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师妹她真不是海王[穿书]》 第1章 第一章 一弯清风拂过漫山桃林,拂开舒展的淡粉花瓣,在明媚的霞光下翩然翻飞。 天上无数道剑光划过,几个万仞剑阁新入门的小弟子还不会御剑,就顺着桃林间的小径上山,边喘着气边兴奋讨论刚才的宗门大比: “楚师姐太厉害了,才不过筑基之境,竟然已经悟出了剑意,最后那一剑,煌煌凤鸣震响了满山,惊得上首坐席的长老们都站起来了。” “晏大师兄更厉害,修到第六境的君子剑,那可是金丹期都不一定能修到的境界,那般剑势,金丹的长老一剑也不过如此吧,不愧是我剑阁不世出的天才,怪不得晏师兄都能把楚师姐打败。” “只是一次比试棋差一招而已,谁说楚师姐就败了。” 一个显然是楚师姐的小迷弟不高兴了:“楚师姐和晏师兄都是筑基巅峰,距离结丹不过一步之遥,楚师姐还比晏师兄小两岁呢,要说还是楚师姐更天才,谁先结丹,那时再论胜负,还说不定呢。” “虽然都是筑基巅峰,但他们可都是八年前同时拜入掌门座下,而且明摆着是晏师兄胜的次数更多,所以晏师兄才是宗门大师兄。” 那小弟子言之凿凿:“楚师姐当然厉害,但肯定还是晏大师兄更厉害。” “楚师姐更厉害。” “晏师兄更厉害!” “那晏师兄更厉害。” “楚师姐更厉害。” “哈哈你也承认了楚师姐厉害!” “...” “有种你别跑看我打不死你——” 几个心智不超过三岁的小傻子们追跑打闹着跑走了,只留下一串串杠铃般的清脆笑声。 “大比都结束了,你还不醒来吗。” 清亮的男声突然在静谧的桃林响起。 茂密的枝杈间,一道青衣纤细的身影静静地倚躺着。 微风拂动,一片桃花瓣从枝头散开,慢悠悠、轻飘飘落在少女秀美的脸颊。 纷飞的桃花、沉睡的少女,安逸美好得像一副画。 青年男声优雅温和地说:“楚如瑶都筑基巅峰了,你还是个筑基中期,大比你不参加,那你怎么装逼,你不装逼,你怎么进万剑林怎么去云天小幻境怎么走剧情线,这个世界故事线已经乱得连它妈都不认识,你这个工具人还不兢兢业业干活还天天窝在山上偷懒睡觉,你是想等天雷把咱俩一起劈成傻逼吗?” 林然神色安详,不动如山。 青年男声沉默了。 片刻后,恢弘动情的女声二话不说嘹亮起嗓:“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品如的——” 林然只好睁开眼,拂开脸上的花瓣,艰难地爬起来:“你怎么能随便改歌词呢,这里明明没有品如。” 品如停了下来,深情的男声又唱了起来:“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哦北鼻北鼻我爱你~你是我的小傻比~” 林然:“...” 林然手一抖,手里的核桃从树顶掉了下去。 歌唱声戛然而止,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啊——老子恐高啊!” 林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赶紧跳下去,在一片草丛里把俩核桃捡出来,吹开上面的草屑,诚恳认错:“我错了,你唱得太刺激了,给我吓一跳,手一松就给你掉下来了。” 系统天一刚被吓到,缓过神来,怒气冲冲就“呸”她:“你别想狡辩,你就是嫌弃我废话多,故意对我下手,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巴拉巴...” 林然有点无奈。 她是真不是故意的,然而它的废话也是真的多。 林然深知它一开始哔哔就没个完的,她思考了两秒,果断拔下腰间的木剑一跃而上,整个人瞬间飞向天空。 某恐高核桃瞬间闭麦,嘈杂叫嚣的男声仿佛被掐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消得比消|音器还干净。 林然松了口气。 一个核桃那么多戏,恐高还会骂娘,这上哪儿说理去。 她把重新恢复成普通款安静乖巧还有包浆的核桃放进手心盘着,盘到熟悉的手感,一本满足。 木剑划过长空,穿过茂密翩然的桃林,一瞬豁然开朗。 仙山恢弘连亘,耸立的巨峰破开缭绕的云雾直插苍穹,苍翠峭拔,竹林成海,挟裹万钧之势的飞瀑千丈而下,溅开的水雾被阳光折射出绚烂的彩光,倒映出问剑峰上正认真整齐比划着入门剑法的灰衣小弟子们。 林然望过脚下瑰丽缥缈的群山,即使已经无数次看见,还是在心底赞叹了一声修真界的环境好。 这是她拜入万仞剑阁的第八年了。 恒宇有无数位面,位面交织成无数世界,每个世界都会诞生数不清的生灵,世界通过生灵生机的反哺得以维系、慢慢发展壮大,从而哺育出更多的生命。 但世界的维系光是依靠普通的生灵还不够,就像一个保持稳定的房顶不仅需要水泥砖瓦,更需要支撑起的强大栋梁;所以世界会自发地选择一些特殊的生灵,赋予他们特殊的天赋和命运,让他们按照既定的轨迹成长,成为自己未来的“栋梁” ——这些人,也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或者是俗话说的:故事主角。 林然,一个光荣的位面工作者,来自于恒宇最深处的位面办事机构,专门负责穿越到各个世界,督促天选之子们早日走上人生巅峰,成长为世界栋梁,为世界的发展壮大添砖加瓦(此处应该有掌声啪啪啪) 这一次她穿进的这个修真|世界,沧澜界,故事主角是个小姑娘,也就是之前小傻弟子们嘴里的楚师姐,楚如瑶。 楚如瑶出身世俗王朝,是尊贵的皇室公主,八岁那年被送上剑道第一宗万仞剑阁,竟被发现是绝顶资质单一冰灵根,又加之绝伦的剑道天赋与悟性,当即被万仞剑阁视为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和师兄晏凌一同拜入掌门阙道子门下,从此开始了一路打怪升级光辉灿烂的人生赢家之路。 这本来是挺好的,奈何这个世界的隔绝结界倒霉得裂了道口子,显示有异物意外坠落。 什么叫异物,不属于这个世界原本发展轨迹却横插|进来人和物就叫异物。 比如说一个古代宅斗世界掉进去一个二十六世纪绝美玛丽苏女科学家,比如说虐恋情深世界被虐死全家的女主角重生了,比如说校园小甜饼世界蹦出来一个全能霸道特种兵王... 更倒霉的是,沧澜界裂得这条口子,很大。 我们都知道,任何情况下,口子大,那掉进去的异物就多,异物一多...那大家就尽可以展开想象的小翅膀,想象一下当人见人爱玛丽苏和百人后宫团霸道兵王与真爱就灭你全家款虐恋情深在修真仙侠文里相撞摩擦出的火花。 那不仅绚烂,还是真的刺激。 林然,就这样被委以重任地送到了这个特别刺激的世界。 穿过来的第一天,林然险些没在万仞剑阁脚下哭成一个护城河。 她不想要刺激,她就想做一条平平淡淡的咸鱼,领着她的退休金喝着养生茶躺在摇椅上笑看云卷云舒。 她都受过多少沧桑磨难了,临了临了要退休了,还要再受这种狂风暴雨,难道不是娇花就不配被怜惜吗? 但是莫得法子,做不完任务就不给退休,连她的系统都硬给压成俩核桃扔过来了,临门一脚的事儿了,林然只好欲哭无泪地上了。 木剑飞过人来人往热闹的祁山主峰群,往来的御剑流光渐渐稀少,云雾散开,露出一座独立在颇为偏僻一角、形似一柄长剑倒插云霄的高峰。 这是无情峰,峰主就是她的师父,剑阁这一代的无情剑主江无涯。 万仞剑阁被尊为沧澜界第一剑宗,宗内强者无数,金丹期以上的长老就可以独领一峰,而江无涯更是元婴期的一方剑主,实力强横身份霸道,作为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林然自然是...嗯,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毕竟他们连住的都是剑阁最荒僻最凄凉的山峰了,再偏一点就可以移出万仞剑阁范围的那种。 但是林然也不觉得怎样,毕竟一条三天躺尸两天睡觉的咸鱼和一个一礼拜醉八天的酒鬼凑在一起,还能有个窝棚住,已经是掌门师叔他人美心善了。 林然双脚踩在山脚青石阶上,把木剑重新挂回腰间,拍了拍袖口不存在的尘埃,握着核桃慢悠悠往上走。 “林师妹。” 那一道声音似冰棱坠在碎玉上,寒凉清澈,余音凭生清冽。 林然抬起头,看见前方不远处缓步走来一道颀长身影。 青年着一袭蓝衣,雪白的腰封,悬着一柄无饰质朴木剑。 他脸廓俊秀清瘦,入鬓的剑眉下,一双清潭似的眸子,敛眉垂眸间,似倒映出金波秋影,偶尔惊乍泻出一抹剑光般的凛色,又无声无息沉进海一般无边的沉静淡漠里。 世人皆知,剑阁有双绝,冰雪化仙,君子寒剑。 这其中的君子寒剑,便是这一代万仞剑阁的掌门大弟子,晏凌。 晏凌,十岁那年拜入掌门阙道子门下,修习剑阁顶级密法君子剑法,入门三日即引气入体,两年后仅仅十二岁便成功筑基,震动整个万仞剑阁,如今还不到弱冠之龄,便已经是筑基巅峰,距离结丹一步之遥,是所有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甚至是未来正道诸大宗派领头人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但是林然却知道,他锦绣光辉的坦途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戛然而止。 五十年后,已经是金丹巅峰的晏凌突然发狂,一人一剑血屠沧澜大宗玄天宗满门,破元婴,解封黑渊,成了驭黑渊万魂骇惊天下的黑渊海主。 在玄天宗的残骸上,晏凌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己亲手震碎佩剑龙渊剑,叛出万仞剑阁,公然与整个正道对立。 从来尊敬又可靠的大师兄,大开杀戒、叛出宗门、与正道决裂,这不仅震惊了整个万仞剑阁,更成了女主楚如瑶前半生坦途中最大的伤痛与不解。 晏凌的背叛成了楚如瑶命运的转折点,她甚至为此生了心魔,此后的数百年里不顾一切地到处历练,在生死之际磨砺自己,只为冲进黑渊,冲到那曾经被她视为最尊敬强大的对手与兄长般信赖追逐的师兄面前,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后来楚如瑶终于得知真相,她在北方冰雪寒天之地闭关百年,终于破碎心魔,一举突破化神,成为沧澜界最强大的大能者之一。 而那时,晏凌早已经葬身黑渊多年了。 林然想得久了一点,等回过神,鼻尖已经嗅到更清晰的青草般清冽的气息。 晏凌已经走到她面前。 “林师妹。” 晏凌定定看着她,用陈述的语气,缓缓开口:“你没有来参加宗门大比。” 未来被正道千夫所指被剑阁万里追杀、令世人闻之变色的黑渊海主,如今还只是万仞剑阁看似高冷实则尽职尽责、关爱弟子也被所有师弟妹们敬爱向往的大师兄。 面对着晏凌那充满着教导主任般强大威慑力的目光,林然感觉到了亿点点压力。 林然知道,晏凌对她恨铁不成钢很久了。 毕竟所有人眼里,当年她和晏凌、楚如瑶一起拜入万仞剑阁,分别成了江无涯和阙道子这俩元婴大能的亲传弟子,而如今晏凌和楚如瑶成了剑阁双绝,她却基本销声灭迹查无此人... 林然不知道晏凌脑子里都脑补了什么剧情,但是她知道晏凌是一直在试图督促她奋进。 林然对此无奈,她特别想跟他说,她真的不是没心没肺,也不是破罐子破摔,只是她一个种白菜田的工具人,实在没必要跳进田里和小嫩白菜们比高高是不是,那比输了比赢了能咋地,该干活不还得干活该扣工资不还得扣工资,有那时间去躺尸晒太阳那不香吗。 而且作为一个见识过无数奇葩世界的老任务者,林然太知道苟着的重大意义了,在不动摇主线的情况下,只管让主角们去折腾,反正他们有主角光环,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她不一样,她一个外来务工的,闹不好就得挨雷劈,瞎掺合瞎出头什么的是嫌自己不够焦香怎么的。 林然有满肚子的槽想吐,但是她不能说,她们这些任务者不能通过任何方式告诉任务世界的对象自己的来历,否则免不了一顿雷劈,能给人劈到怀疑人生。 林然没有办法,在大师兄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中,只好咳了两声:“大师兄,我是想去的,只是我今天身体突然不太舒服,没法参加啊。” 晏凌剑眉微蹙:“你哪里不舒服?” 林然捂住肚子,随口敷衍:“胃疼。” 晏凌看着她捂着的位置,沉默了两秒,说:“那是肾。” “…”林然硬着头皮说:“其实肾也不是很舒服。” 晏凌沉静地看着她,缓缓说:“我骗你的,那就是胃。” “……” 林然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笑得无比勉强:“大师兄你真幽默哈哈哈。” 晏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划过她。 “你不必敷衍我。” 他把一个玉瓶放进她手心,转身往山上走,声音清淡又笃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会支持你。” 林然握着玉瓶,怔了一下。 第2章 第二章 无情峰,山路小径顺着陡峭山势一路往上蜿蜒。 晏凌走在前面。 他身形很高,略微清瘦,却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宽肩窄腰,线条漂亮,俨然渐渐显露出属于青年柔韧又明朗的轮廓。 林然看着他挺拔的脊梁,觉得就像看见了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似要用灼灼剑芒刺破整个天空。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瓶子,往手心一斜,倒出一颗莹润的玉色丹药。 “这是玉清丹,金丹期的辅助丹药,应该是他这次大比获胜得来的奖励,为他巩固修为好一举结丹的,啧,可真舍得...他咋对你这么好?” 真系统假核桃天一又活过来了,一开口就是幸灾乐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别不是看上你了吧。” 林然摇头:“不是。” “别不自信啊。” 天一闲闲说:“虽然你没什么小仙女的气质,但是你毕竟脸长得不错啊,说不定他就好你这口呢。” 林然没理会唯恐天下不乱的天一,她看着晏凌的背影,叹了口气:“你想太多,他对我照顾,只是因为入门时我帮过他一把而已。” 林然不由回忆起来。 八年前,她和晏凌、楚如瑶一众人拜入万刃剑阁之前,需要经历入门考验,其中就有一项,是过幻镜、破心魔。 那时的幻镜中,楚如瑶没有心魔,而晏凌的心魔却是滔天的黑海和一个看不清眉目的女人,其他人也各有恐惧或不可说的心事。 本来按照剧情,这一关包括晏凌在内、所有人都该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晏凌竟然险些没过去。 或者说晏凌不是没过去,而是在奋力破了心魔之后,因为情绪波动过大,竟然露出了黑渊嫡系象征的重瞳。 你说这倒霉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眼睛都好,都勉强能解释,整一个重瞳,这不明摆着是招摇自己不是个人吗。 林然当时懵了一下,剧情里晏凌在拜进剑阁之前就应该搞到了一种遮掩眼睛的珍贵药草,所以从来没暴露过重瞳,到她这儿了怎么说露就露啊,这是没吃着是怎么的。 林然没办法,万仞剑阁是不会收妖魔鬼怪为弟子的,她不能让晏凌被扔出剑阁,要不然这剧情线还没开始就崩了。 仓促之下,她直接把一个核桃塞他手里,靠着天一自带的屏蔽功能,暂时为他遮掩一下。 天一是系统,是为她遮掩不属于此方世界规则的气息,好让她能融入这世界、自如地在沧澜界行走,特殊情况下倒是也勉强能当半个外挂用…但就是林然让天一给晏凌遮眼睛的那么一小会儿会儿,她已经感觉到天上阴云迅速汇聚有雷蠢蠢欲动要劈她了。 当时还不过十岁的晏凌小朋友呆呆拿着核桃,一双重瞳怪异凶戾,长长的睫毛颤动,眼眶还泛着红,就看着她发愣。 年芳八岁比他还矮一头的林然老奶奶没忍住,踮脚在他的包子脸上掐了一下,低声催促:“你快点,眼睛,赶快变回去。” 晏凌复杂地深深看了她几眼,很快就闭上眼睛调整,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直到手心被掐得青紫,才硬生生把重瞳压了回去,然后默不吭声把核桃递还给她。 林然那时也没啥心思关注他,一把捞回核桃,紧张地看着天上的电闪雷鸣不情不愿地散开,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们就顺利地入门了,林然拜入无情峰,晏凌成了掌门大弟子。 现在想想,好像自那之后,晏凌就对她颇为关照,哪怕交际不太多,一个月说不上几句话,林然也时不时会收到晏大师兄明里暗里的关怀照顾。 林然回想结束,不由感叹:“不愧是君子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即使如今已经成了盛誉满天下的剑阁大师兄,仍十年如一日记挂着“自甘堕落不学无术”的小师妹,这是真的人品端方。 “大师兄。” 林然把玉清丹倒回瓶子,快走几步追上晏凌,把瓶子递给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 “师尊已与长老们商议,决议两月后开万剑林,特让我来禀告江师叔。” 晏凌口吻平静:“你需要丹药,你要尽快提升到筑基后期,与我们一起进入万剑林选择自己的剑。” 万仞剑阁的大部分弟子在练气阶段都只能用木剑,只有当他们得到了师长的认可,约莫是在筑基稳固时,他们才可以去万剑林选择自己真正的剑。 楚如瑶和晏凌当然早就符合条件可以去万剑林,但是掌门阙道子对他们要求甚严,想让他们准备得更充分。 如今他们都已经是筑基巅峰,距离金丹期一步之遥,又都领悟了剑意,万事俱备,正需要自己的剑,剑阁估计正是考虑到这些,才决定开万剑林,让他们带着一批新的优秀弟子入内择剑。 而林然则是另一个意外了,她万事都跟着主角团走,加上咸鱼一个,也就一直拖延了下来——这其实倒也没什么,主要是说着不太好听:楚如瑶晏凌拖延是为了修为圆满得到最好的剑,而她一个元婴亲传弟子都拖延着去万剑林了,却还只是个没有参加宗门大比、实力名声也不出众的筑基中期…对比有点惨烈。 林然当然也知道,但是她不在意,她要提升修为不需要像晏凌楚如瑶他们那样刻苦地修炼,所以丹药也不算必要。 林然真心实意:“大师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真的不用,这是你自己得来的,你自己巩固修为,好好结丹才是正理。” “我自会结丹,不需要它。” 晏凌蹙了蹙眉:“况且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天一夸张“哇”的一声:“好霸道,我喜欢!” 你一核桃喜欢个蛋蛋。 林然无奈:“师兄...” 晏凌冷不丁说道:“八年前我没有拒绝你,现在你也不该拒绝我。” 林然卡了一下。 “这不是师长给的,这是我自己得来的胜品。” 晏凌定定看了她几秒,偏过头飞身而起,飞扬的天蓝衣袂拂过她手背,轻燕般骄傲翩然,只留下一句难得少年意气的:“你不要,便直接扔了去。” 天一嘎嘎笑:“一开口就是老傲娇了,你还是收下吧,再给人惹生气了,小心大师兄给你穿小鞋。” 林然拿着瓶子站在原地,看着晏凌的背影,颇有点无奈。 好吧,当年的小豆苗已经长成挺拔的小白菜了,长高长帅,还有小脾气了,再拒绝,恐怕要伤自尊心了。 林然把瓶子放进袖子里,加快脚步追上。 林然走了半刻钟才走到山顶,晏凌在石牌边负手而立,神色已经恢复往昔的沉静,疏离冷淡又公事公办地唤她:“林师妹。” “...”林然对这个摸不清心思的高冷大师兄没辙了,指了指里面:“走啦。” 晏凌颔首:“师妹先请。” 林然挠了挠额角,只好绕过他往前走。 晏凌看了一眼她纤细的背影,眼睫微垂,默然跟上。 无情峰名字很凶,乍一听得是什么穷凶险地,实则环境很好,芳草青翠,碧野连天,尤其是这盛春时节,到处是盛放的奇花异草,满眼尽是绚烂的鲜妍曼妙。 而在这逶迤花丛尽头,几座古朴典雅的茅庐前,不知何时俏生生站着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着绛紫广袖斓袍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纤细,容貌俊秀,他肤色苍白,可是眉目却极为浓丽,一双凤眼精致狭长,浅浅一笑起来,便似弯成婉转的月牙,合该是童真干净的少年气,可顾盼神飞间,俨然流淌着一股子道不清的绮靡瑰色。 看见林然,少年顿时笑弯了眼睛,嗓音比黄鹂鸟还柔婉动听:“阿然姐姐~” 听到那一把九曲回肠的“姐姐”,林然全身打了个寒颤,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下一秒,她怀里一暖,已经被奚辛如归巢乳燕般抱了满怀。 奚辛抱着她的腰,小脸猫似的蹭着她手背,用撒娇的口吻抱怨:“阿然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小辛好想你啊。” 听听,林然心想,这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抛家弃子几年没回来了,天知道她只是中午吃完饭出去打了个盹,满打满算没俩时辰,这给他戏多的,他不去唱昆曲简直可惜辽! “咳,别闹了,大师兄来了。” 林然试图若无其事地把奚辛从身上撕开,结果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贴在脸颊上,看着她无辜地眨巴眼睛。 林然往外拽手,奚辛神色不变,手里却暗中死劲拉住不放。 林然欲哭无泪。 她还不能用力,奚辛他不是修士,他只是个凡人,还是个掌握着核心不可替代技能的特殊专业人才——作为无情峰唯一的厨师,他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她和江无涯的衣食父母。 如果奚爸爸玩得不满足了,不高兴了,生气了,那接下来林然和江无涯将能体会到一年连穿一件衣服以及九十顿只吃黄瓜拌盐的绿色健康快乐。 为了不让自己健康成绿色,林然可耻地屈服了。 她放弃挣扎,任由奚辛挂在自己身上,有气无力:“师父呢?宗门决定开万剑林了,掌门师叔特意让大师兄来告诉师父,师父在哪?” 奚辛看林然一脸被生活摧残的麻木,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甩着蓬松大尾巴的千年狐狸精。 他漫不经心捏着林然纤软的指骨,这才吝啬地用眼风扫了晏凌一眼,口吻散漫:“啊,找他啊...他不在。” 晏凌看着那亲昵依贴在林然身侧、容貌诡艳到妖异的少年,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如果他没有记错,距离他上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已经有几年时间,而这少年的容貌身形竟没有任何变化。 晏凌皱眉,倒是他一直忽视了,这少年周身明明没有任何灵气,俨然一个凡人,为什么会容貌不变,气息不见任何衰老,还能长留无情峰上? 等回了不知峰,他定要问一问师尊。 林然不知道晏凌在想什么,她问奚辛:“师父不在?他去哪儿了?” 奚辛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我订了陕云川那边的酒,千里迢迢,今天刚送到,就被他发现了。” 林然秒懂。 陕云川那边气候绝佳,酿出的美酒享誉天下,千金不可得一壶,对于她师父江无涯那种酒鬼来说,那简直比看老婆还亲。 但那可是奚辛订的酒啊。 林然佩服,不愧是你啊师父,连奚辛的酒都敢抢,真男人,硬汉子,果然师父就是师父,不出手像条醉鬼,一出手就能让徒弟心服口服。 奚辛突然眯了眯凤眼,笑吟吟:“阿然姐姐,你似乎有点高兴?” 林然一凛:“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应该尽快把师父找回来...那个,大师兄,劳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把师父请回来。” 林然对晏凌说完,对奚辛说一句“阿辛你好生招待一下大师兄啊。”说完不等两人开口,扭头飞身就跑。 开玩笑,奚辛的怒火她这小身板可承受不住,当然得赶快把师父拉回来遮风挡雨。 奚辛看着林然鸡贼地跑没影儿,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了。 他狭长眼底一点点溢出碎星般晶亮的色彩,幽邃莫测的眸色中,笑意流转,凭生半帘妩媚。 晏凌眉头皱得更紧。 他从这凡人少年身上总感觉到违和的异样甚至忌惮,尤其是他看林然的那种眼神,让晏凌莫名有些...不喜。 “奚公子。” 晏凌沉下心思,从袖口储物袋里取出来一壶酒:“师尊让我带给江师叔。” 林然的背影消失,奚辛渐渐敛了笑,有些乏味地看了他手中的酒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儿:“一边苦口婆心想让他戒酒,一边还怕他没好酒喝受委屈,掌门明明比他年纪小,却是越来越像老妈子。” 晏凌因为奚辛轻慢懒散的态度皱了皱眉,语气微肃:“奚公子,请慎言。” “好了好了。” 奚辛又打了个哈欠儿,眼角因为犯困微微湿润,他揉着眼睛往回走,语气凉薄得漫不经心:“酒留下,你可以走了。” 他伺候那一大一小还不够,还想让他招待闲杂人等? 想什么屁吃! 第3章 第三章 林然一直认为,江无涯是修真界相当神奇一男的 降落在后山,林然放眼四望着找人,忍不住顺带感慨一下自己那神奇的师父。 众所周知,剑修嘛,向来都是一群比较神奇的生物,大部分都拥有穷、爱剑如老婆、看似人模狗样实则一言不合撸袖子就上、坚信哔哔不如拔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等等不太优良的品质。 但照林然这八年的亲身体会,即使是在万仞剑阁这一群风情各异的剑修里,江无涯也堪称一朵奇葩。 别的不说,一礼拜醉八天这种操作,林然只在江无涯身上见过。 八天啊,他就愣是一直睡,睡容那叫个安详,给当时才入门三天的八岁林然林奶奶看得一愣一愣的,很担心自己还没学会怎么当个徒弟,就先因酒精中毒变丧师了。 最后是那时还比她高两头、还被她叫小哥哥、永远十三岁的青春美少年奚辛同学,脚步轻快从厨房端出一盆正烧开的刷锅水,二话不说朝江无涯兜头泼过去,笑眯眯说:“再不起来,中午就吃榴莲炖臭豆腐哦。” 从那一天,林然深深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自己这个师父,脸皮是真的厚。 第二件是,古人诚不欺我,掌握核心科技,奚大厨是真正食物链的顶端。 林然选择了一个方向,踩着柔软的青草往前走,清风拂过两旁的桃树,纷扬的桃花落在她肩膀,又翩然飘到地上。 后山地处偏僻,距离祁山主峰远,弟子们不怎么来这里练剑,而这里空气又清新,环境又好,还没人打扰,那就很适合睡觉了。 林然在桃花林中穿行,时不时地左右观察。 这睡觉选位置也是有讲究的,以她的经验来说,要那种树大的,枝干粗又平,枕着舒服;要枝叶茂盛的,挡风,而且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最好是一棵老树,这树跟人一样,那都是越老越贼,越老越皮厚,越老越耐... 林然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停住脚步。 她看到了一缕细长的黑发,垂在交织的枝叶间轻轻摇曳,若隐若现,营造出贞子般清纯又神秘的美丽氛围。 林然仰起头,看见弯折的枝杈上迤逦的白衣,以及青年侧来半张皎月灼华的睡容。 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有着一副风华绝代的好容貌。 眉如墨,鬓如裁,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整张脸的线条刀削般凌厉又漂亮,唇色却极淡,淡得更衬出薄薄的唇线,像剑锋出鞘时一线凛冽的寒芒,被夕阳的余霞晕成绚烂金光,连锋利都冷得明亮又昭然。 这是一张美人的脸。 这是一个名剑般的美人。 林然拍了拍树干:“师父,起床了。” 树上的白衣黑发剑美人睡得死心塌地。 林然没有办法,踮着脚伸手过去握住那一缕垂下的黑发,用了些力气往下拽,扬起声:“师父!回家吃饭了!” 不知道是被拽秃的危机感还是回家吃饭的吸引力比较大,树上的人终于动了动。 “唔...” 沙哑的男声晕着浓得抹不开的睡意,吐字都是含糊的:“...阿然吗?” “是我。” 林然无奈:“师父,掌门师叔派大师兄来找您,您赶快清醒清醒,咱们快点回去,别老让人等着。” 江无涯躺在枝杈上慢吞吞翻了一个身,好半天,才慢吞吞坐起来,屈肘懒怠倚靠着树干。 披散的长发被风丝丝缕缕吹动,拂过他半阖的眼帘、清绝俊秀的脸廓,垂落在雪白衣袂间,如水墨肆意泼洒成的名家山水。 酒阑明月,亭亭风骨,只如清风淌过远山。 很难想象,这本该剑一样凌厉绝然的青年,竟有着这样名士般风流疏脱的气质。 林然看着自己这人模狗样的师父,不由升起些许感叹。 其实她刚开始没想拜进江无涯门下,她进入万仞剑阁只是为了方便,以同门的身份和女主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既能保证剧情的独立性,万一有个什么异变她也能及时发现、及时纠正。 她本打算随便混个内门外门弟子,有活干活没活就混日子,但谁想到,江无涯那天是喝昏了头还是怎么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竟然破天荒地亲口点了她当亲传弟子。 林然至今都记得当时大殿中所有人呆滞的模样,掌门阙道子一脸自家傻兄弟终于后继有人养老的欣慰表情,看着她的眼神比看自己家那俩亲弟子还慈爱,拍着她的手就差开口直接说从此把江无涯交给她了。 林然那时刚穿过来不久,还没太适应,一时间被江无涯那龙章凤姿的气派和一方剑主的威名镇住了。 她想着,自己要是成了亲传弟子,有个靠山,办事更自由,还能更好的吃喝玩乐,好像也不错;脑子一懵,稀里糊涂就跟着江无涯走了 ——从此算是掉进再爬不出来的深坑了! “不要那么悲观嘛。” 天一安慰她,决定欲扬先抑:“虽然你们师门穷到住茅庐,没钱买衣服,吃菜自己种,做肉靠打猎,厨师是个笑脸捅人的戏精,师父是个剑心快碎了的酒——” “不要再说了。” 林然流下悲伤的泪水:“好不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艾玛,抑过头了。 天一讪讪往回找补:“别这样,你往好了想,至少你师父长得好看啊,看着多赏心悦目。” 林然感觉并没有被安慰到:“好看能当饭吃吗?他再这么喝下去,我们穷得都要出去要饭了。” “脸当然能当饭吃。” 天一理所当然:“想想咱们以前见过的白马会所头牌,你没钱了,就带你师父去青楼呗,多骗几个富婆不就有了。” 林然被它理直气壮的口吻震住了。 江无涯揉了揉散乱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儿,一扭头就发现自家的小徒弟呆呆在原地,复杂地看着自己。 他那个哈欠儿卡到一半,打不下去了。 江无涯还没达到奚辛的境界,他良知尚在、良心未泯,虽然喝酒睡觉搞剑心,但是他好歹知道自己这个师父做得有点不像样儿,徒弟可可爱爱一小姑娘,给竖立的师长形象从小就塌成渣,他心虚。 当然,心虚归心虚,已经塌了这么多年了,改是不可能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改…但这并不妨碍他心虚。 心虚的江无涯咳了两声,挪了挪:“那个...徒——!!” 林然眼看着江无涯咳了咳,挺直了腰板,挪动了一下屁股,刚扶着树干要站起来...就一个倒栽葱掉下了树。 林然:“...” 天一:“...我收回那句话,他这样的去会所,别说白马,天马都得倒闭。” 林然:“...” 天一:“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要饭吧,三人一起行,饿不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林然:“...” 林然把废话的核桃塞进袖子里,大步朝树底下泛着尘土的人形坑走去。 江无涯安详地躺在坑里,仰望天空,幽幽叹了口气。 “师父。” 林然蹲在坑边,看着他一脸师纲不振的颓丧,想说什么,又觉得实在无言以对,也只好叹一口气:“起来吧师父,咱们回家了。” 江无涯摇了摇头,丧气说:“不想回去。” 林然安慰他:“没事儿,师父,您丢脸的事儿我从小看到大,早习惯了,不伤自尊啊,我们不难过好不好。” “...谢谢徒儿。”江无涯脸色一言难尽:“但我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我喝了酒,陕云川的酒。” “我知道嘛,阿辛买来的酒,您给偷喝了。” 林然言不由衷,只想赶紧把师父哄回去:“不是什么大事儿,阿辛又不喝酒,买了本来也是给您喝的,我刚才看阿辛不是很生气的样子...阿辛忙着做饭呢,没空管您的,等他做完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大不了您就让他骂几句打几下...” “消不了气的。” 江无涯幽幽说:“你以为我怎么找到的酒,他拿出来放在厨房打算做花雕鸡的。” 花雕鸡... 林然眼睛都直了。 奚辛是个大厨,真的大厨,做的家常菜都好吃得离谱,更何况是这种特意准备的大菜,林然想想都知道得有多绝。 但林然很快又意识到,奚辛之所以能千锤百炼成大厨,就是因为路上所有试图阻碍他成就王厨霸业的绊脚石都被他碾碎了... 而偷了奚大厨辛苦搞来的重要食材的江无涯—— 那一刻,林然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 她想到了曾漏风的茅庐,想到了曾穿到破洞的衣服,想到了曾连吃三十顿的黄瓜拌盐,连吃六十顿的白菜就酱油,连吃九十顿的清水煮臭豆腐... 林然细思极恐。 江无涯一脸沧桑:“阿然啊,我是不是完了?” 林然没办法回答,她觉得自己现在处境也很危险。 师徒默然相对,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绝望。 好半响,林然艰难开口:“总是要回去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无涯捂住脸,沉重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被房贷车贷和老婆买包欲|望压垮的1379岁落魄老男人。 林然也站起来,不管怎么说先把人骗回去吧,反正师父仇恨值拉得比较大,在奚辛牌雷霆劈死师父之前,约莫只有点毛毛雨落她身上...和师父比,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师徒俩一前一后慢吞吞往无情峰走,脑中各自琢磨着一会儿的姿势:到底是绝地求生,还是跪地求生,这,是一个问题… 艰难的权衡中,深邃的思考中,两个人的背影低迷、萧瑟,又凄凉。 直到他们听见骤然一道惊恐的娇叱,伴随着寒冰瞬间冻结的脆响。 林然侧过头,目光透过茂密的桃林,看见两个正交战的身影。 那是两个妙龄少女,都穿着胜雪的白衣,只是其中一个在白衣上绣满了华丽的花纹,把一身飘逸白衣生生穿成了庸碌的华服。 她容颜也算娇俏多情,只是眉宇却带着一抹跋扈娇纵的戾气,凭生折了三分的美貌,显得莫名俗气。 而另一个少女则只穿着简单得没有一丝修饰的白衣,容貌绝美出尘,气质清冷高华,与那华衣少女相对,只如珍珠比上鱼目,高下立现。 林然有点惊讶,女主怎么在这儿? 只见女主楚如瑶举着一柄木剑,开满了冰霜花的剑刃直指华衣少女的脖颈,而华衣少女身侧一个火焰莲花法宝也正被寒冰迅速封冻。 看着那莲花状的法宝,林然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姑娘的身份,是北辰法宗一位元婴长老的独女,侯曼娥。 北辰法宗与万仞剑阁同为沧澜界顶级大宗,世代交好,侯曼娥的母亲更是万仞剑阁掌门阙道子的姐姐,因为侯长老与夫人常年闭关修炼,无暇照顾这个女儿,阙道子颇为心疼这个外甥女,就时不时把侯曼娥接来剑阁小住。 侯曼娥常来万仞剑阁,本来应该和楚如瑶这个舅舅的弟子关系很好;但是她自诩出身高贵,虽然父母因为修炼对她有些疏于照顾,却也正因此给她更予取予夺的物质条件,养成了她眼高于顶的跋扈性情,对于楚如瑶更胜于她的容貌和天赋极为嫉妒,与楚如瑶势同水火。 而且侯曼娥还暗恋剑阁大师兄晏凌。 晏凌与楚如瑶师兄妹自幼一起长大,皆是不世的天才,连性情都是有些近似的清冷果敢,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这简直让侯曼娥嫉妒得眼红。 如果林然没记错,这里的剧情是侯曼娥因为不服楚如瑶,向她提出挑战,本以为能凭着自己众多法宝打败楚如瑶,结果反被楚如瑶一剑制住。 “哐。” 被冰冻的莲花法宝重重坠在地上,华衣少女惊恐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那凛冽的剑气几乎划破她的脖颈。 “你败了。” 清冷的女声断然,侯曼娥脸色一白,她嘴唇颤抖,瞪着楚如瑶的眼神愤怒得像着了火。 楚如瑶视若无睹,直接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败者的怨怼不值得她回首。 侯曼娥苍白的脸瞬间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像是在爆发的边缘。 “看来已经决出胜负了。” 江无涯也看见了这一幕,不是很感兴趣地收回目光,继续慢悠悠往前走:“年轻人啊,火气大,打一打也挺好。” 林然站着没动。 如果她没有记错,好像这还没完... “...阿然啊,你筑基中期也挺久了,是不是也找人打几架,突破——” 江无涯注意到她没跟上来,偏过头:“阿然?怎么了?” “楚如瑶!” 侯曼娥突然怒喝一声,朝着楚如瑶的背影甩手就扔出一道黑色的东西,声音怨恨尖锐:“你该死——” 果然,林然了然,剧情里侯曼娥向楚如瑶发了一道毒镖,楚如瑶闪过了这一镖,反手就给了侯曼娥一剑,算是彻底与侯曼娥结了大仇,日后被侯曼娥借着北辰法宗的势找了不少麻烦。 当然,这些麻烦楚如瑶也都一一化解,甚至因此得了不少机遇,而最后侯曼娥失势,修为散尽,也忘了是在哪里领盒饭了。 用小说里的话总结,侯曼娥这姑娘拿的就是一个初级恶毒女配的剧本,磨砺女主成才路上的小块垫脚石。 林然没有动,女主显然不会因此死去,在这种按部就班、无差无错的剧情中,她只应该是个旁观者。 江无涯剑眉微皱,却一挥宽袖,一道劲风直冲而去就将那毒镖挥开。 然而楚如瑶也正好转身,危机之下本|能地反手挥剑,恰恰将那已经被挥开的毒镖打了回去。 然后在场四个人就眼睁睁看着那毒镖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沿着来时的轨迹,稳准狠怼回侯曼娥的脸。 毒镖,怼进,侯曼娥的,脸。 林然:“...” 侯曼娥两眼一翻,吭都没吭一声,咣当就趴地上了。 江无涯楚如瑶:“…” 林然:“…” 林然当场落地成盒的侯曼娥,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发的最热最快最方便的盒饭——终极自热米饭?! 第4章 第四章 全场一片死寂,连江无涯一时都没有说话。 林然猜他也被震住了,在他朴实无华的剑主生涯里,大概万万没有想到,盒饭还能有如此神奇倒霉之领法,简直可堪载入人类迷惑行为大典。 江无涯顿在那里,简单整理了一下三观,才拨开桃枝大步走过去,林然跟在后面。 楚如瑶呆呆站在原地,握着木剑,不知所措望着地上的侯曼娥,神情难得有些仓皇茫然。 她性情果敢决断,回手一剑都毫不犹豫。 楚如瑶不屑愤怒于侯曼娥背后伤人,那一剑并不留情,但是她只想给侯曼娥一个教训,她没想过要杀人,她没想侯曼娥死。 江无涯看她一眼,微叹,到底还是个孩子。 “楚师侄,是吧,把她扶起来。” 楚如瑶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们:“江…是江师叔…” 看她还没回过神,林然只好站出来,弯腰撑着侯曼娥的后背把她扶起来,对楚如瑶招招手:“来,搭把手。” 楚如瑶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跑过来,犹豫着往两边伸了伸手,最后生涩地扶住侯曼娥一边的手臂。 有楚如瑶支撑着,林然卸了大半的力气,转了转肩膀,低头瞅着侯曼娥的脸。 一柄弯月型的短镖斜插|进她的左脸,大股大股的鲜血往外涌,从伤口往四周迅速蔓延开蛛网状的黑色脉络 ——像蜘蛛侠版的电锯惊魂。 江无涯撩开袍角蹲下来,修长的手掌伸开,四方灵气迅猛涌来,被他打进侯曼娥心口护住她的心肺,他打量着侯曼娥的脸,客观地评价:“有点惨。” 林然点点头。 如果说原剧里楚如瑶捅了侯曼娥一剑,侯曼娥就给楚如瑶找了一辈子麻烦,那林然估摸着,按现在这毁容的仇恨值,侯曼娥一醒来八成是要当场和楚如瑶自爆的。 唉,这种姿势领盒饭也有点快… 旁边楚如瑶刚缓和些的脸色又白了。 她勉力保持镇定:“我带了解毒丹,是师尊给我的,她…” “这是魂毒,解毒丹没用。” 江无涯随口说了一句,说话间已经握住那毒镖的手柄,一把往外拔。 “魂毒?!”楚如瑶脸色大变:“师叔不可——” “没事儿。” 林然看她着急得快扑过来,怕她沾到毒,按住她的手:“你看,这就好了。” 楚如瑶被林然拦住,震惊地看着江无涯轻描淡写地拔|出手柄,侯曼娥脸上大片大片的黑线向伤口涌去,它们化为粘稠不详的黑色液体,争先恐后顺着毒镖涌到江无涯的手上,又转瞬像被蒸发一般化为滋滋的白烟,消散于无形。 楚如瑶震惊不已。 魂毒不是普通的剧毒,是一种针对魂魄的歹毒又可怕的招数,对于金丹期的强者都有性命之危,甚至是元婴期的大能一个不慎也要吃苦头。 正因为知道魂毒的凶名,楚如瑶才更震惊,在她的印象里,江师叔向来深居简出,传言都说他剑心破碎、修为大损,她刚才才会担心他大意被魂毒伤到…但是她万没想到,这位传闻已虚弱不堪的江师叔,竟然能这样轻松地拔除魂毒,那些毒液都缠绕在他手上了,竟都不能伤他分毫。 “噗——” 伴随着利器与血肉分离的轻响,江无涯把毒镖拔|出来,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捏碎,抖了抖手,残余的粘稠魂毒尽数化为白烟,重新露出白皙修长的指骨。 林然看了看侯曼娥脸上恢复血红的狭长伤口,问楚如瑶:“你有疗伤的丹药吗,给她喂两颗。” 丹药这种奢侈品,自从她上了无情峰就没怎么见过,现在她身上唯一的丹药就是晏凌之前送的玉清丹,还是吸收灵气突破用的,至于疗伤药...主要靠躺。 楚如瑶略微走神,闻言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瓶,连倒出三四颗回春丸一气儿塞进侯曼娥嘴里。 林然盯着那些像糖豆一样被随手倒出来的丹药,盯着侯曼娥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腮帮子,抬头默默看向江无涯。 江无涯:“...” 江无涯良心一痛,捂着心口默默站起来,一手负后环视四周,若无其事状:“咳,看来是没事了。” 楚如瑶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侯曼娥脸上迅速愈合的伤口,她放了心,站起来,抱剑朝江无涯和林然深深鞠躬:“谢江师叔,谢林师妹,若没有师叔师妹,如瑶恐酿成大错。” 不知因为刚才突发的仓促事件,还是因为不习惯说这些感谢的话而不好意思,她面色微微泛红,衬在雪一般绝美清冷的面容上,只如桃花过眼,愈发美丽动人。 林然欣赏地看着,对她友善笑了笑:“楚师姐客气了。” 她对女主印象还不错,楚如瑶勤奋、果敢,忠义、有担当有责任心,无怪会被这个世界的天道厚爱。 江无涯摆摆手,拂袖一挥,楚如瑶只觉得周身的时空有一瞬的凝滞扭曲,下一瞬,无数光晕纷叠涌入江无涯掌心,在大盛的光芒中,渐渐化为一颗明亮的圆珠。 楚如瑶瞳孔一缩:“这是...能回溯时间的溯光珠?” “只是留存一些影像罢了,算不得回溯时光。” 江无涯指尖一抬,溯光珠轻盈地落在楚如瑶手上。 “我就不去了,你把这小姑娘带回不知峰去。” 江无涯笑了笑:“楚师侄的剑气不错,今天不是你的错,你且放宽心,把这珠子给你师父看,他自会处置,至于其他的事,不必你们小孩子操心。” 楚如瑶面露动容,只觉心中隐隐的慌乱都被安抚下,又深深鞠了一礼:“谢师叔!” 林然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直到江无涯安抚完楚如瑶,对她招招手:“阿然,走了。” 楚如瑶拱手,她不太会说客气话,眼神却真诚:“林师妹,多谢。” 林然摆摆手,跟着江无涯离开。 楚如瑶看着林然江无涯的背影远去,才深吸一口气,复杂地瞥一眼地上还昏迷着的侯曼娥,扶起她御剑化为流光往不知峰去。 无情峰的路上,江无涯负手慢悠悠地走着,突然莫名笑了一下。 他一手扶腰,回过头,看向也慢悠悠跟在自己后面的林然:“我与楚师侄说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笑什么?” 林然还在笑:“师父,我笑您都管啊。” “又来,又想蒙混过关。” 江无涯无奈,英挺的剑眉微皱,语气甚至带着点小委屈,小声抱怨:“阿然,你现在也与小辛学坏了,你们不能就可着我折腾,我好歹是师父,不能越来越没地位。” “怎么会,我很尊敬师父的,我只是觉得...” 林然突然弯弯眼睛:“师父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多温柔的人,才会尽心尽力将人治好,就轻飘飘地离开,从始至终,不曾多说一句的评价。 他用溯光珠替青涩茫然的楚如瑶断了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他费心把人救好,却连不知峰都不去就借口离开,等于全权交给了掌门处置,顾全了阙道子的两难。 甚至对于侯曼娥,他这个长老不置一词的态度,也未尝不是给那个小姑娘留了后路,给她一个大事化小改过自新的机会。 谁能想到呢,修着无情道的剑主,世人眼中风流浪荡的醉鬼,是这样一个海一般温柔宽厚的人呢。 她笑盈盈看着他,目光柔润又清亮,像是折射着明媚温暖的阳光。 江无涯怔了一下,突然被呛到一样重重咳嗽起来。 他咳得眼角都飞上一点红,手指虚点了点她,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无奈的语气,唇角却是抑不住的笑意:“你啊...一个小孩子,说话倒总是老气横秋,我和奚辛都不是严肃的性子,怎么偏给你养成这个样子。” 林然只是笑,笑着笑着,自然地往上指了指:“师父,要到了。” 江无涯看着近在眼前的无情峰石牌,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 林然和江无涯并肩,仰望着石牌,用尊老爱幼的口吻:“师父,要不您先请?” “...我先吧。” 一个师父再渣,也不能让小徒弟迎面狂风骤雨,江无涯重重抹了把脸,一脸慷慨赴义地往里走:“跟师父走。” 林然乖巧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躲在老母鸡翅膀下嫩唧唧的无辜小黄鸡。 赞美温柔归赞美,师父嘛,该抗揍的时候还是要扛起责任的。 师徒俩没走几步,就遇见了雷霆本奚。 奚辛背着手站在茅庐前,纤细的身形,绝美妖惑的容貌,神情和煦的脸上,笑容如盛放的昙花般奇妙瑰丽,浑身散发着无情峰颜值担当那不可一世的强大气场。 林然江无涯的步履几乎同时沉重了起来。 奚辛似笑非笑看着这师徒俩跟大小鹌鹑似的慢吞吞挪过来,不到十米的路,足足磨蹭了五分钟。 “还知道回来啊?” 他背着手,打量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俩人,尾音长而上挑,像小钩子懒洋洋在人心口上钩:“这天都黑了,我还以为你们师徒俩兴致好,就打算在外面幕天席地一宿了呢。” 这危险的口吻...林然当机立断,长长一口气,沉重而诚恳地说:“阿辛,师父他知错了。” 江无涯:“..?” 上来就卖师父,这不合适吧徒儿。 江无涯微微挺直了腰板。 他也是有尊严的,堂堂无情剑主、万仞剑阁元婴修士,至强者高贵的尊严不容侵犯。 奚辛狭长的凤眼飞过去一瞥,危险的寒光闪烁。 江无涯背脊一僵。 奚辛笑眯眯:“江峰主,您似乎还有话说?” 那一刻,林然想过许多可能。 比如天下苦奚久矣,比如师父愤然雄起,比如推翻奚某的暴|政并强压他到厨房连做一个月的满汉全席以弥补他犯下的滔天罪孽,从此他们师徒俩过上了说吃鸡就绝不杀鸭的幸福美好生活... 然后,林然就眼睁睁看着,江无涯那挺拔的脊梁仿佛负担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量,以至于越来越弯,越来越弯... 江无涯坚定地摇了摇头,字字铿锵:“你看错了,我没有话说!” 林然:“...” 她就知道! 第5章 第五章 江无涯萎了。 师父都萎了,林然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老老实实一起萎了。 奚辛看着面前安静如鸡的两只,满意地颔首,虚情假意地鼓起掌来:“江峰主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虚心决定写下五千字的检讨,我很高兴;阿然姐姐也很好,能把江峰主拉回来坦荡承认错误,这种大义灭亲的行为值得表扬。” 江无涯:“...” 林然:“...” 奚辛歪了歪头:“你们为什么还不鼓掌?” 林然与江无涯面面相觑,在奚恶势力可怕的压迫下,艰难地拍起手。 江无涯:“...谢谢小辛,我这次一定好好写检讨。” 林然:“...谢谢阿辛,我下次一定还大义灭亲。” 话出口的那一刻,林然和江无涯仿佛同时听到节操碎掉的声音。 奚辛心满意足:“好啦好啦,都过去了,你们饿了吧,我已经做好饭了,快来吃饭吧。” 说完,他转过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林然和江无涯迈着僵尸步慢吞吞跟在后面,如丧考妣,心如死灰。 林然看着前面奚辛春风盎然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师父,您实话告诉我,阿辛是不是您亲儿子啊。” 江无涯一个趔趄,险些没跌个跟头:“什么?!” “话本里不都这么写。” 林然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看破了真相:“您是不是几百年前有过一场惊世骇俗的虐恋,但师娘是个魔道妖女,和您立场相对,你们虽然情深意重,但碍于正邪殊途,终究不能在一起,最后师娘千辛万苦为您生下了阿辛,就远走高飞,您痛不欲生,从此为情所困,剑心大损,沉迷酒…没有色,诸事不理,唯有对阿辛这个亏欠了的儿子满心愧疚,所以对他万般迁就,甘愿伏低做小,连老父亲的尊严也抛之脑后了。” 江无涯:“……” “这种事我见多了。” 林然诚恳说:“师父,您这种都算剧情老套的了,真的,完全没必要瞒我,我还可以给您出出主意,看怎么能修补一下父子关系。” 只希望伟大的父爱能感动奚辛,让他以后可以干点阳间的事儿吧。 江无涯看着林然满脸认真的样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半天,江无涯才重新整理好语言,一言以蔽之:“阿然,你想得这么好,逻辑这么圆,你怎么不刚才当着奚辛的面说。” 林然沉默了,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怕奚辛毒死她。 “你看,你都不敢说吧。” 江无涯长叹一口气,唏嘘沧桑:“所以你说我能给谁当爹,他就差给我当爹了。” 林然:“…” 这个她是认同的,奚爸爸是真的很爸爸。 屋里飘出奚辛嬉笑的声音:“阿然姐姐~你快来啊~” 林然被这蜘蛛精叫魂的语气震了震,看着眼前的盘丝洞,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有气无力:“来了。” 林然江无涯无精打采走进屋子,瞬间浓浓的饭菜香气扑鼻而来。 林然江无涯:“…” 奚辛笑眯眯看着满脸生无可恋的两只一点点容光焕发,仿佛看见两只大小鹌鹑扑棱着翅膀散发出渴望被投喂的乖巧气息。 最丰盈的灵草,最强盛的灵兽肉,他对着人间界的菜谱一个个配着调料,一天天给家里嗷嗷待哺的鸡仔喂成油光水滑的凤凰。 大凤凰吃得满面红光,一把年纪的老咸菜了,再漂亮也只算个添头,看着都嫌碍眼。 奚辛眼疼地偏过头,看见了林然。 但是他的小凤凰,他亲手养大的小凤凰,灼灼明媚,连认真扒饭的样子都像画中仙,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奚辛眸子弯弯,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凝视着吃得欢快的林然,手伸过去,轻轻捏住她鬓角一缕垂下的发丝,慢悠悠地缠在指尖,声音轻柔带笑:“阿然姐姐,好吃吗?” 林然努力啃着猪蹄,认真点头:“好吃。” 奚辛笑吟吟:“那我明天继续给阿然姐姐做,姐姐明天想吃什么?” 林然顿时浮想联翩,江无涯突然咳了两声,放下筷子:“一会儿阿然就得去闭关修炼,等她突破筑基后期再说吧。” 奚辛眸色微暗,笑得不动声色:“需要这么急吗?” “两月后就开万剑林,她停留在筑基中期也有些日子,是该突破了。” 江无涯看向林然,难得语重心长:“你实力强些,在万剑林里待得越久,选中心仪的剑的几率越大,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要做好准备。” 林然点点头:“好。” 万仞剑阁的弟子都是要有自己的剑的,她日后跟着女主她们到处打怪升级,总不能天天挂着把木剑招摇过市——那不是低调,那是装过头了。 奚辛听她痛快地应了,长长的眼睫颤动一下,眼帘遮下一小片晦涩阴影。 江无涯很欣慰。 他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师父,也比较宠孩子,平日里林然花式偷懒不爱修炼他也不舍得说;但是从本心来说,看着小徒弟天天糟蹋自己的好资质,他是有点扎心的,现在林然愿意去闭关修炼,他当然要鼎力支持。 “你突破筑基后期,是不是需要做些准备。” 江无涯像任何一个得知孩子想要好好学习的老父亲一样,碎碎念叨:“得找个安静的屋子,后山那个石洞不错,是我当年亲手挖的,里面冬暖夏凉,给你垫个软蒲团,还应该准备点丹药...” “不用了师父,晏师兄给过我丹药了。” 林然拉住试图往身上摸出点宝贝的江无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她师父那兜从来比脸干净,要想给她凑丹药,如果不想去不知峰找掌门打秋风的话,估计只能下山卖...嗯,卖艺。 毕竟听说下面正在严打,南风馆估计是倒闭了。 江无涯惊讶:“你掌门师叔座下的晏凌?他给你的丹药?” “嗯,晏师兄关爱师弟妹嘛,就送了丹药给我。” 林然当然不能说重瞳的事,含糊过去,不等江无涯说话,转头就向奚辛转移话题:“对了,阿辛啊,晏师兄不在吗?” 奚辛正捏着筷子漫不经心拨弄米粒,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闻言用眼尾扫了她一下,懒洋洋说:“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林然愣了一下,下意识说:“晏师兄不是不告而别的人,他答应了要等,就会等师父回来的,而且我都让你帮忙招待一下了,他还急着走,别是哪里出了什么紧急情况...” 林然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奚辛缓缓侧过了脸,微笑看着她。 林然:“...” 她大概明白了什么。 奚辛好整以暇:“阿然姐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然:...那时会以为奚辛能好好招待人家的自己怕不是脑子里进多了奶茶吧。 林然张了张嘴,在奚辛水盈盈的明亮目光中,最终肩膀颓然耷下来:“...没有。” “哈哈哈——” 奚辛突然扶着桌子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靡艳瑰丽得不可方物。 林然:“…算了,我去修炼了。” 林然实在没办法对有这样一张漂亮脸蛋的熊孩子动手,尤其是这熊孩子的真实年纪闹不好能做她爸爸的爸爸,她黑着脸站起来:“我去后山修炼了。” 奚辛还在笑,江无涯摆摆手:“去吧,有事叫师父。” 林然招招手,加快脚步走了。 奚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荼蘼般的笑容渐渐敛起来,突然冷嗤:“万剑林又怎样,你催她修炼,还想她拿一把龙渊凤鸣回来不成?” 江无涯很淡定:“我不在意她拿什么剑,我只是想让她有资格拿到一柄她喜欢的剑。” 奚辛斜瞥他一眼:“现在倒成了严师,平时你溺爱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 “哪里冠冕堂皇,当年的我们不也是这样。” 江无涯讪讪一下,又忍不住反驳:“而且怎么只说我,难道你没惯着她吗?她天天跑出去躲懒睡觉,不去上课不练晨剑宗门大比也装病偷跑,上次还偷尝了我的酒,也没见你让她写五千字的检讨啊。” 奚辛慢悠悠撑回下巴,雪白的肤色衬着红艳的嘴唇,语气轻飘飘的婉魅:“我乐意。” “...”江无涯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总之,万仞剑阁的弟子,一生只能入一次万剑林,只能拿一柄自己的剑,是要陪她一生的剑。” 江无涯想起了什么,面容渐渐沉肃,有那么一瞬,竟显得眉目冷峻又漠然。 他默然半响,缓缓笑起来,重新恢复了疏朗洒脱的神情。 他望着少女那轻快离开的背影,目光温柔又厚重:“小辛,我只是不想让她有任何遗憾。” 奚辛没有说话,狭长的凤眼微眯着,半响轻哼一声。 林然在石洞周围设下一圈禁制,在蒲团盘坐下,把腰间木剑放到旁边,又把核桃掏出来握在手心,都准备妥当了,才把晏凌送的玉清丹含进嘴里,瞬间蓬勃的灵气自腹中升起,她阖眼开始修炼。 她是任务者,是为了主角们而来的世界外来者,所以她的修为也不需要像这个世界的修士们一样一点点修炼,而是可以根据主角的实力来随时调整,限制一般是不超过两级。 比如说,当女主楚如瑶的实力是筑基后期的时候,她的实力就可以比较轻易地升到筑基中后期、巅峰、甚至可以达到金丹初期,只要不超过这个界限,世界就不会排斥她...只是有一点点无关大雅的后遗症。 这种宽松的条件设置也是为了让任务者更有实力和精力维护剧情运转,而不必把时间都浪费在修炼这种事上。 当然其实想要更高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世界规则对她们这些外来者的约束比较延迟,理论上林然一下爆到元婴都行,只要她不怕被雷劈,原则上是可以在成渣的边缘左右横跳 ——虽然林然知道的那些试图横跳的任务者,基本都已经白给了。 林然的经验来看,一般都是将修为维持在女主下面一两级比较合适。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之前楚如瑶是筑基后期,她就是筑基中期;如今楚如瑶筑基巅峰、距离结丹一线之隔,林然于是决定升到筑基后期。 她自己咸鱼没关系,到了外面却毕竟要代表无情峰的脸面,众目睽睽去一趟万剑林,至少得捞一把差不多的剑回来才好交差。 附身在核桃上的天一安静被握在她掌心,看着林然柔美温和的面容渐渐被蒸腾的雾色灵气遮住。 她的修为一点点攀升,灵气在经脉中悠然自在地流淌,伴随着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轻而易举突破了筑基后期的壁垒。 天一知道,她也同样可以这样轻松地突破筑基巅峰,突破金丹。 只要她想,她可以有一万种方法轻松把女主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主角压在下面,成为所有人口中不世的奇才、绝代的强者,享誉无上的财富和权力、世人爱慕向往的追逐、万人敬仰的名望甚至更多更多应有尽有的一切。 所有人都有本能的欲望和贪婪,只是普通人往往被无数条件约束着,而只能选择压抑和克制,循规蹈矩地生活。 然而对于这些因为“先知”而得以拥有更大权力和选择权的任务者们,世界的规则对他们的约束太小了,世人趋之若鹜遥不可及的东西往往对他们而言,就像随意放在路上的、只蒙着一层薄纱的礼盒,唾手就可以掀开、夺走、占有。 而更可怕的是,那种轻易得来的笃定和强大,会被不明所以的世人狂热追捧、信仰,奉若神明……时间久了,他们便真的恍惚把自己当成了神,仿佛能轻易看穿睥睨所有人的未来,仿佛可以肆意裁决玩弄所有人的命运 ——就像它曾经的无数代先主人一样。 但是林然停下了。 她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在筑基后期,一个不高不低的、不会威胁任何人不会耽误任何事、中庸得恰到好处的水平,自自然然地、理所当然地停下了。 那一刻,天一有些想叹息,又有些想笑。 被诱惑、动摇,浅尝、沉沦,同化,堕落,疯狂、毁灭。 它有过太多太多的主人,看过了太多太多次轮回,见证过了太多太多曾意气风发、却最终无声陨落的天纵奇才。 但是它知道,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在她身上重复。 它相信着,她会是它最后的一任主人,带它走完这最后一程路。 天一看着她缓缓睁开眼,清了清嗓子:“恭喜你成功升级,作为你最爱的统子,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要不放一首《回家的诱惑》庆祝一下?” 第6章 第六章 面对天一回家诱惑的热情邀请,林然沉默了。 林然试着理解统子的逻辑:“其实我一直没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它听着格外欢快吗?” 天一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贱男渣女看太多了,觉得竟然这样都能达成HE结局真是太神奇了。” 林然:“…我们看的是同一部剧?如果我没记错,男主女配不都死了吗?” 天一理所当然:“就是渣男贱女都死了,才是喜闻乐见合家欢啊。” 林然被噎住了。 “你别说,我觉得艾莉这个恶毒女配真的很有意思的。” 天一:“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靠自己努力出国熬出头回来,那么聪明狡诈的女人,在职场上都混得风生水起,本可以好好走上自己的人生巅峰,结果走错了路,在泥潭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越陷越绝望,却已经永远回不了头,连死都是在看客们喜闻乐见的掌声死掉的;到头来想要的没得到、本是自己的也都丢掉,连安生日子都没过一天,这是不是很戏剧?” 林然点点头。 “是吧,经历这么多世界,我算是总结出经验了。” 天一感慨:“人千万不要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旦开始,这就是一条不归路,那些以为能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手段呼风唤雨的人,最后只会死得比谁都更惨。” 林然听着也莫名感慨,不由鼓起掌来,自愧弗如:“说得太有道理了,天一,你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系统,竟然能从一部剧里看出这么多人生哲理,不像我,只记得品如的衣柜....唉,真的太浅薄了。” 她感慨得很认真。 “…”天一:“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不是,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夸奖你。” 林然四指朝天,发誓状:“如果我有一个字假话,就惩罚我听一百遍回家的诱惑!” 天一可能是信了,也可能是没信,反正林然是在高昂女歌唱声中单曲循环着《无法原谅》走出石洞的。 这旋律太过跌宕起伏,六D音效太过恢弘壮烈,给林然听得两耳嗡嗡,步伐沉重,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江无涯正要去找人,就惊讶看着自家的小徒弟踉跄着回来。 “这是怎么了?” 江无涯扶住她,打量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已经筑基后期的灵力沉稳地浮动着,看着也不像走火入魔。 他略微放下了心,老父亲一般柔声关怀着:“阿然,出什么事了,与师父说说。” 林然怔怔看着他,未语泪先流:“...血和眼泪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风化...” 江无涯:“..?” 林然抹着眼睛:“师父,虐恋太苦了,您真的太苦了。” “...”江无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阿然,师父真的不是为情所困,没有魔道妖女也没有私生子啊。” 天可怜见的,他千八百年连姑娘都没认得几个,怎么平白就被扣上一口虐恋情深的大黑锅。 林然充耳不闻,只觉突然涌来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边流眼泪一边喃喃:“所以我才不谈恋爱,干活朝九晚五还不够闹心吗,谈什么恋爱,劳心劳力又伤心伤肺,一把年纪了吃吃喝喝悠然种白菜多香啊,等我退休了我就要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可不用再伺候那些乱七八糟的天选奇葩们...” 江无涯:“...” 江无涯有点看明白了,这是“突破后遗症”又犯了。 这孩子打小就有这毛病,每每刚突破一个境界时就有点神神叨叨,练气时还好,没想到了筑基期,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好好,我们阿然想怎样就怎样。” 江无涯扶着小徒弟的肩膀揽到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往屋里走,微扬起声音:“小辛。” 奚辛脚步轻盈地走出来,脸上灿烂的笑容在看见江无涯怀里眼睛红红的林然瞬间消失,下一瞬,他身上骤然爆出恐怖的骇意。 “她没事儿,怕是刚突破情绪有波动。” 江无涯皱着眉把林然往身边带了带,拂袖挥去突兀暴|动的灵气:“你会吓到她,去把禅云香拿来给她嗅一嗅。” 奚辛盯着林然,她吸着鼻子,像是还没回过神来,难得有些茫然懵懂地倚在江无涯旁边,圆溜溜的杏眼呆呆看着他,水洗珠似的眸子剔透明亮,乖得不像话。 奚辛仿佛能听到自己胸口有什么灼热粘稠的东西在涌动,烫得他的心脏甚至微微发疼。 他指尖蜷了蜷,身上翻涌的戾气迅速平缓下来,他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 江无涯把林然哄进屋里,她乖乖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白皙脸颊上还挂着一滴半干涸的泪痕。 江无涯没带手帕,微微俯身,虚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把那滴泪痕抿开。 她茫然看着他,小眼神莫名委屈兮兮,江无涯想笑,心又软得不像话,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哄她:“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奚辛拿着一个拇指高的小檀木瓶过来。 奚辛揭开塞子,晃了晃木瓶,一股隐隐的幽檀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他去握林然的手,她的指尖下意识蜷了一下,温温凉凉的触到他手心。 奚辛眸光幽幽流转。 他背对着江无涯,反手不动声色揉了揉她柔软的指骨,才把木瓶放进她手心,退开两步,垂着眸子,讳莫如深看着她茫然吸了吸鼻子。 林然鼻尖动了动,又本能把木瓶放到鼻下深深吸了几口,恍惚的神情明显渐渐灵动清醒过来。 江无涯舒了口气,又有点头疼:“也不知怎么闹出这样的毛病,看来以后这禅云香得常备着。” 奚辛幽然凝着从懵然中缓过来、渐渐流露出震惊和羞耻表情的林然,忽的唇角一勾:“这样也挺可爱的。” 江无涯:“...” 这是什么混账话,这俩小崽子,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林然从修为升级后遗症的精神恍惚中回过劲儿来,回想起自己干了什么蠢事,简直又要落泪了。 丢人,老脸都要给丢尽了。 她就知道,从来没有白掉的馅饼,不用自己辛苦努力白赚升级的代价,就是要负担生命所不能承受的智障和沙雕。 修士们辛苦修炼,除了积攒灵力,还是为了磨砺心境以匹配修为;她的修为轻松地上升,但是心境还没来得及适应,虽然她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界,已经不怎么存在心境上的问题了,只需要很短时间就可以磨合上去,但即使是在这匹配适应的短短的磨合期,也不免会发生一些尴尬的事...比如说现在。 林然僵硬地抬起头,尴尬看着江无涯和奚辛,张了张嘴,机智地举起小木瓶:“这个香还挺...挺管用的哈...” 奚辛若有所思看着她,也不吭声。 江无涯当然不会让小徒弟为难,毕竟姑娘大了,总是要面子的。 他笑了笑,轻巧地移开话题:“是啊,这是北辰法宗那个小姑娘送来的。” 林然愣了一下:“北辰法宗...是侯曼娥?” “是这个名字。” 江无涯点点头,说着也觉有趣:“你闭关了不知道,你楚师姐回了不知峰回禀事情经过,你掌门师叔大怒,盛怒下直接罚了那侯小姑娘三十剑鞭,本以为那小姑娘脾气娇纵跋扈,醒来还会闹,谁知道她一醒来,二话不说领了三十鞭,就去你楚师姐洞府外负荆请罪,后又亲自送了许多东西到咱们无情峰上叩首道谢。” 林然呆住了。 知道自己毁容之后,不仅没当场和楚如瑶同归于尽,还甘愿领三十剑鞭,又主动向楚如瑶负荆请罪,又亲自来无情峰送礼道谢,这...这是侯曼娥?这还是那个跋扈歹毒的恶毒女配?! “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是惊讶了一番。” 江无涯笑着摇摇头:“这小姑娘,我本看她处事跋扈狠辣,心性不佳、恐难成大器;只是看她年纪还小,多是父母管教有失之错,才不忍做绝,给她留条生路,没想她这一场生死,还真的改过自新了,你掌门师叔与我说时,欣慰溢于言表,也实在是一桩好事。” 林然听得恍恍惚惚。 侯曼娥改过自新了? 在原剧情里,她可是一苏醒就要陷害楚如瑶,要仗着北辰法宗的爹妈|逼楚如瑶向她下跪道歉——当然是被盛怒的掌门阙道子打回了,阙道子冷了心,甚至不再顾忌她年纪小,直接加罚她五十剑鞭,罚她心性狠毒、残害同门又不知悔改,吓得侯曼娥当晚就逃回了北辰法宗,让阙道子失望不已,从此再没允她来过万仞剑阁。 当时这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也让侯曼娥名声尽毁,以至于后来她把所有的错都按在楚如瑶脑袋上,对楚如瑶恨之入骨,之后更是干尽了坏事。 而现在呢,侯曼娥主动领罚,主动认错,让楚如瑶接受了她的道歉,让掌门欣慰于她的改变,连江无涯都惊讶说她改过自新...这得是什么神奇的洗白方式?她是洗涤灵成的精吗? “是不是好事还说不准呢。” 奚辛突然轻笑,语气漫不经心:“十六七岁的年纪,最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却狠得下心负荆请罪,左右逢源、面面俱到,一举扭转对自己不利的局势,这样深沉决断的心机,我看可比没脑子的蠢货要危险得多。” “生死一遭,有所感悟也是正常,能往好了改就是好的,你多大的人了,何必背地里置喙人家一个小孩子。” 江无涯不太赞同奚辛在林然面前说这些阴暗论,把桌边早热腾腾准备好的汤面和果盘往她手里一放,嘱咐着:“你出来的有些晚,一会儿就得去万剑林那边集合了,先凑合吃些汤面水果,再去歇一觉,等回来再让小辛给你做红烧排骨。” 林然回过神来,就听着那一句“多大的人了”,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瓜都不香了。 “说得跟小孩子就不能杀人似的。” 奚辛凉薄扯了扯唇角,对林然轻柔婉转地笑:“阿然姐姐,听我的,离那个姓侯的远些,她要是敢招惹你,你就回来告诉我们,知道吗?” 林然看着他笑得艳若桃花的样子,不是很敢想告诉他之后会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惨烈事件。 林然默默低头吃面,三下五除二把面条吃干净,又吃了两个小果子,一抹嘴站起来:“我去集合了。” 江无涯说:“去歇一觉吧。” 林然看一眼奚辛,打了个哆嗦:“不了,我怕迟到。” 奚辛施施然站起来:“也好,那我就送阿然姐姐吧。” 林然:“...”她可以拒绝吗? 江无涯看了看瑟瑟发抖的林然,眉头微皱:“小辛。” “你担心什么,我只是送送她而已。” 奚辛笑眯眯扯住林然的袖子,拉着她轻快往外走:“阿然姐姐,不要听这个老迂腐废话,我们快走啊。” 江无涯:“...”真的好想打熊孩子。 不等江无涯再说话,林然已经被奚辛拽走了。 “阿然姐姐,万剑林里都是罡气,空气不好,你要是不习惯,就早点出来哦。” “阿然姐姐,你不要有压力,随便拿把剑出来就可以了,没有人敢嫌弃你的。” “阿然姐姐,其实你不拿也可以,我和江无涯可以养你的,实在不行就让他隔壁宗门当保镖,元婴剑客什么的还是可以卖些钱的,或者咱们多卖几家,再不济,听说北辰法宗和玄天宗的宗库富得流油...” 林然:“...” “阿然姐姐...” 林然忍无可忍转过身,盯着矮了自己两个头的少年。 奚辛睁着水盈盈眸子,雪一样苍白纤弱的少年肤色,唇却艳红若血,顾盼流转间,万种风情悉数揉进眼尾的霞红中,像冬雪中盛放的血梅,在无暇的天真纯洁中,生生孕出道不尽的妖诡瑰色。 “阿辛啊。” 林然沉痛说:“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奚辛歪了歪头:“为什么?” 林然满脸一言难尽:“你说为什么,咱俩谁大谁小你心里真的没点数吗,我刚来的时候可是叫你小哥哥的。” “那又怎样,哥哥姐姐轮流做,现在你不就变成我的姐姐了。” 奚辛特意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无辜地强调:“阿然姐姐,小辛才十三岁。” 林然:“…你十三岁几年了?” “这个啊…”奚辛羞涩抚平袖口的褶皱,云淡风轻:“…有那么个千八百年了吧。” 林然:“…” 她还是太年轻,原来他根本不是她爸爸的爸爸——他是爸爸的列祖列宗! “噗嗤。” 奚辛倏然一笑:“开玩笑的啦,阿然姐姐竟然真的信了。” 林然勉强扯出一抹笑。 “江无涯才一千多岁,我怎么可能比他老。” 奚辛抿唇笑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放心啦,人家很年轻的,和阿然姐姐差不了几百岁的。” 林然:笑容逐渐消失JPG 奚辛咯咯笑,桃花瓣落在他肩膀上,像一只漂亮的花妖精。 林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笑点他能笑这么开心,她心累地给他把花瓣拂开,无奈:“看我被噎就这么开心?” 奚辛的笑容微顿。 他看着她自然地拍了拍他肩膀,自然地为他拂开花瓣,又自然地收回手,从始至终,目光都是那么温和又无奈,像一个永远纵容调皮捣蛋弟弟捉弄的好脾气姐姐。 她从来不会明白,她这种温暖的、平和的、像是能包容抚平一切的目光,她存在的本身,对于有些人,到底是多么可怕又无法抗拒的蛊惑。 “别送了,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林然摆摆手,转身快步就顺着石径而下。 奚辛居高临下,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 刚才被她拂开的桃花瓣倏然飘起,纷繁环舞在他身边。 他接住其中一片,捏着轻抵到唇边,尖牙缓缓地咬住、碾磨,像是隐忍着想将什么吞吃入腹。 桃花瓣被碾碎成苦涩又香腻的汁水,柔软缠绵在他舌尖;石径上,她回身遥遥向他挥手,笑得阳光般明媚。 霎那间,那薄薄的艶红的唇翘了起来。 “阿然…” 第7章 第七章 林然御剑来到了集合处,在一众弟子中,一眼就看见了晏凌。 挺拔的青年侧影清瘦,腰悬木剑,半侧的脸有着高挺的鼻梁与隽秀的脸廓,长而密的睫毛总是半垂着,遮住一双冷淡沉静的眸子,清清冷冷的,像明月映在山间溪水上一帘安静的剪影。 在所有人看来,楚如瑶与晏凌性情很是相像,都是清冷决断的剑道天才,但是林然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楚如瑶身世清白干净,所以得以心无旁骛,一心问剑、纯粹执拗;但是晏凌,从一开始,就是背负着深重的秘密而来。 他的出身,他的血脉,他想寻找的母亲和一切的真相,始终如阴云般压在他头上,会随着他的每一步前进,越来越近、越来越沉…直到有一天,当他终于触手可及的时候,化为可怖的万钧雷霆,将他整个也曾光辉明媚的人生炸得天翻地覆、万劫不复。 林然把木剑挂回腰间,笑着问好:“大师兄、诸位师兄弟好。” 被众人簇拥的晏凌侧过身,看见含笑走来的少女,清凌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 他抿了抿唇,抿开唇角微微的笑痕,是不为人知的少年心事:“林师妹,你突破了。” 周围的弟子纷纷好奇地看来。 他们大多都是筑基不久的年轻弟子,能有资格进万剑林,俨然是这一届弟子中佼佼者,彼此都是熟识的,现在突然见到这么一位陌生的年轻少女,还是筑基后期的修为,都有些惊讶,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位师姐吗?” 稍远的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年悄咪瞅着林然,忍不住问旁边的师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师兄回答:“这是林师姐林然,是无情峰的亲传弟子。” 宗门中只有元婴长老有资格挑选亲传弟子,也因此亲传弟子的身份高于内门和外门弟子,无论年纪修为,都会被弟子们称为师兄师姐——当然一般来讲,能被元婴长老们选为亲传弟子的,也都配得上“师兄师姐”的称号。 黄衫少年震惊:“无情峰?就是那位无情剑主江长老吗?!” “正是,不过林师姐为人低调,久居无情峰,晨会大比什么的都不常参加,你们入门得晚,没见过也是寻常。” 师兄说着,有些好笑地问他:“你都没见过林师姐,倒是一眼就看出她是师姐?林师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算来还和你差不多大,你怎么不认为她是师妹?” 黄衫少年下意识摇了摇头:“怎么会,当然是师姐!一看就是师姐?” 师兄没想到他这么坚定,愣了一下:“为什么?” 黄衫少年看着那正笑着和晏大师兄说话的少女。 她年纪真的不大,脸颊还有一点没有褪去的婴儿肥,五官清丽秀美,却也不是那种一见惊艳的绝美...她手里甚至还握着俩核桃? 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像清风,像溪流,像明月,又像泛着熠熠阳光温暖开阔的海面。 她就安静地存在着,当你不注意时,你的眼睛当然会被其他更绚烂跌宕的风景所吸引,但是当你注意到她时,你就会发现,你将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黄衫少年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但是他就是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黄衫少年喃喃脱口而出:“林师姐真好看...” 师兄:“哈?” 师兄正想问问这傻孩子是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结论的,就见他神情变了变,红着脸躲到自己身后,却还忍不住羞涩探头去看。 师兄抬起头,那位林师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莞尔轻笑。 她眉目疏朗柔和,那一笑,让人恍惚看见春天的桃花在眼前悠悠盛开,细水安然的美好。 师兄不由愣了一下,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明白小师弟的感受了。 这位林师姐真的是... 他耳尖微烫,忙拱手回了一礼,有些遗憾地注视着林师姐含笑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望着一个方向。 流虹般的剑光划过,半空中渐渐显露出几道身影。 “是掌门大人。” “长老们也来了。” “还有楚师姐...” 云霞的光辉散开,掌门领着一众长老弟子翩然而至。 林然随众人一同拱手弯腰,齐声:“见过掌门,见过诸位长老。” 阙道子抬了抬手,声音温和:“不必多礼。” 万仞剑阁这一代的掌门阙道子是个看着就温文尔雅的青年,容貌也是剑阁一脉相承的俊美出尘,穿着绣金纹的宽袍剑阁掌门服,负手站在众人之前,端得的是端正持重、威仪万千 ——如果林然不是亲眼见过他拉着江无涯的手絮叨了六个时辰喝酒八百种坏处的话,林然会信的。 江无涯喝酒,喝得风雨无阻、百折不挠,那肠胃就跟黑洞似的,倒多少喝多少连一声响都听不见,只有那一天,当被阙道子拉着苦口婆心促膝长谈之后了,他吐了。 林然第一次见有能给人唠嗑唠吐了,还愣是给噬酒兽江无涯给唠吐了。 在受到冲击的三观重塑之后,林然就对阙道子心服口服,深感只有这样的奇伟男子,才能支撑着万仞剑阁没有倒闭,让剑阁的师兄弟姐妹们暂时不需要靠卖身养老婆,维持了市场平衡,给山下怡红院和南风馆等一众特殊服务产业留下最后一片净土 ——这是真正的功德啊! “楚师姐。” “楚师姐身上的剑意越来越凌厉了。” “咦,为什么侯师姐也在?” “对啊,侯师姐不是北辰法宗的吗?怎么也来…” “肃静。” 众人静声屏息,阙道子环视所有弟子,沉声说:“我万仞剑阁与北辰法宗世代交好,两宗商议,今次万剑林开,破例允许一批北辰法宗弟子入内共同选剑。” 阙道子身后,一道高挑火红的身影越众而出,双手抱拳,声音娇艳明丽:“北辰法宗侯曼娥,代北辰法宗向剑阁诸师兄弟们问好。” 众弟子瞬间哗然。 林然被低窃的私语声从回忆中醒来,抬头看去,在阙道子身后看见了女主楚如瑶和...恶毒女配侯曼娥? 楚如瑶还是一如往昔的冰雪美人,清清冷冷站在那里,而她身边侯曼娥就变化大了。 她不再像以前穿着纹满华丽绣纹的白衣,而是换了一身灼眼的红衣,裙角和袖口满绣着繁复的火焰花纹,额前悬着掐金丝的镂空额饰,中间嵌着的剔透纯净的红宝石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更衬得她肤色雪白容貌倾城,此时一双美眸含笑望向众人,整个人如燃烧的火焰般明艳照人。 “这...这是侯师姐?” 所有人都看愣了。 有弟子们小声咂舌:“以前只觉得侯师姐娇纵跋扈,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好看...” “就是,侯师姐与楚师姐站在一起,风情各异,竟然都难分高下呢。” “...而且侯师姐也没有很跋扈,之前侯师姐险些伤了楚师姐,领了三十剑鞭后,淌着一路的血去向楚师姐负荆请罪,可见侯师姐品性其实很好的。” “说的是啊,听说是江剑主救了侯师姐,后来侯师姐苏醒后,第一时间去无情峰道谢,献上一颗可遇不可求的七转回魂丹和无数珍贵谢礼,江剑主不要,她就长跪不起,连掌门都赞她知恩图报。” 周围嘈切的议论声不断入耳,林然遥遥望着红衣似火的侯曼娥,整个人都震了震。 改过自新,浴火重生,扭转局势,绝美亮相... 天一惊呼:“卧槽!艾莉是你吗?!” 林然:“……” 林然很想不信,但是这剧情...这走向...这迷之熟悉的... “天一。” 林然艰难说:“我,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淡定,淡定。” 天一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冷静得像俩二两半还有包浆的核桃:“不就是穿越的重生的钻书的搞漫画的,小场面,完全小场面。” 林然:“...” 天一语气莫名沧桑:“你先搞清楚是哪种吧,玛丽苏的搞争霸的慢热种田还是退婚逆袭流,如果是海棠市那种的那就更得重点对待了,万一搞出个脖子以下多人运动闹不好就得被严打——毕竟听说现在上面查得严。” 林然:“...” “林师姐。” 娇俏中不乏英气的女声突然响起,面前不知何时站过来的红衣少女露出明媚的笑容,当着周围许多弟子的面,拱手深深鞠躬,姿态无比郑重谦卑: “林师姐,谢谢您救了曼娥的性命,之前您在闭关,曼娥不能亲自道谢,现下终于能了却一桩心事,以后您但凡有所需,尽管来找曼娥,曼娥必然尽心尽力为您达成所愿。” 周围弟子们闻言微微骚动,交口称赞: “原来林师姐也救过侯师姐。” “侯师姐许的承诺好重。”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侯师姐人品贵重啊...” 连那边长老们都低低赞了几句,阙道子也轻轻颔首,面露欣慰。 只有林然旁边的晏凌,看见侯曼娥眼底闪过的一抹喜色,微微皱眉。 听着周围的称许声,侯曼娥嘴角没克制住地翘起,不慎流露出些许得意,眼底也燃烧出更强烈的信心和野心。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她要扭转自己的处境,她要“侯曼娥”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开始。 “林师...” 侯曼娥抬头正要再接再厉,却发现对面的林然完全没有像想象中的、或是无措或是欣慰或是嫉妒地看着她。 恰恰相反,这位林师姐看她的眼神格外的复杂,像是...悲伤? 嗯?悲伤? 侯曼娥压下心头的诧异,展现出更开朗明艳的微笑:“林...” “其他的就不用了。” 林然打断侯曼娥,捏住自己的一颗核桃,郑重递给她:“如果你想感谢我,能不能麻烦你握一下这颗核桃。” 这...这没按套路来啊? 侯曼娥呆了呆:“啊?” “其实我是个很迷信的人,一直在找我的有缘人,这不是普通的核桃,这是我特制的核桃法器,只有和我有缘的人才能让它变色,越有缘,它越红,我就越开心。” 林然诚恳地请求:“所以,可以帮我握一下核桃吗?” 侯曼娥:“...” 侯曼娥迟疑了一下,谅林然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搞阴谋,她乐于展现自己的友善和慷慨,一口应道:“当然!只要林师姐开心,我责无旁贷!” 说着,她爽快地握住核桃。 林然紧紧盯着核桃。 众人好奇盯着核桃。 三秒后,众目睽睽之下,浅褐色的核桃,黑了。 核桃,它,黑了。 林然:“...” 众人:“咦咦咦?” 侯曼娥疑惑:“林师姐,它黑了,是什么意思啊?” 林然想笑,但是不争气的口水从眼角流下来。 “红到发黑,就是有缘到了极点,妙不可言的境界啊。” 林然紧紧握住侯曼娥的手,哭得像个八百斤的孩子:“太开心了,真的,我竟然能遇到你,这么多人我就偏偏遇上你这样儿的...老天啊!你开心死我吧——” ————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温凉如水的月色透过纸窗,洒在桌边纤瘦的人影上。 摇曳昏黄的烛光照亮少年妖美慵懒的侧脸,他捏着纤薄娇嫩的桃花瓣,对着跳跃的烛芯,一片一片,把落下的桃瓣重新拼成一朵盛开的桃花。 奚辛盯着那栩栩如生的桃花,冷不丁开口:“算算时候,她应该已经进万剑林了。” 不远处的软榻上,斜倚着枕榻正执卷看书的江无涯放下书卷,掐了掐额心,叹口气:“小辛,阿然已经长大了。” 孩子大了,就像羽翼长满的雏鹰,总要让她出去飞翔的。 他也不舍得她离开,不舍得她出去受苦,但是他更不舍得把她圈在这里,浑浑噩噩一辈子。 奚辛眼帘微垂,指尖在拼凑好的桃花芯轻轻一点,已经渐渐苍白的花瓣瞬间被染成艳丽的深粉,娇艳蓬勃不可方物。 奚辛捏着那朵重生的桃花,慢悠悠道:“我养大的小凤凰,再如何长大,也是我的小凤凰。” 话其实是寻常的话,只是那一句“我的”,在他轻飘飘的嗓音中,总显得别有意味。 江无涯察觉出些许异样,不由皱眉,语气微带警告:“小辛!” “是我的…” 奚辛似笑非笑斜看江无涯一眼,眸色诡魅流转,倏然一笑:“…当然,也可以是你的…我们一起,不是就皆大欢喜吗,师兄?” 第8章 第八章 李曼娥没想到自己会穿越。 她是一个明星,当然,在观众和摄像机面前她会微笑着表示自己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演员,以示自己和外面那些只靠脸吃饭的妖艳贱货不同,自己是个有追求有梦想的“实力派”爱豆,经纪公司说现在这种人设比较好吸|粉...鬼知道呢,反正现在想火就得艹人设,那她就跟着一起艹呗,只要能捞钱,还要什么自行车。 老话说人各有命,李曼娥觉得自己就是命比较惨的那种,老天爷没给她一条好命,投胎的时候特别敷衍就给她踹进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山村里,还附赠给她一对傻逼父母和几个傻逼兄弟,搞得她前十几年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亲爹嗜酒打人,欠了一屁股赌债,都和外面女人跑了还时不时回来醉醺醺地抢钱,抢不着钱就打砸;亲妈也是个傻逼,光是会哭,他抢钱时候哭,债主上门的时候哭,那贱男人都把她踹到地上踢了她也只会哭,可等人走了,扭头就拿烧火棍面目狰狞地打她,骂她贱人竟然敢偷懒,骂她赔钱货活该被打死。 呵,当然,只是骂而已,她知道她妈是舍不得打死她——养这么大的鸡,不能白养,当然得卖出去赚钱啊! 所以她在被亲妈卖给瘸腿老鳏夫换大哥的彩礼钱之前果断地跑了,拿着自己偷偷攒了几年的钱,辗转坐黑车来了沪上。 沪上很大,很繁华,有很多她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丽的风景和好吃的东西,她喜欢沪上,可惜她没钱。 她没有钱,所以沪上的热闹和她无关。 冬天的夜晚,黄浦江畔的陆家嘴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大厦间是游龙般驶过的车流,她刚结束了超过十八个小时的小店洗碗工的工作,拢着从地摊上讨价还价来的三手棉袄,用力插在兜里的手还是被漏过的凛冽寒风冻得发红,周围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和嬉笑的游客情侣流过她,泾渭分明得像是两个世界。 李曼娥抬起头,正看见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它伫立在那里,绚烂壮丽的霓虹映亮了她的脸。 那一刻,李曼娥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她凭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凭什么要一天干十八个小时却挣不到三千块的工资,凭什么要住在比猪栏还小的合租房里,凭什么要忍受房主油腻偷窥的眼神和小饭馆经理令人作呕的咸猪手。 ——难道老鼠的孩子就只配继续做老鼠打洞?难道她这辈子的人生就只配永远陷在一滩恶臭的烂泥吗? 那么多人都可以过得很好,凭什么她不可以? 她也想吃米其林的食物,想买奢侈大牌的衣服,想住在独栋的别墅里,进出都是豪车相送。 李曼娥摸着自己那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黝黑、却仍然足够精致美丽的五官,心想,是啊,凭什么呢? 她扇了房主一巴掌后大步离开合租房,辞掉了工作二话没说举报饭馆违章经营,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她能买的最贵的化妆品和衣服,然后去沪上最大的娱乐公司应聘——不成功,便成仁。 她被留下了。 从这点来说,她竟然还应该感激一下她爹妈,至少他们给她生了张足够漂亮的脸蛋...虽然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漂亮的脸蛋和知情识趣的性格,因为她会来事儿够勤奋还敢拼命,她被娱乐公司还算看重地包装、训练,被送上综艺选秀节目,顺利以女团身份出道,可惜女团始终不温不火,资源越来越少。 但这些比起最开始吃不饱饭的时候,现在虽然挣不到大钱,但也已经强多了,吃喝不愁,也有点钱买买买,李曼娥觉得也挺满足。 可惜,还没过两年,当年发誓说姐妹们要一起齐心奋斗的队长就傍上了大款,准备踩着她们单飞去了! ——呵呵,她早就该知道,神他妈好姐妹,神他妈同甘共苦,全是放屁! 李曼娥意外提前得知了消息,恨得要死,也不甘得要死。 她不能被踩下去,她不能再回到那样恶心的泥潭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咬咬牙,一狠心同意了经纪人的劝说,当天晚上就半推半就和一个一直想泡她的二代睡了,借着他的资源先一步踩着队长上位,狠狠吸了一波儿同情粉,趁着热度转行开始混影视圈。 之后她又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借着新金主的资源抢来了两部她认为很有潜力的偶像剧和历史剧,费尽心机之下终于成功出圈大火,连霸了小两个月的热搜。 瞬间所有人都发现了她这么个“宝藏女孩儿”,粉丝们争先恐后到处狂热刷屏“大家快来看看这美颜盛世!”“我们鹅子演技真是绝了!”“泪目小姐姐性格太可爱了吧给我火必须火——”……各大品牌和剧组的邀约也纷叠而至,她火了,切切实实地火了,一举登上一线女星顶级小花的宝座,肉眼可见的锦绣前途康庄大道。 就在这个时候,李曼娥车祸了。 李曼娥:...艹你大爷个祖宗! 要知道,在被那辆酒驾的汽车撞飞之前,她刚他妈准备去参加影视盛典拿内定颁给她的女主角奖! 十年心血付之一炬,李曼娥险些呕血而亡。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李曼娥震惊地发现,自己没有死,自己穿越了,还是穿越进她曾经看过的一本仙侠小说《问剑》里。 在她前世的世界里,小说《问剑》无人不知,它讲述了女主楚如瑶从俗世皇朝公主到剑道至尊的一生,以恢弘壮阔的背景、跌宕波澜的剧情和风流飘逸的仙侠文风获得万千读者的追捧,一度横扫热搜引爆仙侠狂潮,出版脱销后又被大肆改编为动漫、广播剧...李曼娥知道这本小说,就是因为她之前拿到过这本《问剑》改编的电视剧剧本。 这样的国民级大IP,李曼娥自然是感兴趣的,但是当时的制作方已经决议邀请圈里一个容貌气质清冷的当红小花饰演女主楚如瑶,而给当时还不够红的李曼娥的剧本是其中的反派女配,恰巧和她同名的侯曼娥。 李曼娥随手翻了一下剧本,顿时气够呛——这个女配侯曼娥简直傻逼一个,纵观全书,她除了长得不错之外竟愣是找不出第二个优点,这样的奇葩还和她同名?是生怕她演完不被女主按在地上摩擦,不被广大观众骂上热搜在B站鬼畜圈青史留名是吗?! 李曼娥当时就把剧本扔了,扭头就去演她精挑细选的历史剧去,一举爆红。 然而还不等她春风得意回去拿着《问剑》剧本摔在制作方脸上,她就活生生地穿进书里,变成了被自己嫌弃到尘埃里的绝世傻逼——侯曼娥。 李曼娥躺在床上,呆呆看着镜子里艳若桃李的绝美少女,脑子一片当机。 直到屋外传来嘈杂声,一个帅得合不拢腿的古风温润威严美大叔沉着脸进来,失望地看着她:“曼娥,败不服输,更以魂毒这般残忍手段暗害同门姐妹,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般罪大恶极,你可知罪?!” 李曼娥:“...” 李曼娥有时候真是邪了门了,自己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什么绝世倒霉蛋投胎,才能恰好两辈子都托生到最惨的那波儿胎里。 李曼娥脑子嗡地一声,为了扭转局势,她当场跪下诚心诚意地认罪。 在阙道子有些惊讶和复杂的目光中,她心甘情愿领了三十剑鞭,然后忍着浑身的剧痛,一路拖着血,生生拖到楚如瑶修炼的洞府外,跪下。 她说自己鬼迷心窍,说自己气急冲动,说魂毒是北辰法宗父母留给自己保命的秘技、她当时脑子一热发出来没想到会那般凶狠,说自己悔不当初、甘愿接受楚师姐一切的惩罚,即使被师姐亲手杀掉也没关系,她只想求一个心安...最后,她向楚如瑶磕头。 这不算什么。 李曼娥冷静地想,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正大光明地好好活下去,她什么都可以舍弃,至于尊严、颜面...那都是最无所谓的东西。 她赌赢了。 她得到了楚如瑶的原谅,她得到了舅舅掌门阙道子的宽恕,她逆转了在剑阁和法宗众人中的风评... 她扔掉了原身嫉妒又自卑地学楚如瑶试图附庸风雅、却实则庸俗可笑的白衣,换上了她最艳丽的红裙和华美的额饰,精挑细选着时机,如展翅的凤凰灼灼在剑阁和北辰法宗的弟子们面前惊艳亮相 ——从此以后,她就是侯曼娥,一个浴火重生的侯曼娥。 前所未有滚烫的野心和欲望在侯曼娥的心底燃烧。 她不会做《问剑》的恶毒女配,不会做女主的垫脚石。 她是穿越的,她知道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未来”,她有资格、有权力成为这个崭新故事的主角,她会一步一步像楚如瑶一样走向辉煌荣耀的巅峰,甚至比楚如瑶更轻松更顺利—— ...但侯曼娥万万没有想到,阻碍自己走上人生巅峰第一步的,竟然是一个路人甲。 侯曼娥回过头,看见那个不远不近吊在身后的青衣身影,额角青筋跳了跳。 穿书后真实的世界和小说毕竟还有区别,比如说在小说里,她就不记得万仞剑阁无情剑主江无涯收过徒弟,也根本没印象这么个林然林师姐的存在...可能是她刷剧本时刷得太快了没注意到,小说里江无涯一共都没出场过几次,更别提是他的徒弟了。 侯曼娥头痛,她穿进来之后只对女主和重要配角比较关注,当然没注意这个路人林然,当时公然向她道谢也多是为了表现自己谦卑正直的态度,赚个好风评,反正也不过许出些好处,谢人家救命之恩也是应当...谁想到不知哪儿就恰好入了这位林师姐的眼,至于被她追在屁股后面跑。 “林师姐!” 侯曼娥忍无可忍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已经很勉强,隐隐不耐:“你到底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林然慢吞吞地跟上来,看着面前修真界的侯“艾莉”,感想十分复杂:“侯师妹误会了,顺路,我也恰好想走这条路。” 侯曼娥气得要命。 顺路你妹啊!这可是她根据小说剧情,精心计算出最有可能在楚如瑶之前找到凤鸣剑的路。 小说里万仞剑阁的万剑林封藏着世间千万的名剑,而其中最出名的三大神剑,便是龙渊凤鸣、太上忘川。 太上忘川是无情之剑,神踪缥缈,世人都以为还被封藏在万剑林不知名的深处,侯曼娥却知道,这剑早已被如今的无情剑主江无涯取走,被他亲手封在万仞剑阁穹顶以镇压天牢中千万年来羁押的妖邪魔怪。 而仍然沉睡在万剑林中的龙渊剑和凤鸣剑,则是因万年前两位剑道至强者而盛名于世。 那两位大宗者屡屡交手、难分伯仲,又因性情相投,不打不相识,干脆彼此引以为知己…相传他们交战之时,剑中的龙灵凤灵会化为遮天蔽日的庞大虚影,可引得天地变色,蔚为壮观。 也因这段佳话,龙渊凤鸣惯来被誉为双生之剑,是天下不世出的神剑,更是万仞剑阁镇派之宝。 但是侯曼娥却知道,这两柄已沉睡千年的神剑,都会在这一次出世,龙渊归于晏凌,凤鸣归于楚如瑶,从此开启了这一对少年龙凤波澜壮阔的剑道征途。 侯曼娥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凭借脑子里仅剩的小说印象琢磨出这么条捷径来,结果这个姓林的一上来就说顺路?顺个蛋的路! “我觉得不顺路。” 侯曼娥有些警惕地看着林然,眼看凤鸣剑近在眼前,这里又没有别人看见不用作秀,她很有点不耐烦敷衍,语气越发冷酷:“林师姐,我要一个人去找我的剑,你也去找你的剑吧,你跟着我,不知道的还当是你只能蹭别人的呢,再影响到我,可不要怪我不客气。” 侯曼娥以为林然会羞愧,会生气,会红着脸转头就走,毕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人就差指着鼻子骂脸怎么也挂不住。 但是她没想到,林然没有走,反而有些无奈地笑一笑,又摇了摇头。 侯曼娥惊疑不定:“林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然看着她,像看着一个要上天的熊孩子,有那么一刻,表情忧愁得像是叹气,眼神却很温和:“我说过了,你是我的有缘人。” 侯曼娥脸色瞬间怪异,她觉得这女人有病。 还有缘人?摸个破核桃就是有缘人,你当拍偶像剧吗?天作之和前世今生,你当自己是深情男主角吗?! “神经病!” 侯曼娥懒得再搭理这个奇葩女人,转身御剑就走,她已经感觉到周围冰寒的剑气,她一定要在楚如瑶之前拿到凤鸣剑! 侯曼娥飞过广阔平原,骤然一股寒流席卷,面前突然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散发出的凛冽寒气让天空都飘满了雪花。 那雪山之上,皑皑霜寒,伫立着一把雪色纤薄的剑,剑气锋寒,贯彻云霄,尖锐高亢一如玄凤唳鸣。 那雪山之下,是无垠浩海,平生万丈惊涛,惊起的海浪中隐隐沉睡着一柄冰蓝长剑,剑身牵动着漩涡,隐有龙纹起伏。 侯曼娥瞳孔一缩,莫大的狂喜席卷全身。 龙渊!凤鸣! 龙渊剑是被晏凌身上黑渊的血脉唤醒的,侯曼娥不去想,但是凤鸣剑,她却当作囊中之物。 侯曼娥毫不犹豫向凤鸣剑冲去。 她高高伸出手,眼睛里那柄似白玉雕成的长剑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甚至能看见那剔透剑身上敛翅而立的小小凤纹。 灿烂的笑容还来不及在侯曼娥的脸上完全绽开,就凝固住。 下一瞬,一股强横的罡气从凤鸣剑往四周冲击,狠狠将侯曼娥撞落在地。 “哐当。” 侯曼娥呆呆跌坐在地上,仰望着那柄傲然立在雪山之巅的剑。 “万剑林,是剑的世界,我们选择剑,剑也选择我们。” 温和得近乎叹息的声音在身旁轻轻道:“它不适合你,你应该去寻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寻自己真正的剑,也去寻,自己真正的道。 第9章 第九章 侯曼娥的心口冰凉一片。 她扭过头,冷冷瞪着不知何时已然轻飘飘落在她身旁的林然,大喜大悲之下,她整个人脑子都有点不太清醒,想都没想就反口怒骂:“凭什么它就不适合我?不适合我它适合谁?难道就只有楚如瑶配得上它是吗?连一把破剑都他妈会狗眼看人低是吗?!” 愤怒、不甘、羞耻、自卑、恐慌…这些激烈滔天的情绪揉杂在一起,将她的脸烧得通红,她的眼神像是淬了火一样凶狠又明亮! 林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侯曼娥狠狠抹一把脸,站起来,掏出法宝,毫不犹豫再次朝着凤鸣剑冲去! 林然负手站在那里,看着凛冽冰冷的罡风爆裂震荡,一次又一次将侯曼娥狠狠砸到地上,而她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般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执拗又疯狂地冲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都被霜化的剑气铺满了厚厚一层的雪花。 侯曼娥躺在地上,遍体鳞伤,剧烈地喘着气,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法宝的残骸和符咒燃烧后的灰烬。 鲜血顺着从她被深深割开的眉骨源源不断涌出来,将她的脸染成骇人的血红,她睁着眼睛,呆呆望着那雪山上仍如明月高悬的凤鸣剑。 林然蹲下来,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擦吧。” “你还没走?” 侯曼娥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不需要!我的笑话就这么好看,你看了这么半天都没看够?!” 林然没有生气,把帕子放在她手边,拍了拍地上的雪,空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慢悠悠地盘腿坐下。 侯曼娥:“……” 侯曼娥怪异地看着她。 非亲非故的被这么骂了还不生气、也不走,在这儿一屁股坐下,这人是不是有病? 要不是林然是个女的,还是个一看就不缺男人喜欢的女的,侯曼娥都怀疑她是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痴心舔狗了。 侯曼娥:“你跟着我到底想干嘛?!” 林然看着她,不答反问:“走吗?” 侯曼娥瞬间火了:“走什么走?我不走!我死都要拿到凤鸣剑!” 林然认真想了想,实事求是:“可是你真是死都拿不到凤鸣剑。” 侯曼娥:“…” 林然诚恳:“那你不就白死了。” 侯曼娥:“…” 要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侯曼娥能当场和她同归于尽。 “走吧。” 林然说:“凤鸣剑是天山的雪水,只有雪莲花能和它伴生成长,其他的植物靠近,只会被它冻死。” 侯曼娥冷笑:“楚如瑶是冰清高贵的雪莲花,那我是什么,活该是地上的杂草吗!” 林然摇头:“不要妄自菲薄。” “难道不是吗?哈,楚如瑶啊,原来的皇朝公主,如今的剑阁掌门之徒,人尽皆知的剑道天才,容貌好,天赋好,命好,连如今的神剑都眼巴巴等着她…” 侯曼娥嘴唇颤抖,眼神甚至带着恨意:“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在天上,什么都应有尽有;而有的人就得低贱在尘埃里,活该受苦受难,凭什么老天如此不公?凭什么?!” 林然沉默了一会儿,说:“两个人投胎的时候抽签,抽到好签的投去好人家,抽到坏签的就只能去坏人家,两个人机会是均等的,只是结果注定是一好一坏,你认为这不公平吗?” 侯曼娥愣了一下。 “而且去好人家的就一定好吗?也许有人富有千金,周围却全是算计、没有爱、没有关怀,连父母都是家族联姻没有感情;也许有人自恃应有尽有、无欲无求,所以彻底颓唐堕落,到最后亲手败尽自己的一切;也或者有的人,明明父母双全、师长慈爱、同门兄弟友爱,本该有着最光明坦途的未来、却会突来横祸、让她失去曾经幸福的所有、只为磨砺她成长为意志坚韧的强者…你只看到她表面的风光,但是她曾受过的苦、乃至于未来还将会承受的数不清的痛苦,你又怎么知道呢?” 林然笑了一下:“老天是不是公平,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知道,将任何情绪、无论是庆幸还是不甘怨怼寄托在老天身上都是没意义的,因为老天它不是人,它从不会在意凡人的悲喜,就像你会在意蚂蚁的死活吗?不会,所以老天也不会,它拨弄每个人的命运从无所谓公平、也不是因为偏爱谁厌恶谁,而只是单纯为了维系壮大它自己的存在,所以你厌恶它、怨怼它、甚至因为恨它而故意强迫自己去做什么都是没有必要的。” 她缓缓道:“你最应该做的,是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是去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是去成全你自己。” 侯曼娥沉默了很久。 她直勾勾盯着林然,半响,冷不丁幽幽一句:“你是不是在给我灌毒鸡汤?” 林然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坚守本土土著的人设,一本正经地问:“毒鸡汤?我没有给你灌鸡汤啊,你是饿了吗?但是再饿有毒的东西还是不要喝的好啊。” 侯曼娥:“…” 侯曼娥迷惑了,难道真不是个穿越的?难道真只是个格外有想法的本土土著? 既然不是穿越的,侯曼娥就不怕林然怀疑自己身份了,即使是阙道子他们都没发现她是穿的、只觉得她是幡然悔悟才性情大变,这个师姐更不能往那么奇幻的地方想。 所以她八成是觉得自己拿不到剑加上嫉妒楚如瑶导致心态失衡,在胡言乱语,所以在认真地开导自己。 侯曼娥不怕这个,她震惊的只是... ——那这人也太有想法了!这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这么牛逼的人怎么还只是个筑基后期路人甲?照她看当场上天去都可以! 侯曼娥拉着个脸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林然也站起来跟上。 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天边几道流光划来,侯曼娥抬头一看,正是带着一大帮弟子的晏凌和楚如瑶。 侯曼娥:…艹! 最狼狈的时候遇到女主,这是倒霉进了它妈给留的门——倒霉到家了! 侯曼娥正对楚如瑶羡慕嫉妒恨得牙痒痒,更不愿意这时候矮她一头,当即强忍着剧痛,高高昂起脑袋,背脊挺得笔直。 有眼尖看见这边的弟子连忙喊:“是侯师姐和林师姐。” 剑光停下,晏凌楚如瑶带着一众弟子跳下来,看见侯曼娥凄惨的模样,都有些惊讶,楚如瑶问:“侯师妹,你怎么样?” 晏凌下意识把目光往后投去,看见安然无恙走过来的林然,眼神才和缓下来。 当着这么多人,侯曼娥当然不会说自己是被凤鸣剑揍的,故作轻松:“我刚才误入了一处险地,被剑灵的罡气所伤,还好只是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 “万剑林里藏剑无数,千万年来形成一些险地也是寻常,侯师妹没事就好。” 楚如瑶点点头,声音带出一丝激动:“既然有剑灵,这里必定有神剑。” 侯曼娥忍着喉头一口老血,强笑:“大、大概是吧,可惜我受了伤,还没来得及去找。” 林然看了她一眼,侯曼娥的心瞬间提起来:这神经病师姐不会耿直到揭穿她吧,那她脸还要不要了?! 好在林然又慢悠悠扭过头去。 侯曼娥松一口气。 “那必定是了。” 楚如瑶转头看向晏凌,语气断然:“怪不得我心口总觉悸动,似乎隐隐有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在召唤,看来一直等待我的剑就是这里了。” 侯曼娥:“…” 侯曼娥“噗”一口血喷出来。 楚如瑶皱眉:“侯师妹,你还好吗?” 侯曼娥心说我不好,我他妈现在想过去打不死你! 大家都是人,有的人被神剑打得半死,有的人被神剑千八百里外就甩着小手帕娇羞喊大爷快来玩…她还是个穿越的啊!穿的啊!主角光环呢?她的环哪儿呢?! 侯曼娥牙都快咬碎了,抹了一把脸,胡乱点头:“好!我好得很!楚师姐晏师兄,我还要找剑,我就先走了。” 楚如瑶:“侯师妹不和我们一起去寻神剑?” 侯曼娥摇头,不能再一起走了,再走咱俩今天必须死一个,不是你死就是她活! “不了,我看我和这里的神剑没缘分,我还是去找自己的剑吧。” 侯曼娥假潇洒真呕血地一挥手,在一众弟子敬佩的目光中强撑着逼格,大步往前走。 走之前,她余光下意识往后瞟了瞟,当瞟到仍然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林然的时候,心情莫名其妙就好了一点。 …好吧,大概比“一点”再多一丢丢。 林然跟着绕过众人,晏凌叫住她:“林师妹,与我们一起走吧。” 楚如瑶有些诧异地看一眼晏凌。 她还没见过大师兄主动开口邀请谁。 但是楚如瑶也没想太多,她自己对林然也很有好感,她还记得之前是林然和江无涯帮她才把侯曼娥救回来。 侯曼娥毕竟是师尊的外甥女,如果侯曼娥死了,哪怕她有理哪怕她是无心,她也无颜再面对师尊。 楚如瑶也邀请说:“林师妹,一起走吧。” 前面的侯曼娥步子一顿。 林然摆摆手:“不用了,我和侯师妹结伴去别处看看。” 侯曼娥嘴角扬了起来。 啧,真是烦人,就因为一个破核桃,就强认她当有缘人,合着还赖上她了,这怕不是脑子有坑吧… 侯曼娥嫌弃地撇了撇嘴,都没发现自己脚步越来越轻快,跳上木剑,像一只打了鸣的大公鸡,翘着尾巴昂首挺胸地御剑飞走了。 楚如瑶不是强求的人,听林然婉拒,点点头就要作罢;林然正要使诀御剑,晏凌突然拉住她手腕,语气微重:“林师妹。” 楚如瑶面露愕然,林然也怔了一下,偏过头,看见他不赞同的眼神。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 他皱着眉,用很低的声音,缓缓说:“林师妹,侯师妹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林然看着他微蹙的眉,黑邃眼睛里自己清晰的倒影。 晏凌性子冷淡正直,从不说人是非,能说这一句提醒,是真的关心她。 林然笑了起来:“大师兄放心,我有分寸的。” 晏凌抿了抿唇,深深看着她,半响轻点了下头,松开手。 林然与众人道别,御剑而起,去追侯曼娥。 楚如瑶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惊讶:“林师妹和侯师妹什么时候这样亲近的?” 弟子们笑嘻嘻起哄:“之前林师姐就说侯师姐是她的有缘人。” “女孩子的友谊太神奇了吧。” “林师姐走哪儿揣哪儿俩核桃,从不离身,我只见过给侯师姐摸呢。” 不是,晏凌想,他才是那第一个摸到核桃的人。 “别说了。” 晏凌垂下眼:“我们走吧。” 林然努力追着侯曼娥。 这姑娘大概是生怕被别人看出自己虚弱,跟打了鸡血似的撒丫子飞,林然回想起刚才她喷得那一口口血,那种伤势,也不知道是磕了多少回血丹药才能维系家用…嗳,有钱人的快乐,真是枯燥又乏味。 万剑林特有的凛冽罡风划过脸侧,天一冷不丁说:“你怎么对这个侯曼娥这么好?” 林然:“嗯?” “连那眼尖的小伙子都发现了,别和我说你没看出来她不是个善茬儿。” 天一哼笑:“你当她是什么好人吗?感应器都红到发黑了,这什么概念,那意外着是有能对世界线产生毁灭性打击的异物出现!她得多大的野心多少心机、得是个多不安分的人,才能造成那么大破坏?!” “她握住感应器的时候,上一世那些残破的记忆你也不是没看见,捧高踩低,傍金主,泼黑料,抢资源,偷税漏税,洗白捞钱...娱乐圈里乱成什么样,她一个从穷乡僻壤逃出来打|黑工的姑娘到火遍全国的大明星,恐怕除了杀人放火,背地里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得多了去了。” 天一看着林然:“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就这个侯曼娥,贪婪、心眼小,心机深重,嫉妒心强,她落魄时有多弯得下腰,风光时就能有多猖狂,这还只是她前世作为一个凡人,生活在一个有严格法度限制的世界;但现在到了修真界,这里讲究强者为尊、无法无天,她有家世有天赋又知道剧情,她很快就会被同化,变得更加心狠手辣、更加没有下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实话,要是我以前的宿主,我已经建议他们把她这种不安分的因子扼杀在摇篮里了,否则将来万一她得了势,不定会因为她出多少乱子死多少人呢。” 别说它冷酷,它就是冷酷,干它们这行的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人,当断不断、心慈手软,闹不好一死就死一个世界,那才叫刺激。 林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同情她吧。” 天一打量她的表情,语气微微和缓,却有说不出的淡淡凉薄:“天下苦命的人多了,比她更惨的也不是没有,我不是针对她,我只是实话实说,她这样的性格,在这个混乱杀伐的世道,即使能仗着熟知剧情辉煌一时,也终究会自取灭亡。” 真实的世界不是故事、不是按部就班的文字,它是会变化的,是会不断因为不同人的不同选择而产生瞬息万变的变化的。 连那么多先知命运、惊才绝艳的资深任务者都会在世界中折戟沉沙、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穿越者?还是那句话,任何猖狂以为自己能操控命运的人,都只会被命运以更浩大的洪流覆灭,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天一可不觉得,侯曼娥有资格成为那一个例外。 “不一定。” 林然终于有了动静,她轻声道:“未来的命运,说到底,是取决于现在一次一次的选择,如果她能选对了路、如果她能在对的路上一直坚持下去,也许她能得到另一个结局。” “你想改变她的命运?” 天一皱眉:“你知道这有多困难吗?有这个必要吗?刚才她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你九成九的概率是好心被当驴肝肺、最后被指着鼻子骂圣母你信不信?” 林然没有很快回答。 她抬起头,望着前面叠嶂的云雾中侯曼娥越来越清晰的背影,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正犹豫着御剑往一个方向降落。 林然突然道:“你知道她前世是车祸死的吗?” 天一卡住了,难得有些沉默。 林然轻轻说:“我看见了。” 黄昏的市区,红色的交通灯慢吞吞地变绿,稀松往来的车流边,衣着华丽的时尚女郎戴着大墨镜和黑色口罩,蹬着小羊皮靴挎着新款的大牌鳄鱼皮包,意气风发走过斜阳洒下的街道。 举着一只喜羊羊气球的胖嘟嘟小女孩儿有些茫然地站在路边,像是在等家长,听见脚步声,呆呆仰头看着她,嘴角还有吃过棒棒糖后粘着的粉色糖渍。 侯曼娥高跟靴踩得哒哒作响,举着手机,对着今晚的影视盛典志在必得,口气刁钻地骂得通话那头的助理快哭出来。 路过时,她墨镜下的眼睛斜了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看就被父母宠爱得很好的女孩儿一眼,嫌弃地撇撇嘴,骂了一声“谁家脏小鬼没人管的吗”,特意往边上绕着女孩儿走。 小女孩儿咬着手指瞅着她,傻乎乎吸了吸鼻子。 侯曼娥翻了个白眼,好像她身上的傻气会传染一样,哒哒哒走得更快了。 下一刻,惊悚的尖叫骤然撕裂天空,伴随着发动机高速运转的轰鸣和轮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一辆黑色轿车如同撕破牢笼的怪兽咆哮着直直朝着行人道撞去。 侯曼娥呆了呆,全身僵硬了不到一秒,掐住脖子里的尖叫,本能转身就跑。 余光里,她突然看到了旁边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还举着那个气球,傻愣愣站在那里,稚嫩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越来越近的汽车,还不知道这个巨大可怕的怪物转瞬就能将她那小小的幸福的世界彻底撕裂。 林然不知道,那一刻侯曼娥在想什么。 也许她是觉得自己躲不开,也许她是觉得自己其实不至于倒霉到被撞到,也许她在后悔今天偏得走这条路,也许她是不甘心自己在胜利的前夕倒下...... 林然能看清她眼睛里的恐惧、暴怒、不甘、疯狂、绝望...那些黑暗的人性的情绪让她整张脸都在扭曲,描摹精致的脸孔狰狞得像一只恶鬼。 …滚滚的烟尘散开,当人们尖叫着报警蜂拥过去围住深深撞进街边橱窗的黑色汽车的时候,一片嘈杂的混乱中,林然看见,那个小女孩儿呆呆跌坐在地上。 鲜红刺目的血从车底蔓延开,小女孩呆呆看着,忽的爆出稚凄的哭叫,气球细长的线从她小小的手掌脱开,咧嘴笑的喜羊羊缓缓飘上了天空。 那一刻,侯曼娥推开了那个女孩儿。 第10章 第十章 侯曼娥的红衣在前面飘遥,天一突然来一句:“你可别忘了,艾莉最后可得癌了。” 林然一个踉跄,黑线:“你干嘛这么诅咒人家。” “我这是实话实说,人坏自有天收,有些人,阳间的搞不定她,命运就会做法搞她,你想她活,老天都不答应。” 天一冷哼:“我不拦你,你想救她就去救吧,只要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别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泼一身脏水。” “她不是艾莉。” 林然却道:“艾莉不会救人,不会推开那个小女孩儿…哪怕只是那一线的善意,她也应该有机会去拥有更好的人生。” 林然很坦然:“我会看着她的,我尽力而为,最后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愿意接受。” 天一哼哼着,到底没有再说话。 侯曼娥停下了,林然也跟着跳下剑:“怎么了?” 侯曼娥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不耐烦:“你怎么还跟着我?你是跟屁虫吗?你烦不烦?” 林然点了点头:“怎么了?” 侯曼娥:“...”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低骂了几句,指了指前面沸腾的火山,状似无所谓地说:“我感觉到前面有东西...可能是什么剑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也顺路,随便去看看好了。” 林然又点了点头,并不揭穿她“根本没有路哪来的顺路”:“那走吧。” 侯曼娥见她没有戳穿自己,顿时抖了起来,斜眼瞅着她,哼了两声:“跟着我算你运气好,等我拿到了剑,要是周围还有其他的剑,我也顺便帮你找一把吧。” 虽然同为筑基后期,但是侯曼娥是很有自信:她不仅比林然突破得早,还有很多法宝,而且这些年也陆续参加过不少比试,可不是刚刚突破、一年都动不了一次手的林然能比的。 而且她还知道剧情啊,侯曼娥颇为得意,在记忆里翻腾翻腾,八成还是能寻摸到几把剑的位置,这种金手指别人可没有,所以跟着自己真是这个姓林的运气好。 侯曼娥昂着下巴,自觉如浴火凤凰矜傲绝美,但是林然看着她脸上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剑伤,觉得她很像一只被叨秃了尾巴毛的公鸡,尤其当在母鸡群里骄傲昂起屁股的时候,恍惚间似乎腚都若隐若现… 林然斟酌着是否该告诉她残酷的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两道震撼的轰鸣,仿佛天地被生生劈开。 侯曼娥林然抬起头,看见一道凤凰的巨影尖唳着展翅入云霄,下一瞬,伴随着恢弘的龙吟,一条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长影自深海盘旋而出,整片天空被纯白的雪色与幽蔚的蓝色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让人看得心神颤栗。 龙渊凤鸣,出世了。 侯曼娥脸“唰”就拉得比驴还长,面孔扭曲,眼神冒火,鼻孔放大,隐隐冒出两坨白气 ——真·嫉妒到变形! 眼睁睁看着她变脸的林然:“…” 林然觉得,侯曼娥很适合和奚辛一起去学唱戏,就变脸这方面,这两个人是真的天赋异禀,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林然:“别看了,去找你的剑吧。” 侯曼娥浑身黑气萦绕,俨然离黑化一步之遥,跟吃了机关|枪似的哒哒就骂:“还找个屁!最好的凤鸣剑都被人抢走了,其他的都是什么破...” “咳咳。” 林然咳嗽两声,指了指前面:“别说了,你看那儿——” 侯曼娥:“看什么看!我就说,我偏说!其他的全都是破烂玩意儿,被挑剩下的废品,能比得上凤鸣剑一根手指头吗?” 林然:“咳,你别——” “你咳什么咳!嗓子不好滚去喝急支糖浆去!” 侯曼娥眼红到质壁分离,俨然脑子已经被自己吃了:“我从来都只争最好的,什么废的破的都给我,当我侯曼娥是收——” 林然按着侯曼娥的肩膀,把骂得唾沫横飞的她转了个身。 侯曼娥视野中骤然出现一抹极致的红。 血一样艳丽,岩浆一样灼灼滚烫,凛冽的罡气在它修长的剑身周围扭曲成璀璨的红莲,它骄傲地伫立在翻涌的火山之上,散发着妖姬般绝艳风华的光彩。 侯曼娥整个人都震住了。 她呆呆看着它,嘴却不受控制地吐出后半句:“——破烂的嘛...” 林然:“...” 赤莲剑:“...” 赤莲剑深深看了这个把自己召唤出来的傻逼一眼,二话不说,扭了个身,“噌”地飞走了。 侯曼娥:“...” 侯曼娥大脑一片空白,嘴唇颤抖:“它...它...” “它是你的剑。” 林然冷静道:“它跑了。” “...啊——” 侯曼娥终于反应过来,凄厉尖叫:“它是我的剑,它怎么能跑呢?!” 林然想了想,诚恳说:“大概是怕傻气会传染吧。” 侯曼娥:“...” 侯曼娥:“啊啊啊——” “别叫了,快去追吧。” 林然怕自己的耳膜受损,拍了她后背一下,口吻俨然饱经世事而沧桑:“哄媳妇是要紧事,媳妇跑了不要紧,最怕跑了之后,再回来就变成拖家带口了。” 那就不是剑人的问题了,那就是两个家庭和青青草原的问题了,其中会涉及到方方面面,比如子女学区房名额分配,金山银山生态绿化,甚至是精准时间管理下的多人运动... 侯曼娥摸了摸自己尚且黑亮的发顶,浑身一震,瞬间爆出无穷的力量,甩着臂撒丫子就追过去,遥遥还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呐喊:“你别跑!你等等我——我、我我可以解释啊!!” 林然摸了摸嗡嗡作响的耳膜,感慨:“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果然时尚是个圈,经典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天一:“...” 一万句草泥马从嘴边滑过,天一唯有叹为观止:“你可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林然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都是时间馈赠给我的礼物,让我知道了太多本不该我这个年纪承受的厚重知识。” 天一硬生生被噎住了。 侯曼娥去追老婆了,可以想见那必然会有一场惨烈的家庭大战,林然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事,她想了想,来都来了,也该给自己娶个媳妇了。 林然没怎么相过亲,在这个时候不免有些生疏,她拎着木剑,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想看看能不能有剑相中她。 天一忍不住:“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瞅准目标,精准出击。” 林然心想,精准出击,那不就得单独追嘛,那太不好选了,而且失败的几率也大,那也太麻烦了,哪里有广撒网广种田逮哪个是哪个轻松啊。 林然摇头:“不,那太刻意了,我讲究缘分。” 天一刚想吐槽那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剑了,却听林然“咦”了一声。 林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子。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清风祥和舒畅,与整个罡风凌厉、万剑争艳的万剑林格格不入。 天一随意看了一眼:“只是一根竹子啊,你捡它干嘛。” 林然拿着竹子看了看:“不是。” 什么不是? 天一正莫名着,就见林然甩了甩手,那根竹子上杂乱覆盖着的竹叶纷纷扬起,长长的竹筒散成两半掉在地上,露出一柄修韧的盈青长剑。 天一:“..??” 什么鬼?这年头连剑都会骗人了?! 林然看着这柄剑,不宽不窄,修长挺拔,剑身不似寻常剑锋亮寒戾,而是泛着青石般温润细腻的玉色,边角微微圆润,整个如同一个竹雕的艺术品,乍一看,甚至看不出剑刃。 林然说:“是一把好剑。” 天一盯着那懒洋洋装死活像支真竹子的剑,很怀疑自己的眼光:“好在哪儿?” 林然沉默了一下,老实说:“好在不像个剑。” 天一:“…” 天一觉得林然是在开玩笑,直到她认真地把剑挂在腰侧。 天一震惊:“你就选它了?你真选它了?!它是什么剑啊你就选它了,你再考虑考虑,它可连个刃都没有!” 他们任务者和系统说是知道剧情,也只是知道主线剧情和一部分支线的剧情梗概,不可能事事皆知的:像万剑林里有成千上万的剑,除了龙渊凤鸣、甚至侯曼娥去追的那柄赤莲剑,除了这些有名的剑,还有许许多没在剧情里出现过的剑——比如这一柄竹剑,天一就不知道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林然拍了拍剑柄,一本满足:“就是它了,剑刃不刃的没关系,主要是我看它有缘。” 这么会装死的剑,这么懒的剑,以后绝不会像那些年轻气盛的剑一样天天催着她练剑比剑以炫锋芒,反倒更可能主动拖着她一起去偷懒睡觉,当真是让她一见心喜,再见倾心,爱不释手。 林然热情对竹剑说:“以后我带你去桃花林里睡觉,桃花树大,还有香气,我们躺在上面睡,睡一天都没人会发现,也不用你天天趴地上睡,被落叶弄脏不说,倒霉了还可能被人踩到。” 装死的竹剑瞬间复活,发出嘤…盈盈的青光,充分表达了对新主人的认同和雀跃的心情。 林然很高兴,竹剑也很高兴,高兴得像是俩一起捡到五百万似的小傻子,空气中洋溢着过年养膘的欢快气息。 天一:…再多说一句,它也是个大傻子! 第11章 第十一章 林然感觉周围的罡气越来越强烈,估计是出去的时间快到了,决定去找侯曼娥看看。 她把竹剑扔上天空,轻然而起,鞋尖轻点在修韧的剑身上,竹剑盈盈闪了一下,随即慢悠悠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林然在一片被烧焦的山谷中找到了侯曼娥。 侯曼娥昂首挺胸,怀里抱着烈火灼灼的赤莲剑,志得意满向她走来。 林然的目光滑过她被烫得焦黑的额角、少了半截的袖子和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腿,仿佛已经看见刚才她跪在搓衣板上痛哭流涕的样子。 嗯,看来确实是一场惨烈的家庭大战。 侯曼娥颠颠跑过来,虽然努力控制着表情,但嘴角还是止不住地上翘,得意地举起自己的剑:“这是我的剑,赤莲剑。” 赤莲剑矜持地亮了亮,流转的光晕都像是灼热的火焰。 林然捧场地鼓掌:“好剑,恭喜你。” 侯曼娥立刻更高兴了,咳了两声:“好吧,我已经有剑了,我勉强也帮你找找你的...你有剑了?什么时候找到的?” 侯曼娥盯着林然腰侧因为收敛光华显得颇为黯淡无光的竹剑看,表情渐渐嫌弃:“你这是什么剑?还是剑嘛,看着跟根破竹子似的,你怎么找这样的剑啊,我带你去找好的去。” 天一以为,竹剑都被这么嫌弃了,怎么也得愤而暴起一波儿,炫出自己其实是一把看似朴实无华实则特别牛逼的剑,给侯曼娥打脸打得啪啪作响。 但是它还是低估了竹剑,在这样的嘲讽声中,竹剑亮都不带亮地继续装死,晃晃悠悠挂在林然腰间,俨然一把虚弱软无力的废剑。 竹剑:破竹子是谁?雨我无瓜。 天一:“…” 林然摸了摸竹剑,笑着摇头:“剑没有好坏之分。” 侯曼娥撇嘴:“谁说没有好坏,那龙渊凤鸣和其他的剑能一样吗?!” 赤莲剑:“…” 林然:“…” 林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勇气抱着赤莲剑这么说:是火板烤肉的味道不够喷香,还是搓衣板的棱角不够凹凸有致? 所幸侯曼娥还有一点求生欲,在赤莲剑把她烤成傻逼之前一把抱住它,急急说:“其他里不包括你!你…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林然默默看着她,觉得这个姑娘平时的嘴欠,大概是为了把所有技能点都汇聚在对媳妇甜言蜜语上。 赤莲剑还是有点不爽,个渣女吃碗里望锅里,发光给了她一下,侯曼娥的表情顿时变得丰富多彩——大概介于一口血想喷又不敢喷之间。 林然笑了笑,却看着她认真解释:“至少万剑林里的每一把剑,都是千万年来大浪淘沙留下的好剑,龙渊凤鸣被誉为神剑之首,不是因为它们真的比其他剑好多少,而是因为它们曾经的主人给了它们最好的机会,如果你足够出色,日后的赤莲也会因为你名满天下。” 侯曼娥的心口停跳了一拍。 但是她很快掩盖过去,状似无所谓:“那得多久远的事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看不看得到那天。” 对于这种不省心的天选狗子们,林然从来不吝于给予根正苗红的引导,耐心鼓励她:“不要这么丧气,也不要和别人比,你要多想想自己的长处,发挥自己的优势,脚踏实地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自己的优势... 侯曼娥看着赤莲剑,想到自己那巨有钱的宗门和巨巨有钱的爹妈…突然眼前一亮:“啊!我明白了!” 楚如瑶比她再天才、再有运气又怎样,她有钱啊! 何以解忧?唯有氪金! 任你绝世天资,天之骄子,也不及我有爸李刚,言出钱随,钞能至尊,战无不胜! 林然没想到她这么有悟性,一点就通,有那么一点欣慰:“明白就好。” ...所以她到底是明白了个什么呢? 林然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问出口,只觉得周围空间骤然扭曲,身体仿佛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拉扯。 林然知道,是离开万剑林的时候到了。 焦黑的山谷和凛冽的罡气消失,林然眼前一恍,已经站在进万剑林之前的空地上。 周围早已等候着许多因为实力不济被提前踢出来的弟子,各式各样的剑气在半空中幻化。 林然活动了一下手脚,没过多久,突然空间又被撕裂,一头深蓝巨龙和那一只冰雪凤凰的身影在天空中昂扬翱翔,格外恢弘壮阔。 晏凌和楚如瑶缓缓出现在众人中间,楚如瑶握着那柄纤长的雪剑,晏凌腰侧则悬着一柄深海般幽邃的长剑。 “是龙渊凤鸣!” “那是大师兄和楚师姐的剑!我亲眼看见他们从雪海中拔|出来的。” “好强大的剑气...神剑之威果然不同凡响啊——” 弟子们哗然一片,虽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是亲眼看见神剑之威的感觉仍然让大家心神亢奋。 就在众人兴奋议论的时候,在凤凰和巨龙周围,突然绽开一朵朵火焰的莲花。 “那是莲花吗?为什么会有莲花?” “赤焰成莲,好盛大的力量,这难道也是一把神剑?” “是神剑,这是传说中的神剑赤莲,也有千年不曾现世了。” “侯师姐真厉害,明明是法宗的人,并不怎么修习剑道,竟然得到了赤莲剑的认可。” “可不是,侯师姐又美又飒,还这么有天赋,太厉害了...” 众人发出低低惊呼声中,林然偏过头,看见负手而立微微淡笑的侯曼娥,握着冷艳高贵的赤莲剑,一人一剑都在一本正经地装逼。 晏凌楚如瑶看过去一眼,楚如瑶眼神惊讶,随即转化为浓浓的战意;晏凌眉目沉静,却自有一股沉海般不可动摇的气质。 侯曼娥能感觉到赤莲剑在轻轻震荡,像是迫不及待在渴望与他们一战。 他们的剑,是名闻天下的剑;他们的人,会是未来力压天下群雄的至强者。 但她的剑和她一样,偏偏不甘于人之下,连锋芒都写满了火焰般的野心和欲望。 侯曼娥紧紧握住赤莲,在心里说:还不是时候。 她要扭转自己的形象、她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她要让越来越多的人认可、追逐甚至崇拜自己,直至有一天,把自己变成北辰法宗乃至整个修真界一面最绚烂而强大的旗帜。 她要蛰伏,她要耐心地积淀、要细致地谋划...但是迟早有一天,她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侯曼娥,才是最后的赢家! 赤莲剑感知到主人波澜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侯曼娥重新扬起明艳的笑脸,握住剑,向着楚如瑶晏凌微微拱手,态度谦和而不失傲骨。 周围的赞扬声更大了:“侯师姐好气度啊...” “看来大家都拿到了自己的剑。” 阙道子与众长老们走过来,弟子们强压住兴奋,纷纷行礼:“拜见掌门。” 阙道子目光环视:“你们都很好,只有展现出非凡的品质,才能在万剑林中打动你们的剑,我很高兴看到大家都得到了剑的认可,尤其是...” 阙道子看着晏凌、楚如瑶、侯曼娥和林然,面露欣慰:“尤其是今次竟有四把神剑问世,龙渊凤鸣,赤莲风竹,实在是我万仞剑阁之幸。” 林然瞬间感觉四周投来各色惊讶的目光,连侯曼娥都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就是根破竹子,居然还是把神剑。” 林然摸了摸竹剑的剑柄,轻笑:“原来你叫风竹啊。” 风竹剑泛出一抹浅浅的萤光,就慢吞吞收了回去。 林然抬起头,阙道子正含笑看着她,眼神欣慰又鼓励。 林然拱了拱手,对于这位为剑阁撑起一片净土的掌门师叔,她是很尊敬的。 “剑有灵,你们的剑,不只是剑,更是你们的命,是将相伴你们一生的家人、是生死相依的挚友。” 阙道子欣喜地点点头,才望与众弟子,沉声教诲:“我们是剑客,为剑而生,与剑共亡,你们当用心爱护、要勤奋不息,孕养你们的剑,让它们绽出真正的风采,方不负剑选择将自己交付与你们的信任与重托。” 众弟子们一凛,拱手深深鞠躬,齐声:“遵掌门教诲,我等必不负所望。” 阙道子欣慰颔首,看了看天边昏暗的夜色,挥袖道:“你们已经在万剑林里待了几天也都累了,今日时候不早了,都各自回山门休息,过些时日宗门另有安排。” 众弟子:“是。” 阙道子言罢,身后作严肃态的长老们立刻一哄而散,鸡飞狗跳领自家孩子去了。 阙道子也卸下了掌门的威严,笑着对晏凌几人招招手:“走吧。” 晏凌楚如瑶惯来冷淡的脸上难得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楚如瑶快走几步站到阙道子身后,晏凌跟着走几步,却转眸瞥过一个方向。 侯曼娥扭头问林然,用小学生一起上厕所的口吻:“你怎么走?” 林然:“我师父来接我了。” 侯曼娥愣了一下,林然的师父... 林然向她摆摆手,身形纤瘦的青衣少女,转身轻快朝着挺拔颀长的白衣青年走去:“师父。” 江无涯自从林然走后,睡觉都睡不太|安稳。 他就像个第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老父亲,虽然人还在公司带薪摸鱼,但满脑子都是自家孩子在幼儿园不好好上课、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和同学做游戏、想家想到哭... 想到自家惫懒贪吃的小徒弟要被迫在万剑林里找剑,风餐露宿还想师父,江无涯喝酒都不香了,每天愁得直掉头发,好不容易盼到万剑林开,他早早就过来,翘首以盼等着接自家孩子。 看见小徒弟俏生生走过来,江无涯打量一圈,见她哪里都好好的,面色红润眼睛明亮,一看就没怎么吃苦的样子,才算放了心,脸上显出几分笑意,揉了揉林然的头:“怎么样?” 林然乖乖给他摸头。 江无涯是个温柔又宽厚的师父,大概看出她的“早慧”,很早就像对平等的大人一样对她,说话办事都是商量着来,也很照顾她的自尊心(虽然她其实并无所谓),但是他自己很放在心上,不怎么在外人面前做这种对小孩子的动作。 今天他罕见地像小时候那样揉她头发,林然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一切都好。”林然扬起头,笑着举起风竹剑:“师父,我有剑了。” 江无涯看着神似竹子本竹的青剑,失笑:“风竹剑,倒真是你能拿到的剑...真是不错。” 林然性子懒怠随性,不像大多剑客那样锋锐意气,江无涯偶尔会担心她拿了剑后不好磨合,但若是风竹剑,江无涯就放心多了。 毕竟风竹剑嘛,和他徒弟比谁更懒还说不定呢。 江无涯道:“风竹剑平和中正,虽无盛名,却自有风骨,正适合你,你要好好珍惜。” 林然点头。 “其实也不必我嘱咐,你性子清正,心中自有分寸...” 江无涯突然笑起来,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目温柔含笑:“...好了,师父带你回家。” ...... 侯曼娥有点复杂地看着站在一起的林然与江无涯。 这是她自那天上无情峰叩谢之后,难得再见到这位无情剑主,不愧是小说《问剑》里官方认证的盛世美颜,冷峻又温柔,疏漫又宽厚,疏朗朗往那里一站,简直要帅瞎人眼。 江无涯在原著里出场不多,但是狂热粉丝却有一大波,她们摇旗呐喊给他论坛盖高楼,给他建贴吧,还写了无数同人文,因为声势过于浩大,引来了好多路人围观。 侯曼娥也是偶然看见一个大V画的绝美江无涯人设图,被美色吸引,好奇搜了一下,结果就看见有狂热粉丝在贴吧里一个字一个字抠原著,愣是给这全书出场没几百个字的路人甲搞出上千字的辉煌战绩表,还言之凿凿嘶声力竭:“江主赛高!我们江主虽然字数少,但是短小精干,内容丰富,牛逼到没朋友——” 侯曼娥当时盯了那几个字很久,确定真的是“短小精干”而不是“短小精悍”。 短小精干,呵,精…神尼玛精干?! 侯曼娥不由为当代年轻人的傻逼程度叹为观止。 ——如果她的粉丝也都是这么一群傻叉该多好,那她还背什么台词琢磨什么演技,光念一二三她都早捞成世界首富了! 不过傻逼是真的,牛逼也是真的,尤其是侯曼娥穿过来之后,隐隐约约听说过江无涯的事迹,才意识到这位江剑主甚至远比她想象得更牛逼。 而这么绝一男人,这么个曾经掀起过腥风血雨、也背负着无人知道的隐秘过往、却从来云淡风轻的男人,就自然地温柔地揉了揉青衣少女的头发,说话时轻声慢语,目光专注,一笑起来,眼睛里都似氲开流华般的柔和笑意。 没有人看不出他对少女的宠溺与疼爱,看着这样像世上任何普通师长一样谆谆嘱咐的青年,谁能想到,他也是那个曾一剑势压天下豪侠、剑下血骨累就无上威名的无情剑主? 林然向她摆摆手告别,就跟着江无涯走了。侯曼娥看着他们的背影,俊美成熟的青年男人,清丽温和的少女,并肩而行边走边含笑低语的样子,美好得像一幅画。 侯曼娥一定会对这一幕想入非非的,什么绝美师徒恋,什么不|伦禁断,什么... ...如果她不是,知道江无涯最后的结局的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林然回到无情峰,无情峰的花花草草没有任何变化,无情峰嗷嗷待宰的异兽们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奚辛了。 去了万剑林三四天,林然惊悚地发现,奚辛对自己更热情了。 奚辛一直都对她很好,他烤了一只鸡,两只大鸡腿绝对是放她碗里的,江无涯运气好的时候能吃到鸡翅膀,要是哪天喝多了惹了奚辛生气,那鸡肉就别想了,有鸡脖子啃一啃都算是奚辛心情好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林然一回来,奚辛对她的热情关怀瞬间飙升了三个维度,林然完全有理由怀疑,如果现在他烤一只鸡,他会从锅里直接把整只鸡端到她碗里,给江无涯连给毛都不剩的那种。 …然而,对于习惯了看奚辛阴晴不定娇纵折腾人的林然来说,这也是另一种甜蜜的负担。 林然坐在桌边,举着筷子去夹菜,奚辛就托腮坐在对面,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眸水色粼粼,笑吟吟看着她。 林然被他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头皮都麻了,那筷子僵在那里,怎么也下不去。 奚辛:“阿然,你怎么不吃,快夹菜啊。” 林然僵硬地伸筷子,筷子在承满了排骨的盘子里夹了几下,愣是一块都没夹起来。 林然:“...”药丸。 奚辛好整以暇看着,执起筷子,夹起一块带浸满了酱汁的排骨,夹到她的碗里。 林然强笑,感激状:“谢谢阿辛。” “没关系。” 奚辛眉眼弯弯,别提多乖巧体贴了:“如果阿然太累了,夹不动菜的话,我还可以喂给阿然吃哦。” 林然:“...” 你一天不调戏我真的不行吗? 一直默然的江无涯语气一沉:“小辛!” 奚辛眸色微暗,隐有戾冷的异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灿烂的笑容。 他懒懒斜了江无涯一眼,语气轻慢嬉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江峰主太小气了。” 江无涯沉沉看着他,神色冷凝。 林然捧着碗,左看看奚辛,右看看江无涯,感受着莫名其妙紧绷压抑起来的气氛,一脸茫然。 “你们这是...” 她迟疑了:“吵架了?” 太不可思议了,江无涯居然还能和奚辛吵架?她觉得她师父对奚辛比让亲儿子都儿子...他可是亲口承认奚辛快给他当爹的人啊! 奚辛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嘻嘻笑,江无涯面沉如水。 “不,没事。” 江无涯不想让林然知道这些事,林然是他的徒弟,是他看着从那么小小一点长大成婷婷少女的孩子,作为一个师父,他从来尽力都让林然在一个舒适安然的环境里成长,现在当然也是这样。 他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她只需要开开心心阳光开朗地过她的小日子,其他的事自有他来挡着。 江无涯警告地看了奚辛一眼,才带出一点笑模样,温声对林然说:“别理他,他和你说笑呢,你吃你的饭。” 奚辛轻扯唇角,显出浓浓的嘲弄,手指漫不经心卷着头发,倒也没有说话。 “...哦。” 林然咬着筷子,悄咪往他们俩脸上瞅,但是这俩人都太会装了,平时一个老醉鬼一个小病娇,到了这真不想让她知道的时候,真的一点痕迹都不露。 林然看不出什么,只好低头继续乖乖吃饭。 江无涯转移话题:“阿然,你有了剑,也得有个剑鞘了,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师父给你找几把回来。” 林然摇头:“不用,我打算自己削一个。” 江无涯一卡,迟疑:“你自己...削?用什么削?” 林然:“我打算用竹子削一个。” 江无涯:“...” 江无涯沉默了一下,反思自己给徒弟塑造的形象是不是有点过于贫穷了,以至于徒弟都要想出削竹子装剑这种操作来贴补家用。 江无涯觉得头好疼:“阿然啊,不用你这样省,师父再如何,几把好剑鞘也是拿得出的。” 让江无涯拿得出手的剑鞘,可以给他多换多少好酒。 “不用了,风竹它不会介意的。” 林然摸了摸风竹剑,语气温柔得像是说起勤俭持家且不爱买包的老婆:“我亲手削出来的鞘,更有诚意,而且风竹它很沉稳,应该不会像其他剑一样动不动就激动把鞘震裂,这样一个鞘就能用很久,坏了也好换新的,很方便的。” 江无涯:“...” 江无涯手抖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拿剑了,以至于都看不明白现在这些孩子和剑的感情了。 “阿然啊...” 林然抬起头,江无涯看着她清亮干净的眸子,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奚辛轻嗤一声。 江无涯揉了揉额角,对林然说:“吃完饭就去休息吧,后山就有竹子,你自己去选,要是削不好也不打紧,师父给你挑个好剑鞘。” 林然应了声,放下筷子站起来,转身前犹豫着看了他们一眼。 奚辛笑眯眯招手:“去吧去吧,阿然做个好梦。” 看见奚辛笑得不怀好意的样子,林然反而放松下来,这才是日常的奚爸爸嘛,突然那么安静像憋着什么大招可太吓人了。 林然抱着风竹剑心满意足地走了,奚辛凝着她的背影,“噗嗤”一声笑。 他尖细的指尖扣住桌角,一点点掐进木头里,嗓音像流淌着热糖一样甜腻叹息:“她真可爱,是不是师兄?我们阿然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谁能不喜欢阿然呢。” 江无涯罕见地冷下脸:“奚辛,阿然是你的师侄。” “那又怎么样。” 奚辛笑道:“你当我是你,会在意这些虚名吗?我既喜爱她,那什么纲常伦|理非议唾骂在我眼里,都及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江无涯:“你不在意,可知道她不在意吗?” 奚辛一顿。 “她把你当朋友,甚至当弟弟,陪伴你、关照你、纵容你,不曾往别处想,但你若是将你的那些龌龊心思说出口,你觉得她会怎样?她会不会躲你,会不会厌恶你,会不会恐惧你?” 江无涯冷静盯着奚辛开始闪烁的眸光,沉声说:“奚辛,她是我们看大的孩子,她阳光、开朗、温柔、广博,你真的舍得因为自己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可见人的贪欲,毁了她明媚美好的世界吗?” 奚辛脸色阴沉不定,浑身气压越来越晦暗。 突然,房间里的桌椅瞬间炸裂成碎片,哗啦啦碎了一地,他站起来,拂袖走了。 江无涯并不生气,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奚辛生闷气,才算是把话听进去了,以后也会克制住不在林然面前放肆。 但是江无涯没办法完全放下心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弟,奚辛太偏执了,他能拥有的、想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以至于对仅能握住的,都会拼命地不择手段地抓住。 奚辛对林然的心思,就像一柄垂在头顶的剑,江无涯很担心如果哪天这剑坠下来,会将他自己和林然都伤得鲜血淋漓。 江无涯紧锁着眉,压了压又泛疼的额角,半响沉沉叹了口气。 ...... 林然吃饱喝足睡了一个大懒觉,就在后山竹林里闭关削剑鞘。 剑鞘其实不难削,但是林然不想出去,江无涯和奚辛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冷战呢,林然才不想去当炮灰。 而再外面新拿到剑的弟子们更是正满世界招摇,光林然就听说晏凌和楚如瑶已经被很多弟子追着求比试了,侯曼娥更是最近带着赤莲剑到处逮机会刷声望值;风竹剑虽然名声不怎么响,到底也是把神剑,林然要是出去指定逃不过被围追堵截。 林然一点不想凑热闹,干脆装作潜心研究剑鞘的样子,机智地躲在竹林里躲闲,这一躲,已经是大半年过去。 这一天,林然收到了一道从北辰法宗传来的通讯符,是侯曼娥发来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万剑林里动不动就嫌她烦嫌她墨迹嫌她唠叨的侯曼娥,现在隔三差五就传几道符过来和她吐槽最近遇到的事打过的架见过的傻逼...但是林然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另类的新闻获知途径,看在侯曼娥虽然怎么也称不上三观端正、但是好歹心态还算稳定没有黑化报社的迹象,林然还是有点欣慰的。 她照例点开了通讯,里面传来侯曼娥意气风发的声音,如同记语音日记一样喋喋不休把自己这两天的事都念叨一遍,什么花式造人设、什么一剑成名,什么提升了某某好感度、什么不动声色打压了谁谁还装得一手好绿茶...在听完她对某个意图勾搭她继承她家里亿万法宝的宗门男弟子一百八十种祖安骂法之后,林然无奈揉了揉耳朵,才终于听到了重点: “十年一度的云天小秘境又要开启了,听说舅舅打算让楚如瑶、晏凌带着你们剑阁一些金丹以下的弟子前往历练,里面肯定有你,你趁早做好准备吧。” 林然愣了一下,才恍然,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云天秘境的剧情就要开始了。 林然想了想,把雕到一半的剑鞘收起来,挂好风竹剑往外走。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余霞洒满群山,林然踩着斑驳的光影走出竹林,没走几步,就看见江无涯。 他背对着她,站在山崖的边缘,脚下就是万丈峭壁,雪白的衣袂被劲风拂动,剑一样挺拔宽厚的背影,被映了半边夕阳凄艳的光影,像是能扛住世间所有荒凉悲悯的重负和过往。 林然顿住脚。 有那么一刻,她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些她不太愿意想起的,原本故事里的、关于他的未来。 其实在原本的以女主楚如瑶视角的剧情线里,对江无涯这个万仞剑阁元婴第一长老着墨不多,甚至连个配角都算不上。 他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在楚如瑶的记忆里,只有偶尔的宗门大事上,能见到这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师叔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懒散随意地附和着宗门的决议。 有传言说他极好酒,一日不可无酒,甚至曾烂醉在人间界的小酒摊里。 有传言说他剑心已毁、无情剑碎,不过是半个废人,早已不是当年盖压天下豪杰不可一世的无情剑主。 有人说他是为情所伤,有人说他是自甘堕落,有人说他名不副实合该早日让位…… 所以甚少有人知道那把被他亲手封藏的爱剑,甚少有人知道他和那永远容颜不变的诡艳少年避世而居的过往,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头其实会夙夜地疼,咳血时,再烈的酒也麻痹不了因为强行压制剑心而深入百骸的裂痛。 直到后来的那一个冬日,万仞剑阁穹顶天牢轰然破裂,不计其数的被镇压的妖魔恶怪破封而出,剑阁猝不及防,仓促迎战,以一宗之力,毅然迎战那些来自整个沧澜界被关押了万千年的罪徒。 弟子、长老,稚嫩的少年、明朗的青年、严肃的师长…如群星陨落,旌旗蔽天,剑光并血色凋落,累累尸骨铺满整座祁山,血染山河。 江无涯,那几乎被所有人忽视遗忘了千年的无情剑主,悍然拔剑而起,一人一剑,以化神之威,重塑天牢,与出世的堕魔同归于尽,祭一身骨血魂魄,还了沧澜界百年的太平。 他会在那一日踏破元婴,成就化神,也在那一日,以剑客最壮丽的方式,轰然死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阿然。” 江无涯对着山崖吹了一会儿冷风,他刚从祁山主峰回来,正头痛着刚刚阙道子提到的云天秘境的事,就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转过身,就看见自家徒弟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自己。 江无涯愣了一下,笑着向她走去:“师父正要找你,你都磨了多久的剑鞘了,还没磨好吗?” 林然摇了摇头,情绪不高:“我磨得慢,还只磨了一半。” “慢慢来,竹子易碎,磨做剑鞘自然得细致。” 江无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突然失笑:“这是怎么了,小脸都耷拉着,不想磨就不磨了,师父带你寻个灵髓晶的剑鞘好不好?” 灵髓是修仙界大灵脉溶成的宝物,里面蕴含着丰厚的灵气,不仅利于修行,还可以提升高级丹药和法宝的功效,一滴灵髓价高上千颗上品灵石不止,而灵髓晶更是最顶级灵髓的凝结体,说是价值连城一点都不夸,林然要是带个灵髓晶的剑鞘,恐怕得担心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就被人抢了。 要是别人林然会觉得是开玩笑,但是江无涯闹不好真能给她整来个灵髓晶。 林然无奈:“师父,您是在哄小孩子吗。” 江无涯心想,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但是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他好脾气地说:“不是,师父是不想你辛苦。” 林然真心觉得,幸亏是自己,要是别的真·十几岁小姑娘,就照江无涯这惯法,早晚的给惯成拈花遛鸟纨绔子弟。 林然挠了挠头,果断转移话题:“师父,您听说云天小秘境的事了吗?” 江无涯笑了:“你天天窝在这里,倒是什么都知道得快...是,剑阁正在遴选进入幻境的人选,你想去吗?” 林然点点头:“我想去。” 她就是为了辅助主角们而来,这种场合就不能再偷懒,当然要出现的。 江无涯没想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利落,有些惊讶,失笑:“我还以为你懒得掺和...也是。” 他神色有些感慨。 再惫懒怠、再散漫的孩子,也是鲜活好奇的,长好了羽翼,就总会好奇外面的世界,总想飞出去亲眼去看看。 江无涯默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师父知道了,你回去准备吧,师父会给你安排好的。” 林然没有多想,乖乖点了下头,就回去收拾东西了。 江无涯看着林然回屋,自己也转身去了洞府。 他平时住在茅屋那边,这边修炼的洞府就许久不用了,石壁上爬满了苍黄的藤蔓,他一拂袖,满室的灰尘与枯枝无声地湮灭,露出一地零零散散的储物戒指。 江无涯挑了挑,实在没有女孩子的戒指,他只好挑出一个最秀气好看的,打算找个炼器长老熔炼一下。 他打开戒指,里面乱七八糟都是他元婴后的东西,筑基期的基本没有,金丹期的法宝倒是勉强剩下几件,江无涯都收拾进去,符咒丹药也少,毕竟他以前是个纯粹的剑客,除了剑其他都基本不用,不用当然也不会收集...江无涯干脆多塞些奇珍异宝进去,打算让林然需要的时候就拿去拍卖,换了钱想买什么买什么。 洞府前突然出现脚步声。 “师兄。” 奚辛轻柔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江无涯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东西:“云天小密境要开了,阿然会跟着一起去历练,我给她准备些东西。” “云天小秘境...” 奚辛含着这几个字,语气轻得莫名不寒而栗:“师兄,你同意了?” 江无涯:“是。” 奚辛:“我不同意。” 江无涯手一顿。 他拿着戒指,抬头看着奚辛,眼神沉而缓:“小辛,你没有理由不同意。” 奚辛带笑的脸骤然寒戾。 奚辛死死盯着他:“你让她去万剑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好,她有了剑,她即将结丹,她怎么可能还留在无情峰,她会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会走的,她会离开我们。” 江无涯:“我说过了,阿然已经长大了,她当然不可能永远留在无情峰,她总是要自己出去闯荡。” “谁说不可能?!” 奚辛脸色狰戾,却倏然化为旖旎一笑:“师兄,她当然可以留下来,阿然性子懒,又最尊敬你,只要你与她说,不想让她去,她会听你的话,她就不会走,就会一直留下来。” 江无涯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摇了摇头,神色隐隐疲惫:“小辛...” 奚辛扬声打断他,声音尖锐:“——师兄!她留下来不好吗?!” “这无情峰有多冷寂,连花草都生得幽寂荒凉,我们两个人,就像两具行尸走肉,看见彼此的时候,腐朽衰败的气味几乎从骨子里逸出来。” 奚辛眼底泛出猩红,眸子却闪烁着异色:“但是阿然在就好了,她那么温柔,那么鲜活,亭亭站在那里,向我们眉眼弯弯笑的样子,仿佛照下来的阳光都变得温暖了...我们把她从那样小小一团,养成如今窈窕清丽的姑娘,她喜欢我们、依赖我们,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她?她爱偷懒、爱躲闲、爱吃东西、不爱争斗、不爱凑热闹...所以她还出去风吹雨打做什么? “我们可以爱她保护她一辈子,她想要的我们都可以为她捧过来,她完全可以留在这里,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奚辛的声线愈发轻柔,轻得几近蛊惑:“师兄,你真的不想吗?你不是也喜欢的吗?我们三个就这样快快乐乐的、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江无涯阖上眼:“小辛,你知道,这不可能。” 奚辛一滞。 “我们是养大她,但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江无涯冷静看着他:“小辛,她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会有她自己光亮的人生,我们是她的师长,照顾她、关爱她、为她指明方向,看着她高飞,而不是为一己私欲把她留下来,我们注定只能…陪她走一段路。” 奚辛眼睛一瞬间红了 “江无涯!你简直冥顽不灵!” 奚辛猛地站起来,指着江无涯,狠戾冷笑:“凭什么要我放手,你自己愿意做大度,愿意去做你的正人君子,就自己去做,别扯上我!老天就没待我好过,凭什么现在让我做好人?她是我的,从你把她领上无情峰的那一天,就永远别想让我放手!” 说完,奚辛转身拂袖就走。 “小辛!” 江无涯担心他要去找林然,紧追着踏出洞府,瞬间无情峰方圆百里的剑气汇聚而来,搅动着空气都变得暴戾狂躁。 不好,奚辛的剑气暴|动了。 江无涯脸色微变,一手挥开剑气,又有成千上万的剑气刺过来:“奚辛——” ...... 林然回屋很快收拾了一下东西——也没啥好收拾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剑客,拎着剑和剑鞘就可以走天下,至于其他的身外之物...别问,问就是没钱。 等她收拾完,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外月色洒下一地清辉,说不出的幽静凄美。 林然怔怔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抱着剑拿着核桃推门出去。 一开门,她就对上一双赤红的眸子。 奚辛不知何时站在她门口,宽大秾艳的绛紫色袍角被晚风吹起,少年纤瘦的身形被月色拉得幽长,恍似魅鬼夜行,挟裹着某种压抑的可怖的力量在无边幽暗夜色中伸展。 “阿然。” 奚辛脸上是奇异的笑容,看着她,轻柔地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林然:“呃...” “今晚的月色真美,不是吗,这么凄美的月光,正适合给阿然践行呢。” 不等林然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阿然要去云天秘境了,那就是要离开我们了是吗?为什么这样突然啊,我还以为阿然会喜欢一直留在家里呢,所以阿然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出去玩疯了,几十上百年都不记得回来一次?会不会再回来就有了很多新朋友和喜欢的男孩子,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儿都抛到脑后去了?” 奚辛忽的轻笑:“只要想到那样的一天,我就真的很想...” 剩下的字音湮没在唇齿间,奚辛看着林然呆呆的样子,突然笑了:“所以阿然要去哪儿啊?不会是想大半夜偷跑吧。” “不是啊。”林然老实说:“我想去抓野鸡。” 正沉浸在各种不可描述暗黑情绪中的奚辛:“…?” “我肚子饿了。” 林然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月光这么亮,应该很适合抓野鸡,我正打算抓一只回来烤。” 奚辛:“...” 林然热情邀请他:“要一起来吗?我可以抓只大的。” 奚辛表情怪异,幽幽盯着她一会儿,倏然灿烂一笑:“好啊。” 无情峰上散养着很多异兽,林然轻车熟路抓了两只野鸡,堆出火堆,烧开热水开始烫毛。 奚辛就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摆弄着满满摆了一地的调料瓶。 林然边给野鸡褪毛,边扭头看他,他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她只隐约看清他线条娈秀的脸廓,和一双泛红的眼睛。 林然忍不住问:“眼睛怎么是红的,你是哭过了吗?” 奚辛一顿,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里的暗色,低低“嗯”了一声。 林然想到刚才他噼里啪啦说的那些话,有点无奈:“我只是出去历练,又不是不回来了,还至于哭吗?” 奚辛没吭声,却慢吞吞往这边蹭,蹭着蹭着,就蹭到她身旁,然后...冷不丁滑进她怀里。 林然:“…!” 第14章 第十四章 林然一手举着刚被烫秃了的野鸡,另一只手举着削好的长竹签,低头看着赖在怀里的少年,满面黑线:“干什么干什么,快起来。” 奚辛扒住她的腰,整个人依在她怀里,闻言不但没出来,反而侧过脑袋,小脸死死埋在她腰|腹,像一只缩在猫包里抗拒被捞出来打针的小奶猫。 林然:“...” 真是够了。 林然:“我手上还在淌鸡血呢,你都不嫌腥的吗?” 奚辛自有一番道理:“你收拾你的,我抱抱而已,又不耽误你的手。” 林然:“...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然想把奚辛撕开,但是她两手都淌着血,她不太敢想象她要是把血糊到奚辛衣服上会变成什么惨烈的车祸现场。 林然莫得办法,只能挂着这么个大拖油瓶,硬着头皮把野鸡的内脏扒干净,艰难穿在竹签架在火堆上烤,她甩了甩手上的血,伸手去够竹签,结果奚辛扒着她,她愣是弯不下腰。 林然无奈看他:“你起来啊,这样我没法烤了...要不你去烤?反正你手艺好。” 奚辛哼唧两声,身子慢吞吞往下滑,枕到她腿上,滑到个不会影响她的位置,就翻了个身,一双漂亮的凤眼眨了眨,满面稚真无辜看着她。 林然:“...” 林然忍不住拿着他大拇指放到他嘴边,摆了个婴儿吃奶的造型,无语道:“干脆给你塞个奶嘴得了,真是够了,天天就会装无辜装可爱,你当你这样能骗得了谁?谁家少年几百年还是十三岁?!” 被说装幼稚,奚辛也没有黑脸反抗,反而顺势咬住自己被送到唇边的手指,露出一点雪白的牙尖,抬眸似笑非笑看着她:“谁说骗不了人,你不就总会上当吗。” 林然被生生噎住。 没错,她就是这么不争气,哪怕理智上知道面前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怪物,可是感情上一看见他鼓着腮帮子可怜兮兮瞅着自己就真的... 奚辛不仅是长得清秀可爱,更可怕的是他还有一身货真价实的少年气,一笑起来甜得不得了,轻轻巧就给任何雌性生物萌得母性泛滥五迷三道...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奚辛吃吃地笑,笑得媚态横生,拉长了尾音软绵绵地唤她:“阿然~” “别闹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林然受不了地抖了抖,把他攀过来的脑袋往边上推开,就自然凑到火堆边握住竹签,认真地转着架子上的烤鸡。 奚辛被推开,慢悠悠翻了个身,柔顺倚在她膝头,长长的袍尾婉转逶迤,整个人如同一只化形的多情青蛇慵懒蜷在她身旁。 他笑吟吟凝着她被火光映亮了半边的脸,她看着烤鸡的眼神比看他时还专注,可他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闹不清状况脑子还总慢三拍的小傻子。 就像她刚上无情峰的时候,他嫌江无涯捡了这么个脆弱绵软的小东西烦人,故意骗她说无情峰上没有辟谷丹了,自己也生病起不来床,让她自己去林子里摘果子吃。 那时江无涯剑心反噬得厉害,全靠喝酒撑着没有入魔,十天有八天醉得不省人事,当然也管不了她;他本以为她要么直接哭着跑下山去找阙道子他们求助,要么哭唧唧地跑去林子里躲着异兽心惊胆战摘几颗果子、等饿得受不了自然自己跑下山跟阙道子他们走。 那样就算江无涯清醒过来,这小麻烦精八成也不乐意离开其乐融融的不知峰、回这穷乡僻壤阴森古怪的无情峰来,他就轻轻松松甩脱了个麻烦。 但是他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在他以为这小麻烦精已经哭着跑了的时候,她却拎着两只兔子颠颠跑到他屋里,扒着他的床沿,顶着一张造得灰头土脸又瘦巴巴的脸蛋,亮晶晶地看他,特别高兴说她会烤兔子,问他有没有灵米。 “生病不能不吃东西,也不能只吃果子,果子没营养。”她特别认真对他说:“你再等一等,我把兔子肉捣碎了给你做肉泥粥喝,暖呼呼的特别养胃。” 奚辛当时盯着她那张花猫似的小脏脸和那双傻乎乎的明亮眸子,特别想把她拎着领子扔出去。 但是最终他站起来,拎着她扔到热水桶里,再扭头去把两只兔子抽筋扒皮下油锅,勉强烤出了半黑不熟的兔子肉,熬了一锅汤泡饭似的粥,给洗得白白净净的她吃得油光满面。 从那以后,无情峰上多了一座灶台,终于飘出了烟火气儿。 奚辛懒洋洋蹭了蹭林然膝头,轻笑着:“还记得你刚上山的时候,那么小小一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我还以为你会在林子里被吓到哭,可你竟然抓了两只兔子回来。” 林然正在专注地转竹签,确保野鸡的皮被烤得脆而不焦,闻言扭头看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奚辛笑嘻嘻:“你猜?” 林然懵了一下,看了看已经油光锃亮的野鸡,又看了看他,迟疑着:“...已经有鸡肉了,再抓兔子也吃不了,那不浪费了...” 奚辛:“…” 林然安慰他:“你要实在想吃,我明天再抓?到时候做成麻辣兔头就烤馒头片吃?” 奚辛:“...” 奚辛皮笑肉不笑:“阿然,有时候我好想咬死你哦。” 林然:“...” 林然深感无辜,吃着鸡呢你又提起兔子她不往这儿想往哪儿想,她也是为无情峰生态的可持续发展考虑啊。 但是她不敢说,毕竟奚辛可是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她现在烤鸡的调料都是他赞助的。 林然果断闭麦,安静如鸡地回去烤鸡。 奚辛吸了口气,却伸手过去,握住她垂在另一边的手。 林然:“??”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林然满脸黑线地甩手:“一直动手动脚的,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在耍流氓,松手松手。” “不要。” 奚辛执拗地把指尖插|进她指缝里,十指相扣,喃喃撒娇:“阿然,我好冷。” 林然闻声顿了顿。 奚辛的身体状况古怪——几百年死不了也长不大的凡人你说古不古怪,而且他是真的体寒。 林然只迟疑了那么一下,奚辛已经打蛇上棍扒住她的手,林然触手尽是刺骨的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 林然无奈,反手用相对暖和的手掌包住给他暖手:“等一会儿吃点热食,应该能好一些。” 奚辛握住她的手,心满意足贴到脸颊蹭了蹭,叹息:“阿然好温暖啊。” 林然诚恳解释:“是火烤的,你直接过去烤火会更暖和。” 奚辛才不听她不解风情的哔哔,继续软软地蹭:“阿然,你不要走好不好?反正你也懒得动弹,外面那么乱,你吃不好喝不好的,还出去干什么啊?你就留下来嘛,每天睡睡觉、溜溜弯、练练剑,想要什么都让江无涯给你找,我呢就每天你做好吃的,好不好啊?” 林然可耻地心动了,这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干活不用动脑子的养老生活不就是她的终极梦想吗?! 林然咽了咽渴望的泪水,才艰难摇头:“不行,我必须得出去历练。” 奚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为什么?” 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垂着眼,林然看不清他神色,只能听见他轻到飘忽的声线:“阿然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厌倦我们了吗?外面的世界就那么有吸引力,即使会很辛苦、即使要离开我们,你也一定要去看看吗?” 奚辛以为他会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以为她会说她想出去闯荡,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想认识更多的朋友,想... “怎么说呢,其实外面对我倒没什么吸引力,但是我确实是...” 林然想了想该怎么说,最后从旁边捡起几颗小石头,把其中两颗摆成一行。 她隔空用灵气推了一下前面的小石头,前面的小石头撞到后面的小石头,后面的小石头咕溜溜往后滚。 林然用很郑重的口吻:“阿辛,你看到了什么。” 奚辛:“...” 林然催促:“你不要用脑子坏掉的眼神看我,我是认真在问。” 奚辛沉默了一下,在黑化的边缘勉强吐出一句:“一块石头,把另一块石头撞远了。” “对。” 林然认真点头:“前面小石头把后面小石头撞远,乍一看是个理所当然的表面现象,但其实在背后是有一个推手,这里也就是我使出的灵气,我的灵气给了前面石头一个确定的角度、一个确定的力度的撞击,所以推动前面的石头按照必然的轨迹滚动,从而让后面被撞击的石头也按照固定的轨迹到达固定的方位。” 奚辛愣了一下。 “即使这两块石头有生命,它们也是和我不同概念的存在。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无法意识到我的存在、更无法意识到我的灵气的存在,所以它们只会以为自己是沿着它们自己选择的轨迹开始、经历、直至抵达特定的结果,那么某种程度上,对于它们的世界、对于它们来说,我的灵气是不是可以被理解为...命运。” 夜幕骤然划过一道不详的雷光。 一直沉默挂在她腰上的核桃天一在她脑中厉喝:“林然!不能泄露天机!” 林然重重咳嗽两声,心虚地看了看天空,严肃对奚辛说:“我只是在跟你玩石头,童年小游戏,追忆一下童真年华,你不要想太多啊。” 奚辛:“...” 奚辛古怪看着她,眸色闪了闪,缓缓点点头:“好。” 天上蠢蠢欲动的雷光随着他的肯定,渐渐消失了。 任务世界人物没有察觉不对,所以任务者不算违规,所以林然可以苟过去了。 林然松了口气,悄咪又望了望天,确定雷暂时劈不下来,才继续小声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但是这个童年小游戏吧,也是很有说道的,比如说,如果前面这颗石头推动后面这颗石头后,因为需要推动的力气太大了,前面这颗石头推完就裂了;我不想让前面这颗石头裂,但我又不能不让它推,因为后面这颗石头只有被推了、才能被推到特定的位置,才能堵住一个堤坝边缘漏水的洞,否则堤坝里的水就会涌出来,堤坝坍塌,会把所有的石头都淹碎。” 午夜梦回,林然很难不想起,原世界中万仞剑阁的未来。 那一日,万丈天牢碎裂,黑雾覆满剑阁的天空,祁山之上,苍穹之下,漫天尽是千千万狰狞残暴的妖魔鬼祟。 那一日,江无涯踏碎化神,一人一剑,与堕魔同归尘埃,烟消云散。 那一日,阙道子领着剑阁二十八位长老,于祁峰山下以身祭阵,魂飞魄散,只为重塑天牢。 那一日,剑阁六十八峰被夷为平地,弟子、长老,无数的人、无数的剑,前仆后继,以累累白骨,血染山河。 当楚如瑶从冰雪北地百年的闭关中苏醒,当她欣喜地跑回万仞剑阁,她看见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在这个世界的故事里,后面的那颗石头,是楚如瑶;而前面的那颗石头,是晏凌,是阙道子,是奚辛,是江无涯,甚至是整个万仞剑阁。 灵气让前面的石头用尽全力去撞,撞得开裂,是为了用尽全力、让后面的石头滚得更远;命运让他们去撞,撞得粉身碎骨,是用他们的血骨,累就楚如瑶的登天路。 命运让她失去兄长、弟妹、师父,宗门,命运让她一无所有,让她在最惨烈的绝境中看破爱、也看破恨,从此再无贪欲也再无脆弱。 林然当然可以在天牢破裂时挺身而出,她可以救下江无涯、可以救下阙道子、甚至可以救下万仞剑阁——可是那没有用。 因为她只是一个外来者,她是一个注定被定格在旁观位置上的任务者,她的手相对石头就是虚无的空气,她再努力,她去拼命,也无法直接拉住那势不可挡的命运。 没有天牢的妖魔,还可以有洪水,有深渊,有更可怕的天塌地陷,更甚者,命运的反噬,挟裹着天道滔天的怒火,将会牵动更多无辜的人给被阻碍的大势陪葬。 命运就是要让他们死去,用他们的死化为强大的推力,逼迫楚如瑶在最彻底的绝望中得到最彻底的成长,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突破自己,问鼎大道,成为真正能为苍生撑起脊梁的强者,才能用她的生命和气运反哺天道,维系这个世界的稳固运转。 大道无情,大道无情。 这就是这个世界天道为自己、也为众生选定的路,一道这世上最残酷最无情的法则。 “所以,如果我想仍让有石头能滚去堵住堤坝,又不想让前面的石头被撞得粉身碎骨,我该怎么办?” 林然看着奚辛,缓缓道:“我的尝试是,放更多的石头,用更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小不一的力量合力,去堵住最后的堤坝。” 她是空气,那她就去找石头,找越多越好的石头,让他们成长,让他们坚硬,让他们也变为因为足够重要所以再不可以被天道忽视、也可以被赋予使命委以重任的磐石,就能将命运磅礴的大势分流,当他们互相牵制、作用、协力,就能护住…护住她可以不被牺牲的剑阁。 所以她要出去,她要走过很多地方,要找到很多的人,要抓住很多的机会,要寻找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可以改变未来命运的方法。 她不想名闻九州,不想成就伟业,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离开无情峰,就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在后山桃林睡一辈子。 但她想要师父美美地喝酒,想要阿辛永远娇矜地欺负人,想看大师兄和楚师姐带着师兄弟们每天清晨在山顶斗志昂扬地练剑,想看长老们满山气急败坏鸡飞狗跳撵孩子,想听掌门师叔拉着师父语重心长喋喋不休地絮叨…… 她只是想,哪怕有那么一线的可能,去改变那些石头必碎的命运,去救下一些可以不被无辜牺牲的人。 她只是想救下他们。 她一定会,救下他们! 第15章 第十五章 更深露重,所有声音都归于安静,只有篝火中一簇火星迸开的裂响。 “你疯了吗?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突兀响起天一不敢置信的声音:“我都不知道竟然你一直在琢磨着这种事儿,你知道你在干嘛?你要逆天改命?!” “没有那么夸张。” 林然解释:“其实剧情大方向我不会动的,我就是尝试改一点点…” “——一点点?你这是一点点?你就差改变世界了你!” 天一扬起嗓门,震得她满脑子都是回音:“你是怎么回事,之前我还夸你不骄不躁不搞事,苟得一手好基操,现在你就飘了,竟然还要改剧情!之前搞剧情的那些任务者都死得什么鸟样你心里没点数嘛!咋地了嫌生活太平淡你也想去作死边缘大鹏展翅了?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我绝不同意!” 连东北腔都蹦出来,可见是真的急了。 林然揉了揉耳朵:“反正这个世界也进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天选者,有他们在故事线也安生不了,我悄咪加一点私货应该是可以的...你放心,我不是瞎搞,我很有分寸,我会很小心的。” “上一个说会小心的已经成灰了!” 天一恶狠狠咆哮:“林然,你是在玩火!” 林然摇头:“不,我玩的是量子力学。” 天一:“...” 林然特别认真:“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科学真正的尽头就是玄学。” 天一:“…??” “你是不是感到迷惑?” 林然继续说:“如果你觉得迷惑,那一定是你还不够赛博朋克。” 天一:“...” 在天一和她同归于尽之前,林然果断把核桃揣进了袖子里,小黑屋一关,世界顿时清净了。 林然嘘了口气,回过神,正对上奚辛凝视的目光,他那双黑漆漆的瞳仁一眨不眨看着她。 林然被他看得头皮有点麻,摸了摸鼻子:“那个...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奚辛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贴过来,秀挺鼻梁几乎碰到她的:“阿然,你说那块前面的石头,是谁啊?” 林然特别有求生欲地装傻:“什么谁啊,石头就是石头,这是童年小游戏,讲力的相互作用,我们小时候玩的你忘了,没有别的意思。” 奚辛黑得有些渗人的眼珠紧紧盯着她,透骨的目光犹如实质在她脸上游弋,看得林然头发更麻了,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和他透露这些东西。 这时,他唇角弯了弯,凑在她耳畔吐气轻语:“阿然,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啊。” “…”林然瞅着他,有点无奈,又想叹气:“...你说呢?” 奚辛盯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用力,整个人倚在她肩上,笑得全身都在打颤...说实话,特别像个忘吃药的蛇精病。 林然额角掉下几根黑线。 要不然她为什么和奚辛透露这些,奚辛的性情太疯戾了,林然很怕自己前脚出去,等再回来他已经给自己折腾没了。 所以,还是悄悄告诉他一点东西,他哪怕自己瞎琢磨打发时间,也好过瞎折腾别的...就好像上班之前给家里毛孩子留一根逗猫棒,毛孩子自己玩累了,累瘫成猫饼只能喵喵叫了,就没功夫拆家了,某种程度上说,真的省心省力。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是听着奚辛肆无忌惮的笑声,林然还是无语:“差不多就行了,哪里有那么好笑。” 奚辛这才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来,他笑得太厉害,眼角都微微泛出红晕,他漫不经心用指腹拭去那一点水色,在她耳边轻而软地哼笑:“阿然,你不乖,有小秘密瞒着我们。” 不等林然开口,他又飞快道:“不过我原谅你了。” “谁让阿然这么可爱呢...” 奚辛妖蛇一样又滑下去,侧枕在她腿上,竖起纤长的食指抵住红艳艳的唇,对她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又甜腻:“...以后这就是我和阿然共同的小秘密了哦,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哦。” 林然低头看着他,特别不解风情地老实说:“不是的,我觉得师父也猜到一点点。” 江无涯看着万事不经心,每天醉得稀里糊涂是个酒鬼本鬼,但是林然知道,他心里都明镜似的,看透的藏着的东西多了去了。 “怎么哪里都有他。” 奚辛撇撇嘴,揉着她的手,不太高兴地小声嘟囔:“好烦人,光是满嘴大道理,让干点事儿时候就唧唧歪歪,要是能把他踢出去就好了…不过我想独占的话,他肯定不会答应的,所以还是把他拉进来一起,这样大家都是同谋了,谁也别想说谁…” “啊?” 林然一头雾水:“你突然念叨什么?一起什么?什么同谋?” 奚辛斜斜勾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灿烂一笑:“没什么啦,我在想阿然出去历练要给阿然准备什么东西。” “唔,其实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带上风竹就够了。” 林然成功被转移了话题,认真思考了起来:“听说云天秘境里有不少大能遗留的洞府和珍稀灵草,宝物什么的随缘吧,灵草倒是可以摘一些出来…” 奚辛听着她清朗的声音,手指虚虚卷着她的尾骨,笑盈盈凝视她柔美的侧脸。 温柔的阿然,包容的阿然,好像知道很多秘密却从来体贴不多问的阿然,有着那样温暖又明亮目光的阿然。 这世上只有一个阿然。 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却也像永远纵容他的姐姐、像母亲,又像可以交颈相缠的情人… 她满足了他对女子所有的幻想,他每晚的梦里都有她,他会像蛇一样缠着她,她咬着唇,眼角晕红,雾亮亮的眸子摇曳着他的喘息… ——所以他怎么能不喜欢她? 他爱死她了! 剑意爆发后浩大的疲惫汹涌而来,拽着他的意识沉入深海。 他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指,反应过来,又很快松开,轻柔地虚握着,看了看就在身侧的她,他唇瓣弯着,才安心地慢慢阖上眼。 “…话说你有什么想带的东西吗?难得出一次宗门,我回来给你——” 林然低下头,看见奚辛枕在她膝头,双眼阖着,鼻息清浅起伏,俨然已经熟睡过去。 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连扮天真装可爱时都像带着一股子乖戾气,一看就是那种压抑着各种暗黑情绪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暴起的小病娇。 但是现在,像现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又长又翘的睫毛遮住眼脸,包子脸软鼓鼓的,仿佛真是个烂漫稚气的小小少年,乖得不像话。 林然莞尔,看一眼那边的烤鸡还没熟,她闲得没事做,干脆把竹筒摸出来继续削剑鞘。 刚削了两下,对面阴影处突然浮现一道人影。 江无涯倏然而来,一身凛冽沉渊的剑气还没散去,紧拧的眉峰在看见安然无恙坐在那里的林然才稍稍松开。 他扯出一点笑模样,大步向她走来,声线低沉:“阿然啊,你看见小辛…?” 月色散开,江无涯才看见乖乖倚在林然身旁已经睡着了的奚辛,步子一顿。 林然有些惊讶地看着江无涯衣服上几道被划开的剑痕:“师父?您和人比剑去了?!” 天啊噜,江无涯竟然和人比剑?江无涯竟然能牺牲宝贵的喝酒睡觉时间和人比剑?! 这世道是怎么了,连师父都想不开要上进了吗?那她该怎么办,就不能好好剩给她一片带薪摸鱼的净土嘛! 江无涯:“…” 江无涯不是很懂小徒弟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悲愤,当然,他也不是很想懂。 做师父形象塑造失败就算了,还是不要再点明的好,毕竟老是扎心,这心脏也受不了啊。 江无涯抵唇咳了咳,试图转移话题:“小辛怎么在这儿睡了?” 林然低头想了想,诚实说:“大概是在深刻感悟知识的力量吧。” 毕竟高中牛顿力学守恒原理就是有这种催眠的神效,大脑领悟得越深刻,眼皮子就越沉重… 江无涯:“…” 这孩子现在也没突破,怎么又说上胡话了。 江无涯摇了摇头,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可比他预想中的好太多。 江无涯向林然走过去,看见她手上削得七零八落的竹鞘,失笑:“还没削好啊。” 林然有点不好意思,她本来想得挺美,给自己削个剑鞘,既节能减排又简单,说出去还显得挺风雅,但是她终究低估了自己的手残程度,这半年沉迷摸鱼,零零散散又搞坏了几把,只有最近做的这把刚勉强有点样子。 “其实我外面花纹雕刻得差不多了。” 林然示意了一下扁圆的竹筒:“大概修一修边角就行了。” 江无涯盯着她手里明显比风竹剑圆了一圈的竹筒,斟酌着:“你这个剑...插|进去不晃吗?” “晃啊。” 林然理所当然:“竹筒中空是圆的,剑是扁平细长的,当然会晃了。”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筒,风竹剑在里面噼里啪啦的响,就像街头巷尾小孩子玩的拨浪鼓。 江无涯:“...” 江无涯:“阿然,你觉得一个装剑的鞘一直晃,这合理吗?” 林然摇了摇头:“当然不合理,但我不会削不晃的嘛,这已经是我唯一一个没有雕裂的了,就暂时先用着好啦,听习惯也挺有节奏感的。” 江无涯:“...” 江无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个徒弟每每能自成一派逻辑,说她傻她是肯定不傻,但若要夸她“宠辱不惊”“随遇而安”,又总觉得是对这两个词的玷污... 江无涯揉了揉额角,撩开袍角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对她摊开手:“来,给师父,师父给你削。” 林然睁大眼睛:“什么?” 江无涯不答,拿过她的竹鞘,大概看了看风竹剑的形态,就把风竹剑插|进竹筒里,手掌压住竹筒的外壳,一点点把它往下压。 林然惊奇地看着,她自己也试过把竹筒压扁,但是她力道用不好,一使劲竹筒就裂了;然而江无涯不是,也不见他怎么小心用力,那竹筒就自然地被压扁,外壳被崩到极致,却就是没有裂开。 江无涯把竹筒拿起来,参照着风竹剑的剑形,把竹筒两边多余的竹楞往里面掖,又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指腹蹭了蹭,石粉簌簌飘下,石头前端被磨出小小的刃锋,他就用这块刃锋一点点磨圆竹筒凹凸不平的外壳。 不过几下的功夫,原来扁圆溜溜的竹筒就变得有些剑鞘的样子。 林然忍不住“呀”了一声,就像任何一个以为爹妈生来就是中年人的熊孩子一样:“师父,您竟然真的会削啊。” 江无涯叹了口气:“阿然,你师父真的不是只会喝酒。” 他也是年轻过的,那时候年少意气,玩的花样不知有多少,刚拿到自己的剑时,光是他收集的剑鞘就能堆满整个洞府,更何况只是削个竹子。 “我知道我知道。” 林然很理解:“师父只是现在比较擅长喝酒,因为这方面太突出了,就把别的技能都掩盖住了。” 江无涯:“...” 林然热烈鼓掌:“师父真的多才多艺呢。” 江无涯无言以对:“你的烤鸡好了,你看看别烤焦了。”乖乖吃鸡去吧,可快别气他了。 林然这才想起自己的烤鸡,她把火熄灭一些,先递过去一只大的孝敬师父:“师父吃。” 江无涯道:“师父不饿,你自己吃吧。” 林然就把烤鸡放在火堆上温着,打算留给奚辛一会儿醒来吃,自己拿过另一只稍小的烤鸡津津有味咬起来。 江无涯侧过眼,看见她认认真真啃鸡爪子,两颊一鼓一鼓,小嘴吃得红润润,像一只叼满了松子的小松鼠。 江无涯眼神柔和,余光瞥到枕在她腿上的奚辛,眉宇微沉,显出几分难言的沉重忧色。 江无涯缓缓道:“阿然,你去云天秘境历练的事,刚才小辛...有没有与你说什么?” 林然吞下一口肉:“说了啊。” 江无涯一顿,捏着剑鞘的指骨微微发紧。 “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不想让我走,刚才眼圈都哭红了,好像有点要生气的样子...” 林然低下头,看着安然熟睡的艳丽少年,给他把发顶睡翘起来的呆毛捋了捋,轻快说:“...不过我跟他说清楚,他就同意了,还说要给我准备什么行李,其实我真的不需要啦。” 江无涯怔住了。 他看向奚辛,语气古怪:“小辛...同意了?” 江无涯眼看着奚辛大发雷霆,他比谁都知道奚辛身体里压抑着多可怕的力量,这次奚辛连剑意都爆了出来,让江无涯一度担忧他会失去自制,甚至已经做好奚辛若是想对林然不利,自己就必须出手镇压的准备。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做了最坏的准备过来,却看见奚辛安静在她身边熟睡,甚至还同意了林然出山历练... “嗯,他同意了。” 林然轻轻戳了下奚辛难得乖巧的小脸蛋,被他睡梦中下意识又揪住手指攥着,她抿唇笑:“阿辛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好好和他说,他也很乖的。” 她举着油汪汪的烤鸡,却眉眼弯弯地笑,被火光映得越发秀净的面庞,不是倾国绝色的锋芒,却似乎有着比月色更舒然的温软。 江无涯定定看着她,又去看奚辛,他还记得奚辛拂袖而去时乖张狠戾的神色,和现在孩子一样恬静柔软的睡容,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江无涯垂下眼,看着自己袖口被刮出的剑痕,突然笑了起来。 他没忍住揉了揉林然的头发。 林然还咬着鸡腿,扭过头,明亮干净的眸子看着他:“师父?” “没什么。” 江无涯轻轻摸着她发心,皎洁的月辉下,他眉眼含笑,目光如水温柔:“...师父只是很高兴,我们阿然,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第16章 第十六章 清晨,万人剑阁门口,洪荒巨兽般庞大的传送方舟从远方的云雾中缓缓驶来,大广场上人群早已熙熙攘攘,准备启程去云天小秘境的弟子们都很忙。 他们有被师长拉着谆谆叮嘱出去不要瞎鸡儿干仗的,有被萝卜头小师弟妹们拽着衣角流着口水叽叽喳喳让带好吃的好玩的,有被沧桑师兄搂着肩膀语重心长传授省钱小妙招和打|黑工集散地的... 在这仿佛幼儿园新学年开业大酬宾的热闹场面中,林然也只好成了被送小朋友的一员。 江无涯就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老父亲,就差手里再拎个芭比娃娃小书包了,边走边叮嘱:“储物戒指戴好了,什么时候都别摘下,里面的东西等你下了山,寻个合适的拍卖行换成灵石,要寻那种大的拍卖行,你年纪小,别被人哄骗了,有事拿不准就去问你大师兄,再不然就去问你掌门师叔,和师兄弟们都好好相处,好好交朋友...” 林然亦步亦趋跟着老父亲的脚步,乖乖点头:“好的师父,可以的师父。” 江无涯活似个老妈子,语重心长絮絮叨叨:“你性子惫懒,在家里没事,出去可不行了,得记着自己的事儿,知道吗,储物戒指戴好,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法宝丹药符咒位置都记住,别用的时候就找不到现翻;还有自己的剑、自己的剑鞘都拿好,不用的时候就挂在腰侧,别给丢了...” “...师父。” 林然越听越黑线:“我是剑修,怎么可能把剑都丢了。” 那么大个剑都能丢,她到底在师父心里是个什么形象,这像话吗。 江无涯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像话,神色讪讪,奚辛笑嘻嘻补刀:“他老糊涂了嘛,阿然别听他的,在外面玩得开心就好,东西都搞没了也没关系,要打架了只管保护好自己,把其他人打死打残都无所谓,只要阿然好好回来,缺什么东西要平什么事只管让江峰主出去卖|身抵押嘛。” 江无涯:“...” 林然立刻孝顺表示:“不用不用,师父您不用出去卖...买,我在外面会乖的,不会乱花钱,也不会打架惹事的。” “...”江无涯掐了掐跳痛的太阳穴,在林然以为他会黑着脸说奚辛是开玩笑不要惹是生非的时候,他却道:“小辛说得太偏激了,但是也不是没有道理,世上人心叵测,你出门在外,不惹事,但也不必怕事,谁若是想欺负你,你不必客气,是打是杀,你只管动手,自有师父给你担着。” 林然怔了一下,睁圆了眼睛有点呆地看着他。 奚辛看了江无涯一眼,眼神有点幽暗怪异,但想到这也是自己早做好的打算,撇撇嘴,虽然心里呷醋,终究没有说什么。 林然反应过来,却笑道:“师父,您这样纵容我,也不怕我真惹了大事,到时候您可就有的麻烦了。” “师父不怕麻烦。” 宽厚的手掌轻轻压在她肩膀,林然怔怔看着这朝夕相处了八年的师长。 他容貌冷峻,眉目却温和,疏朗含笑的目光中,有着沉渊般浩大又厚重的温柔: “你要记得,师父永远是你的后盾,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他倏然一笑,缓缓道:“阿然,师父只希望你快乐。” ...... 方舟缓缓在万仞剑阁宗门外停下,侯曼娥站在方舟船头,看着下面那人山人海叽叽喳喳的恢弘场面,嘴角不由抽了一下。 无论多少次,她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万仞剑阁的画风,这么牛逼一宗门,这么牛逼一群剑修,怎么整得跟乡村联谊大赶集似的,说好听了是简约质朴,说不好听了,那真是土得都别具一格。 侯·穿前时尚大明星·穿后北辰法宗大小姐·超有钱有势美艳小天才·曼娥昂了昂下巴,挥一挥手,方舟的舱门缓缓打开。 “方舟来了!大家上船吧!” 被师长和师兄弟妹拽得团团转的剑阁弟子们老激动了,终于不用被转成个陀螺了,一个个拿着剑提着包袱兴冲冲跑上方舟,然后朝着方舟下的众人热情挥手: “师父拜拜,我出去一定不会乱打架的,我一定会有理有据打架的!” “师妹,唇脂你要什么颜色来着,什么红...对了,是不是大姨妈红?!” “师兄师兄,记得帮我照看我送给我媳妇的衣服,都放在我床底下了,那可都是我亲手雕出来的剑鞘,别让那谁抢走...不!不行!你不能偷给你媳妇穿!那是我媳妇的(撕心裂肺)——” 听完了全程的侯曼娥:“...” 侯曼娥暗骂一群傻吊,眼睛却不由往四周瞟。 她先看到了舅舅阙道子,又看到他身前正认真听着他教诲的晏凌和楚如瑶,还有其他长老身边得意的弟子们...她粗略扫了几眼,大概估计了一点万仞剑阁这次前往云天小秘境弟子们的实力,暗暗咂舌两下,然后才看见了她想瞅的人。 林然正转过身,挥手和两个人道别,其中一个自然是她师父江无涯,而让侯曼娥惊讶的是,江无涯旁边竟然还站着一个容貌极为昳丽的少年。 那少年是谁?侯曼娥疑惑,原著里有这么个人吗?这么绝美一脸蛋,但凡出场过肯定早被粉丝们尖叫盖楼讨论了,她怎么一点印象没有啊?! 林然看着江无涯关怀的目光,弯了弯眼睛,认真道:“师父,您放心吧,我会很好的,也会很快乐的。” 江无涯笑:“好。” 身后方舟悠远的鸣笛声响起,江无涯看了一眼:“方舟到了,阿然你走...” “等一下。” 一直没出声的奚辛突然走过去,握住她腰侧的剑鞘,轻巧把一个小小的东西别在剑鞘上。 林然低下头,发现是一株桃花。 那桃花盛放得极为娇艳,粉嫩的花瓣舒展,仿佛是刚从枝杈摘下来。 林然怕它掉下去,伸手想把它拿起来,才发现奚辛也不知是怎么弄的,这朵桃花竟已经镂印在剑鞘上,仿佛成了与竹鞘融为一体的花纹,却鲜活得连花脉的线条都清晰可见。 奚辛问:“好看吗?” 林然喜爱地摸了摸:“很好看。” 她说话的样子总会很认真,所以夸赞就显得格外真诚,让人听得心里特别欢喜。 奚辛唇角翘起,眉眼飞扬的弧度娇纵乖张,却怎么也无法让人生厌:“它会一直陪着你,只陪着你,你要好好待它,不可以叫它伤心。” 呃…… 林然愣愣看着剑鞘,不是很想得明白她能怎么让一朵桃花伤心,花能怎么开心?难道她要每天给剑鞘上油,给它每天擦得油光满面容光焕发? 林然觉得这可以回去再琢磨,当务之急当然是哄好奚爸爸,所以她郑重点头:“好,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它的。” 听她这么承诺,奚辛顿时就像被揉顺了毛的猫主子,毛茸茸一团猫饼瘫在那里绵软甩着尾巴,浑身散发着心满意足的喵喵泡泡。 江无涯忍不住感慨,他也只见奚辛被她哄得这样乖过。 林然和江无涯对视一眼,眼中都含着笑意。 “我要走啦。” 临到走了,林然突然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竟然忍不住也开始絮叨:“我走之后,你们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师父您喝醉了别随处一躺就昏天黑地的睡,好歹回家里躺着;阿辛也是,偶尔可以去后山啊主峰那边走走嘛,别天天圈在无情峰上跟自闭儿童似的...我这次不会走很久的,等出了云天秘境我就回来,快到家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发通讯的...” 奚辛听着她关切的念叨,红艳的唇抿住,心里泛着甜,又越发不开心让她走了...要不然还是把她拉回来? 后面再次传来催促的鸣笛声,方舟已经开始隐隐开动,江无涯怕奚辛又闹起来,也怕这孩子误了时间,压着她的肩膀推了推:“好啦好啦,我们都有数,快去上方舟去。” 林然被江无涯推了几步,顺着人流往前跑,边跑边回头大声说:“师父,阿辛,我回来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江无涯莞尔。 拦人最好的时机过去了,奚辛狠狠剜了江无涯一眼,也只好换上灿烂明媚的笑脸,用力招手扬声呼唤:“阿然姐姐要好好玩,要早点回家,我们等着你啊~~” 林然遥遥应了声,才轻快地跑向方舟。 江无涯含笑望着她活泼的背影,却对身边人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放手。” “我从不打算放手。” 奚辛一眨不眨盯着林然远去,纤瘦艳丽的少年,忽的幽旎轻叹一口气:“可是谁叫她那么可爱地看着我,那么认真地担心我、想赶快长大来保护我呢,完全不舍得拒绝啊,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先出去飞一飞了……反正她答应了很快就会回来,不是吗?” 江无涯摇头失笑。 林然跑到方舟阶梯前,忽的回过头朝他们笑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像遍洒了漫天明亮的星光。 江无涯摆了摆手,然后背过手,含笑看着她越跑越远。 什么是快乐呢? 做想做的事,杀该杀的人,在想偷懒的时候挂在竹林里美美睡一个懒觉,和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一起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在滚滚世俗红尘中畅快大醉一场,然后趁三分酒意嬉笑并肩在云崖之顶俯瞰万里浩瀚山河。 那是少年的意气风发,是对未来无穷美好的憧憬,是有知己有后盾有梦想所以无惧无畏敢与天下为敌的一腔天真和纯粹,比太阳更灼人,比阳光更耀眼。 什么是快乐,自由就是最大的快乐。 他可以被困在无情峰一辈子,但是他愿意给他的阿然,最盛大的自由。 第17章 第十七章 周围都是兴奋弟子们,林然也被这种小学鸡春游的欢快气氛所感染,步子也越来越轻快,一蹦一跳跑上方舟,就撞上面色古怪的侯曼娥。 林然愣了一下:“你不是在北辰法宗吗?怎么来剑阁了?” 侯曼娥一身红衣,戴着镂金红宝的额饰,衬得容貌更加娇艳多情,胸大腿长,腰肢却被心机款式腰带勒出格外纤细,腰侧斜挂着赤莲剑,踩着一双及膝的赤纹鹿皮长靴,整个人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灼不可方物。 林然看着她,觉得她越来越像以前几个世界里见过的那种凤凰似的美艳骄傲大小姐。 看周围弟子们惊艳的表情和暗搓搓往这边瞅的小眼神,林然觉得侯曼娥这个人设打造得很成功了。 侯曼娥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睨她,状似轻描淡写:“林师姐,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们北辰法宗的方舟,我当然是奉命来接剑阁的师兄弟们的。” 林然这才反应过来:“哦,对,这是你们宗的。” 是她忘了,她们勤俭质朴的剑阁怎么买得起方舟呢,要不是法宗兄弟们慷慨解囊,他们八成是要腿儿着去——至于好不容易抵达之后云天秘境会不会已经圆满结束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侯曼娥拨弄了一下头发,语气虚伪得有点嗲:“这都忘了,师姐是怎么啦,是看见我太惊讶了吗?” “是啊,挺惊讶的。” 林然想了想说:“你这样很好看,比以前好看。” 比原身故意穿白衣附庸风雅好看,也比穿越前的李曼娥因为从小风吹日晒吃不饱饭、过于早衰导致皮肤怎么都养不好,所以每天镜头前都得敷满了浓妆好看。 林然觉得她挺适合这样的,小姑娘无忧无虑、每天打扮得美美的到处比剑炫羽毛,挺好的。 侯曼娥故作风情拨弄头发的手指僵住了。 她古怪看向林然,发现她目光清亮看着自己,表情可真诚了。 侯曼娥顿时觉得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给她卡得不上不下。 这女人是个傻子吗?自己明明是在她面前阴阳怪气炫耀,她他妈居然还夸她好看?! 自从上次离开万剑林、回到了北辰法宗,侯曼娥头脑总算清醒下来,理智的大脑重新占领高地,就惊觉自己大意了:万剑林里她一时情绪激动,似乎不小心在这个姓林的路人甲面前露了好多陷。 比如她展现了自己对凤鸣剑莫名的熟悉和野心,比如她表露了自己对楚如瑶深重的嫉妒甚至怨气,比如她给林然炫耀赤莲剑,甚至还主动说要去带林然找一把好剑…… 侯曼娥复盘起来,自己都震惊了:她什么时候这么圣母这么脑残了?随随便便就轻信一个没见过两面的陌生女人,还险些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暴露出去——这他妈是被人下了蛊吗?! 侯曼娥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把那时候脑子进水的自己抽醒! 林然也许猜不到她是穿越的,但是她但凡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把这些事情告诉阙道子,阙道子可不像林然一小姑娘好糊弄。 阙道子现在只是没疑心,但是他一旦起疑,追查自己到底,有的是手段,侯曼娥可不觉得自己能在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剑阁掌门眼皮子底下藏多久。 侯曼娥悔不当初,她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花了三天时间严肃分析,苦思冥想终于得出大彻大悟。 她认为这主要是三点原因: 一来因为自己刚穿进书里,初来乍到,难免不安,难得遇上个虽然缺心眼但正因此显然是个老好人的师姐,没有威胁,心态就放松,心理上就不由自主有点依赖她——这不行,立刻改! 二来是万剑林里氛围比较严峻,容易产生吊桥效应,再加上她刚被凤鸣剑揍了,发现自己穿越都抢不过女主金手指,很怕自己重蹈原著女配的覆辙,正是恐慌的时候,林然一直安慰她、鼓励她,她心里防线就有点崩——这也没事儿,反正已经出万剑林了,她这不就已经恢复过来了! 第三嘛…侯曼娥想到那时抱着剑笑得眉眼弯弯的林然,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想也想不明白,索性归结为林然这个人就是有毒——太他妈自来熟!还爱多管闲事!妈蛋!必须远离这种圣母,否则以后保不齐就被她拖累。 分析完毕,因为反应及时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侯曼娥舒了口气,当即决定对林然避而远之,以后冷处理,不见面不搭理,等渐渐关系淡了,自然就没事了。 于是她拿着赤莲剑果断闭关练剑,闭一阵就出去找人比剑刷实战经验,有了感悟再回来闭关,然后再出去刷声望…就这么过了一阵充实紧张的修炼生活,连她自己都觉得快忘了林然这么个人了。 直到那天她把一个已经有未婚妻还想钓她上位的吊丝傻逼男打残之后,一气之下照穿越前的习惯写了好多祖安骂信发泄,本来都是自己烧了的,但那天是熬夜太晚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手一抖就把信飞出去了,又恰巧把信那边地址定在无情峰了。 侯曼娥反应过来,险些没追到万仞剑阁杀人灭口。 不过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竟然很快收到了林然的回信。 这姓林的师姐竟然也没对自己一叠纸的骂骂咧咧说什么,既没有震惊也没有鄙视更没有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心狠手辣心胸狭隘,而是可朴实可诚恳地劝她放宽心、少生气、气大伤身,还告诉她世上虽然有坏人,但是也会有更多好人,她将来会找到真正的好郎君巴拉巴拉... 侯曼娥当时看着信,发愣了很久,然后几乎嘲笑出声来。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圣母的傻叉,还“将来能找到可真心相待之人”?!她傍金主睡导演的时候这女人还傻乎乎尿床呢,一个八成连男人手都没摸过的小菜鸟也好意思给她讲真爱,傻白甜童话书看多了吧! 侯曼娥嗤之以鼻,转手就把信扔火炉里了。 ...直到她下次宗内小比砍翻一个白莲小婊砸、还顺带冷艳拒绝了那小婊砸喜欢的一个师兄表白,得意收获了小婊砸嫉恨欲裂眼神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响,爬起来,没忍住,又拿起了笔…… ——反正这个圣母师姐嘴挺严实,没有把她的事儿瞎往外哔哔,她就当发泄给可以自动回复的垃圾桶了… ——反正这女人就是个路人甲,无名无姓小炮灰,对她没威胁,也不可能猜到她是穿越过来的,所以她才没什么可怕的… ——反正她就是觉得这女人太傻了,想看她还能回复什么天真幼稚的鸡汤,到时候自己拿着回信可以尽情嘲笑… 侯曼娥成功被自己说服了,于是心满意足抄起笔,龙飞凤舞开始嘚啵这些天自己遇到的傻逼人傻逼事... 回想起自己像个智障一样兴高采烈写的那些信,侯曼娥看着面前神色真诚的林然,更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不爽。 “你不要跟我套近乎。” 侯曼娥怒气冲冲:“你以为你夸我几句我就会高兴吗?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老娘比谁都现实,没有利益没有好处,你夸我我就当放屁一点用没有!” 林然眼看着侯曼娥突然火冒三丈,一脑门子问号。 这是怎么了,还能有人因为被夸奖而生气? 这种性格的穿越恶毒女配她还真没见过…不过谁叫天选者呢,品种就是缤纷多彩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唉,只是这一届的天选者真是不好带啊 林然心中暗自叹气,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摸出来两个肉夹馍,递给她一个:“这样的好处可以吗?” 侯曼娥:“...??!” 林然真诚:“早上刚烤的,还热乎着,你尝尝,真的可香了,不骗你。” “...”侯曼娥:“啊啊——” 姓林的你个大傻叉!! 林然被尖叫震懵了一下,看见侯曼娥扭头就走。 林然莫名其妙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咬了一口左手的肉夹馍,正要把右手的收起来,右手就是一空。 侯曼娥凶狠瞪了她一眼,一把夺过肉夹馍,蹬着小靴子哒哒哒气势汹汹走了。 林然:“...” 林然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呆了几秒,才慢吞吞继续咬。 她倚在方舟船头,没咬几口,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 林然抬起头,侯曼娥不知何时已经又站回她面前,双手环胸,冷笑:“吃吃吃,就知道吃。” 林然被生生噎住了。 侯曼娥昂着下巴:“我说得不对吗,你一个女的,在大庭广众吃肉夹馍,你不怕长胖吗?你不觉得这很没有逼格吗?你不知道女人要随时保持形象否则万一就撞上哪个将来用得着的人呢,你没有及时留下好印象那行吗?这世道已经这么多小仙女了,你还不讲究点形象你怎么有竞争力...” “...”林然眼看着侯曼娥洋洋得意指点江山,终于艰难咽下那一口肉,默默指了指她嘴角:“...油,没擦干净。” 侯曼娥:“...” 第18章 第十八章 连绵的鸣笛声中,浩大的方舟徐徐启程。 林然扶着船头的栏杆,看着江无涯和奚辛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的边缘,万仞剑阁那些热情挥别的面孔渐渐化为模糊的人影,到最后,视野彻底被缥缈的云雾遮住。 林然这才走下栏杆,随便在甲板找了一处盘腿坐下,顺手把腰侧的风竹剑取下来,微微抽开一点,捧着剑鞘琢磨。 北辰法宗惯来财大气粗,这种拿出来撑场面的远程方舟更是建得恢宏磅礴,就差在船头刻上个“老子土豪,穷逼勿近”,给剑阁这些常年游走在赤贫阶级和卖身边缘的年轻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兴奋地到处乱窜,没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嚷嚷着要修炼比剑了。 侯曼娥冷眼旁观这群傻叉剑修,呵,山猪吃不了细糠,一群脑子里只有剑的土鳖,带他们去天上人间做大保健,八成他们也能当场打成大宝剑。 她一斜眼,看见旁边盘坐在地上举着个剑发呆的林然,更是莫名来气。 “一把剑鞘有什么好看。” 侯曼娥呵呵:“竹剑配竹剑鞘,你那个风竹剑好歹是把神剑,连个正经的剑鞘都不给配,你们无情峰可真是返璞归真。” “干嘛阴阳怪气的,竹鞘也很好看啊。” 林然也不生气,举了举剑鞘,认真说:“这是我师父为我削的鞘,用的竹子是上好的灵竹,也已经特意熔炼过,看着脆,其实很坚固耐磨,样子也很好看,我很喜欢的。” 侯曼娥一卡:“你师父给你削的?江无涯...我是说,江剑主?” 林然点点头:“是啊,我也挺惊讶的,他手艺真不错,你看,比我自己削得好看多了。” ...这是削得好不好看的问题吗?这明明是林然的剑鞘竟然是江无涯给亲手削的问题啊! 侯曼娥顿时面色古怪。 江无涯常年隐居无情峰,别说外人,万仞剑阁的普通弟子长老寻常都见不到他的面,侯曼娥也是机缘巧合才见过他几面——第一面原身毒镖怼脸被他救了,第三面是江无涯来接林然回无情峰,而在那之前,就是她自己穿越过来后,上无情峰送礼道歉。 看在她舅舅阙道子的份上,当时的江无涯见了她。 江无涯容貌冷峻,体态颀长,一袭白衣负手站在窗前,那清癯出尘的风骨,原著再美的字眼也描摹不出万一,给侯曼娥看得当时心里就停跳了两拍 然而当时的侯曼娥还没来得及为这《问剑》里鼎鼎大名的盛世美颜生出什么小心思,她就对上他侧眼淡淡看来的眸子。 那是怎样一种目光啊。 淡漠的,平静的,薄而疏朗的清风下,是不可见底的埋骨剑渊。 那一刻,侯曼娥心里所有的小算盘小心思骤然冻结,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她牙缝一直冷到骨子里 ——江无涯,他实在沉寂得太久了、温和得太久了,以至于连她这个看过原著的都险些忘了,这位可是曾一剑镇封上古天牢、剑下尸骸血骨成山的无情剑主啊! 侯曼娥被吓得够呛,以至于她跪下去向他道谢的时候,那是真的双腿发软,生怕这位剑主发现她不是原身,当场给她碾碎了。 但是侯曼娥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快把她吓裂了的江剑主,竟然亲手给林然削剑鞘?! 想到那么个牛逼大佬对自己视若无物,却对林然温柔宠爱嘘寒问暖,还给心爱的小徒弟削剑鞘,侯曼娥顿时酸得冒泡:“你师父对你可真好。” “因为我是他的弟子啊。” 林然目光清正看着她:“掌门师叔也对你很好,你的父母也是疼爱你的,还有你的师兄弟、师姐妹和朋友们。” 侯曼娥嗤之以鼻,原身爹娘除了给钱根本不管她,疼她的亲舅舅也是对原身好,她算什么呀,一个占着鹊巢每天都得提心吊胆的鸠。 至于其他人…呵,要不是因为她家世好长得美还装得一手女神人设,哪里会围在她身边?要是他们知道她真人是什么德行,立刻得翻脸把她踩进泥里。 林然看着她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笑,低头摸了摸剑鞘上那朵桃花,摸出一个玉瓶,又拿出张帕子来,在帕子上倒出一些泛着香气的莹润液体,捏着过去伸手轻轻地擦拭。 “是上等金玉露?” 侯曼娥鼻子动了动,嗅到隐约熟悉的香味,瞬间瞪大眼睛:“你用金玉露擦剑鞘?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贵,这是能祛杂质促进灵气吸收的宝贝,别人拿它擦脸都舍不得,你竟然用它擦剑鞘你个败家子!” “原来很贵吗,还真没人跟我说过,这也是阿辛给我装的。” 林然听了恍然大悟,又在帕子上倒了一点,然后就把玉瓶递给侯曼娥:“那你也来点吗,这个擦剑效果也很好的。” 侯曼娥:“...” 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侯曼娥想冷艳高贵地扔回去说她才不稀罕,但是她腰侧的赤莲剑冷不丁一声幽幽的嗡鸣。 侯曼娥僵住。 林然体贴把玉瓶放到她手里:“用吧,再苦不能苦媳妇。” 侯曼娥:“...” 侯曼娥脸火辣辣的,哼哼唧唧:“...我就是先用一下,我那里也有,有好多!只不过我没带而已,等下了山我就买瓶新的还你。” 林然无所谓点头:“可以啊,多一瓶,我们就可以多用一阵了。” 侯曼娥看着她这样坦然的态度,心里的变扭突然就消失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林然旁边,排排坐给赤莲剑大保健。 侯曼娥:“...”这女人简直有毒! 侯曼娥总觉得自己一遇上这林师姐就脑子抽筋,她一边心不在焉给赤莲剑马杀鸡,一边悄咪往林然那边瞅,见她专注擦着剑,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清了下嗓子试探:“你说的阿辛…就是刚才那个站在江剑主旁边的少年?” “是啊。” 林然摸了摸竹鞘上盛放的桃花,有点忧愁:“阿辛可讲究生活品质了,你看我这花瓣,就是他按上的,唉,这整的,万一将来打架给染脏了怎么办,他还让我好好照顾它…要不我去哪个集市买张贴画贴上去,等回来再撕了?” 侯曼娥:“…” 侯曼娥看着那朵娇艳的桃花,想象一下上面贴几张彩虹小动物贴画…她疯狂摇头:“太丑了!真的太丑了!丢不起那个人!” 林然想了想也是,丢不丢人倒是没什么,可奚辛要是知道她在他送的桃花上面贴贴画,是很有可能当场给她表演手撕活人的。 林然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偷懒的念头,重新拿起帕子,继续兢兢业业马杀鸡。 林然擦剑鞘,侯曼娥却恍恍惚惚想象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的贴画都是什么奇形怪状,才意识到又被林然带歪了。 侯曼娥:“…”妈蛋。 侯曼娥暗暗骂自己两声,才清清嗓子:“那个阿辛是谁啊?长得真好看,我来剑阁怎么从没见过,上次我去无情峰向江剑主道谢也没见到他。” 林然解释:“他不大爱见人,也不怎么下无情峰的,所以你没见过。” 侯曼娥好奇:“他和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是你师弟吗?可我怎么听说江剑主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呢。” 林然迟疑了一下。 奚辛当然不是她师弟,奚辛向来对江无涯直呼名字,偶尔不高兴了就威胁地叫几声“江峰主”,但是林然分明偶然听见过,奚辛唤江无涯“师兄”。 他们是师兄弟,可是奚辛从不提起,林然隐约感觉出,他似乎很厌恶这种身份,连带着即使对江无涯都不愿意称呼“师兄”,而江无涯也只是默许。 林然其实也不太清楚江无涯奚辛的过往,毕竟她知道的是以女主楚如瑶为主线延伸出来的剧情,而江无涯在原剧情里一共没出场过几次,他们的过往更是根本没提。 但是既然江无涯和奚辛不愿意提起,她就会为他们守秘的。 林然想了想,回答:“他是奚辛,是我的弟弟。” 侯曼娥:“你俩不同姓?” “不是亲的。”林然强调:“虽然是干的,但是我们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在我眼里和亲弟弟没区别的。” 滚犊子吧,侯曼娥心里冷笑,那昳丽少年看着林然的眼神就差把人生吞活剥了,还干弟弟,她看是干(四声)弟弟还差不多! 侯曼娥嗤一声,刚要张嘴嘲笑林然个傻子连被人觊觎都看不出来,就愣住了。 因为侯曼娥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来,林然不止有个疼她疼得不行、冷峻清癯的男神师父,还有个痴恋她不知道多久、花妖精似的绝美黏人干弟弟... 虽然刚出万剑林时、看到林然和江无涯走一块儿的时候,侯曼娥心里还有点怪怪,甚至有那么一刻都想提醒林然别和她师父走太近,但是这段时间她回到北辰法宗,带着赤莲到处比试,她又想开了。 虽然江无涯将来会死,但是他美啊! 虽然江无涯将来会死,但是他是林然嫡亲的师父啊,就算发展不成绝美师徒恋,那也是把林然养大的半个爹啊!她一外人多大脸过去提醒林然让她和江无涯离远点,那不是神经病吗。 而且谁不会死啊,《问剑》里死的角色海了去了,她自己穿过来之前就是车祸挂掉的,甚至就算是现在她知道剧情,其实本心里、她也不敢说自己将来一定不会死在哪儿 ——毕竟她现在已经渐渐意识到,她身处的,是个多么真实、多么瑰丽又多么…残酷的修|真界。 …而按原著江无涯至少还能活大半本书呢,闹不好比她们活得都长,能有江无涯罩着,林然就有个大靠山,在沧澜界横着走都行,安全不说,拿出去吹都可以吹一辈子了! 侯曼娥只是没想到,除了江无涯,林然竟然还他妈有个绝美干弟弟。 在别人还在为了脱单处心积虑的时候,在她还在为了将来勾搭剧情里哪个又有用、又不会死得太早且别长得太丑的男人冥思苦想的时候,林然俨然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轻轻松朝着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的人生究极快乐而去了... 侯曼娥眼睛瞬间红了。 “呃...” 林然不知道侯曼娥为什么突然表情特别扭曲地看着自己,迟疑着:“你怎么了?还好吗?” 侯曼娥红着眼睛瞪林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她:五官清丽,身材修长,青衣朴素,长发就简简单单在后面一绑,脸上没抹油没擦粉,甚至连唇脂都没涂… …怎么看都是个虽然秀丽、但总体还是平平无奇的女修士,在风情万种美人如云的修真界怎么也冒不出尖,更别提能艳冠群芳了。 “凭什么,我不服...” 侯曼娥酸得活像被当场硬灌了三吨生醋,喃喃:“...我天天练剑踩婊搞人设,这么努力了都还得琢磨着傍大款,你啥都没干就被大款硬拽着要喂饭吃,这他妈是凭什么,难道你看着是个傻子,实际是个恋爱小天才?” “啊?” 林然没太搞明白她的脑回路,怎么突然就从弟弟说到傍大款了——都穿越了还满脑子傍大款,这姑娘的三观到底怎么才能给掰正点啊?! 林然头痛又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侯曼娥突然闭上嘴,直勾勾盯着她。 林然一脸懵回视她。 侯曼娥盯着她一分钟,突然深吸一口气:“不可能,你绝对不是装傻,你就是个傻子。” 林然:“...虽然但是,你也不好总当着我的面骂我吧。” “呵,你就是傻子,圣母,多管闲事麻烦精,滥好人,傻白甜。” 侯曼娥已经嫉妒到面目扭曲了,指着她,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都被我这么指着鼻子骂了你还不生气,你都不会发飙的吗?我跟你说,像你这种没脾气的人最容易被人欺负了!你别以为自己是友善大度,放屁!才没人领你的情!你越是脾气好,有些傻逼越是蹬鼻子上脸肆意踩你,变着法子作践你!你还不是个傻子,将来被极品欺负了你还忍气吞声给人数钱呢,你就是个大傻叉!大傻叉!” 林然怔怔看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的侯曼娥,半响,才迟疑:“你...这是在骂你自己?” 侯曼娥瞬间如被掐着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 侯曼娥:“……” 我艹! “虽然是你自己的快乐,但是‘极品’就算了,骂自己’傻…嗯”是不是不太好?” 林然犹豫地劝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侯曼娥:…你个傻子这时候倒是有脑子了!! 侯曼娥鼻子险些被气歪,看着林然那张认真惊讶的脸简直恨不得给她挠花,她越想越气,“蹭”地站起来,指着她咆哮:“你不要和我说话!我烦死你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话,我要是再和你说一个字我就是个真傻逼!” 然后她暴怒把金玉露甩到她怀里,拎着赤莲剑怒气汹汹噔噔噔就跑走了。 林然拿着金玉露,茫然看着侯曼娥跑开,把天一从袖子里掏出来,头疼地问:“你说她为什么生气?刚才还好好的,话都是她自己说的,我这个被骂的还没生气呢,她倒是先气上了,现在的小姑娘想法都这么奇怪的吗。” 天一瞅着这个还在真心实意发问的二愣子,又瞅了瞅侯曼娥那怎么看怎么恼羞成怒的背影,呵呵两声。 “你怎么不说话。” 林然问它:“你看人的经验比较丰富,你给我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她这个性格我该怎么给她掰。”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天一懒洋洋说:“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你就慢慢等着吧,等过一阵你就自然就会发现了。” 林然一头雾水:“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天一冷笑,发现你不仅可以齐人之福,还他妈可以男女通吃、游龙戏凤! 第19章 第十九章 偌大的方舟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看似缓缓前行,实则乘风破界、一日千里。 房间外再次传来恢弘的钟鸣声,整个方舟都似缓缓震了一下,走廊外倏然响起剑阁弟子们纷叠的脚步声,赶集一样兴奋地议论着:“是北辰法宗的兄弟们来了。” “听说这次来了好多漂亮可爱又耐揍的小师弟...兄弟,你看我这个发型可以吗?” “发型倒是可以,就是你的鞋穿反了,你一直都不觉得膈脚吗?” “...卧槽!” “走走走,上次我约着王师兄打架没打完,可不能让别人把人抢走。” “不行!我得先来!上次孙师兄打着打着就半途跑了,今天必须我拉着他大杀三百回合——” 林然从修炼中苏醒,揉了揉脸,无声叹了口气。 是兄弟就干架,可以,这很万仞剑阁。 林然站起来,拿起手边的风竹剑,推门出去。 方舟甲板上第一次聚满了人,林然放眼望去,看见方舟侧面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条足可供十人并行的横梯,遥遥联通到对面云雾中的另一艘大型方舟,剑阁弟子们仿佛一群脱肛的野马兴冲冲穿过横梯……没过一会儿,就三五成群笑嘻嘻拉着拽着扯着几个穿着北辰法宗服饰的弟子回来。 “哎呀!王师兄!大兄弟!我可想死你了~” “孙师弟,你都到了怎么不来找我们啊,不过也没事儿,你看我们这不就找到你了嘻嘻嘻。” “轩辕师弟,没说的,今天必须三千招走起,不打到天黑不是真兄弟!” 剑阁弟子们神色兴奋,热情勾搭着北辰法宗弟子们的肩膀,甚至有几个还为了抢人撕扯起来,叫嚷着鸡飞狗跳。 反观北辰法宗弟子们,则一个个有气无力满面绝望,踉跄着被剑阁弟子们争来抢去,活像即将被玩坏的破布娃娃。 林然不是很忍心看到这一幕,所以她转过了身,顺便让出了通往比试台的路。 剑阁师弟们开心向她问好,然后绕过她,兴高采烈拽着自己恨不得当场狗带的北辰兄弟们往比试台去,林然看一眼他们青春洋溢的背影,不由感叹:“我们剑阁与北辰法宗,真的是亲兄弟啊!” 她话音未落,已经传来一声冷哼:“那当然,要不是我们北辰法宗心胸宽广、重情重义,绝对早和你们这些又穷又虎二愣子似的剑修绝交了,哪里像现在,还派方舟给你们坐,统统让你们自己腿儿着过去。” 侯曼娥大步走到林然面前,双手环胸,昂着下巴挑剔瞅她,小眼神矜傲又嫌弃。 林然默默看着昂着尖下巴的侯曼娥,脑子里却不由回忆起她上次跑走时怒气冲冲的背影,以及那一句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你说话!如果我再和你说一个字我就是真傻——哔! 林然:“…?” 林然看着一脸自然恍若完全没有那回事的侯曼娥,沉默了三秒,为现在小姑娘敢于自黑的善变感慨了一下,摸了摸鼻子,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好脾气地说:“侯师妹说的是,剑阁一直多有赖法宗的帮助,这一趟护送方舟也辛苦侯师妹了。” 侯曼娥斜眼悄咪用余光瞅她,见林然好声好气像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傻叉言论的样子,心里大松一口气,整个人的尾巴立刻就抖上天了,得意洋洋: “你心里明白就好,我为了你们剑阁这群沙雕白跑那么老远,你当然得常怀感激……哈哈哈!林师姐千万不要客气!” 后半句以迅雷不及下载之势生生扭转,侯曼娥瞬间变脸,紧紧攥着林然的手,一脸真诚:“剑阁和法宗在曼娥心里都是家,剑阁的师兄弟也是曼娥的亲兄弟,林师姐曾经对曼娥的帮助曼娥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曼娥虽然实力尚且衰微,但是只要师姐吩咐,刀山火海曼娥责无旁贷!” 刹那间,画风从张狂倨傲大小姐变成仁义英勇小师妹。 正嘻嘻哈哈要路过的剑阁和法宗弟子们听到侯曼娥这番表白,顿时热泪盈眶: “侯师姐真的太仁义太热情了!” “我们侯师姐就是这样好,这次随方舟接人也是侯师姐主动愿意耽误自己的修炼时间接的任务,真是便宜你们剑阁了。” “侯师姐!剑阁永远是你的家,欢迎你常来玩啊——” “呜呜太感动了,侯师姐要不要和我们去打…呸,比剑!让我们一起大战三百回合吧!” 侯曼娥像是才看到他们,愣了一下才和大家开心打招呼,又激起弟子们一片热情回应,她笑容灿烂:“不去了,我还要和林师姐一起去找晏师兄方师兄他们呢,你们好好打去吧,尽情打个痛快啊。” 剑阁法宗弟子们激动地挥手走了,侯曼娥看着他们走远,灿烂的笑脸“唰”就拉下来了,“呸”了一声:“呵,还大战三百回合…打架?打个屁!一群二傻子!” 工具人·背景板·眼睁睁看完全程的林然:“…” 侯曼娥叉腰扭过头,正对上林然一言难尽的眼神,一瞪眼睛:“看什么看!没见过绿茶吗,给你开开眼界,涨涨经验,否则你这个呆样儿,将来八成也是个被茶艺渣男贱女骗得伤肝伤肺的傻帽之一!” 林然:“…” 林然竟一时无言以对。 “哼,最讨厌你们这些傻子了。” 侯曼娥强行挽上林然的胳膊,骂骂咧咧:“你懂不懂,多个女孩子走在一起颜值会有额外加成,我长这么美艳,你虽然长得一般,但也不至于被我比得太丑,反而在我旁边会显得更加温柔文静,所以你得跟我近点,就像这样…行了!笑得好看点,我们要去找晏凌方俞成他们了,这种两宗新一辈领头人会面的场合我们必须在!每次都在,这样以后大家都习惯了,就会默认我们也是领头人那一等级的,将来才好继续往上发展直到把同拨儿人都踩下去成为真正的领头人!” 林然被硬拽着往前走,看着侯曼娥那哈士奇一样跃跃欲试、仿佛时刻准备大干一场的背影,实在是凝噎。 她无奈被拉着走,没走几步就看见站在横梯边晏凌、楚如瑶几个师兄师姐,正在和北辰法宗的几个弟子说话。 北辰法宗为首的是个着暗金交领长袍的青年,相貌英俊,气质风流倜傥,正是北辰法宗掌门首徒方俞成。 北辰法宗与剑阁世代交好,林然虽然总在无情峰宅着,但也听说过这位方师兄的名号,因为他为人风趣处世潇洒、又实力不俗,在北辰法宗中风评不错、颇受尊敬,早已是北辰法宗众弟子之首,甚至在各大宗派中也隐隐有威重之势。 只是这些年晏凌楚如瑶异军突起,方俞成当然比不了他们两人的天赋,风头有些被压下去…不过方俞成毕竟资历更深,林然没记错,在故事线里旁支提到过,即使后来楚如瑶成了剑阁大师姐,方俞成在北辰法宗的地位也没怎么动摇,仍然挺受敬重的。 方俞成和晏凌楚如瑶这三个天之骄子站在一起,可谓群星闪耀,但是林然却没有心思看他们,而是直直看向那站在方俞成旁边、长身玉立眉目含笑的青年。 那是个二十四、五岁模样的青年,着一身月白文绣长衫,缂丝勾描的对襟,袖口袍尾提花织成流云纹,衬得他体态颀长,气质如玉般温润。 相比于清雅的气质,他相貌倒不是如何绝伦的俊美,只称得上端正俊秀,只是他似乎身体不太好,别人都是轻便一身长衫或劲装,他却又在外多披了件厚重的黑底毛领披风,灰白色的狐毛领披在肩膀,更显得他肤色白皙,唇色浅淡,偶尔抵唇轻咳几声,连咳声都是浅浅的,总给人不胜病弱之感。 林然看着这温润羸弱的青年,莫名心头一跳,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你也看见他了。” 林然正琢磨着哪里有异样,侯曼娥突然凑来她耳边,哼了两声:“病美人嗳,超级带感,一看就很好睡,日起来两颊生晕有气无力…哼,算你也有眼光。” 林然:“…” 林然:“!??” 林然:不不,我没有眼光,我当场瞎掉!! 第20章 第二十章 林然:“…?” 林然的思绪被生生打断, 呆呆看着侯曼娥,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是何等虎狼之词?什么玩意儿就说到睡不睡的话题了,这车速是不是飙得太快了?! 侯曼娥看着她那傻样就来气, 有点嫌弃,又隐隐有点得意,撇撇嘴:“你懂个屁, 方俞成那种面上光的家伙算什么, 别看长得挺好, 实则一捅就捅到底, 一点内涵都没有;但是这个病美人不一样,你瞅他那眼神,那姿态, 那浅浅淡淡的笑模样…我的妈,我拿我人格跟你担保, 这绝对是个极品。” 林然听得目瞪口呆。 她仔仔细细看那青年, 尤其盯着他的眼睛和嘴, 就是正常的眼睛和嘴,好看的确是好看的, 但要说格外特殊的地方…有、有吗? 林然陷入了对自己眼光的深深怀疑:“天一, 你看出来他是怎么个极品吗?我怎么看不出来,没道理我一个穿过这么多世界的还不如她一个小姑娘看人准啊。” 天一:“...你有没有事,你那是看人的经验,人家是看男人的经验,你个睁眼瞎的菜鸡和人家比个屁!你照这么说, 说不定连小学生都能碾压你, 毕竟人家五年级的时候都知道找同桌女生牵小手了。” 林然顿时被安慰到, 这就是大家的技能点点得不一样, 那就不是她业务水平的问题了。 林然放心了,果断掠过这一茬,问侯曼娥:“他是谁?” “他是温家大公子,温绪。” 侯曼娥一看就特意了解过,此刻娓娓道来:“温家是我们北辰法宗世代联姻的修真大族之一,这个温绪本来也是要拜入我们宗的,只是他身体不好,就一直留在温家,但是听说天赋不错,现在的修为也到了筑基巅峰,这次他带着温家弟子就和我们一起进云天秘境,在里面也能有个照应。” 温家,温绪。 林然心头一动,因为她隐约记得,云天小秘境的剧情线里,似乎没有提到温家。 是因为那时温家的存在无关主线,所以给省略掉了;还是原先温家确实没有参与云天小秘境,现在却因为剧情线变动而出现了? 林然试探:“温家上几次也参与云天小秘境了吗?这位温公子是不是处事很低调…因为我似乎没怎么听说过?” 侯曼娥心想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老娘也才穿过来几个月,而且当年她刷原著刷得那么快,各种剧情飕飕就过,怎么可能关注这种路人甲,要不是之前现实看到温绪本人震惊发现他是个极品,心痒难耐,才返回去查温绪和温家,她都不知道温绪姓甚名谁呢。 两个明知道剧情还是二脸懵逼的女人面面相觑,侯曼娥咳了两声:“应该是很低调吧,毕竟身体不好嘛,就得在家多修养嘛。” 林然一看她闪烁的眼神就知道她也靠不上了。 林然有点无奈,唉,有时候其实能遇上特别熟知剧情的天选者也不错,尤其是那种痴迷剧情痴迷到如数家珍、甚至自产干粮写同人文的,剧情一有哪儿不对天选者比她还激动还刨根问底找真相,那真是能给她排除好多的干扰项。 侯曼娥看着林然遗憾的表情,却瞬间想歪了,脑中警钟大响:“你问他干什么,我告诉你他是我先看上的,你不许和我抢!” 这姓林的太渣了,都有神仙似的师尊大佬和美艳干弟弟了,居然还不知足,还要和她抢,呸,想都别想! 林然:“…我不和你抢,但是你是什么时候看上的,怎么一点征兆没有?” 侯曼娥理直气壮:“当然是看脸的时候看上的。” “…”林然委婉:“你是不是把他查清楚点再考虑谈恋爱,好歹知道他心性怎样为人如何,现在就定情,有点草率吧?” “我管那么多。” 侯曼娥嗤之以鼻:“我的目标可是星辰大海,天底下厉害的男人多得是,将来一个温家可拔不出尖,我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还知道原著剧…唔,反正我干嘛要吊死在他一棵树上,我只是玩玩而已,又不是嫁给他,只是在馋的时候睡一睡,睡腻了当然就把他踹掉。” 林然:“……” 好你个侯艾莉,渣得明明白白,穿越穿得平平无奇,倒是还有渣遍后宫的雄心壮志。 林然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你这个三观不太…” “——不听不听!我就是这么渣你能咋地,你唠叨死了!” 侯曼娥扯着林然往前走:“走走走,我带你见见人,你好歹一个剑阁亲传弟子天天查无此人,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林然正想着是她查无此人你嫌什么丢人,就被侯曼娥拉到晏凌、方俞成面前,旁边响起侯曼娥黄鹂般轻快的笑声:“方师兄晏师兄,还有楚师姐,你们说什么呢?我们也来凑个热闹。” 晏凌偏过头,看着被侯曼娥硬挽过来神色无奈的林然,黑亮的眸光有点点涟漪泛开,许久没有移开眼。 “是侯妹啊,我还奇你跑了哪里去,一直都没见你人影。” 方俞成正笑吟吟与楚如瑶说话,听见声音,扭头看见红衣如焰笑靥如花的侯曼娥,眼前一亮,顿觉另一种的风情,颇为亲热唤她道:“我们正说到之后进云天秘境的计划呢,你来得正好。” 方俞成说着,才注意到侯曼娥旁边的林然:“这位姑娘是…” 侯曼娥还没来得及张嘴,楚如瑶已经解释:“这是我们剑阁的林然林师妹。” 楚如瑶看着林然,难得露出笑容:“林师妹是江师叔座下首徒,修为不俗,更是在这次万剑林中得到了神剑风竹的认可,在我们剑阁很受师弟妹的敬重,只是常年闭关修炼,不常下山,所以方师兄才没见过。” 侯曼娥想说的台词都被抢了,斜眼瞅着做好人的楚如瑶,微不可察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哼”。 晏凌这才移开目光,浓长的眼睫颤了颤,才淡淡开口:“林师妹,这是北辰法宗掌门首徒方俞成方师兄,这位是温绪温公子。” 林然对楚如瑶笑了笑,拱起手,态度谦和:“林然见过方师兄、温公子,久仰师兄温公子大名,有缘得见,很是幸会。” 温绪看着她,谦然一笑,嗓音温和轻缓:“不敢,林姑娘客气。” “林师妹客气了,师妹竟是江剑主的弟子,又是神剑之主,师兄没认出,才是眼拙,该好生向师妹道歉呢。” 方俞成也打量林然,见她一身青衣腰佩竹剑,容貌不过清丽、气质虽安然温和,却也因此显得沉静木讷,在冰雪高华的楚如瑶和艳丽娇妩的侯曼娥旁边显得颇不起眼,实在激不起男人的征服欲。 而且江无涯沉寂已久,风竹剑虽为神剑也名声不显,和这位林师妹就不是很有交好的必要,方俞成也就不是那么热情了,只客套道:“北辰法宗与万仞剑阁亲如兄弟,林师妹初次出山,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师兄,师兄责无旁贷。” 林然看出他眉宇间的敷衍,并不以为然,笑着点头:“多谢方师兄。” 方俞成便又扭过头去,绽开笑容,宠溺对侯曼娥道:“侯妹,我出来时师尊特意准备了云天小秘境的地图,一会儿给你一份,你也回去好好钻研,看怎么…” 林然心不在焉听着方俞成和侯曼娥说话声,转过眼,看向温绪。 他安静站在那里,偶尔低头轻咳几声、应和几句,像是专注听着几人说话,但是那双清浅的眸子,却其实始终定在晏凌和楚如瑶身上。 他望着那对风姿卓绝的少年龙凤,唇角噙着的弧度柔润,乍一看温和无害,但看得久了,那笑弧却像是被勾画在唇角,深浅描摹得太过完美,以至于总像是有着捉摸不透的深意。 过了一会儿,温绪的目光又转向侯曼娥,看着那长袖善舞、嬉笑嗔怪都娇艳得像一朵红玫瑰的女孩儿,笑意愈发深重。 注意到林然的注视,他才不紧不慢偏过目光,含笑看向她。 灿漫的晚霞在他身后泼洒,模糊了他半边清瘦的身影,林然对上了一双黑润温柔的眸子,以及那眼底最深处,一笼浓淡幽然的薄雾。 温雅如玉的青年凝视她,半响,倏然一笑:“林姑娘,幸会。” ——万仞剑阁·卷一完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林然从来不会用一面两面的印象定义一个人。 人性是很复杂的, 人在不同的情境不同的事面前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也许是一念之差,就会做出天差地别的选择, 这就是人的多面性。 她做着世上可以堪称最考验公正性的工作,她的一点微小的偏见也许就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她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恶, 肯定无法做到完全的公正, 所以她更是习惯克制自己, 尽量客观地对待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但是无论怎么客观, 她都觉得温绪有问题。 “…”林然有几天一度忧虑,忧虑得她每天头发都多掉了几根,她盘坐在船头, 捏着头发问天一:“怎么办, 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其他人有问题影响到他了?他是不是有问题?他不会要搞事情吧?他应该不会搞很大的事情吧?” “…”天一都服了:“你都絮叨多久了。” 它自从那天发现林然要搞剧情、劝阻不成反被关小黑屋后就一直不太痛快,现在口气也很凶:“你要是实在担心想个法子给他提前弄死算了,反正只是个筑基后期,小心一些没问题的。” 林然摇头:“都与你说了几次了, 天一,我们不能胡乱杀人。” 规则上是限制任务者对剧情世界人物动手的,只有在任务者自身性命受到威胁,或者重要剧情、重要剧情人物受到外来者颠覆性干扰的时候,他们才可以出手。 当然, 规则虽然这样限制,但是任务者在剧情世界掌握很大的生杀大权, 她们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擦着规则的边界毁掉一个人, 轻松把手头的任务简单化, 而不受到任何惩罚…或者说暂时不受到任何惩罚。 但是林然从不会放纵杀人。 她可以杀人,她可以因为保护自己杀人,可以因为保护被伤害的无辜的善而杀人,但是她不能仅仅因为“怀疑”和“危险的可能”就杀人 ——今天因为“怀疑”杀一个人,明天就可以放纵自己为了一点猜忌杀尽千万人。 林然很喜欢曾去过一个世界中的一个词:蝴蝶效应。 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闪动着翅膀、牵动的气流也许会在两周后引起大洋对岸一场巨大的龙卷风;她如果为了图省事图轻松,轻易杀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未来可能的反派,那她毁掉的也远不止是一个人。 命运是一张巨大的网,每个人彼此串联成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提前斩掉一根也许将来会腐烂的线,看似是好事,却彻底断掉了那根线任何变好的可能,甚至会让更大片的网因为失去这一根线的拉力而提前塌陷崩溃:那一个人的死会延伸开来,会把很多人的命运推向更未知叵测的方向,当命运的洪流反噬而来,也许反而会有更多人因此死去。 所以在确定一个人彻底无可救药之前,在充分衡量利害后果之前,她不会、也没有权利斩断任何一根线、放弃任何一个人。 天一撇撇嘴,倒也没有反驳。 它喜欢林然,就是因为她的克制、谦逊与包容,如果不坚守原则,如果会肆意裁决别人的命运,那就不是林然了。 认真反驳了天一之后,林然重回忧虑,叹了口气:“他八成有问题啊,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 天一毕竟是她最真爱的统子,不忍心她惆怅,安慰她:“反正你身边就没有没有问题的,想想奚辛,想想侯曼娥,没事儿,也能凑合着过嘛。” 林然:“…” 林然:“谢谢,有被安慰到。” 不过林然转念想想也是,她见过的大风大浪还不够多吗?她遇到的奇葩还不够多吗?这个温绪再奇葩也偏不开基本法则,感觉也不像穿越的重生的那种不好搞的,就是个二十来岁的本土青年,大不了她就多关注一些。 看看现在侯曼娥不就挺茁壮(?)成长的吗,温绪一年纪轻轻小伙子,就算有点小心思,应该也不至于太凶…吧? 这样想想,林然释然了。 破晓的辉光破开重雾,洒满了船头的甲板,林然被笼罩在一天最初生的日光里,充盈纯净的温暖灵气在身体里游走,她全身暖洋洋的,被晒得很舒服——舒服得她又困了。 林然站起来,正要美美伸个懒腰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就听见后面传来方俞成的笑声: “真是巧了,林师妹也在这里吸收日晟之气。” 林然这个懒腰顿时伸不下去了。 她过头,就见方愈成、楚如瑶并肩走来,后面是晏凌,再后面是侯曼娥和温绪。 别瞧只是五个人,那戏可多了—— 方俞成殷勤和楚如瑶说话,楚如瑶时不时点一下头,听得算是专注,但是态度始终清冷坦荡,还总回头认真询问晏凌的意见。 晏凌神色淡淡走在中间,除了偶尔回楚如瑶几句,大多一直沉静不语;后面侯曼娥却笑得明艳,若有若无贴着温绪走,娇俏俏地和他说话,咯咯的笑声轻灵清脆,轻易让人心生向往。 而方俞成虽是笑吟吟和楚如瑶搭话,风度翩翩,体贴幽默,只是余光偶尔会往后面侯曼娥身上瞟一瞟,见她只顾缠着温绪,神色便有一点异样。 温绪眉目温润,也瞧不出到底是看没看出侯曼娥的心思和方俞成的不甘,只作寻常温和地答话,侯曼娥说一句他答一句,答得客套又不失风度,偶尔抵唇轻咳几声,咳得唇色苍白,清贵俊秀的气质中平添几分病弱,倒更显出公子如玉的高华。 林然看得叹为观止。 就这五个人,再折腾折腾,就能谱出一场八十集的大戏! 什么虐恋情深,什么沙雕甜宠,什么你爱我我不爱你你又爱她狗血三角恋,什么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将来对我高攀不起款追妻火葬场…… 林然满脑子奇奇怪怪的素材,不由浮想联翩,表情也有点走神。 侯曼娥钓病美人钓得正欢,只觉得自己的魅力重新飙升到顶点,正是春风得意时候,看见林然迫不及待想和她炫耀,结果就看见林然眼神飘忽不知道走神去哪儿了,顿时给她气够呛! 你大爷的!这姓林的就不能在她装逼的时候好好配合吗?!可气死她了啊啊—— 温绪注意到,旁边刚还费尽心机装作不动声色撩拨他的艳丽少女,几乎是瞬间变了表情:也不娇妩了,也不风情了,就眼冒火光咬牙切齿瞪着对面的人。 温绪顺着看去,就看见那个青衣小姑娘,站在不远处的船头,站在漫天|朝阳的霞光里,一脸神游天外的茫然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发着呆。 她很纤瘦,修长又高挑,宽大的青衫在风中微微拂动,清淩淩站在那里,会有人有那么一瞬恍惚,好似看见不是个人,而是一支湖畔亭亭的青竹。 但她毕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很秀气的姑娘,肤色尤其白皙,却不是雪一样的冷白,而是羊脂玉般的暖白,肤质细腻,五官不是多么倾国倾城的绝艳,却有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像夜色湖面泛来的粼粼月华,柔润的,温和的,明亮的…却又出乎意料的干净。 他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 温绪看着她,慢慢笑了一下,罕见地来了那么点兴趣。 他竟有些想试试,摸一摸她的眼睛,是不是也像看着那样…动人。 “林师妹,我们正要去比试台切磋一番,你要不要与我们一起?” 楚如瑶的声音把林然从神游天外中唤醒,她回过神来,正对上侯曼娥恶狠狠瞪过来的一眼。 林然:“…?”好好的,干什么瞪她? 林然莫名其妙回看她,侯曼娥表情顿时更加狰狞,林然偏开视线,看见温绪,温绪对着她浅浅一笑,只如谦谦君子,清俊儒雅。 虽然感觉他有鬼,但是他现在毕竟还好好的,没准人家只是有心机想多得些机缘呢,林然倒还不至于现在就和他计较,看了他几眼,也友善地点点头。 侯曼娥瞅了瞅温绪,又瞅了瞅格外多看温绪一会儿的林然,瞬间头皮一炸! 卧槽!这渣女,又瞎鸡儿撩人! 那边剑阁家里都有俩了还不够,居然当着她的面勾搭外面的野男人,是当她死得吗?! 侯曼娥瞪着林然的表情更凶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把她脸怼地上破口大骂她不守妇道的那种。 林然:“…” 她真的没想和她抢男人,她母胎单身能有抢男人那本事吗?!要不要这么凶残护食。 林然觉得这里是呆不下去了,却也不想跟着主角们切磋——切磋是不可能切磋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切磋的。 林然还是决定回去睡觉。 林然一本正经对楚如瑶道:“不了,谢谢楚师姐,只是我刚才吸收日初灵气,隐隐有所感悟,想回去再闭关感悟一番。” 楚如瑶点点头:“好,那你回去吧,如果到了瓶颈,有需要尽管来找我,我定会竭力帮你。” 林然笑了起来,楚如瑶确实是个好姑娘。 “多谢师姐。” 林然拱手,又向方俞成晏凌他们道别:“林然走了,诸位再见。” 方俞成笑着点头,温绪含笑,众人目送林然离开,晏凌却沉默凝着她的背影,在众人要往比试台去的时候,突然道:“我想起还有事,今日先不比了,你们去吧。” 众人愣住,楚如瑶愕然回头:“师兄,你怎么突然有事了?” “一些私事。” 晏凌轻声说了一句,不等众人反应,已经握着龙渊转身离开。 温绪看见,他离开的正是刚才那青衣小姑娘走的方向。 他唇角弯了弯,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是怪有意思。 楚如瑶知道自家师兄不是随意毁约的人,所以见他就这么径自走了,很是惊讶,不过以为他是真有事,也没想太多,就说:“那我们走吧。” 林然一走,侯曼娥彻底炫不成了,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泼下,给她全身翘起来的毛都浇秃了,瞬间啥装逼得意的心思都没了。 侯曼娥一脸阴云密布转过头,看着旁边谦谦君子的温绪,只觉裤子都脱了,却硬生生被浇哔了,一腔热血凉了个透顶,于是连刚才馋得不行的病美人都不香了。 侯曼娥脸黑如墨,一时意兴阑珊,听前面楚如瑶说话,眼珠子一转,想想应该和女主套套近乎,进云天小秘境才好蹭她的气运多拿点宝贝,当即笑盈盈过去,亲热挽住楚如瑶的手臂:“师姐,那我们快走吧,正好师妹有一些修炼上的事想请教你。” 楚如瑶不习惯被人近身,被侯曼娥挽住胳膊,身形僵了僵,但是侯曼娥笑容明艳,两人之前又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楚如瑶不好拒绝:“可以,走吧。” 侯曼娥言笑晏晏,余光却不动声色瞅着楚如瑶不太自在的表情,心里轻哼一声。 别以为她没发现,林然虽然不怎么和楚如瑶说话,其实对楚如瑶可关注了,也可怜爱了,还夸过人家勤奋,忠勇,剑法好…呸,谁不勤奋,她还勤奋呢!她几个月速成焚天剑法装得一手好逼,人人都夸她天才,谁知道背地里她他妈天天躲屋子里练剑练到吐血,白天还得花枝招展出来装出信手拈来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吃过的苦都和谁说了?她还都死过了呢!她不是也得都自己忍吗! 侯曼娥就很不服,女主了不起啊!什么好事什么好东西都是女主的,连林然都对楚如瑶另眼相看,凭什么啊! 天下机缘宝贝能者居之,凤鸣剑就算了,一把眼睛长头顶的破剑她还不稀罕了,她的赤莲还更好呢!但是进了云天小秘境可不一样,老天给她开的挂,里面大能府邸里的宝贝和传承她拿定了,她一定要让所有人看看,她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想到到时候林然一脸惊讶又崇拜地看着自己,侯曼娥顿觉如夏天猛灌了一口冰凉肥宅快乐水,从脚底板一直爽到了天灵盖。 侯曼娥更热情地拉着楚如瑶:“走走走!师姐咱们快去交流一下!” 楚如瑶:“…” 方俞成看着楚如瑶被侯曼娥拉走,一冰一火的绝代美人站在一起,看得人赏心悦目。 他也跟着走,却不动声色落后几步,正与温绪并肩,看了几眼侯曼娥的背影,故作潇洒对温绪挪揄:“温弟好艳福,侯妹可向来对男人不假辞色,却与温弟言谈甚欢。” 温绪看出他眼底的嫉妒,浅浅一笑:“方兄说笑了,侯姑娘天真烂漫,约莫是看绪身子不好,心生怜悯才与绪多说了几句…刚才侯姑娘还提起方兄,可见对方兄的亲赖,约莫是看方兄和楚姑娘谈笑风生,才不好过去,只得勉强和绪搭个伴。” 这话着实顺耳,云淡风轻几句,硬是把方俞成捧成了被两位美人吃醋相争的架势,给方俞成听得那叫个满面红光,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连忙摆了摆手:“哎呀,温弟说笑了,楚师妹和侯妹都是我的师妹,为兄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的。” 温绪含笑不语。 方俞成被温绪说得神清气爽,刚才对方俞成隐约的成见顿时烟消云散,还安慰他:“贤弟,你切莫妄自菲薄,你天赋不俗,将来修炼到高深境地,身子自然会好起来的。” “谢过方兄宽慰,只是绪已病体缠身多年,本该不强求了…” 温绪说着,忽的低头微微一笑,却莫名问道:“…方兄以前可识得林姑娘?” 方俞成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个“林姑娘”是指的林然。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方俞成不解地看向温绪,温绪又笑了一下,语气颇为含蓄:“绪只是觉得…林姑娘,很是气度不俗。” 方俞成这才恍然大悟:温绪竟然对林然有好感。 方俞成回想那位林师妹,虽也是个清丽姑娘,但气质性情实在沉静寡淡,也不知这温贤弟是个什么眼光,没看上热情如火的侯曼娥和冰雪清冷的楚如瑶,却是看上清开水一般平平无奇的林师妹。 不过温绪对侯曼娥无意,方俞成乐得成全,笑道:“林师妹常年隐居无情峰上,不怎么见人,为兄也不熟悉,不过知道个大概…林师妹是八年前,与楚师妹、晏师弟一同拜入万仞剑阁的,是无情剑主江长老座下首徒,大半年前在万剑林里拿到了神剑风竹,如今已经是筑基后期,此番便是和我们一起去云天小幻境寻找机缘结丹。” 方俞成的确是对林然没什么了解,说得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信息。 温绪:“竟是江剑主?都传闻江剑主不理世事,没想竟会收徒?莫不是林师妹天赋格外卓绝?” “这倒是没有。” 方俞成想了想:“林师妹这些年名声不显,天赋自然是比不过楚师妹的,当年江剑主点她为弟子,大概是…大概是合眼缘吧。” 合眼缘? 江无涯,以无情为号的剑主,也会讲究眼缘?这眼缘还是个这样有趣的少女。 温绪笑问:“即使是眼缘,林姑娘能拜于江剑主座下,必然天赋不俗,想必已经传承了剑主无情剑法的衣钵了。” 方俞成却摇了摇头:“这你就猜错了,据我所知,林师妹没有修习无情剑法,而是修习的剑阁基础剑法。” 温绪作惊讶状:“怎会如此?无情剑法乃天下至高密法,当年江剑主一剑冠绝天下,打下赫赫威名,林师妹怎么不学无情剑,反而学其他剑法去了?” “我也不知。” 方俞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不过一直有传闻,江剑主剑心破损,修为大跌,如今嗜酒如命…恐怕教不好徒弟了,林师妹才只好去学普通剑法。” 说着,方俞成也有些唏嘘。 亲传弟子最大的优势,就是能跟着元婴师尊学最顶级的密法,比如晏凌的君子剑法,楚如瑶的冰心剑法…无情剑法是万仞剑阁镇宗之密,之前几代的无情剑主都是剑阁乃至整个沧澜界最顶尖的强者之一,按理无情剑法威力还更甚于君子、冰心,奈何这一代的江剑主浪荡颓废,教不了弟子,林然也就白白被耽误了,堂堂一个亲传弟子,落得个学普通剑法的下场。 “竟是如此…” 温绪似遗憾地轻叹一声,眼底却氲着奇妙的笑意。 他当然不会信江无涯颓靡不振、修为大跌以至于教不了徒弟的那些传言。 虽不曾交过手,但他见过江无涯出剑的样子。 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忘川之水,太上无情,那一剑的锋芒凛冽似能刺破整个晴空。 剑如其人,那是个绝对冷峻又清正的男人,当然,也只有那样一个人,才能驾驭太上忘川剑的淡漠与温和。 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狼狈落魄如斯,江无涯不教林然无情剑,只会是他不想教! 可是他既然破天荒地收了这个弟子,又为什么不想教呢? 要么是他不喜林然、或者对她另有所图,所以对这弟子只是敷衍,根本不愿费心教导。 要么…则恰恰相反。 江无涯疼爱极了这个女弟子,以至于哪怕冒天下之大不违,哪怕自己被世人指指点点,也不愿意让她练无情剑。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万千思绪转瞬而过,愈发浓郁的笑意在温绪眼底蔓延开,有雾色涌动。 他会知道的。 这个世上,不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 林然走在方舟的长廊上,长长打了个哈欠儿,正要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就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 来人没有隐藏自己行踪的准备,脚步声很清晰,每一步走得坚定又沉稳,沉稳得甚至不像这个年纪本该轻狂意气的年轻人。 林然转过身,看着修长的青年缓缓自长廊尽头走来。 他只穿着简简单单一身蓝衫,身无外饰,只侧悬着长剑龙渊,却愈衬得腰封勒出的线条尤其劲瘦漂亮;一张清俊隽秀的容貌,明明还带着些许青涩的眉目,却俨然已是一片如海的内敛沉静。 “大师兄?” 林然看到他,未语却先笑:“大师兄有什么事找我吗?” 她是真的有点好奇,晏凌基本很少单独找她,上一次说还是在无情峰山下… “对了大师兄,上一次的事,之前万剑林里人太多了,我还没有和你道歉。” 林然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阿辛他不常见人,性格比较内向,但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的,如果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请师兄别放在心上,我代他向你道歉。” 无情峰的事晏凌本已经快忘了,听林然一提起,却立刻就回想起那个几乎贴她身上、笑容诡戾的昳丽少年,抿了抿唇:“不过是小事,我已经忘了,你不需要道歉。” 师尊后来与他特意嘱咐,那少年不是同龄的弟子,算是他的长辈,他应当尊敬;况且不过几句言语挤兑,他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他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她代那人向他道歉。 “那就太好了。” 林然安心了:“所以师兄来是为了…” 晏凌突然道:“温绪不是简单的人。” 林然:“…?” 林然愣了两秒,最先的念头不是“他怎么突然提起温绪”,而是莫名想起另一件事。 这好像是晏凌第二次对她说“谁不简单了”。 第一次就是侯曼娥…嗯,那姑娘是挺不简单,尤其擅长变脸,一会儿莫名生气一会儿又莫名开心,比六月的天还多变,明明见天嫌弃自己这个那个,可硬是她走哪儿都能“恰巧偶遇”,说不了两句又开始生气…然后无限循环往复,让她很是头秃。 晏凌见她表情怔怔的,以为她不信,语气更沉:“温绪体内天生胎毒,身体虚弱,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温家,可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温家消失了一阵,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可等他再回来,温家竟没有任何波澜,更没多久就传出温家加入北辰法宗的队伍、会共同参加此次的云天秘境的消息,而温绪赫然领队其中。” 林然很惊讶,真的惊讶。 她也猜测温绪有问题,但是她是通过观察温绪这个人又和原剧情做对比才得出的结论,但是晏凌,竟然只凭借这些就有所猜测吗? “你这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她忍不住问:“就只是因为这些吗?” 当然是他看她对温绪格外关注,特意去查的。 晏凌定定看着她,却道:“不只是这些,更因为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不值得信任。” 温润如玉的表象下,那是一双太过漫不经心的眼睛。 温绪笑得很温和,谈吐很温和,举止更是谦谦温润,但是他的目光泛着奇异的光。 他看着人,不像是在看着人,而是在看着长得是否足够旺盛美丽的花草,在看着一个有趣与否的玩具。 那个男人,甚至无所谓隐藏自己的目光,也许他正期待着有人能看穿他,从而带给他更多的乐趣。 有这样眼神的人,也许好,也许坏,但是他们都会很危险,他们都会很容易让靠近他们的人受伤。 他…不想她受伤。 所以哪怕很突兀、哪怕很多管闲事,他也一定要顺从本心过来,提醒她一声。 林然看着眉目认真的晏凌,心口突然发软。 晏凌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他不冷漠,也不孤僻,他比谁都看得更明白,也比谁都善良。 可是偏偏这样好的孩子,会被命运捉弄,走错路,败尽了一生。 林然眨了眨眼,笑着道:“好,谢谢师兄的提醒,其实我也早看出他不对了。” 晏凌没想她早知道,眉头蹙起,脱口而出:“你知道他不对,还总看他?” 林然呆了呆:“…呃,我、我看得很多吗?” 她觉得她其实也没看几眼啊,毕竟那可是侯曼娥点名看上的男人,林然再怀疑也很注意保持距离的。 她一点不想被侯曼娥怀疑要抢男人,这些天选者们大多想法奇奇怪怪,做出什么奇葩事儿她都信;之前她不过看了温绪几眼,侯曼娥都护食地瞪她,瞪她瞪得辣么凶,万一侯曼娥怎么个想不开,搞出个为争男人黑化报社的恋爱脑剧情来,给她平添三吨的工作量,她简直能哭着跳黄浦江去。 晏凌瞬间僵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眼神变了变,不自在地垂下眼,嘴唇紧紧抿着。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脱口而出而羞赧,就听见了林然下意识的喃喃。 林然是真心实意的感慨。 晏凌却误会成了另一个意思。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后知后觉的,开始泛开浓重的酸涩。 他就该想到,她那样温吞的性子,连自己的事都是能拖就拖能懒就懒,怎么会突然那么关注另一个人。 她是喜欢温绪吗? 他们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见过几面,所以她是对温绪一见钟情吗? 她…喜欢上别人了? 林然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晏凌整个人一下子黯然了。 她、她其实只是喃喃自语啊,没有反驳他看错了的意思啊,少年你不至于这么受伤吧…咱真不至于啊。 林然觉得自己的良心已经被锻炼得很厚实了,但是看着晏凌失落的样子,她的良心就莫名开始隐隐作痛。 林然摸了摸鼻子:“大师兄啊,我真没有指责你的意…” “温绪不是个良人。” 晏凌突然闷闷开口,他低着头,林然只能看见他用素绢束起的墨发,他还未及冠,头发束得散,黑亮的长发丝丝缕缕的垂下,看着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他也…也待你不用心。” 晏凌抿了抿唇,他不想说得伤她的心,可是又不想看她执迷不悟将来被伤得更深…那甚至无关他自己的小心思,但他确实觉得温绪不值得她托付。 “所以…你再想一想吧。” 他垂着眼,心里刀尖刺芒般的疼,绵延开不绝的难受,他瓮声瓮气:“将来还会有更好的男子…你、你别喜欢他,行不行?” 他不能耽误她,但是将来总会有更好的人,值得她许诺一生。 他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俨然轻若蚊蝇,要不是林然仔细着听,都要错过了。 不过她终于是听明白了,顿时啼笑皆非。 “师兄,这个你确实是误会了。” 林然生怕这话传到侯曼娥耳朵里,那护食的姑娘不得提着赤莲剑和她同归于尽,她简直就差指天立誓:“师兄!我对温公子无意!绝对绝对没有一点心思!你可千万不要多想,也不要在外面乱传啊。” 晏凌心口骤然停跳一拍,抬眼灼灼看她。 她目光清正、神色坦荡,显然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无意。 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石头突然烟消云散,晏凌全身都放松下来。 晏凌一抬头,林然才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重瞳。 林然犹豫着指了指:“大师兄…” 晏凌在她清亮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眼睛:一双漆黑骇人的重瞳。 晏凌一震,猛地横手捂住眼睛,低下头。 他没有说话,但是手背俨然青筋根根绷起,手指叩得很用力,几乎要掐进肉里,指尖分明泛着白。 林然有些不忍。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晏凌没有像原剧情里那样,在入剑阁之前就吃到遮掩眼睛的草药,以至于他现在但凡情绪激烈起来就有暴露重瞳的危险。 林然知道,甚至这些年晏凌养成冷淡寡言的性子,是因为背负的秘密,也不乏因为他需要时刻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敢放纵分毫。 林然推开门,邀请他:“大师兄,进来待一会儿吧。” 晏凌没动,一会儿,慢慢抬起头,他手遮住左脸,露出右眼眶中一只黑邃诡异的重瞳。 林然礼貌地移开眼,走神着想那个奇草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叫什么心草…情心草?清心草? 晏凌却一下子攥紧手,声音很轻,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颤音:“我这样,很可怕吧?” “…啊?” 林然回过神还有点懵,听他这样问,还以为他眼睛是又怎么恶化了,赶紧仔细看了看,见没什么异状,才松口气:“没有啊,和原来差不多,你不要多想。” 晏凌紧抿着唇,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你不怕吗?我的眼睛是这样,你从没有问过我,不怕我…” “大师兄。” 林然声音很轻,却很郑重,让晏凌所有的话都被堵住。 “我一直都相信你。” 她说:“我、我们,万仞剑阁的所有弟子、长老、掌门,都相信着我们的晏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师兄。” 晏凌手忽的发颤。 他看见她明亮温和的眼睛,像氲开的春水,泛着浅浅的笑意。 他其实早见过太多次这样的笑意。 是那年初入剑阁山下、他被幻境逼得狼狈绝望时她二话不说塞进他手里的核桃;是他被师兄弟们簇拥着练剑回来时与揉着惺忪睡眼的她一个不经意的擦肩;是他第一次拿到自己的木剑、第一次宗门小比获胜,强压激昂状似不经意地寻她,仰头看见她枕在巨大的桃树枝杈间清甜漫然地酣睡… 更是他站在无情山下,负手回身,看着她腰悬木剑、慢悠悠转着小巧的核桃、披着漫天灿烂明媚的彩霞走来,亮盈盈的双眸看向他,莞尔一笑。 八年了,从孩童到青年,他从狼狈孤僻的少年变成盛誉天下的君子剑,但是她看着他的目光、她温柔又平和的浅笑,从没有变。 从没有变! 晏凌的心脏突然跳得砰砰作响,大股大股的血顺着胸口往上涌,冲得他嗓子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干涩得不出来话。 林然看过来,他猛地侧过身,不让她看见他慌张的眼神和深红到尖的耳朵。 “林师妹。” 他低低道:“我不会让你…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林然笑起来,郑重点了点头:“我相信。” 哪怕是在原本的剧情里,她也相信着,他在竭尽全力不想让万仞剑阁的任何人失望…然而他失败了,而代价就是,他自己永远陨灭在黑渊之底。 但好在,命运也并非无可更改,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 恢弘的鸣笛声中,巨大的方舟缓缓停靠。 今天的阳光很好,迎面的春风吹乱林然的头发,她抬手在额前压了压,站在晴空万里下的船头,放眼望四周,看见周围早停靠来的大大小小的方舟,前面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各门各派,服饰纷繁,人声嘈杂。 注意到万仞剑阁和北辰法宗的方舟抵达,人群中一阵骚动,各种嗡嗡混乱的议论声低语声,伴随着各式各样或崇敬或艳羡或警惕或忌惮的目光。 剑阁与法宗过来镇场的元婴长老带着七八个金丹期的师叔站在最前面,他们身后就是晏凌、楚如瑶和方俞成几个首徒师兄师姐…还有温绪。 林然看了温绪一眼,看他眉目含笑、一直虚虚弱弱得轻咳,莫名有点胃疼,又移开眼。 看着面前嘈杂的人群,北辰法宗的元婴长老忽的重重咳了一声,那声音如钟鸣响彻全场,众人表情一震,不由自主噤声。 全场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候,不远处一艘同样恢弘的方舟上,升起一道强大的气机——那是与剑阁法宗齐名的玄天大宗,那位元婴长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自己门派也是有大佬镇场子的,你们俩宗可不要太嚣张。 当然,玄天宗的长老也同样不敢嚣张,毕竟剑阁和法宗向来同穿一条裤子,还是紧身牛仔裤那种,玄天宗虽然有时候眼红得牙痒痒,也并不想因为挑衅而被按地上魔武混合双打…… 随后,陆陆续续的,其他宗派中也有一道道强大的气机升起,只如萤火簇拥着明月,响应着三大宗的号召。 北辰法宗元婴长老清点了宗派的数目,才点了点头,抚着长髯,声如洪钟,沉声开口:“诸宗皆已到齐,那么我宣布,云天秘境正式开启,各家金丹以下弟子,手持令牌,有序入境。” 船头的风实在太大,林然觉得自己头顶的呆毛都要被吹起来了,她很努力地按着,正要悄无声息混进队伍里变成一只快乐的小路人甲,就被人拽住。 侯曼娥朝前面撇了撇头,斜眼瞅她:“去哪儿啊,该往这边走。” 林然:“…” 她不是在前面和楚如瑶他们站一块儿呢吗,怎么一眨眼就过来了,这得是瞬移练到几重境界啊?! 侯曼娥冷笑:“别人都要往前凑,只有你上赶着往后闪,你是腰间盘吗不突出就难受是吧。” 林然心想,说话就说话,你干嘛拉踩人家腰间盘。 “…你到底要干嘛?” 林然被凶得很无奈:“你去前面就好了,我想跟着大部队走。” “你想得美!” 侯曼娥重重哼了一声,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只细细的素银手镯,直接给她套手腕上,然后她自己也摸出来一只金色手镯,戴自己手腕上。 林然:“…这是个啥?” “土鳖,就知道你们穷剑修什么都没见过。” 侯曼娥嫌弃地啧啧两声,表情怎么看怎么得意到欠揍:“这是“一线牵”,进了秘境所有人的位置都会被打散,但是用这个东西只要一定距离内咱们俩就能感应到,还会被秘境默认是一伙儿的,给分到很近的位置,你说这东西好不好,老贵了,多贵就不说了,反正你省吃俭用八百年都买不起。” 她挺了挺胸,矜傲得给她洗脑:“当然了,我也不在意这点小钱,你也不必太感激涕淋,心里都明白就好,只有抱我的大腿才是有肉吃,你看别人会舍得给你……” “——呃…道理我都懂。” 林然迟疑着:“…可是,我好像没说要和你一起走吧。” 侯曼娥:“……” 然后林然就看见了活生生的“柳眉倒竖”,那是真的倒竖。 侯曼娥怒发冲冠,扯着她的衣领大声咆哮:“你什么意思!你还敢嫌弃我!我都没有嫌弃你圣母又海王,你竟然敢嫌弃我——” 林然:“…” 林然如狂风骤雨下瑟瑟发抖的树叶,被摇得眼冒金星,垂头丧气,心好累,耳朵好痛。 这一届的恶毒女配,也太不好带啦!!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林然被侯曼娥推到了队伍前排, 在一众师弟妹们亮晶晶的目光和热情的礼让中,被硬拽着拉进了云天秘境。 穿透水波状的屏障,一瞬间身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林然一闭眼, 能清晰感觉到空间的扭曲, 等再睁开, 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小山丘上。 林然低头,看见手里还握着刚发的令牌。 云天秘境是各宗派协议后,专为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们准备的试练场所,里面的危险性远没有那些九死一生的上古秘境那么大, 所以惯来被称为“小秘境”。 但危险性再小也毕竟是个秘境, 里面会孕育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也说不定,进来的都是各派的精英弟子、是各家未来的顶梁柱, 各派当然不会就这么把人扔进来,所以特制了令牌,遇到生命危险时捏碎令牌就可以出去——虽然会被师长们拧着耳朵骂不争气拖回去闭关吃土,也总比丢了命强。 林然收起令牌,放眼四望, 只见周围草木荒芜,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草都是枯黄的,一小簇一小簇半死不活耷拉在那儿。 林然鞋尖轻轻撵了撵脚下的土, 发现这里的土质异常松软,好像再用力些踩都能陷下去。 林然也搞不明白这里是什么状况, 想了想侯曼娥说要来找她, 干脆就找了旁边一块儿更高处的地方坐下, 抱着剑, 望天发呆。 没一会儿, 她就看见侯曼娥风风火火跑过来,她站起来挥手:“在这里。” 侯曼娥跑到她面前:“咱们俩运气不错,没有给分配得距离很远…哼,这都是我“一线牵”的功劳,否则你早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荒山野岭了。” 林然心想你可快看看你脚下吧,这还不够荒山吗?连草都快死绝了,荒得只剩下山了。 林然打断她的自吹自擂:“你先看看地图,咱们到哪儿了,该往那边走?” “那还用说,当然是往秘境最深处的云天深峡走,大能们的洞府都在那块儿。” 侯曼娥掏出羊皮地图,一边抖开一边絮叨叨嘀咕:“我们可得快点,绝不能让楚如瑶她们又抢先了…妈蛋我就不信了主角光环就那么牛逼?看老娘凭借天赐外挂女配逆袭收遍后宫拿尽法宝然后把男女主和反派统统踩翻脚下…” 林然:“…”不愧是演员出身,真的戏很多。 侯曼娥早已在地图上做满了标记,此刻对比着周围的景象在上面找,很快就找到:“这里应该位于云天深峡的西面,看这里百草枯萎、山形起伏,应该叫灰枯丘…” 林然低头看了看土灰土灰的大地,点头:“很贴切。” “还没说完呢。” 侯曼娥不满地拍了她一下,继续念:“上面标注灰枯丘挺危险…这不废话秘境里哪里没危险!还说这里有什么虫子,血坎虫是什么鬼名——啊啊啊!” 侯曼娥吐槽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当场原地消失。 “…”林然都惊呆了。 她看着前面突然出现的深坑,呆了两秒,提剑就要往下跳:“曼娥——” “艹,你下来个屁!磕死我了!” 侯曼娥突然又爬出来,在力的相互作用下,脑袋和林然下巴重重磕了个正着。 林然觉得自己牙都要裂了,捂着下巴泪眼朦胧瞅着侯曼娥那坚硬到不科学的脑袋。 侯曼娥也疼得窒息,捂头顶颤抖着手指她,正要破口大骂,洞里突然伸出一条足有百年大树粗的血灰色长虫,张着比侯曼娥脸还大的血盆口器就朝她咬去。 侯曼娥脸色瞬冷,一把抽出赤莲剑,伴随着赤焰般绚烂的鸿光,霸道的剑风当头将血坎虫劈成两半。 绚丽是绚丽,但是结果很惨淡——虫子腥臭的血兜头喷了她一身。 侯曼娥低头看着自己被染脏的漂亮新衣服,全身瞬间黑气环绕,但她还来不及爆|炸,周围的土地突然大块大块陷落,无数血坎虫扭曲着从地底迸射而出,交织成灰色的网从四面八方朝她们冲去。 “这什么鬼地方,日了个虫子窝啊!” 侯曼娥又一剑劈裂几条血坎虫杀出一条空路,拽着林然撒丫子就跑:“傻楞着看屁啊,还不快跑——” 林然被拽住右手,就把风竹剑拿到左手。 她出招远没有侯曼娥那么华丽,侧翼有一群血坎虫高高跃起扑来,林然反手一斜,淡青色的剑光如清风无声划过,那几只血坎虫已经重重坠在地上再无声息。 侯曼娥注意到,哼了哼:“没想到你天天懒成那样,实力也凑合啊。”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不该夸林然,万一让林然膨胀了,赶紧又更重地哼了一声,凶巴巴道:“你别得意,这也就是正常水平而已,你要是太菜,我就把你扔出去喂虫子,我自己跑得更快。” 林然自发屏蔽她的嘴欠,回答上一句:“还行吧。” 林然真觉得没啥骄傲的,毕竟这修为也不是她自己真正几十年几百年水滴石穿修炼出来的,凭空掉下来的馅饼吃着就算了,要是再拿出来炫耀那实在是脸太大了。 侯曼娥看她这么淡定,反而更来气:“天才了不起啊。” “我不是天才,但是我见过很多天才,可我从不觉得天才有什么了不起。” 林然一剑劈开追上的血坎虫,认真道:“像你这样一直目标坚定、坚持为了目标勤奋拼搏,每天都竭力做足一切准备努力提升自己的人,才是真的了不起。” 侯曼娥满肚子怨气被生生噎住,噎得她脸都涨红了 ——每每猝不及防就来一波儿鸡汤灌顶,讨厌死啦!! 侯曼娥扭过身不看她,几下把追上来的虫潮劈得四分五裂,语气故意又凶又不耐:“还用你说!我当然了不起!我是最了不起的!” 林然点头表示支持:“所以你要继续努力,好好走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成为最了不起的那个了。” 侯曼娥:“…” 艹!闭嘴吧你大爷个芳心纵火犯! 两个人在虫潮围追堵截中一路狂奔,杀得昏天黑地,留下虫尸无数,才终于跑出了灰枯丘。 遥遥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灰色虫子在灰枯丘的边界翻涌,最后不甘不愿钻进地里,大地重新恢复了荒芜平静,林然侯曼娥同时松了一口气。 林然轻轻揉着还泛酸疼的下巴,竖起来风竹剑,趁着剑刃的反光仔细看自己牙是不是还完好无损。 侯曼娥则气喘吁吁,一把将赤莲剑杵地上支撑身体,弯着腰大口呼吸,但是没喘两口气,还没等赤莲剑说嗡两声表示自己被|插地里的不满,她已经赶紧把剑拔|出来,可自然可自然地母鸡揣在怀里。 林然:“…”这被调|教的,简直了。 林然不由感慨这人不如剑的世道,赤莲冷艳高贵被侯曼娥当宝贝供着,自己苦口婆心还天天被怼,简直是没有天理。 这样想着,林然自然地摸出一张帕子,没擦脸没擦手,先给风竹把剑身溅到的血擦一遍。 毕竟自家的媳妇自家疼,她已经是个优秀的剑修了。 风竹慢吞吞地闪了两下,又懒又温吞又沉稳,特别可爱,和旁边那个能动辄凶起来就揍剑主、一亮起来能闪瞎人眼的年轻暴躁小赤莲一点都不一样。 呃,说到闪… 林然迟疑着扭过头,看着金光闪闪几乎炫瞎狗钛合金眼的赤莲剑,迟疑:“你原来的剑…也这么闪吗?” 侯曼娥母鸡揣着剑,傲然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回去特意给我们赤莲换的新皮肤!是融进了紫金灵魄、太罡石、金玉晶等等至少上百种珍贵材料加成后升级的效果。” 林然肃然起敬——毕竟其中大半的材料她都没听说过。 但仅仅是她听说过的,比如那个紫金灵魄,阿辛时不时就爱加在饭里说能涤洗杂质,他曾经还抱怨过紫金灵魄又涨价了,都卖到300块上品灵石一滴了。 当然,他的原话是:紫金灵魄又涨价了,咱们又要没钱了,哦对,我听说北辰法宗和玄天宗的宗库富得流油… “…”当时林然和江无涯的表情:QAQ 最后江无涯硬着头皮拒绝了奚辛的明示,奚辛不高兴得连做了一个月的黄瓜炒油菜,不放油的那种,给林然吃得脸都绿了…… 回忆起往事,林然不由流下了贫穷的泪水:“好厉害,这得好多好多钱吧…” “还行吧,也就花了个七八千块上品灵石。” 侯曼娥爱怜抚摸着自家的赤莲·大宝·美·打人巨疼·剑,轻飘飘:“也就是你们剑阁元婴长老十来年的俸禄吧,不过谁叫我爹娘有钱呢,给我们赤莲吃点好的理所当然,只要我们赤莲开心,我就开心。” 这一通舔狗言论,给赤莲剑舔得那叫一个身心舒畅,林然眼看着赤莲剑身红光大盛,矜持地蹭了蹭侯曼娥的手臂,侯曼娥顿如发朋友圈得到女神点赞,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美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好了。 “…”林然低头看了看风竹,一人一剑默默对视半响,林然又摸出一块新手帕:“我给你剑鞘也擦擦吧。” 风竹觉得很好,它这一把老胳膊老腿,被舔得太厉害身子骨可受不了,还是这样好,偶尔做个小保健,日常和剑主一起摸鱼偷懒,才是真的快乐。 林然擦起剑鞘,侯曼娥没有人显摆了,撇了撇嘴,也翻出地图来看。 剑鞘上也被溅了很多粘液,林然正顺着竹鞘的纹路细致地擦,忽然后面传来一个扭捏的声音:“你刚才…干嘛跳下去啊?” 林然扭过头,侯曼娥背对她拿着地图看,似乎只是随便一问。 林然于是也回过头,继续擦鞘,随口说:“因为要去救你啊。” 侯曼娥捏着地图的手紧了紧:“哼,救个屁…你也不动动脑子,对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二愣子似的就往下冲,万一下面特别危险,或者其实根本没什么,我很快就能自己爬上来…” “不管危险还是不危险,不管你自己上得来还是上不来,我都是要下去的。” 林然很平常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该下去,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侯曼娥:“…” 她猛地回过头,看见林然纤细的背影,她低着头,还在认认真真地擦剑,认真得像个傻子。 侯曼娥不想相信,她有一万种理由暗自嘲笑她说大话,嘲笑她随意许诺、收买人心,但是她根本无法抑制那一瞬不由自主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窒息:林然是说真的。 ——哪怕那不是血坎虫的洞,哪怕那是刀山火海、哪怕那是穷途末路,她也会陪自己一起走。 因为她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说到做到的傻子,全天下最大最大的傻子! 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发颤,侯曼娥胡乱缩进袖子里,粗鲁抹了把眼睛,抹得太用力,眼眶都发了红,她用力吞了吞酸涩的喉咙,才瓮声瓮气:“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感激你,你还磕到我头了,都疼死我了,我气死了!我…我,哼!我要是脑震荡了就都怪你!” 这话立刻提醒了林然,林然赶紧又竖起剑,借着折射的剑光观察自己嘴里最里面的牙:毕竟脑震荡了可以治,牙裂了可就只能拔了,在这个美食无限胃有限的世界里,她必须得像爱肾一样好好珍爱自己的牙。 侯曼娥没听见回音,莫名有点心慌,下意识回头看她:“你…你怎么不说话,我就是随便一说你不能生气,你不能小气…” 林然仔细观察,确定每一颗牙都白白亮亮之后,心满意足抱剑站起来:“听见啦,没生气,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越墨迹事情越多,反而早点到地方早点跟着主角们混下剧情,完事儿就可以出去啦…唔,她已经想念阿辛做的红烧排骨了。 侯曼娥看林然没有生气,暗自松一口气,也抱着赤莲起来,重振精神昂首挺胸走到她旁边,一边走,一边看地图。 林然边走边问:“我们往哪边走?” “往东北那边走,就是这边…” 侯曼娥突然一句:“我之前骗你的,就算你拖后腿,我也不会把你扔出去喂虫子的。” 林然微顿,偏头看她。 侯曼娥低头盯着地图,目光灼灼,一脸严肃,像是能把地图盯出花来。 林然突然笑了。 她不知道,前世那个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李曼娥会不会抛弃拖后腿的同伴,就像她不知道,如果重来一次,在疾驰来的汽车前,李曼娥还会不会选择推开那个女孩儿。 但是林然知道,现在的侯曼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弃自己。 谁没有恶念?谁没有黑暗?谁能永远无私?没有人。 但是“善”可以被滋养,总被阳光照耀花香围绕的人,总会变得越来越温暖,学会责任、宽容和信赖,以至于终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贪婪、阴郁、自私、病态,都将被善和爱永远压制,再不见天日 ——那就是她一直为之孜孜努力的意义! 侯曼娥被她看得浑身变扭,觉得好像身上的壳子都被扒掉露出不设防的软肉来,她顿时毛了,凶得像是要扑过来挠她:“看什么看!烦死啦不许你看!” 林然弯了弯眉,好脾气地转过头去:“所以我们往这边走吗?” 侯曼娥这才松懈下来,嘚瑟地抖了抖毛:“对啊,让我看看我们再往前还得经过凛风谷、火焰山、醉长亭…” 侯曼娥拉着林然特意选得人少的路,就为了少撞见些闲杂人等将来和她抢东西,但即使都这么小心了,还是倒霉催地撞上了人。 “林姑娘,侯姑娘。” 温润的男声像是天生含着笑意,余音悠然舒缓,能让人不自觉地卸下防备。 那时林然和侯曼娥刚从凛风谷跑出来,正是被罡风刮到怀疑人生的时候,尤其是侯曼娥,一屁股跌坐地上,已经顾不得自己又烂了的新衣服,拿着镜子左右看脸,撕心裂肺:“我的脸!我的脸都被吹皲了!我他妈的盛世美颜啊,我可是美艳大小姐的人设啊,我这回去得抹多少深海珍珠霜才能润回来——” 林然娴熟地屏蔽旁边的尖叫,专心致志地压下头顶被吹翘起来的呆毛——但是效果不大,它仍然孜孜不倦试图支棱起来,欢快地迎风飘摇。 就在她举起风竹琢磨着怎么个姿势把那缕呆毛剪下来的时候,她们同时听见声音。 侯曼娥瞬间站起,手握赤莲警惕盯着缓缓走来的青年,林然转过身,就看见温绪那张清俊温雅的脸。 温绪还是那一身月白长衫,只是外面的毛领披风已经换成了更厚重的狐裘大氅,因为他身形颀长清瘦,披在身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衬着他苍白的肤色,黑润的眼睛和淡色的唇瓣,却一点不让人觉得弱不禁风,反显出一番羸弱的清韵。 林然还没见过,有哪个男人能把病弱演绎得这样风流出尘。 当然效果也是很明显的。 林然就注意到,旁边的侯曼娥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巧,能遇见两位姑娘。” 温绪看着她们两个颇为狼狈的形容,笑了笑,体贴地没有询问,却道:“之前撞见了异兽,绪留下断后,与族中子弟们走散了,若两位姑娘不嫌弃,可愿与绪结伴同行。” 温绪是筑基巅峰,虽然身体不好,战斗力按理也比她们俩强,再结合两个人现在的惨状,这份邀请,在任何人听来都是他在照顾两个小姑娘的自尊心、其实是想一路同行保护她们。 林然看见侯曼娥明艳一笑:“请温公子稍等,我和师姐商量一下。” 林然想想刚才侯曼娥明显馋人家身子的表情,自觉懂了,被侯曼娥拉过去的时候,还小声委婉指点:“走是可以一起走,但是还得保持警惕,毕竟他不是熟悉的同门啊,谨慎些比较好。” “走什么走?” 谁知侯曼娥背过温绪,一秒变脸:“他谁啊就一起走,平白分我们机缘占便宜?做他的美梦,烦死个人赶快把他甩了,一会儿我做白脸你做黑脸,咱俩配合让他赶快滚蛋!” 林然:“…?” 这和她设想得不太一样。 林然:“你不是对他挺有好感的吗?” “是有好感啊,谁让他那么帅。” 侯曼娥一脸理所当然:“但那也不能让他蹭我便宜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该玩玩该闹闹,别拿利益开玩笑,男人归男人,好处归好处,这一码归一码。” 她可是知道剧情啊!看这一路她们俩借此收了多少宝贝,这么大的金手指,她也就给林然用用,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外面一个野男人白占便宜。 林然一时被震住了,迟疑了两秒:“…那你为什么不刚才直接拒绝,还特意让我做黑脸拒绝?” 侯曼娥一叉腰,更理直气壮:“因为我之后还想睡他啊!我当然不能拒绝,我还得为他说话,让他对我增加好感,毕竟好处归好处,男人归男人,这一码归一码嘛。” 林然:“……” 林然恍恍惚惚:原来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竟恐怖如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林然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被这惨烈的现实给震住,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儿来。 侯曼娥已经拉着她转过去,瞬间变了张脸, 拽着她的袖子, 满脸难过和小心翼翼:“师姐, 温公子很厉害的, 还可以保护我们,我们就一起走吧, 好不好。” 林然:“…” 侯曼娥暗暗使劲儿拽了林然一下, 林然被迫营业:“…还是不要了, 我们和温公子走在一起不方便。” 侯曼娥瞬间双眸含泪,楚楚可怜,娇娇一跺脚:“哪里不方便,人家看方便得很, 好师姐, 就让温公子一起走嘛~” 林然:QAQ 你之前也没说还得编理由啊?! “因为呃、呃…” 这操作来得猝不及防,林然绞尽脑汁, 一时竟然编不出来。 侯曼娥看得心急, 又拽了她两下。 “因为…”林然被她催得急,忽的灵机一动, 可高兴道:“对了, 因为师姐我恐男!” 侯曼娥:“…” 温绪:“…” 侯曼娥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样的鬼才能想出这样的脑残理由?! 要不是有温绪在, 侯曼娥好想揪着林然的领子咆哮她是不是脑子有坑! 温绪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他抬起宽袖抵住唇, 隐约可见清隽的眉眼弯弯, 竟似在笑。 林然很镇定, 她不觉得很丢人, 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可机智了: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个更坚定更没办法拆穿,只要温绪不能当场变性,他就肯定是不能赖着了。 其实要是林然自己一个人,她也许会和温绪一起走,她总觉得他有些怪异,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想搞什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她现在身边有侯曼娥,这姑娘虽然是挺精的,看着应该不至于吃亏,但她毕竟还摸不清温绪的路数,还是多些谨慎好。 虽然林然理由有点拉胯,但毕竟还是把人拒绝了,侯曼娥勉强满意,一边哼哼唧唧着:“啊师姐你怎么这样人家好难过那我们只好走了谁叫你是师姐得听你的…”一边状似特别不情愿地拉着林然飞快溜。 林然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转身的时候,似乎听见身后温绪轻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轻,像只是无意间的一个气音,好听,但也漫不经心。 林然顿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温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宽袖轻敛,长身玉立,眉目浅浅的笑,像是在看一道美丽的风景。 那是一种温柔到漠然的眼神 ——就像在看已经被他攥在了手里的白玉棋子,是美的、是珍贵的,却也是可以随他心意,肆意摆弄、生杀予夺的。 他突然侧了侧脸,那双因为弧度柔软、总显得清俊无害的眼睛,凝视着她。 林然能看见,他眸底缓缓氤氲的、愈浓的雾色。 他好整以暇看着她,细长的眉峰倏然轻轻一挑,像是无声地笑问:你真的想好了,不与我一起走吗? 林然轻轻皱了下眉。 “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天一冷不丁道:“我们可能低估他了,他可能不只是个有心机的世族公子。” 林然:“我觉得他不太对。” “我也觉得。” 天一果断说:“跟着他,放到眼皮子底下盯着,不能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 林然也这样想。 筑基巅峰的修为并不值得她警惕,但如果这个男人极有筹算且别有心思,那就需要上心了。 好多聪明人脑子都不用在正事儿上,反而搞事情搞得风生水起,林然以前也不是没见过,那真是能让人头秃。 林然站定了。 侯曼娥拉她,没打动,奇怪地扭头看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林然又回头看了看温绪,然后看着侯曼娥,冷静说:“师妹,我又想了想,要不然我们还是和温公子同路走吧。” 侯曼娥:“??!” 侯曼娥不敢置信看着她,背对着温绪对她呲牙咧嘴,嘴上却娇滴滴说:“哎呀师姐,你不是说你恐男吗?你不要勉强自己,否则我和温公子心里都会不好受的。” “没关系。” 林然一本正经:“我突然想起来,这病好像已经治好了,一起走没问题的。” 侯曼娥:“……” 三秒恐男就治好?你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侯曼娥再也忍不住了,拽过林然低声骂:“你还敢不敢更扯淡一点!恐男这破借口就够尴尬了,你还说变卦就变卦,这不是明晃晃打他脸吗?打脸就打脸大不了以后就当不认识了,但是咱不是说好把他轰走吗?你干嘛还要和他同路!” 林然心想,打脸算什么,头打掉也必须把他拉眼皮底下盯着。 “我就是觉得…他实力不错,可以当个帮手。” 林然没办法解释自己观察蛇精病的玄学经验,只好勉强扯:“而且温家不是和你们北辰很熟吗,大家一起走也…” “你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侯曼娥粗暴一挥手,盯着她的眼神怀疑得像是在看可能绿了自己的男朋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林然:“我没有!” 侯曼娥:“那你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走?我他妈一个馋人家身子的都只想让他滚蛋呢!你跟我说这还不是真爱当我傻逼吗?!” 林然:“…” 一击毙命,发人深省。 林然张了张嘴,愣是无话可说,不由流下了一个母单最悲伤的泪水:“我真的没有…” “呵,我早看出来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一直瞅他,后来每次见到他都瞅他,比瞅我的次数还多!” 侯曼娥成功从一个“怀疑被男友绿了的女朋友”进化成了个“实证头顶青青草原的深闺妒妇”,怨气冲天,咬牙切齿:“我早就该想到!这个凑表脸的小婊砸,装得病病歪歪正人君子一个,竟敢背着我勾引你——” 林然听得懵掉了。 她不是应该扯着自己领子暴怒咆哮“竟敢觊觎她看上的男人还是不是姐妹”,然后和自己噼里啪啦大撕一场吗? 这个句子主谓宾…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等、等一下。” 林然迟疑:“你这到底是在骂谁?好像不是在骂我…” 侯曼娥:“…” “骂你!我他妈当然是骂你呢!” 侯曼娥当场炸毛,指着她恶狠狠冷笑:“林然!我告诉你你看上他了也没用,他是老娘看上的男人!一会儿我就把他抢过来,让你竟敢背着我瞎搞…” 抢不抢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林然想了想温绪刚才那个笑,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摸不透,侯曼娥要是喜欢上他,万一被欺负了就不好了:“别了吧,我觉得他不太对劲,你不要离他太近。” “什么?你知道他不对劲儿还要和他一起走?你自己巴巴想和他走,倒是让我离他远点?!” 林然发誓自己是真心为她考虑,但不知道为什么,侯曼娥反而更加生气,暴怒咆哮:“我看你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啊啊气死我了你个大傻叉——你完蛋了!你等着,老娘明天就把他变成我男朋友,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呵,你想个狗屁!” “…”林然抹了把被喷一脸的唾沫星子,表情很呆滞。 为什么侯曼娥说得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凑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呢? 明明馋人家身子不是侯曼娥她自己吗,怎么就成自己被迷昏了头?她们在讨论的到底是一件事儿吗? 林然陷入了沉思。 侯曼娥眼瞅着林然说着说着又开始发呆,连哄她都不哄一下,一股火瞬间蹿上头顶,气得她额角青筋一跳一跳。 傻叉傻叉大傻叉!她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个二愣子! 她重重哼了一声,绕过林然气势汹汹就朝温绪走去。 林然感觉面前一空,茫然往四周看了看,一回儿头,就看见刚才还面目狰狞的侯曼娥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张巧笑嫣然的脸,笑靥如花站在温绪旁边,俏生生道:“太好了温公子,我师姐她脑子没病了,我们可以一起走啦。” 林然:“…” “脑子没病”的林然默默捂住心口,安慰自己,虽然还是免不了转为“塑料姐妹花为男人撕逼”的狗血故事,但是好歹目的是达成了,以后的…先凑、凑合着过吧。 温绪看了看笑容明艳眼神却冰冷警惕的侯曼娥,又看了看那边一脸无奈的林然,眸色笑意更浓,微微拱手:“那绪就叨扰了。” 然后各怀心思的三个人都硬凑在一起上路了。 侯曼娥说到做到,说是抢男人就绝不含糊,几乎每一分钟都腻在温绪旁边,绕着他嬉笑娇嗔、打情骂俏,温绪被她缠着,只能偶尔和林然说几句话,往往还没礼节性客套完,就被侯曼娥生拉硬拽着扯回去。 侯曼娥和温绪在前面走,林然跟在后面,看着她们俩男高女靓肩并肩的背影,忧伤望天,觉得自己是一个好明媚好明媚的大灯泡。 她们正在火焰山中穿行,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火山,火山里蛰伏着各种凶恶的异兽,因为火灵太过充沛,连空气都泛着红色,看久了偶尔精神恍惚,就会有不知打哪儿藏着的异兽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要把人吞掉。 林然和温绪都不是火灵,唯有侯曼娥是火灵根,又拿着火行神剑赤莲,反而在这里如鱼得水,此时一剑,轻松就把扑上来的岩齿虎砍成两半,剑尖一挑就挑出它身上最珍贵的虎牙,反手就扔给林然。 林然接住,顺手塞进储物戒指里,然后快走上前,和自发退后的温绪并肩,几步落后于侯曼娥默契护住左右两翼,由着侯曼娥举着赤莲在前面意气风发开疆破土。 侯曼娥的剑招有多酷炫,林然的剑风就有多朴实,淡青色的流光划过,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地没有一点存在感。 林然刚挑出一只炎影蟒蛇的蛇胆,就听旁边温绪轻笑:“林姑娘好剑法。” 林然看了他一眼,他就施施然站在她身侧,手无寸铁,只身前悬着一面繁复流光的法印。 有异兽凶悍撕咬而来,他轻咳两声,宽大的云袖轻描淡写一拂,法印映射的灵光闪烁,异兽狰恶的身形瞬间凝固,几秒后,乍然被消融成残破的灵魂碎片,眨眼间就消失在半空中,连点骨灰都不给人家留。 而干着这么惨绝兽寰的事儿的时候,这钟灵毓秀的贵公子,眼皮子都没掀一下,甚至还在一直病歪歪地咳嗽… 林然默了默,把蛇胆收起来:“温公子谬赞了,公子才是修为不俗。” “林姑娘总是很谦逊。” 温绪笑道:“明明是个很不凡的人,却始终甘愿隐于人后,把更多的机会和荣光让给其他人…” 就像世人皆知剑阁双绝,却不知无情剑主之徒林然;就像人们向往神剑威名,却总会不自觉地忽视同为神剑的风竹;就像现在侯曼娥在前面大杀四方,她却专注在后面断后扫尾,老老实实一个劲儿往储物戒指里塞东西。 林然总觉得他语气有点莫名的意味,摇头道:“我并没有不凡,也没有隐于人后,我一直该干嘛干嘛,所有人得到的机会和赞赏都会是她们自己应得的,和我没有关系。” 她只是机缘巧合被选中成了任务者的一员,她被赋予的一切特权都是为了做任务,剥去一切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东西,她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天资一般,不太机灵,贪吃,有点小闷骚,偶尔爱听八卦,还挺懒。 她说得很平淡,但是很认真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温绪看着她,忽的笑了。 真是个顶有意思的小姑娘。 侯曼娥打得兴起,一回头,看见林然又和温绪搅合在一起,瞬间脑中警铃大作,催魂似的叫唤:“你们怎么走那么慢?林师姐,林师姐,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林师姐。” 林然:“…唉。”护食的女人惹不起啊。 林然无奈向侯曼娥走,身后温绪却也慢悠悠跟上,突然笑:“林姑娘似乎不太喜欢绪?” 林然心想我喜欢你才是完蛋了,和凶残女配抢男人——好家伙儿,我直呼好家伙儿,侯曼娥不得生撕了她?! “林姑娘没有反驳,看来是真的。” 温绪轻轻一叹:“这真让绪伤心…毕竟,绪可是很喜欢林姑娘的。” 表白猝不及防,林然却丝毫没有被表白的感觉。 她侧头看了看他,只看见一双像是永远温润含笑的眼睛。 林然:“冒昧一下,温公子喜欢过很多人吗?” 温绪眼尾一弯,并不否认:“或许。” 林然没有问他喜欢的都是什么人,反正肯定不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那种,倒更有可能是仙侠版电锯惊魂,竖锯秃头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爱怜看着屏幕那头他的大宝贝们激情碰撞血肉横飞。 谁能说那不是喜欢?喜欢到搞死你,妥妥的真爱! 她继续问:“那他们现在都怎样了?” 温绪笑起来,竟然有一点孩子气的狡黠:“我又不是他们,我怎么会知道呢?” 林然沉默了两秒,也没有刨根问底,只诚恳道:“所以这就是了,我没有不喜欢你,当然,我也没有喜欢你,温公子,你是个很麻烦的人,而我这个人恰巧特别懒,如非必要,并不想惹麻烦。” 侯曼娥阴森森的声音低了三个度:“林师姐——” “就来就来。” 林然不再理会温绪,快走几步去追已经磨刀霍霍的爆娇大小姐,可是温绪忽的笑:“林姑娘,其实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复杂…我只是一个,喜欢做交易的生意人。” 林然步子一顿,回眸探究看他。 “我并没有恶意,林姑娘。” 他微笑看着她,气定神闲的,带着某种道不明的蛊惑:“恰恰相反,我很期待有一天,你也会愿意来和我做交易,一场银货两讫、你情我愿的交易,可以满足你任何的期望。” 林然看了看他,很久,忽的摇摇头:“不会的。” 温绪的笑意一怔,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断然,不由莞尔,像是以为她在嘴硬:“这样坚决可不好吧,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那一天呢?” 当然不会,林然想,因为上一个要和她做交易的人,一个姓马的男人,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她还年轻,刚穿到现代的花花世界,最开始,她只是因为指甲长了,想买一把指甲刀,于是她上了淘宝宝,认识了马爸爸,马爸爸鼓励地对她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然后给她推荐了指甲油美甲套装护手霜戒指手镯猫爪杯……再后来,在双十一那个凛冽的冬日,她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手。 在想去卖肾抵债、却因为肾重生速度太快,吓瘫了小黑作坊医务工作者后,林然望着他们口吐白沫被拉上救护车的背影,悲伤地吸了吸鼻子,和查封黑作坊的警察叔叔们擦肩而过,一个无名英雄抱着枕头湮没于黑夜下的桥洞,到最后,终究是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回忆起往昔,林然不由潸然泪下。 “我已经为过一个男人失去了所有。” 林然哽咽着对温绪说:“受过的伤可以愈合,可是剁过的手,那种揉杂着澎湃和悔恨的初心,却再也回不来了。” 温绪:“…??” “你来晚了。” 林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转身:“我的信任只有一次,你们这些口蜜腹剑的男人,都是骗砸,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了!” 温绪:“……”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等他们终于离开了火焰谷, 已经是五天后的事儿了。 在火焰谷的日子,虽然有灵气护体,林然还是觉得自己快被烤焦了一层皮, 以至于终于能碰到清凉凉的湖水的时候, 她长长舒了口气。 “——好爽!” 侯曼娥猛地冲出水面,用力甩了甩头, 溅开的水珠糊了林然一脸。 林然被呛了一下, 抹了把脸, 再睁开眼,就见侯曼娥直勾勾盯着自己。 “哇…” 侯曼娥意味深长:“还以为会很小, 其实也不小嘛~~” 林然:“…” 什么大什么小, 她听不懂, 她什么都听不懂。 林然双手抱住弱小又无助的自己,默默往水里又缩了缩, 只露出一个脑袋。 “你躲什么, 难道我还能吃了你嘛。” 侯曼娥笑嘻嘻蹭过来,像条游鱼绕着她游,小眼神悄咪咪往她脖子以下不可描写的地方瞟:“你不是说我们是好姐妹嘛, 好姐妹当然什么都可以分享了,看看怎么了,我也有,我还比你大呢, 不信你看!” 说着她站起来,骄傲挺了挺胸:“要不要摸一摸, 手感超棒的…当然, 你也得给我摸一下。” 林然:“…” 不, 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快放她下来! 林然大风大浪见多了,倒也不至于被调戏得变色,但是眼看侯曼娥的狗爪子都要伸过来了,林然实在不想和她探讨大小的问题,爬上岸快速把衣服披好,才转身问她:“回去吗?” 侯曼娥看她领口都拢得严严实实,撇撇嘴,嘟囔一声“老古董”,仰面往湖里一倒:“不走,我还没有洗干净呢。” 林然:“你都洗一个时辰了。” 侯曼娥理直气壮:“我还可以再洗一个时辰,而且我还没护肤呢,还没做保养呢,这几天那破山谷的太阳那么烈,都给我晒坏了,再不好好保养我黑色素都要沉积了!” 林然:“…行吧,你慢慢洗吧。” 林然拎着风竹剑往回走,他们找的宿营地是一片景色秀美的山林,草木葱郁,清风习习,和火焰谷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天色渐渐有些昏暗了,空地上升起了火堆,融融的暖意映亮青年半张清俊柔和的侧脸。 他侧倚着身,白皙修长的手执着一册竹卷,看得专注,只偶尔轻轻拨弄一下火堆的木柴,在跳跃的火星中,更衬得人如暖玉,翩然风姿,道不尽的岁月静好。 这就是林然一直觉得温绪很奇妙的一点: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目的性。 她能看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也能看出他进入云天秘境必有所图,但是她却猜不出他的目的,因为他看上去没有任何欲望——这一路,他既不图奇珍异宝,也不图磨砺修为,哪怕是侯曼娥缠他缠到林然都看得牙疼,他也始终慢慢悠悠的、温温浅浅的,既不烦躁,也不迎合,该干嘛干嘛,轻松写意得活像是来一趟游山玩水。 他似乎单纯只是为了好玩而来。 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你猜不到他会做什么,因为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 ——这种人,一般俗称蛇精病。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来,笑着打招呼:“林姑娘。” 林然“嗯”了一声,在火堆对面盘腿坐下,把风竹剑架在膝头,摸出一张软帕,浸满了金玉露,然后轻轻地擦。 温绪一手倚额,含笑看着她。 她头发还没干,就随意披散在身后,发尾坠下的一颗颗水滴微微浸润素色的外袍,宽宽大大的长袍覆住纤细的身段,不显山不露水,唯有手腕戴着个细细的银镯,随意勾在纤弱的腕骨上,显出几分道不明的旖旎。 温绪微微抬眼,看见她秀美的侧脸,鼻梁挺翘,小小的鼻头却圆润,柔和的眉峰下,一双偏长的杏眼,眼尾清浅下垂,是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温柔相貌。 温绪见过很多温柔的姑娘,她们中有的温柔是假的,是用柔顺掩饰心底的贪婪欲望;有的是真的,是被养在象牙塔里长大,天真烂漫,所以看什么都是美好的,但是那种温柔太短暂太脆弱了,也许一点风吹雨打就会让它凋零、甚至腐烂。 但是她是不一样的。 她的柔和,像沉在海底最深处的珍珠,被最幽暗的海水侵蚀过千万年,所以也许不那么明亮灼人,却更柔润、更平和、更坚韧,当盈盈地亮起来时,整个瀚海都要为她俯首。 那是一种没有棱角、润物无声的强大力量。 温绪笑了笑,看着她擦过风竹剑后,又拿起一张新帕子浸湿,细细地去擦剑鞘。 温绪:“你很珍爱这个剑鞘?” 林然点点头:“是我师父给我削的,我很喜欢。” 江无涯削的剑鞘? 温绪眉峰轻轻一挑。 江无涯那堂堂无情剑主、剑道至尊,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任他唾手可得,他倒是看都不看一眼,亲自拿着根竹子一刀一刀给小徒弟削剑鞘。 这到底只是疼徒弟呢,还是别有心思呢? “是很风致。” 温绪瞥一眼竹鞘上嵌着的那朵开得艳丽的桃花,轻笑:“你师父,还送你桃花?” 林然小心擦了擦桃花,这看似柔软脆弱的花瓣却没有染上一点脏污、也没见一点损伤,她这才放心,解释:“这不是我师父送的,这是我弟弟送的。” “…弟弟?” 温绪语气笑意愈浓,似别有深意:“你弟弟送你桃花?” “嗯。”林然点头:“他一直都这么浪漫,不像我,特别糙,他是个精致的小男孩儿。” “…”温绪微妙地被噎住,抵唇咳了两声,才继续:“那你还有一个为之付出了所有的男人?” 林然又点头,马爸爸嘛,她为他付出的最多了——不仅曾流落桥洞、街头卖艺,还差点就想不开要剁手卖肾了。 温绪被她的坦荡堵得一时语塞,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奇异。 小姑娘不得了,年纪不大,感情世界还挺缤纷多彩。 温绪突然来了点兴趣:“那个让你那么刻骨铭心的男人是谁?他让你伤心,你师父不知道?你师父没去找他算账?” 江无涯如此宠爱她,真是当掌中宝心肝肉捧着,温绪可不信江无涯能容忍她被人欺负。 林然摇摇头:“没有,师父也没办法找他算账。” 温绪:“为什么?” 林然心想当然是因为大家次元不同,不过说了这人也听不懂,她于是言简意赅:“因为他是我爸爸。” 温绪:“…爸爸?是…爹?” 林然:“嗯,乖。” 温绪:“……” 温绪:“??!” 温绪忍不住坐直身子,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你说什么?” “你话好多。” 林然眸光清亮看着他,诚恳又礼貌地道:“你老打探我消息,还试图挑拨离间,我有点烦你,不想和你说话了可以吗。” 温绪:“…” 然后林然就低下头去,继续擦剑鞘。 温绪盯着她,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盯着剑鞘擦,活像在给前世的情人搓背,搓得专注又认真。 温绪:“…” 温绪捂住莫名疼起来的肝,重重咳嗽。 “啊啊啊!就算是洗完了还是好热!” 这时候,侯曼娥跳着脚回来,扑到林然身后,直接湿漉漉的脑袋搭在她肩膀上,满脸萎靡不振,哼哼唧唧:“呜我好累,我浑身好酸疼,直到现在还特别热…” 侯曼娥刚开始在火焰谷很亢奋,跟被放飞了的哈士奇似的到处撒欢,仗着属性优势杀得热火朝天,但是再撒欢,连撒好几天也受不住啊,现在这后遗症上来了,人就萎了。 林然被她撞得歪了下脑袋,随手捡起扇子,给她扇点凉风,有点无奈:“谁让你在火焰谷里到处招摇,我早跟你说过,剑气总是透支得太厉害会很难受。” 侯曼娥撇嘴,谁不知道难受,可只有一次次透支修为才能突破极限,实力才会提升得更快啊,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她又不是抖M。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 侯曼娥嘟囔着甩了甩头发,被林然摇扇子的风吹得美滋滋,不由眯了眯眼睛:“还是外面好,风清清凉…话说你什么时候拿的一把蒲扇?” 林然一愣,才发现手里捡的不是折扇不是团扇,竟真是把蒲扇。 关键是这蒲扇还不是新的,似乎用过些年头了,扇叶都有点微微卷,手柄还是温热的。 侯曼娥瞧了瞧这老大爷作风的蒲扇,停滞了两秒,猛的爆出惊天嘲笑:“哈哈哈卧槽你哪儿搞来的扇子也太土了吧!我只在地头看老大爷穿着裤衩背心扇这玩意儿过!你到底是什么乡土品味啊哈哈笑死我了!” 林然:“不是我的!” 侯曼娥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那还能是谁的?总不可能是我的吧,你别解释了我都懂,谁还没点特殊癖——” 温绪:“是我的。” “癖好…嗝。” 侯曼娥被生生噎出了一个嗝,一脸茫然:“谁说话了?是你说了话?” 林然默默看向温绪。 温绪淡然地把扇子接过去,娴熟地扇了扇:“我用惯了这扇子,扇风大小很合适,刚才正用来扇火,让侯姑娘见笑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执扇的姿态风雅至极,边说着,边还在笑。 林然侯曼娥默默看了看那比他脸还大的蒲扇,又默默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怎么办。”侯曼娥突然在林然耳边幽幽说:“我又有点想睡他了?这么病病弱弱的清贵公子,竟然用蒲扇,这反萌差太棒了吧!他品味也太可爱了,真是好有趣一男人啊。” 林然:“…你刚才以为我用蒲扇,还说我品味土。” “是啊。” 侯曼娥理直气壮:“我双标嘛,你又不是才知道。” 林然:QAQ 侯曼娥扭头变了张脸,笑嘻嘻看着温绪,大胆地撩拨;“温公子用的蒲扇,一定不是普通的蒲扇吧,可以给我看一看嘛?” “不过是把普通蒲扇,侯姑娘想多了。” 温绪笑着,云淡风轻地回绝,却拿出一片颇为奇异的冰蓝色细长叶子,温声道:“刚才听侯姑娘说心绪烦躁,我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一片清心草叶,便送给侯姑娘,应该能好受些。” 侯曼娥没想太多,只当是他在向她示好,欲迎还拒地骄矜,伸手就要接过:“这怎么好意思…” 林然却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那蓝色的细叶:“清心草?” 温绪笑容不变:“是,看来林姑娘听说过?” 林然从他手里捏过那片细叶,叶瓣细长,泛着盈盈蓝光,叶脉清冽如溪,正是清心草。 清心草并非能提升修为的奇草,所以名声不显,但是它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功效:就是压制心魔、清净灵台,极有利于辅助修行。 但是林然惊讶得并不是这些,而是…清心草,就是原剧情中,晏凌在拜入剑阁之前就吃到的那颗能压制重瞳的奇草。 八年前林然就奇怪,晏凌为什么没找到清心草,还琢磨着是哪里出了岔子,结果现在就在这儿看见了。 清心草虽名声不显,却极罕见,基本只在北地雪岭那边生长,千百年未必生出一株,这云天秘境中竟也有? 林然轻轻摸了一下叶片被折断的边缘,缓缓偏过头,盯着含笑的温绪:“温公子是从哪儿找到的?” “西边。” 温绪好脾气地解释:“进入秘境之后,在遇见两位姑娘之前,我曾无意路过一片冰原,那里千里冰封、万籁俱寂,唯生得一株冰蓝六叶奇草,近之则心绪平和,我便知是清心草,看它生长不易,不忍攀折,就只折下了一片叶子。” 林然不说话了。 “不是不是,不就是一片蓝叶子吗。” 侯曼娥当然不会记得原著里晏凌一个男配吃过什么草,此时一脸茫然瞅着深情对视的俩人:“你俩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而且,话说,她没记错的话…这草不是送她的嘛?这俩人什么时候勾搭得这么熟了,还他妈说起黑话了! 林然没理侯曼娥,只幽幽盯着温绪,温绪好整以暇回看她,眼角带笑,满眼温润无害。 半响,林然幽幽叹了口气,把核桃掏出来,娴熟招呼:“来,摸把核桃吧。” 温绪一怔,还没发出疑问,侯曼娥已经尖叫:“什么?不是说好的只有我是你有缘人的嘛,什么玩意儿凭啥也给他摸核桃?我不同意!” 个渣女竟然敢当着她的面公然养别的狗子!她要咬死她啊啊—— 侯曼娥扑过去扯着林然的耳朵吼,林然简直快被她震聋了,痛苦地说:“摸一下就摸一下,不一定就有缘呢,而且就算有缘也不一定能比你更有缘。” 侯曼娥这才稍微调低一点嗓门,哼唧:“这是你说的,他要是敢比我有缘,我和你没完。” 温绪:“…” 现在小姑娘的友谊,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不过侯曼娥这样一闹,温绪竟也不觉得这核桃有多清奇了,笑问:“林姑娘经常让人摸核桃,找有缘人吗?” 不等林然回答,侯曼娥已经哼一声,俨然习以为常深恶痛绝的口吻:“可不是,她就是个奇葩,到处找人摸核桃,好像全天下都能是她熟人似的。” 可实际上,林然只给侯曼娥一个人摸过核桃。 林然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满溢开笑意,知道侯曼娥是在给她打掩护。 她越是这样一惊一乍、冲动蛮横,越会让人轻视、让人放松戒心、让人不以为然 ——尤其是对像温绪这种骨子里颇为傲慢强势的人。 侯曼娥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唇角却翘起来。 温绪莞尔,摊开掌心:“那绪恭敬不如从命。” 林然把核桃放在他掌心,才发现他手掌意外的清瘦修长,肤色白皙,掌心的命理线条柔软,却很淡,应该说是过于的淡了,不仔细些甚至会以为根本…没有。 林然眨了眨眼。 指腹突然一温,被细长微凉的指尖若有若无擦过,林然回过神,听见他轻轻地笑,总似别有意味:“林姑娘,若绪是你的有缘人,你想…如何待绪?” 林然抬眼看他,他正含笑凝视着她,一双温和柔软的睡凤眼,眸底的雾色微微缭绕,泛开看不透的清纹。 林然看了看他,觉得他废话好多:“是不是的再说,你先摸吧。” 温绪看着她,笑了笑,掌心包住小巧的核桃,缓缓握紧。 林然盯着核桃,核桃好半天没变化。 林然暗自松了口气, 她就说,穿越的重生的那种装得再像,也会有种种小迹象,而那些小迹象她在温绪身上都没见过,现在核桃也没有反应,证明她没猜错,温绪确实是根正苗红的本土土著了。 既然是土著,就不应该知道剧情,就不知道清心草和晏凌的关系,也就不会是他故意藏起清心草,拿出来试探她。 但是他身上的种种微妙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林然琢磨的时候,那核桃变色了。 “日,核桃变红了!” 侯曼娥看着变红的核桃,顿时心里酸得冒泡。 哼,这病歪歪的小白脸还真给撞着了。 林然也呆了呆,温绪敏锐察觉到她变化的情绪,意味深长看着她,语气莫名戏谑带笑:“林姑娘,看来绪说对了,绪真的是你的有——” 侯曼娥突然指着核桃:“它又变了!” 温绪的声音顿住,在他和林然的眼皮子底下,那红色的核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红到发黑。 林然当场震惊:“黑色?!!” 不是吧,又一个侯艾莉? 还是说…林然猛地炯炯看向温绪——温世贤,是你吗温世贤?! 核桃瞬间疯狂闪烁,黑色如同泄了洪的河水迅速褪去,又变成浅红色。 林然呆住了:“红、红色?” 核桃开始疯狂颤抖,颜色瞬间飙升到黑色,然后又觉得不对,瞬间飙降回正常的浅棕色,然后无限循环往复,飙升飙降,颤颤抖抖,闪闪烁烁——闪得林然都快瞎了。 林然觉得自己心脏都有点不好了,她捂住心口,悲愤:“到底是怎样,你给一个准话啊。” 核桃:“……” 核桃猛地颤了一下,瞬间变回了最初的浅棕色,宛若一颗死核桃摊在她手心。 林然:“…” 三个人都有点看傻了。 侯曼娥迟疑:“这变色还带震动?这到底啥意思?坏掉了?” 温绪回过神来,笑道:“也许是我和林姑娘太有缘了,超出这核桃能测出的范围了。” “…”林然一言难尽看了看他,又看向核桃:“天一,真的是这样吗?” 天一点点头:“是这样…” 林然叹了口气:“怎么是这样,唉,其实我不太想和他有…” “——个屁。” 林然:“有缘…啊?” “有缘个屁!” 天一勃然大怒:“草泥马他竟然给核桃下魅惑!给核桃下魅惑?!日你大爷个不要脸的老子弄死他——” 林然:“……”表情渐渐惊恐JPG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风在吹, 火在烧,天一在咆哮。 林然紧紧握住差点爆|炸的天一,抬起头看着浅笑的温绪, 眼神复杂:“…你给核桃下魅术?” 旁边的侯曼娥当场惊呆:“什么术?魅什么?给什么下什么术?” “呀, 被发现了。” 温绪竟然还在笑,他面不改色,自自然然地收回手,宽袖拢着端雅交叠在腹前,一点诚意没有的笑吟吟道歉:“抱歉,我对姑娘的核桃有一点好奇, 手一抖,不小心就玩了一下。” 林然和侯曼娥:“…” “你家手抖是下魅术?!” 侯曼娥尖叫, 赶紧扯过林然离他远一点,警惕盯着他:“你怎么会这种不三不四的招数, 你不会是什么时候也对我们下手了吧?!” 怪不得她总觉得他很好睡, 怪不得林然非要跟他一起走, 一定是这个小白脸偷偷下魅术勾引她们! 艹!侯曼娥一下子就火了:勾引她就算了, 她白嫖一下也不吃亏,但是他竟然敢打她家林然的主意——个小婊砸臭不要脸!! “吓到姑娘了,绪凭生好奇心重, 什么都爱沾一沾, 合欢术乃是以前偶然得到过一本残缺的上古秘法, 一时兴起想将之修补完善,便学了些皮毛, 可后来觉得没甚趣味, 便扔下了, 算不得很精通。” 温绪对于侯曼娥突然凶残的变脸没有任何反应, 好脾气地笑了笑,解释说:“侯姑娘不必担心,绪从不对旁人用这种招数。” 侯曼娥一点没有被安慰到:妈蛋,一个能捡到上古秘法都敢琢磨着把它补全、补着补着嫌不好玩就可以随手扔掉的男人,得是什么级别的死变态? 侯曼娥扭头看林然:“你怎么看?”要是觉得危险,她们干脆甩了他跑得了。 我能怎么看,林然心想,对这么个饥不择食到连核桃下手的男人她还敢怎么看。 林然对天一沉痛道:“委屈你了。” “…不——”天一撕心裂肺:“这委屈我受不了!!” 林然装作没听见的亚子,强行把不断挣扎的核桃又递给温绪:“再摸一次。” 温绪接过核桃,她特意强调:“好好摸,别整乱七八糟的。” 温绪顿了一下,看看她,忽的笑:“林姑娘,你好凶啊。” 他尾音拉得轻而长,语气柔软,不似抱怨,倒似是调情。 侯曼娥听得快炸掉了:啊啊这小婊砸撒他妈什么娇又勾搭她家林然—— 侯曼娥正要让林然不要上这狗男人的当,林然就淡定点头:“嗯,我就是这么凶,你可以不废话了吗。” 温绪:“…” 温绪被生生噎住了。 “嘎嘎嘎——” 侯曼娥瞬间满血复活,抱住林然胳膊斜眼瞅着温绪,特别像个胜利争宠的恶毒妖艳贵妃。 温绪轻摸一下唇角,瞥过正认真盯着他手里核桃的林然,笑了笑,顺从地握紧核桃。 这次核桃没有变化。 温绪松开手,递还给她,仍是温温和和的:“林姑娘,现在放心了吗?” 林然拿回核桃,确实没有变化,而她那一瞬间接收到的属于温绪的残破记忆,也都是温家的旧事,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又看了眼温绪,虽然还不太信任他,也只好把疑惑暂时压到心底,毕竟温绪不是天选者,那么清心草的消息就很可能是真的…… 林然问:“温公子是在哪里找到清心草的?” 温绪指了指西面:“往这边走,以林姑娘的修为,约莫七八日的功夫就能到。” 七八日,稍微有些久了。 但是清心草是必须要拿的,晏凌需要清心草,否则重瞳暴露的危险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定时炸|弹,会压得他一直喘不过气,所以哪怕有一分的可能,她也得去亲眼看看, 林然看温绪没有和她一起去的意思,也怕他过去搞事情,但又一想,也不放心把侯曼娥留在温绪旁边,就对侯曼娥说:“你和我一起去。” 侯曼娥不想动:“来回还要奔波十来天,我累死了,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林然有点无奈,但是看侯曼娥真的累坏了,她也不好强求。 侯曼娥毕竟和温绪无仇无怨,林然估计温绪也不会傻到明知道自己对他的警惕还对侯曼娥动什么手,她想了想,保险起见,又在侯曼娥额心轻点了一道剑气印记:“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不要乱看乱走,也不要乱凑热闹,如果有人敢对你不利,这剑气就会炸开,方圆千里的弟子都会看见,这标记留在他身上,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那人也逃不过的。” 温绪知道林然这话是警告他的,他笑而不语,一派无辜。 “知道啦知道啦,啰嗦死了。” 侯曼娥摸了摸眉心小小的青色旋涡,心里挺美,却推着她肩膀:“我好得很,找你的破花去吧。” 林然知道她不傻,见她应了声,也放下心,点点头,最后看一眼温绪,就拿着风竹剑起身,鞋尖轻点,没一会儿已如青烟消失在夜色里。 温绪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却不由自主回味着刚才她那淡淡瞥来一眼。 那双眼睛,那种眼神…真是漂亮得不像话。 他轻轻掐了掐痒得发麻的掌心,忽的笑一下。 …… 林然一离开侯曼娥和温绪的视线范围,立刻放开修为。 筑基后期的修为行云流水般往上攀升,不过几个时辰,伴随着微不可察一声响,就突破到筑基巅峰,林然的速度也随之飙升。 云天秘境的限制是金丹期以下,林然怕修为太高了被秘境踢出去,就压制在筑基巅峰,好在这样的速度也足够,七八日的路程,她不过三天多就到了温绪所说的冰原。 皑皑白雪,冰封千里,猝不及防的寒意,给林然冻得一个喷嚏,她捂着鼻子,御剑而起,大肆放开神识,一寸寸扫视过冰原。 在冰原里找一株清心草,难度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等仔仔细细翻过一遍的时候,林然觉得自己离雪盲症不远了。 天一看不过去:“歇歇吧,你都找了两天了,再找别瞎了。” “不,我可以找。”林然坚强说:“这都是小意思,我没问题…嗳,你什么时候变白色了?核桃也能氪金换皮肤的吗?” 天一:“…你大爷!老子是棕色的!棕色的!”的确是没瞎,好歹还认得出它是个核桃,它真尼玛欣慰! “我错了,突破后遗症,脑子总有点不太清醒。” 林然赶快顺毛,揉了揉眼睛,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唉声叹气:“为什么找不到呢?把我堂堂5.3的完美视力置之何地?!” 天一无语:“会不会根本没有啊,那个温绪不像个好鸟,可能就是在骗你。” “可他骗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看我瞎跑一趟?我真是琢磨不明白他想干啥。” 林然揉了揉额角,干脆站起来:“算了,我再扒着地皮找一遍,我就不信这还找——” 话说到一半,她的心脏突然悸动了一下。 她猛地转身,瞬间锋利的目光望着遥遥的方向。 那里没有任何异变,她留下的剑气印记也没有反应。 但是核桃已经开始颤动,侵染上丝丝缕缕的血丝,泛开不详的涟漪。 是侯曼娥出事了。 林然的脸,一点点冷下来。 …… 夜色凄清,高悬的月色在密林间洒下斑驳的暗影。 篝火簌簌燃烧,火堆旁,颀长的青年缓缓站起来,目光略一扫过不远处蜷缩着的艳丽少女,见她睡得正深,便不再在意,转身缓步走向深林。 篝火边,背对着温绪状似熟睡的少女,猛地睁开眼。 侯曼娥轻轻翻过身,看着温绪远去的背影,无声冷血:装了五天,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她早就觉得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要不然林然也不至于硬把他拽在身边,不就是怕他出去搞事情。 林然信了他的话,去什么冰原找那个什劳子清心草,但是侯曼娥可不信他,她倒是更觉得这草就在他手上,不知被他藏在哪里。 侯曼娥知道林然这人特别有原则,贼多讲究,还死心眼子,就算东西在温绪手上,约莫也不会强抢;但是侯曼娥可没那么多屁事儿,她就打算趁着林然不在,直接把那草抢过来,反正等东西到了她手里,这姓温的说是她抢的别人也不会信——她还说是她捡的呢,她这么努力刷声望艹人设那不是白给的,到时候各宗派弟子们肯定更信她啊。 侯曼娥握住赤莲剑爬起来,轻手轻脚跟上温绪。 温绪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慢悠悠往林子深处走,侯曼娥蹑手蹑脚跟在后面,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在她快不耐烦的时候,面前豁然开朗。 侯曼娥猛地睁大眼睛。 她身后是茂密深林的边界,而她的前面,则是一望无尽在夜色中盛放的花海。 漆黑的夜色如幕,却横穿着一道银河般瑰丽的色带,那色带恍若连通了天地,无数缤纷斑斓的萤光洒落向大地,各色各样大片大片的花团徐徐盛放,盛放成花海,被那些萤光披上一层层流辉般霞光,如同洪荒玄鸟虚影铺展开的绚烂羽翼,眨眼间覆盖了整片天地。 侯曼娥看着眼前唯美壮丽的一幕,几乎失去了语言。 她眼中倒映着漫天荧光,那光影是如此绚丽,渐渐湮没了她眼底所有的神采。 她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往前走,一脚踏进了这梦幻的天地。 下一刻,她的世界轰然坍塌。 “鸡怎么还没喂?猪食也没拌!你敢偷懒!死丫头片子给你逼脸了还敢偷懒!看老娘打不死你!迟早找人给你卖出去——” “钱呢?没钱?不可能!肯定是你个臭老娘们藏起来!藏哪儿了?把钱给我——啊——你他妈个臭丫头还敢咬我!老子弄不死你!” “还想上学?你算个什么逼玩意儿还敢想上学?和我们比,我们是男人!是能给老侯家传宗接代的,你一个丫头片子也配和我们比?上学不要钱吗,哪儿来钱?你出去卖看能不能搞来钱…哈哈说不准真行,要是能搞来,先借给哥哥花花啊哈哈——” “哈哈!哈哈!赔钱姐姐!赔钱姐姐骑大马——驾!驾!” 侯曼娥的脸色瞬间惨白。 “嘿,你知道那个姓侯的,一个破落女团出身的小糊咖能攀上这个戏,不定爬了几个老总的床,说不定一晚上都连轴转呢。” “就是,还在那儿装模作样背台词,装勤奋给谁看,让王导那么夸她,也不知道背地里给王导怎么舔呢。” “也算她牛逼,徐总可是出了名地爱往死里虐人,她都敢攀上去,你看她脸蛋光鲜亮丽的,衣服下面那身皮子不定都烂了,真是为了红连命都不要了,这种贱货,咱们可比不了哈哈哈——” 侯曼娥全身开始发颤,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身形摇摇欲坠。 瑰丽梦幻的花海深处,俊秀儒雅的青年缓缓侧过身,一双雾色般温润又凉薄的眸子,微微含笑,遥望着那艳丽少女仿佛不堪重负般,缓缓佝偻起来。 侯曼娥不住打哆嗦,她死死咬住唇,尖锐的牙锋划破嘴唇,露出皮里面最脆弱鲜嫩的血肉,她咬得鲜血淋漓,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嘴唇。 那些光怪陆离的、如蛆附骨般噩梦般的光影缠绕着她,无数狰狞的脸、无数的唾骂和恶毒的诅咒,仿佛恶臭泥沼里无数伸出的手,死死拽着她、疯狂想把她溺毙在烂泥里。 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游出去。 她不可以坠下去,她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出来,她怎么可以再跌回去?! 突然,有一只手拉住她。 她怔怔抬起头,看见一张张青春甜美的笑脸。 “哎呀呀!以后大家都是一个女团的姐妹了,我是大家的队长,大家都可以把我当姐姐,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扰都可以来找我哦。” “哈哈那我第二大,我就是二姐啦” “那我就是小妹妹喽?这么多漂亮姐姐们,可要好好关爱人家呦么么啾~” “这个口红色号适合你嗳……哇!这家店超棒下次一定要一起去……这个动作来帮你纠正一下,腿要踢得更高一点……” “曼娥,你爸爸妈妈那样坏,你太可怜了,不过以后都有我们了,我们姐妹都会保护你的。” “那个孙少就是个酒肉纨绔,特别好色,对你不真心的,曼娥你千万别搭理他啊。” “我们要一起努力,一起加油,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们会成为全国、不,全世界最好的女团!” …… 那么多的笑声,那么多的笑脸,她们在练习室通宵挥洒汗水,她们在大半夜偷偷钻出公司吃火锅,她们在第一次顺利演出后激动地抱在一起,像一群傻子哈哈大笑着倒在后台,裹着一身连续唱跳三个小时捂出来的臭汗尽情畅想将来她们组合的广告挂满陆家嘴大厦LED屏的样子。 那曾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梦。 如果这场梦永远不醒,该多好。 如果不是那一天,她偶然路过公司的走廊,看见她们聚在昏暗的台阶,队长举着手机,掩着嘴低低商量。 “那就说好了,各自单飞,大家各奔前程。” “嗯,但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散了,咱们得抓住时机火一把,要不然哪儿飞得起来,我还得涨一波儿名气去转电影呢。” “蹭热度不太好蹭,炒CP也容易被骂糊,不如踩人吧。” “踩谁呢?” 她们沉默了一下,有人轻声说:“踩曼娥吧,她是纯素人出身,乡下来的,没背景。”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们纷纷开口:“是啊,曼娥她家里那个样子,她爸妈前几天还来找她要钱呢,说实话,有那样一群吸血鬼似的亲人,她在娱乐圈混着也很艰难的,还不如出去正经找个工作呢。” “就是,而且她长得那么妖艳,还是那种家庭出来的,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将来观众路人缘也会很差,八成混不长久。” “她性格也太傲气了,嘴太厉了,总是阴阳怪气嘲讽人,而且她虽然家人不咋地,毕竟是爸妈啊,对爸妈都那么心狠,啧,其实我想说很久了……我有时候还挺讨厌她的。” “确实是……” 她们低低议论着,越说越合拍,越说越有共鸣,越说越仿佛这么做是理所当然、问心无愧。 她没有背景、她爸妈是吸血鬼、她长得妖艳、她嘴毒,所以她就活该被她们踩,活该被她们这些好姐妹踩进泥里,成全她们的锦绣前程?! 她躲在门口,听得全身哆嗦,满脸的泪,死死咬住手背,等待着、等待着哪怕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一句话。 然后她等来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 队长终于开口制止,语气是她一如往常的柔软甜美,像是极其无奈之下不得不做出的抉择:“那就曼娥吧,可以把她家里的事爆出来,而且…孙少不是在追她吗?傍金主想单飞什么的,随便编一些黑料,也一起抖出去吧。” 她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还是踩到底吧,毕竟曼娥那样睚眦必报的人,还是不要…不要给她起来的机会了。” “叮——” 赤莲剑坠下,重重嗡鸣了两下,徒劳踉跄着跌在地里。 侯曼娥晃了晃,如同断翅的鸟,倏然倒下。 她躺在湿润的泥地里,迷茫睁着眼,看见漫天璀璨的星河,盛放的花团美得如梦如幻。 骗子。 眼角有什么温热又冰凉的东西流淌下去,她的心撕扯着疼,疼得几乎麻木。 眼睫无力颤了颤,她疲惫地、一点点闭上眼: 那些好,那些善意,都是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样就放弃了吗。” 轻柔的叹息,仿若温和,却比晚风更清淡薄凉。 温润病弱的青年缓步走来,宽袖微微垂落,修长的手腕轻抬,侯曼娥整个人无力漂浮到半空中。 无数光影从花海中飞出,缠绕着她飞舞,如蝶缠花,曼妙美丽,然后…一道女子的虚影缓缓被从“侯曼娥”的身体中拽出。 那虚影紧闭着眼,容貌美艳,满脸斑驳泪痕,却是一张和“侯曼娥”截然不同的脸。 那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脆弱的,李曼娥。 “果然…我便奇怪,那卷书里面的云天秘境,可没有写有北辰法宗的侯姑娘啊。” 温绪看着李曼娥的虚影,莞尔一笑,用世上最柔和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真相:“所以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对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低低地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一拂袖,更多的梦萤从花海中飞出,铺天盖地飞向沉睡在噩梦中的侯曼娥,它们盘旋着她,缠绕着她,无数萤光洒满了她的身体,侯曼娥仿佛被什么蛊惑,却缓缓抬起手,双手一点点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眉心的青色旋涡毫无反应——它可以阻止任何人,却无法阻止它的主人伤害自己。 温绪含笑看着,像是在看一支花的盛放与凋零。 萤虫如梦盘舞,侯曼娥闭着眼,流着泪,哭得无声又绝望,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越掐越紧,掐得她脖颈勒出青紫的手印,指甲划开刺目的血痕——然后漫天萤虫猛地暴散开,它们惊恐地飞散,却还是被大片大片碾碎成尘埃飘散在空中。 侯曼娥掐着脖子的手骤然泄力,已经要飞向温绪掌心的魂魄重新归体,仿佛感应到熟悉的气息,连她整个人紧绷颤抖的身体都放松下来。 温绪眼中的笑意倏然凝固。 他缓缓地侧过身,看见纤瘦的青衣少女,静静站在花海的边缘。 她宽大的青衫被晚风拂动,三千墨丝以素带束起,清姿燕骨,腰悬一柄青竹长剑。 她缓缓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她所过之处,绚烂梦幻的花海大片大片枯萎衰败,露出泥土下累累的尸骸白骨。 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缓而坚定地握住剑柄,她抬起了头。 隔着遥远的距离,温绪看见了一双比月色更沉凝明透的眸子。 “温绪。” 她一字一句,轻而缓,却平静如海:“我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夜幕低垂, 漫天银河流霞涌动,大地上,瑰丽盛放的锦簇花团大片大片枯萎成灰烬。 温绪看着浩浩荡荡一路枯萎蔓延到鞋尖的花海, 抬起头,看着沉凝着眉目, 按住剑柄、一步步挟裹着恢弘剑势走来青衫少女,有那么一瞬间,竟恍惚觉得,磅礴的山海自她身后滔天而起—— 她道:“温绪,我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温绪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力量,一种毋庸置疑的、不可抗拒而只能选择俯首的强大力量。 那力量太过壮阔、太过浩瀚,以至于连晕荡开的滚滚余波都震得人心尖发颤。 温绪的手突然又麻痒得厉害。 她真的是…真的是… 他用力掐了掐掌心, 用疼痛刺激自己强行从那种微妙得头皮发麻的亢奋中醒来。 不,还不是时候。 温绪看着林然在夜色下褪去了所有柔和、清亮得近乎冰冷的眸子,忽的笑开了:“回来得这么快吗?所以…林姑娘果然也不只是筑基后期,果然也藏着一个深重的秘密, 对吗?” 林然平静看着他, 只有握住风竹剑柄的手, 缓缓往外拔。 “好吧, 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那么, 你真的要救她吗?” 温绪轻笑:“哪怕她是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林然没有回答,却倏然拔|出了剑,清冽的剑芒划破夜空,泛开一线锋凛的寒光, 割破他鬓角一缕碎发。 温绪顿了一下, 才微微侧头, 看见那一缕黑发缓缓坠进泥土里。 温绪盯着那一缕头发,怔了很久,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左脸,那里,后知后觉泛上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气,丝丝缕缕地痛,不重,却像是一瞬扎进心口最深的刺,绽开猩红到糜烂的血花。 “她该不该存在,不由你说了算。” 身后大地猛地被撕扯开狭长的深裂,轰然地动山摇间,大片大片绚烂瑰丽的花海湮没成尘埃,温绪胸口一滞,重新看向那青衫少女,她轻描淡写甩开剑尖一抹血花,目光清透如初:“请让开,否则,我现在必杀你。” 她口吻太平静,甚至还用着礼节,不像是在说杀意,倒像是在说太阳会升起,夜色会降临——仿佛一道理所必然的法则。 温绪的心尖突然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攥得他胸口酸疼而软。 魅花海湮没的反噬汹涌而来,他忽的弯腰重重咳嗽,喉头涩住,浓重的腥气上涌,他一声声咳着血,喉结用力滚动着,却根本分不清吞咽得是血还是滔天欲念。 那是清风吗,是明月吗?还是暖玉幻化的青竹,在翠幕烟荷处亭亭地伫立。 怎么可以生得这样皎洁,这样凛冽,又这样美。 美得让人想占有,想摧毁,想把她晕染成和自己一样的颜色,拉进怀里,融进血肉里,一道永世狂肆不堪地沉沦。 林然看见温绪大口大口咳血时,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收敛了所有神色,面无表情绕过他,大步走向侯曼娥。 她现在还没有空与他计较。 侯曼娥还悬在半空中,那些蛊惑她记忆的萤虫早已灰飞烟灭,可她仍像沉陷在一场虚浮的梦里,无法醒来。 林然伸开手,侯曼娥像是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终于缓缓下落,直到落在她怀里。 林然低下头,看着侯曼娥满是泪痕的苍白脸颊和脖颈上勒得青紫的手印,抿了抿唇,把她打横抱起来,又捡起地上的赤莲剑,转过身,踩着一地支离破碎的白骨和魅花,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温绪死死凝着她的背影,他脸色惨白,满手淌着血,可那张溅着血的温俊面孔上,眼神却魑魅般雾欲诡谲。 他细长的指尖轻轻一颤,一只萤虫悄无声息飞向她袖口,化为一点微不可察的暗光。 另一只萤虫乖巧飞到他手心,暗光一闪,温绪就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御剑而起的风声似乎浮动着她身上清冽的暗香。 他又咳出一口血沫,看着满山狼藉,忽的低低笑起来。 林然抱着侯曼娥走出魅花之海,在一座小丘山顶盘坐下,揽着她的头枕在自己怀里,手指轻轻滑过她脖颈,侯曼娥脖颈上的血痕勒痕随着她指尖的滑动,缓缓消失。 林然检查过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就在她额头微微一点,那道青色旋涡被弹入她身体,温和的灵气如水流转,耐心得疏通她全身的经脉、一点点安抚下她震荡的魂魄。 侯曼娥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点点下沉,无数从地底生长出的手扒住她的身体,把她拖向无底的泥沼。 曾经有一只手从上面伸过来,那手的主人有着灿烂的欢笑声和甜美的笑脸,她满怀期待地去握住,以为那只手可以把她拉出去。 那只手拉着她,拉着、拉着,当她的双腿已经快脱离泥潭、当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又松开了。 那只手,松开她,又按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更狠地推进深渊里。 所以她终于明白,她不能依靠任何人,她只能靠她自己。 所以她踩着谩骂、踩着诅咒、踩着羞辱和白眼,打碎了牙,一口口吞下血和泪,指甲磨得开裂、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她也要攀着崖壁,一步步笑靥如花地往上爬。 只要不再相信任何人,就不会有弱点,就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绝不要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谁也不可以再伤害她! 侯曼娥一直这么做着,她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的。 可是这一次,她好累啊。 她从没有这么累过,从记忆最深处涌上的疲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从来都是一个失败的人。 上一辈子,她的家人不爱她,她的姐妹背叛她,她的经纪人只想让她拿下更多的代言赚钱,她的粉丝爱的只是屏幕上那个光鲜亮丽、又美又飒的李曼娥,她没有朋友,只有用钱买来的酒肉闺蜜,她也没有爱人、只有情人、金主和炮友。 而这一世呢?她的父母一心修炼、像打发宠物似的不闻不问只管给钱,舅舅阙道子疼爱的是血脉原身,同门弟子们仰慕的是那个明艳灿烂的侯师姐…… 那她呢?谁爱真正的她呢? 没有人。 活了两辈子,她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点可以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留恋的感情。 侯曼娥突然觉得好累。 她突然不想挣扎了:为什么还要挣扎?活着又怎样?还得去拼,遍体鳞伤拼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剩不下。 也许她就是这样的命,这辈子,就活该是这种惨命。 眼皮越来越沉,侯曼娥闭上眼,喉咙里的那一口紧绷的气忽然轻飘飘地散了,她意识飘飘忽忽,任由那些手拖着她下沉。 她知道,那一口气散到喉口,散尽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就在那一刻,她额头突然一凉。 像严寒冬雪消融后,拂来的第一缕春风。 它并不是那么轻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凌厉,却有着刚刚好的温度和厚重。 那一点清浅的凉意,却如一道光,撕开阴霾遍布的天空,洒下漫天明亮灼眼的阳光。 侯曼娥倏然被灼醒,仿佛轰然一道雷霆,将她混沌无力的思绪生生劈醒。 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她知道,是林然回来了。 林然在叫她,在叫她醒过来。 侯曼娥以为自己累极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挣扎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识到那个执拗唤醒的她的温度是林然的时候,她心底突然爆发出对生无穷的渴望。 她想醒过来,她想睁开眼,她想活下去—— 那些颓丧的绝望的茫然的情绪一瞬间被压下去,一种莫名的力量被从身体的极限生生挤出来,侯曼娥用尽全力猛地睁开眼,映入模糊视野的是无垠深邃的星空,和一张熟悉的脸。 清丽细致的眉目,一双温和关切的眼睛,纤拔的鼻梁被侧映出一帘小小阴影,那阴影弧度优美的边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一点不阴郁晦暗,反而像是柔化进朦胧的月色里。 侯曼娥呆呆看着她。 林然看侯曼娥终于醒过来,松一口气,去摸她的脑门,她发了一头的虚汗,可是皮肤却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冻的还是怕的,牙齿簌簌打战,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林然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连人带衣服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后背,安慰她:“你现在可能觉得发冷,神志有点混乱,没关系,这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缓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一点回音,林然低头看她,发现她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发呆。 林然顿时一惊。 我的天,这姑娘不会给吓傻了吧。 “你还好吗?” 林然担忧地在她眼睛前晃了晃手指:“脑子疼不疼?记忆有没有错乱?这是几认得吗?我是谁还记…” 侯曼娥:“啊啊——” 林然话音未落,侯曼娥突然尖叫! 林然猝不及防,只觉耳膜当场裂开,下一秒已经被她八爪鱼似的熊扑过来。 “啊啊啊!” 侯曼娥死死抱住她,哭得鼻涕眼泪横流:“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死了!我都要死了!她们都欺负我,她们都欺负我——” 林然被侯曼娥扑得一个踉跄,险些没当场和她一起骨碌滚下山去。 林然艰难保持住平衡,顾不上被尖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拍了拍侯曼娥后背,好声好气:“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的错,现在都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侯曼娥已经听不到林然说什么,被她这么一哄,只觉得滔天的委屈瞬间喷涌而出,她哭着吼:“他们凭什么那么对我,我也是他们小孩儿啊,就因为我是女孩子那俩混蛋是男的我就活该被欺负吗,我也想上学啊!我也想有一身干净衣服!凭什么只让我干农活,凭什么只打我骂我拿我发泄,不想养我就别生我啊!当我愿意被生出来作践吗…呜怎么就我倒霉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别人都不是,别人都好好的,我也想当被疼爱的小公主,我也想穿得漂漂亮亮的举着气球,和爸爸妈妈出去逛街吃棒棒糖,我小时候从来没吃过棒棒糖,他们都吃过,就我从来没有吃过,从来没吃过……”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序颠倒错乱,但是林然知道,她是在说她上一世的家人。 林然沉默地听着,感受着肩膀慢慢被泪水浸湿,只一下一下拍她后背,由着她发泄。 “那些人也不是好东西!”侯曼娥哭:“说好的要一起努力的,说好的当一辈子好姐妹的,都是假的!为了火就不要我了,就要踩我上位,我那么穷那么想火我都从没有想过伤害她们,她们反而先踩我!她们怎么心那么狠啊,我们每天笑得那么开心,我掏心窝子对她们的!我每天练舞练得最辛苦就为了给她们下课开小灶,我天天吃馒头吃泡面我都愿意挤出钱来给她们带口红带礼物,有私生粉骚扰她们我想都没想拎着刀第一个冲上去,有钱的老总要捧我单飞我也不要,我就只想和她们在一起…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好朋友的,可她们其实都瞧不起我,她们都欺负我,她们难道不知道我要是声名狼藉离开圈里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吗?她们难道不知道我爹妈会扒着我吸干我的血吗?她们明知道,可是她们还是要踩我,她们没良心——” 她突然抬起头,用力揪住林然的衣领,满脸的泪向她吼:“你说她们是不是没良心!她们狼心狗肺!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 林然重重点头:“她们没良心,你和她们不一样,我们不和她们计较好不好。” “不!我就要计较!我要气死了!” 侯曼娥吼:“她们欺负我,我就要十倍欺负回去!她们想踩我,我就把她们都踩下去!我要比谁都过得更好!我要让那些傻逼什么都得不到,我要她们统统身败名裂滚去睡大街——你说我应不应该?你说是不是她们活该?!” 林然心想你都喷我一脸吐沫星子了,我敢说不应该吗,她连连点头:“应该应该,活该活该。” 侯曼娥却吼得更大声:“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你是不是敷衍我,是不是也觉得我心狠?你是不是也害怕我讨厌我?!” 林然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你不这样就会被欺负,我知道,我都明白。” 侯曼娥勉强被安抚了一点,吸了吸鼻子:“那你快和我一起骂她们,我每次骂她们我就开心,你快和我一起骂,我就双倍开心。” 林然这次却迟疑了。 侯曼娥瞬间又要爆|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果然是敷衍我!你还是在嫌弃我!” “我不是。”林然犹豫了一下,委婉道:“但是其实一般来说,我不说脏话。” 侯曼娥:“…??” “爆粗口容易变成习惯,我怕我一说,以后就改不过来了。” 林然诚恳建议:“其实我想说很久了,要不我们讲文明,我们文明骂人好不好?” 侯曼娥:“……” 艹!神经病吧你! “我不管——” 侯曼娥扯住林然的衣领摇晃,撕心裂肺:“你就得和我一起骂!立刻!马上!我不管你就得骂和我一起骂我不管——” 林然被吼得耳膜又开始颤抖,看着侯曼娥狰狞的面孔,她不由流下了绝望的泪水:“好好,我骂我骂,求求你不要再喊了,真的要聋掉了。” 侯曼娥勉强松开一点力气:“那你跟我骂:欺负我的都是傻逼。” 林然一脸生无可恋:“欺负你的都是傻…嗯,哔。” 侯曼娥盯着她,林然在她凶残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抱住弱小的自己。 她真的不想骂人,骂人这种事儿就跟东北话一样有毒,她对自己的意志力不是很抱希望,万一回去了别的啥也没学会,光是祖安大法修到返璞归真,师父会念叨死她的。 侯曼娥重重哼了一声,张开手臂:“你过来抱抱我,我就勉强原谅你了。” 林然顿松一口气,这个好说好说。 她抱住侯曼娥,侯曼娥把脑袋搭在她肩膀,好久没说话。 好半响,她才瓮声瓮气:“我想吃糖。” 林然果断:“出去就吃,吃一个扔两个,想吃多少都有。” 侯曼娥:“我要逛街。” 林然:“逛!” 侯曼娥:“我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买好多好多漂亮的鞋。” 林然:“买!” 侯曼娥:“我要把钱都花光,然后你得养我。” 林然算了算自己身上的余额,又算了算侯曼娥平时的花销,顿觉眼前一黑,钱途一片黑暗,她咬咬牙:“…养!”大不了她去街头卖艺,就表演胸口碎大石,这个她有经验,经验很丰富。 听着她生无可恋的声音,侯曼娥翘起唇角,她想笑,可是眼泪却先顺着脸颊流下来。 “其实我最讨厌姐妹了。” 她死死抱住林然,不让她看见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可是声音却止不住哽咽:“我一点都不想要姐妹,林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认识你。” 不想认识你,因为不认识你,就不会被你打动,就不会信任你、不会依赖你,就不会向你敞开自己最脆弱的血肉和灵魂,暴|露出自己所有的绝望和不堪,一边恐惧着未来自己可能再被伤害,一边止不住地沉沦在你的温柔里。 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真的控制不住。 这个人太温暖了,太清朗了,她好想靠近,好想被照耀着、被宠爱着、被拥抱着,她真的好想、好想一直这样被牵着,每天都能清晰意识着自己在走上另一条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资格踏足的、那样灿烂光明的路。 她完蛋了,她彻底完蛋了。 “不想要姐妹?” 林然愣了一下,半响迟疑道:“…可你是女孩子,我也是。” “…”正泪眼朦胧的侯曼娥:“???” “如果你非要的话。” 林然迟疑看了看她,半响,终是叹口气:“那我尊重你,你也可以叫我,父亲。” 侯曼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林然觉得侯曼娥这姑娘有些缺爱, 虽然作为一条根正苗红的牡丹之犬,她穿越这么多世界也没什么机会能培养出母爱,但是她自觉是可以有一些父爱——父爱如山嘛, 她一直就是以这种胸怀关怀着广大奇葩天选者的,她觉得她可以,这一声爸爸她当得起。 但是侯曼娥可能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林然险些没被她按在地上打。 “你居然还想当我爸爸?!” 侯曼娥言之凿凿:“不知道现在有钱的才能当爸爸嘛, 像你们剑修这些穷逼就只配当弟弟!弟弟!” “…”林然心好痛,这个世道连亲缘关系都要向钱齐了吗,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些真情了。 她捂住心口, 两眼无神躺在地上仰望星空。 “喂…你干嘛这幅表情,我根本没有用力。” 侯曼娥只是想闹着玩,谁知道小拳拳打了几下, 林然直接瘫地上了,她顿时慌了, 过去凶巴巴要拉她:“你起来, 你不许碰瓷,我们修士身强体健, 你不许给我装虚弱。” 林然不想起来,摇摇头:“我赶路太累了, 我歇一会儿。” 为了最快救下侯曼娥,她是一路火花带闪电飙回来的,后来更是一剑劈开了整片花海的梦萤, 她飙出的力量远超筑基巅峰的水准、甚至都快达到金丹中期, 超出了云天秘境金丹期的修为限制, 秘境的屏障立刻开始排挤她, 想把她踢出去。 之前救人的时候顾不得, 现在回过劲儿来,林然只觉得自己活像全身套着十层紧身背背佳——背挺得直不直不知道,但是肾是快被挤到和肠子肩并肩了。 林然觉得自己得躺一躺——至少给肾一个喘息的余地。 侯曼娥听着,手上的力气渐渐弱下来。 修士哪里会因为赶路累,不过是她为了救自己耗费尽了灵力。 侯曼娥心里又酸又甜,吸了吸鼻子,猛地站起来,握着赤莲剑转身就要走。 林然被她这气势震得一脸茫然:“你干嘛去?” 侯曼娥杀气腾腾拔剑:“当然是弄死姓温的那狗娘养的!大爷的竟然敢算计咱们俩,险些让老娘凉在这里,必须把他大卸八块!” 侯曼娥太恨温绪了,要是原本凭他那张脸蛋她是会考虑先奸后杀的,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赶快把他弄死。 “…”林然有点无语:“路都走不稳呢,你能杀谁去,回来回来。” “不行!我必须得把他弄死!” 侯曼娥恨得眼睛都红了,当场跳脚:“你不要拦我,他要害我,还知道咱们俩太多秘密…反正我绝不能留他,就算他是温家的大公子,他也必须死!” 侯曼娥眼底升起刺骨的寒意。 她可以让林然知道她的秘密,她他妈算栽这人身上了!她认了! ——但是她绝不能留温绪这么个定时炸|弹。 “他是可以死。” 林然想了想,诚恳说:“但是你弄不死他,倒是更有可能被他弄死。” 侯曼娥:“…” “我是不想拦你,但是我不拦你,你不就白给了?” 林然顿了顿:“虽然在白给的过程中,你也许能享受到白给的快乐,但我就真是白救你了,我辛辛苦苦折腾一趟一点好没落着,连人都没了,那我也太惨了。” 侯曼娥:“…” 谁尼玛想要白给的快乐?这世上只有白嫖才是真的快乐! “就你小嘴叭叭叭!” 侯曼娥恼羞成怒扑过去挠她。 林然立刻战术躺平,双手交叠在腹前,安详得像一只交不出公粮又没钱给媳妇买包的穷苦剑修:挠?打?随便,反正是一滴也没有了。 侯曼娥被林然的坦荡(无耻)震住了,挠都挠不下去,泄愤似的把她头发抓成鸡窝头,然后颓废地瘫在她旁边。 林然压了压被抓起来的呆毛,淡定自若。 侯曼娥看得牙疼,还不甘心:“我怎么就搞不死他了,他修为不就比我高一小级吗,他这次是阴我,我没有防备才中招的,否则我有那么多法宝,正面杠我肯定比他强,你凭什么说我打不过他?!” 林然给了她一个让她自己品味的眼神:“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侯曼娥气得毛都快炸了。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心底最深处,她对温绪是有些畏惧的。 她至今都记得记忆失控时的骇然惊惧,那种魂魄被生生从身体里拽出去的无力和绝望,而那个男人就静静站在漫地盛放的花海中,长身玉立,翩翩如玉。 无数萤虫簇拥在他身边,他唇角噙着看不透的浅笑,望着她的目光,春风般温煦,可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就仿佛可以轻易夺走她的所有。 那种漫不经心,那种温和皮表下深不见底的凉薄和漠然,让人甚至连怨恨都不敢,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那还是人吗?那根本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吧! 侯曼娥觉得手脚又开始发凉,她不由自主往林然旁边蹭了蹭,又觉得不够,一把抱住她手臂,嗅着她身上青竹一样隐约的草木清冽淡香,心莫名就安定下来。 “喂。” 侯曼娥凑到她耳边,像闺蜜说小秘密一样小声问:“那你打得过他吗?” 林然沉吟了一下:“或许。” 她至今没有摸清温绪的底,但是光凭他能猜到侯曼娥的异样,甚至能操控魅花之海险些兵不血刃就抓走侯曼娥的魂魄,就足以说明他的修为不可能只是个筑基巅峰。 他至少是个金丹,闹不好还是个高阶金丹。 “那就是有戏了!你太厉害了吧!” 侯曼娥眼前一亮。 她一直都猜林然不简单,林然能从温绪手里救下她,刚才听她哔哔了那么多上辈子的事,按理说林然应该很震惊很疑惑,完全听不懂她说什么的;但是林然没有,她淡定得一批,就跟啥都没听到一样。 侯曼娥不知道林然到底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秘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林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侯曼娥,她保护的、在意的是自己这个人。 哎呀呀,真的越想越甜。 侯曼娥咬着唇,凑得更近了,和她咬耳朵:“那等你恢复过来的,咱俩合伙把他搞死吧!我有一个压箱底的法宝,就是我那个莲花宝器你见过的伐,那个是我爹给我保命用的,别瞧在我手上威力不咋样,其实可牛逼了,据说炸起来连金丹后期都要凉凉,到时候你在前面先吸引他注意,我在后面偷袭他,妈蛋这几千块上品灵石老娘当砸水漂了,只要能给他当场炸上天。” 林然摇摇头。 “为什么?” 侯曼娥委屈死了,抱着她胳膊哼唧:“他欺负人家,他欺负人家好惨的,你不是可正义可善良的人间天使嘛,这个时候你得出手啊!你是我金大腿你帮我打回去嘛~球球乐帮人家打回去嘛~~” 林然被她念叨得头疼,瞥她一眼:“你真的无辜吗?” 侯曼娥理直气壮:“我都快死了我还不无辜?他就莫名其妙对我下手,人家简直可怜死了嘤嘤——”说着说着还假惺惺擦起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发出猛男娇柔的哭声。 林然不置可否:“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魅花之海?” 侯曼娥假哭声一滞,小眼神往四周飘忽:“我…我赏月嘛,随处走走,谁知道就走到那里去了。” 林然点点头:“魅花之海距离我们的宿营地有大半个时辰的距离,你这个月不仅赏得很远,脚还能自己精准选择赏月地点,真的是很厉害呢。” 侯曼娥:“……” 侯曼娥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好吧!我就是要抢他怎么样,你要的那个药草就在他身上,我就是想悄咪跟踪他然后把东西抢过来。” 林然:“你怎么确定东西就在他身上?” 侯曼娥理所当然:“肯定是啊!看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东西肯定是他藏起来了,而且就算真的不在他身上,那也可以先翻一翻、逼问一下他要搞什么嘛。” 侯曼娥觉得自己可有道理了。 但是林然却定定看着她,道:“就因为一个怀疑的念头,就可以跟踪他、肆意抢他的东西、逼问他吗?” 无人注意到,她袖口一点暗光突然幽幽闪烁了一下。 侯曼娥一滞,心里一瞬心虚,但又莫名地有底气,哼唧:“…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太霸道了,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要是对别人我肯定不会的啊,但他不是什么好人嘛,说不定干了多少坏事呢,抢他的东西也算是替天|行道,那句话什么来着,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是…” 林然:“曼娥,恶人是可以由恶人来磨,但是我不想你做一个恶人。” 侯曼娥呆住,愣愣看着她。 “人的底线就是一次一次拉低的,当你今天觉得抢一个可能的恶人没有关系,明天你就会觉得抢一个陌生人没有关系,于是早晚有一日,你会为了想要的东西,毫不犹豫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一个人,而等到那一天,你也就变成了恶的本身。” 林然轻声道:“曼娥,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我们没有裁决别人的权力,我们只有坚守自己的能力——所以我现在希望你告诉我,一个和我们无冤无仇的人,一个你甚至还没有证据证明他作过恶的人,你为了得到他手上的东西,试图跟踪他、逼问他、抢夺他的东西,你做得对吗?” 侯曼娥怔怔看着她,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她觉得心里好难过,又委屈、又不安,又有点彷徨和心慌,好像一直理所当然以为自己是对的东西,被猝不及防地看穿、颠覆。 “你干嘛这么凶,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帮你…” 侯曼娥哽咽着用手背抹眼泪,眼泪却越掉越多,她难过死了:“我只是想帮你,我看他不爽想教训他一下,我没想那么多…而且大家不都是这样,这是修|真界嗳,就是弱肉强食捧高踩低的地方啊,要是太正直太善良只会被别人欺负,谁能永远不欺负别人,谁能永远不干坏事,那不可能…” “人人都有私欲,所以贵在克制、贵在坚守。” 眼泪突然被温热柔软的指腹擦掉,侯曼娥抽噎着抬起头,林然正清亮看着她:“你都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侯曼娥在她明透的目光中语塞,还嘴硬:“我为什么一定要做到?当好人有什么好,我才没有那个圣母心到处圣光普照,帮了人家人家也不说我好,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给自己白搭进去,给别人当笑话看,死了还要被人嘲笑傻帽。” “不是这样的。” 林然却笑了,她指了指天空:“你相不相信,世上有因果?” 侯曼娥撇嘴:“我不信,我只信有人就是天生倒霉,比如我!” “可我见过很多很多,恶因开出恶花,善因结出善果。” 林然看着她:“比如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险些陨落在魅花之海。” 侯曼娥想都没想:“当然是因为姓温的那贱人算计我!妈蛋说起来就生气,老娘迟早搞死他!” 林然:“他是算计你,他算计的是你会垂涎他手上的草药,算计以你的性格,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而是会跟踪他,会因为轻率狂妄忽视周围景物的变化,无知无觉落入他的陷阱里。” 侯曼娥瞬间呆住了——她只顾着恨温绪,琢磨着怎么把人大卸八块,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我走时还特意嘱咐过你,不要乱看乱走,不要自作主张,你应得痛快,倒是全当了耳旁风。” 林然有点无奈:“你说错了一点,温绪他对你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恶意,所以他触动不了我给你留下的剑气——因为他是单纯地以玩弄操纵人心为乐,他只是顺势而为,轻描淡写抓住你的弱点、揪住你的命脉,就能兵不血刃将你变成他手下生杀予夺的傀儡,而你的欲望和恶念,就是你亲手递给他的把柄。” 侯曼娥瞠目结舌。 这这这—— “如果你那时没有想私下抢药草,你就不会跟踪他,就不会落入他的陷阱;而如果你没有中计,他也不会冒着得罪我的危险,主动对你下手…那样的话,也许等我回来时,你还好生生地坐在篝火边,百无聊赖打着瞌睡等我回来呢。” 侯曼娥:“……” 侯曼娥呆呆看着她,好半响,突然又泪流满面。 “你天天给我灌鸡汤也就算了,你竟然还给我讲玄学!”侯曼娥悲愤欲绝:“合着我险些挂掉,还都是我自己的错了?!我他妈哪里懂这么多,你老给我搞降维打击,都快给我弄自闭了,你能不能整点阳间的东西,这太过分了呜呜——” 林然:“…” 林然抹了抹脸,笑容有点尴尬:“抱歉抱歉,崽子养多了,有时候老忍不住絮叨…我尽量克制一下。” 侯曼娥:“呜呜呜——” “好了好了,不哭了。” 林然摸摸她的头:“当然不全是你的错,但是你并不是没有错……说实话,我觉得你经历这样一遭也挺好的。你那些放不下的过往、你的性情弱点,都是你的劫,如果放任自流,将来闹不好就演变成你一生的心魔;但是你现在早早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正视它、扛住它,消融它、直至有一天能彻底战胜它,这反而是因祸得福,你会受益终身的。” “你说得轻巧,我都差点死了,我可不得受益终生。” 侯曼娥并不觉安慰,反而更嚎得更厉害了:“我太难了,你不哄我不和我同仇敌忾也就算了,你竟然还给那姓温的狗逼说话!” “我没有给他说话。”林然认真解释:“我是给你分析清楚情况,我总不能光和你在这里骂他,或者不分青红皂白就帮你打回去,那不是对你好,那是害你!曼娥,一时的情绪发泄是应该的,但是不要让情绪蒙蔽你的眼睛,要保持清醒、保持冷静,曼娥,你不能只执着于当下的胜负得失,而应该学会看得更远。” 宝剑锋从磨砺出,侯曼娥总要有一天独立面对这真实的修|真界,那里会有比温绪更残忍霸道而随心所欲的强者、比现在更残酷百倍的境况…… 林然一直想得很明白,即使是自己也不可能时时护住侯曼娥,所以还不如趁自己能看护她的时候,就让她去跌倒、去成长、去把不堪的弱点磨砺成坚硬的铠甲,让她能足够坚韧足够强大地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我才不管那么多!” 侯曼娥现在才不想动脑子,就想发泄情绪,像个爸妈不给买糖的熊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你到底是谁的姐妹啊,到最后全成我自作自受了,照你这样说你还救我个啥,让他把我搞死算了!那才叫我活该,那才叫因果报应呢!” “那不行啊。” 林然却笑了:“我舍不得啊。” 侯曼娥的哭声一滞,隔着模糊的泪眼,看见她眉眼浅浅地笑,笑得无奈又温柔,却隐隐有不容置疑的意志。 大概是那种…虽然家里熊孩子做错了事,但是也只能我来教训,别人说两句可以,但是要是想动手打人,那她绝不能答应。 侯曼娥本来觉得自己有好多的委屈好多的抱怨,可是听着她这一句“舍不得”,那些幽怨颓丧的情绪就突然都散了,心里像是被温暖的阳光熏着,一点点开出花来。 侯曼娥知道林然是个多有原则的人——是原则让她清醒、让她明透、让她温柔而宽厚。 林然想让自己也竖起原则,就像竖起一道警戒的横栏,谨记着、恪守着,不去僭越,就不会堕落,就可以始终问心无愧、清明坦荡。 侯曼娥觉得这对她来说有点难,但是她愿意去试一试,她愿意竭尽全力去改变——就凭这一句“不舍得”,就凭这世上如果有人愿意陪她走刀山火海、为她披荆斩棘,那个人一定是林然。 她想永远站在她身边,想永远理直气壮享受她的关爱、分享她鲜活而温暖的世界。 林然可以为她撕开魅花之海、那么她也愿意为了这个人,去竭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侯曼娥吸了吸鼻子,像个被教导主任训傻了的娃子,虽然仍有点不甘心,但还是蔫哒哒说:“好吧,我错了嘛…我听你的,我先不去找他打|黑棍了…” 不过她立刻又强调:“…但只是现在啊,虽然我想抢他的东西,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啊,而且我是想抢东西教训教训他,可我绝没想过杀他啊!但他竟然直接想弄死我?!他要抓走我灵魂的这个仇我都记得呢,等我哪天比他厉害了,我会亲手堂堂正正报复回去,我一定让他十倍尝尝这种痛苦滋味的!” 林然莞尔:“好。” 侯曼娥舒了口气,心里莫名轻松下来:“那我们回去吧。” 林然含笑看她:“你还愿意回去和他一起走吗?” “你不要小看我。” 侯曼娥哼了一声,昂着小下巴:“虽然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你到底有什么深意,但是我至少知道,越是害怕什么越是要直面它,我才不会落荒而逃做那种小家子气的事,有本事他还敢再来啊,我拼了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看谁杠得过谁。” 林然失笑摇头,心里却很欣慰。 战败不可怕,恐惧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恐惧失去重新振作的勇气。 侯曼娥也许有大大小小的缺点,但是她骨子里有一种最顽强的生命力——她很勇敢,她真的是个很勇敢的姑娘。 林然和侯曼娥走回宿营地,篝火仍在燃烧着,橘红的火光跳动着,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 颀长清瘦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回火堆旁,慢悠悠摇着那柄半旧的蒲扇,听见声音,侧目看来时,温润俊美的眉目被火光映得愈发柔和。 他弯了弯唇,笑着问好:“林姑娘,侯姑娘,回来了,快来暖暖身吧。” 侯曼娥虽然做足了心里准备,但是看着温绪这样自然含笑的神态,还是不由颤了一下。 她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在差点抓走别人的魂魄之后,还能这样坦然又亲切地和受害人说话,好像她们根本不是险些就要你死我活的仇敌,而是招呼着刚出去散了个步回来的老友。 他一点都不在意的吗?他都没有廉耻自知的吗? 这已经不是疯子,这根本就是个怪物!一个百无禁忌狂肆妄为的怪物! 侯曼娥强撑着没有后退,脸色越发苍白,却死死瞪着温绪不愿意露怯。 温绪笑吟吟看着她,看她脖颈上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得看不出来,神智也清醒,竟然都没怎么受魂魄离体反噬的样子,眉尾轻轻一挑。 他正笑着想说什么,林然突然道:“温公子,请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温绪微启的唇顿住,很快看向林然。 她静静站在那里,宽大的青衫被晚风拂动,衬得人愈发纤长清瘦,月色下,那双看着他的眸色,无波无澜、沉静如海。 手心又开始不自觉地发麻,温绪碰了一下左脸,那里有一道被她划开的伤口,她的剑气是那样凛冽,以至于那血口如今都没有愈合,一直在丝丝缕缕却又连绵不绝地疼。 那点疼本不碍事,可是温绪看着她,却突然觉得,那疼痛难忍极了,像无数的虫蚁钻进他的血肉、钻进他的四肢百骸、最后钻进他的心口,让他痒、让他疼,让他难耐得厉害。 他低低喘了两声,才慢慢站起来,一双染着薄薄水色的柔润眸子看着她,浅浅地笑:“好,绪悉听尊便。” 侯曼娥有些担心地拉住林然:“你要和他说什么呀,你不是说先不要让我和他算账嘛…” “没事。” 林然拍了拍她的手:“我只是有事和他说。” 她看了温绪一眼,转身往树林中走。 温绪毫不犹豫跟上,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影,眸中似有滔天诡色翻涌,路过侯曼娥时,甚至都没有给她一个眼风。 侯曼娥无意间看见温绪盯着林然的眼神,头皮悚然一麻。 她呆在那里几秒,等反应过来,等着急想追上时,温绪已经远远越过她,和林然一起消失在深林中。 温绪望着林然的背影,眼底无知无觉晕开一汪雾,那雾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像深渊怪物缓缓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喉口,想将眼前的人大口大口彻底吞吃入腹。 “林姑娘。”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吓人:“姑娘叫绪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不,他知道,他听到了,她不是来问罪的。 她是个再明透清醒不过的姑娘,她不打算现在和他为敌,为此她甚至劝下了那个有着异魂的小姑娘,她自然也不会兴师问罪、大动干戈。 林然站定,转过身,静静看了看他,然后看向他左脸那道伤口。 温绪觉得那里又开始发痒发麻,血气上涌,他喉头轻微滚动,不由自主乱了气息。 她莫名地问:“疼吗?” 温绪呼吸一滞,他直直看着她,她眼睛明透,目光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薄雾微微泛开旖色的涟漪,他忽的抿唇一笑,流转的眸光是隐秘而不可言的勾缠:“是林姑娘伤的,便不疼。” “嗯。” 林然点点头,然后二话不说一拳砸向他的脸。 温绪猝不及防,被打得脸一歪,血瞬间淌下来,脑袋嗡嗡作响。 温绪:“……” 温绪:“???” 林然捏了捏拳头,心平气和:“那你现在可以开始疼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任温绪自诩算无遗策、万事尽在掌握, 也绝没有想到,林然会来这么一出。 她砸上来了,没有一点征兆,二话不说一拳就砸上来了。 温绪踉跄着退后几步, 捂住左脸, 伴随着后知后觉火烧似的的剧痛, 他只觉牙关一阵酸痛,唇齿间尽是腥甜浓郁的血气。 有血丝从唇角淌出来, 他轻轻碰了一下,指腹瞬间便染上一点殷红的血, 鲜红得刺目。 温绪直直盯着那一点血, 很久没有说话。 他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曾受过伤了, 今日倒是好,被她连伤两次。 一口血气猛地从喉口涌上, 他伸手抵住树干重重地咳嗽。 厚重的狐裘裹着清瘦的身骨, 交叠的斜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截瘦弱凸起的锁骨, 刻在苍白的皮肤上, 随着他咳嗽, 修长的脖颈赫然勒出刺目的青筋, 那些青细的血管错落纠缠, 蜿蜒着往下起伏, 一路延伸进交领更深处不可见的地方。 他咳得那样厉害, 每一口都带着血丝, 像是下一秒就要虚弱死去。 可明明是这样的无力、这样的孱弱, 何该让人怜惜不忍, 却偏偏像佛莲前的花开荼蘼, 那刺目靡艳的猩红染脏了无暇的白,反而莫名能勾起人某种微妙的…暴虐欲。 林然平静看着他咳嗽,问:“清心草在哪里?” 温绪不答,反而摸着脸,边咳,竟慢慢地笑起来:“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伤过我了…林姑娘,你真是、真是…” 林然置若罔闻,又陈述一遍:“清心草在哪儿?” 温绪转过身来,背靠着树干,低喘着定定看着她,横过指腹轻轻抹去唇角的血丝,倏然一笑:“林姑娘想要,为什么不来自己搜,反正绪这样残败的身子也已经…无力反抗了,不是吗?” 林然走到他面前。 温绪垂着眸子看她,她很高挑,也是真的纤细,纤长的脖颈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握住,让人很难想象这样柔软的身体里,怎么能爆发出那样山海般浩大的力量。 林然在距离他三五步的地方停下脚步,问起他另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进入云天秘境有什么目的?” “那姑娘又是谁?有来云天秘境意欲何为…” 温绪反问,轻轻笑:“…以姑娘的修为,总不会还是为了结丹而来吧。” 林然眼皮都没眨一下:“是我在问你。” 温绪看着她,倏然悠悠叹息一声:“林姑娘,真是好生霸道啊…” 林然默默捏了捏拳头。 “…咳。”温绪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回来:“林姑娘说笑了,绪就是绪,还能是谁?” 林然:“魅花之海生长于云天秘境千年,以尸骨为养以魂魄为料,个中诡谲残酷不可捉摸,温家虽是修真大族,世代修习的却都是正统的家族密法,温家大公子不过筑基修为,还没有那个本事操纵魅花之海。” 温绪低低笑,并不否认:“绪可以当作是赞美吗?” 林然幽幽看着他。 “…”温绪又咳了咳,怕这姑娘一言不合再一拳砸上来,不得不略作收敛,才解释道:“林姑娘,绪曾说过,绪只是个生意人,不为财不为利,只做交易。” 林然:“谁请你做什么交易?” “一个生意人,当然要为客人守秘。” 温绪浅浅一笑:“不过既然是林姑娘,那绪便愿意透露一点…是有人请我进云天秘境,为他取一样东西,一样…可以让他活命的东西。” 林然皱皱眉。 她记得,云天秘境尽头的深峡里面是有大能府邸,但里面尘封的秘宝是一缕上古凤凰的残魄,最后那残魂认主了楚如瑶,融成她的剑灵,日后甚至能幻化出实体,是她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沧海桑田之后、寥寥陪伴她一路走到最后的伙伴。 林然知道凤凰向来有浴火重生的传说,原剧情里那一缕凤凰残魄也在后来救过楚如瑶许多次,林然不确定那个委托温绪的人要的是不是那缕残魄——沧澜界亘古悠久、浩大无边,流传下来的奇闻秘术不可胜数,说不定就有能化凤凰残魄为自己续命的秘法。 如果温绪是为了凤凰残魄而来… 林然轻轻摩挲着风竹剑柄,认真思考着将他当场打残踢出去的可能性。 她不轻易杀人,但是打残是没问题的,尤其温绪敢对侯曼娥动手——虽然其中有侯曼娥自己的原因,但温绪下手那么狠,林然还是忍不住护短,心里有气,有那么点想假公济私一次。 就在林然蠢蠢欲动的时候,温绪忽的笑:“林姑娘,你不会要对绪动手吧,这恐怕会违背姑娘处事的原则…绪以为姑娘是个很正直的人,不会以私废公、更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枉顾公正法理。” 林然抬头看他,温绪还颇为无辜:“是那个小姑娘先对我心思不轨,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林然:“她没想要你的命,但你却想要她的命。” 温绪:“我并不想要她的命,我只是给她设一场局,她走出来了,不仅能活,还可识破心魔,修为更进一步,受益无穷,岂不是快哉?” “但如果她没走出来,她就会永远沦为你的傀儡。” 林然:“你设下的局,是九死一生的局,和直接要她的命有什么差别?” “天上哪有白掉的馅饼,是她自己主动走上赌桌,那么接下来用多大筹码换来多大报酬,自然该由绪来决定…在绪看来,这就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温绪笑:“当她做出选择的时候,无论生死,她都应该做好承担代价的后果。” 林然握住剑柄:“那么当你选择用她做棋子取乐的时候,你也已经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后果。” “什么后果?”温绪失笑:“姑娘为姐妹情深拔刀相助?” “不。” 林然摇头:“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温绪:“……” 温绪一口血咳出来,被噎得直弯腰咳嗽,咳着咳着,却又莞尔起来。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 温绪止不住地笑:“说实话,姑娘这样为她出头,真是让绪颇为惊讶,绪以为林姑娘这样疏朗通透的性子,见过太多的世故,应该早就对这些爱恨情仇看开了…所以她有什么特别的吗?是她身上的异界魂魄?” “这与你无关。” 林然淡淡道了一句,一把拔|出风竹青剑。 凛冽的剑芒无声划破空气,那一刻,温绪清晰意识到她身上的冷意。 这样温柔好脾气的姑娘,护起短的时候,倒是凶得吓人呢。 温绪轻轻一叹:“我与林姑娘掏心窝子说了这么多话,姑娘还对我这么无情吗?” 林然觉得他戏真的有点多,然而她并不想配合演出,所以她思考了一秒,果断决定视而不见,并二话不说向他劈了一剑。 温绪侧身避过,那一剑的剑风瞬间劈开了几丈开外,剑痕深深刻进地面百米有余,他转身看了看,身后原本茂密的林木已经平成了空地。 温绪:“……” 温绪:“林姑娘,你这到底是想把我踢出去,还是想趁机要我的命啊。” 林然眼皮子也没抬,横过长剑,下一瞬人已如惊鸿跃至半空,朝着温绪,骤然狠狠立劈而下。 温绪猛一拂袖,巨大的法咒流光在他面前化为盾牌,却转瞬被风竹剑刃劈成无数碎片,温绪突然甩出蒲扇横挡在胸前,看似朴旧脆弱的蒲叶正抵住竖劈下来的剑刃。 青剑,枯蒲,利刃,圆叶,凛冽的剑风震开气浪三千,茂密枝叶被重重震荡而起,又自漫天簌簌纷然飘落。 有叶子轻飘飘落在他肩头,温绪忽的嗅到一缕浅香,像竹叶,又像桃花,清冽的,翩然的,丝丝缕缕,隐约的尾调里,却分明深匿着一点点非有心人不可察觉的隐柔。 温绪呼吸一滞,倏然抬头,对上一双比秋水更空明澄澈的眸子。 她眼中倒映着明月,月华如练覆过重峦叠翠的林海,是漫天星辉洒落。 晚风拂散她一头束着的青丝,她离得他这样近,隔着杀伐交抵的刃与圆叶,连呼吸都像是彼此纠缠交织。 她定定凝着他,寒凉的剑芒掩不住她清冽的目光,忽的有一缕发丝拂过眼帘,她长睫轻轻一颤,再抬眸,那眸底分明淌着熠熠如水流光。 温绪心脏猛地一缩,从未有过的心悸,伴随着窒息般的裂痛和迷乱,翻山倒海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 清瘦苍白的手微不可察地发颤,下一瞬,他的蒲扇已经被狠狠击落在地,微凉的剑锋抵住他的脖颈,缓缓压入半寸,便划开一道血线,殷红的血涌出来。 “你自己离开,我便先不杀你。” 温绪站在那里,阖了阖眼,压下眼底那些晦暗幽邃的思绪,才抬起头如常看向她,有点无奈地笑:“林姑娘,绪还以为你不想杀我,毕竟你之前还拦下了侯姑娘,不让她来找我报仇,不是吗?” 林然一顿:“你偷听我们说话?” “我只是怕姑娘一气之下走远了,绪找不到罢了。” 温绪弯了弯眼睛:“…却没想竟听见,林姑娘为绪说话,还拦住侯姑娘…绪很高兴呢,这般厚爱,绪无以为报,唯有…” 林然淡淡;“我没有为你说话,你高兴得太早了。” 温绪微滞。 “她若是现在来找你算账,不就正上了你的当吗。” 林然清透的眸子看着他:“你明知道她冲动而敏感脆弱,偏偏性子又睚眦必报,被你算计,正恨你恨得不行,清醒过来必然来找你报仇,可是她又打不过你,一再落入你陷阱,必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对你心生恐惧,你只须再稍加几句,就能成为她未来修炼途上的阴影,变成她渡不过的心魔,轻而易举摧毁她道心,让她只能任你生杀予夺。” 温绪有一瞬的愣怔,没料到她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你说错了,我不让曼娥现在找你报仇,只是不想让你奸计得逞,而不是不想杀你。” 林然平静道:“我只是把你留给她,等她来日修为至大境界,我等着她亲手杀你,为她破心魔、为她全因果,助她证大道。” 温绪一眨不眨看着她,沉默了很久,幽幽叹一口气:“林姑娘的心真是偏得没边,护侯姑娘护得那样紧,连将来影子都没有的事儿都给提早筹算准备着,可对绪就这般无情,只把绪当个磨刀石用,当真是让绪难过。 林然定定看着他真情实感的样子,忽的也叹一口气:“我是真的偏心,你也是真的矫情得一批。” 温绪:“……” “别废话了。”林然看着周围虚无的屏障渐渐扭曲消融,隐约传来外面侯曼娥孜孜不倦的叫魂声,比没吃饱的小喵还缠人,林然真是害怕她把狼给招来,决定速战速决:“你传送令牌呢,拿出来。” 温绪微微张开手臂,宽袖流纹如云,他笑得温文无暇:“绪说过,林姑娘想要什么,便尽可来搜。” “…”林然仰头望天三秒,果断决定一剑把他劈出去。 她就不信他在生死关头还真的不捏碎传送令牌,他要是真那么不想活,那也是他自己作的,她良心没带一点不安的。 这样虽然她也会因为超出金丹修为限制,被秘境踢出去,但是能给温绪一拨儿带走,没了这个不安分的蛇精病,主角团他们之后按部就班也不会出岔子,那她出去也就出去了,正好回去补个大懒觉。 林然一转手,正要快乐给温绪来个划脖放血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的握住剑刃。 锋刃轻而易举割开手心,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来,划过他嶙瘦的手腕,大颗大颗坠在风竹剑身,蜿蜒过猩红刺目的血痕。 温绪没有躲闪,没有捏碎传送令,也没有暴起与她决一死战,而是赤手握住剑锋,大步逼到她面前。 “林姑娘,绪不能走。” 他看也不看撕裂涌血的伤口,只径自走到她面前,直到咫尺之遥,才停下。 林然没有退,也没有收剑,她的目光在他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的手停顿了一会儿,才再抬眼看他,皱了一下眉。 温绪一眨不眨凝着她,看着她那些轻微的可爱的小表情,慢悠悠地笑:“绪要是走了,姑娘就再也找不到清心草了…不,不只是清心草,整个云天秘境、以及秘境里姑娘的诸多同门,恐怕也要有大麻烦了。” 林然目光定定:“你做了什么?” 温绪笑,竖起一根修长的轻抵唇心,语气轻而柔曼:“这可就…先不能告诉姑娘了。” 林然皱起了眉。 温绪以为她会震惊、会暴怒,甚至想过她会又一拳打过来。 但是她听完他的话,只是眉头皱了皱,就陷入了沉思,脸上甚至都看不出一点抱怨和怒气 ——冷静决断得不可思议。 是怎么样的人,会在猝不及防的意外之后,没有哪怕一丝的怨气,而是毫不犹豫去思索前因后果和处理的方式。 温绪微微征了一下,随即安静望着她白皙秀美的侧脸。 他心中泛起一种奇妙的涟漪,像凝静无波的春湖被柳枝轻轻划过。 他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心性,才能凝造出一个这样的姑娘:冷静的,强大的,似乎任何困境险阻都不过一剑斩尽,可偏偏又可以这样克制、这样谦逊、这样温和。 温绪微微恍神,回神间,手中的剑刃已经被轻巧收了回去。 温绪看向她,林然收剑入鞘,平静把剑鞘挂回腰侧。 温绪为她的干脆一怔:“你就…” 他微顿,失笑:“林姑娘就这么信了,都不再求证一下的吗?” 林然深深看着他,摇了摇头,心想还需要求证吗,你们这些蛇精病她还不了解,一个个说报社就报社,不带半点含糊的。 这个“温绪”也不知是什么门路,明明不是穿越重生来的天选者,却知道魅花之海的位置,竟然还看出侯曼娥是来自异界——侯曼娥多贼的姑娘,都险些被他算计坑里去。 这样深沉随性的人,又对云天秘境了如指掌,而今对云天至宝有所图,谁知道他是不是早早在哪儿设下了后手,只等着情况有变,猝不及防|爆出来给所有人炸上天。 林然傻了才会用楚如瑶晏凌他们做赌注,只为和温绪赌一时之气——算了吧,趁早洗洗睡了吧。 她只有一次机会,她与他动手自己也会被秘境排斥,所以在被踢出去之前,她必须确保所有境况之外的威胁都已被拔除,确保楚如瑶晏凌她们可以顺利走完剧情,但现在显然还不行。 温绪不是不走嘛,林然又一想,也想开了,那就别走了,就跟着一起去,他总不可能把自己也坑死,她只等着他自己把坑都填平了,再一举收拾他。 “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 林然:“你杀了真正的温绪?” 温绪答非所问:“姑娘,我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做生意,不杀人。” 他不杀人,他只会实现人的欲望,然后袖手含笑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看着他们志得意满,也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林然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转身就要走,身后温绪忽的笑:“林姑娘,你太心善了。” “心善是一件好事,但更是弱点,就像现在,你明明占尽上风,但是为了顾全旁人,你不得不受制于我。” “林姑娘,顾忌这么多,受限于你本不需要遵守的条条框框,你不会憋闷吗?” 温绪缓步走到她旁边,垂眼看她秀气的小小耳垂,眸色微微流转,轻声道:“…连绪都替姑娘委屈呢。” 林然顿住脚,扭头定定看他,心平气和:“小明能长命百岁,你知道为什么?” 温绪:“…什么?” “因为他废话少,事儿也少。” 林然自顾自:“你明白了吧。” 温绪:“…” 林然转身就走,温绪看着她纤瘦漂亮的背影,不由莞尔。 “比起受别人的托救别人的命,你最该管的该是你自己。” 温绪唇角的笑意微滞。 朦胧的月色下,他看着她微微回头,露出半截白皙莹润的侧脸,神色舒淡又干净:“你病得很重了。” 温绪喉头一痒,又低头咳,咳出一口血来,他轻轻拭过唇角血渍,笑得如常:“还好,劳姑娘关心了。” 什么样的“还好”,会是一口口咳血,明明已是快结丹的炎寒不侵的修士,却要时刻披着那么厚重的狐裘,脸比玉色更苍白。 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进了秘境,肆无忌惮挥霍自己的力量、糟蹋自己的身体,满手的血,手掌血肉与白骨森森坦露,还能温柔和煦地笑。 他玩弄别人的命,也同样不在意自己的命。 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连自己的命都无所谓,才能那样随心所欲又漫不经心地把玩别人的命运。 “人为了自己是天经地义,无论是想活着,还是寻乐子…但是如果这些都需要通过践踏别人实现,那么哪怕一时得到了,也终究会有报应的。” 温绪看着那双明透的眸子,她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辨不出情绪,只是太轻而浅:“你说你信因果、信公平,那么你就该知道,从一开始,这条路你就不该走,这云天秘境、你便不该来。” 温绪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转过头去,没有再看他一眼,徒手挥开小结界,径自离开。 林然大步往外走着,天一冷不丁道:“他从一开始与你说话,就在不动声色地试探你、蛊惑你,试图让你怀疑自己的原则,动摇你的道心,从而掌握你。” 林然“嗯”了一声:“我知道。” 天一:“那你为什么还说最后那些话。” 为什么呢。 林然想,因为挺可怜的 ——无论是天生胎毒、不知道为活下去做了什么交易以至于生死不知的真正温家大公子;还是如今这个看似神秘强大、随心所欲,却只能以玩弄人心聊以为乐的“温绪”,都挺可怜的。 “就当是我圣母吧。” 明亮的篝火近在眼前,隐约能看见侯曼娥的身影,林然一步步踏过茂密的夜林,突然道:“其实即使我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总忍不住试图去寻一个可能,让在那个可能的故事里,所有人都能做一个好人、都能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明知永远不可能实现,还是忍不住一次次为之努力尝试的,最远大的梦想。 天一沉默了很久,只道:“开心点。” 林然笑:“好。” 她走远了。 温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萤虫最后一点光晕在她袖口湮没,他彻底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渐渐消失。 他默然了很久。 半响,他抵住树干重重地咳。 温绪仰起头,望着天上静静高悬的明月,月辉清透,微凉,却柔如水。 他看着那月色,半响,缓缓伸出手,苍白瘦长的手掌半遮住月光,他半张脸隐于幽晦阴影中。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 这一夜,他见到了最美的明月。 手掌一点点收拢,仿佛将漫天月辉都握在掌心。 他忽的慢慢笑了起来,一声一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浓雾在瞳中翻滚,幽诡如魅如魔。 他笑着抚住心口,透过无力孱弱的心跳,近乎叹息地感受着那里,第一次汹涌起如此滔天而不可抗拒的欲念。 他想握住那捧明月, 他想把她变成,只属于他的,明月。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侯曼娥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自从那晚温绪被林然不知拉去哪儿说话之后, 回来就安静了很多。 他咳嗽得越来越频繁,咳血的次数变多,倒是知道她们俩不想看见他, 很自觉地离她们远点, 但也不走, 就慢悠悠坠在后面跟着。 偶尔她们停下来休息, 他也停下, 就敛袖站在不远不近的半山,长身玉立, 静静地望着这边。 他当然不是望着她的;事实上自从撕破脸之后,侯曼娥觉得他已经彻底把自己当空气了——反正有林然护着她,他就算知道她是异界来的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温绪这种疯批愉悦犯, 最是随心所欲,既然抓不到她, 他就直接不再费心思了,只轻飘飘当没她这么个人, 很快转向其他目标。 侯曼娥本该松一口气的, 毕竟这死变态一看就是个大佬, 她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但奈何现在还只是个小菜鸡,在报仇反杀之前且得猥琐发育一阵,等苟过成长期变成大佬了, 才能把这贱人踩地上摩擦,所以在这之前, 他能把她当空气, 她简直应该高兴得冒泡。 但是侯曼娥实在高兴不起来。 因为温绪天天盯着林然瞅。 这变态是不觊觎她的魂魄, 他转移火力了——他他妈改觊觎上林然了! 侯曼娥就像个被公司老总觊觎上自家老公的小社畜,委屈,憋屈,巨气,巨生气!但是生活所迫,又不能挠花那不要脸的小婊砸的脸,还得忍气吞声,甚至还要担心他哪天醋意大发丧心病狂给自己整失业然后把自己老公抢走……妈蛋!真是越想越生气! 侯曼娥小媳妇似地哒哒跑到林然旁边,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可委屈了:“你们那天都说什么了,他干嘛还老跟着我们,还老往这边看,讨厌死了!” 林然正在清点这段时间收集的草药和从异兽身上割下来的材料,肩膀一下被侯曼娥的小脑袋搭上来。 大概是因为说开了,侯曼娥越发依赖她,最近总腻她,林然习惯地伸手摸了摸她头发,给猫顺毛似的:“没说什么。” 侯曼娥被摸得哼唧两声,还是老大不高兴:“没说什么他老瞅你。” 林然想了想:“可能是恨我吧,我那天给他脸打肿了,还险些把他割了喉,他大概在琢磨怎么弄死我吧。” 林然这一说,侯曼娥就回想起那天温绪施施然从树林里踱步出来,满手满身的血,一声声轻咳着,苍白瘦长的手轻拢狐裘,不紧不慢向她颔首微笑的样子,顿时浑身汗毛都炸起来。 侯曼娥不觉得温绪是恨林然,谁家恨人是那么一眨不眨看人,那种眼神,简直就他妈差喷|射出千丝万缕给人粘紧了捆回盘丝洞酱酱酿酿了。 侯曼娥觉得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真的太变态了。” 侯曼娥悄咪瞅一眼那边风姿绰约的温绪,赶紧给林然吹枕头风:“阿然,咱们还是把他赶走吧。” 林然摇头:“他不会走的。” “那怎么办。” 侯曼娥埋头进她肩膀嘤嘤装柔弱:“人家好怕怕,人家不要和他一起走,阿然阿然——” 林然却略微严肃:“越是害怕,越是要克服自己,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侯曼娥:“…”艹! “其实你没有必要很在意他。” 林然估计侯曼娥还是对温绪有心里阴影。 她侧头看了看,正对上温绪的目光,他抵唇望着她,脸色苍白,黑润的眸子幽深不可见底,见她看来,没有一点一直盯着人家的不好意思,而是可自然可自然地弯了弯唇,端得是芝兰玉树,清贵无双。 林然淡定地收回视线,对侯曼娥道:“你要知道,有些人就是通过你的弱点对你施加影响,你越是关注他,他越是有兴趣,你就越是受限于他、自己心里就越慌,这反而是中了他的计,所以你得稳住,你自己稳得住,任他再怎么诡计多端、玩弄人心,他也拿你没办法。” 侯曼娥呆了呆:“怎、怎么稳?” 林然:“就是别管他就行了。” 林然对这个很有经验,她去不同世界,时不时就能撞上几个蛇精病,她要是每次都和他们计较、每次都试图琢磨他们在想什么,那她啥也别干了,早自闭去精神病医院深造了。 所以她后来就琢磨出来了,一个正常人她怎么可能琢磨明白蛇精病的脑回路,和他们费那心力干啥,她就干她自己的,任他们自娱自乐去,没耽误她的事儿,她就不管,要是想瞎掺和搞事情,她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林然认真对侯曼娥道:“你不要被他的节奏带着走,也别管他,就自己该干嘛干嘛,他现在看着再可怕、再不可战胜、也不过是你人生的一段经历,是磨砺你的一块石头,将来有一天,等你把他打败了,你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个事儿的。” 侯曼娥:!(◎_◎;) 侯曼娥恍恍惚惚,心想不愧是你啊,那么凶那么疯一大佬,她自己还又心慌又忐忑又跃跃欲试想将来反杀呢;结果在林然眼里,还没怎么着呢,都已经不是个事儿了?! 这得是什么个境界?啊,什么境界?! 侯曼娥肃然起敬,她觉得林然这种精神好:未来怎么样再说,反正是逼先装好,这态度一摆出来,这排面,这格局——嚯!绝了!一看就和外面那些小家子气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侯曼娥深感开阔了眼界、受到了熏陶,不由陷入了沉思;林然看她有所感悟,欣慰地点点头:“我看我们快到云天峡谷了,你先去那边小丘看看能不能招呼到同门,我很快收拾好东西就去找你。” 侯曼娥还在回味林然新灌的鸡汤,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两声,就握着赤莲剑兴冲冲往那边山丘跑。 林然这才低头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回储物戒指里。 温绪见那个异魂小姑娘跑走了,只剩下林然一个,想着小鸡仔不在,她也不至于那么护犊子赶他了,就眉眼含笑,施施然向她走去。 他走到一半,抵唇轻咳两声,刚要说什么,林然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走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了,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温绪:“…” 温绪罕见地有那么一丝丝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算计那异魂了,就不会得罪她,要被她这样记仇。 谁知道她平日一派云淡风轻宽容大爱,仿佛对谁都能温柔以待、一视同仁,实际上护短偏心得没边了。 “林姑娘…” 林然听见身后蛇精病幽幽的声音,默念“不招惹不搭理不管”的三不原则,加快脚步。 温绪眉心轻跳了一下,正要追过去,山坡对面侯曼娥探出头来,用力挥手高兴说:“找到人啦!快来快来,楚师姐他们就在这边呢。” 林然迈上山丘,遥望远方一道巨大的深峡,仿佛开天巨斧横空劈下,在大地生生撕扯开触目惊心的裂痕。 这就是云天深峡,云天秘境的最深处,里面埋藏着许多强者府邸、散落着无数奇珍异宝。 而传说在深峡的尽头,尘封着整座秘境最大的秘密。 林然往四周看,看见峡谷两岸已经聚拢着一撮撮的人,都是各家宗派聚拢起的队伍,时不时就有人结伴进出峡谷,他们当然不敢进入峡谷深处,却可以在浅层的一些洞窟府邸里寻找机缘。 “林师姐来啦!” “林师姐我们在这里,这边这边啊。” 有人喊她的名字,林然收回目光,看见重新端上明艳风趣人设的侯曼娥,硬拉着楚如瑶掩唇咯咯笑着说话;楚如瑶礼貌又艰难地招架着难缠的侯曼娥,直到望见她,清冷的眉目渐渐缓和,脸上流露出点点笑容,遥遥向她颔首。 她们周围还围着许多剑阁和北辰法宗的弟子们,像一群活蹦乱跳的毛绒崽子,叽叽喳喳热情欢快地朝她挥手。 林然笑了笑,把风竹剑换了只手,大步朝她们走去。 “大公子!” “大公子在这里——” 温绪眼看着林然快步往山坡下走去,不过晚了一步,已经被一群人围住。 “见过温公子,温公子来得晚,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温公子来得正好,我等正要下云峡中部寻寻机缘,温公子修为高深,可愿与我们同路助一臂之力?” 温绪看着林然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万仞剑阁的弟子们的簇拥中,眸色异色微微翻涌,又缓缓湮没为一片看不出情绪的温和。 “我无碍。” 温绪轻轻对周围的温家子弟们安抚了一声,等他们都安静顺服下来,才掀起一点笑意,对着殷殷看来的众人微微拱手,谦和而风骨灼灼:“诸君相邀,不敢辞,便恭敬不如从命。” 楚如瑶看见她,微露笑意,先道:“恭喜师妹突破筑基巅峰。” 林然笑:“一时侥幸。” 林然看了看周围聚集的队伍,大概算了一下,便知道秘境里还没有因为捏碎令牌被踢出去的大部分宗派弟子们都应该在这里了。 林然问楚如瑶:“没出什么意外吧?” 楚如瑶:“有两个弟子在跨越沼泽地时中了瘴气,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五六个被异兽和陷阱伤到,看情况不对他们都自己捏碎令牌出去了,我这边又有一个师弟突破筑基后期,我怕他在这里不安稳,也让他出去了。” 林然点点头,又奇怪:“大师兄还没到?” 楚如瑶:“几天前就到了,不过之前东边似乎有异兽暴|乱,师兄怕出乱子,就带着几个师兄弟过去看看,我就留在这里守着…对了,看你和侯师妹、温公子是从西北那边结伴过来,没事吧?” 林然没办法说温绪能操纵魅花之海的事,因为那必然要牵扯出侯曼娥,但是她还是想让楚如瑶她们有一点警觉,她沉吟一下,含蓄道:“温公子思绪深沉、修为不俗,若为对手,不失为一位劲敌。” 楚如瑶明显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有点茫然看着她,像是不明白这种客套话,她怎么还说起“劲敌”了? 林然扶额,有一点点无奈。 女主哪里都好,就是现在还没有历过世事,有些太单纯了。 侯曼娥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悄咪偷听,看见这一幕,发出微不可察的哼唧,颇有点看幼稚小屁孩的小得意。 侯曼娥轻一声哼,楚如瑶才像是终于明白了点什么,秀眉微微皱起,迟疑看了看林然和侯曼娥,半响,才慢慢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但温公子是温家少主,素来深居简出、久负仁义君子之名,温家又是正道大族,若有异样自不会不察…两位师妹约莫是多心了。” 侯曼娥一听,柳眉顿时又开始倒着竖。 “…”林然一汗,在侯曼娥开始喷洒毒汁之前果断拦在她面前,对楚如瑶点点头:“我们亦希望如此,多言几句,只是请师姐略作思虑,若是什么都没有,当然是最好不过。” 楚如瑶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未查清之前请师妹谨言,不可外传。”,就微拧着眉头转身走了。 侯曼娥看着她的背影,瞬间火冒三丈,凶林然:“你干嘛拦我!她那是什么态度啊?!我们好心提醒她,她倒像是觉得我们小心眼把人往坏了想似的,气死我了,你就不应该拦我,看我把她喷个狗血喷头!” “这有什么可气的。”林然有点无奈:“哪里有那么夸张,温绪和温家的风评素来都好,如瑶她是大师姐,总不能听我们说几句就随随便便怀疑人家,她不是那样的为人;而且她毕竟是答应了,她性子严谨,既然答应了就会上心的…我们说这些话,无凭无据,让人听见会惹麻烦的,她也是为我们好嘛。” 侯曼娥果然不再纠结楚如瑶,敏锐地调转火力,发出灵魂地质疑:“你怎么叫她如瑶,你不是都叫她大师姐吗?你叫那么亲热干嘛?!” 林然:“…?”——这也能杠?! “而且我才吐槽了几句,你就一个劲儿给她说话,人都走了你还向着她?你是当她能听见你给她说的好话怎么滴?!” 侯曼娥双手叉腰,用那种揣测“自家中年秃顶老公有没有在外面偷看漂亮姑娘”的探照灯眼神狐疑瞪她,还言辞凿凿威胁她:“你干嘛对她那么好?她不就是高冷点漂亮点厉害点嘛,有什么了不起,有些人根本不比她差啊,我跟你说舔狗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要珍惜眼前人你懂不懂——” 说着她状似不经意地挺了挺胸。 林然:“…” 林然茫然看着她,侯曼娥眼神渐渐凶狠,瞪着她,眼底凶光闪烁。 林然恍恍惚惚明白了点什么。 “我珍惜啊,我还不够珍惜你嘛。” 林然莞尔,摸了摸侯曼娥的头,笑着道:“曼娥是我最喜欢的姑娘了。” 侯曼娥呆了呆,看着她温柔的目光,脸唰一下红了。 “谁跟你说这个…” 她眼神飘忽,揪着手指哼哼唧唧:“也、也就那样吧…你还得继续努力才行!” “嗯,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然点了点头:“还有,知道你胸大,不用挺得那么高,我比不过你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侯曼娥:“…” 大个大头鬼啊你个不解风情的王八蛋啊啊—— 与大部队回合了,林然特别自然地回归了咸鱼本色,在别的弟子们兴冲冲搭伴一窝蜂往云峡里跳的时候,她美滋滋地找个角落眯了一大觉。 这一觉,就眯到五天后,北辰法宗和玄天宗的大部队也抵达了。 三大宗齐聚,其他零散的中小宗门还没出去的弟子们也都聚拢过来,云天深峡周围顿时热闹起来。 三天之后,晏凌终于带着剑阁的弟子回来。 林然站在人群的边缘,遥遥望见楚如瑶、方俞成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去迎接,侯曼娥当然也去凑了热闹,温绪竟然没在……林然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才看见人群最前面的晏凌。 “晏师弟,你总算回来了!” 方俞成大笑着最先迎向晏凌,他故意把声音扬得很大,让所有人都听见,他虽然与晏凌同为两宗首徒,但晏凌的辈分仍然要比他矮上一截,他方俞成才是三大宗弟子中的领头人。 在他对面,出去的十来个剑阁弟子一个个面色疲惫,风尘仆仆,俨然经历了一场苦战。 晏凌衣摆也被划开几道口子,只是清冷隽秀的眉目依旧,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 方俞成笑着走近,才看到他一直单手紧紧握住长剑龙渊,剑鞘微开一线,猎猎嗡鸣声中,还未散尽的剑势杀伐凛冽,震得方俞成瞬间变了脸色。 “把受伤的弟子们扶过去休息,那几个玄天宗的弟子伤得有些重,给喂些丹药…” 晏凌轻声吩咐着,等看着伤者都被人扶走救治,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方师兄。” 他目光淡淡,沉凝寡言,可是看在方俞成眼里,却如凛凛寒刃刺过面颊,威视之劲盛,让他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晏凌到底是何等天资,才不过弱冠之龄,剑势怎能强悍如斯… 方俞成神情僵硬,旁边的楚如瑶却已经上前几步,目露关切:“师兄一路可无恙?” 晏凌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掠过,没有看见想见的人,薄唇微微抿了一下,才看向她,点点头:“一切都好。” 方俞成这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忙收敛起眼底的惊骇嫉妒,勉强对晏凌笑笑,状似关怀地责备:“…听说晏师弟去了东边,我还一直担心,晏师弟也真是,异兽动|乱便让它们自己闹去,又与我们无关,何必带着师兄弟们千里迢迢走一趟,凭的辛苦…” “不是的方师兄,晏师兄之前就说了,都在同一个秘境,相隔不足万里,异兽突发动|乱,现在与我们无关,将来却未必不会牵涉我们。” 还不等晏凌说话,他身后的剑阁弟子就齐齐摇头:“还是去看一看才安心,我们不过打打下手不辛苦,反而晏师兄一直打头阵,几天了眼都没怎么合过,才是最辛苦的。” 方俞成没想到晏凌威望已经这么高,一个字没说,弟子们倒是先急着说话,反而显得他思虑不周,他脸有些挂不住,略微尴尬地笑两声:“还是晏师弟想得周全…所以晏师弟可有什么发现?” 晏凌微微摇头:“异兽躁动得突然,我们平复之后,又搜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样。” “原来如此,异兽嘛,牲畜之流天性残暴好斗,找不出原因也是寻常。” 方俞成一听没什么发现,才觉颜面又找了回来,笑容自然了许多,安慰道:“这些都是小事,师弟莫放在心上…说来我们已经决定下峡谷深处寻机缘,师弟回来得正好,歇几日我们就出发吧。” 晏凌:“深处?” “对,师兄,云天峡谷中上层的府邸洞穴早就被前人翻过几遍了,对我们意义不大。” 楚如瑶也解释:“这次难得我们三宗齐聚,师兄、我、方师兄都在,其他各宗师兄弟们也都实力不俗,这大概是我们唯一一次进入云天秘境了,理应去深峡最深处寻一番机缘。” 晏凌眉心轻凝了凝,见楚如瑶方俞成及一众弟子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沉吟片刻,颔首:“我们需要修整三日,清点人数齐全再出发。” 方俞成笑:“这是自然,来晏师弟,我们讨论下深峡之后开小结界…” 林然看晏凌平安无恙回来,又见他们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计划,自觉这就不是她咸某林该掺和的事儿了,悄咪从人群中退出来,心满意足打算回她的窝再睡个回笼觉。 很快就要下云天峡谷了,到时候肯定忙得很,不行,她得抓紧时间再多苟一苟。 林然美颠颠跑回她精挑细选的那棵大青树,结果刚一靠近,就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青年站在树下,玉冠高束,腰封蹀躞,玄色狐裘罩着素白对襟长衫,有微风拂过,一头青丝墨发微微散开,他轻轻抵唇咳了一声,脸庞皎白如月,公子更如玉。 他抬眸含笑看她,眉目似春水浅染,凭生风韵:“林姑娘。” 林然冷静地停下脚步,面不改色扭头就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温绪:“……” 温绪心有点塞,又好气又好笑:“姑娘便这么不待见绪吗?” 林然走得更快了,心想你这不是废话嘛。 “林姑娘。” 温绪只好扬声:“绪有一样东西,想送与姑娘…是一件姑娘一定会想要的东西。” 林然这才顿住,扭过头来看他,很是怀疑:“你要把清心草给我?” 温绪缓缓走向她,语气轻悠:“绪倒是想给,可是绪若是给了姑娘,绪手里没了东西,姑娘只怕更不耐烦应付绪了。” 林然就知道他不会给的,意兴阑珊,又有点想溜:“除了清心草,我想不出你身上还有什么我要的。” “姑娘别急。” 温绪越走越近,直到林然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才施施然停住,不紧不慢从宽袖拿出一卷竹简。 林然眨了下眼:她看起来很像爱学习的人吗? 温绪道:“这是绪偶然得来的一卷,很有意趣,绪想着,姑娘也应该喜欢。” 林然搞不明白他又整什么幺蛾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 反正是白嫖,不看白不看。 温绪看着她的手,掌心纤长清瘦,指尖却细软,圆润干净的指甲透着浅浅的粉,有小巧的指涡。 很漂亮的手,和她这个人一样漂亮。 温绪眸色微黯,却不动声色状,伸手把竹简递给林然。 林然正要接过,他忽的微微收手,微微俯身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地笑,尾音勾缠:“明者,然也,林姑娘人如其名,乍一看平淡无奇,却自有风华内敛,绪觉得这名字真是格外的…好听呢。” “哦。”林然点点头:“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温绪:“…” “你到底要不要给。” 林然诚恳:“虽然是白看,但我看也是要浪费时间的啊,你要是不给我就回去睡觉了。” 温绪:“…” 温绪把竹简拍在她手心,力气有点重。 林然不以为然地拉开竹简,一眼就看见最左面那列竖着的大字。 温绪盯着她,意味不明:“姑娘可看出什么?” 林然表情渐渐复杂。 因为她眼看着,那一排大字赫然龙飞凤舞写着: 《血狱魔尊——绝世剑神欲封天》 林然(OvO):“……???” 第30章 第三十章 血狱…魔尊…剑帝… 这乍一听只是玄幻小说里平平无奇的人物设定。 沧澜界没有血狱, 也没有魔尊和剑帝。 但是沧澜界有黑渊,统御着万千鬼魅魂魄的黑渊之主,那将在未来某一日回归的王者, 晏凌, 是龙渊神剑之主, 被誉为万仞剑阁千年来继江无涯之后最有天资承袭剑主尊号的大弟子,也是原剧情中注定骇惊天下的沧澜界第一魔头。 林然拿着竹卷, 表情木然。 她觉得语言已经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对现实的残酷有足够深入的了解的时候,现实就会狠狠给她一大嘴巴子,嘲笑她:傻了吧,你对爸爸的下限一无所知! 林然缓缓抬起头, 眼神复杂看向温绪:“…你是不是在狗我?” 温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狗”是什么意思,顿时莞尔, 声音柔曼:“林姑娘说笑了…姑娘这样可爱, 绪哪里舍得啊。” 林然眼泪瞬间淌下来:“那你果然是狗我。” 温绪:“…”他难得说几句人话, 她竟还不信。 林然的手开始颤抖, 看着手里这一卷《血狱魔尊》,悲从心来。 她悲得不只是这本用脚指头猜都知道会有多辣眼睛的狗血龙傲天小说很有可能和原著晏凌有关系。 她悲得也不只是温绪这个没安好心的蛇精病故意拿它来气她。 她悲得也不是自己肉眼可见即将无偿加班996的日常。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本书到底是怎么就倒霉催地给温绪看到了?! “你从哪里搞到它的?” 林然哽咽着,发出绝望的灵魂质问:“你为什么会看这种书?这种名字你不是应该看一眼就扔掉吗?你居然还看了,你居然还看完了, 你怎么下得去手?!” “林姑娘此言差矣, 无论什么书, 讲的都是知识, 既是知识, 又有什么高下之分?” 温绪弯了弯眼睛, 轻声细语:“林姑娘,绪不才,只是平生好学,看的书就多些。” “…哦。”林然脸色木然:“是我忘了,你可是一个熟读合欢术的文豪呢。” 温绪笑得更欢快,谦逊道:“文豪不敢当,不过略懂,略懂。” “…”林然差点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但是她没想到温绪的学识竟如此之渊博、涉猎竟如此之广泛,她更是万万没有想到,温绪竟然丧心病狂到连这种书都不放过。 林然看着眼前容貌俊美,衣冠考究的病弱青年,不由回想起那夜篝火边,他斜斜往那儿一靠,端得是翩然清姿、清风霁月,而谁想到呢?实际他左手旧蒲扇,右手魔尊龙傲天,心里还对着核桃蠢蠢欲动不可描述—— 林然不想活了。 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果然还是一起毁灭掉吧。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惨淡了,温绪笑意越发浓:“林姑娘反应这样大,有那么糟糕吗?” 林然没有回答,一把把竹卷塞回给他,朝他伸出手:“我不要这个,我要清心草。” 温绪看了看重新被塞回手里的竹简,愣了一下,有些奇异地抬头看她,见她满脸诚恳,竟是真的看都不打算看的样子。 温绪有一点失策。 不过没什么,反正这姑娘性子奇得很,他在她面前失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狐狸不是说说而已的,温绪施施然把书收起来,好整以暇道:“可以,姑娘自己来拿。” 林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都不在你身上,我怎么拿?” “虽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在哪儿啊。” 温绪低低地笑,语气轻而缠:“姑娘好好哄一哄绪,说不得绪就改变心意,把什么都告诉姑娘了。” 林然看着他,欲言又止。 温绪笑:“姑娘在绪面前尽管畅所欲言,不必忌讳,只要是姑娘说的,绪什么都愿意听一听。” “那我就直说了。” “其实我一般不骂人。”林然叹一口气:“但你真的在想什么屁吃。” 温绪:“…” 温绪被噎得无言,看着她清亮诚恳的眼睛,心底突然升起一股火。 这样漂亮的眸子,这样漂亮的姑娘,就算气得人额角突突地疼,也让人根本无法不喜欢。 他想抱抱她、亲亲她,想像那些缱绻的情人一样,和她说那些低柔好听的情话,可是又想…一寸寸碾碎她,吞进喉骨里,揉进骨血里。 “姑娘待所有人都好,怎么唯独待绪这样冷酷。” 他忽的逼近她,一步一步,喉间滚出轻柔的低叹,声音越发低哑:“万物有灵,人各有性,是福是祸是因是果都是命,姑娘看得这样清明、这样通透,本该心怀万物,为何偏偏不愿意包容绪…” 林然眼看他越靠越近,那双漆黑的眸底分明晕染开幽暗雾色,俨然是图穷匕见,蛇精病开始作妖的征兆。 她神色不变,冷静地摸向风竹。 “温公子。” 沉凝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伴随着剑刃与剑鞘微不可察地摩擦声,昭昭冷然的警告:“你靠的,太近了。” 温绪和林然同时顿住。 温绪站直,缓缓侧首,冷辉挺拔的青年站在那里,一手按住龙渊剑柄,修长指骨清晰地凸|起,看来的目光冰冷如刀。 林然愣了一下:“大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晏凌瞥了她一眼,看她神色如常,没有被欺负的样子,才微微安心,转向温绪,眼神愈发冷厉:“温公子,不知有何事要与师妹商量,师妹不掌宗务,若有要事,凌或可洗耳恭听。” 温绪眼看着这向来以沉默寡言名闻的剑阁首徒身上骤然爆出压抑凛冽的气势,那双漆黑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明明沉如山,却像是下一瞬就能惊鸿而起,一剑贯穿他的心口。 温绪笑起来,眼睛却泛出寒凉。 这孩子,实在多管闲事。 他浅浅看了晏凌一眼,才转向林然,语气幽然:“林姑娘的护花使者真是多,男男女女,百花齐放…姑娘过得着实逍遥。” 林然怜悯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羡慕也没有用,这就是好人的快乐,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温绪顿时不想和她说话了——这姑娘恁的气人。 晏凌见林然怼温绪,微微抿唇。 林然脾气极好,他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她这样和谁说话。 晏凌直接道:“温公子,我与林师妹还有些宗门事宜商量,不宜外人听见,公子若无要事,可否借让一二。” “自然,正好绪与林姑娘的话也说完了。” 温绪态度谦和,却转身当着晏凌的面,直接把竹简又放到林然手里。 “这是绪的一片心意,姑娘怎忍心弃如敝履。” 温绪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她手心,修长的手掌虚虚握着她的,从侧面看,亲昵得近乎隐秘。 晏凌眼神一冷。 温绪眉目越发温柔,在林然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中,轻轻一笑:“姑娘好好地看,如果有任何不解,尽可来找绪,绪…等着姑娘。” 言罢,不等林然反应,他径自退后几步,与晏凌擦身而过时,向他淡淡一笑,然后绕过他云淡风轻就走了。 晏凌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龙渊轻轻嗡鸣一声,他松开手,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绪,才迈步走向林然。 林然正低头盯着这卷竹简发呆。 她在认真思考自己到底是看还是不看这玩意儿。 温绪让她看这玩意儿,肯定是没安好心的,有可能是坑她、有可能是混淆视听,里面的东西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都说不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很…辣眼睛。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眼睛她到底是要不…呸,这个书她到底是看不看呢。 “林师妹,他给了你什么?” 晏凌清冷的声音响起,林然回过神,把竹简收起来:“没什么,一卷书而已。” 晏凌还远不是该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更何况这书还是温绪给的,林然当然不能现在给晏凌看见。 晏凌见她无意给自己看,便侧开眼,体贴地没有多问,而是先低低解释:“楚师妹刚才与我说,你认为温绪有异样之处,需对他多加警戒,我便想来见你问个究竟,见他离你太近,怕他对你不利,才出声打断的,并非有意偷听。” 林然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莞尔:“师兄太客套了,师兄的为人我若是不相信,世上大概就没有真君子了。” 晏凌听过太多的吹捧和夸赞,他从来平静无波,可唯有她说的这一句,能让他一直甜到心里。 刚才那些隐忍的怒火醋意烟消云散,他用力抿了抿唇,才没有让唇角上扬得太厉害,但是周身的气息却明显柔和下来。 “师兄你来就好了。” 林然正好有话想说:“我怀疑现在的温绪是夺舍的。” 晏凌顿时严肃起来:“夺舍?” 夺舍,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借尸还魂。 一些金丹期甚至元婴期的大能,可能因为种种原因陨落,但是他们在肉身死去之前,如果能侥幸留存一丝神识魂魄,再能侥幸短时间内找到气场相合的活物,就可能吞噬那活物本身的魂魄,从而占据原主人的躯体活下去。 夺舍有种种限制,成功者万中无一,而又因为这种方法歹毒,向来被视为邪修的阴招,为正道不耻。 楚如瑶现在还太单纯,处事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林然有些话不好与她说,但是对晏凌就放松多了,言简意赅: “之前我们同路,他不仅知道魅花之海的位置,还能操纵梦萤,修为看着虽是筑基巅峰,但是某些时刻分明已经超越了金丹期……他身上有太多怪异的地方,温家虽是大族,家学深厚,温家大公子也不至于强大到如此地步,我怀疑真正的温绪和他做了什么交易,把身体让给了他,现在的温家大公子已经被夺舍成另一个人了。” 听见“魅花之海”和“梦萤”,晏凌神色一凛,疾声:“他对你下手了?你可有事?” “我没事。”林然并不想提侯曼娥,以免暴露出她身上是异界魂魄的秘密,便干脆扯在自己身上,笑道:“他只是略作试探,我毕竟是剑阁亲传弟子,有师父的名声镇着。他不敢对我轻易动手的,师兄别担心。” 晏凌飙开的杀意这才微敛。 片刻的沉默后,他道:“你找到了证据吗?” 他没有问“你有证据吗?”,而是问“你找到了证据吗?”。 他丝毫不怀疑她的话真假,只问她有没有可以拿出去给外人证明。 那是怎样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啊。 林然心里暖暖的,却摇头:“只有我和曼娥两个人看见,他行事谨慎,没留下实证。” 晏凌沉吟:“温家是大族,累有清正声望,没有切实证据,我们不好轻举妄动,免得为宗门招惹非议。” 林然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提醒师兄和楚师姐,有个防备便可…话说——” 林然回想一下温绪那奇葩的画风,觉得这样等级的蛇精病在沧澜界大概也不会查无此人:“大师兄,你比我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查查,沧澜界最近有没有陨落一个习惯扇蒲扇,擅长合欢术,喜欢看话本,也许可能还有些特殊癖好比如喜欢…核桃的…嗯、大能。” 晏凌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有这样的…大能吗?” “有的吧。” 林然重重叹一口气,沧桑点烟:“我原来也不信,直到我亲眼见识到修士物种的多样性。” 连温绪那样的都能混成大佬,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晏凌看着她满脸郁闷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他总觉得她很成熟,她向他笑一笑他心里便安稳,甚至心底会偶尔不自觉地依赖她,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她还这样小,脸小小的,容貌那样精致秀气,即使是唉声叹气的时候,眉眼也像是带着笑,是天生的温柔。 怎么可以这样柔软啊。 他手指动了动,想像以往那样克制,可却莫名想起刚才温绪在她身边低笑的样子。 回想那个男人几乎快碰到她的那只手、路过他时那个看似浅淡实则满是幽谲凉意的眼神…晏凌像是被什么莫名的情绪蛊惑,终究没有忍住那股冲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林然:“…?” 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子揉头发,林奶奶心情有点复杂。 “你别担心。” 触手的发丝和他想象中一样细软,晏凌眼神一点点柔和下来,声音轻轻的,轻得叫任何人听了都会怀疑这还是不是万仞剑阁冷凝凌厉的君子剑:“便是他真的是什么妖邪夺舍而来,也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你们的。” 林然微妙的羞耻感顿时被浓浓的欣慰取代。 小青苗长大了,长成挺拔苍翠的大树了,都要为她们遮风挡雨了,她这颗老父亲的心又可以了。 林然笑弯了眼:“我信师兄,师兄是最棒的。” 她笑起来总是特别真诚,明亮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好看得不像话。 晏凌耳尖一点点红了起来,长长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垂着眼,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晏师兄!谁看见晏师兄了?” 那边隐约传来嘈杂声,晏凌悚然一惊,仿佛骤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连忙收回手退后几步,手心微蜷着背在身后,犯竟了错的孩子似的,略有些仓惶忐忑看着她。 他会给她带来麻烦的,他不应该、不应该再靠近她… 林然一脸茫然。 这怎么了,不是刚还在意气风发说要保护老父亲的话题吗,怎么突然就变像被欺负了的小可怜似的。 她懵逼看着晏凌,晏凌被她这么直直地看着,脸倏然红了起来。 “我…我把你头发摸乱了。”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捏着龙渊剑的手指不自在地蹭了两下,声音低低的:“…对不起。” 林然还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道歉,大师兄也太认真了吧。 她随便撸了下头发,安慰他:“没事儿,我头发一直就这么比较乱…你看我这还有几根头发死活翘着呢,要不是怕自己给剪秃,我都想着什么时候给它剪了。” 晏凌下意识看去,就看见她头顶,一片被压平的柔顺长发中,几缕倔强的碎发炯炯挺立着。 “我太难了。”林然捂着头,表情悲愤:“原来都不这样的。” 原来她头发好好的,阿辛隔三差五给做黑芝麻吃,给她养得可柔顺可漂亮了,结果来了云天秘境,今天火焰山明天疾风谷,洗剪吹烫一条龙,给她一头直发都烫成自来卷了。 林然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悲愤,她想回家了,她想吃阿辛做的枸杞黑芝麻,想要师父温柔耐心给剪头,想去她那没有蛇精病出没的后山大桃树上美美睡一大觉。 晏凌看着她恨不得当场自闭成一团的样子,都没意识到自己唇角又弯了起来。 “不用剪。” 林然忽然听见轻得几乎幻听的余音:“…很可爱。” …呃,什么? “恭喜你突破筑基巅峰。” 林然抬起头,晏凌已经翩然转身,只留给她一个高瘦挺拔的背影,伴随着重新又疏淡下来的一句:“我先走了,马上就要启程下深峡,这些日子,师妹好好休息。” “好!知道啦,师兄再见。” 林然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转身轻巧跃上树,躺在树杈间,听见遥遥的嘈杂声,侧头看去,隔着茂密的枝杈,隐约看见深峡那边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抓紧每分每秒寻找机缘。 大家都在努力啊……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奋斗呢。 林然用力闭了闭眼,半响,艰难摸出那本《血狱魔尊》。 她安慰自己,不过就是龙傲天嘛,她看得还少吗?她连真人版都看过那么多,她有什么怕的?! 林然心绪稍稍平静,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缓缓翻开一页… “他那双狂肆幽深宛若星夜苍穹的眼睛射|出璀璨的寒光,声音低沉:女人,你在玩火。” “高贵绝美的女人抱着怀里襁褓中的幼儿,眼泪瀑布一般横流,痛不欲生:我以为你爱我,可你竟是为了要挖我的心肝肾…顾北X,你好狠!我恨你!早晚有一日,我的凌儿会带着复仇的火焰从地狱爬上来,把你们统统碾作可吸入颗粒物!” “某炮灰勾起了一个邪肆狂傲的笑容,指着床上吃奶的婴儿,厉声大喝:此子恐怖如斯,来日必成后患,绝不能留,看我这就一刀把他砍——啊!竟有护体魔光!我裂开了!” “他,虽然年不过三岁半,却已显露出霸烈的王者风范,不愧是注定的深渊之主、黑暗之王,是所有生灵都将臣服于其脚下的无尽血狱之至尊主宰!” “……” 林然:QAQ 她太难了,真的太难太难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云天秘境, 今天难得一个晴日,阳光穿透雾蒙蒙的天空,倾洒在大地裂开的深峡上, 衬得愈发神秘壮阔。 云天深峡周围早已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云峡已经被多少代历练者搜刮过无数次, 说是珍宝无数, 其实也没剩什么了。 但是云峡深处不一样,那是整个云天秘境的核心,一直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与外面隔绝, 这么多年无论外面有多少风言风语, 三大宗始终默契地约束弟子不让进去,如今难得三宗松了口, 决定去探索云峡最深处, 所有人兴奋不已,摩拳擦掌都赶来凑热闹——大头肯定是要被三大宗的大佬们拿了,但他们就算只跟着分点汤汤水水也值回本了! 晏凌楚如瑶他们并没有怎么阻止,晏凌只强调过“深峡之下一切危险未知, 欲下者生死自负”之后, 见还有不少人没散去, 就默认他们跟着了。 方俞成对有这么多拖后腿的不太满意,私下与晏凌说:“晏师弟, 放任这么多人跟着怕是不好吧, 虽说是让他们生死自负,但等到了下面危险的地方, 八成还是要我们做主力,费力不说, 连东西都要白分出去些, 这又是何必呢。” “天下宝物, 有缘者得之,我已说了生死自负,他们仍然决定下去,我们没有理由拦,再不济,还有传送令牌。” 晏凌:“有没有他们,我们三宗都是主力,人多势众,能探索的地域更广,也未必不好。” 方俞成仍有不甘:“这…” 晏凌看向他,眼神很沉静。 不知为什么,方俞成心头忽的一跳。 “这里都是正道各宗派精英弟子,未来沧澜界的中流砥柱。” 晏凌移开视线,语气淡淡:“万仞剑阁被尊为沧澜界剑道第一宗,累世享誉盛名敬重,自该也担负使命,对于正道弟子,不说多用心扶持,只在力所能及时偶尔稍加护佑一二,是分内之事,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晏凌说的是“万仞剑阁”,话里没有一句质疑指责,方俞成却瞬间涨红了脸。 剑阁是剑道第一宗,北辰还是法道第一门呢!连特立独行的剑阁都主动担负责任,那向来被敬为正统大宗的北辰法宗光是自己顾自己,敝帚自珍、锱铢必较,那脸还要不要了?! 被看穿了所有小心思,方俞成尴尬至极,心里羞愧,又隐隐有些不能说的不满。 他心知晏凌说的是对的,也知道这已经是给他留颜面,但仍觉得晏凌这满嘴大道理的居高临下姿态,着实让人不喜。 他堂堂北辰法宗掌门首徒,当年名满诸宗的时候,这毛头小子还没拜入剑阁呢,如今倒是义正词严指点起他来了。 方俞成心头不快,但也知道不能表露,只好若无其事地强笑道:“晏师弟说的是,是我一时情急想窄了,剑阁大义,我北辰法宗用为正道三宗之一,自然也义不容辞。” 晏凌看着方俞成脸上隐约不悦的神情,没什么情绪地微微点头。 他管不了每个人怎么想,他只说他认为该说的话、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旁边装作认真御剑的侯曼娥悄咪竖着耳朵偷听,听见方俞成三言两句被晏凌吊起来打,撇撇嘴,扭头就跟林然小声吐槽:“这个姓方的简直是个five,被晏凌几句话就锤成弟弟,你大爷的一个掌门首徒,好歹是我们北辰法宗的门面啊,大家同是三大宗,你没有理你也得扛得住气势啊!就这?就这就软了?他自己软就软了,我们北辰的脸也他妈给甩地上了——艹!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等老娘哪天上位就给他踩下去,什么玩意儿也配代表我们北——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侯曼娥叭叭叭得正激动,扭头一看,却看见林然盘坐在风竹剑上,满脸呆滞,眼神恍恍惚惚,俨然是什么都没听见。 侯曼娥顿时不高兴了,让赤莲剑飞过去,一下跳到风竹剑上,嗷嗷叫着就往林然背上扑,中途还不忘顺手把自家的宝贝赤莲给抱起来。 被迫超载的风竹剑:“……”可怜它一把老骨头,唉。 侯曼娥恶熊扑食林然,挂她脖子上张牙舞爪去揪她耳朵:“你想什么呢,都不听我说话。” 林然眼神这才渐渐聚焦,呆呆看着她:“嗯?” 侯曼娥这才看见她正脸,也呆了:“卧槽,好大俩黑眼圈,你怎么搞得这么憔悴?” 林然顿时表情痛苦。 她不想回忆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古早虐恋和霸道三岁半的威力太可怕了,才仅仅半本,就已经搞得她有点上头,现在看谁满脑子都是“邪肆的笑容”和“刀削面般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 林然抹了抹脸:“没什么,这两天没怎么睡好。” 侯曼娥不信,并发出无情嘲笑:“你还能睡不好?就你那走哪儿倒哪儿的架势,说猪会失眠我都不信你会睡不好。” “…”林然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好疼。 侯曼娥还在嘚啵嘚,林然想了想,觉得是真朋友就必须舍得分享,于是默默拿出了那卷竹简:“曼娥,这本书你要不看一看。” 侯曼娥探头探脑瞅了瞅那卷可古朴可正经、散发着不明觉厉之气的竹简,心中不由升起对知识的敬畏,拘谨地咳了两声,略带郑重地伸出了手…… 三分钟后,侯曼娥:“…” 她的手开始颤抖,她的表情逐渐呆滞。 林然:“我裂开了,你呢?” 侯曼娥(撕心裂肺):“…林然我日你大爷个祖宗!!” …… 无数道流光冲入深峡,顺着斧削般陡峭的万丈崖壁往下,越下越深,越下越远…直到明媚的阳光逐渐隐没,周围越来越幽暗。 “破!” 随着晏凌清冷的一声,剑阁十余个弟子同时扔出破界石,伴随着骤然明亮的光,一层水波纹状的半弧结界无声无息消融,光线彻底为众人照亮了崖底的场景。 林然一个踉跄跌下风竹,抓一把被侯曼娥挠成鸡窝的头发,抱着自家刚才被迫剑震、给震得精神恍惚的媳妇,温柔地摸了好一会儿,给塞回剑鞘里,才有功夫感受四周的环境。 脚踏实地之后,她清晰感觉到鞋底踩着的泥土中隐约的幽冷湿气,丝丝缕缕往上飘,黏在身上,莫名有些凉。 她跺了跺脚,把风竹剑收起来,往四周望,目之所及是一片荒芜的丛生杂草,又间或伫着许多嶙峋怪石,矮的不过两人高,高的则高达百丈,幽森森耸立着,乍一晃眼,仿佛无数狰狞的怪物。 刚才险些和她父女相残的侯曼娥可诚实地往她身边蹭了蹭,嘟囔:“我靠,书上也没说环境这么阴森啊…这大能府邸咋这德行呢,怪吓人的。” 林然拍了一下她的手,周围各宗弟子也纷纷落地,环顾周围有些兴奋地小声议论着。 方俞成之前私心抱怨不想带这么多人分机缘,但人一下来,他赶紧端好北辰首徒的架子,清清嗓子,率先开口:“各宗弟子列阵,前后守望,哪里有危险立刻预警,大家都是各友派的兄弟姊妹,当彼此相助、齐心协力。” 众弟子深以为然,齐齐应道:“方师兄说的是,我等听命。” 方俞成矜持地颔首。 晏凌沉默看着方俞成指点江山,等他说完了,才握住龙渊剑大步往前开路,楚如瑶率着诸剑阁弟子毫不犹豫聚阵跟上,恢弘剑势几近凝为实质,锋凛如虹,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众人瞬间噤声,看着这一幕,眼神渐渐流露出说不出的震撼。 这就是万仞剑阁吗。 这就是…剑道第一宗吗。 方俞成看得眼角一跳,赶紧招呼法宗弟子:“咱们也走。”不能让剑阁把风头都出尽了。 一众人踩着杂草、在嶙峋荒败的怪石中穿行,有人好奇地摸了一下石头,摸得一手灰尘:“这石头形状可真奇怪。” 楚如瑶淡淡道:“这不是石头,这都是封印的上古凶兽魂魄。” 众人一惊:“什么?” 不少人瞬间跳开,惊魂未定瞪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怪石,生怕下一刻就从里面蹦出个上古凶兽来。 那可是上古啊!那时候天地灵气浓郁,踩只蚂蚁都恨不得是个金丹!更别提凶兽了,金丹巅峰起步,元婴一抓一大把,没准连化神合道的都有——他们这一群筑基的加起来都不够一盘菜的。 “大家不必惊慌,这些魂魄被封印万年,早已抹灭,如今都不过风化成荒石了。” 方俞成抓住时机,安抚众人道:“北辰藏书阁中的四方秘境典籍中有记,这云天秘境原是一位上古大尊开辟出的小世界,那位大尊实力强横、曾闯下赫赫威名,只可惜最终在突破合道期时没能战胜心魔,兵解道消,兵解前她心所感,特意远赴天涯海角,抓了九百九十九头为祸苍生的残暴凶兽,抽其魂魄镇封于此,在自己坐化之后,以自己设为阵眼、用那些兽魂的力量维持秘境的充裕灵气,为后世一代代年轻修士提供了历练突破的场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如今的云天秘境。” 众人听了,纷纷感慨: “这位大尊当真是高义。” “如此尊者,却在距离合道长生一步之遥时功亏一篑,实在可惜啊。” “心魔心魔,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魔,连化神期的大能都逃不脱…” 侯曼娥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觉得自己又支棱起来了,凑到林然旁边,装模作样咳了咳,得意道:“我知道那个大尊是谁,我还知道这里的秘宝是什么?你是不是很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你好好球球我,我心情好了就告诉你。” 林然老实地摇摇头:“不想知道。” 侯曼娥:“…”日! “…哼,你越是不想知道,我越是要告诉你!” 侯曼娥装逼失败,脸挂不住了,强撑着若无其事哼哼:“我跟你港,这大尊是个女的,是上古一个叫云天宫的大宗掌教,千琉恣,她有一只本命契约的异兽,是一只上古凤凰,本来她死了,她的契约兽也得死,但是她不忍心,所以在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量留住凤凰的一缕残魄,尘封在府邸深处,只等着哪天有缘人来带那只凤凰重见天日…哦,那只凤凰最后就认主楚如瑶了。” 林然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淡定。” 侯曼娥嘟囔,盯着她:“难道你都知道?所以你果然也是穿越过来的是不是?” 林然装没听见。 “哎呀,你怕啥,我不也什么都跟你说了。”侯曼娥抱着她胳膊,贼头贼脑:“你就悄悄告诉我嘛,你是从哪儿穿的,是星际太空的那种?还是原始山顶洞人?你认识啥是手机吗?知道电脑和平板吗?现在那群狗逼运营商为了升5G把4G都搞降速了你造嘛?” 林然:“…”真是够了。 林然捂住侯曼娥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嘴,在她瞪着眼睛要炸毛的时候,无奈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还到处得瑟,我看你是忘了温绪了——不是你被他坑得哭天喊地的时候了。”个熊孩子,真是一点不长记性。 侯曼娥下意识瞅一眼队伍前面那边的温绪,瞬间萎了,嘤嘤:“你干嘛提我伤心事,天底下有几个他那样的死变态,就倒霉催地给我撞上了。” “世上藏龙卧虎的人多得是,既然温绪能看穿你,就一定会有别人也行。” 林然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你记得,你的这份机缘已经是很多人可望不可求的,但越是这样,你越要珍惜,别张扬,也别多吃多占、什么都想占到自己手里,人得学会知足。”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要是真有人应有尽有、想要什么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那才该心慌——这种情况,基本都是老天在后面憋着坏呢。 人憋着坏,你还能有防备;老天给你憋着坏,天天让你志得意满,猝不及防给你来那么一下狠的,一脸懵给你打进尘埃里,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侯曼娥被说破了小心思,她刚还暗搓搓想撺掇林然和她走,她俩悄咪把机缘眯了呢,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林然打压了。 侯曼娥顿时垂头丧气,嘴硬地哼唧:“知道啦知道啦,你比我爹还絮叨…哼,那我也不怕,到时候我就和楚如瑶正面杠,我这么厉害,一点不比楚如瑶差,那凤凰但凡有眼光,一定会跟我的。” 林然慈爱地摸了摸自家傻狍子的头:“行,那到时候就看你的发挥了。” 被顺毛撸的侯曼娥瞬间眉飞色舞,尾巴翘得老高,美得都找不到北了。 这时,众人也终于穿过石林,面前豁然开朗。 他们面前是一道横贯的深不见底的幽黑裂谷,一条长而宽广的白玉大道从面前遥遥铺到对岸,路的尽头遥遥能看见一座恢弘巨大的白玉石门,石门大门紧阖,镂刻满华丽的浮雕,威严伫立在那里,煌煌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众人顿时有点躁动。 “那里就是大尊府邸吧。” “肯定是,这么远都能感觉到灵力的波动…要知道这里可都被尘封了万年了。” “不愧是化神期的大尊,也不知活着时该是何等的威风…” 方俞成也有些亢奋,却见晏凌没动,不免催促:“晏师弟,你怎么停下了?” 晏凌站在大道前不动,却伸出手,有风吹过他的掌心,他阖眸片刻,再睁开,沉声:“气温在升高,升得很快。” 方俞成愣了一下,这次仔细感受了一下,似乎的确是比刚才暖和一些。 “这不是正好,刚才石林里幽魂聚集,太森冷,如今出了石林,气温便恢复过来了。” 方俞成并不以为然,面前玉道一望到头,显然一点埋伏没有,他嫌晏凌过于多心,便干脆道:“剑阁兄弟打头许久,也辛苦了,这次便由我法宗先来开路吧。” 言罢不等晏凌开口,就越过晏凌一脚踏上玉道。 玉道毫无变化,方俞成也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晏凌眉头却微微皱着,仍觉得哪里不对。 方俞成也微有些提着的心放下来,回头冲晏凌隐隐自矜一笑:“果然是师弟多心了,既如此,为兄就先走一步探路,师弟自行跟上。”说着已经转身带着法宗弟子快步往前,后面的各宗弟子见状也争先恐后跟上。 晏凌没说什么,只对楚如瑶道:“你带弟子在中间护队,我断后。” 楚如瑶点点头,率领剑阁弟子融进大部队。 林然想了想,走到晏凌身后。 晏凌侧首看了她一眼,眼神疏淡克制,却很柔和:“林师妹。” 林然:“我给师兄搭把手。” 晏凌抿了抿唇,本应该拒绝,话到唇边,却终究化为低低一声:“好。” 侯曼娥本想拽着林然冲,抢宝贝儿那必须先到先得啊,结果一个眨眼这家伙儿就跑到晏凌身后去了,听见那一句“搭把手”,侯曼娥牙疼得不行,只觉得漫天宝贝都飞了,飞别人怀里去了。 但是她莫得法子,谁叫她他妈看上这么个“淡泊名利”的咸鱼呢,还能离咋地?!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不情不愿抱着赤练蹭到她旁边,对晏凌甜甜道一句:“晏师兄我也来帮忙断后。”,手却伸到林然腰上软肉恨恨掐了一下。 林然:“…”不不那是痒痒肉不要掐啊—— 林然强忍着不笑,努力装出个严肃正经的亚子,但是大概表情管理的经验还不够丰富,因此脸不可避免地有一点扭曲…… 清雅的崖柏香飘过鼻息,温家的队伍经过,温绪拢着厚重的狐裘大氅,轻咳几声,似是漫不经心看来,看见站在晏凌和侯曼娥中间的林然,眸色微浓,意味不明地笑笑:“林姑娘这样高兴,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呢。” 林然:“…?” 掐你痒痒肉试试,你也一定笑得止都止不住——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然不想看见温绪,一看见这个男人她就想到那本书,并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心口发闷,头晕目眩,呼吸不畅——眼睛疼,尤其疼,快辣瞎掉。 林然偏过头去,认真盯着地上的石头,一本正经装作根本没他这么个人的亚子。 温绪唇角轻微抽了一下,目光轻飘飘略过缩在林然旁边一起装死的侯曼娥,又很快转回林然身上,正想说什么,她面前已经挡着一道高瘦的身影。 温绪一顿,抬头对上一双凛冽的黑眸。 晏凌一身沉凝的气势渐渐凌厉,直接横跨一步挡住林然,一手按住龙渊剑柄,冷冷盯着他。 温绪看着这个清冷沉毅的年轻剑客,他像是镇守着深海宝珠的潜龙,平时沉静无言、恍若静谧地沉睡,却在这时候,毫不犹豫地向危险的觊觎者张开冰冷锋利的獠牙。 温绪的笑意渐渐泛凉。 这孩子,真是有些碍眼呢。 两个灼灼绝华的青年静静望着彼此,一双睡凤眼浅浅含笑,一双黑眸疏冷清绝,没有人说话,气压却越来越紧绷,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直到林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他俩,又奇怪地看温绪,眼睛里几乎明晃晃写着:你这货怎么还没走?! 温绪:“…”唉,好气。 压抑紧绷的气氛倏然散了,温绪笑得温和,流转的眸光浅瞥她一眼,对晏凌轻拱一下手,就翩翩然带着温家弟子们走了。 晏凌看着他远去,薄唇紧抿,脸色愈发冷沉。 侯曼娥看了看温绪的背影,又瞅了瞅晏凌明显泛冷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扭过头,眼神凶狠盯着林然,咬牙切齿:“林然你……”一个没看住她又打哪儿沾花惹—— “你也觉得吧。” 林然揉了揉额角,小声抱怨:“这个温绪真的好烦啊,我还真少见师兄对谁这么冷。” 侯曼娥:“…重点是他妈这个吗重点是——” “晏师弟。”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几人扭头,看见一群人大步走来。 不似剑阁弟子白衣佩剑,法宗弟子广袖宽襟,这些弟子都是一身玄色劲装,个个气势彪炳凌厉,不似是修士,倒像是世俗武林迎风踏月的侠客 ——他们来自玄天宗。 侯曼娥瞬间瞪了瞪眼睛。 虽然她原著刷得飕飕快,剧情和人物都记得乱七八糟,但是她对晏凌这个未来会黑化的黑渊之主还是有些印象的,而其中记得最深的就是——未来会被晏凌血屠满门的玄天宗。 “晏师弟。” 玄天宗的首徒黄淮是个相貌平凡、身材高大的青年,叫黄淮,此时向晏凌微微拱手,眼神郑重而感激:“我已听师弟妹说了,之前东边异兽暴|动,我玄天宗好几位弟子险些被践踏而死,是师弟及时赶到救了他们的性命,护着他们一路回来…师弟高义,大恩不言谢,只日后师弟有任何需要,我黄淮、我们玄天宗义不容辞。” 晏凌看向他。 侯曼娥不由屏息,心脏砰砰跳。 突然她手背被拍了一下,仿佛提醒,侯曼娥偏过头,看见林然白皙平和的侧脸。 侯曼娥呆了呆,余光往旁边一瞟,才发现晏凌不知何时定定盯着自己,眼神沉凝探究。 侯曼娥:我的妈?不愧是未来大BOSS,这大哥这么敏锐的嘛?! 侯曼娥被他冷肃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小鸡崽状往林然旁边贴了贴,扑棱一下毛绒翅膀,低头乖巧装死。 晏凌顺着看一眼林然,林然向他笑了笑,晏凌眼底划过一抹无奈,又隐不住笑意,才转过头去,看着黄淮,眉目清冷平静:“黄师兄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好一个举手之劳,晏师弟何等胸怀,世上几人能及?” 黄淮张了张嘴,最后只深深一拱手:“晏师弟,师兄口拙,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会办实事儿,这一次探索秘境就由我玄天宗断后。” 晏凌摇头:“不必,三宗轮流交替即——” “啊!!” 骤然凄厉一声惨叫打破两人对话,所有人猛地扭头,震惊看着玉道边沿骤然裂开一个洞,一个人转瞬惨叫着跌下去。 黄淮只觉面颊划过一道劲风,身边的晏凌已经消失,下一瞬如轻燕悬在玉道裂口侧,手上正拎着那人的衣领。 “许兄弟!” “许师弟没事儿吧…多谢晏师兄。” “大师兄!” “晏师兄好身法——” 晏凌松开惊魂未定的人放到地上,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正要说什么,眼神骤然一凝。 “咔嚓——” 狭长蜿蜒的裂痕从玉道尽头生生贯穿,寒玉冰裂的声音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伴随着自脚下急剧翻涌飙升的热浪,晏凌心头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玉道将断!” 他厉声:“剑阁弟子,拔剑!”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横戈两岸的恢弘玉道骤然开裂, 在轰然的巨响中,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从尽头一寸一寸坍塌坠进无底深渊。 深黑崖底突然翻涌起磅礴的烈焰, 那焰火呈现不详的紫红,突兀在幽长的崖底熊熊燃烧而起, 所过之处玉道尽数碎裂消融, 乍一看, 竟仿佛一道瑰丽的银河霞光在脚下浩浩荡荡, 美得迤逦又壮阔 ——但是看在所有人眼里,这美景只残酷得让人恐惧。 玉道轰然坍塌, 许多猝不及防的弟子跌下去, 幸好毕竟都是各宗的精英弟子, 基本素养在那里,很快一个个御器升起,险之又险避开火舌。 但他们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面色骤变:“不好!这火焰能吞噬灵气!” 紫火蒸腾出的气浪接触到他们周身浮动的灵气, 瞬间发出被腐蚀般的呲呲声, 所有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灵力被迫以百倍的速度消耗, 照这个速度下去, 要不了十几息的功夫,他们甚至还飞不到对岸, 就会连御空的灵力都耗尽, 统统葬身火海。 “不——” “往那边飞!快吃丹药补灵气!” “我没有灵力了!” 有人扛不住了,手忙脚乱翻出传送令牌想捏碎出去, 但是随着令牌化为飞灰, 他们的表情也彻底绝望:“出不去!为什么出不去?!” “传送令牌没有用了!” 这道凄厉的声音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侯曼娥被这一幕看得浑身发寒, 一把拉住林然的胳膊, 眼神有点惊恐:“…那是什么?!玉道下怎么还有火?不应该顺顺利利就过去了嘛,这他妈怎么还有意外情况原著里也没说啊?!”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与原著截然不同的境况,真实的血,真实的濒死,真实的绝望——惨烈得让她头皮发麻。 林然闭了闭眼:“因为这就是变数。” 命运是一条滚滚向前的长河,但凡有多一条少一条支流的汇入或干涸,就会引起连锁的反应。 在原剧情中,这座云天府邸大概是迎接他们的,所以收敛起过多的獠牙和危险,安静等待着传承者的到来。 但是现在,它也许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也许是温绪,也许是侯曼娥,也许是晏凌,也或许是这个已经被迫改变的世界中,在场的每个人身上,丝丝缕缕的不同。 它仍想欢迎那命定的有缘人、仍想被从古老的封禁中解脱,可又想拒绝他们可能带去的意外和危机,当两种相悖的意志对峙,对于想寻找机缘的修士来说,就意味着更多的挑战与考验。 这种意外远不只有一次,已经被牵动改变的命运,还将在未来许许多多的地方,无孔不入地上演。 “不不!我快没有丹药了!!” “救救我——救救我不想死!” “这边,这边火要烧上来了——” 无数嘈杂的凄厉的尖叫哭嚎声中,骤然一道清冷断然的厉喝:“剑阁弟子,拔剑!” 锋冷的寒光伴随着出鞘声,凛冽的剑气削平咆哮的紫火。 “林然——” 林然拔|出风竹剑,侯曼娥眼前一花,下一瞬她已如轻鸿落入断裂的玉道上,与无数剑阁弟子并肩,霎那间浩荡的剑气席卷全场。 侯曼娥咬咬牙,眼看那边玄天宗也开始聚阵,赤莲剑挥开一道焚艳的霸烈剑光,骤然响起她凌厉而威慑的长喝:“法宗弟子!向我靠拢,以我为眼列阵!” 三宗弟子迅速聚阵,在队伍前中后以三角形状为基石,其他人也赶紧跟着聚成小阵,无数交织的法光与剑芒铺开浩大的平面,生生将已经要冲上来的火龙压下。 众人终于得到一点喘息的余地,气氛稍微松缓了些许。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火行弟子列阵控火,风行助力压下妖焱。” 晏凌一剑斩断舔舐而来的火舌,遥遥向最前面的方俞成带着的几人厉喝:“你们冲到对岸开路接应!” 方俞成也被这突来的意外震了一下,但毕竟是北辰首徒,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和晏凌的那些私怨,赶紧带着师兄弟往对岸冲,冲到没剩十几米远的地方,玉道自尽头轰然断裂,方俞成一把甩出法宝山河图,巍峨的山河虚影短暂震开咆哮的火焰,他趁势跃到白玉石门前,用力一推,石门竟纹丝不动。 方俞成愣了愣,也没想太多,只当这石门质地沉重,他反手召回山河图,汇聚全身灵力注入,然后气沉丹心将山河图往石门狠狠撞去。 “嗡——” 仿若重钟相撞的恢弘音波犹如实质般一圈圈震荡开,方俞成耳朵瞬间淌下血来,山河图重重跌落在地,方俞成胸口一闷,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 可是他却已无心关注自己的本命法宝,只目眦欲裂看着面前稳如泰山的石门,它紧阖的大门甚至没有一丝裂隙。 这已经是他最强的一击了! 方俞成脑子嗡的一声,他不自觉地踉跄退后两步,惊恐瞪着那冷冷伫立在那里的石门,背后可怖的热浪熏得他全身开始颤抖。 无数恐惧的想象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骤然爆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这门开不了!这门开不了!我们被骗了!” “什么?!” 所有人瞬间呆滞。 “这门开不了,这秘境进不了!” 方俞成脑子一片混沌,声音凄厉:“我们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这是个陷阱,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空气前所未有地僵硬起来,所有的惊呼号叫都消失,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糅杂着不敢置信和绝望的表情。 他们不想相信,但是他们没办法怀疑北辰法宗首徒的话,他们刚才眼睁睁看着方俞成那柄名声赫赫的山河图颓然跌落在地上。 “荒唐!”晏凌眼神骤冷:“未到身死焉有绝境?!再开!” 方俞成发泄般地怒吼:“开不了!我说了开不了!刚才一击已经耗尽我全部的灵力了!” 他大声吼:“我们进不去,进不去了,我们得回去,回去才能活——” 这话实在可笑,妖焱已经融了大半的玉道,不说怎么回得去,只说来时的路是平地,与妖焱而言更是一路坦途,他们还来不及跑,就已经被妖焱吞噬干净。 唯有向前!唯有冲入府邸才有一线生机! 晏凌眸底翻滚起骇人的惊涛,他突然轻身而起,已如流星毫不犹豫向前冲去,沉喝:“如瑶!为我铺路!” “好,师兄!” 楚如瑶自重重火焰的包围中抽身,执着凤鸣剑猛地反手一挥,伴随着一声清戾的凤吟,漫天寒霜刹那间冻结成簌骨冰带,生生铺成一条冰雪长道,自脚下一路封冻向彼岸。 妖焱感受到凤鸣的剑气,为其中隐约的凤息而凝滞了一下,但随即感受到相克的冰寒之气,被激怒般勃然爆发出更可怕的力量,滚滚火龙咆哮着腾起,几乎是瞬间就将后半段冰道吞噬。 楚如瑶脸色骤然苍白,她死死咬住牙,后背突然一暖,一只手轻轻贴上来,传来绵绵温暖的灵力。 楚如瑶惊愕扭头,看见一张秀美的脸。 林然解释:“我的灵力属性温和,给你输送一点,不会混淆你的冰灵气,我们两个的灵气加在一起,你能好受些。” 她明透的目光看着自己,楚如瑶恍惚从中看出了一种很温和的鼓励。 楚如瑶心尖突然跳了一下。 她发现,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看见这位林师妹:不再是无情峰的一个顶着师妹头衔的符号,而是一个纤瘦的姑娘,一张秀美的脸,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 楚如瑶心口猛地一热,抿唇重重点了下头。 她转过头去,眼神瞬间坚定,剑气冻成森森白霜,更强大的冰雪剑气自凤鸣剑中呼啸涌出。 虚空的大道转瞬封冻成冰,又在下一瞬被融成雪水。 滚滚妖焱愈演愈烈,那冰道也就愈窄、愈细,晏凌身影如流光愈远,磅礴的剑势一寸寸拔地起。 楚如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开始摇晃,嘴唇干涸得没有一丝血色,过重的寒气顺着她的脚踝攀附到小腿,竟冻成一层寒霜。 玉道的边缘,温绪轻咳了两声,清瘦病弱的风姿,眉目温润柔和如初。 他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侧目看去,看着那个冰灵根的小姑娘已经面无血色,身形摇摇欲坠。 他也看见了她旁边的林然。 他以为林然会不忍地拦下她,会挺身而出,会救下所有人——他知道她可以。 如果这里有谁可以救下他们,那一定是她。 但是她没有。 温绪看着,纤瘦的青衫少女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手扶着那冰灵根小姑娘的背,她眸子里倒映着漫天翻涌的妖焱和无数绝望的面孔。 可是她没有动。 她的眉目沉静如海,沉静得像是对一切生死无动于衷,可是她的目光却是那样悲悯,那双清透的眸子,澄净的,柔和的,空明的,像是空风月色下粼粼的波光,让人恍惚,那里下一瞬会不会就淌出澄澈的泪来。 温绪看不懂她。 他看得懂所有人,他可以玩弄所有人,可是他始终看不懂她。 就像现在的他不懂,她这样的难过,怎么可以不动? ——而又是怎样世人不可想象的沉重的悲悯,让她即使这样的难过,也要忍着…不去动。 她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柔软眸子里,突然闪动着明亮的星光。 温绪心口微滞,突然一种说不出的滔天的怒意嫉怨啃噬着他的心脏。 谁能吸引她的目光?谁能得到她的信赖与期待?谁能让她的眼中明亮生辉? 温绪偏过头,看见晏凌劲瘦挺拔的背影。 他的侧脸年轻俊秀,他的目光冷凝坚定,他的剑锋芒决绝,他的剑势澎湃而一往无前—— “师兄——” 楚如瑶骤然发出一声尖喝,用尽最后的力量,整个人以如断翼的鸟儿坠向地面。 林然一把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微微靠着自己借力喘息。 她的目光却灼灼望着前方,一眨不眨,像看着一粒破土的春芽、像看着幽暗天际一线破晓的光。 妖焱轰然冲天而起,挟裹着最可怕残狞的力量化为焚天的巨龙,张开血盆大口意欲将他吞没。 晏凌足尖轻点冰道,那一瞬,冰雪彻底消融在妖焱的巨口。 那一瞬,他腾空而起。 那一瞬,他双手交握剑柄,衣衫霎那碎裂,苍劲的后背骨肉寸寸绷紧,修长双臂青筋蜿蜒暴起,人如悬月金戈,劈出了一剑 ——该怎样形容那一剑啊。 谁家惊鸿流影,万钧雷霆。 是九天银河落地来,万丈瀚海开! 林然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秋水断流,韶光不渡,只为等这一剑。 只等这一剑。 “轰——”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巍峨磅礴的石门轰然裂开, 吹出的劲风压下咆哮的妖焱,滔天的紫焰不甘地匍匐回深渊之底,一瞬间, 万籁俱寂。 大敞的石门前,单膝跪着的青年缓缓站起,执着剑, 转过身。 他身上尽是震开的血痕,破裂的布料裸|露出苍劲漂亮的年轻身体, 眉骨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泊泊淌着血, 蜿蜒过冷凝隽秀的眉目。 薄薄的唇线冷淡地抿着, 脸廓线条凌厉,他面无表情地抹掉划过眼脸的血,锋利, 寡言,清冷, 可撕裂的虎口淌下的血, 却分明在眼尾留下一抹比胭脂更艳的红霞。 没有人说话。 方俞成, 黄淮, 侯曼娥,剑阁弟子,各宗各派的弟子… 所有人看着他,目光怔怔, 失语。 但是他们的眼睛在说话:在说着惊骇,在说着敬仰, 在说着嫉妒, 在说着感恩, 在说着连对抗都不敢的折首与臣服。 林然阖上眼,抚着心口,那里有缓缓蔓延开的、不能与旁人诉说的欢喜。 他做到了。 命运并非无法战胜,晏凌可以做到、楚如瑶可以做到,那么就可以有更多人也能做到。 她一直相信着,能主宰他们命运的,只有他们自己。 温绪看见她笑了。 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快活,眼睛里像是泛着星子似的光,漩涡般搅动着,会让人无法挣脱地陷进去。 是啊,她当然会开心。 温绪看向那俊美冷淡的青年,目光含笑,又轻得泛凉。 这样的年轻人,像是云海尽头初生的太阳,澄净,灼灼,璀璨,让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那即将被笼罩在他的辉煌光芒的时代。 那是老天给他的命,以万物为刍狗,用白骨,给他垫出一条注将名传千古的传奇。 天命之子啊… 温绪抵唇,轻咳了几声,忽的笑起来。 …… 妖焱熄灭,众人终于进了石门,纷纷跌坐在地上,还有混不吝的,干脆四仰八叉倒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生死临界,灵气耗尽,恐惧与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好半响,才有勉强恢复一点力气的弟子抱怨起来: “这府邸怎么回事,明明铺了一条玉道,竟然还在玉道下面放妖焱,这到底是让不让人进啊?!” “就是!这地方太邪性了,连传送令牌都失效了,他奶奶的,差一点老子就死了!” “太吓人了,谁想到这么吓人,早知道我就不下来了。” “可不是,来找点宝贝贴补家用,谁他妈想到还要玩命啊——” 晏凌靠坐在石壁边,像是对周遭嘈杂的抱怨声怒骂声一无所闻,只垂眸用软带一圈圈缠住虎口:刚才他用的剑势太烈,超过了身体的极限,身体承受不住,手上的伤口短时间内不好愈合,渗出的血粘在剑柄上,滑腻腻的,握不住。 他吃了修复的丹药,然后就像俗世的凡人剑客们一样把手缠起来,好握剑。 对面的侯曼娥眼看着他面无表情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一圈圈紧缠住布料,觉得自己的手都开始疼了,小声对林然嘀咕:“他就那么生缠啊,都不疼的吗?” “怎么可能不疼,这还只是最浅显的伤,他受的内伤更严重得多。” 林然想起身边有个至尊小富婆,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疗伤丹药,压箱底的那种,借两颗给我吧,回去我给你补上。” “什么借不借的,咱俩啥关系,还用说这个嘛。” 侯曼娥大手一挥,在自己储物戒指里翻了翻,一会儿就翻出了两颗丹药,悄咪塞给她,小小声:“七转合辰丹,好药,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老稀罕了,我从外面拍卖行搞来的,为此差点破产呢。” 林然肃然起敬,能让侯曼娥说差点破产,这丹药八成是卖了她也还不起 ——要还债大概只能寄希望于卖师父了。 林然问她:“你还有几颗?” 侯曼娥:“没几颗,我一共就搞来五颗,给你一颗…唔,看在他救了我们所有人的份上,也分他一颗,要不是你开口我才不舍得呢,心疼死我了。” 看来真的很贵。 林然沉痛地想象了一下卖师父的惨烈画面,心下不忍,并向她伸出了手:“再来一颗。” 侯曼娥瞬间瞪大眼睛:“你干嘛?不能连吃两颗,这玩意儿药效可霸道了,咱们这菜鸡修为,吃一颗半年都消化不了,你吃俩你得当场爆体你造不造?!” 林然解释:“不是我吃…” 侯曼娥撇撇嘴,这才又拿出来一颗,要递给她—— 林然继续:“…我想送一颗给楚师姐。” 侯曼娥以迅雷不及下载之势,转了个手就把丹药收回来。 林然:“……” 好、好快的手速。 林然:“…曼娥,药。” 侯曼娥:“没有。” 林然:“…你刚刚才拿出来要给我。” 侯曼娥:“没有!” 林然被生生噎住,无奈:“你也吃不了两颗,我就救救急,等很快出了秘境,我就去拍卖东西还给你,我师父好歹是个剑主,我不会赖账的。” “这是丹药的问题吗?!” 侯曼娥暴怒:“这是你这个人色|欲熏心、风流花心、老勾搭外面漂亮姑娘的问题!” 林然:QAQ 林然长这么大,第一次听有人形容自己色|欲熏心,觉得自己坚定了这老些年的三观都要裂了。 林然张了张嘴,哭笑不得:“…你不要闹小脾气,楚师姐灵气透支得很厉害,刚才救我们,她有不输晏师兄的功劳的,之后不定还有什么危险,她得尽快恢复实力,不仅是对她、对我们所有人也都好啊。” 侯曼娥双手环胸,一脸“为富不仁”的矜傲表情:“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不高兴。” 林然:“没关系,反正你每天都会不高兴,我瞧着你习惯了也挺高兴的。” “…”侯曼娥缓缓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艾玛,说漏嘴了。 林然一下跳起来,连滚带爬躲开侯曼娥的恶侯扑食,脚步飞快往晏凌那边跑。 “大师兄,楚师姐。” 晏凌抬起头,看见林然站在面前,伸手递来两颗丹药,笑着说:“这是侯师妹珍藏的七转合辰丹,看师兄师姐身体虚耗,特意让我送来给你们的。” 楚如瑶不习惯受人恩惠,有心想拒绝,晏凌却看一眼林然,见她目光关切看着自己,抿了抿唇,低声:“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侯师妹。” 林然果然很高兴:“好。” 楚如瑶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下,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晏凌垂着眼,拿丹药时,指尖无意碰到她手心,指腹触到一片柔软纤细的掌纹。 他耳尖一热,匆忙收回手,手指仍不自觉地蜷着。 “师姐,给。” 林然一点感觉没有,转手自然把另一颗递给楚如瑶,楚如瑶迟疑了一下,也接过来,表情严肃,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谢师妹,也替我与侯师妹道谢,等出去后我们会还给侯师妹。” 林然莞尔,也知道她不爱欠别人人情,就点点头:“好,我会传达的,师姐放宽心。” 晏凌沉默听着她们俩说话,把丹药含入嘴中,用舌尖抵着让它慢慢融化。 林然与楚如瑶说完话,偏头看见晏凌冷着一张脸,一边面无表情缠手缠剑、却含着丹药而腮帮子鼓鼓,莫名的反萌差,忍不住想笑。 她目光一移过来,晏凌就敏锐地抬眼,见她笑吟吟看着自己,对上他的视线,一点没有躲闪,可自然地弯了弯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月牙。 “咳。” 晏凌被呛了一下,还未融化完的丹药直接顺着嗓子滑下去,他抵着喉结咳嗽,咳得耳颊都泛起红,灿若红霞。 林然呆了呆,这…这不应该是她的锅吧。 晏凌看她一脸“这咋给人吓到了”的不好意思,心头愈发窘迫。猛地站起来。 全场嘈杂声一滞,所有人屏息看他,神态不约而同地拘谨起来——那是绝对的力量带来的绝对权威。 “既入秘境寻宝,就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云天秘境有传送令牌可以救一命,来日到了外面,秘境也罢,险地也罢,从没有能重来一次的机会。” 晏凌不去看林然,渐渐重新沉下眉目,淡声道:“传送令牌虽失效,妖焱却已灭,不想继续的人可以原路返回,不必争执。” 众人声音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微的尴尬窘迫。 虽然吵得抱怨得厉害,但是好不容易进来了,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唯一能进云天秘境的机会,就这么空着手走了,白受一场惊吓,实在是太亏了。 人都有侥幸心理,死不一定会死自己——但是万一呢,万一被大尊看上的那个有缘人是自己,继承了上古化神大能的传承和法宝,那真是一步登天啊。 众人磨磨蹭蹭,到最后只有二十来个确实惜命的和刚才受伤颇重的人不想再继续,结伴往回走了,其他人都留在原地。 “既然决定了,请诸君尊重自己的选择,出发吧。” 晏凌看着剩下的人,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第一个走向幽深的甬道,剑阁弟子们没有一丝犹豫地跟上。 众人被他雷厉风行的气场镇住了,之前隐约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片刻的沉默后,各宗派弟子重新分拨有序地跟上。 因为没有打开石门反被晏凌比进了地里,一直阴沉着脸坐在远处的方俞成看着这一幕,再去看晏凌的背影,无法自抑地流露出几分嫉妒:“他如今倒是神气了。” 温绪的目光从一直笑望着晏凌的林然身上收回,浅浅一笑:“晏公子天资卓绝,有所矜傲在所难免。” 方俞成眼角青筋抽了抽,眼神有一瞬的扭曲,才勉强笑笑:“…不说他了,对了,温弟啊,你可还好?我看你脸色愈发苍白了。” 温绪微微露出一点苦笑,颇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力:“谢方兄关怀,绪这样的残败身子,能如此已经很好了。” “温弟切莫灰心。” 方俞成叹一口气:“温弟这是何苦呢,既然身子不好,何必来掺和这些纷争,不如回去寻些良方,好好治病才是正理。” “这么多年,寻遍了天下良方,也不过治标不治本。” 温绪叹气:“事到如今,绪已经想开了,生死安天命,也不必再拖累亲眷友人劳心…只唯有一样心愿未了,希望能在这里如愿。” 方俞成面露怜悯,又有些好奇:“是什么心愿?” 温绪沉默了一下。 “哈哈,是为兄多问了,温弟不想说便不说了。” 方俞成眼珠子转了一下,爽快地摆摆手,却忽然想起来一事,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个漆黑的木盒:“温弟,说来你这个锦盒还在我这里,进秘境前你就让我拿着,如今已经进了这府邸,你要不要拿回去啊。” 看到这木盒,温绪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重重咳嗽几声,才伸手接过来,小心地摸了摸木盒上的暗纹,沉默片刻,道:“绪有一事相求,请方兄再帮绪保管一阵。” 方俞成一愣。 “这东西贵重,绪这样的身子,刚才已然虚耗了不少,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温绪叹气:“到时若是…唉,还是放在方兄那里稳妥些,麻烦方兄了。” “嗳,温弟切不可这样诅咒自己。” 方俞成不赞同地摇摇头,眼神却流露出好奇:“为兄帮你拿着当然是没问题的,不过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要温弟如此看重。” “旁人也就罢了,方兄待绪一直亲如兄弟、多有照料,绪不想瞒方兄。” 温绪沉吟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打开木盒。 方俞成探头一看,看见一支鸟类的翎羽。 那翎羽颜色绚丽,通体氤氲着犹如实质般的灵气,衬得流光溢彩,美丽又圣洁。 方俞成目露惊讶:“这是——” 温绪轻声:“如方兄所见,这是一支凤翎。” 凤翎顾名思义,便是凤凰的翎羽,说稀奇当然是稀奇,毕竟凤凰是上古神兽,留存下来的翎羽自然是珍贵的;但要说多珍贵,那也说不上,毕竟如今妖族已经没有凤凰了,这翎羽再美、蕴含的灵气再浓郁,也对修炼无用,至多被大家族大宗派收藏搁置在府库里当个彰显底蕴的门面。 方俞成作为北辰法宗的首徒,知道自家门派也收藏有凤翎的,还不止一两支,他还亲眼见过,也是很美丽,只不过比温绪手里这支稍逊。 “这凤翎与寻常凤翎不同,被一直珍藏在我温家宗库深处,传说我温家先祖与这云天秘境主人有旧,那位大尊在兵解陨落前,便赠予我温家一件信物,传闻可以凭借此物得到云天秘境至宝的青睐。”温绪一顿:“而那信物,便是这支凤翎。” 方俞成瞳孔一缩,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温绪笑:“传说罢了,谁知是真是假,只是家中长辈都不大当回事的样子,照绪看,十之八九是假的。不过绪既然有机会来这云天秘境,便带着试一试,若是不成也罢,若是侥幸能成,那绪便权当还了家族多年教养的恩情,便是下了黄泉也可以安心了。” 方俞成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见温绪俨然无谓生死,尴尬笑笑:“是是,温弟说的是,传说罢了,传说罢了…那、那温弟若是信为兄,那为兄便先帮你拿着,等你需要时只管拿回去。” 温绪道一声“多谢方兄。”便把木盒重新合起,递给方俞成,两人交递盒子时,盒底隐约渗出盈盈蓝光,细长的蓝色草叶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方俞成小心地捧住木盒,摩挲了一会儿才收起来,温绪仿佛没有看见他闪烁的眼神,只低着头,低低咳了几声。 他漫不经心抹去唇角的血丝,敛袖玉立,眉目温润含笑。 他进来,本是看一场乐子,天命之子是谁、是死是活、未来会怎样,都无关大雅。 可是现在,他突然就觉得,这天命之子,着实碍眼了些。 能得她这样青睐的人,让她这样喜爱期待的人,果然还是……毁掉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穿过石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也是用白玉铺设,四周石壁都绘满了华丽的彩绘。 彩绘不是单纯的花纹装饰,而是画着亭台楼阁、山海异兽,还有衣袂翩翩的修士, 每一幅都画着不同的情景。 “这里绘着的是那位云天宫大尊的往事?” 有人点起御火诀凑到石壁旁, 照亮上面一幅幅的彩绘,努力辨认着:“这是宗门比试…” “这里画着滔天海浪, 还有劈裂山石, 应该是大尊周游四方、斩妖除魔的经历。” “这里是……咦,这里怎么还有成亲的画面?是大尊的道侣大典吗?” 众人看去, 果然一副彩绘上贴着囍字的大殿, 一对新人牵着红绸站在大殿中央,周围聚着无数着各宗道服的修士庆贺,俨然就是效仿俗世成婚、结成道侣大典的热闹场面。 有小弟子羡慕:“修为有成,名满天下, 还娶了心仪的道侣,这位大尊简直是人生赢家啊!” 领头的晏凌几人听见后面的动静,渐渐停下,楚如瑶回身, 冷淡道:“大尊是女子。” “还有。” 楚如瑶顿了一下,补充:“剑阁有秘典记载, 这位大尊一生为宗门尽心, 不曾有过道侣。” 众人惊愕:“那…那这是谁的大典?难道是大尊的朋友的?” 又有人仔细观察, 指向在观礼的人群前面的一个轻罗素裙女子, 她被一众人簇拥着, 虽然小小的彩绘看不太清五官, 却俨然能感受到她轻灵高华的风姿:“这便是大尊吧, 所有人里,唯有画得她气质是最与众不同的,看她是观礼的宾客,显然这大典的新人是她的朋友。” “应该是,我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这姑娘,总觉得她被描摹得是最精细的,连那对新人主角都比不过她呢。” “有道理,如此高华绝代的气质,肯定是大尊了。” “等、等一下。” 突然有人迟疑道:“你们不觉得,这个大典的画面有点奇怪吗…为什么新人和宾客的神态一点都不喜庆,都像是很震惊,而且他们姿势也不对,他们都面朝着门外面,像是在——” “他们在看一个人。” 晏凌淡淡开口,指着一个方向:“他们在看她。” 众人扭头,才发现画面中大殿之外,几乎被隔离在最角落的,竟然还画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形纤细窈窕,穿着深得近乎黑的紫衣,手上执着一柄长剑。 她侧对着他们,又因为画得实在模糊,他们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却能清晰看见一双冰冷狠戾的眼睛,似乎挟裹着滔天的怨恨,让人丝毫不怀疑她会在下一刻大开杀戒,让整座山门血流成河。 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看得众人汗毛倒竖,他们不自觉退后两步,咂舌:“好可怕的杀意,这根本是个魔头吧。” “她这是要强闯宗门啊?这么多宾客啊,她还单刀赴会,这邪修是疯了吧?” “所以这画的是大尊在一场有名的大典上斩杀了一个魔头,扬名诸宗?” 无论在哪里八卦的快乐总是共通的,众人顿时兴奋起来,叽叽喳喳热闹地讨论起来。 林然没有管周围的嘈杂声,她的目光在壁画上缓缓地游移。 “你看得好仔细。”侯曼娥好奇:“你看出啥来了?” 林然:“每一幅壁画里,都有这两个姑娘。” 侯曼娥看了看,睁大眼睛:“还真是。” 这里贯穿了整个甬道是成百上千的壁画,画的山河图景、异兽人物不计其数,一副连一副不仔细看就串了,但是如果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不管是什么样的场景、多少的画面人物里,一定都有身着素衣气质柔美的大尊千琉恣和紫衣女。 侯曼娥来了兴趣,她凑到壁画前认认真真地看,越看表情越兴奋:“哇,宗门的画面里有她俩,出去历练有她俩…哇,我好像明白了。” 林然:“你明白什么?” “她们不只是正道大能和魔头,她们是同一个宗门的师姐妹。” 侯曼娥指着其中一幅画,背景是凄清的夜色,紫衣女子正在与素衣女子对峙:“不过她们的关系…你看,看见那个紫衣女人的眼神了吗?” 林然看向紫衣女子的眼睛,看进一片狰狞的血丝。 “那是嫉妒,很深重的嫉妒,甚至怨恨、仇视。” 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侯曼娥语气渐渐凉下来,冷静得近乎没有情绪:“她无比地怨恨那个素衣女人、也就是大尊千琉恣,甚至恨不得千琉恣立刻死掉。” 林然听出些许异样,偏头看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侯曼娥仿佛从某种情绪中惊醒,她下意识拉住林然的手臂,往她身边蹭了蹭,才继续指着其他的图:“你看,这些画面里,千琉恣总是被所有人簇拥的那个,无论是师长、还是同门的师兄弟、拜访的客人,他们都总是围在千琉恣身边,而紫衣女则总被画在画面的角落里…两个人,一个明亮耀眼,一个却黯淡无光,日日如此,事事如此,她心态失衡,就恨上千琉恣了吧。” 林然没有说话,侯曼娥沉默了一下,自顾自地闷声说:“…我不会猜错的,有一阵我也这样过——我自己穷得吃不上饭、还有那些吸血鬼似的所谓亲人,要为了一个小龙套的角色腆着脸给人作践到泥里,还得装出乐呵呵的模样;那时我看见那些天之骄子们,那些生来要什么有什么、好像理所当然被所有人都喜欢的人,嫉妒得要死,简直恨不得地球当场爆炸,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大家都是普通人,哪怕过得不是那么好,但只是普普通通地、有滋有味地生活着,都可以坚韧、能善良、能乐观。 但是给你扔到恶臭的泥潭里,让你眼睁睁看着有些人生来在云端光鲜亮丽、幸福快乐,而自己只能在泥沼里拼命挣扎,却无论怎么挣扎都甚至够不到人家的脚后跟,那谁心态不崩,谁还能永远坚韧、善良、乐观? ——那都不是个人了,那都是成仙的圣人了! 林然不知道说什么,摸摸她脑袋:“都过去了,给摸摸头,开心一点。” 哦,侯曼娥吸了吸鼻子,斜眼瞅她一眼,轻哼:“大概只有你能做到,谁叫你是圣母本圣。” 林然一呆:“…呃?” 她在安慰她啊,干嘛莫名其妙又嫌弃她? 她也想不圣母呢,那行吗,她都成老妈子了她们这些不省心的天选之子们还在黑化边缘反复横跳呢,她要是再不管,她们早就翻天了!到时候世界一起狗带,大家一起变成可吸入颗粒物,每天美滋滋随风飘荡。 林然觉得自己太心酸了——唉,这大概就是每个有叛逆儿女的老父亲都要承担的甜蜜的烦恼吧。 “算了算了。” 侯曼娥突然觉得回忆自己的悲催过去毫无意义,因为她旁边只有一个一言不合就灌鸡汤、酷爱圣光普照的圣母怪。 侯曼娥现在已经够心塞了,很害怕林然一会儿又语重心长给自己讲什么因果循环阴间知识,于是果断把那些乱七八杂的黑泥情绪给拍飞,叉腰道:“总之,凭我丰富的狗血小说经验,这个紫衣女一定是个恶毒女配,而千琉恣就是正牌女主,两个人刚开始亲如姐妹,但渐渐分道扬镳,紫衣女嫉妒人家陷害人家想搞死人家,结果反被正义的女主干掉的老套故事。” 林然望着那壁画上栩栩如生的两个姑娘,却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侯曼娥一瞪眼睛:“什么?我这个逻辑多合理啊!那、那你说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林然轻声道:“但是我觉得,这些彩绘画得很温柔。” 侯曼娥一愣。 林然虚虚摸了一下壁画:“所有人都是模糊的、是背景,只有她们,是鲜活的,是美丽的……那个亲手画下这些壁画人,如果是那位千琉恣千姑娘,那她一定很在意另一个人。” 壁画的内容在道侣大典那一场戛然而止,林然看着那紫衣姑娘遥望那对新人、眼中勃然的怨毒恨意,又看了看人群中那素衣姑娘悲伤不忍的神情,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她摇了摇头,看那边队伍已经重新走了起来,拉了一下还在若有所思的侯曼娥:“我们走吧。” 走过狭长的甬道,一个转角,所有人愕然看着面前几个并列的入口。 “好几条路?” 众人惊愕:“哪一条是通往中心的?” 晏凌楚如瑶和黄淮等人皱了一下眉,方俞成却道:“我的山河图可以化出具象,等我化出一只穿山兽来探路。” 说着他展开本命法宝山河图,手伸进画卷中转了转,画卷如被搅动水面泛开漩涡,等他手再伸出来时,手心赫然趴着三只小巧的穿山兽。 方俞成隐隐自矜:“这具象出来的事物虽只有原物三分的本事,但用来做些探路类的小事倒是够了。” 玄天宗首徒黄淮眼前一亮:“还是方师兄有法子。” 方俞成故作谦虚:“不过雕虫小技。”余光却不由自主瞟向晏凌,就见晏凌望着幽深的入口,沉思不语。 他从来不在意任何得失荣辱,沉静漠然得站在那里,似乎与世人无关,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升起永远追不上更超不过的无力和绝望。 方俞成恨得咬咬牙,把穿山兽放到地上,它们机灵地左右嗅了嗅,就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各自钻进了一个洞口。 众人等了大半刻钟,就见那三只穿山兽竟然从同一个洞口跑出来,对着方俞成吱吱叫了两声,就重新化为灵光飞回山河图中。 方俞成:“这几个入口里面的路串联相通,远处还有更多的岔路,没见什么危险,我这穿山兽就跑回来了。”当然了,也是因为他的实力只能支撑幻化的穿山兽到这个时候,但这些就不必说了。 见穿山兽平安跑回来,感觉里面没什么危险,众人微松一口气,黄淮道:“那我们就走吧,还是我来殿后。” 方俞成抢先:“我来开路。” 晏凌没说什么,只默然拔|出龙渊剑走到他后面。 方俞成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得意咳了咳,拿着山河图一马当先走进入口。 这段甬道远比之前他们走得那段开阔得多,但是光线却更幽暗,周围也不再是圣洁美丽的白玉璧,而是黑黝黝的石壁。 暗沉的石壁上仍然绘着各种精美的彩绘,却不再是仙人翩翩、亭台楼阁,而变成了各种残暴凶兽、幽黑的深渊和荒芜的死地,在御火诀斑驳的火光中,那些怪物双眼嗜血面目狰狞,看得不少人缩了缩脖子。 在火光的照耀下,周围的壁画表层竟然开始慢慢融化,化成大颗小颗的水珠,顺着石壁往下淌,在地上汇聚成细细的水流。 等众人注意到时,那水流已经蔓到脚踝,还在慢慢往上涌。 大家不得不调动灵气,微微浮空着往前走。 水倒是干净,清亮得可以透过清晰看见地上繁复的花纹,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水波纹的涌动,看久了,竟恍惚有错觉地板的花纹在旋转。 在这样安静得莫名诡异的环境中,气氛不知不觉压抑下来,有人小声抱怨:“这都画得是什么啊,大尊的府邸干嘛画这些妖魔鬼怪…看那边,那个黑漆漆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蝙蝠?鸟?” 众人仰头,看见穹顶竟然还画着一幅巨大的壁画,昏暗的背景,是一只巨大的铺展着双翼的黑色怪物,正仰天戾鸣,它是那样庞大、那么狰狞,无数昭示着不详的黑气在它周身翻滚,几乎要遮盖整片天空。 “应该是一种禽类凶兽吧,看着有翎尾和羽毛…” 有人迟疑着:“话说它胸口是不是还站着一个人?就是之前那个紫衣魔修。” 楚如瑶转头看去,看见那只戾鸣的黑色凶兽胸口,深深陷着一个虚幻的人影,正是那个之前手执长剑意欲强闯大典、一身滔天狠戾杀意的紫衣女子。 而此时,她却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静静蜷缩在黑色凶兽的胸口,她闭着眼,神情狰狞扭曲,可是眼角却分明有泪痕,大颗大颗蜿蜒过脸颊。 楚如瑶突然发现她的手微微蜷着,像是捧着什么东西。 她定睛仔细地看,才发现,那紫衣女子手中,捧着一朵莲花。 一朵粉白的、美丽的、圣洁的莲花,漫天翻滚的黑雾中,它柔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碾碎成尘埃,可是它就执拗地立在那里,花瓣舒展,逸散出光,盈盈的,弱小的,却始终照亮一小方的天地,照亮她的脸。 漫天的黑雾,狰恶的兽影,是流着泪的紫衣女子,和她掌心捧着的那一株莲花。 楚如瑶忽然一震,有那么一瞬间,莫大的绝望和悲伤仿佛从画中冲出来,重重撞在她心口,让她一瞬间窒息。 “如瑶…” 楚如瑶的眼神恍惚着慢慢聚焦,面前是晏凌微拧的眉,他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流泪?” 楚如瑶呆呆摸了一下脸颊,指尖一片湿凉。 她落泪了。 她为什么落泪? “我…” 楚如瑶有些茫然:“我…我也不知道了,师兄,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心里很…很难过,很难过。” 晏凌见从来坚强的师妹难得仓惶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揉了揉她的头:“没事,约莫是你与这里的主人有缘,才感受到她残留在画中的情感。” “大概是这样吧。” 楚如瑶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泪痕,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没事了,谢谢师兄。” 晏凌点点头,侧过脸,余光看见林然还在定定望着那副画,眼神愈柔,低低唤她:“林师妹,该走了。” 侯曼娥如蒙大赦,拽着林然往前走,小声嘟囔:“就是,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久,再磨叽宝贝都被前面人拿走了,黄瓜菜都不剩了。” 林然:“…” 林然无奈:“人家如瑶…楚师姐与画通感,都看哭了,你却满脑子的宝贝儿,你说你要是凤凰,你选谁当你主人?” 侯曼娥当即勃然大怒:“哭有什么了不起?老娘演戏可是专业的,说梨花带雨就绝不涕泗横流,说流一滴眼泪绝不掉两滴猫尿,那没见识的凤凰要是看哭选人,我准保当场给它哭傻!” 林然:“…”就这德行,凤凰能选你当传人才是见了鬼了。 众人继续往前走,不断地进入岔路,众人刚开始还心神紧绷,等连续走了这么久,没见到任何异样,都已经放松下来,甚至抱怨着:“怎么还没到…” “还要走多远?我丹药已经吃没了。” “应该快了,都好几个时辰,我灵气也不充足了。” 此起彼伏的低低议论声中,夹杂着被搅动的水声,一直维持浮空也需要耗费灵气,之前在玉道那里大家的丹药消耗了不少,如今都有些肉疼,除了少许财大气粗或者实力强的,很多人都干脆落地上踩水走。 反正水也不脏,也就是阴湿了衣摆不大舒服,忍一忍,大不了等出去再拧干。 走着走着,殿后的队伍末尾,一个玄天宗的弟子只觉得衣摆越来越重,连迈腿都有些迈不开了。 他只当是被水浸的,呲了下牙,提着衣摆往上拽想拧一拧水,这一拽,竟然没拽动。 他愣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又拽了一下。 这次手一轻,拽动了 ——伴随着被拽起来的衣摆,一簇水花猛地罩向他的脸,那弟子瞬间被一层水膜笼住,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已经转瞬化为一滩血融进水里。 那团水膜重新落入水中,缓缓蠕动着,水膜中包着的血水颜色便越来越稀薄、直至消失,从始至终没有一丝血腥气飘出来。 更多的水膜从水底浮起来,无声游向一无所知着往前的人群。 一个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队尾,直到晏凌顿住脚。 他感受到一缕极浅极浅的,却似曾相识的幽暗生物的气息。 他猛地回过头,后面所有人被迫停下,他们愕然看着他:“晏师兄怎么了?” 晏凌没有回答,用力把手上的火折甩上半空,厉喝:“黄淮!后面有危险!” 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脸,也照亮满地的水,水里浮动着一团团包裹着血水的水膜。 “好多血!哪来的血?!” “这是什么?” “什么鬼东西——” 队伍的尾部,玄天宗首徒黄淮露出惊容,他下意识往后看,目眦欲裂地发现自己身后的各宗弟子不知何时少了十数个之多。 那东西一直在杀人,而他竟一点都没有发现?! “啊我杀了你们——” 黄淮又恨又悔,脑子一热,一把拔出腰间跨刀,红着眼狠狠砍向身侧一团水膜,刹那间刀刃将水膜割破,里面包着的血水喷了他一脸。 黄淮下意识闭上眼,而就在那一瞬间,已经被劈裂的水膜猛地跃起,如一张水网铺开直直扑向他的脸。 “黄师兄——” “快躲开!不!” 黄淮听见周围弟子凄厉的声音,心下就是一凉,心知是自己气昏了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徒劳地挥刀,却被水膜轻巧地避开,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越来越放大的水膜。 直到他耳边劲风划过,一道凛冽的剑气将已不过咫尺之遥的水膜斩成碎片,它掉进水里抽搐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黄淮抹一把脸上的血,深吸一口气,半是苦笑半是自愧半是感激:“晏师弟,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是水蚀,出自幽冥绝地,以血肉为食,可融于水中,短时间就能爆发性繁殖,躯体修复速度极快,必须瞬间将它斩碎。” 晏凌一下跃至队伍最后,几道剑气将周围的水蚀撕裂,但是还有更多的水蚀随着水流无声涌向人群,他厉喝:“快走——去没水的地方!” 方俞成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听见晏凌的话,赶紧吼:“所有人快跟我走——”然后当头就跑。后面弟子们赶紧仓皇跟上。 楚如瑶焦急:“师兄?你怎么办?我来帮你!” 晏凌断然:“你照看队伍,我无妨,我会很快追上。” “你们也走!” 黄淮对着玄天宗弟子吼了一声,就挥舞着大刀跑回晏凌旁边:“晏师弟,我和你一起。” 晏凌看了他一眼,见他双眼发红,满脸怒意和愧疚,显然是不愿意轻易走的,就点点头。 其他人急冲冲地往前跑,但水蚀的数量超出想象,虽然有晏凌和黄淮断后,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水蚀紧追不舍。 眼看队伍就要被追上,楚如瑶咬咬牙:“这样不行,我们得把它们分散引走。” 方俞成心一颤,谁来引走?晏凌和黄淮不在,怎么看都该是他这个北辰首徒扛事儿了。 要是别的也就算了,但是这水蚀的凶残可怕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晏凌说这玩意儿繁殖速度还快,岂不是无穷无尽,他要是引走后出了什么事,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楚如瑶果然接着开口:“我与方师兄实力最强,不如我们在下个转道分别冲进其他路口,把水蚀引走,等之后再寻机会回合。” …果然是剑阁的二愣子蠢货,满脑子只有舍己为人——傻逼才在这时候讲大义! 方俞成心底暗骂,但是他没办法当众拒绝,只得先硬着头皮附和:“…师妹说得有理,就听师妹的。” 楚如瑶性子单纯,以为方俞成是真心同意,在转过转角,看见前面又出现几个并排的入口的时候,直接划破手指,逸散出的血腥气瞬间吸引了紧追在后面的水蚀,它们放弃惊恐的其他人,疯狂向她冲去。 楚如瑶直直加速冲向其中一个入口,同时大喊:“方师兄!你我分头行动——” 方俞成当看见那密密麻麻向楚如瑶涌去的水蚀的时候,头皮就是一麻,本来就不情愿的心更是彻底退缩了,他不由地放缓步子,就这么短短的几瞬,那些涌去的水蚀几乎快将楚如瑶吞没。 楚如瑶猛地不敢置信望他:“方师兄你——” 方俞成眼神惊恐又躲闪。 就在这时,一股更清甜的血气从另一边入口涌出,已经逼近楚如瑶的水蚀瞬间调转方向,蜂拥向那边涌去。 “林然!!” 凄锐的女声几乎刺破人耳膜,包括楚如瑶在内的所有人震惊扭头,一直安静得没什么存在感的青衫少女捂着流血的手臂,朝她挥挥手,笑得很轻快:“师姐,我先走一步啦。” 说着她不等楚如瑶反应,转头就冲进另一边的洞口。 楚如瑶浑身大震,恍惚着:“林师…” “林然我日你大爷——” 尖锐的爆粗声中,似火的红衣挥着赤莲剑紧跟着直冲进去,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咆哮:“天天他妈圣母心发作我认识你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敲里玛等等我!!” “……” 楚如瑶呆了呆,眼看水蚀已经追过来,顾不得多想,转身冲进自己那个洞口,眼神却复杂。 方俞成也被冒出来的林然惊呆了一下,不过有人愿意主动把水蚀引开,他求之不得,高呼了一声“跟我来”就冲向中间的洞口里。 众人愣怔过后,表情复杂各异,但后面的水蚀又追来,只得先追上;匆忙混乱的队伍里,无人注意到,一个人逐渐落在队尾,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至停下。 温绪缓缓站定,轻咳了几声,唇边渗出几许血丝。 有水蚀被血气吸引,迟疑着靠近,温绪侧首含笑看了它一眼,月白暗纹的云靴踩上,漫不经心地碾一碾,伴随着气泡裂开的轻微声响,那一只水蚀无声无息融化成水。 温绪慢悠悠转过身。 无数诡谲嗜血的水蚀从他身边游走,却不敢接近他分毫,幽暗的甬道里,他就这么一路踏着水波,踏着密密麻麻的水蚀群,慢悠悠地逆流缓行,边走,边低低地咳。 他望着刚才林然消失的那个洞口,轻嗅一下空气中残存的清甜血气,糅杂着她身上隐约的浅香,一直虚寒乏力的身子,都像是慢慢热了起来。 他抵唇轻笑,一双春水般温柔的眼睛里,渐渐泛开幽然的雾色。 林姑娘…林姑娘… 林然。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幽深的地洞甬道中, 正在上演生死时速。 主角按前后顺序分别是:一个林然,一个侯曼娥,和亿个水蚀。 作为中间地带的侯曼娥, 看了看后面追得比舔狗还执着的水蚀, 又看着前面撒丫子跑得飞快的林然, 气得脑子发昏, 怒声咆哮:“你大爷的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吗,你等等我——” 林然回头, 诚恳说:“我流着血, 流好多,等等你怕是就要挂掉了。” “…”侯曼娥更是暴怒:“谁他妈让你割那么大口子!人家楚如瑶割手指,就你个神经病直接划手臂, 现在你美了, 这么多鬼玩意儿追着你你老有成就感了是吧?!” 林然好委屈, 谁能觉得被水蚀追着美, 她这不也是生活所迫嘛,她总不能眼看着楚如瑶被水蚀吞了。 林然叹一口气:“我也有苦衷,毕竟生活不易…” “生活不易, 三心二意, 花红酒绿, 绿意盎然——” 侯曼娥冷笑:“哦对,还有青青草原!” 林然:“…” 那你要这么说,这嗑就没法唠了。 林然咳嗽两声,努力转移话题:“咱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些水蚀应该只能在水里生活, 咱们得找个地方上岸。” 侯曼娥左右望了望, 只有她们脚下这一条甬道走到黑, 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谁不知道得上岸,问题是哪有岸?你给我变一个出来。” “哎哎哎等一下。” 侯曼娥突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啦!原著里写楚如瑶还在这儿发现了一个隐室,里面藏着秘境主人留下的一件信物。” “…”林然:“然而这和我们现在逃命有什么关系?” 侯曼娥理直气壮:“那个隐室里肯定没有水啊,不然几万年不得把信物泡坏了,千琉恣不得心疼。” 林然居然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而且楚如瑶就是穿过隐室走到最深处找到凤凰残魂的,那边肯定有路。” 侯曼娥眼前一亮,顿时摩拳擦掌:“走走走,咱们赶快走,机缘宝贝什么的我来了!” 林然实在不想打击她,然而:“…隐室在哪儿?” 侯曼娥呆住。 林然扶额,知道这傻狍子是靠不住了,摸出来自己的宝贝核桃:“天一,天一来给开个挂呗。” 天一懒洋洋:“好事儿没我的,现在倒是想起我了。” 林然真诚:“我已经流血超过2000毫升,达到人类休克标准,如果你再哔哔,还有五秒我就要战术倒地啦。” 天一:“…左转第三个路口,还有——你大爷的!” 林然一个左转,心想你们这些人真是,骂人就骂人,干嘛老对她大爷下手,她大爷要日夜操劳未免也太辛苦啦! 在天一的倾情导航下,林然一路狂奔,终于在回血的丹药吃完之前,跨过石阶,一下冲进了那个传说中的隐室。 侯曼娥紧随其后,林然回头,发现一直无孔不入涌动的流水在石阶前停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绕过房间径自往另一边流去。 水蚀群蜂拥而至,却因为流水不进,也进不来,只好在外面不甘地游弋徘徊。 侯曼娥和林然同时重重松了一口气。 侯曼娥抹一把脸上的汗:“这尼玛跑的…这些破玩意儿,早晚给它们弄死。” 林然不管侯曼娥骂骂咧咧,舒了一口气,才有功夫打量周围。 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也不像之前的那些甬道长廊一样繁复华丽,而是颇为精致素雅:门边摆着几重古朴的书架,一对绣花鸟的屏风,不远处一张雕花案桌,案桌上摆着纸墨笔砚,画卷画了一半,搭在砚台边沿的狼毫上墨迹未干,桌角放着两只错落的长颈花瓶,里面几支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盛。 这一点不像诡谲幽暗的崖底府邸,而更像民间书香女儿家的闺房,宁静安逸,让人一恍惚,仿佛就看见个素裙翩然的姑娘依在小窗边怡然小憩。 侯曼娥从后面探出脑袋,啧啧:“这位千大尊果然是小仙女系的,还挺有情趣。” 林然慢慢走到书桌前,看了看那些摆设,目光移到那副未尽的画上。 画中是两个女子,一个浅粉襦裙,一个深紫劲装,那紫衣女子一手横剑,剑锋直指粉裙女子的脖颈,剑刃俨然染了血。 “好家伙儿。” 侯曼娥可来劲儿了,绕画转着看,啧啧有声:“姐妹反目,生死相搏,啧,再根据之前的那些壁画,我看明白了——这妥妥是为了男人,紫衣师妹喜欢的男人要娶别的女人,师妹就黑化了,想强闯大婚典礼,结果凤傲天女主师姐千琉恣匡扶正义,两人正面刚上,她被师姐大义灭亲,就凉凉了。” 林然无奈:“你不要乱猜。” 侯曼娥不服气:“怎么是乱猜,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那你说是怎么的?!” 林然看着画卷,上面勾勒出两个姑娘的脸,明明是这样兵戈相对的场面,可主人的笔触却是那样柔和,以至于连画出的紫衣姑娘、她眼中本该冰冷的杀意都像是被融化,化成了比那剑尖血更烫的液体 没有怨气,没有悔恨,没有愧疚;只有回忆,温柔,平和 ——心如死灰后的、彻底绝望的平和。 林然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桌子最中央摆着的玉盒,透过剔透的盒壳,能看见里面开着的一朵莲花。 那莲花实在漂亮,白色的花瓣柔美地舒展,花尖晕开浅浅的粉,像佛祖座前无暇的佛莲,在梵天明净的湖中静静地盛放。 “这莲花…是不是就是之前壁画里的那个?” 侯曼娥迟疑:“…它难道就这么开了几万年?” 原著里是写了楚如瑶找到这朵莲花,她本来还以为是什么莲花状的神器呢,但她没想到,这莲花其实一点灵气波动都没有,分明就一朵普普通通的花。 那可不是放几年几百年,那是几万年啊!连神器都快生锈了,它一朵凡花,都开了几万年不带一点变化?塑料花都没这么带劲的! 林然把玉盒抱起来,认真端详。 侯曼娥眼睛一亮,特别自觉地伸出双手,乖巧瞅着她,眨巴着眼睛明示。 林然端详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把玉盒收进储物戒指里。 她收起来了… 侯曼娥:“…” 林然回过头,看见侯曼娥直愣愣伸着手,奇道:“你手怎么了?瘫了吗?” “…”侯曼娥怒:“你才瘫了,你全家都瘫了!我要那个莲花啊!那是信物,我得用它勾搭凤凰去。” 林然摇头:“凤凰选的是传人,跟这莲花在谁那儿没关系,你拿着也没用…这都是有定数的。” 侯曼娥心一凉,当场气成一个河豚:“那千琉恣郑重其事放一朵莲花干嘛?坑人玩?那到头来凤凰还是给楚如瑶的呗——” “气死我了!” 侯曼娥越想越气,往桌子狠狠拍了一巴掌,怒吼:“敢欺骗我感情?看我把这鬼地方砸了!” “…别激动,你往好处想想。” 林然觉得她实在有些暴躁,试图安慰她:“你想,你看到了一朵开了上万年的莲花,是不是开阔了眼界、拓展了知识…对了,看这花多好看,你还得到了美的熏陶。” “…”侯曼娥掐住她的脸,咆哮:“我这就让你感受感受美的熏陶!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 晏凌心头突然跳了一下。 他挥剑劈开又扑上来的水蚀,和黄淮且战且退,麓战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摆脱了水蚀群。 黄淮汗如雨下,拄着刀大口大口喘气:“晏、晏师弟啊,可算是…” 晏凌气息也有些紊乱,但比起身体的疲惫,他压了压心口,那里像是压着什么,让他莫名的不安。 他抿了抿唇,突然大步往前,黄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追:“晏师弟,晏师弟不用那么急等等我——” 往前又追了大半个时辰,晏凌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 这是一片空地,一众人正三三两两坐在地上休息,偶尔有人低声说几句话,大多却都沉默不语地恢复灵气,气氛很是低迷。 看见晏凌黄淮,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兴奋地喊: “晏师兄!” “晏公子你们回来了。” “黄师兄!” 剑阁弟子蜂拥围上来:“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没受伤吧?!” “嗯。” 晏凌目光迅速扫过,见门中弟子们都好好站在这里,刚松一口气,眼神就凝住:“林师妹和楚师妹呢?!” 所有人瞬间安静。 晏凌的心一下子沉了。 “那个…” 有人尴尬咳了咳:“楚师姐林师姐引、引水蚀去了…” “是…楚师姐林师姐高义…” 只有几声附和,但是更多人都是沉默不语,神色隐隐愧疚不安。 晏凌微冷的目光环顾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方俞成身上。 方俞成心一颤,眼神不自觉飘忽。 晏凌大步走到他面前,定定盯着他,声音泛寒:“方师兄,请你告诉我,我剑阁的两位师妹呢?” 方俞成脸皮轻微抽了一下,强作镇定:“…正如几位弟子所说,之前情况紧急,楚师妹主动请缨引走水蚀,林师妹也挺身而出,侯师妹也追了过去,我们分散着走,现在还没回…” “才不是!”剑阁弟子突然大喊,满腔怒气喷薄而出:“大师兄!楚师姐是主动请缨,可方师兄也答应了一起,结果临阵退缩,要不是林师姐及时挺身而出,楚师姐就要被水蚀吞了!” 所有剑阁弟子都很憋屈,又担心又生气,气得快炸掉。 怕死不可耻,方俞成要是不愿意就直说,大家也不会多说什么;结果明明答应了,却半道退缩,要不是林师姐,楚师姐就死定了! 为了救楚师姐,林师姐割了那么大的口子,血流得吓人,不知多少水蚀被引过去,那该是何等凶险,到现在还不知情况如何。 他们一心为公,倒反而被当傻子欺负,剑阁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现在楚师姐林师姐还没回来,要不是为了等大师兄、要不是侯师姐也追了过去,又看在和北辰法宗世代的交情上,怕当着这么多宗派他们三宗分|裂会动摇人心,他们当场就分道扬镳要讨个说法了! 方俞成无法形容那一刻晏凌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的根本不是沉静寡言的君子剑,而是一头可怕骇人的凶兽。 方俞成只觉得面前一闪,下一瞬,他右胸一阵剧痛,整个人被龙渊剑狠狠贯穿甩进石壁里。 方俞成“噗”的一口血喷出来,瞪大眼睛,惊骇欲绝看着面前那张放大的脸。 晏凌眼睛黑得吓人,瞳孔里赤红的血丝蔓延,盯着他,冰冷得宛若在看一个死人,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恐怖的杀意。 他一字一句:“方俞成,她们若是出了事,我必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是说真的。 他真的会这么做。 方俞成呼吸滞住,瞳孔骤缩,恐惧瞬间爬满了眼珠。 晏凌已经消失不见。 方俞成跌坐在那里,大口喘气。 他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各色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平生所有的脸面都被撕下来踩在泥里,他又气又惧,那些隐约的羞愧尽数转为恨意,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北辰法宗的弟子心情复杂,他们也觉得方师兄做得太没有道义了,尤其对比上毫不犹豫追过去的侯师姐,简直天差地别,毫无首徒的担当! 他们失望,愤怒,又羞愧见人,但是看着自家的大师兄这副样子,心里同样不好受——不说私情,便是宗门的脸都被丢尽了。 他们在剑阁弟子的目光中抬不起头,好久才有几个弟子低落着上前挡住众人的视线:“别看了,大家都别看了。” 方俞成死死攥住拳,手都攥出血来。 他猛地站起里,阴沉着脸走到角落里,背对着众人,捂着伤口作调息状。 片刻的死寂后,后面响起窃窃私语声,方俞成不看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但是比起耻辱,他心头渐渐升起的却是越来越浓重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仅是晏凌的报复,他恐惧的是,今天他做的事,他害楚如瑶林然险些身死、他被晏凌一剑捅伤的事,被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里有这么多人,还有那么多法宗弟子,等离开了秘境,等回了法宗,长老掌门也必然会知道。 他们必会对他失望。 北辰法宗未来的掌门是整个正道的脸面,代表沧澜界威望的,绝不能是个德行有瑕的人,不能是个与剑阁交恶的人,更不能是个被天下修士不耻的人! 掌门长老会对他失望,他们会废除他首徒的身份,他们会培养其他的弟子取代他的地位——那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他就彻底完了! 方俞成想到那种场面,彻骨的寒意贯穿了全身。 不不不,他绝不能被废,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扭曲局势!他必须在回去之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方俞成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从储物戒指中翻出之前温绪请他暂时保管的黑木盒。 他打开盒子,里面仍然静静躺着那支凤翎,流转着溢彩的光辉。 他死死盯着它,眼神闪烁不定。 他为人虽然算不得正直,但确实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再汲汲于名利,这么多年作为北辰法宗大师兄也算得上尽心尽力;便是今天险些害了楚如瑶,他也绝无意害她,他是无心的,看见那么多水蚀,他也害怕啊!他很快也后悔了,只是当时一念之差,恐惧之下就—— 但是他隐隐意识到,如果他碰了这凤翎,就有什么再也不一样了。 方俞成踌躇好半响,忽的肩膀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想到刚才晏凌那冷冽的一剑和师弟妹们失望的眼神,终究是对晏凌的恨意和对失去的恐惧占了上风。 他狠狠一咬牙,抖着手取出凤翎,从山河图中幻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假凤翎放进去,要关盒子时,因为手颤得厉害,盒子竟掉在地上。 他浑身震了一下,赶忙拿起来,见盒子没坏,心刚放下一点,却发现地上还掉了一根长长的蓝色草药。 “蓝色的草…” 方俞成隐约觉得眼熟,但是时间紧迫,他生怕别人看见,不敢耽误直接把草薅起来塞进袖子里,赶紧把木盒合起来放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才终于松一口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不安中。 …… 半个时辰后,林然和侯曼娥靠坐在一角,面前升着火堆。 侯曼娥看着外面还在执着徘徊的水蚀群,一头黑线:“图咱们一口肉有必要这么执着吗?它们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刚才本来都找到房间的密道了,结果兴高采烈一开门,一通道的水蚀险些没给她俩淹了,吓得她们赶快把门关上,又加了封印封住,灰溜溜地回来。 “不会很久了,水位已经开始下降了。” 林然倒挺淡定,还美美伸了个懒腰:“这里应该有地下河道,大概再过几个时辰水就渗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剩下的水蚀就不足为患。” 说实话,她也松一口气,她当然是不怕水蚀的,但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暗黑系小玩意儿,就算是她现在飙到金丹期也没招——杀了一波又上一波儿,没完没了,无穷无尽。 估计也就只有晏凌那种血脉压制,或者修习一些稀奇古怪法子的人能有法子对付它们;林然一点都不想和这些水膜正面刚,因为刚着刚着就可能被糊满身,虽然死不了,但想象那满身黏黏糊糊的感觉,她头皮都要麻了。 侯曼娥扁了扁嘴:“…我们苦逼被困在这里,其他人倒是无事一身轻地往前跑了,说不定现在都已经找到凤凰残魂…” 侯曼娥越想越气,扭头又去掐林然的软肉,咬牙切齿:“都是你丫又多管闲事,气死我啦!我要是这次辛辛苦苦跑一趟什么都没捞着,我保证也给你当场表演个师妹黑化手撕师姐的人间惨剧!” “别这样,你开心点。”林然被掐得特别痒痒,表情管理有点失控,努力拍开她的手:““你想想,你做了好事,陪我引走水蚀,间接救了很多人,多有成就感。” 侯曼娥翻了个白眼:“那是我脑子抽了,看你跑才跟着你跑的,否则我自己才不会出头。” 林然却认真:“不管因为什么,做了就是做了,你担心我,你来帮我,也挺身而出救了许多人,日后无论谁说起,你都会是北辰法宗最值得尊敬的侯师姐。” 侯曼娥一噎。 “我一直觉得,原因并不重要,一个人做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林然遥望着案桌上那半卷画,隐约可见紫衣女子的衣角,轻轻道:“哪怕她本心并不是那么善、哪怕她有种种的阴暗不堪,但是她愿意为了一个理由,去做好事,去装成一个好人,装一辈子,让很多人可以过得更好,那就够了。” 侯曼娥愣愣看着她,好半响才哼唧一声:“又灌鸡汤,一言不合又灌汤——我看灌汤包都没有你汤多。” “…”林然心口中了一箭,往后一靠:“我错了,我不说了…哈。” 她打了个哈欠儿,接着又打了一个。 “你要是困就睡吧。” 侯曼娥看不过去,哼她:“谁叫你放那么多血,我看整个地底的水蚀都快被你引过来了,林大圣人,大写的义薄云天舍己为人——” 林然听得不太真切,她是真的有些累了,迷糊说:“那你守一下,我眯一会儿,就眯一会儿起来换你…” “行行行,睡吧你。” 侯曼娥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嘴上嫌弃地说着,顺手摸出一颗七转合辰丹来,一把塞进她嘴里,然后去把火烧得更旺。 林然跟含糖丸似的含着丹药,被熏得暖洋洋的,靠着石壁,眯缝着眼,很快就睡去了。 “睡得倒是快…” 侯曼娥小声嘟囔着,却凑过去,挪了下她手臂,看着她手臂上才结上血疤的伤痕,牙呲了一下,轻轻给她换了个更舒服的不会碰到伤口的姿势睡。 火星轻轻爆起,周围安静下来,侯曼娥托腮发呆,百无聊赖回忆着原著剧情——万一凤凰惊觉她骨骼惊奇,还有外挂,是个奇才,一时眼瞎不要楚如瑶就选了她了呢! 正在这时,她听见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徐徐泛开的水波。 有幽风顺着洞口拂来,火焰突然开始摇曳。 侯曼娥猛地站起来,震惊望着洞口,一身长衫狐裘的青年,不急不缓自河道尽头走来。 他缓步而来,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水蚀恐惧地散开,只如摩西分海,生生为他让出一条大道。 他低低地咳着,抬眸望着她们,那双含笑眸子里,看似春风和月,却分明波云诡谲。 侯曼娥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那个,温公子,好巧你也来了哈…” 侯曼娥站起来,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猛地要去拍醒林然。 只有林然能收拾这死变态,必须得把林然叫起来,不然就太危—— 然而她的手刚刚碰到林然的衣角,就脑子一嗡,侯曼娥僵在那里三秒,整个人骤然脱力,倒地昏迷。 月白云靴踏上岸,温绪慢条斯理放下手,绕过人事不省的侯曼娥,一步一步,走到林然身旁。 她歪着头,倚着石壁睡,睡得很香,那双纤长柔软的眼睛阖着,小脸微微嘟起,白皙的脸颊透着一层柔润的薄粉。 温绪静静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悲悯,她无情,她在滚滚红尘中,又似游离尘世之外,是湖面倒影的镜花水月,看似触手可及,却实则永远隔绝着整个世界。 温绪很轻地笑了一下,撩开迤逦的袍角,单膝慢慢蹲下,贴近她。 她睡得那样熟,像莲花,像青竹,在世人不可知的角落,静谧安逸地沉睡。 温绪抬起手,瘦长的手心虚虚捧住她脸侧,指腹若即若离地勾勒、碰触。 温柔,缱绻,又勾缠蛊惑。 谁能让菩萨低眉,谁能让仙佛多情,谁能把她…拉下神坛? “林姑娘…” 幽瑰的雾色在他眼中蒸腾,又随着他指尖游移一点点缭绕在她唇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吞吐。 她睡得愈沉,精巧鼻翼小小地翕张,鼻息渐沉。 温绪安静凝着她,半响,才俯首,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颊,咫尺的距离,他低低地笑,嗓音低柔微喘:“…林姑娘,你想,亲一亲我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林然仿佛被强行拽进一个梦里, 她又穿回了那个曾去过的最可怕的世界——一个海棠市具象化的世界。 没错,就是大家都懂的那种,海棠。 那是真的可怕。 那是个体系还个不太成熟的初级世界, 林然印象很深刻, 世界的主角也是个姑娘,长相很可爱,身材也好看, 腰细腿长, 胸还大, 就是性格比较软, 柔柔弱弱,特别爱哭,时不时就爱“眼圈一红”“鼻尖一红”“泪眼汪汪”,至于职业, 是个记者…吧。 之所以说是“吧”,是因为林然后来细细算,发现这姑娘参加工作三个月、一共出了四次采访任务, 别说采访材料了, 就没有一次是能自己走回来的。 总结来讲, 每一次的故事发展大概都是这样:女主来到电视台、女主上了半个小时班、女主出门买瓶水、被一辆玛莎拉蒂|兰博基尼|迈巴赫|直升飞机…拦路抢走, 被直接打包送到某霸道总裁|黑道大佬|冷酷军长…的郊野别墅|海外庄园|荒僻孤岛进行三天三夜不可描述的深入交流。 林然当时的身份是女主同事,坐她隔壁, 第一次看到女主的桌位一空,心里一咯噔, 意识到不对, 就千里迢迢去找女主, 终于在某地某豪华的五百米大床上发现衣衫不整的女主一枚。 女主嘤嘤哭泣, 林然安慰她,把她带回去,告诉她要注意安全,女主重重点头,指天发誓以后一定会提高警惕 …三天后女主再次被抢走,林然再次从某大床上找到嘤嘤哭泣的女主安慰并带走,女主指天发誓;再三天后女主再被抢……就这么无限循环往复。 林然恍恍惚惚。 她每天不仅需要打自己和女主两份的工、还要及时把女主从世界各地解救出来,还不得不看遍五百米大床酱酱酿酿的一百八十种用法… 女主不虚,她都快虚了。 她眼睛疼,肝疼,每天熬夜、大早上还要挤地铁,肾也疼。 林然觉得这样不行。 那时她才刚被选中当任务者,参加工作不久,经验还不够丰富,想法还比较天真。 所以林然神情严肃,花了一百块认真咨询网上律师,掐指一算,根据这种情况,男主…们的基础罪名就有“寻衅滋事”“非法囚禁”“违背当事人意志侵|犯人身自由”等。 此外,黑道大佬曾为了女主在赌场火拼…非法持有枪械;冷酷军长曾当街开坦克送女主上班…违背交通治安管理条例;霸道总裁为讨女主欢心偷偷养了两只大熊猫…大熊猫—— 呔!这绝对无法原谅,这品如能答应洪世贤都不能答应!洪世贤答应艾莉都不能答应! 所以林然一咬牙,认认真真想法子收集资料,历经三个月终于整理完罪证,上交给了国家。 特别巧,国家来接收的也不是个普通人,是女主未来后宫团的一员,一个挺年轻的政|治局书|记。 他高高瘦瘦,穿中山装,长得温文俊秀,戴一副金丝眼睛,气质斯斯文文的,是看着就特别有风度的那种青年才俊。 林然也搞不清楚他是什么职位,反正男主设置,那应该是挺厉害的,林然不怀疑他的能力,主要是怀疑他的脑子——毕竟在当时那个主要是由酱酱|酿酿构成的世界、一个剧情线主要靠床、办公室和野地推进的世界,大家的智商都不太好的亚子。 林然不免也要怀疑一下这位书|记的智力水平,万一给她秃头整理出的证据糟蹋了咋办。 但很幸运,大概是因为这位书|记还没来得及被女主收入后宫的缘故,降智光环还没有对他下手,他温温和和约谈了她几次,就把她的证据拿走了,没过多久,林然就听说那几个男主被陆续逮捕,连夜被面包车押到矿山劳动改造去了。 林然不是很在意这边劳动改造为什么是挖煤,海棠文的世界嘛,五百米大床都有了,还讲什么逻辑。 林然当时还感慨这难得有个能办正事的正经人,有点欣慰,没想太多,然后她做完任务就走了,继续去其他世界做任务 ——直到后来,她恰巧遇到别的也去过那世界的任务者。 “你说他啊,别提了。” 面黄肌瘦的任务者沧桑点了支烟:“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的就黑化了,先把玛丽苏小H文搞成官途升级文,又把官途升级文搞成世界争霸三战文,最后差点就搞原子|弹要毁灭全世界!可怜我们一群任务者,一茬一茬凉他手里啊,老牛逼了…我们那一组,我是唯一苟到最后的,其他都死得花样百出,这吓人的…”说着他抹了抹泪,指着泪水:“看看,连眼泪都是害怕的形状。” “…”林然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能这么搞? 林然迟疑:“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任务者又把那根华子叼回去,吐出一口烟圈:“邪恶终究被正义打败——唢呐一响布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呗。” 林然:“…” 林然张了张嘴—— “对了。” 任务者砸摸一下嘴:“忘说了,那顿饭吃得真香,不愧是五星级大厨,有水平。” 林然:“…” 林然刚想说话,脑子又是一嗡,好像被人拽着来回晃,晃得她迷糊。 恍恍惚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世界,最后一次坐在办公室被约谈,她扶着膝盖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一身中山装的儒雅青年在她面前轻轻放了一杯茶,手似漫不经心搭在她身后的黑色牛皮椅背,指尖一点点叩进软皮里,清瘦指骨微微凸|起,那双温润的眸子看着她,轻轻一笑:“林小姐… “林姑娘…” 他慢慢俯下身,贴近她,吐息如蛇细长拂在她耳鬓,湿热轻柔:“你想,亲一亲我吗?” 林然呆呆看着他。 她可真乖。 温绪有些着迷凝着她迷蒙的模样,她一直对他冷冷淡淡,后来更是连话都不耐和他说,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呆呆怔怔的样子,漂亮的杏眼里像是盈着一层水雾,柔软可爱得不像话。 明明是他在给她下魅术,可他却觉得是自己身子着了火,烧得滚烫。 他低低喘一声,几乎蹭上她鼻翼,咫尺的距离,她只要稍往前探一下头,就能碰到他薄薄的柔软的嘴唇。 他看见她晃神,眼神茫然又无辜。 他想吻上去,但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抓住这一次机会,他要她主动。 只要她沾了他,他会让她一辈子离不得他。 他按捺着、等待着。 然后他等到了。 他看见,她晃了一下神,红润的小小唇瓣微微开启—— 打了个嗝。 温绪:“…” “还亲呢?都快死了还亲呢?” 林然迷迷糊糊道:“心咋那么大啊,不愧是小咳文男主,都要死了还想着酱酱酿酿,那都是人鬼殊途了…哦,你们那里好像也可以,把这个叫情趣。” 温绪:“…?” “你说你也大好前途,怎么就非要作死呢,我都替你可惜。” 林然叹一口气,又打了个嗝:“…早知道我就多留一阵,好歹相识一场,应该送你最后一程的…听说你那顿菜特别好吃?五星级?我应该尝尝的,可惜了唉…” 温绪:“…” 温绪不是很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他莫名觉得那一定不是他想知道的意思。 她这反应和他想象得完全不同! 亲他呢?抱他呢?扑过来呢?! 温绪心里堵得厉害,反而笑了:“林姑娘,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林然看着他,眼神逐渐呆滞,迟疑了。 她迟疑了 ——这没心肝的小姑娘! 温绪心底的火一下子窜起来,笑得却愈发温柔。 “没关系。” 他柔声道:“我可以好好教你记得我。” 他俯身要亲上去,薄唇在将将要碰到她嘴唇的时候,一道剑风挟裹着冰冷的杀意刺来。 温绪猛地侧身,剑刃划过他领口的狐绒,狠狠洞穿后面的石壁。 温绪盯着龙渊犹自颤动的剑柄,又偏过头,看着那比剑更锋冷的挺拔青年。 霎那间,龙渊自拔而出,化为流光重新回到主人掌中,晏凌握住剑柄一挥,剑尖斜指地面,隐约有几缕细细狐绒在风中飘散。 “温绪。” 晏凌声音带着寒意:“谁允许你碰她。” 温绪看了看自己被剑风乍起的狐领,伸出手,慢条斯理将绒毛一寸寸抚平。 “晏凌,是吧。” 他笑:“孩子,我真是忍你,很久了。” 晏凌眼神骤冷,下一瞬,他已握龙渊乘万钧之势劈上去。 温绪猛一拂袖,恢宏明光在面前结成繁复法阵,霎那间剑风与法光狠狠撞击在一起,震荡出的洪波将整个房间震碎。 林然被生生震得清醒过来,空蒙的眸子缓缓聚焦,恍恍惚惚间,就看见面前杀得霹雳雷霆的两人。 林然:“…?” 林然用力甩了甩头,面前的两人还在打,是真的,不是她做梦。 所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还打起来了? 林然呆了一会儿,看他们打得还如火如荼的样子,沉默了两秒,决定先去找她家的傻鹅子。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终于在火堆边看到躺倒的侯曼娥。 她站起来,脑子竟然还晕了一下。 她扶着脑袋有点踉跄地走过去,站不住了,干脆蹲下去,拉着侯曼娥胳膊晃了晃:“曼娥,曼娥,醒醒!” 侯曼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林然,傻乎乎说:“啊,你醒了?” 林然:“…是啊,你也醒了。” “我也醒了?” 侯曼娥迷茫:“我醒了吗?我也没睡啊?我怎么会醒?” 林然心想,这是真的晕得不轻。 林然思考了一秒,诚恳说:“对不起。” 侯曼娥:“?” 然后林然两只爪子捏住侯曼娥的脸,同时往两边拽,成功把她的巴掌小脸,拉成“熊的巴掌”,脸。 侯曼娥:“…” 侯曼娥瞬间清醒,嗷地惨叫一声:“林然我靠你——” “别再对我大爷下手了。” 林然叹口气:“他已经承受得很多了。” 侯曼娥被生生噎住, “我不和你废话。” 侯曼娥语无伦次:“温绪来了!温绪那个大变态来了!就是他把我弄晕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坏事,你赶快把他——” 林然默默往后面指了指,侯曼娥才看到正杀得热火朝天的温绪和晏凌。 侯曼娥瞪眼:“晏凌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找到这儿的?” 林然摇摇头。 侯曼娥想想也是,自己都不知道晏凌什么时候来的,更别说比她睡得还早的林然了。 “那他俩怎么打起来了?” 侯曼娥探头一看,只见剑势与法光狠狠对撞,隔这么远飙出来的杀意都震得她头皮发麻,顿时抽一口凉气:“嘶,真刀真枪啊,这是真往死里打啊。” “我也不知道。” 林然点了点头:“反正肯定是温绪要干什么坏事,欠揍了吧。” 侯曼娥:“…” 侯曼娥被她平淡肯定的口吻噎住了,有那么一刻,她都有点同情温绪了——好歹是个挺有牌面的大佬,小说里标准男主配置的疯批美人,在林然心里都沦落成什么形象。 “我本将心向林然,林然把我当狗逼”,可真是让人伤心…个屁啊! 妙极了! 让他敢欺负她,还敢觊觎她家林然,个死变态也不照着镜子瞅瞅,他自己那狗德行配嘛?! 侯曼娥心里爽得不行,她亢奋提议:“那咱们现在干嘛?咱们过去帮晏师兄把他揍趴下吧。” 林然蹲坑状托腮想了想,也觉得温绪有点烦,虽然暂时不好搞死,但趁机揍一顿出出气还真是不错:“那也行——砰!” 林然话音未落,耳边就是一声巨响,周围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梁柱再也支撑不住,瞬间断裂,房顶轰然塌下来。 温绪和晏凌眼神同时一凝,一个收剑一个撤阵,看见蹲坐在那儿的林然,反身就朝她飞去,同时伸手一个要握手臂一个要揽住腰。 “林师妹!” “林姑娘——” 两道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俩眼睁睁看着,林然噌地站起来,一把抄起侯曼娥,撒丫子哒哒就往外跑。 温绪&晏凌:“… 温绪眉心跳了跳,忽而笑了:“看来晏公子这个师兄在林姑娘心里也不过如此,到了这危急关头,林姑娘最关心的还是旁——” “师兄师兄!你快出来别和他打了!” 响起林然大喊声:“房子要塌了,他爱在里面在里面,别给你也砸着!” 温绪:“…” 温绪拒绝承认那个“他”是指自己。 可晏凌却微微侧首,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似清冷寡然,可分明乍出一线独属于年轻人的轻狂挑衅。 青春,鲜活,正直、干净,连凌厉都是昭然明亮。 无怪能得她欢喜。 温绪笑了,笑得眼底一片骇人的寒凉。 “晏公子。” 大块的碎石坠在脚边,他屹然不动,只徐徐道:“水蚀生于幽冥绝地,少人听闻,但晏公子却知之甚详、张口即来,看来晏公子对这些奇诡之地兴趣颇深啊。” 晏凌冷冷看着他,神色漠然不变 只是袖下握剑的手,缓缓握紧,手背分明根根青筋暴起。 “哦,是我忘了,以晏公子的身份,理应是有所了解的,只是不知道…” 温绪屈指抵唇,轻轻一笑:“…万仞剑阁诸多的长老弟子可知晓,他们给予厚望的首徒大弟子,其实生而一双…黑渊重瞳。” 冲天杀意瞬间爆裂。 温绪一拂袖侧身躲开剑风,猛地哈哈大笑,笑声诡谲又猖狂,像不可名状的怪物自万丈深渊之底撕裂开血盆大口—— 他看着那双目赤红、手执龙渊立劈而来的晏凌,一掌抵出屏障,另一只手却自宽袖中带出了一把古朴的蒲扇。 蒲扇半新不旧,素色圆叶边缘微卷,手柄磨得柔润,本该是色泽暗沉的,可偶尔被剑光反射,却似盈出一层雾色朦胧的光晕。 温绪看了看蒲扇,眼神泛开奇异的光。 “不如,便现在吧。” 他温和一笑:“你也等不及了,是吧。” 蒲扇开始不可抑地颤动,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要破封而出。 温绪笑着,握住了蒲扇的手柄,立起。 林然扶着晕乎乎的侯曼娥站在外面,时不时得踩一踩周围还没死绝的水蚀,看那俩人还没出来,有点奇怪,探着脖子去看,就看见晏凌杀意毕现、一次次不顾一切对温绪挥剑,而温绪…又拿出了他那柄招牌式旧蒲扇。 林然顿时急了。 你说这温绪,不就打你几下,也没把你打死啊,你咋还认真了呢,连蒲扇都掏出来,这是玩不起啊。 除非生死关头,林然一般是不插手主角们的历练;但是这次不一样,晏凌肯定是为了护住她们才和温绪打起来的,自家师兄现在还是新手村状态,而温绪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有挂老变态,这打起来不对等,林然不能让自家师兄平白被欺负了。 林然觉得自己的逻辑很圆、理由很充分,于是对侯曼娥道:“你自己站好了。” 侯曼娥呆呆:“什…喂!” 身边突然一空,侯曼娥一个踉跄,惊呆看着林然提着风竹噌噌就上了。 温绪看着杀来的晏凌,眼底笑意愈浓,蒲扇抵住龙渊剑尖,他手一推,圆叶边缘与剑刃交错,电光火石间,剑风划落他鬓角的碎发,而圆叶也将顺势划开晏凌的手腕—— 就在那一瞬,清冽剑风拂面,点水的力道轻巧一挑,蒲扇圆叶擦着晏凌的袖口而过,没有伤到他分毫。 温绪眸色微暗,猛抬眸,看着已青竹般亭亭立在晏凌旁边的林然。 她一手拎着风竹剑,一手扯着晏凌袖口,苦口婆心:“师兄,冷静师兄,你不要和他生气,那就中了他的计了,他不是好东西的。” 温绪气得脑子嗡嗡,灵力反噬,喉口发痒,一口血直接咳出来,怒极反笑:“林然——” “你看,他都吐血了。” 林然瞥他,扭头悄咪对晏凌道:“不用你动手,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就凉掉了。” 林然想了想,又觉得这样还是有点便宜温绪了,于是凑到晏凌耳边声音更小:“…像他这种蛇精病,这样正面杠是不行了,你要实在不开心,哪天我们悄悄套麻袋动手,卷好了往来时那条深渊下面一扔,神不知鬼不觉,埋都不用埋的。” 温绪:“…我听得见。” 林然瞅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哦。” 温绪:“…” 那一只手拽住他衣袖,力道不重,却仿佛把晏凌从某种幻境中生生拽出来。 晏凌紧咬着后牙,身上凛冽杀意未散,侧头看她, 林然对上一双泛红的眸子,布着血丝,压抑又隐忍,明明是在怒,可是她看着,却莫名觉得难过。 那是他心口压得最深的痛苦,是一直压在他肩上最沉重的大山。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从孤僻削瘦的少年,长成高高帅帅、苍柏一样挺拔正直的青年。 可他却不能像那些无忧无虑的名门骄子一样,理所当然地有着光明灿烂的前途——他的那条路,漫天昏暗,死寂荒芜,却只能咬着牙,淌着血,一个人,一步步地走。 林然忽的心软了。 “师兄,我们别和他耽误时间了。” 她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哄他:“我们是不是还得去找楚师姐?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晏凌一眨不眨看着她,好半响,才像是回过神来,眼睫轻颤:“…嗯。” “我不知道…” 他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难听,他抿一下唇,声音愈小,甚至带一点小委屈:“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没找到她。” “没事没事儿,我们陪你去找。” 林然好声好气:“我可擅长找人了,真的,一会儿就能找到楚师姐,然后咱们人齐了,还得去找秘境主人的至宝呢,咱们还得寻结丹的机缘呢,大师兄得好好的才能保护我们,师兄你说对不对?” 晏凌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她可认真看着他,明明也只是个少女的模样,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婴儿肥,却一本正经地哄着人。 他心里酸软得难过,又像是能开出一片鲜活的花来,他垂眼看着她拉住自己袖口的手,想去握住,又不敢,只敢用指尖悄悄地、小心地碰一下。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一直喜欢了很久很久的女孩儿。 他心尖发颤,像是被枫糖一圈圈缠紧,缠得酸涩,明知这样不好、明知该挣脱,却甜得根本无力抗拒。 他怕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只低垂下眉眼,轻轻点头:“好。” 温绪冷眼看她变了张脸似的,轻声细语哄那年轻人,又看那年轻小子装模作样、摆出个可怜模样,喉结轻微滚动,只觉又一口血滚到喉口,恨不能咳他们一脸。 他喉间滚出一声冷笑,林然转过头,明透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眼神微冷,分明一线清冽的警告。 温绪一滞,心头骤涌出滔天怒意,轻扯唇角,正要说什么,忽听远处轰然一声重钟鸣响。 三人同时顿住,紧绷肃杀的气氛瞬间凝固。 “长明钟响,云天宫开。” 温绪微怔,那转瞬不可抑的怨妒意气释然滞住,理智重新回笼。 他默然片刻,反手收起蒲扇,眉目重新变回温家大公子该有的温润柔和。 “恭喜林姑娘,恭喜晏公子。” 他行云流水微微拱手,笑得眉眼弯弯:“看来这凤凰认主,要花落剑阁了。” …… 楚如瑶猛地睁开眼。 她身边幽暗的密道和无穷无尽的水蚀不知何时都已经消失,头顶是空旷的云海,苍茫山河在眼前如画连绵,而她站在山尖,周围是繁茂葱郁的花草,不远处还有几座秀美的亭台阁楼。 楚如瑶愣了一瞬,脚下不自觉动了动。 “别动。” 散漫好听的女声,懒洋洋说:“别踩坏了我新种的花。” 楚如瑶僵在那里,愕然转头,看见一个松松垮垮披着浅粉长裙的高挑女子,拎着个小花锄,慢慢悠悠自山那边尽头走来。 楚如瑶虽是剑阁大师姐,但毕竟太年轻,阅历不够丰富,为人处事上不免青涩,当时就有点发愣。 她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拱手,颇为拘谨地问好:“晚辈万刃剑阁,楚如瑶,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是…” “我啊,当然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粉衣女子径自绕过她,秀长柳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明明该是花般的娇柔纯良,却凭生一股睥睨天下的倨傲妩魅: “云天之主,千琉恣。” …… “当——” “当——当——” 重钟撞响的声音响彻整个云天秘境,仿佛有一股浩大的力量突破重重结界,直冲天空,瞬间漫天阳明气清,斑斓的云彩缓缓聚拢。 云天秘境外,各宗各派正在等候的长老都是一愣,随即大喜。 “长明钟响,祥云瑞聚,云天凤凰要出世了。” 剑阁元婴长老欣慰抚了抚长髯,在手中宗门令牌打下一道讯息。 万刃剑阁,祁山主峰。 水榭旁,竹阁小筑之上,阙道子放下茶杯,看着宗令上闪烁的光晕,顿时抚掌笑了。 “师兄!云天宫现世了。” 他望向窗边负手静立的修长人影,笑道:“我们家的小凌小瑶,还有你家的小姑娘,终于能回来了,可不必你在这里天天念着了。” 窗边人一顿,慢慢转过身。 正是夕阳日落之时,余晖倾泻了半山霞红,透过半敞的窗,映过他肩,映出一道清瘦修挺的人影,冷肃清俊的脸廓,却有一双清风般温和疏朗的眉眼。 “你说得什么话,孩子头一次出去,不知风不知雨,不是你忧心得絮叨个不停的时候,倒是先来挪揄我。” 江无涯抵唇轻咳两声,语气无奈,眼尾却止不住地舒展,似拂风清波泛开涟漪,名士风流。 “不过…还是早日回来得好。” 他微顿,终是没忍住,轻轻笑起来:“…真好。”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世人都道云天之主斩凶兽平四海, 不仅将当年的云天宫发扬成正道巨擎,更以身成阵留下一座云天秘境供后世代代弟子历练,高华大义青史留名。” 阙道子摇头:“可谁知道呢, 旧典的记载里,那位千琉恣千掌门, 可是出了名的狂邪乖张, 曾被云天宫视为叛徒逐出师门,曾与正道大开杀戒, 甚至险些就入了魔。” 江无涯淡淡一笑:“险些入魔,也毕竟是没入, 万年沧海桑田, 是非功过都已成空,我等外人又何必挂怀。” “师兄说的是, 是我想岔了。” 阙道子一时感慨,才意识到自己失口提什么“入魔”,不免暗暗懊悔,轻巧地转移话题:“我只是想以这位千掌门的性子,不知会选哪个弟子做自己的传人。” 江无涯想了想,笑道:“我瞧着你那两个小弟子都不错,一个冰雪纯粹,一个正直沉稳, 都是好孩子, 还有你那个小侄女,虽然心眼不少, 但骨子里也不乏几分赤子心性, 若能契约凤凰残魂, 都是差不了的。” 阙道子心里与有荣焉, 却也调侃:“师兄啊师兄,你把我这儿的夸了个遍,怎么不说你家的小姑娘。” 江无涯笑:“我家阿然性子慢,不爱争、也不爱折腾,这传承带来的是荣耀,更不乏麻烦,未必让她喜欢,倒不如让别人得了,连带责任一起踏踏实实扛起,才是皆大欢喜。” 阙道子无语:“别人都是翘首盼着自家弟子节节攀高,来日一鸣惊人盖压群雄,就你们师徒俩,天天只想悠闲躲懒,天大的机缘落在手里,都嫌烫手似的要往外扔。” 江无涯笑:“我只有这一个弟子,当小女儿一样养大,哪里舍得让她委屈。她若是想争,我自然愿送她青云直上,却也不免忧心她一路跌宕受伤;可她偏偏性子这样懒散温软,不争不夺,倒让我松口气——” 江无涯一顿,慢慢笑起来:“…我从不求她多高修为、多大名望,只盼着她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就足够了。” 阙道子叹了一声。 大概只有他知道,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声“快快乐乐、平平安安”,于江无涯,已经是多么厚重又疼爱的期许。 阙道子忽的不忍。 阙道子:“师兄,你也许久未出山了,等这次孩子们回来,不妨你带着他们出去历练一阵吧。” 江无涯一怔,失笑:“你是当真麾下没人,都要折腾起我一个老酒鬼了。” “师兄。”阙道子听出他言语中的拒绝,心知他是为了什么,心里愈发难过,直接劝道:“穹顶天牢稳固如山、这百年都没有动静,你如今的…剑心也已经被压下,又何必一步不差地圈在宗里守着,去附近走走、散散心,若有异常我自会传信给你,不会有事的。” 江无涯微顿,想说什么,阙道子赶紧说:“师兄,你便权当是帮师弟个忙吧,小凌小瑶他们天资再出众、行事再有章法,也毕竟只是孩子,许多事上难免青涩,心智未稳,初出茅庐,万一被有心人动手脚,一旦走错了路,那关乎万仞剑阁乃至正道未来百年的命运;我是掌门要执掌门中事宜,别人我却实在不放心,唯有师兄你跟着,先带一带他们,我这心才能安下来。” 江无涯微微动容,便有些犹豫。 他自己倒是不妨事,但奚辛在无情峰已经憋很久了,尤其是这次林然去云天秘境,要不是有她先把人哄好,那会发生什么连他都不知道,反正绝对不好收场。 但即使是这样,林然走后的这些日子,奚辛也越来越不耐,每天神出鬼没不知道搞什么。 江无涯对此很头秃,他每天都胆战心惊,很怕哪天自己一睁眼,奚辛已经卷着铺盖千里迢迢追人去了。 只是奚辛那体质…… 江无涯微微迟疑,只道:“我再想想。” 与阙道子道别后,江无涯离开祁山,回了无情峰。 无情峰上花草愈发繁茂,郁郁葱葱开了满山…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自从林然走后,奚辛彻底罢工,饭也不做了,地也不收拾了,花花草草什么的也不管了——奚辛的原话是:需要欣赏的人也不在了,就让它们随便长吧,反正也不会丑到我自己。 江无涯:“…”那就是随便丑他呗,是吧。 江无涯一路踩着比腿还高的杂草丛,弯腰拔下咬住自己裤腿的食人花,再仰头望着面前的茅草屋,目光在它房顶日渐壮大的蘑菇群转了转,神色愈发复杂。 他抹了抹脸,推开门:“小辛啊,就算阿然不在,我们也不好就这么放飞自我是不是,我看要不还是收拾——小辛?” 正堂没有人。 江无涯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微微错愕。 这时,侧室传来东西翻腾的声音,是奚辛笑嘻嘻的声音:“师兄,你回来了!” 江无涯听见奚辛的声音,才算松一口气——他是真担心这熊孩子卷铺盖追人去了。 江无涯在桌边坐下:“长明钟响了,云天凤凰即将出世择主,等秘境关闭,阿然她们也快回来了。” “阿然要出来了!” 里面果然传出奚辛惊喜的声音,还有火炉噼里啪啦熔炼的声音。 江无涯惊讶:“你在炼器?” 奚辛随口“嗯”了一声。 江无涯无奈摇摇头,只当他闲着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喉咙,却又忍不住抚膝叹气:“小辛啊,师兄还是要嘱咐你,阿然长大了,肯定是要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们是做长辈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个师叔也一样,这是有纲常礼法的!师兄知道你舍不得,但——” 侧室的门突然被踢开,昳丽妖美的少年横抱着一个比他还高两头、雪白瘦长的东西,步伐轻快地出来。 “再舍不得也应该尊重…” 江无涯抬眸,随意一瞥,当看见那雪白东西的时候,神色瞬间凝固—— “师兄师兄。” 奚辛开心地举起怀里修长白皙的赤|裸人体:“我终于给自己炼成的分|身,是不是很棒?!” “…噗——咳咳咳!” 江无涯一口茶水喷出来,惊天动地咳着,哆嗦着手指他:“你——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用罡石炼的机关傀儡,又用幼麝鹿皮一层层融成的皮囊,贴在上面,废了好大功夫才弄成了这一个。” 奚辛像抱着大型洋娃娃一样抱着傀儡人偶,戳了戳它的手臂,雪白的细肉立刻陷进去,又很快弹回来,无比柔软鲜活,比最上好琼脂还更细腻宜人,甚至还如真正的皮肤一般泛开娇嫩的晕红。 “等我把五官画好,我就可以分一半的魂魄进去,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奚辛一脸满足,眼睛亮晶晶:“手感这么好,阿然一定会喜欢的。” “…等、等一下。”江无涯恍恍惚惚回过神,艰难地提取重点:“你为什么做这个?你为什么觉得阿然会喜欢这个?” “我总不能永远是个少年模样。” 奚辛低头揉着人偶细长的手臂,又去揉胸|口和腹|部填充的柔韧血肉,确定那里起伏的线条已经足够流畅漂亮,手又往更下面伸,理所当然地说:“我总是少年模样,她就总把我当小孩子,更不会拿我当男人看了;书上说了,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人,让她们有安全感,我当然要做个又高又大、还最鲜嫩漂亮的身体,就像这样的,阿然一定会喜欢的。” 江无涯:“…” 江无涯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额角一蹿一蹿地跳,头痛欲裂,只觉自己剑心又要裂了。 他抵额重重一闭眼,再睁开,深吸一口气开口:“小辛啊,你这——” 奚辛冷不丁:“师兄,你看我这个够大吗?” 江无涯:“…” 江无涯:“??” 奚辛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应该差不多,要不要再弄大一点。” “!!”江无涯忍无可忍狠狠一拍案:“奚辛!” “你生什么气,我只是问你这个身体够不够高大而已,你想歪,那是你自己思想龌龊。” 奚辛斜眼瞅他,哼了一声,抱着人偶转身就走:“不就是大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这就去弄得比你厉害,到时候穿着新身体去见阿然——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还比你厉害,阿然一定最喜欢我的。” 江无涯:…… “奚辛你个臭小子——” 江无涯险些没气栽过去,“噌”地站起来黑着脸挽袖子:不行了,今天这熊孩子必须收拾——不往死里揍,都算他奚辛皮够厚! …… 林然她们循着重钟声往洞府深处跑。 考虑到晏凌和温绪一对视就要干得你死我活了,林然强制把他俩隔开,让晏凌在前面开路,自己扶着侯曼娥站中间,把温绪甩后面。 侯曼娥之前被搞晕,可能砸地上磕到脑袋,现在醒了还有点萎靡不振;其实林然也有点,不知道温绪动了什么手脚,各种曾经去过的6D版打码海棠世界文学飘来飘去,飘得她脑子都要晕了。 侯曼娥虚弱:“头好痛,我好想吐。” 林然有气无力:“我也是。” 侯曼娥:“呜,那个死变态还在后面瞪我们。” 林然:“所以才是变态啊,没事儿,别理他,否则他会把你拉到同一道德低线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侯曼娥:“…” 侯曼娥有被安慰到,但她心情还没有好一秒,就又阴雨连绵:“…所以说,重钟声证明千琉恣已经选择了传人?那只凤凰是选谁了?是不是楚如瑶?” 林然想了想,诚恳说:“你要是想欺骗自己,它选的是方俞成,也行。” 侯曼娥眼前一黑。 她宁愿相信凤凰是个智障,她也不能信凤凰选了方俞成那个智障中的智障! 侯曼娥心态一下子崩了,哭得好伤心:“我不服!我还没出场呢,凤凰都还没看到根骨惊奇的我呢,它怎么就选人了,我的穿越金手指辣么粗、我的玛丽苏光环辣么闪亮它看不见嘛?我不服啊——” 林然掏了掏耳朵,她已经习惯侯曼娥随时戏精附体了,反正她嚎归嚎骂归骂,也只是嘴上说说,最后身体还是会很诚实地该干嘛该干嘛,至于骂骂咧吐槽什么的——这大概就是一只傻娥子最后的倔强吧。 周围的流水已经下渗干净,水蚀也消失,他们顺着甬道一路往地底最深处跑去,直到甬道越来越窄,似乎无数甬道汇聚到一起,前面洞口露出明光,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 侯曼娥突然惨叫:“啊——”,猛地停住。 林然险些没给她拽一个踉跄,紧张问她:“怎么了?是发现什么异常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才想起来,引水蚀的时候我去追你,我是不是骂人了?”侯曼娥表情惊恐:“我是骂人了吗?我骂了吗?我骂什么来着?” 林然:“…?” “我果然骂了!” 侯曼娥凄厉一声,瞬间捂住脸,面如死灰:“完了,我崩人设了!我冷艳高贵大小姐的形象没了!我人没了——” 林然:“…” 前面晏凌听见动静,征询地回头看来。 这时,月白狐裘的青年身影也自幽暗甬道尽头缓缓浮现,晏凌抬眼,隔着林然侯曼娥,与他冷冷对视。 温绪轻拢领口,向他微微一笑,一派风轻云淡,让晏凌握着龙渊的手紧了紧,龙渊流纹暗芒闪烁。 林然简直头痛,这几个,没一个省心的。 “你想太多了,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不会在意的。” 她拉着当场自闭的侯曼娥往前走,路过晏凌时另一只手拽了拽他袖子:“师兄走了。” 晏凌这才收回视线,像收敛了一身戾气的鹰,垂眸沉默跟着她往外走。 温绪盯着林然去拉晏凌的手,见她都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脸上的笑却渐淡,眼底划过晦色。 他们走出洞口,才发现这是一座恢弘的祭台似的广场,而他们就站在广场边缘,中间站着正躁动不安议论纷纷的各宗弟子。 听见脚步声,众人回头看来,当看见晏凌林然几个的时候,瞬间炸了。 “晏师兄回来了!” “是林师姐和侯师姐——” 剑阁和法宗的弟子亢奋得不行,一窝蜂冲过来直接把几人围了起来,像找到鸡妈妈的小鸡仔,扑闪着毛绒翅膀叽叽喳喳: “林师姐你没事吧,你手臂的伤口愈合了吗?” “林师姐你还有丹药吗?我这里有丹药你快吃了。” “呜呜侯师姐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哪受伤了?还不快扶师姐坐下休息休息。” “来了来了蒲团来了,师姐快坐下,我们给你倒玉露喝。” 侯曼娥原本看着这么多人,心里正发虚,不安地想后退,生怕自己冷艳师姐人设崩了,女吊丝的身份被揭穿以后没法混;结果还不等她绞尽脑汁想怎么扯淡把他们糊弄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弟子们团团围住。 侯曼娥一个愣神,已经不知道被谁拽着硬坐下,面前瞬间伸来无数只手,捧着各种丹药点心、瓜果蔬菜。 侯曼娥盯着一个弟子殷切捧着快怼到自己脸上的胡萝卜,表情一言难尽。 这些小傻子们还交口吹她彩虹屁: “师姐你今天太酷了,一道红光闪过,师姐你就冲过去了。” “是啊,我们那时候多害怕,刷刷一道剑芒,就听侯师姐一声怒骂,瞬间给我们震呆在原地。” 侯曼娥浑身一颤,终于还是—— “那可不,那一声怒骂,只如万钧雷霆,听得我们心绪激昂澎湃,振聋发聩!” 侯曼娥:“…?” “就是!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敲尼玛”,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以前师姐太完美了,我们都不敢靠近,但没想到师姐也会骂娘,还骂得这么带劲儿,给我们听得老激动了。” “就是就是,一般人爆不了那么利落,一听就是我辈老爆粗人了!唉,师姐,苦了你了,每天心里一定压着很多想法,只是碍于咱们宗门的身份必须当个正经人,没关系,我们懂你,我们都懂你。” 侯曼娥看着这一张张真挚同情、感同身受的脸,眼神逐渐呆滞,写满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了。 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侯曼娥一颤,呆呆低头,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小师妹,似乎是以前什么时候宗门小比比试过,双目怯怯瞅着她。 “师姐,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只想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吗?” 侯曼娥木着脸:“…什么?” “那个,林师姐毕竟是剑阁的师姐,剑阁一直和咱们关系很好…” 小师妹往正那边兴奋围着林然晏凌的剑阁弟子团望了望,小声说:“…而且他们打起架来超凶,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我们一般二般都打不过的。” 侯曼娥:“…所以?” “所以…” 小师妹吭唧半响,憋出来小小声一句:“所以师姐你别对林师姐的大爷有什么想法好不好。” 侯曼娥:“??!” “最好也别喜欢林师姐。” 小师妹叹一口气,沧桑说:“剑修那些直男直女超认真的,和他们谈恋爱,如果撩了不嫁——反正我这么多年,没见过渣了剑修后还能继续喘气的,师姐你这样的,一看就很危险啊。” “…”侯曼娥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她额角青筋一根根崩出来,猛地怒声咆哮:“…你们想什么乱七八糟!谁说我喜欢她了,我们是纯粹的姐妹情!姐妹情你懂吗——还有什么叫我这样的很危险?我他妈脸上写着渣女嘛?!” “那就好那就好。” 师弟师妹们齐齐松一口气:“剑修什么的就让他们内部消化去吧,只有他们自己人互殴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一个个自带剑媳妇,谈个恋爱搞得跟第三者插足似的气死个人,就该让他们两人两剑自己玩去。” 侯曼娥:“…” 侯曼娥不想再和这些二货们说话了,她很怕自己被一起拉低智商。 她站起来就要走,那一刻,却被人一把扑进怀里。 “师姐!” 小师妹紧紧抱住她,脸用力埋在她胸口,突然哽咽:“——师姐,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谢谢你为我们北辰法宗撑起一点脊梁,让我们不至于那么丢人、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 侯曼娥僵住。 她呆呆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双泛红的眼睛,有人不自在地偏过头、有人忽的低下头,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才抬起头憨憨地朝她傻笑。 “师姐,以前我总觉得你装模作样,觉得你争强好斗、汲汲名利,不太喜欢你,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最可笑的其实是我们。” 小师妹哭着说:“那么多水蚀,那么多密密麻麻要吃人的怪物,我们都傻站在那里,我们都不敢动,只有你冲过去了,只有你毫不犹豫朝着林师姐冲过去了——侯师姐,你怎么可以那么义无反顾?你怎么可以那样勇敢?怎么可以那么好?你知道你有多厉害,你知道我们有多敬佩你吗侯师姐?!” 侯曼娥狠狠一震。 她看着那一双双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眼睛,那一张张激动得泛红,一点都不好看、却真诚得不像话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攥紧,嘴唇止不住地发颤。 她从来、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两辈子的李曼娥,被扇过巴掌、被踩进过泥里,也被万千粉丝热烈吹捧过,却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被这样真挚地、敬仰又爱戴地注视过。 她突然惶恐,突然也特别想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一个劲儿胡乱摇头,像刚入圈的新人一样手足无措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想过去的,我也是脑子一抽,我下次肯定不会这样的,我不是——” “你就是!” 小师妹却更用力抱着她,仰起头,露出一张无比灿烂孺慕的笑脸,大声说:“侯师姐是全天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师姐,是我们最好最好的师姐!” 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嗓子里,侯曼娥呆呆看着她,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怎么可以这样… 她用力捂住脸,不让他们看到她快哭出来的眼睛。 她好像第一次隐约明白,林然说的,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问心无愧,不仅是前途坦荡,而且是…是可以堂堂正正被很多人理所当然地、真挚地尊敬着、喜爱着。 她以为自己该一点都不稀罕的。 可是,她又为什么这么想哭? …原来这就是,能被所有人喜欢的感觉吗。 …… 楚如瑶站在花园边,有点手足无措,张口想说点什么—— 花园里,粉衣女子随手把长出的杂草揪起来碾碎,站直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杵着花锄,狭长的凤眼斜着瞅她。 “…”楚如瑶要出口的话生生被憋住。 楚如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位前辈穿着一身粉裙,身上的威压也都收了起来,看着只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可看着她,自己就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千琉恣忽的笑了一声:“呵。” 楚如瑶身体瞬间绷紧,不受控制地去握凤鸣剑,直到对上千琉恣戏谑的目光,才回过神,脸瞬间涨红:“前辈…抱歉,晚辈…” “还真是敏锐啊。” 千琉恣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好事,小丫头天资不错,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拉你当亲传弟子…不过你现在也不错。” 她一顿,转头看着楚如瑶,静静凝视半响,道:“你一定是很幸福地长大。” “…啊?” 楚如瑶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辈的师尊、师兄弟们都很好。” “的确。” 千琉恣笑笑:“只有无忧无虑的人,只有在幸福的世界中长大,才能养出你这样正直天真的性子、有你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只是可惜,纯粹的东西总是最易碎,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天真和幸福,能维持多久。 千琉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 不过也无所谓了,她只要把凤凰送出这不见天日的云天秘境,至于之后的故事,是悲剧还是传奇,是万人唾骂还是流芳百世,自有她们年轻人自己去闯荡,她就不操心了。 “好了。” 她又困了,揉了揉眼角因为打哈欠儿溢出的泪水,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只金色的翎羽,递给楚如瑶:“你拿着这个出去,一会儿祭台开了,凤凰残魂会出现,你把这只凤翎插回它心口,它就会认主于你……还有你那些师兄弟们,你赶快带着一起走人,吵吵闹闹扰我清净,真是最烦小屁孩了。” “…”楚如瑶有点懵,她没想到发展会这么迅速。 楚如瑶迟疑着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摊平。 千琉恣直接把凤翎往她手里一扔,轻描淡写的,仿佛那根本不是上古化神凤凰的残魄,而只是路边随处摘的野草 ——甚至还没有她刚才给花园除草来得精心细致。 楚如瑶眼看着千琉恣又打了个哈欠儿,抓了下头发,就又弯下腰去除草,只随意对自己挥了挥手:“拜拜,祝你长命万岁——哦,你们现在好像灵气枯竭了…那就祝你长命千岁吧小丫头。” 楚如瑶:“…谢谢前辈,前辈再见。” 楚如瑶看着手里的凤翎,转身想走,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前辈,您和晚辈想象得不太一样。” “哦。” 千琉恣头也不抬,声音却莫名嘲弄:“你想象得我什么样?” “绝代高华,柔如净佛春水。” 楚如瑶抿了下唇,想着来时壁画上那有着温柔笑容的素衣女子,低低道:“晚辈不是说这样的您不好,只是我们进来时,看见了很多关于您的壁画,那里面的您和现在不太…” “不太一样,是不是?” 千琉恣顿了顿,转过身看她:“当然不一样,因为你根本认错了人。” 楚如瑶一呆,眼看着她散漫扯了扯身上松敞的粉裙,忽的笑:“小丫头,你不知道,我以前都是穿紫衣的。” “!”楚如瑶脑中轰的一声,悚然想起那壁画云山之巅手执长剑杀气滔天的紫衣魔修,不自觉后退两步,握住凤鸣剑柄。 “怕什么,我又没骗你,我穿紫衣,可我也确实是千琉恣,上古化神大能、云天之主。” 千琉恣笑起来,手指随意撩一下鬓边的碎发,妖异魅态横生,语气却轻描淡写:“…只不过在继任云天宫、成为正道魁首之前,被逐出过师门,濒临过堕魔,在正道诸门大杀四方过一场罢了。” 楚如瑶:“…” 楚如瑶睁大眼睛,都在诸门大杀四方过,还能继任云天宫掌门、成为正道魁首? ——上古都这么混乱的吗? 千琉恣像是没看见楚如瑶震惊怀疑的眼神,也不在意她已经出鞘了一半的凤鸣剑,眼神望着叠嶂起伏的远山,渐渐出神。 “你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她忽然开口:“你是天之骄子,是云端明月,是被疼爱被依赖被所有人向往的人,可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楚如瑶警惕的眼神微微一滞,错愕看着她。 “她是个好人,她美丽,她善良,她温柔,她心怀大爱她胸有四海。” 她一顿:“她是那么好,所以曾经只疼爱你的师父渐渐偏宠她,曾经最尊敬你的师兄弟们渐渐追逐仰慕她,你的朋友对她赞不绝口,你心仪的男子对她暗生情愫,世人提起你的宗门,第一个想起的再不是你,而是她……仿佛眨眼之间,你曾经理所当然拥有的一切都尽数被她取代,可你不能怨、不能妒,因为她没有错,因为她就是那么完美无暇,你恨她,就是你的错,别人会怨你心性歹毒,你也会怨自己小肚鸡肠……” 千琉恣忽的笑:“可是,怎么可能不怨啊?” 嫉妒,怨恨,贪婪,那是人无法抹除的劣性根啊。 佛莲那么美、那么无暇,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她,也会有人就是天性贪望,就是嫉恨她的高华、嫉恨她的光芒。 “所以你嫉妒她、怨恨她、从一开始不停地明里暗里给她找麻烦,到后来,甚至不择手段地构陷她、伤害她,疯了似的,只想把她推下神坛,看她也露出不堪的一面,仿佛这样就能取代她,就能重新变回那个被所有人最爱的师门最璀璨的天之骄子。” 千琉恣慢慢转过头,看着神色略带茫然的楚如瑶,笑得灿烂又猖狂:“…那时候,我是真的恨不得付出所有,只想让她消失掉,让她把我纯粹的、光辉的、幸福的、理所当然成为所有人所瞩目的世界,还回来!” 楚如瑶皱起眉,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神却凝住。 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女子优美的下颚滑落,坠在地上,像破碎的冰晶一颗颗裂开。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 千琉恣还在笑,笑得满面泪痕斑驳,笑得比泣血更绝色凄厉:“到最后,到我穷途末路,到我众叛亲离,到所有人都恨我要杀我想踏着我的血肉登天成仙的时候,陪着我的,护着我的,把我从尸骸魔渊中生生拉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她慈爱的师长谋算她的魂魄,她山盟海誓的情人转脸另娶她人,害了她的所谓朋友回身又是端正高贵的天之骄女,“正义”的正道诸宗把她讨伐成魔道妖女… 可是唯有那个人,那个她用了前半生不择手段去恨的人,一个人,赤脚踩着最污垢的魔沼,淌着血,白了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弯着眼睛笑一笑,然后执拗地、一寸寸把她从无尽黑暗的地狱中拉出来,换给她身无尘垢,换给她太平无忧,换给她最盛大最光明的新生 ——可是那朵佛莲,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重钟长鸣响彻整个祭台, 百丈峭壁拔地而起,庞大的洪荒巨兽浮雕攀着撑天栋柱撑起巍巍穹顶,浩大的白玉砖顺着广场一重重铺满, 铺到最中央却化为一个深深的凹地,若往下望去,能看见紫到发黑的滚滚妖焱翻涌。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广场边缘。 其他宗派的人忌讳他,剑阁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剑, 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大师兄, 只好都默契地当做没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听着那一声声象征着云天宫择主的钟鸣, 再望着被簇拥的晏凌侯曼娥几人, 脸色阴郁复杂。 “方师兄。”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方俞成顿时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 慢慢转过身, 看着缓步含笑走来的温绪:“是温、温弟啊。” 话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觉自己语气不对,赶紧补充:“你是掉队了?我说怎么走着走着你就没影了, 我还正担心你。”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但是温绪却浅笑如常:“是,一时紧张走岔了路,让方兄担心了,是绪的不是。” 方俞成松了口气,看着他脸上的浅笑, 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现在被千夫所指, 所有人都避而远之, 只有这位温公子,什么也没说, 还愿意过来和他说几句话。 而他却… “对了, 方兄。” 方俞成听见温绪道:“万幸, 绪能活着回来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之后约莫也没危险了,那木盒便不麻烦方兄,绪自己拿着便可。” “啊…好,自然,自然。” 方俞成心头一颤,一千一万个不愿,却偏偏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僵着手伸到储物戒指里,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递给他。 温绪从他手中接过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开盖子。 方俞成紧张地盯着他。 温绪看见里面那支金光溢彩的凤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轻轻摸了一下。 触手是纯粹的灵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寒幽气。 雾色的眼底缓缓晕染开笑意。 看来,有些人已经走出了选择。 在看到温绪还伸手去摸的时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还以为温绪发现了什么。 但片刻后,温绪就收回手,笑起来,宽袖一敛对他拱手:“这一路跌宕起伏,凤翎还能完好无损,都要多亏方兄,无论事成与否,我温绪、我温家都要记方兄的恩义。” 方俞成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温绪郑重道谢的模样,心里越发心虚,兼有点点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这么做,他替换了东西,现在每天都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焦躁不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温家没有得到传承,也没有损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认可,他就再没有脸回北辰法宗了,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他不能失去这一切,他必须想办法加码自己的价值,为此他将不惜任何代价。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温绪和温家也不信这凤翎真的能有用,还不如给他,他就当先借他们的恩情,以后他一定会加倍补偿温家的。 “温弟说哪里话,举手之劳,这都是我该做的。” 方俞成赶紧扶起他,眼神藏着愧疚,心念一动,真心实意道:“温弟,我看你亲厚,你别想太多,这次秘境为兄护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后,我便为你寻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为你找到。” 温绪打量着他此时竟意外真诚的眼睛,颇感玩味,笑着点点头:“好,多谢方兄。” 方俞成心里这才觉些许安宁,他看着温绪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柔软的凤翎从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着凤翎,明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却仍心里发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庞大的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越逼越近,压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边,玄天宗黄淮终于挤进亢奋的剑阁弟子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晏、晏师弟啊,你们终、终于回…” 林然眼看着黄淮快被挤成一张饼,周围几个同样被人群挤得自身难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红脸还在徒劳地挥手,着急大喊:“别挤了别挤了,给我们大师兄都挤扁了。” 黄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师弟脑门上:“你家才挤扁了,你全家都挤扁了。” “…”晏凌林然和身后的几个亲传师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觉得,别人都说他们万仞剑阁奇葩辈出,这是不太公允的,因为其实他们偶尔不免也会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画风感到困惑,就这方面来讲,大家应该是各领风骚、难分伯仲的,实在没有必要谁来嫌弃谁——毕竟都是一群为了正道的脸面而每天努力装成个正经人的沙雕罢辽。 晏凌看着这场面实在有些不像话,于是走上前,身上龙渊剑气自成一派威仪,本来拥挤的人群自发地避让,晏凌把黄淮拉出来:“黄师兄。” “谢、谢谢晏师弟。” 黄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扭头也把自家那几个小可怜师弟给薅出来,随手把歪斜的发髻弄正,对林然拱了下手,才对晏凌道:“晏师弟和两位师妹都回来了,现在只剩下楚师妹没在,再结合之前的长明钟声,得到千大尊认可的传人,便是楚师妹吧。” 晏凌点头:“我也是如此想。” 黄淮不免露出些微遗憾之色,毕竟谁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传承呢,尤其是来之前师长已经暗暗透露过,那传承还是一只上古凤凰的残魂,可想若是能与之契约,能为自己、为宗门带来多少好处多大盛荣。 但想想黄淮也就释然了,天下宝物能者居之,虽然遗憾没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剑阁楚师妹不仅天资卓绝、心性也是坚毅正直,之前甘愿冒生命危险为弟子们引开水蚀,这样的人得到传承,他服气。 黄淮左右望了望:“长明钟声明明是从这里传开的,按理楚师妹也该在这里,可我们之前把这周围都翻了个遍,也没见到楚师妹。” 晏凌敛眉沉吟:“我们怀疑,楚师妹的确是在这里,只不过被带去一个叠层的小空间,所以我们看不见。” 黄淮:“那怎么办?” “等。” 晏凌指着广场下面翻涌的紫色岩浆:“我观察过,这妖焱一直在上升,你还记得我们初初进入洞府时路过的玉道,那时候石门打开,劲风将妖焱重新压到深渊之底,我猜那深渊该是与这里相贯穿的,妖焱顺着地底涌到这里,等它到一定高度,祭台自会启动,凤凰残魂出世。” 黄淮愣了,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岩浆似乎是上升了一些 ——但是这妖焱看着就让人发怵,谁没事儿一直往下面看,还能关注到底是上升还是下降? 黄淮再去看神色沉静的晏凌,不由竖起根大拇指:“晏师弟,你真是这个,我们在这里转了这么多圈都没有眉目,你一来就发现了,兄弟佩服。” 晏凌眉目淡淡:“黄师兄客气。” “我可不是客气。” 都同生共死过,黄淮全拿晏凌当自己人了,忍不住感慨:“晏师弟,你们剑阁有你这个大弟子真好啊,实力又强,又沉稳细致,又有责任感…唉,我们玄天宗要是也有你这么个大师兄该多好。” 林然&众剑阁弟子:“…” 剑阁弟子怎么听着这味儿不太对啊,师兄弟们不动声色挪到晏凌面前,像盯着来偷鸡崽崽的傻狼一样警惕盯着黄淮,皮笑肉不笑:“…黄师兄说笑呢,玄天宗的大师兄不正是您自己嘛。” “我不行啊,我光是会打架,当年刚一筑基,前脚走出洞府门,师父就告诉我以后要当好大弟子…奶奶的,我哪儿会当大师兄,我出门打瓶酱油都被人骗过,实在是不得已才杠把子的,毕竟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宗里,都是这些傻娃子…” 黄淮也是坦荡,恨铁不成钢糊了一把自家师弟的脑门,小师弟捂着脑门傻乎乎看着他,看得黄淮牙都疼,也更心酸了:“你瞅瞅,都是这样的憨批,脑子不带打弯的,走出去不定给人坑成什么样,我这才矮个子里挑高个子被硬架上的,否则谁乐意做这什劳子的大师兄,我真恨不得立刻天降一个明白人,可把我这担子接了去,一天天操心这操心那哎呦我脑袋都疼——” 剑阁众弟子:QAQ 林然忍不住拉一下侯曼娥:“看见了没,以后不要再说我们剑修是二愣子,玄天宗第一个不服。” 侯曼娥一直出奇的安静,这时候才抬起头,翻了她一个白眼:“争一保二,有什么可骄傲的。” 林然一噎,瞅瞅她,小声嘀咕:“说得跟你们北辰法宗就能出前三甲似的…” 侯曼娥叉腰:“你嘀咕什么呢?你敢不敢说大声点让我听见?” “呀呀林师姐,能不能说大声点。” 怯生生的声音从身边冒出来,林然侯曼娥一呆,同时扭头看见不知何时钻到侯曼娥旁边的北辰法宗包子脸小姑娘,就是那个之前抱着侯曼娥哭的小师妹。 小师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林然,双手合十,萌哒哒地拜托状:“林师姐可以说大声点嘛?因为我们侯师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没有听清楚的亚子…拜托了。” 侯曼娥:“…” 林然:“…” 林然复杂看向侯曼娥,一脸“士别三分钟当刮目相看”:“一会儿没见,你什么时候都有了个小秘书?” 侯曼娥顿时炸毛:“我也不知道!是她莫名其妙就一直跟着我!” “我不是莫名其妙跟着师姐哦。” 包子脸小师妹认真竖起一根手指,仿佛美少女战士变身自带炫光,元气十足超大声:“我是在守护世界最好的侯师姐,承担着师兄弟们殷切的期待和重负,要寸步不离地守护好师姐才可以!” 林然&侯曼娥:OVO 两个人同时头皮一麻,表情惊恐,瞬间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何等羞耻爆表的玛丽苏中二台词? 林然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包子脸小师妹,又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瞅了瞅侯曼娥,猛一抱拳:“告辞”,撒腿就要溜。 侯曼娥险些气歪了鼻子,表情狰狞去扯她,咆哮:“你跑什么跑!不是我教的!真不是我——” “轰——” 就在侯曼娥试图暴力挽回自己名誉的时候,广场猛地震动一下。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举起法宝背靠背聚阵,警惕地往四周看。 突然,有人指着广场中央深深的凹陷惊呼:“那里有东西冲出来了!” 下一瞬,全场突然震荡一声爆裂的巨响,众人耳朵一嗡,滚滚岩浆如巨龙咆哮着广场中央冲天而起,直冲九霄穹顶又轰然炸裂,化作万千流光坠落四方。 晏凌黄淮几人面色一正,直接跃至队伍前撑开屏障:“所有人小心,别染上妖焱。” 侯曼娥迟疑了一下,被包子脸小师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着头皮挥着赤莲剑也冲到法宗前面。 侯曼娥心里骂骂咧咧:明明是她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咖位升级,从无名女配荣升替位大师姐,但是怎么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啊摔?! 紫红岩浆迸射,骤然一道耀眼的金光如灼日开天劈来,众人下意识闭上眼,骤听一道高亢清冽的凤鸣。 他们震惊睁开眼,忍着刺目的明光仰头望去,只见那滚滚岩浆之顶缓缓浮现出一双巨大羽翼虚影。 烈火化出它长长迤逦的翎尾,金光点缀它瑰丽华美的羽纹,它似披着漫天烈阳,猛地一声戾鸣铺展开双翼,浩大的声波让整座大殿轰然共震。 所有人呆呆看着它,好半响,有人如梦初醒喃喃:“这是…上古凤凰啊。” 所有人都是一震,呆愣的眼神渐渐变得各异。 晏凌眸色沉静,林然眼神带笑,侯曼娥面露羡慕,黄淮啧啧感叹… 温绪侧过脸,看着方俞成眼中的狂喜和渴望,轻弯一下唇角。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空间突然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两道纤细的身影踏空而出—— …… 千琉恣出神了很久,慢慢用手背蹭掉脸颊的泪水,转身看向楚如瑶,见她正半握着凤鸣剑、迟疑看着自己,顿时笑了:“你是不是很不能理解?” 楚如瑶抿着唇:“…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我不能确定您是坏人还是好人,所以我无从评说。” “哈哈哈,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你还是真的单纯。” 千琉恣并没有被触怒,反而被逗得弯腰直笑:“小丫头,是非黑白哪有那么清晰,坏人可以做好事,好人也可以变坏,这问道登天之路,太高、也太远,一路有太多诱惑和考验,也许有一天,当你回首而望,你会发现,自己早已经变成另一个曾经无法想象的人。” “不会的!” 楚如瑶握紧凤鸣剑,眼神坚定到执拗:“至少,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绝不会变成一个伤害别人的坏人。” 千琉恣笑得更厉害了,有心戏谑调侃几句,可是看着她明亮倔强的眼睛,突然恍惚着,说不出话。 她这才想起,那么多人中,她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个孩子呢? 因为…她从这个孩子身上,恍惚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时候,也还是骄傲的、天真的、倔强的、幸福而快乐的千琉恣。 那时候的她,也可以这样骄傲地仰头,对着任何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永远不会变。 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来:“好啊,那就去证明啊。” 楚如瑶:“我会的。”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礼,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千琉恣看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风拂过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虚无的空气。 有时候,有那么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孤坐在这群山之巅,在寂寥的晚风中,凝望着自己伶仃的影子,其实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能初心不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等等。” 楚如瑶一顿,奇怪地转过头,就见千琉恣忽然挑起笑眉:“我突然变了注意…既然是最后一次了,便再送你一程吧。” 楚如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千琉恣就扔下花锄,面前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如画卷被撕裂,扭曲的空间中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已经出现在一座恢弘的广场之上。 “楚师姐!” “是楚师姐!师姐这里——” “咦,师姐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浴火凤凰壮丽的虚影倒映在她眼睛里,她听见熟悉的惊呼声,低下头,看见各宗弟子就站在下面,正激动地向她挥手。 楚如瑶终于露出笑来,她转头正想和千琉恣道别,却看见她一眨不眨凝着一个方向,眼中渐渐浮现出不敢置信的光彩。 “那是谁?” 她喃喃:“那是谁?!” 楚如瑶愕然:“什么?” 她面前流光一闪,千琉恣已经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冲去。 “你是谁?” 林然正望着半空的楚如瑶笑,突然听见轻轻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 她不解地看去,一身薄粉素衣、有着绝色容颜的女子站在人群的尽头,怔怔看着自己。 …是在问她? 她眨了一下眼,有一点不太明白,但还是老实地回答:“林然。” “林然…” 千琉恣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然,像是着了魔似的,赤着脚,一步一步向林然走来。 “这位姑娘你——” 这场景着实有些怪异,众人面面相觑,晏凌眉头微皱,想挡在林然面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不能前进半步。 所有人都被拦住,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路,从千琉恣到林然之间,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只有她们。 晏凌眼底划过惊色,下意识去拔龙渊,林然却偏过头,遥遥对他摇了摇头。 千琉恣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眼睛只有一个林然,她就这么一步步走到林然面前,咫尺的距离,目光仔细地逡视她脸上每一寸,却放得很轻,连呼吸都屏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冷不丁说:“你不是林然,你是清音。” 所有人都一呆,林然也是一怔,摇摇头:“我不是。” 她不认识一个叫清音的姑娘,更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不,你是!” 千琉恣有些执拗地说,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明亮:“你是清音。” “前辈。” 楚如瑶追过来,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这位大尊亦正亦邪的作风,微微侧身半护着林然:“她是我的师妹,万仞剑阁林然,不是您说的清音。” 千琉恣没有理她,而是偏过头,仍定定看着林然,像个孩子般的执拗:“你是清音,你是清音对吗?” 有风拂过,却拂不起千琉恣的衣摆,却像是从她身上吹走一些虚无的碎片,她的身影如同镜花水月轻轻摇曳,连衣裙的花纹都像是更浅淡了。 林然看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忍。 所有人都看见,林然对着那来势汹汹又倨傲妖异的女子,轻轻地、像是有点无奈地笑,点点头:“好。” 她没说“对”,她说“好”。 ——如果你想再见到她,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她愿意,陪你圆一场梦。 楚如瑶诧异地扭头看她:“林师妹…” 千琉恣突然笑了。 她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林然。 林然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馥郁的花香糅杂着灼烈的血气,像烈酒入喉,刮着比刀子更惨烈缠绵的痛与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不是她。” 千琉恣流着眼泪,却在笑:“我的清音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 千琉恣哽咽:“…还能看见,像她一样的人。” 别人一头雾水,但是千琉恣知道,她会懂。 林然沉默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 千琉恣眼泪流得更多,咬着唇哽咽,却笑得更开怀。 果然啊,是她所熟悉的。 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善良,这样仿佛能融化一切爱恨仇怨的悲悯与宽容…… “喂喂喂——” 队伍前面的侯曼娥听见动静,往后一看,就看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抱着林然,顿时炸毛了:“你谁啊就随便抱人——耍流氓嘛,快放手放手!” 千琉恣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看着瞪着眼一脸不爽冲过来的侯曼娥,又掠过旁边始终微皱着眉的楚如瑶,最后看向目露不忍的林然,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该想到的,在看到那个冰灵根的孩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 这已经不是她的时代了,这是一个新的属于这些年轻人的时代,将诞生新的故事、开启新的传奇了。 但她却好高兴、那么那么地高兴 ——原来,还有人可以再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还可以有人可以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真好。” 她笑着自顾自地点头,忽的猛一拂袖。 滚滚妖焱在身后猛地冲天而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重重往上铺成烈火赤焰的通天之阶,火焰燃烧的那头,就是骤然展翅戾鸣的凤凰。 楚如瑶突然手心一烫,那只金色凤翎径自朝着通天阶飞去。 楚如瑶回头,震惊看着她们。 “去吧。” 千琉恣笑着,在大块大块颤栗坍塌的大殿中,遥遥指着那在烈焰中长鸣的凤凰:“去追你的凤凰。”去追你的机缘,去追你未来无限的可能,去追你还有机会可以拼尽全力抓住的爱与希望! 楚如瑶看着她似癫狂似清明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脑子狠狠一震,下一瞬,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统统抛上半空、争相恐后向那金色凤翎和通天之阶推去—— “我天我怎么突然飞了?”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我的妈快停下别——砰!” “那凤翎往这边飞了!谁能捞一把?” “谁的鞋飞了——日!砸我脸了!!” 还有侯曼娥撕心裂肺的一句:“你别抱我家林然,你放手不给你抱——” “……” 所有人都冲向凤凰,怒骂,吐槽,哀嚎,交织着七情六欲,却热闹又鲜活。 “他们都听不见了。” 千琉恣笑着对林然说:“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 林然看着她渐渐虚无的身形,轻声:“好。” “她叫清音,是净湖转世的一朵佛莲。” 千琉恣眼神陷入追忆,轻声地娓娓道来:“她不像你这么强大,她很柔软,倔强又执拗,善良得近乎天真,被人欺负了、被人捅了一剑,都不会生气,还愿意去救人家,像个小傻子,我有时候可烦她,又忍不住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傻?如果不是那么傻,如果她可以顾惜一些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袍角一寸寸化为流光,然后是赤着的足,细瘦的脚踝,素粉的裙角… 林然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我在听。” “她本平平安安转世一生,洗去七情六欲,就可以重归净莲之体,得道升仙的;可是她放弃了,她炼化了自己的精魄,拉我不堕魔,她再也得不了道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千琉恣像是看不见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像和久别的老友说话,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她想我做个好人,我就去努力做个好人,替着她那份,我继任云天宫,我斩妖除魔,我广收门徒传道受业,我平定四海让天下河清海晏…我成元婴,我入化神,我修得至高境界,可是我合不了道,我有心魔,她就是我的魔。” “我斩不了她。” 她笑着:“我不想斩断她,所以我就不想合道了…我想兵解之后,化为尘埃,去找她,我想她永远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她,我们就在她最喜欢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永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林然轻声:“这里是凤凰出世的地方,这里会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是吧。”千琉恣笑,笑容竟有那么一点狡黠的得意,隐约可见当年云天之主的风华妩魅:“我也这么想…” 她顿了顿,突然道:“林然,你要好好的啊。” 你要有很多的朋友,要有重要的人留在身边,要拥有爱的能力可以温柔地去爱很多人,要自由,要不痛苦,要没有遗憾,要比我们都快乐幸福 ——你要带着我们憧憬的所有可能,好好地活。 林然看着她,轻轻点头。 “真好,真好。” 千琉恣笑,又亮晶晶地看着她,说了声:“我要彻底消失了,我记不住她了,你替我记得她好不好?” 林然道:“好。” “你替我记得,云天宫有过一朵佛莲,她叫清音,是世上最可爱最可爱的姑娘…” 她的身影如初升时的尘埃一寸寸飘散,只留下带笑的一句句:“你替我记得,千琉恣答应她的,都努力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很快活的,再也没有不高兴过了,只除了…很想她…” “你替我记得…” 尾音轻而温柔:“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千琉恣,和她的佛莲清音。”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无数晶莹的碎片落了她满身,又如清风无声地虚无。 林然闭着眼,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点了下头: “好。” 她会,好好地,都替她们记得。 “轰——”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云天之外, 虚空瀚海之上,大大小小的方舟连横停泊。 龚长老快步迈上万仞剑阁方舟台阶,步伐匆匆走到船头一个房间,推开门。 疏影斜落, 白衣青年负手站在窗边, 正望着瀚海对岸祥云笼罩下的云天秘境。 恢弘的金光映亮他清俊的侧脸,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 他神情疏淡温和, 并不如何刻意彰显威仪,却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高华气度。 听见推门声,他侧目看来, 未语先笑:“龚长老, 许久不见。” “江主。” 龚长老虽已收到消息, 但仍一直不太敢相信,直到亲眼看见江无涯站在面前,才反应过来, 心绪颇为激动, 深深一拱手:“惭愧, 我才收到掌门传讯,知道您出山,没能及时迎接,实在是惭愧。” “龚长老太客气了, 我此行轻车简行, 特与掌门说了不必大动干戈。” 江无涯让礼到桌边, 两人寒暄着落座, 江无涯要提壶为两人倒茶, 被龚长老主动接了过去,特意微微倾身,姿态很是敬重。 两人虽然同为万仞剑阁元婴长老,但龚长老只是元婴中期,而江无涯早在几百年前就是元婴后期,元婴跨越一阶如隔天堑,实力更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即使不论这些,就凭他是江无涯,他就理应享有任何最高的礼遇。 外面谣传纷纷,都视这位无情剑主如昨日黄昏,日渐沉寂无名,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他们这些知道当年事的剑阁长老们都心知肚明。 江无涯性情温和,并不摆架子,但龚长老却不想僭越,倒了茶,放下提壶,才笑着道:“许久未见江主了,您可算是想开了出来走走。” 江无涯笑道:“云天秘境快结束了,孩子们难得出来一趟,掌门有心让他们在外面入红尘历练,只是掌门无暇抽身,正好我一介闲人,在山上待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松了,就当出来带带孩子。” 龚长老也笑了:“那这些孩子可是有福了,一个个本就是初生牛犊年少轻狂的,又让江主亲自抽身带着,怕是幽冥绝地都敢闯一闯吧。” 江无涯笑:“便是他们敢,我也是不敢的,若是伤着碰着几个宝贝疙瘩,要掌门知道了,可得给我好果子吃。” 龚长老知道这纯属玩笑话了,出去历练怎么可能有不受伤的,无情剑主当年一柄太上忘川剑势压天下,剑下累累白骨成山,哪位长老带队都可能心软、顾忌这顾忌那不舍得练孩子,唯有江无涯,说笑归说笑,脾气好归脾气好,动起真格的来,却是最狠得下手操练的。 当然龚长老还不知道,江无涯也是有不舍得的,比如他家小徒弟,他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洒洒水放过了——毕竟谁家孩子谁疼,双标才是人类的本质嘛。 高兴过后,龚长老看着孤身的江无涯,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问:“请江主莫怪罪,恕我多提一嘴,江主出山,宗里应该都好吧…那位奚…” “你不就是在说我吗。” 散漫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一个高瘦的人影晃出来。 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兜帽边沿,露出一张白得似雪的面孔,眉目冶丽,眼尾狭长,唇色红艳,眼波斜斜一挑,便似揉进万种风情,妖诡到荼蘼不详。 龚长老看着他,呆了呆:“你是…” “我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奚公子吗,怎么,认不出来了?” 奚辛掀开兜帽,里面竟没有外衫,直接是一件白色绸缎中衣,松松垮垮披着,领口微敞,露出的皮肤是和脸一样的雪白,看着骨骼瘦弱,却覆着一层薄而清晰的肌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隐约泛着玉色的绸光,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看触手是不是真比绸缎更细腻柔韧。 龚长老知道奚辛体质特殊,身形相貌永远只能固定在少年模样,如今看着面前这容貌似曾相识、却分明已经是个青年的奚辛,大吃了一惊:“奚公子?你怎么——怎么变成?” “我怎么变了模样?” 奚辛抬了抬尖尖的下巴,似笑非笑,凉凉一哼:“傻眼了吧姓龚的,那当然是我长大了!” 龚长老不敢置信,去看江无涯:“江主这…” 江无涯点点头:“龚长老见谅,他刚被我揍了一顿,脑子给气坏了。” 龚长老:“…” 奚辛:“…” 奚辛装逼当场惨遭打脸,瞬间恼羞成怒:“江无涯!” “怎么叫人呢,龚长老高低比你辈分高,算你半个师兄,你平日与我没大没小就算了,出来还不会叫人。” 江无涯略带警告盯着他:“奚辛,你再给我折腾,看我一会儿接着揍你。” 奚辛:“…” 龚长老:“…” 龚长老哪敢让这位祖宗叫自己师兄,这位可是对江主都能甩脸子的凶残主儿,他可惹不起,赶紧摆手:“不敢不敢,奚公子就直呼我名便可。” 奚辛气得头发都炸了起来,他意识到,赶快压住无风飘起的头发,心疼地握着长发,轻柔地把打结的发丝顺开。 不行,他不能生气,这具人偶身体本来就很脆弱,他好不容易养出来一身好皮子,又一笔一笔精心描摹出的漂亮眉眼,这一气,可是真的会气“坏”了身子。 奚辛狠狠瞪着江无涯,暗自磨牙。 这个老东西,自从知道他想要林然之后,天天不是语重心长地絮叨,就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奚辛心里憋着火,只恨不得把人倒着埋进土里。 但他不能生气,气出了皱纹不好看了,阿然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就更无动于衷了,他还怎么去勾她的心、摄她的魂。 龚长老心惊胆战看着两人,生怕奚辛一个想不开在这里飙剑气大开杀戒,就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劝架的时候,却见奚辛狠很剜了江无涯一眼,一下在旁边椅子坐下了。 “我懒得和你说话。” 他冷冷哼了一声,不知打哪儿摸出一个小镜子,又拿出一瓶软膏来,用手指挖了一雪白的膏体,仔细地对着镜子抹到脸上,神似晨起慵懒梳妆的娇妇,一圈圈用指腹细致耐心地揉开,揉得脸颊越发雪白莹润,染着一点薄薄的粉,只如桃花瓣轻点春水,潋滟不可方物。 江无涯:“……” 龚长老:“???” 龚长老整个人都懵了,呆呆问江无涯:“江主…奚公子这、这是?” 江无涯眼睛好疼,辣得疼,额角一抽一抽地跳。 他能说什么?说最近奚辛看多了不知打哪儿找来的画本子,满脑子祸国妖妃迷乱君王的传奇爱情故事? 江无涯倒宁愿是之前奚辛的心思还没暴露的时候,他总是有所顾忌,还能勉强撑着个正经样子;可现在不知道是被发现了破罐子破摔怎么的,每天越发肆无忌惮,在江无涯忍耐的边缘大鹏展翅,给江无涯气得脑门直突突。 江无涯头痛地摆摆手:“他闲着玩,不必理会。” 奚辛置若罔闻,对着镜子把眼尾描得更长,只薄薄红唇吐出一声轻嗤。 江无涯:“…” 龚长老看着娇横的奚辛,又看着无奈扶额的江无涯,忽然反而笑起来:“许多年了,没见过江主与奚公子这样说话。” 两人一顿。 “这次再见,江主与奚公子都变了许多…不那么孤寂了,有生气儿了。” 龚长老止不住地笑,追忆起往事,眼眶都微微发红,看着他们:“真好,仿佛又回到当年江主带着我们诸师兄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下山历练的时候…我真是高兴。” 江无涯和奚辛都没有说话。 他们当然知道龚长老的意思。 只有少年人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唇枪舌战,有的时候,还能为一件小小的事而憋闷、吐槽、斗嘴,已经是一种鲜活。 这份鲜活、这份生机,于他们而言,已经太久远了。 江无涯沉默了一下,慢慢笑起来,神色有些感慨:“老了,哪里能和年轻时候比。” 奚辛侧过脸,缓缓勾唇,妖谲的眉目说不上是嘲弄还是凉薄:“现在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已经走到如今了,是好是坏又能怎样,连死都死不痛快。” “难得出来,我心情好端端的,你非来坏我兴致。” 奚辛冷下脸,拿起鲜红的唇脂,勾勒仕女图一般,用尾指点着一点点把桃花般娇艳的唇瓣晕开,漫不经心的语气,却透着比血腥浓的狠绝蛊魅:“我不想那么多,我只要及时行乐,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就去争、去夺,在能快乐的时候,彻彻底底魂销骨融吞吃个干净。” 江无涯听得皱眉:“奚辛!” “你烦不烦,天天就会管我!” 奚辛眼神愈阴鸷不耐,斜他一眼,冷笑:“都说可以和你一起分了,你还在这里给我装什么正人君子,爱要就要不要就滚蛋,天天纲常道法,还真当自己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了!” 龚长老:“…??”这都说得是啥? “…”这熊孩子没个完了,江无涯额角青筋跳了跳,挽起袖子对龚长老歉然说:“龚长老失陪了,我得先管教一下孩子。” 奚辛也怒了,一把甩了镜子,头发又开始炸飘:“打就打谁怕你?江无涯你别欺人太——” “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房内三人同时一滞,下一瞬他们猛地站起,灼灼往窗外看去。 奚辛再顾不得和江无涯杠上开花,转脸又是一张笑靥如花,满心欢喜地问:“是阿然要出来了吗?” 江无涯和龚长老却望见天边万里晴空渐渐被一层阴霾笼罩,有大团大团阴云汇聚。 “是雷劫。” 龚长老先是一惊,随即渐带喜色:“怕是秘境中有弟子结丹了。” 江无涯望着那雷云,却微微拧起眉:“这雷云…似乎略厚重了些。” “可能是受到凤凰出世时的天地玄妙感召,几位弟子同时结丹。” 龚长老没有想太多,抚着长髯,俨然沉浸在欣慰中:“凤凰择主,弟子成丹,一起汇成这劫雷,略宏大些也不足为奇,这次各宗领头的几个弟子都是天姿不俗,屈屈金丹劫雷,必然不在话下。” 江无涯知道龚长老说得有道理,却不知为何心头开始悸动,隐隐不安。 他凝眉遥望半响,沉吟片刻,道:“我们过去看看。” …… 云天秘境之下,祭台轰然震动,下一瞬竟被妖焱生生抬起,在大块大块皲裂的碎石中,一尺尺冲上九重赤炎阶。 众弟子被千琉恣嫌弃碍事,一巴掌拍飞,一起变成空中飞人,因为密度过大,还一度成惨烈碰碰车现场,鞋子与脸齐飞,脑袋共屁股一色,祖安怒骂声不断。 侯曼娥尔康手望着越来越远的千琉恣,心酸得像个被硬核反派BOSS抢了路人甲的恶毒女配,迎风落泪:“我好恨——不许抱我家林然,抱走不约,我家崽崽不给抱——” 包子脸小师妹从她后面探出头:“师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崽崽?” 侯曼娥:“…”这尼玛还甩不脱了。 侯曼娥觉得这样不行,她抹一把脸,强撑住一个替位大师姐应有的逼格,冷艳高贵说:“没什么。” “哦。” 小师妹点点头,有点羡慕:“楚师姐真厉害,就要得到凤凰的认可了呢。” 侯曼娥扭过头,就看见楚如瑶已经抓住凤翎,大步朝着九重赤阶之上的凤凰飞去,顿时心酸得又像个看着挂逼女主开遍后宫的恶毒女配,迎风落下宽面条泪:“我好恨——人被别人抱走了,连凤凰也没有抢到,那我辛辛苦苦来一趟干嘛,还不如在家数法宝玩——” 包子脸小师妹:“…”虽然但是,这个就有亿点点欠揍哦。 凤凰铺展羽翼,大大小小的流光如万千雨滴倾洒,滑落到众人的头上、肩膀、衣摆,然后无声无息消融,霎那间,所有人只觉得脉脉灵力在身体中游走,原本的修为如雨后春笋往上节节攀升,顿时惊喜:“好精纯的灵气!” “天啊,我的筑基后期的修为瓶颈松动了。” “我我我也是!” 连黄淮也一握拳,兴高采烈对晏凌说:“晏师弟!我感觉到结丹的契机了!” 晏凌轻轻抚过龙渊舒服得泛开幽蓝琉光的剑刃,也难得露出个笑来。 天降甘霖,众人顿时过了年一般高兴。 金色凤翎还在到处乱窜,不时飞过谁谁的头顶,大家大呼小叫地去够,但其实闹着玩比较多——谁都看见这凤翎是楚如瑶亲手带出来的,那位大尊亲自选了楚如瑶当传人,这凤凰别人再眼馋也没用,也就不必自不量力,还平白得罪了剑阁。 反正他们也得到了这么精纯的天地灵气,回去修为必然大涨,要是还不知足,做出什么蠢事来,就太没脑子了。 金色凤翎飞过嘻嘻哈哈的剑阁弟子,最终落回一只纤白的小手中。 楚如瑶看着掌心的金色凤翎,眼神复杂,这时,她忽然听见一声无比哀戚的凤鸣。 她猛地扭过头,却看见千琉恣一寸寸化为流光,只剩下林然,静静站在那里,头低垂,手臂伸着,仍维持着怀抱的姿势。 林然背对着她,楚如瑶看不清她神色,却觉那清瘦的青衫背影说不出的安静清寂。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楚如瑶心底突然震了震,也升起难言的酸涩。 “楚师姐!快去吧!” 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如瑶恍惚着偏过头,看见师兄弟们一张张高兴又期待的笑脸,不远处,晏凌、黄淮几位师兄姐向她微笑。 楚如瑶醒神,心里重新涌起力量,她把那些思绪都压回心底,对他们重重点一下头,握紧凤翎,不再犹豫地转过身,大步冲向凤凰。 那只凤凰高高盘踞在那里,离得近了,楚如瑶才发现它身上缠绕着一道道繁复的焱纹,径自从妖焱岩浆中攀延而出,仿佛无数条锁链束缚着它。 它慢慢低下头,那双巨大的金色眸子望向她,晶莹得,像是含着泪水,落寞哀戚。 它的伙伴离开了。 楚如瑶被它眼中那鲜活强烈的情感所震动,想起刚刚亲眼看着消散的千琉恣的残影,心中也渐渐难过起来。 四目相对,它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怜悯,泪水顺着眼眶滑落,它长长地清婉地鸣了一声,突然张开羽翼,生生向她弯下脖颈,露出满身丰满华丽的翎羽,以及心口一块清晰的空缺。 楚如瑶愣了愣,突然鼻子也酸酸的。 她不知道是因为得知了一段说不上是悲是喜的隐秘过往,不知道是眼看着那么一个绝代风华的强者在面前陨落成灰,不知道是被眼前凤凰眼中似人的悲戚、明明如此悲伤却仍然愿意为她俯首敞开心口的命脉—— 她只知道,她更快地跑向它,用尽她的全力。 她想抱一抱它。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会是它新的伙伴!从今以后,所有的悲欢喜乐她们将一起分享,所有的荣辱责任她们将一起承担! 她越跑越高,她离它越来越近,她猛地一跃而起,灼灼看着它明亮而柔和的眼睛,金翎细长的尖羽对准它的心口 ——却骤然一股劲风自旁翼斜来,气势汹汹刺向她。 楚如瑶大惊,下意识避让,而就在那一刻,一道身影掠过她,将一支金色翎羽狠很插|进凤凰心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 楚如瑶呆呆看着他,嘴唇艰难蠕动: “——方、方师兄?!” 方俞成一只手握着已经插进凤凰心口的翎羽,慢慢转过身,有点愧疚、有点躲闪、又有点止不住高兴得意地看着她:“…楚师妹,是师兄对不住你,算我欠你两次,师兄会补偿你,只是这凤凰…师兄必须得到…对不住了。” 凤凰身上束缚的焱纹一寸寸消散,磅礴的力量仿佛放闸的洪水从它身体中溢出,所有人都被震住。 方俞成浑身被劲风刮得生疼,可脸上的笑容越绽越大。 他已经想到了自己契约凤凰、回到宗门后,被师长称赞、被世人感慨艳羡的场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毕竟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当有了决定性的实力和优势,一些小的瑕疵也就不足为道了。 但突然,他觉得手有点冷,隐约有森森寒气往外冒。 他扭过头,错愕地看着,自己手上金色的凤翎,那表面的金色如碎沙一寸寸消散,露出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幽黑内柄。 “这是什么?” 方俞成不受控制地放开手,手却已经一片漆黑,他猛地抬头,惊恐看着那黑色从凤翎蔓延,蔓延过凤凰的胸腹、它华美的羽翼、它迤逦的尾羽……直至,蔓延过它清明而灿烂的金色眼眸。 “……” 林然从千琉恣消散的愣怔中晃过神来,冥冥中有所感,转过身,可是已经迟了——暴戾的尖锐的长鸣瞬间刺破耳膜,可怕的劲风铺天盖地席卷了所有视野。 林然抬袖挡住狂风,猛地睁开眼,眼看着巨大的黑色怪物从妖焱中滔天而起,刹那间撕裂开华美的穹顶,整座祭台轰然坍塌成废墟!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风暴渐渐消弭,恢弘的大殿已经消失,他们已然幕天席地,头顶天幕低压阴翳,幽冷的劲风卷集着沙砾刮过衣摆,莫名让人心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凤、凤凰这是怎么了?” “所以凤凰与方师兄契约了?那、那楚师姐呢?”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后面是弟子们小声地议论,楚如瑶还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天上尖凄戾鸣的黑色凤凰,突然,她觉得手中一空。 她缓缓摊开手,震惊看着,手中金色翎羽一寸寸化为飞灰。 这… 她心底骤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凤鸣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嘹亮,这时,有人听见大地轰然的战栗。 “这是什么声音?” “大地在动?” 有弟子指着远方一块块碎裂的荒山怪石,无数狰狞的黑影突兀咆哮而出,牙齿打颤,惊恐地开口:“那些上古凶兽…” “它们…” 有人凄厉地惨叫:“它们…活了!!” “…” 近乎凝固的几息,在此起彼伏狂啸狰狞的兽吼声中,冷厉沉抑的男声伴随着龙渊出鞘声悍然暴起: “各宗弟子!聚阵——” “…” 林然一点点攥紧手,忽的像是想到什么,转过头,直直望向人群中的一个人。 月白狐裘的青年缓缓抬眸,长身玉立,风姿绰约,向她莞尔一笑。 “凤凰堕魔,冥阵回转。” 他眉目含笑,细长手指轻抚过唇边,遥遥可见那柔软的薄唇慢慢弯起:“…林姑娘,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第40章 第四十章 林然一般不生气。 做她这一行的要是心不够定, 那真是看啥啥都能生气,早晚要被各种奇葩给气死。 林然还想活到拿退休金的时候,所以她早早就会调整心态, 毕竟事事不可能尽如人愿,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只要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那基本上看什么都可以心平气和了, 若能偶尔再稍微冒出一点好事来,那就更是意外之喜, 美都美一天 ——林然把这种调节方法命名为“咸某林苟法”,每天快乐并兢兢业业地践行着。 但是林然觉得今天这种苟法不奏效了。 还没从千琉恣残影消散的复杂情绪中回过神来, 就看见温绪那欠揍的模样。 “我决定打死他。” 林然沉默了一下,对天一说:“你要不要劝劝我。” 天一瞅了瞅她面无表情的脸和紧攥的拳头,心想我也得敢劝啊, 你这种表情, 我其实比较担心你一个激动把我这核桃给捏爆了。 “…其实还是不应该亲自动手,毕竟看着是个有些分量的难缠角色, 万一杀了后续引出什么麻烦, 不过…” 天一想了想,一咬牙:“…算了!不过一个金丹,你要是真生气, 趁着天雷没发现, 速战速决干掉他也行。” 林然点了点头。 天一打量她神色,再看着那边仍浅笑极妍的温绪,默默为他阿门三秒 ——天下蛇精病千千万, 独你上赶着往她枪|口撞, 你说你不凉谁凉? 巨大的黑凤在穹顶暴戾地凄鸣, 每一次展翅挥舞都倾洒出滚滚不详的黑气,那黑气所过之处,远处荒芜嶙峋的山石坍塌成飞灰,大大小小狰狞的虚影破封而出,化为诡谲幽暗的巨兽咆哮着向众人冲来。 刚刚聚成阵法的众人,看着这一幕,心都寒了。 这些是凶兽啊,都是曾在一方翻云覆雨的上古凶兽啊! 即使它们早已被抹杀,即使它们的魂魄已经被封印了数万年残存的实力不足千万分之一,但是如今挟裹着嗜血气势而来,那曾经属于元婴化神的煌煌威压,仍然震得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筑基弟子们肝胆俱裂。 眼看最前面有小山高的独角魔犀已经咆哮着要冲进阵法,本该迎敌的弟子却全身僵硬,拼命想挥剑手却不听使唤,惊恐看着它咬来的血盆大口动弹不得。 一道凛冽剑芒惊绝斜劈而下,独角魔犀狂暴的咆哮戛然而止,下一瞬庞大的身体化为飞灰。 “不过是残魂虚影,有什么可怕?!” 冷绝沉毅的男声如惊雷在所有人耳边响彻,伴随着雷霆般的怒意:“都是各宗精英弟子,未来正道栋梁!如今竟被区区一些残魂吓得动弹不得!尔等还有何脸面走出面对师长弟妹?还有何脸面日后撑起宗门重担、享誉荣光盛名?!” “就是!” 黄淮也怒骂:“都他奶奶的醒醒!凶兽怎么了,都死了几万年了!刚才人晏师兄一剑一个,我们这些年修为也不是白练的,怕它做甚?!” 包子脸师妹默默在后面戳了戳侯曼娥。 侯曼娥额角渗出冷汗,她内心在尖叫:敲尼玛日你方傻逼个大爷祖宗!自己找死还搞来这么多怪兽,吓死她鸟!老天快开眼降个霸道仙尊魔尊甭管什么大佬都行来拯救她啊喂—— 但是她左右看了看,仙尊魔尊没有,倒是剑阁和玄天宗都有人杠把子了——呔!她北辰法宗这个排面不能丢! “两位师兄说得是!” 侯曼娥咬牙挥出一道赤焰剑光,义正辞严大喝:“我们这么多人同心协力,便是活生生的元婴也敢与之争上一争!更何况只是一群死得成灰的畜生!连我一个女子都不怕,有那瑟瑟缩缩战战兢兢的,是让谁瞧之不起呢?!” 包子脸师妹第一个响应:“师兄师姐们说得好!侯师姐,甭管别人,我们师姐妹们断然不会给宗门丢人!” 众师姐妹顿时一凛,齐声娇喝:“听师兄师姐令!” 众人如耳畔如重钟轰鸣,见晏凌黄淮侯曼娥几人脸色冷冽挡在最前面,尤其见侯曼娥一个纤弱女子,手执赤莲,柳眉倒竖言辞激昂,巾帼不让须眉,又听一众姑娘们这样响应,顿时如梦大醒,心中又羞又愧,又有一股意气撑着骤生豪迈:“听师兄师姐令!” 眼看众人迎敌气势大为不同,晏凌面色稍霁,黄淮则吃惊扭过头看侯曼娥,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北辰法宗隐隐有领头人风范的大师姐,有些佩服地竖起大拇指:“可以啊侯师妹。” 侯曼娥心想这有啥可得意的,老娘摸你们这群一根筋中二直男的脉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虽然这么想着,被同为三大宗的领头人夸这一句,她就像得到了某种认可一样,心里突然特别美。 呀呀,林然要是在她旁边听着她这么威风就好了…咦?林然呢? 侯曼娥一呆,正着急要找人,就听见不远处轻冽声音:“师兄师姐,这整个府邸都是一座大阵,这些兽魂会在凤凰堕魔时被强制复苏,是为了杀掉所有闯入之人,从而顺利永久封印凤凰残魂,不使之破封为祸苍生,这兽潮我们杀不尽,只有让凤凰停止堕魔才能有一条生路。” 几人愕然扭头,见那一直沉静得没什么存在感的青衫少女突然开口,她一剑青光洌洌划开扑来的兽魂,侧眸看来的目光熠然明亮,看得他们都是一愣。 “凤凰果真堕魔了?!” 黄淮对这位剑阁林师妹不熟悉,但却知道绝不会有人这时候没有证据胡说,当即心里一咯噔,连本来激昂的刀光都灰败下来:“可恨——堕魔如何能扭转?这凤凰曾经是接近合道的上古神兽,即使只是残魂,也远不是我们能匹敌的…这天幕有屏障封印,传送令牌都没用,没有凤凰出世撕开屏障,我们连出都出不去。” 几人一时低落,却只能咬牙撑着,他们甚至还得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否则一旦他们倒下,后面众人撑着的那股气势就散了,大家就彻底完了。 一道蓝光斩过,晏凌却定定看她:“我们可以怎么做?” 林然没有很快说话,看向楚如瑶。 楚如瑶一直沉默,这时才抬起眼,眼眶分明泛红:“我的…凤翎消散了,我救不了它了。” “你可以。” 她面前突然一只手,手心是一个半开的白玉盒,里面静静开着一株盛放的粉色佛莲。 浅浅的柔和的声音:“它是你的凤凰,它曾经的伙伴郑重把它托付给你,所以也只有你可以拯救它。” 楚如瑶猛地抬头,林然把那只玉盒放到她手心,看着她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轻声说:“玉盒会融化,佛莲会在玉盒融化的那一瞬消散,你只有一次机会,在那之前,用它唤醒你的凤凰。” 楚如瑶颤着手紧紧握着玉盒,林然转过头,对侯曼娥说:“你也一起。” 侯曼娥当场懵逼:“我?我去什么劲儿?那凤凰连我哪根葱都不认得——喂!你走那么快!” 侯曼娥话还没说完,楚如瑶已经毫不犹豫御剑向凤凰飞去,那不怕死的劲头,看得侯曼娥暗暗咂舌。 “去吧。” 林然轻轻推一下她肩膀,笑着说:“去帮帮她,她需要你。” 侯曼娥觉得,有史以来催她一个恶毒女配去帮女主的,林然绝对是第一朵奇葩。 “麻蛋,就知道落我头上没一点好事,早晚被你坑死…” 侯曼娥瞪林然一眼,但是现在大家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也不敢耽误坏了任何逃出去的可能,骂骂咧咧祭出各种防护法宝才挥着赤莲追上去:“等等我——” 楚如瑶与侯曼娥一走,他们这边的压力立刻大增,黄淮几人看了看林然,又看了看前面一直沉默的晏凌,咬咬牙没有说话。 林然笑看她们追着凤凰而去,转过身,对晏凌轻声道:“大师兄,你信我吗?” 一道冷厉蓝光划过,晏凌偏过头,眸色沉而柔,如秋水点染,流华如波粼粼。 他道:“不信师妹,还可信谁?” 林然笑了,道:“大师兄,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将这一切终结。” 他什么也没有问,只道:“好。” 林然笑得开怀,倏然抽身而出,惊鸿飞身离去。 兽潮自破口汹涌而至,晏凌毫不犹豫挡在她刚才站的位置,挡在所有人面前! 罡风割破他的衣摆,他横剑挥斩,凛凛寒光瞬间斩空身前百米。 黄淮几人瞳孔一震。 黄淮看着晏凌仿佛扛下苍穹的挺拔背影:“你这样为她,是喜欢她?” “我是心仪她。” 晏凌微微侧眼,声音沉静:“可我信任她,从来与风月无关。” 他信任她,从来只是因为,她值得 ——他为她负下山海,她就定会为他们,踏平山海而来。 …… 清冽的竹香掠过耳畔,温绪目光微微倾斜,青衫少女已如扁叶落于他身侧。 “温绪。” 她声音平淡如初:“你与我来。” 温绪一掌抵出法阵,笑:“林姑娘说笑了,我正稳住阵眼,这么多家族子弟在此,我作为温家大公子,如何能退?” 林然看着他,风竹暗芒流转,心平气和:“你以为当着这么多人,我就拿你没办法吗?” 温绪听出她语气中罕见的凛冽,轻轻瞥一眼,笑得意味不明:“姑娘生气了。” 林然默然,举起了剑。 “姑娘若是在这里对我动手,我一出事,阵法破裂,我后面的温家弟子都将被兽潮吞没,所有人都将陷入危险。” 温绪不急不缓:“但若是姑娘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那么听完之后,我愿意主动与姑娘走。” 林然定定看着他。 温绪看不透她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不是怒,不是憋屈,没有厌恶和恨,更没有好奇,那双眸子明透沉静得像一块镜子,清凌凌地反射出探寻者的一切,却怎么照不穿她自己。 他总是看不懂她。 ——但无妨的,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会看懂她。 他笑了笑:“姑娘大概已经看过那本书了,那是我偶然所得,书中讲述一个身负血仇的少年、从无名小辈修至魔渊剑尊的故事,或者说,是我本以为的故事…直到我得知,万刃剑阁的掌门首徒,也叫晏凌。” 他按照书中所指的大概位置,派人在北方极地一寸一寸地挖,终于挖出了那一株清心草。 他靠坐在夕阳笼罩下的雾都水榭,倚窗,把玩着那一株幽蓝的草药,坐了三日三夜。 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然后一天,一个孱弱濒死的年轻人,千里迢迢来拜会我。” 温绪笑:“他出身名门、资质不俗,可偏偏天生胎毒,寿数无多,寻遍天下良药也已无计可施,他不想死,所以悄悄背着所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千里迢迢来寻我,请求我为他续命。” 林然终于开口:“作为代价,他为你献上了那支黑色凤翎…那确实是温家祖传之物,只不过那不是让凤凰认主的圣物,而是诱凤凰堕魔的邪物。” 温绪抚掌:“林姑娘冰雪聪明。” 林然:“你费尽心机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看戏、为了不让别人好过?还是想得到凤凰?” “我并非存心不想让别人好过,只是一场戏,总是是要牵涉一些人。” 温绪笑:“至于凤凰…上古神兽,曾离合道一步之遥的凤凰,我当然也是喜欢的。” 林然神色平淡:“我并没有看出你有多喜欢。”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比起一只凤凰,我更喜欢的却是寻乐子。” 温绪笑:“看一场大戏,从中收获的兴致,在我看来,便算是胜过任何天地灵宝。” 林然不置可否:“随便你,说完了吗?可以与我走了。” “这样急。” 温绪失笑:“林姑娘这样催促,真是让绪有些心慌,不知道的还当是姑娘迫不及待…” 他忽然俯身凑在她耳边,低笑:“…想杀我呢。” 林然没有说话。 温绪眼底悚然幽翳。 “哈…” 他轻笑,笑得凉薄:“你竟真想杀我。” 她仍然没有说话,腰间剑鞘被劲风吹动,轻轻碰了一下剑刃,亮出一抹寒芒。 温绪看着那竹鞘上一朵开得正艳丽的桃花,眼神渐渐幽得让人毛骨悚然。 “好,真好。” 温绪轻轻地笑:“林姑娘,那我便送最后一份大礼给你。” 他猛回身掷出一个东西。 林然同时一剑劈去,锋凛的剑芒瞬间将蒲扇斩断,但其中一股残存的黑影却破封而出,直直冲向人群。 林然毫不犹豫追去,越逼越近,竟听见黑影一直在绝望地凄叫:“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啊!!” 黑影有一张狰狞飘忽的面容,林然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张脸竟是…温家公子,温绪! 林然眉头一皱,思虑稍转便决定先拦下它,面前突然逼来几张血盆兽口,她剑芒被它们所阻,只斩下黑影的小半边。 好在剩下的这一点也虚弱不堪,随便一个筑基就能斩散,已经不足为惧。 林然扬声:“劳驾,谁帮我拦下那缕残魂。” …… 那边,黄淮听了晏凌的话,心中震动。 他看着晏凌冷毅的侧脸,看着他一身爆出的累累血口,忽的咬咬牙:“晏师弟和剑阁的兄弟们对我们没话说,奶奶的,我们玄天宗的人也不能没良心,今天我们拼了。” 玄天宗弟子一惊,但是看着周围全力支撑的其他宗派弟子们,也咬咬牙:“听师兄的!” “晏师弟!今天我们斗胆违背师令,祭出宗内密宝,拼尽全力,也要为大家搏出一条生路——” 黄淮从领子里取出一条项链,用力扯断,把中间拇指大的黑色石头紧紧握在掌心,目光断然:“玄天宗弟子听我号令——祭玄石!” 玄天宗弟子也同时扯出一颗颗小几圈的黑石,齐声念出法诀,黑石爆出幽深的光晕,彼此串成某种繁复未知的纹路,霎那间狰狞冲来的兽魂扭曲着被吸进阵法里,兽潮瞬间有了个巨大的缺口。 众人一愣,随即狂喜:“天啊——” “太棒了,玄天宗的师兄弟们威武!” “哈哈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晏凌忽然僵住。 “晏师弟!” 黄淮兴高采烈:“你快往这边站站,让我们来吸收兽魂,你快歇一歇!咱们过会儿一鼓作气再把它们打下去!”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神秘繁复的浩大阵法,在所有人眼中,黑色的玄石在节点交相辉映,源源不断吸收着兽魂,带来曙光与希望。 可是只有、分明只有他漆黑的瞳孔里清晰倒映着,那一颗颗黑色石头深处,一张隐约熟悉的女人的脸,是她绝望狰狞到凄厉的面容,让他心口仿佛被一刀贯穿,鲜血淋漓地疼——— ——这石头,为什么来自黑渊? ——这石头里,为什么有那个他寻找的女人的魂魄? ——这石头里,那个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那样绝望地疼?! 晏凌眼神骤然一变。 “晏师弟你快——” 黄淮话音未落,已经被晏凌拽住衣领:“这是什么?这是从哪儿来的?!” 黄淮被他突来的动作呆住:“啊…晏师弟你怎么——小心!!” 背后一张狰狞的兽口撕咬而来,晏凌挥剑斩断,破碎的兽魂划过他半张脸,有那么一刻,黄淮竟恍惚觉得晏凌的眼睛都像是有了重层。 “回答我!” 晏凌紧咬着后牙,理智却已摇摇欲坠,他一字一句:“这是什——” 脑子一片嗡鸣混乱,晏凌听见林然的声音,正好侧翼又是一道黑影窜来,他没想太多,反手就是一剑。 那黑影本该被他轻而易举地劈散,可它没有。 剑刃与黑影相接,那些长久压抑深藏在最深处的种种负面情绪一瞬间冲上脑海,他脑中一根弦骤然崩断,执剑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松,几乎在同一刻,那黑影顺着他手背裂开的伤口直直蹿进他身体里, 晏凌浑身一震。 黄淮震惊看着他:“晏、晏师弟?你还好吗?!” 晏凌浑身轻颤,半响,抬起头,黄淮骇然对上一双赤红贪婪的双眸。 森寒的幽蓝剑势迎面而来,被一道青芒挑起,逸散的剑风刮过黄淮耳畔,刮开长长一道血丝。 黄淮激出一头冷汗,惊悚看着风竹剑与龙渊剑在脸前咫尺之距抵死相峙。 林然看着晏凌那双嗜血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喉咙堵住,泛着苦涩,悲伤,又无奈何。 阴差阳错,他的那一劫,竟在今日爆发了。 “师兄。” 她一声声唤他:“别这样,别这样,请你醒过来,你要坚持住,现在都还来得及,都可以挽回,我们醒过来好不好?” 闯入的温绪残魂融进他的心魔,大口大口吞噬他的魂魄,贪婪地想占据他的身体,他眼前一片死寂的望不尽的幽黑,他很疼,他想发泄,想把面前的一切都斩断——可是突然清洌的青光映在他瞳孔,刺目,微疼,却昭然。 他听见少女低低的声音,想哄孩子那样轻柔地唤他:“师兄,我们醒过来好不好。” 谁是师兄? 他是谁? 晏凌恍恍惚惚抬起头,她秀美的眉目渐渐清晰,明透温柔的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孔,满脸的血,狰狞扭曲,恍若魔头。 …他才想起,他是晏凌。 他是正道万刃剑阁首徒,是光风霁月君子剑,是她的师兄。 他是晏凌。 “噗嗤——” 龙渊骤然回折,利刃破开血肉声轻得黯哑。 “师兄!” 林然瞳孔一缩,冲过去扶住滑落的晏凌跌坐在地上。 龙渊贯穿他的腹部,大股大股的血涌出来,淌在地上,鲜红红地蔓延开。 他虚弱靠着她,一声声低而艰难地喘着气,脑袋无力搭在她颈窝,汗湿的黑发柔软散乱在地上,被血和泥染脏,像折翼垂死的鹰。 林然抿着唇,手按住他伤口,源源不断输送灵气,摸出来丹药喂到他嘴边。 他没有吃,却突然歪了一下头,那双渐渐泛开重瞳的眸子,虚弱又柔软地看着她。 “林师妹。”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我没有为你撑住一炷香…我让你失望了。” 林然心里突然抽疼,疼得厉害。 轻缓的脚步声,从对面响起,伴随着轻笑:“晏公子说笑了,林姑娘不会失望,她只会心疼,守护了这么久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她当然心疼得不得了。” 林然闭上眼, “这才是我为姑娘准备的最后一份大礼…我为温家公子续的命,不是凤凰的涅槃,而是这位天命之子的天运。” 清俊病弱的青年轻咳着,向她们缓步走来,在所有人骇然惊恐的目光中,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发出碎裂的细响。 宛若碎玉的裂痕在他白皙的脸颊和皮肤上蜿蜒,浩瀚的灵气却自他背后滔天翻涌,转瞬冲破了筑基巅峰、金丹前期、中期、后期、巅峰直至突破——元婴。 “鹿食草,草无辜;狮子食鹿,鹿无辜;可狮子生来以血肉为食,不食则死,难道他还要顾及鹿和草的生死吗?” “温绪”看着林然,眼神如春风柔和,缓缓地笑:“你问我费尽心机为什么,林姑娘,我现在回答你,因为世人皆信命、皆听天由命,独独绪,平生只认自己想认的命。” 温绪算什么?凤凰算什么?这所谓机缘又算得了什么? 他要争的是天!他要争的是命!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丈红尘中,以他们为儿戏傀儡,独为这少年铺就登天之路。 那他就偏偏要逆天而行,乱天道、改命理,把这堂堂负天命的尊贵之子,拴成他手中卑顺吠叫的犬 无关是非,不论对错 ——那就是他瀛舟的道!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天幕愈黑压抑, 尖啸的凤鸣中,大片大片陨落的兽魂化为雪一样的飞灰,飘零零落在她肩上。 有一片白灰落在晏凌半阖的长睫, 却不及他的脸颊更苍白 林然轻轻捏去那一片飞灰, 把丹药喂进他嘴里, 然后咬断袖口,撕下一条布带,缠在他眼睛, 为他遮住那双漆黑不详的重瞳。 晏凌眼睫颤了颤, 慢慢睁开眼,隔着布料,只能隐约看见她眉目。 “睡一觉就好了。” 她道:“别想太多, 你歇一歇, 等再醒来一切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太轻了,温和柔软一如往初,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晏凌却突然有一种莫名不详的预感。 他挣扎着去拉住她袖口,低低道:“你要做什么?” 林然想了想, 这样回答:“我想把这一切都推回正轨。” 晏凌:“他是元婴,他心思深沉、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好对付。” 林然笑:“师兄别担心,我也很厉害。” 晏凌:“可是你也要付出代价,对不对?” 林然沉默了一下,笑:“没事的。” 晏凌不信这样轻巧的安抚:“我想帮你。” 林然拉开他的手:“师兄, 你好好休息, 我一会儿就回来。” 晏凌紧紧拽着她袖口, 执拗:“我可以帮你。” 林然:“睡吧。” 晏凌:“我可——” “黄师兄。” 林然一记手刀砍在晏凌后颈, 他无力闭上眼, 她这才轻轻拽回自己袖子,扶起他到黄淮身边:“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晏师兄,我们剑阁会记住你的恩情。” “师妹说的什么话,什么恩情不恩情,晏师兄救过我们几次,论起来也该是我记他的恩。” 黄淮仍在支撑着玄石阵法,看见虚弱的晏凌,一点不在意刚才险些被他误伤,赶紧几步挪挡在他面前,只是再看向林然,眼神有些犹豫:“只是林师妹,你是要去…” 林然笑了笑,执着风竹剑站起来,转过身,走向“温绪”。 瀛舟一直安静地等待在那里,峨冠博带,广袖流襟,风流不似凡间人,倒像是古画中走出的谪仙人物。 “林姑娘,你似乎很生气。” 他含笑望着她:“你恨我,是吗?” 他承认他有些劣性根——他想看她情绪波动,就像把神拽下神坛。 虽然他很想,但是他知道她是不会认同他的;这倒也无妨,那明月高华,若是轻易被雾色侵染,也就不是明月了。 不过,如果她不能为他笑,那么为他怒为他恨,他也觉得欢愉。 林然一步步走向他,虚无的空间轻微扭曲,自身后圈出半圆的结界,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天一有些着急:“他不是金丹,是元婴!你和他打修为差太多了!你别受他激将法,不要和他硬杠。” 林然不说话,只是修为越拔越高,很快突破了金丹初期中期,往后期飙去,远没有停滞的意思。 天一有点不详的预感:“云天秘境外就有帮手,你想法子拖一拖,拖到有别人来收拾他……你冷静点,一个世界而已别那么认真,林然你听没听见?你别给我装没——!” 林然反手把核桃塞进袖子里,看着瀛舟,不答反道:“我其实从来不是一个聪明人。” 瀛舟歪了歪头,莞尔:“怎么会,林姑娘聪慧得很。” “不,我不聪明。” 林然摇头:“我不像很多天才那样天资绝顶、算无遗漏,也没有你这样的深沉莫测的心机和韬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哪怕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也只能让我多一些经验、多一些成熟,却不能把我变成一个完美的很厉害的人。” “我也会犯错,也会后悔,也会有亲疏远近之分,也会被情绪控制,偶尔做一些不太理智的事情。” 林然定定看着他:“就比如现在,其实我有些后悔,我应该在一开始,就杀了你。” 瀛舟神色不变,仍浅浅笑着,所以谁也看不见他眼底那一瞬幽翳的冷。 “但没关系。” 风竹轻轻扬起,林然平静道:“我现在就来,纠正这个错误。” 浩瀚灵气冲天而起,瀛舟猛地后退,青光乍现寒芒,惊鸿几欲撕裂苍穹。 …… 晏凌醒过来,眼神有过一瞬茫然。 “晏师弟,晏师弟你醒了可太好了。” 旁边传来黄淮惊喜的声音:“咱们得赶快往后撤,你自己能站起来吗,我现在抽不出手…我让弟子扶你起来。” 晏凌脑子混混沌沌,他去摸眼睛,却摸到柔软的素绢,还泛着少女身上浅淡的竹香。 他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仓惶地往四周看,只是眼前遮着布,什么都看不真切。 “黄师兄。” 他声音沙哑:“林师妹呢?她在哪儿?” 黄淮下意识望向一个方向,晏凌听见他有些复杂道:“刚才林师妹去那边找…那个男人,他们结了一道结界,现在还没出来。” 晏凌眉心一跳,艰难站起来。 “你别瞎跑!你身体里还有残魂和心魔,林师妹特意嘱咐让你好好待着!” 黄淮怕他一时激动冲过去,赶紧道:“晏师弟你冷静点,那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男人是个元婴!元婴啊!我们连一起还不够他打的,林师妹敢过去一定有所依仗,你现在这身子过去也帮不上忙,还平白让她担心!” 晏凌哑声道:“我知道。” 黄淮见他还算冷静,松一口气,就听他问:“为什么后退?” 黄淮神色一下子黯淡。 “我们的玄石阵饱和了。” 他艰难扯出一点笑脸:“…有些挡不住了,我们打算再往后撤,看有没有地方能暂时避一避兽潮,让大家缓口气再战。” 他语气已经尽量轻快,却不知自己的强笑看起来更像是哭丧。 晏凌往四周看,看见无数张苍白的脸,大多人身形摇摇欲坠,俨然灵力耗尽,忽然有弟子身影一晃,猛地软倒在地,旁边人咬牙顶上,背脊却被压得越来越弯、手中的法宝光芒越来越黯淡—— 他们已经快到极限了。 而这里万里无垠,一片荒芜,哪里有能避开兽潮的地方?若能避,他们早就去避了。 那不过是个虚幻的愿景,撑着所有人最后一口气力。 晏凌望向天空,那里黑色的凤凰戾鸣盘旋,时不时有一道白光与一道红霞在漫天黑雾中闪烁,脆弱得像海面狂风骤雨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无情颠覆。 什么是穷途陌路?这就是穷途末路。 晏凌望着天空,突然道:“杀元婴,斩凤凰、裂结界…她只是一个人,一个还不到金丹的小姑娘,她救不了所有人,也不该把所有重负都压在她身上。” 黄淮已经累得濒临虚脱,神智都有些恍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晃了晃脑袋回头问:“你说什……晏师弟?你去哪儿?!” “我还可以帮她做最后一件事。” 晏凌背对着他渐走渐远,背影挺拔削瘦,声音轻而平静:“黄师兄,刚才很抱歉,请替我照顾我剑阁弟子,把他们带出去。” 黄淮呆了几秒才明白了什么,浑身大震,悸痛和悲伤瞬间涌满喉头,他大喊:“晏师弟!晏凌你回来!一定还有办法…他奶奶的你回来——” 狰狞兽魂奔涌而来,晏凌拔|出龙渊,面无表情斜劈而过。 他脑子时昏时醒,心魔吸收了残魂愈发壮大,咆哮着在他身体中肆虐,他控制不住它,他太危险了,他不能留在人群里。 他知道他中了那个男人的计,但是比起回头向那个男人俯首,用尊严换取苟活,他宁愿以剑阁晏凌的身份,堂堂正正死去。 他斩了兽魂,险险救下了三四个走散了的弟子。 他剑锋指了指黄淮的方向,哑声:“往那边走。” 满脸狼狈的法宗小弟子天真问他:“晏师兄呢?” 晏凌不语,正要绕过他们走,忽然隐约听见荒石下一个粗哑绝望的声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几人都是一愣,那个法宗小弟子赶紧过去扒开石块,露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 法宗小弟子抹开他脸上的血,正要关心,就呆住:“是大师…方俞成。” 方俞成做出这种事,害了这么多人,不配做他们北辰法宗的大师兄,小弟子不想再叫他“大师兄”。 方俞成全身的皮肤都被黑气缠绕,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显然没多久活头了。 他迷迷蒙蒙睁开一只眼,看见他们,眼神大亮,刚想求救,但是当看清几人厌恶仇恨的表情,猛然意识到什么,眼中的光就黯了,开裂的嘴唇嗫嚅两下,竟什么也说不出。 晏凌瞥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如同瞥过一只蚂蚁,心绪平淡,连恨意都寥寥。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他也许本心不那么坏,但是贪婪,自私,嫉妒,愚蠢…在某些时候一个自作聪明,就把自己和所有人都拖进地狱里。 晏凌绕过他,径自离开,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也当没听见,掉头往人群的方向走。 方俞成看着他们的背影,即使已经料到会这样,还是忍不住失望,他无望直勾勾瞪着天空,在死亡笼罩来的阴影里,那绝望中又渐渐发酵出了怨与恨。 法宗小弟子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去,一声不吭把方俞成背起来。 方俞成眼中的绝望和怨气凝固,不敢置信看着他。 旁边几人又惊又怒,怒骂:“你疯了!他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还救他,我们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我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我不救他。” 法宗小弟子倔强道:“他快死了,他也该死,但他现在还是我们北辰法宗的大师兄,之后逐出师门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既然见到了,就要把他尸身带回去。” “我还有法宝,还有灵力,背着他也不会拖后腿的。” 法宗小弟子一马当先:“我来给你们开路!” 方俞成呆呆看着他。 几人一时无言,看他背着方俞成大步往前走,也只好跟上。 法宗小弟子一脚深一脚前在前面开路,他还小,身量不高,才到方俞成肩头,方俞成被他背着,脚都垂在地上拖着走。 他踩到块石头,一个踉跄,肩膀顶到方俞成已经碎裂的胸口,方俞成喉咙一热,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来。 “你活该。” 法宗小弟子冷冷说:“你为一己私欲,害了这么多人,你死千百次都是活该!” 方俞成无话可说。 “我们因为你,对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声音有恨:“我们师兄弟们,我们的掌门师父长老们,都抬不起头了,我们整个北辰法宗千年的荣光,都会因为你染上污点!” 方俞成浑身一颤:“我…” 小弟子道:“你不配说话,我也不想听!” 方俞成的手颓然落下。 方俞成以为他恨透了自己不会再说话,睁着破碎的眼珠,茫然又恐惧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直到他听见前面轻轻的哽咽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们的大师兄不该是这样的…” 小弟子哽咽着:“我们的大师兄,开朗,幽默,最会照顾体贴人;他天赋好,也不像那些天才师兄师姐那么孤傲冷漠、让人不敢接近,他风趣又豪爽,会做人,也乐于帮助别人,有好多朋友,我们都喜欢他…他是各宗派中最受敬重最有威望的法宗大师兄,是我们最为之骄傲的大师兄!” 眼眶不知不觉的湿润,方俞成嘴唇颤抖:“别说了…” “大师兄很忙,要修炼要处理宗门事物,还结识了很多五湖四海的人,每天要做很多事、要和很多人说话,也许他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还一直记得…” 小弟子用力抹一把眼睛:“我刚入门的时候才五岁,是爹娘把我卖进山门换钱,我害怕,我哭着跑下山去追他们,崴了脚差点就跌下山阶,是正顺路回宗的大师兄救了我,他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的我抱起来,从山河图里变出一只竹蜻蜓给我,笑着对我说:你是不是小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方俞成喉骨发出古怪的嘎吱声,哭声像是从胸腔挤出来:“别说了…” “我那时回答他:我当然是!他摸摸我的头,说拉勾上吊不许变,要记得今天的话,要做个男子汉…我一直都记得,我一直在努力当个男子汉,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北辰法宗弟子,追着大师兄的脚步,以后有一天也变成大师兄那样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别人、保护大师兄…我一直都记得——” 他突然高昂声音,尖锐又痛苦地质问:“可是你为什么忘了?!你为什么忘了!你为什么忘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为什么忘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北辰法宗大师兄!!” 滚烫的泪水像是焯烧心脏,后知后觉扯开撕裂的剧痛,方俞成终于痛哭嘶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别说——” “噗嗤!” 尖牙撕裂血肉的声音刺耳,滚烫的热血喷了方俞成满脸。 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颊脖颈坠下,方俞成呆呆看着残破的头颅从小弟子脖颈滚落,重重跌落在血泥里,那张稚嫩秀气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庞大的兽魂利爪染血,看着他们的眼神残暴嗜血,猛然咆哮着逼来。 “是兽魂!” “谁还有法宝!谁还有灵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命啊!” 失去头颅的瘦弱“嘭”地倒下,方俞成滚落在地上,一口一口血从嘴边涌出来,他却傻了似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那张稚嫩残破的脸。 晏凌听见身后的惨叫兽吼,猛地回身,眼神冰冷,跃步冲去拔剑狠狠劈裂兽魂! 几个幸存弟子看着消散的兽魂惊魂未定,晏凌一剑杵进地里支撑身体,重重吸了口气,满嘴的血气。 他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嘶哑:“走。” 弟子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晏凌身形晃了晃,脱力跪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裂痛的额头。 又有兽魂聚过来,晏凌抿了抿腥涩的唇,望着漫天黑雾中距离堕魔一步之遥的黑凤,轻轻把龙渊放远一些。 “你要自爆吗。” 怪异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晏凌偏过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残破眼珠。 他这才注意到,方俞成还没死。 不过也不远了。 晏凌淡淡看他一眼,转过头去,放开限制,放任心魔在身体里肆意,滚滚黑气从他体内逸散而出。 蒙眼的布料被消融,露出那双冰冷诡异的重瞳。 “重瞳!” 方俞成眼神惊异,看着他半响,猛然爆出粗嘎可怕的大笑:“重瞳!你竟然是一双重瞳!你来自黑渊…一个怪物、魔头,万刃剑阁的首徒竟然是个魔头,我一直嫉恨的竟然是个魔头——” 晏凌冷冷看着他,穹顶的凤凰感受到黑渊的气息,缓缓俯瞰,那双疯戾的巨大眼眸涌现出贪婪。 “卧槽这凤凰是他妈金刚钻做的吧?!” 侯曼娥已经满脸的血,指甲开裂的手死死扒着凤凰的翎羽,问楚如瑶:“塞进去没?!” 楚如瑶紧贴在凤凰的腹部,她大腿贯穿一道深长的爪痕,腿骨弯折成奇怪的弧度,她拿着已经融了大半的玉盒,往凤凰心口去贴,却毫无反应,她唇角咬得血肉模糊:“没有。” 侯曼娥当即眼前一黑,怒吼:“都试了这么多次咋就塞不进去?你不是它小伙伴嘛,你不是和它心有灵犀吗,你跟它好好说说给它融进去啊!” 楚如瑶紧抿唇不说话。 “那怎么办?!” 侯曼娥快疯了:“难道真要死在这儿了?那我穿一趟有个卵用?我不服——日!这凤凰又搞什么鬼?!” 凤凰突然扑扇羽翼,直直向下冲去。 侯曼娥楚如瑶猝不及防,楚如瑶腿断受不住力,直接从凤凰身上跌下去,眼看就要被凤凰钢针般的尾翼劈成两半。 侯曼娥脑子一嗡,想都没想伸出一只手拽住她。 楚如瑶还以为自己要粉身碎骨,却被拽住手,呆呆仰头看她。 “我一个恶毒女配,不搞死女主抢机缘就算了竟然还救人,真是和姓林的混久了脑袋有毛病了!” 侯曼娥骂骂咧咧把楚如瑶拽下来:“扒住了!再掉下去老娘不会再管你的。” 楚如瑶揪住凤凰的翎羽,怔怔看着她,突然笑了:“谢谢你,侯师妹。” 侯曼娥斜眼瞅她,大概是因为两个人都是一身血,楚如瑶也没有小仙女的圣洁样子了,她看得莫名顺眼了一点,哼一声:“明白就好,记得将来百倍还我大恩大德。” 楚如瑶唇角翘着,正要认真点头道好,眼神就凝固。 那凤凰直冲之处,蓝衣青年一身浴血,冰冷幽邃的黑气呼啸着澎湃,他就静静在那里,浑身鲜血崩裂,眉目却沉静又断然,宛若献祭。 他道:“凤凰交给我,如瑶!你们离开!” 侯曼娥呆住:“这这…” 楚如瑶呆呆望着他。 在理智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喷涌而出,楚如瑶大吼:“我不要!我不要师兄!师兄你让开——” 晏凌望着那冲来的凤凰,缓缓笑了。 方俞成还在旁边撕心裂肺大笑,一边笑一边呕血,嘴里疯了似的一遍遍诡异絮叨着:“魔头…魔头…” 晏凌艰难站起来,站直身子,向着凤凰,张开双臂,闭上眼。 “魔头——” 下一瞬,一股巨力猛地冲来,方俞成如疯鬼扑来,可怖的堕魔黑气伴随着力量重重撞进他身体。 晏凌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狰狞扭曲的脸,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嘴里被硬塞进一根细长的东西,化为庞大的温润圣洁的清气顺着他喉头滚落。 “魔头也行,魔头也行!” 方俞成笑得惨烈:“晏凌,我后悔了,我对不住你们,我死是我活该,我活该,但是我的师弟师妹不该死!晏凌,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能死,你得活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他们带出去——把他们带出去!!” 他骤然爆发出凄厉的怒吼声中,融化成一团黑气撞进晏凌的身体,晏凌大震,残魂与心魔瞬间被那黑气裹住,冲向清心草化为的精纯清气。 两种庞大的力量对撞,如日月山河颠倒,晏凌狠狠一震,前所未有的可怖洪流爆开,瞬间颠覆抹杀百里兽魂—— “不——” 凤凰尖锐的弯喙刺向晏凌劲瘦的身影,楚如瑶双目赤红,她长发如长蛇飘起,一把将莲花咬进嘴里,双手生生撕开凤凰腹部翎羽,整个人义无反顾朝着它心口魔气最深处撞去 侯曼娥被罡气刮得满脸血,她心底骤升一种可怕的狠戾意气,狠狠将赤莲捅进凤凰心口,怒吼:“拼就拼!要么一起生!要么就他妈同归于尽——” 天地一瞬的死寂。 霎那,璀璨的金光贯穿天地—— …… 浩大的修为自林然身后而起,随着一声轻微细响,突破了元婴。 瀛舟抚着手臂,那里险些被她连肩斩断,他咳着咳出一口血来,气息浮动,眼中第一次出现惊异:“你是元婴?” “不。” 他又否决自己:“你的体质分明不到金丹,是如何成就的元婴?” 风竹被不知何起的浓雾缠绕,林然一剑斩断,不答反问:“清心草在哪儿?” 瀛舟也不在意,好脾气地笑:“没用的,清心草在这世上最不可能交出的人手上,约莫早已被毁去,那孩子永远也拿不到清心草。” 林然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道:“你觉得自己算无遗漏,觉得大局已定、可高枕无忧。” “难道不是吗?” 瀛舟看着她,忽然轻笑,长指轻点唇角:“不,其实我还有一烦恼…我想要的姑娘,却对我恨之入骨,我想请姑娘教我,该如何让她消气。” 林然言简意赅:“你有病。” “我是病了,本为夺命而来,却偶遇姑娘,为姑娘病得不轻。” 瀛舟轻轻一声叹气,柔润的眼睛看着她:“以筑基夺元婴修为,是为逆天而行,必将反噬自身,而今命理已被我更改,凤凰堕魔天命子为我掌握,姑娘又何苦自伤,让我心疼。” “与你无关。” 林然眸色明净:“我不懂你废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无论你如何巧言令色,我都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怜悯和善意。” 瀛舟眼神骤冷。 “我视世人如手中棋,肆意操纵、生杀予夺,何须何曾伏低做小,唯对你…你却只当我巧言令色。” 瀛舟气极反笑,眼神诡谲冷翳,忽的笑:“既如此,便当我巧言令色,林姑娘,恕我无礼,要强求姑娘一场了。” 他不止想要天命子,他更想要她。 她是他的意外之喜、是让他惊鸿一瞥就再放不下的明月。 他想她想得魂牵梦绕,日日夜夜身子发疼,她恨他也好、想杀他也罢,都得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陪着他。 雾气倏然翻涌,他体表一寸寸开裂,更恢弘庞大灵气自他体内爆涌,白皙修长的五指弯如利爪,他一把抓向林然,天边却骤然一道耀眼金光炸响,伴随着重归清明的凤鸣,霎那贯穿天地! 瀛舟一震,不敢置信望向那金光方向:“怎么会…”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林然望着那远方浩然金光,目光欣慰:“那从来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种意志与象征,只有真正大无畏的勇气与毅力,真正敢为苍生负天命的赤诚与热血,牺牲、奉献、付出,那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天道不仁,却永远留一线生机。 而他们,抓住了那一线生机,就可以一寸一寸,撕裂开整片幽翳苍穹! 温凉的长喙轻触脸颊,楚如瑶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巨大温润的金色眼睛。 不详的黑灰一寸寸湮没,重新露出华丽的金色尾羽,大片大片奔涌的兽魂如烟消散,天空仿佛撕裂开,明媚的阳光打进来。 楚如瑶一把抱住凤凰,又想到什么,大喊:“师兄!侯师妹!你们在哪儿?” “这儿呢这儿呢。”侯曼娥从凤凰底下钻出来,呸呸吐出两口灰,凤凰却轻鸣一声,弯下脖子用脸蹭了蹭她…的剑。 那上面有它的凤息。 它与楚如瑶结契,侯曼娥却也把赤莲剑捅进它心口,它的本命凤息涌进赤莲剑,隐约凝塑成新的赤莲剑灵…是一只火凤。 “蹭什么蹭。” 侯曼娥刚才被这只凤凰搞出阴影来了,抱着赤莲剑往旁边闪,吼楚如瑶:“你管管你家凤凰,又不是我契约的,它白占我什么便宜。” 楚如瑶咬唇笑,瞥见旁边慢慢从金光走出来的人,惊喜:“师兄!” 晏凌低头看着手,感受着身体里重新涌动的力量,抬头看着她们,慢慢露出个笑来。 楚如瑶:“都结束了。” 侯曼娥恨不得当场摊平:“总算是结束了。” 晏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要向她们走去,脸色微肃,却突然感受到什么,仰天望去。 天顶散开的阳光不知何时又被阴云遮蔽,滚滚雷光在云层中翻涌。 “雷云?” 侯曼娥一呆,想到了什么,不忧反喜,兴奋道:“是我的劫雷吧!刚才我突破了,已经结丹了!这雷一定是来劈我哒!” 楚如瑶:“我也突破了。” 侯曼娥:“呃??” “师兄也突破了。” 楚如瑶摸了摸凤凰的翎羽:“刚才凤凰险些堕魔,怕是也要历劫的。” “…”侯曼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瞬间惊悚:“四个雷?!” 楚如瑶:“不止,如今天地灵气复苏,各宗弟子那边估计也有不少突破的,就比如黄师兄,肯定也是结丹了。” 侯曼娥捂住心口,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大家各劈各的,也不会…” 话还没说完,侯曼娥就眼睁睁看着天上的雷云汇聚在一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天空,厚重的黑色雷光如腾龙翻涌。 “这…” 她感觉自己牙关渐渐打颤,眼神惊恐:“结、结个丹而已,不至于这么吓、吓人吧。” “黑云聚,九重天…这是九重玄雷。” 楚如瑶一震,骇然道:“这是天罚之雷!” 晏凌脸色骤变:“是林师妹——” “…真是出乎意料。” 瀛舟逐渐回过神来。 他蹙起的眉慢慢松开,心绪微动,倒也坦然干脆,看着林然,倏然眉眼弯弯一笑:“姑娘说得有道理,是我被迷了眼,小瞧了天下英雄,这一局,算是姑娘胜了。” “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柔声道:“所以我放过他们,只要你与我走,好不好?” 林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有脸做出这么多祸事后,还能这样云淡风轻与她说笑。 她道:“不好。” “看来你真是气大了。” 瀛舟似有一点无奈,轻轻叹一声,看着她,竟有那么一点不可说的温柔:“世人不会懂我,我也不需要他们懂,唯有姑娘,我知道,姑娘懂…” “我也不懂。” 林然断然:“无论什么理由,无论说得多冠冕堂皇,是你为一己私欲肆意伤害别人,这也许是你认同的道理,却绝不是我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 瀛舟眼神微变,倒也压着没有动气,莞尔状:“是我不好,姑娘别动气,只是你我用为元婴,打了这半响也没分出胜负,我这身子还能多撑会儿,可姑娘这白来的修为却不知还能维系多久……既然姑娘杀不了我,不如我们都先鸣金收兵,好不好。” 瀛舟以为她会答应,毕竟说到底,晏凌没死,凤凰未堕魔,他们之间并没有不可逆转的矛盾,撑着元婴修为她也不好过,他既然已经认输,但凡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再继续。 但是他错了。 前所未有的肃杀青光直直劈碎他法衣,在他胸口撕裂开一道淋漓的血痕。 “谁说我杀不了你。” 他喉口一闷,血丝涌出唇角,愕然抬头,只见轰然雷光在她身后乍现,悍然剑势拔地而起,映亮一双秋水寒凉的眸子 他听见她一字一句:“今日纵受天罚万钧,我亦要你血债血偿!”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瀛舟知道这天罚不是冲他来的。 他为人疯肆, 做事却从来谨慎,这一场局,从头至尾, 他都不曾亲自动手——他用温绪, 用方俞成,用千琉恣与凤凰, 用黄淮与玄天宗…用所有人的欲望与心魔,一步步推向他想要的结局。 凤凰因方俞成堕魔,晏凌因为玄天宗黑渊之秘引动心魔、生出缝隙被温绪的残魂夺舍……他只是提供了因, 可果是他们亲手酿造, 纵使天道再想杀他,也拿他无奈何。 这天罚不是冲他来的。 这天罚是冲她来的。 他不知道她怎能以不足金丹的修为爆发出元婴的力量,但显然这种力量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知道, 林然也知道。 但她还是选择向他拔剑。 “轰——” 狭长剑痕深深割裂他胸口,一弧血线溅长空, 他靴底滑过两道烟尘,已倒退百里。 青衫孤渺, 眨眼如轻燕倏飘于眼前,她手执长剑,隐有风过竹音清冽。 那横来一剑寒光粼粼, 是惊鸿不足形容万一的清绝。 元婴中期。 瀛舟微微阖眼,再睁开, 脸颊如碎瓷瞬间蜿蜒开裂痕,周身气势再飙涌,他手臂化为浓雾横挡住剑刃, 雾缠薄锋而上, 擦过她脸颊擦出一痕血丝, 顺着她柔皙如玉的脸颊一点点滑落。 “已经元婴中期了。” 他道:“林姑娘,你以为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林然偏了偏头,那血珠滚落鬓腮,坠到她唇边,润开她渐渐泛白干涩的唇瓣。 她道:“到你死为止。” 剑势暴增至元婴后期,一剑狠狠斩下,生生斩断他右臂,那修长清瘦的手臂转瞬变为浓雾,血肉一寸寸化为精纯的灵气,晕散在天地。 瀛舟猛伸出另一只手,手臂化为雾抵向她心口,可她不曾有丝毫犹疑,噗嗤一声响,是利刃洞穿血肉。 瀛舟愣住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看见那薄薄青刃贯穿他心口 先是丝丝缕缕的血线漫出来,顺着剑刃蜿蜒,滴滴答答坠在地上。 剑尖轻轻一晃,仿佛开启了某种机关,霎那间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 瀛舟抬起手,苍白的指尖蹭上自己的血,猩红刺目。 他抬起头,看着她:“…你杀我。” 滔天骇然的力量暴起,他脸颊大块大块肌肤倏然碎裂,幽雾升腾,他声音第一次如此冰寒空寂:“你坏我多少事,你乱我多少因果,我不曾想过伤害你,可你竟欲杀我,你竟欲为别人杀我。” “林姑娘。” 瀛舟轻轻地笑,修长五指弯如钩月,一寸一寸往她胸口插,鲜血染红了她的青衫,顺着他嶙瘦的手背蜿蜒。 “你视我为恶徒,我便当个恶徒。” 他道:“我的痛,我要你也尝一尝。” 漫天厚重阴云散开,一道玄色巨雷缓缓聚成,在所有人骇然的目光中,轰然劈下。 它劈开秘境的天空,劈开虚无的结界,劈开滔天的浓雾与剑势,狠狠地、狠狠地劈在林然身上。 天一终于忍不住凄厉;“林然!!” “噗——” 瀛舟眼看那惊雷劈在她后背,她那双明透漂亮的眸子有一瞬的凝固,下一瞬,乍亮的雷光遮蔽了所有视野,滚烫的血溅了他半张脸。 他的手僵在那里。 …… 雷云聚集的气势,看得人心惊。 各宗派长老聚在云天秘境之外,看着一点动静没有的屏障、再看天顶的雷云,脸色都肃下来。 “几个时辰前就有祥云瑞聚、凤凰出世,怎么弟子们现在还没出来?” 有人焦急问:“如今祥云变雷云,气势又如此惊人,这根本不是结丹劫云,别是里面出了什么变故。” “正是,我们实在担忧,请三宗几位长老定夺,是否该强启云天秘境,把弟子们接出来。” 强启云天秘境,会对秘境造成不可扭转的伤害,也许之后数百年都再启不了;而且强行撕裂空间,会产生空间裂缝,怕对里面的弟子有什么危险。 万刃剑阁龚长老有些迟疑,望向身侧披着兜帽的白衣青年,低声问:“江主以为如何。” 江无涯望着天空雷云,脸色渐沉:“这雷劫不对劲,似是天罚。” 龚长老大惊:“天罚?怎、怎会是——” “怕是里面出了变故。” 江无涯断然道:“以后的事顾不得了,强启秘境,先把孩子们带出来。” 龚长老脸色一肃:“是。” 他与北辰法宗、玄天宗两位元婴长老迅速一说,对于江无涯的定论他们自不敢罔顾,略思虑片刻就下了决心,纷纷拿出破界石,灌入灵力。 元婴大能启动的破界石当然不是筑基弟子们能比拟的,一众长老合力,很快就在秘境结界上融开一道口子,口子慢慢放大。 江无涯一直盯着天空,眉头越皱越紧。 “这可不是普通的天罚。” 身后方舟上,奚辛懒洋洋靠在船头的栏杆,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朵桃花:“这是九重玄雷。” “这群小东西也不知折腾了什么,连九重玄雷都折腾出来了。” 奚辛指尖一下一下戳着花瓣,雪白的脸庞,艳色的唇瓣弯了弯:“这么能闹腾,等下山去,我看你怎么带队伍,呵,难道还一个一个揍过去?” 江无涯心头微微压抑,但听见奚辛这么说,还是无奈失笑:“这时候了,你还说什么风凉话。” “怕什么,这雷还没劈呢,就算是劈,也是先劈峡下洞府的结界,再是劈那只凤凰,伤不着你的宝贝师侄们。” 奚辛打了个哈欠儿,眼角渗出一点湿意,就要转身往方舟里走:“罢了,你们慢慢折腾吧,我回去睡觉了,等阿然出来我还要——” “轰——” 穹顶天雷轰然倒灌,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不好!” 江无涯见这雷势惊人,眉头拧紧,想了想,对奚辛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秘境里面看一看。” 奚辛没有说话。 奚辛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掌心的桃花,倏然枯萎,一寸寸化为飞灰。 他浑身发凉。 江无涯看见,奚辛仿佛僵直的人偶慢慢抬起头,茫然地、近乎仓惶看着他。 “师兄。” 他道:“我的桃花没了。” 江无涯步子顿住。 “我留给阿然的桃花没了。” 奚辛声音古怪,黏腻晦涩得像是含着血,像是夜枭的凄鸣:“原来那天罚…罚的是阿然啊。” 是阿然啊! 那一瞬间,江无涯仿佛听见什么裂掉的声音。 狂肆暴虐的剑气震裂方舟、霎那贯穿云霄,所有人震惊地看着,那白衣的剑主一跃而上,徒手生生撕开结界,伴随着少年凄锐泣血的厉鸣:“阿然——” …… 血珠顺着眼睫滚落,瀛舟却感觉心口的剑慢慢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她一只手背抹去嘴角喷出的血,另一只手,握着剑柄往外拔。 又一道惊雷劈下,她身形晃了晃,顺势拔剑而出,血线倾涌,瀛舟心口一凉,还没来得及去摸一摸,她又是一剑贯穿。 瀛舟:“…”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体。” 她的嗓音再不复之前的清亮动人,前所未有的沙哑,像是粘稠的血在滚烫热油中沸腾:“纵使杀了这具身体,消散的也只是温绪的身体,你还可以藏在哪里,继续高枕无忧地作乐。”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瀛舟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带着莫名的情绪,问她:“所以呢?” 她抬起头,那双泛出血色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她忽的弯一下眼睛:“剑有灵,你知道,我的风竹是什么吗?” “我告诉你。” 她轻轻道:“是斩破一切虚妄。” 那青刃一寸寸暴起灼眼的光,那光攀住瀛舟全身,划成繁复的纹路。 在无数纹路中,有丝丝缕缕的光亮的细线自他身后浮现,直直连向虚空,连向那遥遥的未知的远方。 那是瀛舟的命线,串联着他真正的身体,牵动着他真正修为、魂魄的线。 “杀人者,人横杀之。” “视他人为蝼蚁、予取予夺的人,就要有被更强者屠戮的准备。”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这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开始拔剑,他身上繁复纹路流转,那些命线开始发亮,牵动着他的魂魄,挟裹着他的修为,一寸寸被她生生往外拽。 她要把他真正的魂魄抽出来。 她说了,要让他血债血偿。 瀛舟全身开始破裂,他一把握住剑刃,剑刃划破他手掌,血流如注,另一只手按在她心口,就要用力—— 第三道劫雷劈下,她后背焦黑一片,温热的血还没有淌出来就被灼成白雾。 她大口大口呕血,那血像泼天倾泻的大雨,滴滴答答坠在他脸上,坠进他唇瓣,滚进他喉咙,烈酒灌喉般滚烫地发疼。 那是九重玄雷。 那是天罚。 罚她修为越界,罚她逆天而行,也许还罚她…欲亲手杀他。 可她仍要杀他。 他的手,突然就好像不能寸进分毫。 “何苦呢?” 瀛舟声音沙哑:“天罚加身,你也要杀我,你就这么恨我,为了那个少年,为了那些孩子,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他以为她会说是。 他却听她道:“我其实不那么恨你。” 他抬起头,看见她眸色如镜:“但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有为了意气做一些傻事。” 她对他的道不予评价,但他伤了她的师兄师姐、她的师弟师妹,他就必须付出代价! 瀛舟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话。 他以为那一个月夜,她为那个异界魂魄与他拔刀相向,已经是极致。 却原来,她还敢做更多。 她是真正的,明知不可为,明明有退路,还愿意为了守护而死的人。 这是如何的一腔孤勇、热血汤汤?! 他突然就有些懂她了。 ——说到底,那爱恨最包容、最温柔、也最决绝断然,分毫不容玷污。 第四道雷霆转瞬而至,她衣衫霎那成灰,血肉被剥夺,裸露出晶莹如玉的骨骼,魂魄颤动着,跳动的心脏若有若现。 第五道惊雷自天地轰然劈下。 天一彻底暴怒:“林然你找死吗?!你给我滚开!你不许再——” 林然充耳不闻,看也不看身后滔滔而来的天罚,只执拗地,一寸寸拔她的剑。 瀛舟看着她,忽然地、慢慢地笑起来。 他那剜向她心口的手突然收回,他不再握剑刃,而是环住她的背,血线从胸口喷溅,他一个翻身,整个人把她圈在怀里。 天罚劈在他后背,劈裂他的血肉,涌出滚滚浓雾。 他看见她微微睁大的眼睛,紧锁的眉疑惑却清洌。 “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他轻轻地叹,却在笑:“林姑娘,你赢了。” 你扰了我的因果,你乱了我的道心。 你要公道,我还你公道;你要我血债血偿,我为你血债血偿。 那浓雾化为最精纯的灵气,浩然涌向穹顶。 “我生于海雾,修行三千六百年,臻至半化神境,化成人身;我今日折一半修为、毁一半人身,赠这里所有人一场问道机缘,渡这里所有的亡魂再入轮回。” 他柔润雾色的眸子看着她,轻声说:“我用这些,换今日与你和解,可好?” 他的身形倏然化为无数雾气,那雾气笼罩了天地,如甘霖泼洒在所有人身上,万里荒地幽魂飘然,众人身上灵光流转。 “这是什么?” “我的天,我又突破了!” “我我我也要结丹了——” 那雾色隐约凝成了人形,凝成一道清瘦颀长的轮廓,一张柔和的脸庞,是春庭月,海中雾,细雨和风的飘渺之美。 林然冷冷盯着他。 无数的雾缠住她的身体,他像是拥抱一样,轻轻贴近她:“林姑娘,你说你不恨我,只是为了讨一个公道,我便心甘情愿还你这场公道,以我所能尽数补偿,你说好不好。” “不好。” 林然挥剑斩断缠绕的雾色,一剑劈向那浓雾牵连的命线,丝毫不为这豺狼的温柔所蛊惑,断然道:“这一切祸乱始于你,你说了结便了结,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道理!” “唉…” 瀛舟有点无奈地叹:“姑娘这样不好说话…那我就只好先请姑娘冷静下来慢慢说。” 漫天浓雾倏然将她包裹,千丝万缕缠绕住她纤瘦的身体。 第六道惊雷气势汹汹而来,却被斜出一道浩大剑意轰然击碎,天空突然被撕裂开,白衣的剑主肃雍如松气贯长虹,有少年嘶哑的一声:“阿然——” 云天秘境的结界,终于破了。 所有人惊喜交加:“结界开了!” “是长老!长老我们在这里!!” “长老快来救林师姐!” “林师妹——” 龙渊凤鸣寒光交织成网,斩断浓雾,晏凌楚如瑶侯曼娥终于赶来,金色凤凰展翅冲天而起,厉鸣着挡下第七道天罚! 赤莲挟裹出万卷红霞,侯曼娥大吼:“我日你大爷你敢动林然!你今天死定了——” 瀛舟笑着,那浓雾破了剑网,挥去红霞,撕开空间裂缝,露出那头雾色升腾的无垠瀚海,拥着她,推着她坠落。 “我这一趟,没能逆转天命,反赔了修为,乱了道心。 他笑:“姑娘便行行好,赠我一场情缘,解我心魔、平我因果。” “什么东西,也配贪她情缘!” 暴戾的怒喝裹着万钧杀意,全身雪白的青年破空而来,奚辛双目猩红,赤手如弯钩生生碾碎破开的空间:“竟是你这破雾…敢碰她,你找死!!” “傀儡之躯,封印之体?” 瀛舟身形倏然稀薄,眉头微挑,却还在笑:“好戾的剑…可惜,天不予时。” 剑魔之气破封,惊动天雷,第八道天罚倏然变道,直直劈向奚辛。 “阿辛?!” 林然看着那青年隐约熟悉的脸庞,瞳孔一缩,挥出一剑,可惜她也濒临力竭,青光不过挡住片刻便被天雷击碎——下一瞬,却又有白光如矢,一寸寸抵融暴虐的天雷。 瀛舟神色微变。 林然终于笑出来:“师父!” 白衣青年一步踏出,他眉如寒刃,冷峻漠然,漫天浓雾在他身边扭曲着蒸腾,尖啸着消散—— 人偶的身体终于受不住消散,奚辛恨的眼底渗血,对江无涯吼:“把她带回来!师兄你把阿然带回来——” 江无涯道:“好。” 剑光在他身边浩荡,冽冽斩断所有攀附着林然的流雾。 雷云暴戾,秘境天开,整个穹顶如裂镜支离破碎,他如岳渊立在那里,撑起摇摇欲坠的天顶,向林然伸出手,掌心修长宽厚:“孩子,过来。” 林然笑着,终于能放下心头所有的重担,毫不犹豫向他跑去。 瀛舟终于冷下脸。 他看着露出灿烂笑容的林然,心底猛蹿起前所未有的怒与不甘。 原来那少年还不是她心中最重。 原来她最信任的,是这个男人! 江无涯!江无涯—— 漫天浓雾骤然翻滚缠住林然,第九道天罚挟最可怕的天地之力轰然劈下,狠狠劈在她与江无涯之间,劈出碎晶般数不清的空间裂痕。 “瀛舟,你放肆!” 江无涯神色骤变,滔天忘川剑势悍然劈裂浓雾,一掌撑开穹顶,大步朝她冲来:“阿然!” 浓雾烟消云散,瀛舟却哈哈大笑着,柔软虚无的身体像蛇缠住她,在江无涯欲裂的目光中,缠着她一起跌落空间裂缝中。 “姑娘说的是,人这一辈子,总要为意气犯一次傻。” “瀛洲海畔、雾都之山。” 他在她耳畔轻笑:“我是雾都之君,瀛舟。” “林姑娘,我们命理相缠,你逃不脱,待来日我自瀚海得道新生,我期待着,与你再见。” 浓雾被磅礴剑意彻底劈散,瀛舟化为飞灰,林然仰倒着坠落,最后的意识中,是轰然合拢的天空裂缝,和江无涯凄痛的眉目: “阿然——” …… 林然觉得很冷。 很像大冬天开窗还没有暖气,飕飕的风往被窝里灌,被她冻得瑟瑟发抖。 她勉强睁开眼,入目是幽黑的石壁,外面是漫天雪色,寒风席卷着暴雪呼啸而过,仿若恶鬼咆哮。 “醒了。” 散漫清朗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林然看过去,才注意到山洞里还是燃着火堆。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斜斜倚坐在那里,一身浅褐色劲装,腰束革带,别插着一柄短刀鞘,手肘搭在一条曲起的长腿,懒洋洋拿着一根半燃的木柴,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火堆。 “我好不容易爬上寒霜峰、找到雪莲花,你从天上掉下来,把我就要到手的雪莲花砸个正着,还震出了雪崩,差点没给我埋进去。” 他偏过头来,火堆映亮一张深刻的脸廓,修眉凤目,鬓如刀裁,鼻梁高而直、唇薄而红,一双英秀明俊的眼眸,倒映着明明暗暗的火光,似笑非笑间,一股子说不出的孤傲风流气儿。 “所以…” 他弯过腰来,漂亮的手指漫不经心缠一缕她鬓角散落的白发,笑眯眯:“…你打算怎么补偿我的损失啊,大婶。” 林然:“…” 林然∑∑(°Д°):大大大婶?!! ——云天秘境·卷二·完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林然脑中“大婶”两个字无限回旋,木着脸盯着面前这张俊俏异常的脸蛋。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少年似不经意『露』出手指,那上面缠着一缕雪白的发丝。 白发。 林然:“…这是我的头发?”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嗓音很嘶哑,像被严重烫伤过。 少年挑眉:“难道还是我的?” 林然看了看少年那一头黑亮如墨的长发,默默更了一下:“…我觉得我需要冷静一下。” 少年笑,放开那缕发丝,站直腰一手松垮垮『插』|进腰带,背对着她走到火堆那边。 林然赶紧浑身去『摸』核桃:“天一,天一?你在不?” 天一:“这儿呢这儿呢,往右边瞅。” 林然一侧头,才看见核桃被好端端放在自己腿边,此外风竹剑也被安静摆在那里,还有她的空间戒指,整齐摆在一起。 林然把风竹抱过来,它倒是完好无恙,但是却不像往日闪烁青光回应她。 她『摸』了『摸』剑刃,正要戴回空间戒指,就看见自己的手,尽是凝固的斑斑血痂,手骨还有断裂后的折痕。 林然愣了愣,伸缩了一下手指,虽然有些微刺痛,但好在收缩自如,她把空间戒指戴上,想用灵力打开,却发现自己经脉里空空『荡』『荡』。 “别想了,一滴都没有了。” 天一没好气说:“你被天雷劈了,天雷!九道雷,生劈啊,要不是江无涯他们给你挡了几道你怕不是当场成灰了,虽然运气好没狗带,但是作为惩罚,你全身的经脉都裂了,修为全没了,现在你就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林然:“哦。” 林然并没有很震惊,她在看见一点反应没有的风竹的时候就有所猜测了,瀛舟狡猾老辣,虽然设下了局,可从头到尾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没有直接触动规则;反而是她,擅自爆发出越界的力量,还“无合理缘由”亲自对剧情人物下杀手,直接碰到了规则底线,给天雷噼里啪啦一阵收拾。 天一冷笑:“林任务者,对于本次因为擅自行动引发的天雷危机,你有什么想法?” 林然低头认错:“我错了…” 天一阴阳怪气:“错了?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冲动,不要意气行事,你是来做任务的,你得以大局为重,你——” 林然自自然然继续:“…下次还敢。” 天一:“…” “开玩笑开玩笑,我真的知道错了。” 林然诚恳说:“突破后遗症你造吧,修为飙得太快,脑子就不太冷静,我错了,我检讨,我下次一定再三思虑后再动手,不生气了好不好。” 天一看着她真诚的表情,没有说话。 它知道林然其实很不容易,她的很多决定都要在理智与情感、大局与个人情感中不断地权衡、磨合、取舍;世人只能看到她的好,却不知道她的这份好,需要多少隐忍和思虑,需要承担多少压抑和责任。 规则需要她做一个神,她却想当一个人,她一直在『摸』着石头『摸』索一条未知的路,她已经走得比任何人都艰难。 天一没办法再说什么,所以它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林然当然是打算回家找妈…呸,回家找师父阿辛。 有家的孩子是个宝,什么受伤了修为没了都不是事儿,她哒哒回去快乐抱师父和阿辛的大腿——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林然有了注意,决定先搞清楚自己在哪儿,她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咳了咳:“这位公…” 他没有回头:“元景烁。” “…这位元公子。” 林然从善如流:“冒昧一问,这里距万刃剑阁有多远?” “万刃剑阁。” 他偏了下头:“是什么?” 林然ovo:“…!” 她不会又穿了吧?给雷劈到别的世界去了?! “传说过了这昆云连山,对面就是修仙者的世界,那里有四海九州,宗门世族林立。” 他道:“你从天上掉下来还没死,再高的武艺也做不到,应该也是个修仙者吧…所以你说的万刃剑阁,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林然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这少年也是个凡人。 原来她没有穿越,她只是通过空间裂缝掉进人间界了。 沧澜界很大,有灵气萦绕的修真界、也有大大小小的凡人界,两界基本隔绝,对于大部分凡人来说仙者只是个传说,而对偶尔有见过修仙者的凡人来说,能腾云驾雾的修仙者无异于神明,动辄敬畏非凡,相比起来,这个凡人少年说起修仙者,口吻就出乎意料的冷静平淡了。 不过…凡人界啊,距离剑阁不得十万八千里。 林然回家抱大腿的计划泡汤了。 她头痛去『揉』额头,却『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林然呆呆盯着手指上的血痂,又看了看自己惨烈的手背,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现在…” 她吞了吞口水,艰难问天一:“我现在模样是不是挺…凄惨的?” 天一:“被雷劈了,你说呢?” 林然脑海自发浮现重症烧伤患者全身绷带躺在病床上挂点滴的画面,整个人都僵了。 林然:“其实我有一点想瞅瞅…” 天一断然:“别了吧,你会瞎的。” 林然:“…呜呜呜。” 林然到底不顾天一的劝阻,怀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心情,艰难挪到旁边洗手的水盆前,探着脖子照了照。 嗯…怎么说呢,比她想象的强点。 入目就是满头白发,雪一样的苍白,是因为身体透支严重导致的虚耗;此外还有被雷劈过的浅斑,也有坠落过程中被劲风或者坚硬石块划过的划痕,配合着星星点点的血痂,看着很惨烈。 但照她看,倒也没那么严重,主要还是血痂比较吓人,擦掉应该会好不少。 她想捞把水擦一擦,但刚一碰到水就冻了个寒颤——哦,忘了她已经是个怕冷怕热的凡人了。 不止是个凡人,还是个受伤的虚弱菜鸡凡人。 旁边伸来一只修长的手,径自把水盆拿到旁边,语气微带戏谑:“我第一次见到怕冷水的修仙者。” 林然冻得下意识把手缩在袖子里,却惊觉自己的衣袍过于宽大,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披着明显男子款式的大裘,还带着男孩子身上那种特有的青草阳光的干净气息,大概是因为这里是雪山,连那气息都沾上一点冷冽的味道。 林然看着只穿着一身轻薄劲装的少年,下意识要把大裘还给他,但刚解了两个扣子,她又默默系上了 ——无它,她里面自己的衣服给劈成抹布了,如果大裘还给人家,她就可以当场『裸』奔了。 好你个天雷,林然有点悲愤,给她劈成凡人劈破相就算了,连一件衣服都不给她留。 林然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元景烁,张了张嘴—— “我没有看见你身子,大裘从始至终盖得严严实实。” 元景烁断然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用以身相许。” 林然:“…”这、这么娴熟的吗? 林然被噎了一下,才郑重道谢:“其实我是想说,谢谢公子。” 这少年一上来就调戏她,只字未提救她,却是把她从雪堆里挖出来,给她披上大裘抱回来,听他说他想要的雪莲花被她压坏、还险些被她引起的雪崩埋了,也没有把她扔在那里不管。 林然领这份恩情,这一声谢真心实意。 元景烁看见她眼神清亮,没有羞涩、没有修仙者对凡人的倨傲不屑、也没有从云端跌落、修为容貌尽毁的惶恐和怨怒,明透的眸子一片认真,让人完全无法怀疑她感激的诚意。 元景烁饶有兴致看了看她,往后斜倚着石壁,懒洋洋:“好啊,光说谢可没用,你有什么能偿还我的。” 他当然知道她现在身无长物,统共一个戒指一把剑两核桃,说要补偿不过是逗她玩。 林然却把他的话当真了,也没有对这少年张嘴闭嘴就是要报酬的不喜,仔细往身上看了看,一囧,小声说:“抱歉啊…我现在没有修为,东西都打不开了,等我稍微恢复一些再补偿你行吗。” 元景烁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你这个人,还怪有意思。” 他容貌英朗深刻,却生就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如一池春水漫不经心地搅,道不尽的潋滟风流。 不等林然说话,他转过身:“雪停了,下山去了。” 外面风雪确实停了,林然眼看着他在洞口的雪堆里踢了踢,『露』出来一只半人高灰『色』斑点皮『毛』的猞猁尸体。 猞猁没什么,但是…林然迟疑了一下:“我没看错吧,这只猞猁是不是有灵气?” 天一:“嗯,卷尾猞猁,练气中期。” 林然:“…可他不是个凡人嘛。” 天一:“是啊,一个能杀练气中期异兽的平平无奇凡人少年,你想到了什么?” 林然听得它的语气莫名一抖,心底升起某种微妙的念头,她果断把这个念头拍飞,坚强辩解:“有什么想的,可能他会一些凡人的武功,世俗界不是有那种江湖大侠嘛,他要是练得特别厉害,干掉练气中期的异兽也不是不可能。” 天一:“呵呵哒。”我就静静看你装傻。 元景烁娴熟地拎起猞猁腿,歪头看了她一眼,挑眉:“自己能走,不用我抱了吧。” 林然渐渐觉得哪里古怪,什么话到他嘴里都好像有点旖旎的味道。 林然赶紧说:“不用不用,谢谢。” 元景烁就扭过头在前面开路,林然紧了紧大裘跟在后面。 走到半山腰,雪层渐薄,林然冻得脸都麻了,正低头搓了搓手哈一口气,一道白影从雪底石缝中猛地蹿出,张开尖锐的獠牙直夺林然面门。 林然下意识抬起风竹剑,那白影就要撞到风竹剑刃,就被一只手掐中七寸。 修韧的手腕微微用力,白蛇张牙舞爪的身体就软下去,元景烁斜斜瞥她一眼,目光滑过她握着的风竹剑,懒洋洋道:“留心点,即使是人间的东西,也可以要人命。” 天一幽幽:“白玉蛇,练气巅峰,三秒gg。” 林然:“…” 林然艰难吞了吞喉咙:“谢谢。” 元景烁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从怀里取出一张男子用的手帕给她:“洗干净的,不介意你就用。” 连人家大裘都披上了这时候也没必要假客气,林然回过神来,赶紧接过来围住脸,刺脸的寒风瞬间少了大半,她有点开心:“谢谢。” 元景烁看着她干脆利落围上自己的帕子,帕子遮住大半张脸,那双与惨烈脸蛋极不相符的漂亮眸子弯弯看着他,他眉峰轻轻挑了一下,无所谓地点点头,一手拎着猞猁,一手拖着白蛇,大步在前面走。 后面林然看着他挺俊的背影,表情却渐渐呆滞。 天一:“你觉得一个江湖大侠能这么轻松杀练气巅峰的异兽?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怎么样,信了吗?” “不!我不信!” 林然发出猛男的倔强:“这一定是个巧合,天下很多奇人异事,这一点都不奇怪。” 天一:“呵呵哒。”我看你能挣扎到什么时候。 下了雪山,没走多远就是一座边陲小城,出乎意料还挺热闹。 寒风没那么凛冽了,林然想把帕子还给元景烁,他却道:“你戴着吧。” 进了小镇,林然才发现元景烁还是这里的风云人物,路过的小城居民都会和他打招呼,一些商旅模样的客商殷切过来问东问西,过往的侠客打扮的佣兵热情招待他去喝酒。 元景烁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嗯’或者“再说”、“可以”,明明笑得很英朗,就是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孤傲,但这种傲气却奇异地让人不觉得敷衍,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当然,作为一个身高腿长武功高强长得帅长得帅长得帅(重点说三遍)的优秀少年,最重要的是有很多小『迷』妹的。 林然发现元景烁桃花运真的好得惊人,从上街买菜的大婶到沿河卖花的小女孩儿,从春楼上大胆招展手帕的风月姑娘到坐马车路过都要掀开帘子看一看的富家小姐,无一不悄悄看他,街边小姐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一路目送秋波、含羞带怯。 就连买包子的小姑娘看见他都羞红了脸,元景烁去买六个包子,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用纸包好又特意多塞了两个,才羞答答递给他。 元景烁视若无睹,只是接过纸包的时候多留了五个铜板。 小姑娘咬着唇:“不要钱…”而且多留的五个铜板能买远不止两个包子。 元景烁径自拉开一个纸包,随意咬了一口包子,转身就走:“剩下的送你多买根花绳。” 林然眼看着小姑娘脸红得更厉害了。 林然:“…” 林然终于明白他桃花运怎么旺盛的了。 林然嘴角不争气地流下羡慕又心酸的泪水,那是一个母单最后的倔强。 元景烁走回来,直接塞给林然一个纸包,林然还没说话,他就道:“已经下山你安全了,大裘你直接穿走,这包子算为你践行,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林然眨了下眼,看着元景烁一脸自然地咬着包子,仿佛和之前那个又救她又调戏她又为她披大裘的热心少年不是一个人。 “多情又薄情,风流又冷漠。” 天一感慨:“这小子不得了。” 这种在仁义和凉薄之间怡然自如的态度,也就是林然这个木头,要是个别人,天一都能想象哪个姑娘被他所救、被他照顾被他宠爱、在最脆弱的时候不自觉地依赖他、却之后被他断然斩断所有联系的茫然和失落。 失落之后,要么委屈、要么不甘心…反正都会把他记得更深,一来二去,便再忘不了他 ——是个天生的风流情种,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某些成大事者的峥嵘特质。 天一总结:“你给他『摸』『摸』核桃吧,一定会有惊喜的。” 林然:“…”这种惊喜并不想要。 林然『摸』出了核桃:“…能帮我『摸』一下核桃吗。” 元景烁抬眸看她,林然再次拿出自己忽悠人的标准话术:“其实我一直在找我的有缘人,谁『摸』到核桃发红,谁就是我的有缘人。” 元景烁意味不明看了看她,倒也没说什么,空出一只手随意握了握核桃。 林然隐约猜到核桃会变『色』,但是她没想到,核桃没变红,竟然变白了。 林然:“??!” 林然大惊失『色』:“变白什么鬼?!” 天一也愣了愣,沉默两秒道:“…我没记错,好像只有楚如瑶那个世界第一主角『摸』核桃是变白的。” 林然:“…你、你的意思是…” “看似平平无奇的凡人少年,实则天资异禀、怀揣巨大身世秘密走上求仙问道之路,这一路上斩妖除魔、开疆辟土,收获了亲情、友情和许多的爱情,最后成功走上人生巅峰,并过上了红颜知己遍天下的美满幸福生活…好!” 天一欣慰鼓掌:“恭喜你林任务者,在楚氏凤傲天之后,又惊喜确诊境外输入元氏某点流龙傲天一只,今日新增工作量三吨,减少休假日三十年,共累计折寿三百年。” 林然:“…” 天一强自忍笑:“普天同庆,喜闻乐见,当醉饮二锅头,来,这一杯我先干——哈哈哈不行了,这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让你瞎鸡儿折腾还是工作量不够,这就天降——” 林然窒息:“你够了!” 天一笑够了,才闲闲说:“也不全是坏事,你往好处想想,这些主角身上都有大气运,你跟在他们身边受他们的气运庇护,也更容易找着什么机缘,能赶快把修为恢复了。” 林然如丧考妣:“你胡说,你以为我没见过龙傲天吗,就是他们身边的熟人才是凉得最快的,凉一个给他们增加一段经验值,凉一个加一段,等死绝了他们也就人生巅峰了。” “那一般凉的都是好基友,女孩子是不会死的,毕竟都是后宫团候选人,死了不符合基本法。” 天一理直气壮:“我看这小子不像喜欢男人的,那就不是卖腐而是正常后宫向,那女孩子就很安全了,你好歹算半个女的,他身边男人不死绝是轮不到你的。” 林然:“…”并没有被安慰到而且…什么叫半个女的!她怎么了就要被开除女籍,她不服呜呜—— 元景烁看了看核桃上的蓝光,见林然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耸了耸肩,把核桃放回她手里,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他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犹豫的女声:“那个…元公子,我能先跟你一起走吗。” 元景烁步子一顿,偏过头,看见这个一直有点木愣愣的姑娘两眼发飘,似乎在绞尽脑汁编理由:“其实、其实白光也挺有缘的哈,你不是要去寻仙吗,其实我也是要回去,你看咱俩是不是挺顺道的,既然顺道要不就一起走,路上还能相互帮衬…” 元景烁『插』着腰兜,仰头望天,舌尖绕着牙关转一圈,顶了顶后牙,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她。 他看着与她差不多年纪,却足足比她高一头,此时『逼』近她站,那种介于昂扬与成熟之间的半成年男子的压迫感强烈得不容忽视。 她终于停下喋喋不休的嘴,睁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有点呆呆看着他。 元景烁居高临下盯着她,长帕也不能完全遮住她半张脸的伤痕,斑斑血迹,让路过的行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像躲怪物似的急匆匆绕路。 但她实在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清凌凌的,明净的,像山间的溪泉,还总会不自觉地弯弯笑起来,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温软脾气好得不得了的姑娘。 但是看着这样温和柔软的姑娘,却累累伤痕,坠落雪里的时候,即使骨节寸断,也死死握住她的剑,像是下一瞬就能拔剑而起,一身悍然凛冽之气让人不敢亵玩。 元景烁突然笑了笑,俯下身,调|情似的在她耳畔低笑:“大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这么想赖上我啊。” 林然:“…虽然但是,能不能别叫我大婶。” 元景烁发现她还真是木,一点抓不住重点,他捏了捏一下她鬓边的白发,连恶劣都是云淡风轻的:“哦,那该叫什么,叫你小姐姐吗?你们修仙者不是年纪都很大,我叫你姐姐不合适吧。” “你说的有道理。” 林然想了想,认真说:“那你叫我『奶』『奶』吧。” 元景烁手一僵:“…” 天一想,不愧是你咸某林,这么多个世界猪都能找到男朋友,你还能倔强母单那确实是有原因的。 元景烁看着她真诚的眼神,一时都不知道她这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该怎么接。 他问:“你真要跟我走。” 林然小鸡啄米式点头。 他『揉』了『揉』眉心,忽的『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会喜欢我吧。” 林然:“…” 林然迟疑了一下:“我是该说“是”还是“不是”你才能答应。” 考虑到龙傲天那“全世界女人都是我后宫”的特殊属『性』,林然觉得这是个问题,值得好好思虑。 元景烁被生生噎了一下,盯着她半响,忽的笑了。 “行吧。” 他站直身,眼神竟渐渐淡下来,微微泛灰的眸子一瞬显出难言的漠然:“但跟在我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你哪日后悔,可不要怪我。” 林然心想,少年,你身边的危险『性』我比你还清楚,那这不是生活所迫硬着头皮也得上嘛,她郑重承诺:“我自己做的决定,不会后悔的。” 元景烁定定看了看她,意味不明地哼一声,转过身径自走了几步,却微顿:“你叫什么?” 林然才注意到,她还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知是有意无意的,他也一直没问。 她说:“我叫林然,林子的林,然而的然。” 元景烁眉头微微一挑:“我是元景烁,铺鸿藻、信景烁的景烁。” 林然:“…” 元景烁见她突然沉默:“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在想,文化真是个好东西。” 林然羞愧说:“对不起,你等我重新来,我这就也想一句有格调的古诗词装好这个『逼』。” 元景烁:“…??” 还真是个木呆子。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元景烁带林然进了一家客栈。 “再开一间上房。” 元景烁『摸』出来几个铜板,不太够,干脆把钱袋扔在桌子上:“开三天的,剩下的置办酒菜,你看着上。” 林然安静如鸡站在他后面,假装自己不是个吃未成年软饭的老『奶』『奶』。 元景烁偏头看她一眼,她立刻站得更直了。 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钱,她这个腰板就硬不起来——事实上,要不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已经准备着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贴补家用了。 元景烁打量她,一身狼狈,惨得都不像个姑娘。 屈指轻叩一下桌面,他对掌柜说:“让人去买两身她的衣服,再烧几桶热水。” 掌柜看见钱袋,也顾不得林然这一副杀人现场回来的吓人样,喜笑颜开:“元少侠您放心,我让我婆娘亲自去置办,一定给这位姑娘伺候妥妥的。” 元景烁无可无不可一点头,才看向林然:“我只在这里停留三天,三天后启程横穿昆云连山,你尽量养好伤,三天后如果你的伤势会成为我累赘,我们就分道扬镳,我绝不会带一个必死的人上路。” 掌柜在旁边暗暗咂舌,本还以为元公子难得带个姑娘,该是心仪之人,但听这冷硬的口吻也不像啊。 掌柜悄悄去看林然,以为这姑娘会变了脸『色』,毕竟哪个姑娘受得了这样的冷言冷语——却见林然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点点头:“好,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吃人家软饭就算了,还拖人家后腿,林然多大脸好意思干这种事儿。 “那你上楼去吧,我出去一趟。” 元景烁言罢,他也没有交代自己行程的意思,拎着猞猁和白蛇径自跨出门去了。 掌柜见元景烁头也不回地走了,悄悄去瞅林然。 林然根本不在意,她被冻得不行了,只想赶快上去洗个热水澡,楼梯走到一半,想到什么,一回头,正对上掌柜好奇的目光。 “…”掌柜『露』出尴尬的表情,林然弯眉一笑:“掌柜的麻烦您夫人,衣服要轻便好活动的那种。” 掌柜赶紧应:“好好,姑娘放心。” 林然就轻快上楼去了。 掌柜一时也『摸』不清她门路,心里暗自嘀咕两句,叫来婆娘去隔街铺子买衣服,又使唤店小二去提水烧水,最后才叫来个机灵小跑堂的,掩嘴悄悄道:“你去,去知府大人府上给尹小姐报一声信,说元公子回来了…记得从后门走,别惊了别人。” …… 江湖商旅侠客来往的小酒馆里繁『乱』热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随着蛇类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一双被劲装裹着的长腿迈进来。 正热火朝天叫骂大笑的客人们看着背着光走进来的俊美少年,都是一寂。 老板眼前一亮:“元少侠回来了,看来这次的收货也不少。” 有客人半是艳羡半是佩服说:“当然,元少侠从不失手。” 众人顿时热烈响应起来: “我的天,这两只都是仙兽,尤其是那只白蛇,一身的灵气都往外溢,我看都可以送去皇家做贡品了。” “不愧是元少侠,寒霜峰冰寒刺骨,多少能人异士有去无回,元少侠不仅来去自如,还带了两只仙兽回来。” “那当然,元少侠是谁…” 元景烁把白蛇和猞猁都扔到老板面前,懒洋洋:“这次不换钱,换成仙石。” 老板正对着白蛇尸体兴奋搓手,闻言一愣:“你要走了。” 元景烁“嗯”了一声。 老板仿佛看见金山银山从面前飞走,心痛不已。 他这酒馆是王朝大商会的一个分铺,在这霜城许多年都没得油水,但自从元景烁来了,元景烁杀的珍贵雪兽皮『毛』懒得找门路卖,都直接扔他这里处理;老板再把东西往上面送,上面大喜过望,漏漏手指就让他后半辈子都挣不来的好处,若是元景烁走了哪还有这种好事。 老板巴不得元景烁在这里留一辈子,心思转了转,又吓又劝试图挽留:“元少侠你这又是何必,那些受皇家供奉的国师哪一个本事能及得上你,只要你回京城,立刻就能成皇族的座上宾,到时候什么高官厚禄任你取夺,你又何苦一心去翻昆云连山呢?那寻仙之说不过是个传说,昆云山那边是什么样谁知道,若是寻仙不成再把命搭上,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元景烁没有说话,自顾自在旁边长椅坐下,一条长腿屈起,抱着刀往后懒散倚着墙,狭长凤眼半眯了眯。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但那股隐隐的不耐和凛冷,却慑得人心头发凉。 老板顿时噤声,不敢再打什么小心思,低头收拾一片狼藉的白蛇尸体, 旁边却有客人好奇问:“元少侠你找到雪莲花吗?寒霜峰上真的有雪莲花?” 雪莲花是江湖秘『药』,相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只有昆云连山上有,摄政王府的郡主身中剧毒,无『药』可解,相传只有雪莲花可以续命,摄政王许以重利广邀天下豪杰上昆云连山摘花。 他们霜城位置偏僻气候恶劣,又因紧临昆云连山时不时有仙兽作『乱』,除了买卖货物的商旅少有外人来,却因摄政王之邀一度集聚天下侠客、热闹非凡。 可昆云连山就不愧绝地之名,还没等霜城百姓开心些日子,那些信心十足上山的各方异士没一个活着回来的,一连十几波人有去无回,骇得摩拳擦掌的侠客们一哄而散,霜城渐渐又归于没落。 但就在霜城百姓以为雪莲花永远只能是个传说的时候,元景烁来了。 旁边人看着那散漫抱刀小憩的元景烁,却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凄红晚霞罩着城门正缓缓关闭,少年却披大裘腰跨短刀、挟着漫天呼啸风雪缓步走来的模样。 五日后,有雪虎下山作『乱』,足有三人高的残暴猛兽,两个跃身就攀上城墙把知府大人派出的卫队冲散,嘴里叼着血淋淋的半截人身就贪婪往人群里扑,绝望恐惧尖叫声不断,众人踩踏夺路而逃,眼看城中就要出现暴|『乱』的时候,冰冷刀光划破天际,少年身如惊鸿越众而出,生生将雪虎一刀贯穿、开膛破肚,一手拎着它的尸体挂在城墙,腥红的血沿着城墙淌成了小溪,骇得城外嚣张嘶吼的其他仙兽惊恐如鸟兽散,此后再不敢下山叫嚣。 知府喜不自胜,亲自邀少年入府宴谢,后来才有当时陪坐的客人传出风声,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姓元名景烁,是在江湖有赫赫威名的侠客,受摄政王亲口重托来昆云连山取雪莲花为郡主治病 ——摄政王权倾朝野、在本朝一手遮天,连今日圣上都要仰他鼻息苟延过活,能让他亲自邀请的,得是什么样的不世人物。 众人对元景烁敬畏异常,然见少年气势惊人、为人却算得上平和,平日谈笑虽不甚热络,却无论高低贵贱从不敷衍,众人就更生了几分亲近,时不时地邀请一道喝酒,关系愈发亲厚……直到他一个月前上了寒霜峰,如今才姗姗而归。 “有。” 元景烁懒于搭理贪得无厌的老板,对别人却不搪塞,简短道:“寒霜峰就有,想摘不必深入昆云连山,但仍然只生长在峰顶,路上有雪兽出没,没有百年功力上山必死。 众人暗暗咂舌,百年功力啊,放眼全天下,能有百年功力的有几人?况且即使是百年功力,能不能活着下来也是个未知数呢。 有人自嘲:“我们没有元少侠的本事,便不再想那些非命之财,况且这雪莲花已经为少侠所得,摄…” “没有。” 元景烁道:“我摘的那朵毁了。” 众人一愣,那说话人自觉失口,尴尬道:“那、那太可惜了,可是路上被这畜生所毁?” 元景烁并不多说,只道:“意外毁了。” 众人一时哑然,那边老板可得着机会,吹捧道:“这又何妨,元少侠能找到一朵,自然能找到第二朵,不费吹灰之力,嘿嘿吹灰之力。” 元景烁不置可否,站了起来,老板赶紧把仙石装好袋子递给他,又殷勤地递去一块雪白如玉的貂皮。 “这是我上面的东家拿到了少侠猎杀的那头雪虎皮,转赠了一位大人物很是成了些事,东家很高兴,特意寻了这貂皮让商队来送给少侠交个朋友,是绝好的雪貂皮,京城宫里的贵妃娘娘都穿不得。” 老板自以为很懂地热切道:“听说元少侠这次下山,身边还带了个姑娘,姑娘一直披着少侠的大裘到底不合身,不妨用这貂皮制一身衣,再没有比这更讨姑娘芳心的礼物了。” 元景烁盯着那柔白似雪的貂皮,脸上不见喜『色』,薄唇反而轻轻扯了扯,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凉薄。 缠着绑带的刀柄顶回貂皮,老板不解,抬头就见少年浅灰『色』的眸子淡淡看着他:“雪貂不必了,给我一瓶上好的疗伤『药』。” 老板愣了愣,一拍脑门:“呦还真是,我竟把这忘了,少侠稍等,我这就给您拿。” 元景烁看着老板去翻箱倒柜。 试图拉拢一个侠客,却不送宝刀不赠伤『药』,送用来讨女人欢心的雪貂皮。 他们商会敢这么对七山八岳的掌门吗?敢这么对武林盟主四方武尊吗? 还是他元景烁脸上就活生生写着好美人爱女『色』,好像这辈子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 元景烁拎刀换了只手,眼底一片漠然。 老板终于找出两瓶疗伤『药』笑呵呵递给他,元景烁接过来,扔下两块仙石,不理一直说“送少侠的不要钱”的老板,转身径自走了。 老板看着元景烁背影消失在门后,殷切的脸立刻耷拉下来,面『露』怨怒,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什么东西,『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运气好修了几分本事就在老子面前横,还不是我们商会赚钱的狗,给他几分颜『色』还开了染坊了?给脸不要脸!” 客人面面相觑,心里并不赞同,只是老板秉『性』一直如此,元景烁已经走了、老板背后的商会又实力不俗,谁都不想惹一身『骚』,于是都不吭声,既不反驳也不应和。 “你们当我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们,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板心里妒恨如火烧,却故意做出不屑的语气:“你们以为他为什么巴巴来摘雪莲花,那是因为他和摄政王府那个中毒的郡主本就有一腿!人家可原本是攀高枝做摄政王的上门女婿去的,结果来了霜城,原来的姘头还半死不活着,又和知府小姐搅合在一起,如今连上趟山都带个女人回来,真真是左拥右抱风流潇洒。” 众人愕然,表情都有点异样,倒不是瞧不起,反而暗暗有些艳羡,毕竟男人嘛,风流不算错,反而想想能得那些天之骄女倾心,让人心里有些不可说的窃喜。 不过到底有明白人,不悦反驳:“元少侠不过是那日雪虎下山救了知府小姐,其他两人面都没见过几面,清清白白,你红口白牙就毁人清誉!至于摄政王府郡主是真是假不说,那也是人家的私事,郡主堂堂皇亲贵胄,岂容得你在这里『乱』嚼舌根。” “…我说的这些在京城人尽皆知,做的出还不敢让人说。” 老板强撑着,但也害怕摄政王的权势,含糊着转移话题:“…那不说别的,今天他确确实实带了个姑娘下山吧,那姑娘一路穿着他的大裘招摇过市,还堂而皇之被他带去客栈,满城人都看个清楚。” 众人这次不说话了,元景烁是风云人物,一入城多少人盯着,他的一点事就能传全城,更何况是向来独来独往的他竟带着个姑娘回来安置,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 “我去看了,那女人虽然刻意用长帕遮脸,但『露』出的手和眼边皮肤都是疤痕血痂,一个女人出现在雪山还伤成那副模样,一路披着男人衣服不见半点羞愧,能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老板明褒暗贬,明晃晃地嘲笑:“咱们元少侠怜香惜玉,连这毁了容的女人都不放过,巴巴一路护送回来,这样温柔体贴,也不知是不是在山上孤男寡女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嘭。” 大门被重新踹开,老板声音戛然而止,嘴还没闭上,惊恐看着面容俊美的少年慢条斯理跨过门槛。 “我才想起,我还有东西落下了。” 他笑着,拇指轻挑,短刀刹那出鞘,刀刃折出一线慑人的寒光:“现在,我就来取回那东西。” “……” 老板看着那冷光猎猎的刀锋,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他哪里还不明白是自己的话都被元景烁听见了,双腿一软,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强扯出个谄媚的笑试图解释:“元少侠,我不是——啊!!” 剩下的声音被惨叫取代,客人们惊站而起,惊恐地看着老板被狠狠贯在墙壁。 老板惨叫着,他右肩琵琶骨被刀刃贯穿,泊泊鲜血淌出来,短短时候就浸红了他胸前。 “你算什么东西。” 元景烁脸上仍然挂着惯常懒散的笑,一步步走向他:“郡主是亲王之女,尹小姐是知府贵女,给你几条命,敢对她们品头论足?” 老板恐惧地全身发颤:“小的不敢不敢!是小的嘴欠,请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小的——啊啊!” 他发出尖锐的凄叫,那刀被连柄拔|出,下一瞬又狠狠捅进他左肩,瞬间血喷如泉。 “至于那个姑娘,毁了容又怎样,一身是伤又怎样,披着男人的衣服招摇过市又怎样?” 元景烁眉目轻佻,手慢悠悠握住刀柄,却在老板惨叫声中狠狠一转,骤然变脸,厉喝:“她自云端跌落泥潭不曾哭丧,修为容貌尽毁不曾怨艾,身为剑客濒死仍握剑不松分毫,一身清正烈决之气是你这辈子望尘不可及万一的高华,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瞧不起她?井底之蛙也敢信口妄判天穹浩大——给你脸了?!” 老板被他骇人的杀意吓得抖如筛糠,骤然两眼上翻,□□一湿,稀稀拉拉淌出黄水来。 元景烁一把拔刀,刀光划过惊影,径自后退两步,老板如烂泥软倒在地上,脏污不堪。 元景烁拎起旁边的酒壶,顷倒的酒水冲刷刀刃过的血,夹着血气的烈酒醇气肆无忌惮地扩散。 “今日我废你双臂算一个教训,望你以后谨言慎行,若你做不到…” 元景烁居高临下睨着他,刀刃映『射』出一双比刀光更削薄冰冷的凤眸,他似笑非笑:“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 老板全身哆嗦看着他,两眼一翻生生晕死过去。 酒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元景烁压刀归鞘,掌心斜压一圈刀柄,他仰头拎着烈酒一仰而尽。 清透酒『液』淌过他修长的脖颈、凸出劲瘦的锁骨…倏然酒壶坠在地上粉碎,凌厉的脆响,所有人下意识哆一下。 元景烁看也不看任何人,漫不经心抹过薄薄唇角的酒痕,靴底碾着满地酒血碎片,转身大步离开。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好半响才敢呼吸,看一眼那边生死不知的老板,面面对视都能看见彼此眼中的骇然瑟缩。 …… 林然洗了好长一个热水澡,等洗完,水桶里一片红 ——更像是凶杀现场了,希望一会儿来收拾的小二不要被吓『尿』。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洗掉了血痂,脸上看起来就好很多,虽然还是有细碎的划痕和雷斑,但至少看着也是个清丽的姑娘了。 林然美美拍了拍脸蛋,去穿掌柜夫人送来的衣服,刚穿上中衣要扑向她的饭,就听见外面急促敲门声。 林然还以为是小二来收盘子,扬声:“一会儿再收,还没吃呢。l 外面却响起一个震惊女声:“怎么有女人?小姐,这屋里有个女人!” 林然:“…?” 她刚进城,只认识一个元景烁,哪会有别人来找她,八成是找错房了。 既然是姑娘她就不讲究那么多了,扯着外袍披上哒哒跑过去,推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纪小些的梳着双丫髻做丫鬟打扮,正眼神警惕盯着她;旁边则站着一位扶风弱柳般的白衣姑娘,发鬓乌黑,带着面纱,『露』出一双盈如秋水的眸子。 林然突然推门出来,主仆俩同时退了一小步,惊疑不定看着她披散的雪白头发和脸上的伤痕。 林然打量她们这对主仆,确实不认识,好脾气问:“你们是谁?要找谁?是不是找错人了?” 白衣小姐还没说话,小丫鬟已经回过神来,强撑住气势叉腰汹汹道:“这话该问你才对!你怎么衣衫不整在元少侠屋里,还…”丫鬟看见里面的还泛着热气的浴桶,大惊失『色』:“你还在里面洗澡!” 白衣小姐看见一身沐浴后湿气未散的林然,脸『色』就是一变,再等透过半敞的门缝看见里面搭在椅背的玄『色』大裘,整个人就是一震,眼眸霎那含泪,纤弱的身形都摇晃了晃。 “小姐!”小丫鬟赶紧扶住她,担忧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咬唇着急瞪林然:“元少侠尚未婚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你到底和元少侠什么关系?!” 林然看着一脸绝望的白衣少女,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点什么。 林然无措问天一:“这、这姑娘是不是认识元…” “很显然。”天一沧桑点烟:“龙傲天后宫团第一位出场了。” 林然:“…”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误会误会了!” 林然果断指了指隔壁:“元少侠住旁边那间,我和他没关系,是他在雪山好心救了我,又看我无衣无着借钱给我暂时找个容身之所。” 听了这话,白衣少女脸上这才重新有了血『色』,小丫鬟也松一口气,扶着小姐嗫嚅着对她道歉:“对、对不起,那掌柜的只说元少侠人住楼上这边,我们好不容易才出府也不能久待,急着见少侠,一着急就误会了…” 那白衣姑娘也恢复过来,红着脸柔婉福了福身,歉然道:“是我一时失态,管教身边人不严,实在失礼了,向姑娘道歉,请姑娘宽恕。” “没事。” 这点小事林然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她摆了摆手,好心道:“他半个时辰前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恐怕得等一会儿。” 小丫鬟顿时看向白衣姑娘:“小姐,那我们还等…” 白衣姑娘咬了咬唇,眼神有点犹豫,最后归于坚定:“等,我定要见少侠一面。” 现在是人间界,礼教严格的那种,看这姑娘该是哪位官家小姐,擅自出府,就为了来与心上人团圆 ——不愧是龙傲天,龙力滔天、魅力无边。 林然挠了挠头:“那个,你们要不要进来等?” 小丫鬟有些异动,白衣姑娘却摇摇头:“谢谢姑娘,我就在这里等他就可以了…” 她微红着脸:“我想他一进来,我就能看见。” 林然:“…” 艾玛,这扑脸就来的狗粮。 林然一只母单再次『露』出羡慕又心酸的口…不、泪水,看着她们主仆俩都弱不禁风的样子,从屋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不等她们答谢,就摆摆手关门进去——她的饭快凉了,她得抓紧干饭去。 “小姐,这位姑娘真是个好心人。” 小丫鬟扶着尹姑娘坐下,又有点同情地小声:“她脸上有伤,一个姑娘家,不知吃了什么苦才伤到脸,太可怜了。” 尹姑娘其实还在想林然怎么被元景烁救的事,她知道元景烁处事侠义、偶遇救了这位姑娘是理所当然…就像那日从虎口救她一样。 但看着元景烁的大裘放在那姑娘的屋里,她心里还是有一点酸和怅然。 听见小丫鬟的话,她放下那些小思绪,轻声道:“等我们回去取些好伤『药』,你给送过来。” “是。” 小丫鬟笑道:“小姐这样善良,和元少侠那样仁义心肠的公子最配了,元少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尹小姐嗔她:“就你多嘴。”,却忍不住羞红了脸。 门外终于走进熟悉的挺拔身影,尹小姐赶紧站起来,紧张地攥了攥帕子,看着他面无表情踏着楼梯上来,终于忍不住心里迸发的情绪,走到楼梯口,婉转唤了声:“元少侠…” 靴底踏楼梯声一顿,元景烁抬起头,看见楼梯口攥着帕子忐忑看来的尹小姐和旁边一脸笑容的丫鬟,剑眉下意识拧紧。 尹小姐看着他皱起的眉峰,心渐渐凉了。 “尹小姐。” 元景烁屈起的指节微不可查叩了叩刀鞘,他的眼睛和脸都天生带笑,于是也就从没有人能看透他心底最深处无法言说的压抑与不耐。 他轻描淡写:“若是尹大人有事,直说便是,不必劳尹小姐走一趟。” 尹小姐脸『色』瞬间惨白。 林然听见低低的交谈声,知道是元景烁回来了,人家小情儿俩说话她当然不能去当电灯泡。 就这么着,她继续快乐干饭,就要把最后一块红烧肉咽下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崩溃的哭诉声:“是婉儿自作多情了!婉儿这就走!再不会叨扰少侠分毫!” “…”林然被这突然高昂的哭声噎了个正着,捞起旁边茶壶对着嘴灌,才勉强把肉块灌下去。 “我的天。” 林然惊魂未定抚心口:“给我吓够呛,这姑娘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能倒似的,怎么哭声飙这么高?!” 天一默默放了一首《因为爱情》 林然:“……” 林然站起来,有点想看看这差点把她噎死的爱情。 打扰人家私事不太好,但龙傲天的后宫决裂这不符合基本法啊…她犹豫了一下,悄咪把门推一点缝,缩着脑袋往外看。 面前一片黑。 林然:“…?” “好看吗。” 元景烁凉凉的声音:“你顶着我腰了。” 林然:“…” “对不起!!” 林然超大声,然后“啪”地就把门关上了 …顺便夹了元景烁半截头发。 元景烁:“…” “对不起。” 门又被推开一点小缝,一小把黑发被纤长的手指悄咪推出来,她小声说:“头发还你。” 元景烁:“…” 元景烁愣是给气笑了。 林然关上门,想了想,又推开门,这回没有阻力了。 她走出来,正看见楼下那位白衣姑娘袖子擦眼睛更咽跑出门去的身影,她的侍女着急在后面追。 林然偏过头,看见元景烁抱着手臂斜倚在墙角的阴影里,轩眉俊目,眼睫半阖,薄薄唇线天生上挑,轻佻又多情,只是这一刻,昏黄的火光摇曳在他脸上,明明暗暗间,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冷漠。 林然看着他脸上的笑,莫名觉得他现在心情有点糟糕。 林然:“你们吵架了?” 元景烁掀起眼帘懒懒瞥着她,脸上还在笑:“你很好奇?” 林然一时无言,瞅瞅他,诚恳说:“…你要是这么问,那我就不太敢好奇了。” ——毕竟这小伙子火气有点大,眼神凶得像是要打人。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绕过她要走。 林然:“你是不是在生气?” 元景烁轻轻哼了一声,说不上是不是嘲弄,却懒洋洋道:“没有,回去睡觉吧大婶。” 这还是没有? “等一下。” 林然想了想,跑回去把大裘拿出来还给他:“我刚才给洗干净了,又吹干了。” 元景烁挑眉瞅了瞅那大裘,似笑非笑:“你都贴身穿过了,你觉得我还会再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林然从善如流收回来:“那我就留下了,等我裁一裁裁成个女款穿着,将来我有钱了,还一件更好的给你。” 元景烁已经见识过她抓重点的本事,这姑娘耳朵就仿佛有屏蔽功能,自动筛出自己想听的,其他的都当没听见,堪称装死的至高境界——返璞归真。 元景烁要走,又听她说:“再等一下。” 元景烁眉宇划过一抹不耐,今天发生的事就没一件让他痛快的,他背对着她忍耐地呼吸一下,语气渐冷:“还有什么事?” “呃…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说。” 林然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们才认识不久,还没有磨合好,所以我不知道提起什么可能会让你不开心,我要是说的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或者你不想提,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以后都会注意的…” 元景烁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顿了顿,偏过头去,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她眼神很真诚,表情也没有什么扭捏羞耻,坦『荡』得让人丝毫不会怀疑哪怕他真的说了什么不客气的话,她也不会尴尬或者羞恼,而是会认真地思考一会儿,记在脑子里,认真诚恳地跟他道歉说以后不会了。 元景烁仿佛这才注意到,她洗干净了,一张白净的脸蛋,简单宽松的衣裙,青竹似的亭亭站在那里,明明一头古怪的白发,明明脸上还有伤痕,弯弯笑着的样子,却莫名地很美好、一种岁月温情流淌的美好。 他心头微微一动。 他突然有点明白第一眼见她,觉得她哪里特别了 ——她身上有一种不辨『性』别的、疏朗又包容的温和气质。 不会羞涩又温柔地想成为你的附庸,不会热烈而霸道地想占有你,她甚至不会有欲望。 像明月,像竹子,像空气那种物事,静静地存在着,对所有人、对无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 所以你也就不必像对普通女孩儿一样对她如何躲闪、如何克制,像照顾脆弱的花朵一样呵护、容忍,不必谨慎思虑自己随意一个举动可能造成的误会和伤害——因为她本身就已经足够强大。 她通透,所以她不会误会,不会轻易就对你产生不必要的情感;她情淡,所以她不会纠缠不会伤心,不会反馈给你那些因为情感得不到回应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她足够强大,所以她不会被风霜摧残,不会被暴雨折断,她可以与你过刀山血海为伴。 这种感觉,很奇妙,前所未有的奇妙。 但出乎意料的,他并不讨厌,甚至让他有些舒服。 元景烁紧绷的背脊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你说的。” 他语气并不客气:“我不喜欢别人窥探我的想法,不喜欢别人试图探寻我的情感和过往。” 林然果然没有生气,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比较注重个人隐私,喜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青春期少年嘛,本来就是三观逐渐塑形的时候,现代的小朋友们被家长碰一下日记本就要炸『毛』,更何况是元景烁这一看就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肯定更不喜欢被束缚被窥探——虽然她也没那个意思。 “好吧,我懂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林然点点头:“如果无意还是有哪里让你不舒服,你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可以好好商量,让大家都过得开心一点。” 她很认真、也很真挚。 元景烁深深看着她,薄唇微抿,全身微微绷起的气压都像是放缓下来。 他忽然大步向她走来,手伸向胸口,林然手里一沉,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东西放在她手心,是个小『药』瓶。 “你废话好多。” 他像是很随意地说:“去疤的伤『药』,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你拿去自己随便敷吧。” 林然拿起『药』瓶,还没仔细看,他忽然弯下腰来,酒气伴随着男儿饱满身体独有的热力拂过她脸颊,像是被烈火熏着。 “我突然觉得…” 她听见,他莫名一声哼笑:“说不定我们真的能一路走到最后。” 林然一愣,俊美少年已经重新把手『插』进腰兜转身走,他步子大,腰侧悬着的刀鞘随之轻轻摇晃。 “我刚才口气不好。” 他突然顿住,偏了偏头,懒洋洋的语气,也听不出是不是真心:“对不起啊。” 不等林然回答,他背对着她散漫挥挥手,推开隔壁的门进去了。 林然拿着手里的『药』瓶,看着重新掩上的房门,呆了呆,忍不住笑了。 “这小孩儿,酷酷的,拽拽的,但…” 林然笑:“这就是少年版的龙傲天,第一次见嗳,居然有点可爱。” 天一残忍揭穿真相:“那是因为他现在还只是没有变态的幼年龙傲天。” 林然:“…那成年完全变态版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明摆着的。” 天一随手翻开一本古早点流小说,张嘴就是一段古今结合:“他睥睨天下,他傲视苍生,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全世界的男人只有他的小弟和挂掉的炮灰,全世界的女人只有他的女人和死掉的女人,但即使如此,他心里也从来以大业为重,绝情断爱,心狠手辣,视世人如蝼蚁,视所有女人为玩物…” 林然:“…” “现在还可爱嘛?还开心嘛?” 天一凉凉说:“要不要先发表一下感想——未来玩物之一?” 林然ovo:“…” “话说,这么说还真是,你,女的,年轻漂…暂时半漂亮,还跟在龙傲天身边…啧,这个设定真的很危险啊。” 天一啧啧翻书:“按照普遍剧情,如果你坚决不想加入肯德基豪华后宫套餐,那你八成就会成为主角升级路上gg以贡献经验条的女炮灰之…” “别说了。”林然淌下宽面条泪:“重金求组织把我开出女籍。” 天一呵呵:“不是跟你说过,男的会死得更快。” 林然绝望地躺平成一只废林。 “怎么样,是不是很绝望?是不是觉得前途惨淡?” 天一忽然正『色』:“——说真的,这小子有点邪『性』,哪儿就冒出来另一个白光主角?!要我看你也别管太多,就蹭蹭他气运把伤养好,以后的事儿随缘吧,别节外生枝再惹一身『骚』。” “不,我还有机会。” 林然倔强地爬起来,一抹脸,握拳超大声:“我还可以趁着他还小看着他别长歪,在他彻底变态之前,努力把他培养成新时代社会主义五好龙傲天——傲天界不一样的烟火。” 天一:“…” 可给你红的,红得就差流油了——一巴掌给你糊成烟火还差不多。 …… 元景烁和白衣姑娘的感情纠葛林然这个外人不好妄自揣测,不过看元景烁的态度,那位白衣姑娘一腔痴情终究要无疾而终了。 林然不知道元景烁的过往发生过什么。 也许他曾一场鲜衣怒马踏『乱』整座皇城的繁华,也许他曾在武林之巅一人一刀酣畅淋漓地厮杀,也许他喝过人间最烈的酒,也许他见过江湖最美的姑娘,也许他有过最浩大的荣光与盛名… 她不知道,不知他曾经在这一方人间界掀起过怎样的风雨、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故事。 她只知道,三天后她们就要横跨昆云连山,踏上前往修真界的征程。 那时候,两界相隔、如隔天堑,此方曾经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过化为一段传说,这个少年,和他的传奇,也许终将流传在街头巷尾,化为茶馆说书人提手拍案间的一点笑谈。 林然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先借着昏暗的烛光,辣手摧花把大裘折腾了一遍,给大致裁成自己能穿的型号,至于丑不丑的…嗯,反正穿身上她也看不到,只要她不嫌丑,丑得就是别人。 然后她就美滋滋拉灯睡觉去。 她睡得很香,不知过了多久,却被门外嘈杂的声响惊醒。 伴随着混『乱』的脚步声和中年男人凄痛的哀求,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消息。 尹小姐失踪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天刚露出一线曦光, 林然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激烈的喧闹声, 伴随着一道中年男人悲痛的泣声:“元少侠!求您救我女儿! “尹小姐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知府大人,小少爷还在等你,霜城还要仰仗您,您切不可悲痛过度伤了身子。” “是啊知府大人,元少侠在此, 定能想出解决的策法。” 忽然凄厉的童声哭着跑上楼梯,却步子小一下子跌倒:“爹爹!爹爹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小少爷怎么来了?” “快把小少爷扶起来!” 尹府的老总管抹着泪过去把幼童抱过来,为首的尹大人回头, 见小儿哭喊要姐姐, 心中愈是大恸,抱住孩子,竟落下泪来:“宝哥儿, 我的婉儿…” 嘈杂的喧闹声里, 终于有一道推门声。 只披着外袍的英挺少年走出来, 尹大人见到, 神色凄楚,竟直直要跪下, 语带哽咽:“元少侠,霜城有歹人作恶,已经残害了许多无辜百姓, 昨夜竟又捉了我的女儿…我实在没有办法, 实在没有办法, 只能厚着老脸来求您, 恳请您救救霜城的百姓、请您救救我的女儿…” 众人大惊:“知府大人!” 尹大人跪到一半就被一只手臂拦住, 架起来。 “折煞元某。” 元景烁冷静的声音:“尹大人,里面说话。” 林然抱着被子坐起来,挠了挠鸡窝头发,惺忪着眼睛拽过衣服穿上,随意用发带系住头发,穿上鞋推门出去。 一推门,就见侧面走廊站满了人,有官员、仆从、还有许多披甲执着刀兵的军士,齐刷刷狐疑看来。 林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看来是出事了。 她没有说什么,微微拱了拱手,直接从侧面楼梯走下去,下楼时还隐约听见后面有人狐疑声音:“这女子面生,二八年华却一头白发,怕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这特殊时候,她实在可疑,可要先抓起来…” “噤声!这女子是元少侠带回来的,岂容放肆。” 林然哂笑,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看来这里也流行白发魔女传…白头发还是太麻烦了,等什么时候头发再不黑回去,她要不要考虑买点染发剂染回黑的? 她走到楼下,大堂门口也镇着四个魁梧的军士,一些食客和早起的住客聚在大堂里,有些不安地对着楼上指指点点,正在小声议论,看见林然下来,有一瞬的安静。 林然:…你们真的get不到白毛的萌点吗呜呜。 林然怀揣着无人懂的怅然慢吞吞坐到不远处,实则竖着耳朵偷听。 客人们终于重新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尹小姐失踪了?知府大人来请元少侠救爱女。” “已经是这几天第三家失踪的姑娘了…尹小姐会不会也被那鬼物掠走了?” “这这,鬼物竞如此大胆?连知府大人家的小姐都被掳走——这如何是个头啊!” “……” 林然这才知道,霜城年轻姑娘失踪这已经不是第一起了,算上那位知府家的尹小姐,就在这几天里竟已经消失了三个姑娘。 这三个姑娘,有的是在家中失踪的,有的是在出门途中消失的,失踪的时候身边人全部惨死,场面血腥残忍。 “确实是鬼啊,王家隔壁邻居老刘头家,老刘头不是说那天亲眼看见了王家姑娘被掠走!他说那晚天上飘起黑雾,一只巨大的蝙蝠从黑雾中扑出来,直接扑在王家屋顶,挥一挥翅膀王家老爹娘和几个兄弟就五孔喷血倒地上死了,他把昏倒的王家姑娘抓走,从头到尾一点声息没有,这不是鬼是什么?!” “那鬼物杀人如麻啊!听说知府小姐的车夫和仆从都死了,尸体就那么扔在街上,还是今天早上打更的更夫看见,听说那场面惨啊,所有人的血肉骨头都被吸干了,一张张苍白的人皮瘫在地上…更夫当场被吓疯了。” 掠走年轻姑娘,尸体被吸得只剩人皮,黑雾,蝙蝠……林然咬了一下指甲。 她已经知道,这昆云连山位于人间界与修真界交界,世人嘴里的“仙兽”实则就是能修炼的异兽。 但异兽再残暴,也毕竟是吞吐天地灵气而生,是灵兽,不会出现漫天黑雾,这倒更像是一些天赋诡谲的妖或者幽冥黑渊之类的魂鬼之道。 楼梯传来阵阵脚步声,林然抬起头,看见那些仆从府兵噌噌下来开路,一个官员打扮的中年文士领着个还在抹眼泪的幼童,被众人紧紧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是看不出表情的元景烁。 大堂里众人被这气势所慑,不由自主站起来,望着他们,屏住呼吸。 元景烁步子一顿,目光居高临下环视,最后定在她身上。 “喂。” 他斜倚着楼梯,在光暗交织的斑影里,英姿纵肆的少年,那双俊美的桃花眼飞扬,仍然那么懒洋洋地叫她:“我要去昆云连山,你还跟我走吗?” 林然眨了眨眼,莞尔。 “说好的,当然要走啊——啊恘!啊恘!” 她站起来,刚要发表两句是兄弟有难同当有姑娘同救的动人感言,就先打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一囧:“…不过我得先把大裘拿下来。” 尹大人愣了愣,因为他看见,元景烁笑了。 这是相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元少侠笑得这样快活。 “行吧。” 刀一把斜扛在肩头,刀锋衬着身高腿长的劲瘦少年,眉峰高挑望着她,笑得畅快:“那就走!” …… 这次她们去的不再是昆云外翼的寒霜峰,而是直奔昆云主峰。 昆云主峰连绵万里有余,他们循着线香往一座雪山追,那雪山足有万丈之高,风雪寒天,越往上越冰封刺骨,知府派来的那些身经百战的军士没走到半山腰,就被冻得浑身僵硬再也走不动了。 元景烁回头看了看,对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如果还扛不住就往山下走。” 军士们面露惭愧和感激,齐齐拱手,为首的霜城府老总管,更是看着尹家姐弟长大的老叔父,一把年纪了,却因为知府大人不会武功,执意亲自带队上山,此刻冻得全身僵直,仍深深鞠躬,声音哽咽:“少侠一路平安!都仰仗您,请您…请您把小姐带回来。” 元景烁摆摆手,大步往前走,一边去看林然:“还行吗?” 林然已经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哈出来的气转瞬冻成冰尖,一个劲打喷嚏:“没、啊恘问题。” 元景烁拧眉看她,林然看着他身上紧贴着身板的薄薄劲装,又低头瞅了瞅比熊还厚实的自己,觉得自己好像给修真人士丢脸了,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瓮声瓮气强自挽尊:“虽然我在打喷嚏,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战斗力。” 还挺押韵。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把腰间系着的袋子递给她:“你看看,这个你能不能用。” 林然打着喷嚏接过来打开,一眼看见里面竟然是灵石。 虽然大多都是下品灵石,但是能在人间界找到灵石,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林然咂舌:“是你用那两只异兽换的?” 元景烁随意“嗯”了一声。 林然又仔细翻一翻,这个袋子看着小,却竟是个初级储物袋,装着的灵石竟然足有五六百块,就连中品灵石都有十来块,对于修真界的筑基散修都是一笔巨款了,也不知道元景烁一个凡人怎么攒出来——肯定不只是这一次两只异兽换的,八成是多年的家当了。 林然:“真让我用?” 元景烁斜瞥她:“再说你就别用了。” 林然流着泪对天一说:“我突然get到小霸总的魅力了——虽然他又花又拽又气人,未来还有渣男的潜质,但他真的好霸道啊!” 天一冷眼看她要被糖衣炮|弹迷惑,默默掏出了一叠古早点流种马升级小说,打算为她重新回忆起被傲天支配的恐惧。 林然瞬间收回眼泪,拿起一块中品灵石吸收了起来。 她经脉都被天雷劈裂了,所以修为散尽成了凡人,要想恢复,就得把受损的经脉修补好,人间界灵气稀薄她一直没有恢复的机会,下品灵石的灵气斑驳,但中品灵石就纯净很多,勉强可以用来修复一些小经脉。 林然一边走一边吸收,一会儿就把十几块中品灵石用完,边边角角被修复好的经脉里涌动着星星点点的灵气,却让快被冻僵了的全身都暖和起来。 林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化身一个无情的发卡机器:“元少侠,你真是个好人!” 元景烁把袋子重新系回腰间,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的手比他的小两圈,指骨纤细、皮肤柔软细腻,本该是一只很漂亮的手,现在却只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暖和过来了。” 他松开她的手,一边给她把被风吹歪了的绒帽戴正,一边不忘嘲笑她:“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废的修仙者,希望你打架的时候也不会这样没用,否则我就把你扔路边要饭去。” 寒天雪地,他的胸膛却像是火炉一样泛着腾腾热气,靠近的时候,呼出的热气都拂在她脸上,充满着独属于年轻人的热烈又蓬勃的生命力。 林然感觉眼睫上的冰晶都被吹化了,她艰难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抹脸,解释:“修真界路边是要不到饭的,倒是很有可能被人抢,要是必须赚快钱的话,我们可以考虑钓鱼执法,就是装作菜鸟吸引想抢我们的坏人然后反杀抢他们的…不过这样也有点缺德,要实在缺钱又一时找不到赚钱门路的时候才可以。” 元景烁看着这有着秀气脸蛋的少女认真说着黑吃黑,嘴角抽了一下:“你还挺懂啊。” “生活不易,多才多艺。”林然沧桑点烟:“无论你信不信,我是一个曾靠胸口碎大石走天下的老手艺人。” 元景烁:“…” 天一又默默把龙傲天小说收起来,它觉得是它多虑了,林然还是很安全的——龙傲天得多饥不择食才能对她下手?! 元景烁无语,又莫名觉得很轻松。 他看着她感慨回忆的小表情,突然恶劣地把刚整理好的帽子扯下来套住她的脸,笑眯眯:“行啊多才多艺的大婶,那我将来可要看——铛!” 利刃出鞘的破风声骤鸣,元景烁猛地旋身,脸上笑意尚未褪去,刀柄已经在掌心飞转半圈,他一刀狠狠劈下,刀刃撕开血肉的裂响伴随着腥血喷溅。 林然毫不犹豫拔剑,风竹青光一痕划过,扑来的恶狼长毛项颈间喷出鲜血,一声哀嚎都没有地跌进雪地里。 元景烁余光瞥见,眸底微微亮起一抹光。 他错后几步与她靠背相抵,漫不经心扫过流着恶涎跳上巨石凹谷,眼神贪婪围拢过来的雪狼群,却偏了偏头,在她耳鬓轻笑:“你的剑真美。” 林然真心实意:“你的刀也很厉害。” 元景烁突然笑了,笑得前所未有的纵情又狂妄。 曾经武林第一美人写满几册诗篇表达对他刀的仰慕,他心无波澜;但她一句称赞,让他快活 ——那是刀客与剑客的世界,那没有性别,那无关风月,那是对武道最纯粹最赤热的追逐与攀登。 只有懂的人才会懂。 她就懂他。 “你看好。”元景烁笑得轻狂:“我还可以更厉害。” 恶狼咆哮着自四面八方扑来,他一跃而起,刀光如流星陨九霄! 狂风席卷,卷起漫天风雪,那淋漓的血与肉,那凄厉恐惧的兽吼咆哮,在最寒冷最肃杀处无声又猖狂地爆裂。 冰冷的白雪猎猎迎面,转瞬便凝为冰晶,林然劈开面前最后一道黑影,又抹一把脸,再睁开,周身皑皑白雪已经被鲜血泼洒,满地死寂的狼尸。 风雪停了,冷峭劲瘦的身影自狼尸尽头缓缓垂下手臂,刀尖晶莹倒映着雪花。 他眼中有畅快的笑痕,脸廓比刀锋更凌厉英俊,眼睫坠着两滴血,他一眨,便顺着脸颊划开,比血痣更艳丽。 “痛快。”他看向她,那眉目昭如烈焰,分明神采飞扬。 狼血流到唇角,被薄而红的舌尖舔掉,他偏偏头,咧嘴笑:“走?” 像个疯子。 是个清醒又酣畅淋漓的刀疯子。 林然呼出一口热气,随意捞一把雪水擦去风竹剑上的血痕,大步向他走去。 没走多远,元景烁忽然用刀尖划过旁边一块巨石。 “等一下。” 他用手在巨石表面被满满覆盖的雪层抹了一把,林然才注意到这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水晶状的透明凝结体。 元景烁掰下一块凝晶,在掌心碾了碾,然后就扔下,大块大块地掰起凝晶,没一会儿就生生掰出一块中空的地带。 那是一片血色的土,静静开着一朵雪白的莲花。 “这就是雪莲花,昆云连山独有的宝物,刚才那些狼群会聚集在那里,约莫就是感应到了雪莲花的气息。” 元景烁拍了拍手上的雪花,用刀尖轻轻一挑,把雪莲花连带着它下面的一捧红土都架起来,从胸口摸出来一个玉盒细致放进去:“相传昆云山雪下常年埋藏着各种尸骨,那些强大的雪兽死后千百年尸骨仍生机不散,那种生机从尸骨中逸散在雪中,就开出了雪莲花,百年以上的雪莲花便算是成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这株雪莲花上的确有灵气波动。” 林然若有所思:“这个有点像修真界的一些奇花异草。” 元景烁看她一眼,懒散说:“本来可以给你,不过这一株我之前已应了别人救命用的,再遇到下一株给你试试。” 林然摇摇头:“我有感觉,这株花灵气对我来说太稀薄,估计没什么用。” “这是一株百年雪莲花。” 元景烁微微沉吟:“如果能遇到千年雪莲花,也许对你有用。” 林然眼前一亮:“还有千年的?” “是啊。” 元景烁突然恶劣扯唇:“可惜从没人见过而已。” 林然:“…” 林然就萎了,从没人见过,那她八成也是没戏——这就是一个非酋最倔强的自信。 元景烁看她重新萎顿成一团,笑得很欢快,又拿出线香。 这是尹知府给他的,贵胄家都会给孩子身上点这种线香,如果小姐公子走丢或者被人掠走,家人可以借此找到,尹小姐身上也燃着这种香,他们就是凭借线香一路追到这里。 “香已经燃了大半,不远了。” 元景烁:“往这边走。” 冰寒气愈重,线香的香引飘飘欲散,他们又走了两三个时辰,林然突然心头一动,快跑几步拉着元景烁直接扑倒。 元景烁一愣,毫不犹豫抱住她往旁边翻滚两圈,滚进旁边山石的缝隙里,山石积雪唰唰坠了他们满身,却已经无人在意。 林然和元景烁同时屏住呼吸,透过积雪间的一线缝隙往外看。 漫天风雪中,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它铺开鸟类一样的翅膀,翅膀上本该的绒毛却进化成大大小小锋利而泛着黑光的刃,它猛地仰头发出尖啸,那声音异常尖锐刺耳,几乎能刺穿人的耳膜。 林然听得眼皮子一直欢快地跳,然后一双修长的手无声捂住她耳朵,尖锐的音波就消失了大半。 林然给元景烁比了个心,元景烁懒洋洋挑一下眉。 四方死寂无声,只嚣张回荡着它的尖啸,那巨大的黑色蝙蝠才洋洋得意低下头,长着獠牙的尖嘴对准爪下还在挣扎的雪象粗壮的脖子,噗嗤一声,雪象发出凄厉的吼叫,然后就只听见粘稠的血流滚滚涌动的“咕嘟”“咕嘟”声。 一刻钟后,原本小山高的雪象变成一张苍白的兽皮,没一会儿就被飘散的雪花掩盖,黑色蝙蝠扑闪了一下翅膀,黑雾扩散,竟化为一个全身果赤身材消瘦的男人。 林然看得生生噎了一下。 蝠妖摸了摸自己的躯体,发出满意的尖啸,再次化为蝙蝠展翅向不远处的一个幽深的洞穴飞去。 线香还在燃,尹小姐仍活着,那蝙蝠就不会立刻杀她;这只蝙蝠能化成人形,实力应当不俗,它是靠吸血为生?可以怎么借此杀它… 元景烁脑子迅速转着,掌心的耳朵小小的,耳骨纤细,耳垂却很软,肉嘟嘟地坠在那里,没有打耳孔…嗯,这样的耳垂打耳孔肯定很疼,她这样懒散又不讲究,比起挂耳环的漂亮并得到别人的赞美,她肯定更不乐意往自己耳朵上扎洞。 女孩子体温天生比他低,她耳朵凉凉的,元景烁捂着漫不经心揉了揉,戏谑她:“怎么了大婶,没见过男人身体,那样的白斩鸡都把你吓到了。” 林然无视他嘴欠,把他手扯下来,表情第一次有点苦恼:“别闹,这事儿有点麻烦——这蝙蝠快结丹了。” 元景烁看着她,慢慢地数:“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道。” “没错。” 林然指了指蝙蝠飞去的方向:“它现在是筑基巅峰,距离结丹一线之隔,只差一点点机缘,它就可以结成金丹。” “我现在就是个菜鸡了,最多最多破到筑基初期,再多没有了。” 林然问他:“你觉得自己实力最强能到什么程度。” 元景烁眯了眯眼:“不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出全力了。” “…”林然黑线:“说正事儿呢,能不能先不装逼。” 元景烁“呵”一声,往后枕着脑袋:“我不知道按你们修仙者的标准我算什么水平,不过刚才那一头雪象,我能在百招之内斩杀。” 那头雪象小山般大,不知活了几百年,生生从凡兽活成了筑基初期的异兽,考虑到异兽的战斗力往往比人高,元景烁能在白招内斩杀,应该是筑基中期的水平 一个凡人,还没有引气入体,灵窍未开,能杀出筑基中期的实力 ——说实话,这已经不是牛逼了,这是牛逼到家了,都违背基本法了! 但现在这没什么用,对于已经凝成人形快结丹的蝠妖来说,普通的筑基巅峰都只能算盘菜。 林然头好痛,抱膝坐到地上,像个爆肝爆到肾透支又发际线后移的苦逼社畜,捂脸丧到有气无力:“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有主角搞事光环,给我们一个筑基后期什么的练练手就算了,一下子就来个快结丹的这难度跨太大了…” 天一老练点支烟:“没办法,就像柯南身边集集死人,龙傲天身边也是换个地方就要有小BOSS,要的就是个越级反杀的爽感。” 林然:“…”爽个大头鬼! 元景烁撑坐起来,屈起的长腿支着手肘,倒不如何惊慌,然而饶有兴致看她在那儿小声嘀嘀咕咕:“你原来是什么修为?应该很厉害?” 林然:“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元景烁揪了揪她披散开的雪白发尾,发尾微微卷着,意外的蓬松,他指尖拨弄了一下,漫不经心:“因为你看着就很厉害。” 林然看了看自己和墙角蘑菇毫无差别的惨淡模样,陷入了沉默。 …大概这就是龙傲天独特的眼光吧。 这些不是重点,林然倒也实诚:“我以前还挺厉害的,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现在被雷劈了,就不行了。” 要是别人会忍不住问:以前到底有多厉害?为什么被雷劈?被雷劈了怎么还能活着? 但是元景烁不会,他看重自己的隐私,也从不好奇别人的故事,所以他只挑眉看了看她,就侧开头,指了指天空:“天渐渐阴了,如果照你所说它即将结丹、是不是也有雷劫?” “…你胆子也太大了?那是雷劫啊!劈金丹的雷劫。” 林然忍不住指自己的脸:“雷有多厉害,我成这样就是给雷劈的,你都一点不怕的吗?!” “那不一样。”元景烁懒散往后靠:“雷劫主要劈它,它会很虚弱。” 林然补充:“余波也会劈到咱俩的,咱俩还是凡人,更容易挂掉。” 元景烁用刀柄叩了叩膝盖:“但是它会很虚弱,是个下杀手的好机会。” 林然:“…” 不愧是你傲天龙,这是打嗨了,越来越不当人了。 林然抱拳:“可以,大哥你赢了。” 她脸上有无奈,有悲愤,像是在腹诽,蹲在墙角哼唧的模样活像只呆蘑菇,一边慢吞吞挪腾须子一边只敢小声骂骂咧咧。 但这只小呆子,她没有说:“这太危险了,还是别去了。”;她没有说:“我们和尹小姐非亲非故,何必玩命去呢?”;她也没有说:“还没考虑周全要不我们再想想看还能不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她脸上没有犹豫、退缩,甚至没有一点迟疑,而是和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这一切,好像他们这样冒险这样疯狂为一个她非亲非故的人可能去拼命只是一件很平静的小事 ——不问因果、不问利害,只是发生了、遇见了,就顺理成章地、随着心意去做。 她突然抬头,见他盯着自己,弯弯眉眼,很自然地笑一笑,眼睛柔软又漂亮。 可元景烁却觉得,仿佛看见海面压下惊涛骇浪,是竹林隐没万钧风雨。 那温和,那笑,那内敛到近乎泯然于世的表面之下,却有一股势。 林然被他直勾勾盯得有点麻爪,下意识遮了遮大裘肩膀之前被她剪漏的口子,若无其事:“怎、怎么了?” …世人只看见一个纤瘦、虚弱,头发雪白脸上有疤、总爱发呆、笑起来没脾气,沉静得近乎木讷的姑娘。 可是他看得见。 他看得见。 那股势,可以随时掀万丈而起,以冽冽剑气骇裂整片苍穹。 元景烁定定看着她,突然笑起来,笑容越咧越大,直至那股猖狂的快活,填满他整张脸。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身体前倾,一把握住她试图遮住破洞的手,用力攥紧,咧嘴一笑,白亮亮的牙锋,像孤狼裂开的尖锐獠牙:“腥风血雨,快意恩仇——欢迎来到我元景烁的世界。”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天越来越阴, 隐隐能看见雷光在厚重云层中闪烁。 林然给劈出了一点阴影,看着那雷光, 觉得自己头皮都在噼里啪啦跳。 元景烁举着线香沿着地洞大步在前面开路,头也不回:“你头发炸起来了。” 林然赶紧捂住头发,小跑几步追上他,小声说:“这个雷不太对,好像比普通的结丹雷大一些。” 元景烁:“我听说妖劫往往比人劫更凶险,是不是因为它是蝙蝠妖, 结丹的雷劫更爆裂?” 林然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不确定。” 其实蝠妖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 人间界灵气稀薄混杂, 又有规则限制,修士在这里根本没法修炼,修为只会不断地下降直至彻底沦为凡人。 人间界偶尔出现修士, 那些也都是在修真界混不下去、又觉得升级无望的低级修士, 机缘巧合来到人间界, 只想过几年人间富贵翁的日子。 但这个蝠妖已经是快结丹的修为, 在修真界也有自保之力,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离开修真界来这昆云山隐姓埋名? “不确定就不确定吧。” 元景烁轻描淡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管它什么魑魅魍魉,只管杀便是了。” 林然:“…”是你的风格傲天兄。 林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连装逼都没有年轻人一往无前的气势了, 她羞愧地退后两步, 做一个快乐的小背景板。 那只妖虽然能化人形, 但化形不久, 仍保持着蝙蝠的习性, 连洞府都是一路往地底挖,地洞幽暗潮湿,到处散落着或腐烂或风化的兽皮白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林然看了看那些残渣,基本都是异兽的尸骸。 异兽的血肉富含灵气,对于妖远比凡人有吸引力,这只蝙蝠妖快结丹,在这昆云连山已经无能横着走,这么大一座山,异兽再稀罕也够它吃的,它又为什么要去霜城抓凡人。 还抓得都是年轻姑娘? 林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再往前走,他们终于见到第一位凡人姑娘…的尸骨。 她像个垃圾一样被随意扔在地洞边,身上原本该很漂亮的粉裙被撕得粉碎,露出死白萎缩的皮肤,全身的血都被吸干,四肢都被残暴地碾断,干瘪的脸上还残留着无尽的恐惧与痛苦。 她的身体已经微微腐烂,显然是好几天前被抓来的姑娘。 元景烁和林然都沉默了。 即使来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但亲眼看见一个花季少女这么凄伶地死去,仍让人心里难过。 元景烁站在那里,微微偏过头,林然蹲过去,像是没闻到更浓郁的腐臭气味,轻轻给少女把粉裙遮一遮,遮住她赤|裸撕裂的身体。 一个火折子放在她脚边。 “烧了吧。” 元景烁没有往这边看,盯着石壁,语气淡淡:“她也不会想让家人看见这模样,烧了,把骨灰带回去,没亲眼看见,就能少些伤心。” 林然拿起火折子,在少女衣裙上点了,少女空洞的眼眶看着她,林然轻轻给她阖上眼,温柔道:“好好去轮回吧,这个仇我们替你报。” 少女眼帘阖上,尸骨转瞬化为飞灰,林然用自己的香囊装了一捧,站起来,元景烁什么也没说,大步往前走,身上的气势却一寸寸骇人。 之后他们又陆续见到许多具尸体,都是前几日被抓走的姑娘。 “知府大人说,霜城加上尹小姐一共失踪了三个姑娘。” 林然低头手里装着的骨灰的荷包:“但这里有远不止三具尸体。” 这些姑娘的家人总不会不知道孩子失踪了,为什么连消息都没透露?这么多人被抓走,如果官府早些知道,也许可以早些向别处求助,也许就可以少死几个人。 “霜城死过的人太多了。” 元景烁语气漠然:“朝廷重礼教,对有些人而言,闺阁女子被人掠走,失了清白,还可能连累家中其他未嫁女,倒不如当死了好。” 林然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尹小姐有个好父亲。” 身为知府之尊,却没有顾忌种种对被抓走的女儿不管不问、而是不惜大张旗鼓亲自求元景烁救人——看那样子,如果元景烁不应,他一介凡人、怕不是都要亲自带人上山来寻女儿了。 元景烁低低“嗯”了一声,交谈间,线香已经燃到尽头,伴随着女子恐惧地抽噎声,林然元景烁同时噤声,弯腰迅速挪到一块大石头后。 面前是一个陡然扩大的石室,幽暗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气,借着鬼火般隐约的光,他们看见那只之前见过的黑色蝙蝠倒挂在穹顶修炼,浑身黑雾萦绕,而在它对面有一座极大的冰床,冰床上躺着两个女子,一个白衣柔婉一个梳着双丫髻,正是尹小姐和她的小侍女。 她们还活着,衣衫完好,身上没有伤也没有绳子拴着,尤其是尹小姐,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固定悬躺在半空中,只能流着眼泪恐惧地望着天空。 线香一直完好,林然就知道尹小姐无恙,蝠妖抓她是为了突破结丹,在突破之前是不会对她动手的。 林然微松口气,抬头才发现尹小姐头顶竟悬着一朵冰晶似剔透的莲花,此刻,那莲花正在融化,化出晶莹的汁水,一颗一颗坠进尹小姐嘴里,她的身体渐渐弥漫出蓬勃的灵气,但是她的脸色却愈发苍白。 耳边是元景烁的气音:“千年雪莲花。” 林然顿时明白了。 这蝠妖修炼邪法,靠吸异兽和人的精血生生修到了筑基巅峰;它又机缘巧合找到了这朵千年雪莲花,觊觎它蕴含的磅礴灵气,可雪莲花是灵物,而它已经修成邪祟,根本不能吸收,所以它就抓来年轻的女子,逼她们喝下雪莲花的汁水,然后自己再通过采阴补阳吸取她们的生命力和雪莲花的灵气,一举两得,以图突破金丹。 林然低声:“千年雪莲花的灵气太磅礴,尹小姐只是个凡人,承受不住的。” 头顶突然轰隆隆巨响,一道惊雷劈,瞬间整个地道摇晃,砂石簌簌坠下,那石室顶也裂开巨大的缝隙,露出阴沉沉的天空。 林然:“怪不得这天雷如此厚重,这不只是劈蝠妖的结丹雷,也是雪莲花即将千年成熟的劫,是双劫,蝠妖通过这种方式又吸收雪莲的灵气,又能避免代雪莲承劫。” 元景烁唇角扯开一个森冷的笑意。 “这雷很快就会劈进来。” 林然低声道:“趁着蝠妖雷劫实力大损,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摘雪莲花,我来吸引蝠妖的注意,你摘到雪莲花后先自己吞下一半,再把另一半扔给我,吞下雪莲花后我们灵气暴涨,将蝠妖硬拖着生受下雷劫,此消彼长,便有了一线生机。” 元景烁只道:“蝠妖交给我。” 拖住蝠妖明显更凶险,林然觉得应该照顾元景烁年纪小,有心自己上,但元景烁显然和她想得正相反。 林然还想说什么,又是一道惊雷劈下,狠狠劈在蝠妖身上,蝠妖瞬间皮开肉绽,它爆出一声尖锐的长啸,转瞬化为一个赤身的瘦弱男人,直直扑在尹姑娘身上,尖利的獠牙贪婪地朝着尹姑娘脖颈咬去。 旁边的侍女凄声尖叫:“小姐不——” 尹姑娘骇得魂飞魄散,看着面前这张扭曲残暴的鬼面,连声音都没发出,两眼翻白就晕了过去。 就在那一刻,林然只觉身边一空,元景烁已暴起冲出,大刀挟万钧之厉朝蝠妖劈去。 林然来不及多想,直奔吧高悬的雪莲花。 蝠妖察觉到破空声,猛地回头,就对上鬼魅般劈来的刀刃,那刀刃狠狠劈在它脖颈,如劈在钢筋铁柱上,竟生生劈出一线火光,不过破开皮肤,就再入不得分毫。 电光火石间,元景烁剑眉微挑。 这就是…接近结丹期的力量吗? 蝠妖在昆云连山横行霸道多年,万万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它的老巢偷袭它,愣了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尤其在看见面前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凡人少年,那怒气瞬间冲破了脑袋顶。 它狂啸一声,咫尺的距离,元景烁耳膜瞬间淌出血水,他面色不变,果断收刀正避开蝠妖能将山石抓裂的一爪。 蝠妖怒不可遏,身上爆出残暴的凶势,整个人速度猛然飙升几倍,泛着诡异黑光的利爪狠狠朝着元景烁脑袋拍去,可以想见这一爪拍实了,元景烁的脑袋会像被拍裂的西瓜迸溅开。 林然一把抓住雪莲花,一股冰寒之气顺着手肘蹿升,瞬间竟封冻了她半只右臂,林然想都没想一口咬下去,冰冷的寒气在嘴里迸溅,顺着喉头传遍五脏六腑,林然用左手生生掰开冻僵的右手取出剩下的半朵雪莲花,风竹剑在左手掌心划过一个半圆,她左手举剑狠狠朝着蝠妖劈去,同时将雪莲花扔给元景烁,大喝:“元景烁!接好——” 利爪挟裹着阴风从侧脸,爪风在他脸颊刮开五道淋漓的血痕,元景烁猛地后仰下腰,瘦窄的劲腰弯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那利爪擦着他心口的布料划过。 他刀尖横扫稳稳地接住雪莲花,蝠妖一击击空,气得就要扑过来将他撕碎,后面清冽的剑风却已至,陡然爆裂的灵气让它误以为有强敌来袭,它大惊失色,猛地转身,肩膀就被青色长剑撞了个正着。 元景烁趁机滑步撤开,看也不看就将雪莲花咬碎,冰寒的灵气滚入喉头,却转瞬被他体内炙热的阳气包裹,极阴与极阳的碰撞,瞬间在他体内爆开骇人的力量。 元景烁皱眉闭上眼。 那力量如冲向峭崖拍出万丈惊涛的骇浪,势不可挡地冲入他的经脉和四肢百骸,冥冥中一道微不可察的轻响,元景烁呼吸一滞,下一瞬,天地灵气如被压抑了千年的海啸席卷,咆哮着嘶吼着疯狂撞入他体内。 入鬓的剑眉越压越低,握着短刀的手背一根根勒出青筋,元景烁猛地睁开眼,漆黑眼底闪烁着金色的光圈,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力爆体而出,像是昭示着某种滔天骇地的意志重新降临。 林然乘着雪莲花的灵气狠狠暴起了一波儿,以睥睨之势成功救下元景烁并拉稳了怪的仇恨值…然而,我们都知道,“暴起”之所以被称为“暴起”,就是因为会后继无力…… 蝠妖一爪挠过林然持剑的左手,白皙手背瞬间三道见骨的血痕,浓郁的灵气从血肉中溢出,蝠妖舔了舔爪尖的血,眼睛瞬间爆出精光。 “好精纯的血肉,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血肉——” 蝠妖眼冒贪婪异光盯着林然,猛地扑来声音猖狂嗜血:“我要吃了你——吃了你,我定能结丹!结丹!!” 左手被染上蝠毒逐渐失力,林然把剑甩到解冻的右手横挡住蝠妖扑来的獠牙,她被可怕的巨力“嘭”狠撞进石壁里,漫天的灰尘中它类人面孔疯狂扭曲。 林然右臂绷到极致,她的头往后靠,可獠牙仍然越伸越长直至抵到她的脸颊,然后,刺破,殷红的血珠涌出来,颤颤巍巍—— 血珠即将滴落,蝠妖猛地合拢獠牙,身形却瞬间被撞飞。 滚滚烟尘再次升腾,伴随着蝠妖不敢置信的“你……竟是筑基巅峰?!你不是个凡人?这不可能!这怎么可啊啊——” 尖锐的惨叫伴随着血肉横撞声响彻整个石洞,林然抹一把脸上的血和烟尘,再睁开,就看见元景烁狠狠一刀捅进蝠妖肩膀。 惊涛般澎湃的灵气在他周身翻涌,暴戾气浪震开他束发的发带,狂飞黑发中是一双散着金光的眼睛,冰冷残酷,倒映着刀光、和蝠妖骇然又暴怒的表情。 林然:“…” 林然(惊恐摆手手JPG):“筑基巅、巅峰?”这不是刚才灵气入体吗?不是刚开窍吗?!练气初期呢?练气巅峰吗?筑基初期呢? 天一点烟:“别问,问就是主角光环。” 林然:“…”就是银河系光环也不兴这么亮的啊,有没有天理了?! 林然含泪抹一把眼睛,把所有的灵力都灌进风竹剑里,再次提剑冲上去 元景烁猛地逼进,正让出空隙让林然把风竹剑刺穿蝠妖腹部,正要挣脱攻向元景烁的蝠妖惨叫一声,手上力气一松,就在那一瞬间,元景烁悍然向上斜切拔刀,那刀刃撕开蝠妖的肩膀血肉,伴随着溅起的血弧,竟生生劈断蝠妖一根獠牙,浓郁的黑气随着獠牙折断处涌出,几乎是瞬间蝠妖的气息就萎顿了下去。 恰在这时,第二道惊雷轰在蝠妖身上,斑驳的雷光刺得林然全身生疼,她没有松手,剑锋横劈几乎将蝠妖腰斩,而在那一刻,她的灵气也彻底耗尽,风竹剑上青光瞬间湮没。 接连遭受重创,蝠妖爆出无比尖厉的惨叫,在雷劫之下,它苦心凝成的人形瞬间被劈散,黑雾疯了似的扩散,它重新化为一只蝙蝠。 蝠妖恨得几欲疯癫! 它拿着妖域秘典九死一生逃出修真界,在这灵气稀薄污浊的雪山苦熬多少年才修到筑基巅峰,眼看就能结丹化形。 只等再过几年,等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它就能悄悄回去修真界,只要摆脱那个女人的控制、再避开妖域追杀,凭借密典继续修炼,等着它的就是无量前途,金丹、甚至元婴也未必不成…谁知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两个凡人毁了?! “我要你死——” 蝠妖已经神智混沌,不顾天雷疯了似的扑向林然要将她撕碎,仓促之间林然来不及后退,她只好勉强侧过身打算用重伤半边身体换命。 但就在那一刻,她后面传出拉力,她被用力往后一拽避开蝠妖扑来的绒翼,身侧刀光一闪,元景烁竟生顶着雷光冲到蝠妖面前,一刀劈裂它撕咬来的头颅。 “啊啊啊——” 林然耳朵瞬间冒血,面前雷光转瞬消退,黑影拖着残败的身体尖啸着飞蹿出去,元景烁身形一个摇晃,背对着她,刀尖杵地突然重重踉跄跪下。 林然本想去追蝠妖,又觉得元景烁这样有点不放心,正要朝他跑去,忽听旁边女声尖叫:“小姐——小姐掉下来了!” 蝠妖重伤濒死,妖力消散,悬在半空中的尹小姐忽然脱力坠下。 林然赶紧转头去接尹小姐,瘦弱的尹小姐在重力加持下也有不小的势能,受伤的左臂受力狠疼了一下,林然嘶了嘶牙,触手竟摸到薄薄的霜,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尹小姐,心里一咯噔:“不好,她体内寒气太重了。” 她把手掌贴着尹小姐心口,试图往她体内注入阳气,奈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只有小溪似的阳气涓涓往里流。 天一道:“注个屁啊注,你自己也是女的,刚才又被那蝠妖伤到,自己体内寒气都没清干净你还给别人注阳气,你真是作不死就往死里作是吧。” 林然手没停,一脸认真:“我有寒气顶多难受点,还可以慢慢消化,但她是凡人,她会死的。” 天一真是拿这傻子没辙了,暗暗翻了个白眼,提醒道:“你把她给元景烁,那小子阳气重得不行,重得都往外溢了,让他给匀点,这不就俩人都合适了。” 林然一听可太有道理了,屁颠屁颠抱着尹小姐跑向元景烁。 元景烁杵着刀,胸膛一下一下起伏。 他的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烧,炙烤着他的肺腑、他的血肉,像是要烧干他每一滴血,烧出干涸河渠般的骨骼肌理,那血管里流的都不再是血,而是滚烫的焰和烧刀子般的酒。 他双眼金色渐淡,取而代之的是血丝蔓延,他低着头,直直盯着脚下皲裂的地面,突然肩膀就被戳了戳。 “那个啥。” 林然蹲在他旁边,关切问:“你还行吗?” 元景烁没有看她,只淡淡“嗯”了一声。 林然松一口气:“那就好。” 元景烁倒不缺她这个关心,刚要闭上眼,就听她口风一变 “这个吧,有个事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林然小心翼翼:“既然你还行着,要不你再加个班给匀点阳气?” 元景烁转头看她,才看见她怀里昏迷的尹小姐,皱眉:“她怎么了?” 林然:“寒气过重,体内阴盛阳衰失衡,需要采…嗯,调理一下。” 其实这个在修真界正经学名是叫采阳补阴,但是林然不敢说,她怕元景烁恼羞成怒当场把她恁死。 元景烁全身如火烧难受得很,更懒得废话:“怎么做?” “简单,你把手贴在她心…后背吧。” 林然本想说心口,又想起这是人间界,礼教森严,胸口位置有点敏感,尹小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能像他们这么糙,她于是把尹小姐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背对着元景烁:“你就输灵气就行。” 元景烁脑子烧得暴烈,根本没仔细听,随意把手掌虚抵住尹小姐后背,瞬间灼烫的灵气源源涌过去,尹小姐虚弱一声,脸颊生理地泛上一层薄红。 林然摸了摸她的手,原本的冰晶渐渐融化,人算是救回来了。 “小姐…” 那小丫头侍女艰难爬起来,一瘸一拐跑过来,着急看着尹小姐,只是看元景烁林然几人的样子,怕自己惊扰了什么,也不敢靠近,瑟缩着在不远处徘徊。 林然却对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这才跑过来,脸上还有泪痕,看着她,又怯生生看一眼元景烁。 她从没见过元少侠这么冰冷的模样,一点都不是以前总笑得风流意气的俊美公子,像刚杀过人还在淌血的大刀,冷酷凶骇,让她害怕。 林然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小侍女惊呆得睁大眼睛。 “你手也很冰,体内有寒气…来这儿,坐我旁边。” 林然瞅了瞅元景烁,小声说:“等一会儿,让他也给你输点阳气…老补了,比什么人参灵芝都补了去了。” 元景烁掀开眼皮子瞥她。 林然立刻战术低头满脸严肃继续扶尹小姐肩膀。 小侍女嘴唇嗫嚅着,想说她一个侍女怎么能劳动元少侠呢,尤其是元少侠表情那么冷、那么吓人…… 林然却拍了拍旁边:“来。” 小侍女看着她的笑,那脸上有伤,可眉目秀丽柔和,眼底小小的狡黠星子般明亮。 不知为什么,她一颗惶惶的心想是终于被人轻而稳地握着、放下来,喉咙突然酸软。 小侍女小心翼翼坐到林然旁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神仙一样看着她。 林然摸着尹小姐的手暖和过来了,才松一口气。 元景烁收回手,他身上的燥火随着流逝的灵气一道降下来,冷沉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终于不像是要杀人的了——像是要打死人的。 林然把尹小姐往怀里抱了抱,又对小侍女招了招手。 小侍女连忙摆手,满脸涨红:“我、我没事的,我不用——” “用的。” 林然却认真说:“阳气对人很重要,对女孩子尤其重要,如果阳气弱,会亏血容易生病,来月事的时候会疼得受不了,如果将来要生小孩儿就更危险了,体弱难产、甚至大出血…总之,女孩子更要好好保重自己,一开始就不能落下病根。” 阴阳平衡才能健康,像尹姑娘和小侍女她们是凡人,还是本就阳气浮弱的女孩子,体内寒气如此重,即使现在被救出来,如果不调养好,也会一辈子体弱多病、甚至没几年就早早病逝的。 小侍女被她说得脸都白了,林然把她拉过来,元景烁脸色淡淡,却也扶着她的后背输灵气。 他的修为从筑基巅峰逐渐下降,狂躁的气流同被抚平。 林然看着小侍女身上蒸腾出雾气,突然听见他不咸不淡一声:“也给你补吗?” 林然愣了一下,偏头去看他,元景烁半阖着眼帘,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看着她,也看不出什么意味。 想肯定是想,谁不想要白给的十全大补丸呢…林然咂巴一下嘴:“不用了,要不然你的修为恐怕就…” “废话真多。” 元景烁打断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腕,瞬间热烈的灵气涌过来。 林然立刻没声了。 元景烁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变得红扑扑,杏眼因为舒服而不自觉眯成弯月,长而翘的睫毛下,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像一支被露水浇润得渐渐柔艳的花。 掌心的手腕皮肤越来越暖,比上好的琼脂更柔软,带着薄茧的指腹不自觉摩挲一下,又顿住。 元景烁头往后枕着石壁,石壁冰冷的寒气透过后脑勺寒泠泠地贯遍全身,融了他身上的热,倒是让人冷静。 元景烁偏了偏头,神态散漫和她说话:“补的感觉怎么样?” 林然吸了吸鼻子,竖起一根大拇指。 元景烁唇角挑起,戏谑:“刚才不是还不要吗?” “你不明白。” 林然摇了摇头:“我这只是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还是很诚实。” 谁不爱十全大补丸,十全大补丸使人快乐。 “…”元景烁呵呵:“你倒是坦荡。” 林然点头:“谢谢。” 元景烁:“…我不是在夸你。” “哦。”林然:“谢谢。” 元景烁:“…” 元景烁阳气突然不稳,飙得忽高忽低,跟管道漏气似的。 “…我一时觉得你们在搞黄|色。” 天一左右看了看,迟疑道:“…一时又觉得你快把他气死了,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 林然:“这都是你的错觉。” 天一:“…真是我的错觉吗?” “当然了。”林然一脸严肃:“黄眼见人黄,污眼见人污,天一,你这样可不行,让我很失望。” 天一:“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还没悟透。”林然叹气:“你自己回去好好反思一下吧。” 天一:“……” 天一诚实说:“你说得乍一听都很像人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特别想问候你大爷。” 林然:︿( ̄︶ ̄)︿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林然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采阳补阴的快乐。 不愧是修真界黑科技, 真的快乐,比麻辣烫配肥宅快乐水冬天吃火锅夏天吃冰淇淋还快乐一百倍! 一声轻响,随着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出,元景烁的修为也跌破筑基巅峰, 在筑基后期浮动。 他周身的气压终于不再像火烧压抑爆裂, 慢慢平复下来, 脸色也没有那么紧绷冰冷, 像吃饱喝足的年轻雄狮, 凶性大降, 旁边心惊胆战的小侍女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才敢悄悄吐出来。 元景烁松开手, 温热用来的气流就消失了,林然睁开眼, 有点眼馋地看着元景烁的手, 叹口气:“天生纯阳体, 天赋异禀啊…我要是有这种体质,我都敢一天吃破产一个冰淇淋工厂。” 天一:“…” 无言以对——真尼玛个人才! 天一给她放了一首《梦醒时分》表达心情, 想了想, 又觉得这个不够震撼,于是又默默换成了《最炫民族风》。 6D音效震耳嗡嗡响的林然木着脸:“…你赢了。” 元景烁松开林然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阖着眼睛盘坐在那里打坐。 他确实是修炼的奇才, 这么短短时间就自己摸索出该如何梳理灵气, 林然看着他周身随着呼吸徐徐起伏的灵气,要不是在他身上切实看见了属于年轻人的少年气,她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哪个大佬夺舍开小号重生的。 林然摇了摇头, 看着左手之前被挠花的伤痕已经快愈合了, 她抓了抓手, 行动没有问题,就扶着尹小姐到小侍女怀里:“你扶一会儿。” 小侍女赶紧小心抱住尹小姐,仰头看她,小心关切:“女侠姑娘,您要去哪里?” 林然道:“那只蝠妖跑了,我得去追它。” 元景烁没睁眼,淡淡道:“它修为尽毁,兽形都维持不了,不管它也活不成。” 林然摇头:“还是谨慎些好,很多坏蛋都是最后垂死挣扎做出祸事的,得亲手确定斩杀了它才行。” 元景烁看了她一眼。 她很细致。 他知道她说得对,他生性狂傲,总会少几分谨慎,这是他不足的地方。 元景烁:“好,我与你同去。”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用,它已经垂死,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刚突破,在这里好好梳理灵气,千万别落下暗伤。” 林然又看了看昏迷的尹小姐和小侍女:“你护着她俩,尤其是尹小姐,她体内残留的雪莲花寒气很重,就怕有起伏,要是有哪里不对你及时给她调理。” 元景烁无可无不可“嗯”了一声。 “女侠姑娘…” 小侍女有点紧张,林然安抚地拍拍她肩膀,拎着风竹剑转身快步走了。 小侍女看着她离开,转回头来,才发现元景烁也盯着林然的背影。 小侍女见过元少侠与小姐说话。 元少侠脾气不坏、总是爱笑,小姐说少侠笑起来很英朗,虽然孤傲风流、却对女孩子体贴,小姐就喜欢元少侠的风流和温柔。 可她不敢说,她觉得元少侠那笑太漫不经心,明明做着世上男儿所能做的最温柔的事,却甚至总有那么一刻让人感觉,他冰冷得近乎厌怠。 但是他现在看那位女侠姑娘的眼神不一样的: 他不再笑,那眼神里没什么笑意,没有温柔没有轻佻,和他平日一点都不一样,懒散慢怠,甚至是冷漠,让人莫名害怕。 这看似是不好的,因为他一定不喜欢女侠姑娘,没有人会这样看喜欢的人。 只是小侍女却突然闪出一个莫名的念头:元少侠看小姐,那种所有人都觉得是在望着喜欢的姑娘的眼神,是在看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可以是小姐,可以是京城霸道又痴情的郡主殿下,可以是街边悄悄红了脸的卖包子姑娘…也可以是全天下任何一个女孩子。 可他看着那位女侠姑娘,不是的。 他只是在看她 ——在看她一个人。 元景烁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重新闭眼打坐,小侍女低头看着自家小姐,心里渐渐不好受。 她以前一直觉得,小姐和元少侠很般配,元少侠俊美倜傥,小姐这样温柔美好,又对元少侠痴心一片,堪称世上最合适的妻子,早晚会让元少侠动心的。 可她现在突然就觉得,也许小姐从来没有真的懂过元少侠,未来也不会懂。 因为,元少侠他甚至…甚至连一个被了解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小姐。 小侍女心里发酸,想到老爷前几日对小姐提起的与王家公子的婚事、小姐头一次那么大胆去寻元少侠想与他远走高飞,却哭着跑走的样子,更难过,不由自主抱紧小姐,却被触手的温度冻得一个寒颤。 她一惊,惊慌大喊:“元少侠!小姐她——” 元景烁被从打坐中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面色惊恐的小侍女和她怀里又冒出寒气的尹小姐,眉头拧了拧,站起来大步走过去,隔着袖子在尹小姐手腕脉搏探了探,眉目不变,对小侍女喝:“把她扶住,我把她体内寒气吸出来。” …… 林然追着蝠妖留下的血七拐八拐,拐进一个角落的一个洞穴,才发现蝠妖。 它已经连妖形都维持不了,一团粘稠恶臭的黑雾匍匐在地上,是那些惨死在它手上的无辜亡魂汇成的怨气。 修士拥有远超凡人的力量,凡人在很多修士眼中蝼蚁般弱小,但这并不代表修士就可以对凡人为所欲为;大道自有纲常,若有修士敢肆意屠杀凡人,将承受极为可怕的天谴反噬。 就比如现在,这些凡人的怨恨会爆发出比任何强大修士都更可怕的力量,旁人若是死去,还可以有转世轮回,可蝠妖这种残害凡人被怨气缠身的,死便是彻底魂飞魄散。 林然看见蝠妖伸出扭曲的手像是想够蒲团上一个储物袋,她长剑一挑把那储物袋挑过来,因为蝠妖濒死,戒指上的屏障也失去灵气,林然很轻松地打开戒指,出乎意料的,里面空空荡荡的,竟然只有一本书。 蝠妖眼看就要够到储物袋,结果储物袋就飞到林然手里,它扭过头,目眦欲裂看着被林然拿在手里的秘典。 她拿出来,发现这书质地意外的古朴,书页看似轻薄破败却极其柔韧,林然甚至感觉,即使自己全力一击也击不碎它。 林然翻开,书中间的几页像是被撕掉,其他都是完整的,书写的文字繁复而诡谲,却自成一派体系,她不认识,但隐约觉得有点熟悉。 直到天一提醒:“这是妖文,这书也是大妖的皮骨制成…这本书应该是妖族某种贵重的典籍。” 林然顿时皱眉:“你自妖域而来?” 沧澜修真界分九州,妖域独占一州,里面大妖横行、强者无数。 妖族霸道傲慢,向来只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与人族老死不相往来,而且妖族强调族群,极其护短又睚眦必报,如果这蝠妖是从妖域出来的,可就有点麻烦了。 蝠妖眼珠子转了转,残忍道:“知道怕了吧,我自妖域出来历练,却被你们所害,我的族群已经知道,它们很快就会来为我报仇的,你若想活命,趁早把东西给我,再去把那小子杀了,然后乖乖做我炉——”它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劈面斩来,生生将黑雾劈成两半。 “我忘了听谁说过,这一代妖主是上古妖祖最纯正的血脉,手腕强硬狠辣,最见不得有妖修炼歪门邪道的邪法败坏妖族的体统,凡是见到必斩无赦,若是让它知道你妄图榨取凡人精血魂魄以此邪法结丹,恐怕杀你比我还积极吧。” 林然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径自挥手把那团黑雾抓到手里:“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修真界隐居在昆云雪山?这本妖族秘典又是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蝠妖感受到她的杀意,瑟缩着,还在垂死挣扎:“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林然没有说话,只是手越掐越紧。 蝠妖切实感受到死亡的降临,恐惧冲昏了它的头脑,它不顾一切地尖啸试图引诱她:“别杀我!我告诉你,只要你发心魔誓不杀我,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你一定想知道的,这是关于妖主的大秘密,关于妖主的——” “嘭。” 一声轻响,黑雾烟消云散,一切重归死寂。 林然平静放下手:“我可以不杀你,但那八个无辜受辱死去的姑娘不可以。” 她的确好奇那个秘密,但是秘密可听可不听,蝠妖却是一定要杀的。 林然确定蝠妖彻底魂飞魄散了,就低下头,翻开那本书。 妖文她肯定是不认识的,但是这本书上还画着很多图画。 林然看着看着,面色逐渐古怪:“春、春|宫图?” 天一:“你看,这就是你思想龌龊了,人家这是妖域秘典。” 林然:“什么秘典也不能画小黄|图啊。” 天一:“你看,这又是你思想浅薄了,人家这也不只是OOXX…这不还画了暴力打架杀人饮血吗。” 林然:“…” 还是个五毒俱全?! 林然翻了翻,这本秘典乍一看真的很不正经,她之前还怀疑,这蝠妖血脉普通,也不像是有大气运、又是在这灵气稀薄的昆云雪山修炼,是怎么能修炼到快结丹的,看到这本书才明白,蝠妖那采阴补阳的法子八成就是从这秘典里学来的。 但这不代表这秘典就是邪法,林然轻轻抚过书页,从这些流转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一股极浩瀚霸道的气势。 那绝不是采补或者邪门歪道所能拥有的气势,这本书可能真的是妖域秘宝重典,而能成为妖域的镇族之宝,必然蕴含大造化,夺天道而登天的至高法则,绝不可能被采补之类的小术玷污。 八成是这蝠妖眼界不够,悟不透,只粗浅学了个表皮,照猫画虎只学成邪术,乍一看修为提升迅速,可实则根子已经烂了,就算侥幸结丹,不多时也会自己走火入魔灰飞烟灭的。 “这种秘典该被妖域珍藏,它一个没结丹的小妖是怎么拿到的?” 林然皱眉摸了摸残破的几页:“而且书里面还破了几页,肯定不可能是蝠妖自己撕的,这么柔韧的书页怎么会轻易破损,还是那么巧地隔几页隔几页的破损……” 天一很捧场,上来就是个摇头三连:“不知道不会没学过。” 林然:“…” 林然满头黑线正想说话,就听远处一道巨响,暴戾的灵气洪波炸开。 林然一惊,发现那声响正是从来时的方向来,赶紧把书收起来想都没想就往回跑:“是元景烁他们出事了?!” …… 小侍女慌忙扶起尹小姐,元景烁手掌抵住尹小姐后背脉络中心,灵气逆转,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他掌心传出,尹小姐身上的寒气源源不断涌入他体内。 那寒气冲进他体内,瞬间与蓬勃的阳气融汇在一起,水乳|交融酝生出更磅礴的力量,浩浩荡荡冲刷过他经脉。 修为又开始拔高,元景烁强压着不许——他初次引气入体就飙升至筑基巅峰,得益于多年练就的强悍刀势生生劈通的经脉,但他自身的体质和心境都没有达到筑基巅峰,此时再突破看似是好事,却必会留下暗伤和心境上的破绽,他当然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大股大股精纯的灵气从阴阳交汇中涌出,又被生生压制,元景烁厉眉越锁越紧,突然伴随着一声气泡开裂的闷响,仿佛某种禁制被撞开,巨大的力量瞬间在元景烁和尹小姐之间爆出。 下一瞬,狂邪的熟悉的粗嘎大笑声在元景烁耳畔轰响: “啊哈哈哈——少苍!你还是把我放出来了!” 元景烁脸色骤寒,眼神戾到骇然。 元景烁冷厉:“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少苍,我是元景烁。” “随便你。” 粗嘎声不以为意,狂笑不断:“怎么,终于愿意引气入体了…不错啊,一开始就是筑基后期,你要是早愿意听我的,早踏入仙途,如今说不得已经威震天下,不过现在也不晚!这天下注定是你的!这天下注定是我们的哈哈——” 元景烁听多了它的狂言乱语,面无表情压下所有情绪,正打算把它重新封印,可气流的余波震得尹小姐浑身一震,身体猛地后仰,小侍女没有拉住,尹小姐直直倒进元景烁怀里。 元景烁眉头拧起,满眼烦躁,那粗嘎声却“咦”了一声,惊喜道:“这女子体质清纯,又刚被先天寒气涤洗过经脉,简直是专为你准备的双修炉鼎!快!趁着她体内寒气未散,快与她交|合,吸收她体内的寒气,你说不定能借此一举结丹!” 元景烁置若罔闻,把尹小姐翻过身来,一掌猛地拍向她眉心,瞬间她体内的寒气被生生拔|出,瞬间整座石洞结出冰霜。 “你这样不行!这样只有两三成的寒气能被你吸收,你这是杀鸡取卵暴殄天物!” 粗嘎声急了,怒喝:“少苍!你若不愿破她红丸,大不了把她带在身边,她就可以源源不断生成寒气为你所用……一个凡人女子,生如晨露渺小短暂,能跟着你一路踏上仙途享登天盛荣,这是何等的机缘?你已待她不薄,她必然欣喜若狂!” 元景烁只回一个字:“滚。” 被这样粗暴地吸取寒气,尹小姐轻吟一声醒来,迷茫中睁开眼,就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天神般英挺的少年,凌厉下压的眉骨下是一双丰峻冷刻的深眸,他的眼睛里有刀光暗影,有火和骄阳,有腥风血雨合着灼舌的烈酒。 她记得他。 那个绝望的黄昏,所有人恐惧地尖叫逃窜,恶虎血盆大口咬来,是那突然一臂伸来环住她腰从高耸城墙上一跃而下,在漫天雪花和泼洒的滚烫鲜红中,刀光染血却对她挑眉笑得风流的少年。 这是她惊鸿一瞥就再也忘不了的少年,是她一个闺阁淑女规矩平淡的前半生里从未想过如此耀眼如此自由的烈阳。 她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尹小姐忽然流下眼泪,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环住他的腰,哭着说:“元少侠,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嫁给别人,我想留在你身边,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她身上的寒气猛地爆发,汹涌撞进元景烁身体里,与刚烈的阳气纠缠在一起,让元景烁之前的苦心尽数付诸流水。 元景烁咬紧牙关,所有一直压抑的东西都被这一声声催促和哭声唤醒,前所未有的暴虐与怒意澎湃。 粗嘎声大喜过望:“你看!连她自己都愿意!少、不,元景烁!元景烁你快答应她!只要吸收了她体内的寒气,你一定能——” “滚——” 元景烁猛地暴喝,神情狰狞暴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支配我?!” 没有人可以操控他的人生,没有人可以替他做选择,他的女人,他的命,他的未来,只能由他自己定!! “任你什么妖魔神怪任你道法滔天也别想支配我,要么滚,要么就一起死!” 元景烁挥开尹小姐,灌足全力猛地一掌拍向自己心口,咆哮:“给我封——” “少苍你竟敢——你疯了?!!” “元少侠! “啊啊不——” 在尹小姐和小侍女惊恐的目光中,在粗嘎声惨烈的凄叫声中,那一掌就要拍中元景烁胸口,却有一道青光横来,猛地贯穿他掌心,也将将制住他要拍碎自己心脉的巨力。 “干啥呢干啥呢。” 林然飞毛腿几乎跑出残影可算是赶上了,扶着墙捂着心口喘不上来气,心惊胆战看着元景烁:“这怎么了,刚还好端端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自杀了,有什么不高兴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不是,一起排解,咱没必要走极端真没必要啊孩子。” 她一眼看见倒在地上满脸恐惧的尹小姐和小侍女,抬起头,元景烁缓缓转过身,手被风竹剑贯穿,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眼神冷寂得吓人,面无表情看着她,看得林然头皮都麻了,小声说:“对不起,我实在不赶趟怕你拍实了,脑子一抽先砸个东西过来结果顺手就……对了我有药!” 林然突然眼睛一亮,往回找补:“你给我那个药还没用完呢,一会儿给你用,好得可快了。” 元景烁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一会儿,慢慢往后靠,靠着石壁坐下去,长腿屈着,散乱长发遮住眉目,也看不清表情。 林然被他这样搞得有点心慌,才多一会儿这孩子怎么状态变化这么大,突然就要报社似的。 她走过去,先扶起尹小姐和小侍女,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尹小姐目光怔怔,忽然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不知道元景烁那些怒骂是不是对她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惹怒了他让他性情大变,她又伤心又害怕又自责又担忧,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儿摇头。 林然问她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尹小姐伤心欲绝,只好让小侍女陪着尹小姐开导,小心翼翼走到元景烁旁边,半蹲下去平视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元景烁慢慢看向她,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神森冷漠然。 林然心想这确实是刺激大了 林然重新翻出自己压箱底的知心姐姐人设,委婉试图开解:“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倾诉一下嘛,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出了这个门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元景烁盯着她,终于开口了。 他第一句就是:“你刚才叫谁孩子?” 林然一囧,深感自己伤到少年自尊心了,赶紧补救:“没有没有,你听错了。” 元景烁只凉凉盯着她。 “…”林然垂头丧气:“那要不你叫回来好了。”反正她无所谓——谁还不是个宝宝呢,那还显得她年轻呢。 元景烁看着她一脸“随便你开心只要你不再发疯就行”的表情,忽然笑了。 他拔|洞穿手掌的风竹剑,扔给她,没等她接稳,突然伸手用力抱住她。 林然愣了愣,也没有说什么,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她知道他身上藏着秘密,她更知道他骨子里的冷漠、孤傲、霸道。 有些人需要别人的安慰,需要别人的理解,渴望被别人的温柔融化…但元景烁不是。 他是天生的狂妄与骄傲,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理解,他更不需要被冠以或温柔或热烈的爱意之名的入侵;他享受自己的刀、自己的孤独,享受快意恩仇中的血与杀伐,那些所谓的脆弱、那些风月旖事,都不过是他跌宕一生中或春色或斑驳的点缀,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林然知道,所以她不会安慰他,不会试图了解他,她只陪着他,拍着他走完这锦绣仙途最开始一段路,看着他不彷徨、看着他的根不歪斜,等送他真正走上自己的道,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这之后的路,就该是他自己走:或许会有尊敬的师长和贵人、结识好兄弟与挚友、遇见美丽的爱人或红颜知己,修心、炼刀、问道…一步步,直至哪天,为一方巨擎,扛起整个苍生的责任。 林然想象着少年不可测的未来,有些怅然,又止不住地期待和欣慰。 但她没抱两秒,就听见旁边小侍女痛呼:“小姐——” 林然一惊,刚偏过头就见尹小姐悲痛欲绝望着他们,身形软软倒地昏了过去。 林然:“……” 林然什么都明白了,默默看向元景烁,泪流满面:“你故意的,你坑我!” 就说他也不是脆弱到一言不合要抱抱的人啊,合着是来送挡箭牌剧本,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元景烁下巴搭在她颈窝,气息拂起她鬓角的碎发,懒洋洋哼一声:“你若是真想救她,让她趁早死心,才是对她最好。” 林然心好累,但是她也知道元景烁说得对。 尹小姐现在的生活对她已经是最幸福的:出身清贵,父母疼爱,未来还会有个被精挑细选的好夫婿和肉眼可见幸福和乐的一生。 尹小姐是在蜜水中被娇养出的花,她对元景烁的爱,是对这耀眼少年的情动,是对另一种自由潇洒生活的向往,这很美好,但是元景烁他们都知道,她太天真了——这条路,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神仙逍遥,反倒远比她想象得残酷冰冷得多,她适应不了,她会枯萎,会凋零。 所以早点让她清醒,一时的伤心,也许是最好的。 林然黑着脸推开元景烁走向尹小姐,元景烁无所谓地退开两步,懒洋洋用发带束起头发。 林然摸了摸尹小姐脖颈,发现她体内寒气已经被祛干净了,看来晕倒纯粹是伤心过度。 她特别自然把人打横抱起来,小侍女还挂着眼泪,伤心又悲愤的表情凝固住、呆呆仰头看着她。 女侠姑娘不是元少侠的情人吗?不是情敌吗?不是三角恋吗?为啥先来抱小姐不是元少侠反而是她? 林然没注意小侍女崩溃的三观,正想往外走,想了想,却走向元景烁,把尹小姐递给他,叹一口气:“最后一次了,你抱她出去吧,和她好好说明白。” 初恋还是很重要的,尹小姐没有做错,她只是喜欢了一个不合适的人,林然见过一些姑娘被感情困住,以后久久走不出来,伤人伤己,她不希望尹小姐也成为其中之一。 元景烁把刀从地上拔|出来,意味不明:“你倒是怜香惜玉。” 林然摇摇头:“每个人心中重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你的世界太辽阔,有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东西,所以风花雪月不过是点缀;但对于现在的她一个小姑娘,爱情远比你想象得更重。” 她顿了顿,道:“你也许不能理解,但我们至少可以尊重,你的一个举手之劳,会有非凡的意义。” 于他一句随口的开解,却也许可以平慰一个姑娘后半生的委屈不甘,甚至改变她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元景烁微微一震。 有人与他说,世人庸碌如蝼蚁,他却生而为王,当望向天梯俯瞰苍生,为大业生杀予夺,无需在意蝼蚁的悲喜。 可她站在这里,说我们可以不理解,但是我们可以去尊重,用举手之劳,换一个人半生的释然和乐。 元景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抿了抿唇,刀斜插归鞘,他伸手抱过尹小姐,大步往外走,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去拉已经看呆了的小侍女:“走了,送你们回家了。” 蝠妖死去,石洞渐渐坍塌,元景烁大步迈出甬道,漫天凛冽风雪扑面。 尹小姐慢慢睁开眼,脸颊贴着的男儿胸膛炙热,她一下子红了脸,随即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惨白。 “元少侠。” 尹小姐泣声说:“你、你与那位姑娘…” “都结束了。” 元景烁没有解释,只道:“我们会送你回家,然后横穿昆云连山。” 尹小姐眼泪瞬间淌下。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连拒绝都这样温柔,不说破,照顾着她的自尊,可尹小姐第一次不想领情。 她只知道,他这一去,他们此生将再不复相见,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的一生再也不会有他。 尹小姐痛苦得几欲窒息,一股急切想抓住什么的冲动压过她所有的理智,竟想都不想哭着喊:“我跟你们一起走,元少侠,我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哪怕是与那位姑娘一起我也愿意。” 元景烁步子一顿,半响,尹小姐听见他一声沉沉的叹息。 那一声叹,让她心都凉了。 “我还记得,那一日雪虎侵城,城墙上血气冲天尸骨遍地,那么柔弱的尹小姐,却紧紧护着幼弟,哪怕血盆虎口撕咬而来,哪怕吓得瑟瑟发抖,也挡在他面前不曾退步分毫。” 元景烁一字一句:“那个外柔内刚的尹姑娘、那个珍爱家人的尹姑娘、那个濒死不愿折腰的尹姑娘,那个让元某敬重的尹姑娘,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尹小姐只觉心如重击,所有义正辞严的指责唾骂,都及不上他这一句失望。 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捂着嘴哭,恨自己自甘低贱,恨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也绝望于…即使已经这样也终是抓不住的爱情。 “元少侠!” “是小姐!找到小姐了!” 霜城知府派来的卫队狂喜迎上来。 元景烁放下尹小姐,后面跟着的侍女怯怯望向林然,林然对她笑着摆摆手,她一下子笑开了,跑过去扶住尹小姐,又哭又笑:“小姐!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尹小姐看着小侍女脸上的伤痕、看着那一张张欣喜的脸,突然鼻子发酸,当看到踉跄着跑来的老总管时,更是哭着喊:“张叔!” “回来好,回来就好。” 老总管潸然泪下,手都在发颤,却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姐平安回来就太好了,老爷和小少爷就在山下等着您,小少爷睡梦都哭着喊要姐姐,还有夫人、夫人听说您被抓走当晚就昏过去,已经缠绵病榻好几日,现在您回来可好了,夫人也能好起来!总算能团聚了。” 听见父亲和弟弟在等自己,母亲为自己病倒,尹小姐心尖像是被什么死死拧住,那种魔怔般的对爱情的悲痛和执念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汹涌情绪让她瞬间崩溃。 她哭倒在老总管怀里:“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父母弟弟都在担心她,一起长大的侍女险些陪她死去,她怎么能自私地抛弃家人只想与人私奔?她怎么能满脑子只有一个男人?她怎么能枉顾家人十几年的疼爱教养,与人为妾、甚至连妾都不配,无媒苟合,让整个家族为她背上污名?! 她还有脸吗?她还有良心吗?她是什么样的畜生怎么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 老总管心痛地扶起她:“这哪里怨小姐,都是妖孽作乱,幸好有元少侠,元少侠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他重重向元景烁一拜,然后感激道:“请元少侠快与老朽下山,少侠是我们尹氏一族的恩人,大人已经备下盛宴为少侠接风洗尘。” 元景烁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道:“尹小姐已经平安救出,我应知府大人的事了,这就启程横穿昆云连山。” 老总管面露惊愕,元景烁不等他说话就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老总管:“这里面有其他被抓走姑娘的骨灰,还有一朵百年雪莲花,是我受摄政王之托取的药引,如今都已了结,请尹家替我各自物归原主。” 老总管看着布袋中的东西,就知他去意已决,虽然遗憾、也不好多留,郑重拱手:“请元少侠放心,我尹家必不负所托,少侠心意已决,我等不能多留,只少侠的恩义我尹家铭记于心。” 他取出一块尹家的令牌,恭敬递给元景烁:“此为信物,请少侠务必收下,少侠永远是我们的贵客,无论多少年,但凡少侠有所托、我尹家义不容辞……此后山高水长,愿少侠一路平安。” 元景烁微露动容,收下了那块令牌,点点头,拱手回了一礼,道一声“多谢、珍重。”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尹小姐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她不会再追上,他也再不会回来。 她知道,这次便真是永别了,这个少年,真的要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她想坚强,她想忍住,可是眼泪却涌出来。 “元少侠!” 她不顾所有人震惊的表情,平生最后一次放纵自己,哭着喊:“你几次救我,你为救我险些失了性命,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吗?!” 元景烁步子没停,只有断然的声音传来:“是尹小姐,我会救;是尹公子尹大人,我也会救,无关男女私情,只是元某遇见了,想做,便去做。” 所有人都说他风流,说他桃花命旺,曾有友人酒后戏谑,扶着他肩膀大笑他这辈子都与美人纠缠不清。 可他救的从不是美人,他救的是人,只不过每每命运机缘巧合,都成了他的风流韵事,成了许多人嘴里,盖过他的刀、他的功绩、他闯下赫赫威名的风流韵事。 他偶尔会觉得好笑。 他其实只是杀人,救人,如此而已。 尹小姐终于明白了。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才终于有一点懂他。 她想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她想说很多很多,最后却只化成:“元少侠,我祝你平安,祝你达成所愿,祝你永远逍遥自在。” 尹小姐追着踉跄两步,哭着喊:“——我也祝愿你有一天,可以救你真正喜欢的人,可以保护你爱的人,可以做世上最幸福的神仙眷侣。” 元景烁一顿。 他有些想笑,他并不能理解她眼中似乎无比珍贵无可或缺的爱情,他从不觉得爱情有多重要,不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也不觉得自己会喜欢谁。 但是他看到,风雪飘摇处,那道静静望着这边的清瘦身影,隐约可见她眉眼弯弯的浅笑。 他想起她那句“不理解,也可以尊重”。 他所不以为然的,也许正是别人眼中最美好最珍贵的祝福。 他闭了闭眼,侧过身,摆了摆手,道一声:“好。” 尹小姐哭倒在侍女怀里,却终于破涕为笑。 元景烁没有回头,他大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 她站在小高坡上,玄色的大裘被雪花披了一层绒白,小小的脸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神却清亮。 他一手侧后扶刀柄,高挺的身体往后懒散舒展,看着她,忽的笑:“走?” 林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点头笑:“走。” 劲风凛凛刮过漫天白雪,风雪纷扬,尹小姐一众人再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跨昆云连山,此去人间不复。 他们终于要踏上,那通往四海九州三千宗府世族的浩瀚征途。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五年后, 沧澜界西北,燕州边界霞城。 霞城是座小城,却是前往燕州主城金都的几条必经之路的中转站之一, 南来北往的修士在此歇脚换路, 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番颇为繁华景象。 离城门不远便是座酒楼, 已经是下午, 酒楼过了晌午客人最多的点儿,便渐渐清闲下来,三三两两客人边吃着菜高谈阔论, 小二打着哈欠儿穿梭在桌椅间为客人添茶添酒,斜落的暖阳洒在身上,熏得人昏昏欲睡。 “再打一壶盛烧。” 微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小二微微一个激灵。 无他,这盛烧酒是他们酒楼最烈的酒,曾经有客人喝了,在楼里醉了三日三夜,险些没醉死过去,之后就少有人点,一个月也卖不出去几壶, 今日竟被连叫了几次。 小二回头去看,果然是那个着玄褐色劲装的青年。 说是青年,倒也不大合适,小二再细细看去,才发现他年纪其实不大, 介于少年郎与青年人的年纪, 瘦长的骨廓虽然渐渐有了成熟男子的健朗, 气质还是年轻人的明俊轻狂。 修士寿元长, 长得慢,往往看着也年轻,但这郎君一身鲜活气,轻昂桀骜的模样,分明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嘞。 小二暗笑自己,也不知眼睛是怎么瞧的,乍一瞧,竟将人好好的小郎君看老了千百岁似的。 小二对这少年印象深刻,因为这少年着实是龙凤之姿。 他坐在窗边,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板,容貌是极俊美的,眉骨硬朗,浓眉如剑入鬓,眼廓深邃,偏偏生着一双狭长勾挑的桃花眼,于是又在那昂扬狂烈的英姿中,生生添了道不出的风流多情。 这小小的桌椅似乎装不下他,他于是屈着长腿,长靴勒出劲瘦的小腿线条,他斜靠着窗棱,漫不经心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景,一手散漫拎着空了的酒壶,手边放着一把玄色刀鞘、刀柄新缠过细布,但仍仿佛有股压不住的血气往外散。 小二闻到那酒气,正是盛烧,确确实已经喝干了一壶。 小二笑:“客人要盛烧,我们自是要给打的,但请恕小的多嘴一句,这盛烧酒烈,喝多了烫喉,客人还要适度才好…不妨试试我们这里的女儿红,虽不及盛烧痛快,却绵柔醇厚,喝起来别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偏过头看他,小二才发现他也不是一点没醉,脸上分明染着红,懒散半垂着眼帘,可眼眸却亮,像正年轻凶猛的雄狮,哪怕只是趴在那里懒洋洋甩尾巴小憩,也有一股子让人莫名不敢小觑的气势。 “倒是个机灵的。” 少年顺手甩过来一袋子灵石,懒散说:“那就打一壶盛烧,再打一壶女儿红,放心,我一会儿就走,不会醉死在你这里平添麻烦。” 小二笑嘻嘻,看着桌上分明放着两副碗筷、可只有少年一人在座,机灵道:“客人桌上的菜都凉了,不如小的去热一热,等您同伴回来吃口热乎的。” 少年望着窗外,想到什么,竟哼笑一声:“我怕是你热了,她回来又该凉了。” 这小小一座城,买个东西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已经绕丢到哪儿去,那时候能同意她自己出去的他可真是信了她的邪! “罢了。” 少年摆摆手:“你把酒菜给我打包,我去寻人,一会儿回来拿。” 小二应了声,少年拎刀站起来,正要往外走,披着斗篷的清瘦身影就匆匆跑上楼,掀起一点帽檐,踮着脚往四周张望。 小二眼看着少年顿住脚,刀尖杵在桌上,屈肘望着那人,尖牙咬了咬大拇指,姿态戏谑轻佻,眼睛里却全是笑。 他杵了杵刀尖,发出一点脆响,懒洋洋:“真是不容易,大姑奶奶,您老倒是还知道回来。” 那斗篷人转过身,颠颠跑过来,拉开帽檐。 小二愣了愣,目光划过一瞬的惊艳,因他看见一张秀丽的面容,眉目柔和舒展,竟是个极美的年轻姑娘。 少年道:“这么座小城,你走了半个时辰,能不能给我个除了走丢之外合理的解释,嗯?” 那年轻姑娘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没有啊,我很早就找到地方了,但是我发现之前染的已经褪色了,黑黑白白的怪吓人,我就拿了草药让掌柜的当场给我熬了涂上,就这么的耽误了些时间。” “掌柜给你涂的?” 少年微微俯身,伸手自然地捏住姑娘发尾,指腹轻轻捻了捻,小二这才注意到,这姑娘哪哪儿都好,只那一头墨发异常黑亮——亮得真跟墨泼过似的。 少年不过捻了两下,指腹就清晰染上了一点墨痕,他唇角轻扯:“…就涂成这样?” 姑娘捂着头发小声说:“不是赶时间嘛,我就没让他弄太麻烦,大致涂一下…也还可以啦,反正总比我涂得好。” 少年懒洋洋:“那确实是,往头发洒一把米,鸡都涂得比你好。” 姑娘:“…泥垢啦!人参攻击反弹!” 少年摊开手,姑娘把一个小木瓶放到他手里,他打开塞子嗅了嗅,面露嫌弃:“这质量…” 他余光瞥见姑娘鼓起腮帮子,嘴里的话又咽下去,把木瓶放回她手里:“…算了先凑合一阵,得到了金都寻些正经药剂给你染,你别自己瞎折腾,过来,先吃饭,小二。” 小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他赶紧“嗳”了一声,笑道:“公子夫人说话太逗趣了,给小的都听呆了。” 姑娘表情一囧,连忙摆手:“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是姐弟。” 少年伸腿,高大漂亮的身板往后一摊,哼笑:“你怎么不干脆说是母子啊,大婶。” 姑娘满头黑线:“你是不是又想打架?!” 少年笑:“我刚喝了酒,怕打起来太凶,给你打哭了。” 姑娘:“…” 小二:“…” 姑娘终于忍不住:“气死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 少年咧嘴一笑:“纯粹是我开心。” 姑娘:“…那你可真是很棒棒哦。” 少年:“客气客气。” 小二:“…” 这是姐弟?你们告诉我这打情骂俏还是姐弟?当他小二见识少——这怕不是就差去床头打架?! 元景烁瞥见憋笑的小二,不想叫外人看乐子,敛了笑,摆摆手:“算了今天不打了,一会儿还得赶路,先吃饭,你快去把这两道菜热了,再上碗新米来。” 最后几句是对小二说的,小二响亮应了一声,端着几盘凉掉的菜就急匆匆下去热。 林然哼哼,顺手摸了摸头发,却摸到一手黑头油,对面清晰一声嗤笑,简直是故意给她听见。 林然:“…”这小破孩儿真是越长越欠揍。 这说话的姑娘与少年,自然是林然和元景烁。 这是她们离开霜城的第五年了,昆云连山远比她们想象得连绵壮阔,她们足足走了四年多,直走到林然看见雪都想吐了,才在三个多月前走出雪山,踏入修真界的疆域。 昆云连山位于西北,与九州中的燕州交界,他们也就顺势踏入了燕州的地界。 沧澜界很大。 有多大呢?这么说吧,最粗浅的算法,整个修真界大致划为九州,一州分为八十一城,每一座城池又作为一个基点,结界之下统管着几个到上百个不等的凡人界帝国…… …也就是说,像元景烁来的那个辉煌繁盛的凡人王朝,不过是九州一座城池统辖的数个凡人国家之一。 所以兴高采烈回到修真界的林然很快惊恐地发现,燕州在西北,而她的宗门,万仞剑阁,位于正东边。 一西一东,这个距离吧…不能说是天涯海角,只能说她孙子的孙子有生之年有机会把她骨灰送回去。 林然:OVO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修真界有传送方舟,就是她之前去云天秘境乘坐的那种,除了大宗门大世族私人的方舟,也有一些公用方舟可以花钱坐,不过这些方舟只在九州大都城间往来停泊,离得最近的大都就是燕州主都的金都,正好元景烁要往金都去,林然也打算去那儿看看情况。 她一下几年没消息,师父和阿辛不得担心坏了,怎么着也得先回去报个平安。 手心突然被放了一块方巾,林然回过神,元景烁在对面挑眉:“还不擦。” 林然“哦”了一声,把手指的黑色染料在帕子上擦。 说起这染发剂也是个伤心事,五年过去,她被雷罚的伤势也没有痊愈,但至少表面看来,疤痕什么的基本褪去、修为也重新修到筑基后期,唯有一件——这一头白发死活变不回去。 更可惜的是,沧澜界广大人民似乎并不get到白毛的萌点,反倒是他们一路上要是干点什么坏事儿——比如她曾经嘴欠提起的黑吃黑事业的时候,对方总会对她这一头白发印象深刻,以至于她们没走过几座城镇,就发现不知何时起城中已经流传起关于“白发女魔头”的传说…… 林然:“…” 她就很不服气,明明打架的时候杀得最凶的是元景烁,严刑逼供的是元景烁,连天天娴熟把人吓得屁滚尿流的也是元景烁,怎么到最后默默当背景板还总被嫌弃埋尸擦血磨磨唧唧的她凭借白头发强行C位出道?这是瞧不起谁?!(╯°□°)╯︵ ┻━┻ 林然简直恨不得仰天倾诉自己的委屈,但是莫得法子,在一天能接连遇到七八波试图来除魔头刷声望值的“正义之士”之后,她和元景烁都烦了。 那时候,林然坐在大石头,望着脚下一地或死或伤躺尸哀嚎的大侠们,满脸生无可恋,扭头对元景烁说:“我想做个好人。” 元景烁低头擦着刀,眼皮子都没抬:“我们本来就是好人。” 林然:“…你先把踩着人家脸的脚抬开。” 元景烁抬靴,看着靴尖溅上的血,嫌弃地把人踢走。 林然眼看着那人惨叫着颠颠一路滚下了山,也不知道五官是否已经整容成一个平面。 “…”林然泪流满面:“我真的只想当个普通人,不想天天被人追着屁股骂魔女,也不想每天打打杀杀,被迫练习毁尸灭迹的一百八十种技巧。” “也可以。” 元景烁把刀归鞘,想了想,道:“那你去染头吧。” 于是林然就去染头了。 染头好,染头妙,染头使人呱呱叫。 白发女魔头顺利下线,平凡路人甲重新占领高地。 林然快乐得瘫成一只咸某林。 如果元景烁的主角光环再暗淡一点,不要走到哪儿麻烦就跟到哪儿,那她就更快乐了。 “你今天真是总走神,还擦什么,没见都黑了吗?” 手里已经被蹭得黑漆漆的帕子又被抽走,林然回过神,元景烁碾了碾手,帕子转瞬被碾为飞灰,被他轻飘飘拍走。 哦,忘了说,元景烁已经是筑基巅峰了。 五年,从引气入体到筑基巅峰。 嗯,没什么,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万年不遇绝世天才罢…辽!!! “这么仔细瞧着我…” 元景烁抬头,见林然幽幽看着自己,现在已经不知道在肚子里怎么吐槽他,眉峰一扬,笑得轻佻浪荡:“莫不是看我入了迷?” “…你真的不能试着当个正经人吗?”林然忍不住:“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老像个逛花街的纨绔公子哥?” “这比较难。” 元景烁双手交叉,慢条斯理:“谁叫本性难移。” 林然痛苦捂脸。 “菜来喽,客官请用。” 小二端着热好的菜过来,林然看着面前香喷喷的饭菜,果断把一切烦恼抛之脑后,抱着碗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元景烁看着都觉得噎,盛一碗汤递到她手边:“慢点吃,又没有鬼追你。” “是没有鬼追我,但是有比鬼还可怕的金丹期大佬在后面追杀我们。” 林然越想越悲愤,连吃饭都不香了:“想想我就生气…你不许说话!你早晚气死我!” “又不是我想…” 元景烁话到一半,见林然凶巴巴瞪自己,只好耸耸肩:“好吧,是我的错,你好好吃饭吧。” 林然这才继续低头扒饭,把满满一桌子丰盛菜肴愣是吃成工地盒饭,吃完一抹嘴:“结账打包,我们得走了。” 元景烁拿出钱袋,小二笑吟吟走过来算账,顺便把两壶酒放到元景烁手边,林然看见,吐槽:“又买酒,你买了也不好好喝,天天洗刀玩,这不浪费钱吗?你以为咱们还有多少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元景烁懒洋洋:“没钱就再抢,管那么多,我就要开心。” 林然:“…” 小二算着账,心想就这位公子的狗德行,夫人现在还没踹了他找新欢,真真是真爱了。 小二算好账,元景烁结了钱,林然只留了半壶酒给元景烁折腾,其他的都塞进储物袋里,元景烁晃了晃半壶酒,唇角一扯:“太少了。” 林然头也不回:“就这么多,爱喝不喝。” 元景烁:“…” 小二悄悄去瞄元景烁,以为这位怎么看怎么桀骜不好惹的郎君被这么怼,得当场大发雷霆,却看见他撇撇嘴,就把酒壶悬在腰上,竟也没说什么,拎着刀就慢悠悠追上。 清柔的女声在楼下催:“快点儿。” 他嫌弃一句“烦人。”步子却加快,长腿一迈,三两步就下了楼梯。 小二愣了愣,往楼梯下望,眼看着那在姑娘身边驻足的桀骜少年,一手扶刀姿态散漫,却始终微折下挺拔的身板、耐心听她低声絮叨什么,突然乐了。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林然下楼的时候,正听见邻桌客人在低声说话: “听说广城那边又死了好些人,死时血肉模糊、尸骨撕裂不全,竟活似野兽撕咬吞吃,极是凄惨。” “这般骇人?!” “又一起?之前不是就好几起了?竟然敢在城里杀人,这是公然违背州令,违令当斩啊!” “可不是,金都那边震怒,慕容家和夏侯家已经派长老出来,连远在望川的云家都惊动了,似也是要着人上金都彻查。” “杀人便罢了,什么样的歹人,手段竟如此残暴…不是一直有风声说是妖做的?” “是有这说法,要是妖域闹的可就麻烦了,谁惹得起那些疯怪…就怕金都也要息事宁人的。” “那怎么行?!妖域也不能无缘无故残害我燕州人族啊!杀人撕尸…果然是一群畜生!” “嗳嗳你不要命了,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化形出来的妖族,你快小声些!而且这不是也还没确定…” “——不可能是别人!就是它们干的!妖族惯来阴戾残暴,有什么是它们干不出的?!” “唉你别…” 那些人注意到她看去的目光,立刻收了声;身后跟上熟悉的脚步声,林然重新往外走,偏头压低声音:“你听见了吗?” “嗯。”元景烁:“有妖作乱?” 林然摇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广城在燕州南边,距离很远,是妖乱还是人祸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元景烁搭住她肩膀:“别想那么多,我们先去金都再说。” 一路御剑虽然快,却太耗灵力,元景烁干脆买了匹疾风马,套上个马车颠颠跑得贼快。 出了霞城,疾风马伸展双翼御空而行,林然往下望去,望见山川河流纵横交织成泼墨长卷,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城池如巨兽盘踞,山河间偶或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瑰丽光圈,那是通往凡人界的结界。 这很美、很壮观、很牛逼 然而…林然盘坐在车厢里,抱着钱袋痛心疾首:“五百块中品灵石,五百块啊!都够买下十个刚才那样的酒楼了。” “筑基巅峰的疾风马,打小驯养的,已经算便宜了。” 元景烁坐在马车前面的横板上,屈着长腿,时不时勒一下缰绳示意马转向,笑她:“比你御剑快,还只用舒舒服服坐在车上,这不划算得很。” 林然无话可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把储物戒指和储物袋都摸出来。 储物袋是新买的,储物戒指是在去云天秘境之前,师父江无涯给她的。 元婴剑主送的东西自然是顶顶好的,虽然在天雷里被击毁了大半,拿出来仍然是太招眼的宝贝;没有宗门的庇佑,她和元景烁两个没到金丹的散修怀璧其罪,所以她向来都是收起来——反正他们俩平日里黑吃…劫富济贫,加上卖一些雪山路上偶然采集的灵草兽材,也积了一笔小财,而她和元景烁两个糙汉,都不怎么花钱,林然以为,这些钱怎么也足够造了。 然而自从离开昆云连山、踏入燕州的地界,她渐渐发现,她错了。 林然打开储物袋,看着空荡荡的一片,大惊失色:“钱呢?不是还有两千多块中品灵石吗?” “很显然。”元景烁仰头倒了一口酒,晃了晃酒壶:“没了。” 林然这才想起来,大前天一百块灵石买了酒,前天二百块灵石买了刀鞘,今天又五百块灵石买马… 林然的手,开始颤抖。 林然:“…这不是真的!” 元景烁摆出抱歉的虚伪嘴脸,沉痛说:“很遗憾,这就是真的。” 林然眼前一黑。 “没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元大横豪递过来酒壶,体贴说:“别气坏了,来,喝口酒冷静一下。” 林然拳头硬了。 “算了。” 元景烁果断把酒壶收回来:“你自己气就气,别再打坏了我的酒壶。” 林然按住自己的人中,深呼吸好几秒,才打开储物戒指。 她的储物戒指被雷劫劈坏了,也就是最近她恢复到筑基后期,才勉强能打开,里面大多珍贵的法宝和草药都灰飞烟灭,剩下的零零碎碎一些也都是残破的,价值大打折扣。 林然挑出两件,打算去了临近的大城拍卖行尽量换个好价钱,翻着翻着,竟意外翻出侯曼娥送她的那支“一线牵”手镯。 说来也巧,那么多宝物都碎了,这支手镯塞在角落里机缘巧合逃过一劫,虽然光芒黯淡了很多,却还完好。 林然摸了摸它上面皲裂的花纹,曾经云天秘境和万仞剑阁的往事都涌上心头 …呜,想家了。 林然吸了吸鼻子,轻轻把镯子戴回去。 她从来没戴过什么配饰,元景烁几乎是立刻察觉到,偏头看她,见是一支银镯,花纹素雅、光芒黯淡,本是不太显眼的。 可不知怎么的,那银镯悬在她伶仃的手腕,贴着雪白柔软的皮肤,细细一支悬着、晃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元景烁回过头,喉结轻微滚动一下,似不经意地问:“怎么突然戴了镯子。” “才找出来的,之前还以为已经坏掉了。” 林然又摸了摸:“是好朋友送的。” 元景烁没有说话,喝一口酒,又喝一口,半响,却突然问:“男的?” “不是。” 林然回想起侯曼娥骂骂咧咧翻白眼的样子,忍不住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捏着酒壶的修长手指不知不觉放松,元景烁仰头灌一口酒,反手就要往刀上倒。 林然尔康手:“等等等!你又浪费!” 林然觉得自己已经够不会过日子了,原来在无情峰的时候,她和江无涯就是两个巨婴,要不是奚辛管家,奚爸爸一手操持他俩吃喝拉撒,他们师徒俩早就沦落到滚下山喝西北风去了。 但直到林然遇见了这位大哥,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才是个真敢一掷千金然后口袋空空住桥洞的狠人。 林然是条真咸鱼,自己都恨不得被人拖着走,真是不爱管束人,但是没办法,元景烁比她还不靠谱,如果她不管,那就等着和他一起要饭去吧。 元景烁充耳不闻,酒水倾倒在刀上,瞬间喷烈的酒香四溢,他薄唇一掀,吐出几个字:“唠叨,不听。” 林然:“…” 天一忍不住怨气:“别捏了!给我核桃捏坏了!你只能欺负核桃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立刻把他脑袋按地上打!” 林然没本事,她松开核桃,仰头倒下,双手交叠把核桃摆在心口,安详躺尸。 元景烁就见不得她悠闲,碰碰她:“起来,该你驾马了。” 林然:“我不起,我已经气死了。” 元景烁没办法,他能气她,总也不能把她捞起来扔马上。 “不要气了。” 他长腿一迈过来,手肘碰了碰她肩膀,仗着自己有张俊俏脸蛋,连哄人都是敷衍的:“林姐姐,好姐姐,漂亮姐姐,起来干活了。” “…这位大哥。” 林然忍不住坐起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为什么连夜跑出长风城,一路屁滚尿流跑到这儿都不敢多停留?” 元景烁懒散往车厢一靠:“因为长风城主看上了我,想让我去做他的乘龙快婿,我不乐意,他睚眦必报,觉得失了面子,面上宽宏大量,却背地里派人追杀我。” “…你还知道!!”林然满头黑线:“所以我球球乐你能不能反省一下?就你这张嘴,但凡能少说几个字,能有这么多桃花债吗?能有那么多麻烦事吗?!” “我也不想。” 元景烁笑了。 他手臂倚在窗沿,偏了偏头,年轻锋利的脸廓,眼中的笑嘲弄又凉薄,是永远看不透真假的深意:“可是这真的由我说了算吗?无论我怎么控制、怎么避让,老天也总会用其他巧合让该发生的继续顺理成章地发生,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我又何必谨小慎微处处权衡?不如随心所欲,管它什么爱恨仇怨,只淋漓活个痛快。” 林然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但转瞬间,那种古怪的异样感就消失掉,元景烁脸上又恢复了惯常散漫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风流轻狂是真的,冷酷凉薄也是真的,像是两个割裂的灵魂被揉进一具身体里,笑是不真不假,说话也不真不假,明明还是个少年郎,却总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虽然但是…为什么听着还是有亿点点欠揍?” “有吗?” 元景烁撑下巴,对她勾勾手指:“那你来揍我。” 林然刚张了张嘴,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倏然一眯,他呵出口气:“我又忘了,你现在打不过我。” 林然:“…” 林然重新往后一倒,气得继续躺尸。 元景烁把刀擦干,自己又灌了一口,把酒壶放到她一边,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就继续往她体内灌灵气。 他纯阳体质,体内流转的灵气蕴含浑厚的阳气,很是养人。 “不用不用。” 林然还怪不好意思的,想把手缩回来:“我最近身体挺好的了,你修炼也不容易,别…” “长风城主派人追杀我们,你陪我奔命,是受我牵累。” 元景烁低头,看见她手背一道新伤,是之前那些长风城客卿死前发出的暗镖所伤。 他眸色一点点沉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那渗血的伤口就结了血痂。 她还在轻微挣扎,想把手抽回去,他淡淡道:“我不喜欢欠人的。” 她于是便不动了。 元景烁心里一哂, …她脾气顶好,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也愿意给人解决麻烦。 他说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她就再没过问他的过去; 他说喜欢自由,她就除了管那几笔破钱,从不管他任何事; 他说不喜欢欠别人的,她就由着他还清楚,但凡有欠他的也都要一板一眼还干净,从不给他多一丝的困扰,体贴得不得了。 ——世上再没比她更善解人意的了。 突然传来吐槽声:“…我都说了不用输灵气,你非要给,给了又生气,谁又招你惹你了。” 元景烁回过神,看着她,扯了扯唇角,笑:“谁说我生气,我高兴得很。” 林然看着他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特别想拿张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笑得有多假,凶得吓人。 林然:“…行吧,你开心就好。” 元景烁看着她满脸“我嘴上不说但我心里默默骂你”的典型装傻表情,冷哼一声,松开她的手,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吭就掀帘子走出去继续赶马。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被帘子遮住,忍不住问天一:“你觉不觉得这小子越长大越阴晴不定,越来越有暴君那味儿吗?” “还行吧。” 天一点头:“我倒是觉得你这絮叨的,越来越有老妈子那味儿了。” 林然:“…” 林然(#`)凸:不——我不是我没有! 帘子突然被猛力掀开,林然正想和天一诉苦,被吓个正着,一脸惊悚瞪圆了眼睛看探头进来的少年:“你你你突然吓——” 元景烁盯着她:“你心虚什么?” “咳。”林然强自镇定:“没、没有…你还有事?” 元景烁盯着她一会儿,眯了眯眼,倒也没说什么。 “没什么。” 他没有看她,目光定在她旁边的车壁,冷不丁道:“等我突破金丹,我会亲手抓来长风城主,由你处置。” 说完不等林然说话,帘子又被放下。 林然:“…??” 林然呆了呆,问天一:“他…这是啥意思?” 天一想了想,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是元景烁想为林然出气,但是想想又觉得不是,元景烁视林然为平等的同伴,以他的性子,越是同伴越是该以战磨砺、直面风雨。 “为谁出气”这种事本身是没什么意义的、只是单纯图个痛快,元景烁即使愿意费劲为谁这么做,也是对弱者的庇佑、甚至是宠爱,是上对下的俯视…以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天一觉得,元景烁也许会这么对别的女人,但他是不会这么对林然的。 天一难得没琢磨明白,不由暗自感慨一下这命运之子小小年纪、性子就颇深沉难测,随口对林然道:“没啥意思,就是早晚报仇雪恨的意思。” 林然唏嘘:“这气魄…真是莫欺少年穷啊。” 天一诚实:“也不穷了,现在比你能打。” 林然:“…” 林然把核桃扔袖子里关小黑屋,眼一闭气呼呼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然觉得鼻子喘不上来气,她下意识用嘴大口呼吸,这么生生憋醒了 ——猛一睁眼,她就看见元景烁重新变得笑眯眯的脸,他不紧不慢收回捏住她鼻子的手:“已经走八天了,我驾车烦了,正好遇上个村子,我要休息。” 林然捂着鼻子额头挂下黑线:“那你拍醒我不行吗。” “哦。”元景烁没诚意:“我忘了。” 林然:“…”报复,□□的报复。 但是让人连驾八天的马,林然也没底气说啥,捂着鼻子灰溜溜跳下马车,自发自觉先往不远处的村子走去打算找户人家商量住一宿。 元景烁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冰冷得吓人。 一睡八天不醒… 她受过天雷的伤势至今未愈、又在昆云连山寒天雪地待了五年,身子到底亏损得厉害;之前长风城客卿追来,金丹中期的强者,他们竭尽全力才将之斩杀,她又平白损了元气,现在也没恢复过来。 这是他的无能。 长风城主…也是真的该死! “景烁!” 前面突然传来她罕见严肃下来的声音:“你来,这村子…有些不对劲。” 元景烁抬起头,所有情绪都已经收敛起来。 她在那边静立,宽大黑袍下,纤瘦身姿如剑挺拔,说话时眼睛还望着村口,目光清肃。 拔刀出鞘,刀尖垂下,他大步向她走去,如他们横渡雪山的任何一日,应得懒洋洋、却从不缺席:“来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林然皱眉盯着面前的尸体。 尸体她见多了, 不说其他世界见过的、杀过的,就这几年,就说元景烁, 这小子整天嬉皮笑脸, 但杀起人来是真不眨眼, 真惹到他的, 一刀过去血喷得比喷泉还狂放。 但面前这已经不能被称为尸体了,而是残骸,像是被野兽生吞活剥后的残骸, 白森森的骨茬儿,血淋淋的血肉,夹杂着腐烂的内脏残块儿…林然看向尸骨边孤零零倒着的被撕去了大半皮肉的人类头骨, 眉头皱得更紧。 “是异兽袭击?” 元景烁走到她身旁,用刀尖轻轻挑开一块儿血肉:“上面有齿痕…没有利器的伤痕,是生生撕咬开的。” 撕咬,这个词,基本就可以断定是没开化的异兽了。 “如果是异兽吃的,这人就倒在村口,村里面的人不说收殓, 总也不至于就让它倒在门口。” 林然抬起头,看见面前一片死寂的村落,他们的马车在外面也停了有快一刻钟,她就没见到一个进出的村民。 “这村子可能已经荒废了。” 元景烁环视一圈,却看见不远处地上几张符纸, 是警戒符, 被普遍用在洞府或者家门口警示有外人靠近的, 符纸已经残破不堪, 被混着血的污泥浸脏,元景烁一顿:“不对,这符纸上还有灵气,是这几天村民设下的,若是荒废,就不会有人费心设符。” “这村子不对劲。” 元景烁思绪闪过,断然道:“我们走。” 他从不是上赶着管事的人,若是他自己一人、进去探个究竟也罢;可林然伤势未愈,后面又有长风城追兵阴魂不散,元景烁只想赶快前往金都,寻些像雪莲花一样的宝物给她把身体养好。 林然也没有多重的好奇心,点点头,两个人转身往马车走,后面却突然响起一声虚弱绝望的女声:“救命——” 林然猛转头:“里面还有人。” 元景烁眉头拧了拧,不愿再生事端,可也没法装没听见,抿抿唇,拔刀对林然:“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这是什么话。” 林然拔出风竹剑,笑了:“没事的,我还不至于拖你后腿…再怎样,给你搭把手还是行的。” 元景烁见她神色,就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没有理由拒绝同伴一起,那是对一个剑客的轻视,是对她的侮辱。 嘴唇抿得更紧,元景烁低说了一句“我来开路。”就先往里村里走,林然自然跟在他侧后方护翼。 快步穿过村口,入目便是大片枯萎腐烂的灵米稻田,临着田陇是一栋栋砖瓦小院,青石小路自脚下一路延伸,天灰沉沉的,死寂无声。 “是谁在求救?” 元景烁扬声高喊,锐利的目光却在房屋间不断游移,两旁经过小院落朴素安静,却大多门户大开,林然顺着往里望,望见院落里面地上散落着新收的灵米和干柴堆,有鸡鸭的食槽还有猪圈,甚至透过大敞的门板,还能看见房里桌上摆着的饭菜。 这是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质朴而安逸的,凡人与低级修士混居的村落。 林然甚至可以想象,那该是一个平凡的黄昏,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家家升起炊烟,男主人搭着汗巾扛着锄头回来,垂髫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出来围着要爹爹抱,妇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笑着要开饭的时候,听见了外面什么动静,男主人好奇地推门,小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扒着门板探出小脑袋去看…就再也没能回来。 “前面祠堂,有动静。” 元景烁低低的声音将林然思绪拽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凄冷的风刮过枯萎的稻田,刮出某种凄嚎般的诡异声音,她嗅到空气里前所未有浓郁的血腥味。 “准备好。” 元景烁握住刀柄,目光盯着那座村子里建得最肃穆的祠堂,突然暴起一刀劈去:“破——” 霸烈刀风瞬间爆开门板,漫天喷溅的木屑中,无数狰狞的血影像泄洪的洪水喷涌,嘶吼着蜂拥朝她们扑来。 林然和元景烁同时惊住,天一脱口而出:“我的妈——丧尸攻城?!” 确实像丧尸,林然盯着那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生物,它们表面的皮肤已经腐烂脱落,就那么坦露着干瘪猩红的血肉肌理,它们七窍流血,嘴里竟伸出一双尖锐巨大的獠牙,那獠牙足有匕首长短,直接撑裂了口腔明晃晃凸在外面,因为太过巨大,以至于整张脸骨骼都被迫折裂扭曲,形貌骇人至极。 “这是什么?” 元景烁第一次见这种东西,皱眉:“异兽?妖?鬼?” “是人。” 林然盯着它们那双巨大獠牙上红到发黑的血肉残骸,眼睁睁看着它们彼此拥挤撞到时毫不犹豫地相互咆哮撕咬,眨眼间更虚弱的怪物就被撕碎吞噬,腐烂的血肉横飞,残暴异常:“它们已经没有了神智,以血肉为食…” 林然不由联想到天一刚才那句“丧尸”,补充了一句:“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小心,它们的血肉说不定有传染性,我们不要被它们伤到。” 为首的怪物已经冲过来,元景烁横过一刀砍掉它脑袋,大致权衡了一下力度:“练气后期。” 练气后期的实力不算什么,但是…元景烁补充:“它身上没有灵气。” 没有灵气,证明这个人在变成怪物之前,只是个凡人。 从凡人,一跃变成练气后期的怪物。 不知为什么,林然心头突然闪过一种不详的预感。 但是她来不及深想,因为瞬间更多的怪物已经如潮水涌来把他们围住。 这是一个大村子,从村门口围一圈的警戒符和大片种植的灵米就可以看出,这应该是附近村落中相对富庶强大的一个,一波又一波的练气后期、练气巅峰怪物扑过来,又被剑芒刀风劈开…当第一只筑基的怪物咆哮着扑来,看着它身上闪烁的已经被污染成黑色的灵光,林然心一沉。 连修士也被同化了… 筑基的怪物张开獠牙,被元景烁一刀劈在眉心生生劈成两半,濒死之际,它发出一声刺耳尖啸,刹那间所有怪物都像是被什么刺激了,身体疯狂膨胀尖啸着向他们扑来。 无数浓浅虚无的黑雾从它们体内涌出,侵染拉扯着周围的灵气,林然浑身被撕得生疼,忍不住呲了呲牙。 元景烁神色骤厉,猛地跃身而起,刀刃被暴烈灵势冲出暗金色的繁复花纹,那刀在他掌心旋转,旋出狂乱的罡风,罡风以他为中心肆意席卷四方,悍烈刀势爆为无数金刃刹那千刀万剐洞穿所有怪物的躯体。 所有嘶吼咆哮一瞬间消失,天地一片死寂,半响,一具一具腐朽的血红躯体轰然倒地。 林然看着那些璀璨的金光消散,杵住风竹剑喘息,咳了两声。 狂风消散,元景烁落在地上,大步走过来扶住她手臂:“怎么了?” “没事没事。” 林然摆摆手,神色很轻松:“这血味儿太大了,冲得我鼻子痒。” 元景烁看着她微微泛白的嘴唇,没有说什么,只是握刀的手攥得更紧。 林然喘两口气就缓过来,她真觉得自己挺好的——那可是天罚啊!那雷噼里啪啦的,才五年她就能恢复成这样,活蹦乱跳还能打架,绝对是她这么多年非酋生涯的逆袭,说出去那都顶有排面了。 旁边元景烁垂着眼,神色冷冷淡淡、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林然对此淡定自若,她已经习惯了这孩子时不时抻那么一下——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反正傲天嘛,放荡不羁爱自由,他不愿意说,咱就纯当不知道就完事儿。 林然体贴地转移话题,指着祠堂:“它们许多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元景烁不冷不热“嗯”了一声,松开手,也不再扶她,转身径自往祠堂走,林然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抱着风竹美颠颠跟上。 元景烁听见后面轻快的脚步声,眉心跳了跳,猛地跨进门槛,力气有些重,靴底踩下时把砖石都碾碎。 祠堂幽暗,空气恶臭得近乎滞涩,直到元景烁走进来,连同新鲜的空气和光线一同带来,他抬起手,指尖火折刚亮,一个纤瘦的身影直扑过来:“呜…” 元景烁乍一看冲过来的人影还以为是残活的怪物,下意识要拔刀斩杀,刀芒掠过火光,反射出一双含着眼泪的眼睛,元景烁才意识到是个活人,强行逆转刀锋,险之又险划过她脖颈,而就那么一瞬间,他就被扑了个满怀。 元景烁:“…” “谢谢大哥哥,那么多怪物,小月好害怕…幸好、幸好有大哥哥救我!” 林然不过晚了两步,结果一进祠堂,就看见元景烁和一个姑娘抱在一起。 “…这姑娘哪儿冒出来的?” 林然惊了:“怎么就抱上了?我这一错眼又是错过几集的剧情了?” 天一点评:“这个“又”字用得很妙,看得出,你已经悟透了。” “…不跟你扯淡。” 林然有点无奈,但很快又淡定下来。 没办法,见多识广,跟元景烁同行这一路,这种场面她见太多了。 元景烁吃饭,偶遇甲姑娘;元景烁打架,意外救了乙姑娘;元景烁睡个觉,都恨不得有丙姑娘从旁边路过,对他一见钟情怦然心动… 什么叫龙傲天?吃饭睡觉升级装逼遇见漂亮姑娘,再无限循环,所有事件都可以围着这个体系运转,自成一派逻辑。 林然第一次惊讶,第二次怀疑逻辑,第三次三观重塑,第四次习以为常…第n次,她已经一脸麻木不仁,双腿有自我意识地无声往后飘,伸手试图关门…啊没有门,门刚才被元景烁劈裂了。 “你躲什么躲!” 突然响起冒着寒气儿的声音,下一秒,林然怀里就被略粗暴地推进那姑娘,元景烁背对着她大步往里走,声音很冷:“给她找身衣服穿。” 林然只觉被胸口被两团软绵绵的东西撞个正着,怀里一声略是惊恐的小呼,林然低下头,对上一张柔弱娇美的面庞,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双楚楚的眼睛含着晶莹的泪珠,瑟缩又忐忑地看着自己。 她衣衫散乱,像是被利爪撕扯过,很多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肤和泛红的印子,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红了脸,瑟缩着抱臂遮住胸口,却根本遮不住曼妙丰满的身体线条,欲隐欲露,反而更显得活色生香。 林然一呆,赶紧脱下斗篷给她披上,一边系衣带一边问她:“你身上有没有伤?让我看——”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林然才看见,小姑娘头顶两团绒绒的兔耳朵。 小姑娘立刻察觉到,猛地捂住耳朵,惊恐看着她想往后退:“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值钱,我不值钱的,别杀我求求你——” 林然哑然。 妖族独居一州,多少强横血统的大妖横行四海威震九州,让人闻之色变……但除了那些真正的妖,修真界更有一些机缘巧合,从异兽化成人形的小妖。 它们被称为半妖。 真正纯血统的妖只有兽形和人形,化形就是化形,它们不会在人身的时候露出或长或短的尾巴、也不会有兔耳;只有半妖、只有这些半妖才会因为化形不完全,即使化了人形仍不得不留有兽类的痕迹——这被视为低劣血脉的象征。 半妖和妖,看似都是妖,却就像猩猩和人,人只会生下人,猩猩再像人,也不会是人,而它们的异形,更会被猩猩群排斥。 所以可以想见半妖都过的什么日子, 半妖没有纯血妖族强大的种族天赋,它们修为低下、寿命短暂,也没有族群保护,但更雪上加霜的是,它们却有着比普通异兽更精纯珍贵的血肉甚至妖丹—— 对于孱弱的半妖,这种特殊无异于小儿闹事捧金,让她们成为许多人垂涎的宝物,被猎杀、被拆皮扒骨,被换成灵丹和法宝…正是这只小兔妖经历过的。 林然看着这恐惧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心生不忍,轻轻抬手给她把斗篷的兜帽遮下来,遮住她兔绒的双耳:“我们不会伤害你,别怕。” 小兔妖像是被她安抚,眼中的惊惧散了些,遮住帽檐,带着鼻音轻泣了一声,缩到她身后,小心拽住她衣角,声音软糯糯的:“谢谢你姐姐。” “我叫林然。” 林然由着她像小动物一样躲在自己身后,耐心说:“我们要先往里去探查一下,你在这里等吗?” 小兔妖连忙攥紧她衣角,着急说:“我想跟着姐姐和大哥哥。” 林然看出她害怕,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跟好”就往里走。 祠堂很大,烛火都已经熄灭,地面柱子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肉,台桌上无数凌乱的牌位,林然看见元景烁站在台桌前,面前倒着一具已经腐烂的怪物尸体。 林然走过去:“发现了什么?” “这应该是第一只怪物,整个村子都是被它同化的。” 元景烁用刀尖顺着怪物的头颅往下划,解剖到它心脏的时候,元景烁林然同时眼神一凝:因为那怪物胸腔里的心脏已经萎|缩干瘪,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花。 然而还没等他们看清楚,几乎在花儿暴露空气的一瞬间,整具尸体就化为一滩血水。 元景烁退几步挡着林然避让开蔓延的血水,偏头问她:“你看清了那是什么花?” 林然摇摇头,太快了,又有血肉遮挡,那一眼她只隐约看清是朵深紫色的、圆萼钟形的小花,和路边的野花没什么区别。 元景烁微微沉吟,却感到一道娇怯的目光,他才想起还有个人,转过头,就见那只小兔妖拽着林然衣角,咬着唇,一双清纯无辜的眼睛望着他,见他望来,不好意思地躲了躲,眼神怯怯,十分惹人怜爱。 元景烁面无表情看着她,突然眯了眯眼,把刀换了只手:“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躲在祠堂里又和这些怪物有什么关系?” 小兔妖看着他那把血气凶烈的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眼睛又红了,哽咽着说:“…我、我叫小月,我是偶然路过这里的…” 元景烁不置可否,只冷冷盯着她,她只好继续说:“…我路上被人发现了耳朵,他们想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我受了伤,路过这个村子,想在里面藏一阵把那些坏人避开…我藏在这个祠堂里,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就是突、突然有一天,就有了怪物。 小月眼中浮现出惊恐,死死攥住林然衣角,颤声抽噎:“整个村子都变成怪物!它们到处杀人、吃人,最后人都吃光了,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不敢出去,我就躲在祠堂里,它们就都涌过来,我缩在房梁上,它们就爬上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你们就来了…谢谢你大哥哥,还有姐姐,谢谢你们救了我!” 像是回忆起之前的恐惧,她全身都在哆嗦,纯洁的脸庞,骨架明明还是少女的瘦弱,可皮肉却是饱满柔软的,流着泪害怕又濡慕地看着人的时候,那种楚楚的无辜,轻易能勾起人心底不可说的晦涩邪念。 逻辑倒是说得通。 元景烁皱了皱眉,仍然觉得她恰巧出现在这里有些古怪,但又看她不过筑基初期修为,身上也没有邪修的晦气缠身,这些怪物早已经不止出现这一个村子里,和她一个小半妖有关系的可能不大。 既然与她无关,元景烁也没兴趣探究别人的行踪,她有什么秘密与他们无关。 元景烁把刀归鞘,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怪物已经死绝,你可以走了。” 小月却不动,只怯怯看着她们。 元景烁:“有话就说。” 小月嘴唇嗫嚅着,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大哥哥,我、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元景烁脸色冷漠,她像是生怕被拒绝,连忙说:“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会很乖的,就算当婢女也可以,我我…我害怕。 她抹着眼睛:“我不想再一个人走,好多人要抓我,他们都要杀我,我好害怕…”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元景烁眉心跳了跳。 他天生一副铁石心肠,独来独往惯了,当年带上一个林然纯属机缘巧合,他们俩同生共死几年,从凡人界横跨雪山并肩默契走到今日,他能和她一起,却不愿意多带个人, 可这个小兔妖是只半妖,修为低到连耳朵都遮不住,一个人出去必然还会被别人猎杀。 “我们不可能永远带着你。” 元景烁冷道:“你说个地方,我们送你过去。” 小月神色一下黯淡。 她看出元景烁神色坚决,也不敢纠缠,吸了吸鼻子,很乖地说:“谢谢大哥哥,那我…我想回金都,可以吗?” 金都! 元景烁看向林然,林然笑了:“这不巧了,我们也正要去金都。” 小月眼神一亮,小心翼翼:“那…” “不瞒你说,我们现在也有些麻烦。”林然坦言相告:“一个金丹期的城主正在派人追杀我们,你跟着我们,怕你反而受牵累。” “我不怕!” 小月毫不犹豫说:“只有你们不想杀我,也不欺负我,我只想跟着你们,就算有坏人,我也、也可以帮忙!” 林然失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看向元景烁:“那就一起走吧。” 元景烁斜她一眼,呵一声:“你总是心软。” 林然心想,说得好像你不心软?打起来比谁都凶,拒绝起来比谁都狠,可只要有事,能帮的你都会毫不犹豫去帮的。 林然摆出标准的“你厉害你说得都对你开心就好”式假笑,元景烁懒得理她,抱着刀绕过她们径自往外走,林然对小月招招手:“小月是吧,我们走吧。” 小月瞬间笑开了,用力点点头,跑过来揪住林然的衣角,朝她露出一个羞涩天真的笑。 林然莞尔,迈步往外走。 …… 元景烁在村落门口|爆了张符咒,眼见着波动的灵气把一些好奇的修士引过来,他们迅速离开。 他们现在还被长风城主追杀,得隐蔽行踪,但一整个村落的人都变为怪物,这事蹊跷,只要有人发现一定会通知附近城池的管事人,州府自会派人来查。 他们夜以继日赶了快一个月的路,一口气赶到距离金都不远才停下。 “明天再走一阵就过路华阳城,华阳是金都的陪都,再有不到几日的路程,就是金都。” 夕阳西下,在树林洒下光斑,马车停到一边,疾风马被放开缰绳低头吃草,一簇火堆升得正旺,火架上鹿腿滋滋冒着油脂,林然时不时转一下木棍,让油脂滴下来。 元景烁斜靠着树干,刀放在手边,把手里的羊皮地图合起,顺手扔到对面一边烤鹿腿一边挠头的林然怀里:“明天我们继续往这边走…所以你一直扭哧扭哧干什么呢?” 林然顺手接住地图,另只手还在疯狂挠头:“不知道为什么,头发特别痒。” 元景烁扯了扯嘴角:“长虱子了?” “…真是够了。”林然黑线:“修士长虱子?你真是为了黑我无所不用其极。” 元景烁不置可否,懒散往后一靠,表情欠揍得要命。 林然突然感觉一道视线,她看去,抱着膝盖缩在那边的小月慌忙移开眼,毛绒绒的兔耳朵羞涩地动了动。 林然失笑。 这孩子受限于半妖的身份总被欺负,不太敢看人,说话细声细气,总是很羞怯, 不过大概是因为元景烁救了她,她很依赖元景烁,但元景烁态度冷漠,她不敢接近,就一边渴望一边缩得远远的。 她是真的喜欢元景烁。 林然有些怜爱,她总是不免对这样柔软纯净的情绪心软。 同伴也有界限,她从不会探究元景烁的感情和私事,但林然愿意给她一点小小的机会。 “小月你来,帮我烤一会儿鹿肉吧。” 林然对她招招手:“我去洗个头。” 小月眼睛亮晶晶的,小跑过来坐在她旁边,小心地接过她手里的鹿腿:“好的然姐姐,我会好好烤的。” 然姐姐? 元景烁挑眉,这才多少日子,就叫得这样亲热。 林然看着小月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摸了下她的头。 阿辛也爱叫她姐姐,偶尔心情好了,也愿意装个可爱、眨巴着漂亮眼睛对她娇里娇气撒娇。 当然,奚辛是永远不可能像小月这样怯怯弱弱说话的,什么娇憨什么可爱都是装的,本质就是个霸道又任性的小病娇,萌哒哒笑眯眯对你说话,你就得配合着顺毛撸、给撸得喵喵叫才行,反之如果真当他好性儿,敢敷衍他、敢不好好哄他,他准保当场表演宇宙爆|炸给你看 ——虽然她没有被爆过,但江无涯已经无数次用血泪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 林然至今都记得江无涯被强逼吃清水煮韭菜的模样,不加一滴油不加一粒盐,不就米饭,连配咸菜都不行,就那么连吃小半年。 那时候,林然捧着盖满红烧肉还加个卤肉蛋的碗,坐在桌边,一边慢吞吞地嚼一边看着江无涯麻木地在韭菜盘子里夹筷子…夹了半天,一条也没夹上来 ——也不知道是糊弄阿辛还是糊弄鬼呢。 不过那也是林然第一次知道,“形如枯槁”不仅是夸张,那确实可以是一个形容词。 江无涯:“徒儿,别看了,行吗。” “师父,您太可怜了。” 林然抹一把眼睛,咽下嘴里的红烧肉,并顺带扒了口米饭,口齿不清:“我看着难受,心疼。” 江无涯:“…我看你吃得挺香。” “师父您不懂。”林然摇头:“吃归吃,但心还是疼的,这一码归一码。” 江无涯:“…”可真是他的好徒弟。 “还有师父…” 林然顿了顿,天真无邪:“阿辛不会看您在这儿挑挑拣拣就放过您的,他只会看见满当当的盘子更生气的。” 江无涯:“…” 那一天,林然见证了一个男人不可承受的痛苦和虚弱,一场病娇逆子暴打无辜老父亲的人间惨剧。 “…然姐姐?” 林然才发现自己发呆了,她恍惚着回神,小月正瞪圆了眼睛震惊望着她。 面前没有饭桌,没有红烧肉,没有举着锅铲阴嗖嗖冷笑的奚辛和绝望解释自己其实超爱吃韭菜的江无涯。 林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她有点想阿辛了,也想师父了。 她想沉默却温柔的大师兄,想单纯古板却正直、关爱弟妹的楚师姐,想永远趾高气昂的傻娥子,想后山的桃花,想无情峰的竹林和茅屋飘出的饭菜香味,想剑阁明面端着严肃面孔背地里咆哮满山撵崽子的掌门长老们,想又二又愣吵吵闹闹每天鸡飞狗跳的熊孩子们。 她想家了。 小月没想到林然会摸她的头,全身都是一僵,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目光,抿了抿唇,似是羞涩地连忙低下头。 林然笑了笑,站起来,往那边林子后的小溪走去。 火堆边只剩下小月和元景烁,小月心跳加快,烤肉烤得有些走神,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望他。 他靠着树干,一条长腿屈起,眼帘半敛小憩。长长剑眉入鬓,鼻梁挺拔,凸出的喉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于是绷出的颈线愈发修长性感。 这张脸,这副身板,这样的气势,这一身滔滔的阳刚烈气…… 小月咬着唇,脸颊一点点泛出红晕。 她忍不住:“大哥哥…” “元景烁。” 元景烁仍然半阖着眼,只淡淡说了一声。 小月大着胆子:“元大哥。” 元景烁睁开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小月垂下头,露出柔弱曼妙的脖颈,像猎物甘愿献上的要害,对男人而言,是一种浓重邀请意味的乞怜动作。 “这个我不太会烤…” 小月小声说:“元大哥,可、可以来帮我一下嘛。” “不会烤就学,学不会就扔那儿。” 元景烁站起来,把刀鞘悬回腰侧,在小月惊讶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丛林,只留下散漫一句:“有危险喊人。” 小月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 为什么?他是纯阳之体,又是那样一张风流面相,按理应该来者不拒,为什么她这样主动勾|引,他还无动于衷? 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小月眼睫颤了颤,也站起来,循着他们去的方向小心跟上去。 林然头痒得不行,到了溪边,直接撑着岸边把脑袋灌水里。 “…”天一槽多无口:“还能更糙点吗?我就问你还能更糙点吗?” 林然装没听见,清凉的水冲刷过头皮,瞬间那种麻痒就消失了大半,她仰头起来呼一大口气,再睁开眼,就发现水黑了。 林然:“…??!” 林然扭头去摸头发,摸到一手的黑汤。 …她再也不相信三无染发剂了呜。 林然在天一嫌弃的吐槽声中再次把脑袋扎下去,头发大块大块的药迹褪色,但贴着头皮的地方却有斑斑点点怎么也洗不去,林然只好坐下来,扒着脑袋,照着河面一点点抠。 别人是对镜美美梳妆,她是对湖抠头皮 …关键是这染料还这么不好抠啊摔! 越抠,林然的表情越颓,整个人散发出逐渐自闭的气息。 突然,她感觉到什么,猛地扭头,就看见元景烁。 他抱着臂,斜靠着树干,细长枝杈斜逸旁出,正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散漫的桃花眼,半垂眼脸凝着她,罕见的安静,也不知已看了多久。 林然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站起来:“长风城的人追来了?” 她一声,元景烁像是被从梦中唤醒,怔了怔,看着她紧张起来的样子,眼睛一眯,懒洋洋:“没有,我就是来看笑话。” 林然要去握风竹的手僵在那里:“…” #论被傲天花式气死的三百种方法# #每天都想把熊孩子按地上打肿么破?!# 林然抚着心口,告诉自己一把年纪了不要和小破孩计较,人老了心肌梗塞的概率也大,和年轻人比不了的。 林然背对着他又坐回去,平心静气,继续搞头发。 “生气了?” 元景烁觉得自己就跟欠似的,她和他好好说话,他就想气她;她懒得搭理他,他反而想招惹她。 他慢慢走过去,走到她背后,望着她。 黑色褪去,她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昏黄的霞光,似海面被阳光洒上粼粼微光的细波,那样的白,却不冷,是柔和的,是温暖的。 元景烁轻撩起一缕,缠在指尖,丝丝缕缕,细腻、柔软,缠在指腹,会陷进去一线细细的凹痕,轻柔得像是能融化进血肉里。 元景烁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三千青丝。 还是…三千情丝。 他盯着那细细的发丝,忽然升起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世上真的有情丝,是否就该是这个模样。 “…你到底来干嘛?” 林然被他捏头发捏得有点心慌,生怕他手一抖就给她揪断一搓,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发际线的可贵,她提醒他:“你不要给我揪啊,否则我一定打你!” 元景烁垂眸看她,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比湖水更明透,里面倒映着漫天云霞的色彩,也倒映着他的脸、他一双情绪莫名的眼睛。 元景烁忽然笑起来,也说不清自己在笑谁。 “别气了。” 他把那缕柔软发丝拢在手心,凝视着她秀气的侧脸,顿一顿,才轻轻的说:“我想让你开心。” 第50章 第五十章 小月躲在树后, 轻轻把面前枝杈压下,望向溪边。 少年背脊劲瘦,站姿却懒散, 光影穿透他身体,在他脚边打出一道纤细的影子。 小月这才看见, 那个女人就坐在他前面, 屈膝跪坐的姿势, 如瀑的雪白长发披散,让她想起书里写过的住在东海之畔的鲛人,甩着长长的鱼尾侧坐在礁石上静谧悠然地吟唱。 小月盯着林然的背影、那宽大外裳下因为弯折而显出惊人细软线条的腰身,好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还是偏过头去,望着元景烁明俊的身影,直勾勾地盯。 她眼看着他挽起女人的长发, 用浸湿的巾帕细致擦去那白发上斑斑点点的黑迹,女人屈坐在那里, 仰起头,小声和他说什么, 他就低了低头, 漫不经心地答她。 英挺俊美的少年, 白发秀美的姑娘, 黄昏倦丽的霞光披散在他们身上,像从画中走出的神仙眷侣。 他微微屈膝, 俯身用巾帕浸湿水, 女人轻唤了一声什么, 整个人都往他那侧靠了靠。 他顿了顿, 于是站起来走回她身边,在她耳畔低笑着说话,笑得浪荡又风峻,炙热的生命力在他周身跃动,蓬勃得让人喘不上气。 小月眼神闪烁着异彩。 她鼻息渐重,握着枝杈的手越来越紧,竟发出一声轻响。 小月一惊,那边男人锋利的目光扫来,她赶紧弯腰躲进草丛里,迅速沿来路离开。 溪边,然而现实远没有小月想得那么浪漫,因为当事人兼女主角正完全没有形象地呲牙咧嘴:“疼松手松手,别扯我头发!头发要断了!” 元景烁收回望向草丛的冷淡目光,松开点手,看着她宝贝似的把自己头发拢过去顺,嗤笑:“一点头发,给你娇气的。” 林然轻轻顺着自己头发,看了看他,眼神居然有点怜悯:“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将来就知道发际线的可贵了。” 元景烁脸立刻黑了:“谁年轻?叫你几声,你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 林然:“是你先叫我大婶的。” 元景烁气极反笑:“我还可以叫你娘呢,怎么,想听是不是?!” “嚯,小妈文学。” 天一幽幽:“你们玩得可够刺激的。” 林然:“…” 林然被猝不及防糊一脸。 是你吗,秋名山车神? 林然诚恳:“天一,答应我,做个人好吗?” 天一:“不好,我不当人许多年了。” 林然无言以对,唯有把还在得意洋洋嘲笑人类交通工具落后的核桃塞回袖子里 怪不得霸总都爱小黑屋,她悟了,小黑屋真快乐。 元景烁看她不吭声,也懒得计较她是不是又在肚子里骂自己,捏着手里的头发擦着,漫不经心:“那个兔妖跑过来了。” 林然提醒:“她叫小月。” 元景烁眉峰挑了挑。 “你还挺喜欢她?” 元景烁呵一声,想起刚才的情景,懒洋洋:“…别被她哄骗了,你把人当无辜小白兔,可不知道,人家的心机是不是比你深得多。” “有心机并不是坏事。” 林然却道:“只要不伤害别人、不违背道义,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这很厉害,不应该被瞧不起。” 许多人习惯了被动,被动遇见、被动拥有,习惯了,就衬得一些主动去做什么追逐什么的人像是异类——可实际上人本来就有欲望的,想实现欲望从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努力发财,努力提升修为,努力过更好的生活,努力让喜欢的人也喜欢上自己…只要没有通过侵害别人成全自己,那么一切的主动和努力都是很厉害的。 “你可真是…” 元景烁哑然,看着她白净的侧脸,忽然笑:“你说得对,明知道机会在面前还不去试一试的人才是傻子。” “是吧。” 小月对元景烁的感情、是追求还是放弃都应该由她自己选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林然不会多嘴,她果断转移话题:“之前那个村落,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我们路过霞城时不就听过传闻,广城那边有妖作乱。” 元景烁道:“那村落黑气弥漫,所有村民都变成了怪物,和传言中很像。” 林然:“你也觉得是妖?” 这个妖当然不是小月这种半妖——小月的气息干净,没有邪祟缠身的怨气,那些怪物显然和她没关系。 他们说的妖,是真正的妖。 “有这个怀疑。” 元景烁沉吟:“那些怪物,皮肉苍白松弛、血骨腐朽外露,青面獠牙,又残暴嗜血…” 他顿了顿,竟然道:“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昆云连山杀的那只蝠妖吗?你不觉得这些怪物,和那只蝠妖隐隐有些相像吗?” 林然一愣,第一个念头,却是那本从蝠妖手中搜到的疑似妖族秘典的书。 元景烁:“妖族神秘,传承的妖法多诡谲,有蝠妖那种靠吸人精血修炼的邪法,也未必没有这样把人变成怪物的。” 林然回忆着那本妖典字里行间凶烈霸道的气势:“妖法虽然邪,大多却邪得猖烈,杀人都是光明正大,这种闷不吭声把人生生变成怪物的…我倒莫名觉得,这不像是妖族的手笔。” 元景烁不置可否:“本来就只是猜测,妖法有邪道,人法中的邪术更不少,究竟是什么,自有燕州都府去查。” 林然点点头,又不小心牵动了头发,她呲牙咧嘴,元景烁哼笑:“娇气。”,手下动作却放轻了些,给她把贴着头发根那块最后一块黑斑擦干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发带。 他不会女孩子簪发的方法,下意识给她束了个自己往日的发髻,她也没在意,站起来对着溪面高高兴兴擦头发。 元景烁看着她那一身宽宽大大的长袍,披着黑斗篷,头发还是男儿的束法…嘴角扯了扯。 日后有合适的衣裙发簪,还是给她配几身,好好的姑娘家……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嘴上道:“别臭美了,头发不痒了就回去。” 林然把白头发仔细塞进斗篷里,再把兜帽戴好,跟着元景烁回去。 火堆燃得正旺,一只被烤成焦黄冒油脂的鹿腿架在上面,毛绒兔耳的少女抱着膝盖乖乖坐在火堆旁发呆,看见两人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然姐姐,元大哥,你们回来了。” 她先亲热地叫林然,反倒把元景烁都放在后面,像是依赖极了这个姐姐,绝口不提之前对他若有若无的勾引。 元景烁瞥一眼那支烤得火候正好、焦香四溢的鹿腿,似笑非笑。 林然走过去,也看见油光锃亮的鹿腿,眼睛一亮,摸了摸小月的头,好不保留地夸她:“真厉害,比我们烤得都好。” 小月抿嘴一笑,满脸乖巧看着林然背对着自己,摸出匕首把鹿肉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直接揪起一块肉叼嘴里,一边被烫得呲牙一边还在腮帮子鼓鼓地嚼,半点不讲究,糙得都不像个姑娘。 她余光往旁边瞟,瞟到元景烁靠着树干,双臂抱胸懒洋洋看着林然,被火光映亮的眉目,像是有笑又像是没有,神态却很轻松。 所以,他是喜欢这样的…吗? 小月若有所思,盯着林然轻快的表情,微不可查牵动自己的脸部肌肉,竟也慢慢露出个有点灿烂的笑来。 原来是这样。 只要她这样,他是不是就可以…也喜欢上她呢。 细白的小手拉了拉兜帽,遮住无人察觉的诡晦表情,兔耳的娇俏少女咬着唇,再抬起头,眼睛亮莹莹的,羞怯又甜蜜地笑起来。 …… 吃完晚饭,她们本打算直接赶往金都,但是没走多远,元景烁却发现了有人跟踪。 “是长风城的人。” 他声音很冷:“一个金丹中期,带着两个金丹初期和十数个筑基巅峰,气息隐蔽,该是特意培养的死士。” 林然小月脸色同时一变,小月瑟缩地牵住林然袖口,林然拍拍她的手,问元景烁:“他们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不动手?” “等机会吧。” 元景烁冷笑:“已经死了一个客卿,看来毕烽是嫌手下太多了,想再扔几个。” 毕烽便是如今长风城之主。 林然却道:“长风城一共只有两个金丹中期客卿,其中一个已经被我们斩杀,他怎么还敢派出这个做无用功?若是只剩下他一个城主,独木难支,撑不住长风城、会被人取代的。” 修真界强者为尊,权位替代极为残酷,各州城主虽然名义上由州府委任,可实则自主权极大,并不完全受州府管控,城主为一地长官,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可这也意味着,一旦城主的势力衰弱、震不住城,就会立刻被人取代! 毕烽作为长风城主,那结局将如被篡位的君王,作为后上位的城主奠定威名的工具——必死无疑!他又不傻,怎么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危险中? 除非…林然沉声道:“这次,怕是毕烽亲自出手了。” 既然金丹中期的客卿杀不了他们,金丹后期的长风城主亲自出马,那便是手到擒来。 元景烁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压下来。 “金丹后期亲自出手,只为了杀我一个无名小卒…倒是看得起我。” 他笑一声,眼神冷得有几分疯:“毕烽…也要看他配不配?!” “不止于不至于,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林然想了想:“我们离金都还有几日路程,不知道毕烽什么时候会到,我们赌不起…转道,我们先去华阳城,州府禁令城中不可杀人,我们进城,他就拿我们没办法。” 违反禁令者如同冒犯州府威严,会被州府驱逐追杀,毕烽虽是城主,也该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公然挑衅州府。 元景烁没动,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林然心里叹一声,伸手过去握住他手背,一根根捏着他手指松开。 “他一个金丹后期,被逼得亲自来杀你一个筑基,你已经不能更有排面了。” 林然扒着车门探出头,手按在他肩膀,把年轻骄傲的小雄狮扒拉过来,对着肚子娴熟就是一顿顺毛rua:“他一把年纪,修为也就这样了;但你不一样,你可是绝世小天才啊,璞玲璞玲的明日之星啊,那句话怎么说的,风水轮流传,今日你爱答不理,明天我…” 元景烁心底怒意勃发,却听见她在后面东拉西扯,各种彩虹屁不要钱地往他脑袋上拍。 他几乎被气笑了,可又不想叫她得意,紧压着唇线,斜眼瞧她:“漂亮话张嘴就来,这样熟练,这一套也不知已经哄过多少人。” 林然麻溜收回手:“还能阴阳怪气,看来是想开了。” 元景烁扯扯唇角,也懒得和她争个究竟,勒转马头,快马加鞭向华阳城冲去。 身后长风城的死士察觉到他们转道的意图开始骚动,四周灵气逐渐躁动,惹得疾风马有些不安,速度降下来。 元景烁恍若未觉,一鞭狠狠甩在马臀,劲烈罡气骇得马儿嘶鸣着加快步子。 天一突然说:“这里还藏着一批刺客,实力更强,为首的是两个金丹后期,还有至少三个金丹中期。” 林然一愣,天一道:“应该不是追你们的,他们埋伏在对面,看你们经过也一直没有动静,应该是准备暗杀别人。” 林然转述元景烁:“这里还埋伏着另一队人,两个金丹后期三个金丹中期,很强,不知道是准备埋伏谁?” 元景烁点点头,也没有问她是怎么发现的,面色不变继续催马向前。 马蹄溅起滚滚烟尘,后面树丛骤然利箭破风声,林然一把压着呆在那儿的小月趴下,无数淬毒的利箭瞬间将车厢射得千疮百孔,冰冷劲风瞬间倒灌,外面传来疾风马慌乱的嘶鸣。 元景烁猛地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凛冽箭雨擦身而过,他却一掌蕴满灵气狠狠拍向疾风马头,疾风马爆出厉鸣,疯了似地狂飙起来。 “杀——” 后面肃杀声,黑色劲装的死士闪出,毫不犹豫从四面八方围来用命拖延他们。 恰在这时,对面传来滚滚踏马声,一队约莫十数铁骑从官道尽头出现,护卫皆一身银寒铁甲,队伍整齐端肃,为首的却是个云蓝长衫的青年,外罩着月白暗纹狐绒大裘,乌黑长发端整以玉簪束髻,容貌斯文俊秀,如玉树兰芝清贵。 他似是在思索什么事,眉头一直微锁,听见惊马声,抬头看来,看见被插满毒箭的马车和紧追的黑衣死士们,愣了一愣。 “少主,对面有追杀。” 修真界这种事真是随处可见,旁边的云家长老并不以为然,道:“平日顺手一救也罢,如今要务是金都事宜,我们不必多管闲事,只从边上过,他们识相该不会涉及我们。” 云长清点点头,却看见箭雨中稳坐马背的少年,又见后面摇摇欲坠的车厢里隐隐有女子的身影,心下微有不忍。 他释放出些许威压,金丹后期的强横气势让场面瞬间一凝。 长老看向他,云长清笑:“既然遇见了,便帮一把。“ 长老叹了一句:“少主惯是仁心。” 金丹后期的威压笼罩,长风城的死士攻势瞬间减弱,领头的客卿也动作拘谨,生怕一道法光误射过去惹恼了这金丹后期的强者。 云长清见即使如此,这些死士仍穷追不舍,便知不只是一时起意劫财掠色那样简单,个中恩怨他不好再多管,叹一口气。 元景烁感觉到死士削弱的攻势,往那边瞥,见为首的青年眉目清正,看着他们的目光颇为怜惜,心中一动。 那些潜藏的刺客,要暗杀的便是他们。 元景烁眯了眯眼,忽然往后劈出一刀,然而不知是不是惊马踏步狂乱,他这刀劈歪了,掠过追来的死士头顶,狠狠劈在不远处阴翳树林中——霎那间,一道半弧屏障被劈中泛开的波纹清晰倒映在所有人眼里。 敛息屏障! 云家众人面色一变,那边树林中的刺客也都变了脸色。 云长清勒马,长老和一众亲卫护持在他面前,惊疑不定盯着对面树林,场面瞬间死寂。 直到更狂乱的嘶鸣声从旁边冲过,咫尺擦肩时,云长清愕然看着马背上的少年偏了偏头,一张英俊桀骜的年轻脸庞,刀锋似的浓眉上挑,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算还你的人情,多谢。” 话音未落,马和人已经冲过,带着穷追不舍的刺客直直往已能看见巍峨一角的华阳城冲去。 云长清愣了会儿,看着马车的背影,明白过来,忍不住笑赞:“好个情义分明的少年郎。” “少主。” 长老低声:“前面有人埋伏,我们是否冲过去?” 元长清收敛了笑容,眉目渐渐肃然。 “知道我们云家的身份、知道我们行踪,还敢设下埋伏的人,又能有几家。” 云长清望了望幽冷死寂的树林,心知那林木深处的人正紧张等着他们的反应,他微作沉吟,断然道:“有一次埋伏,前面还不知有几次埋伏…我们不过,转道去华阳城,大不了等后面几位长老赶来一道出发,立刻向金都传讯,请他们慕容家夏侯家亲自派人来接。” 他神色凛然,别有深意:“我倒要看看,谁家胆大包天的刺客,还能当着燕州众族和诸宗的面杀到我云家门口不成?!” 长老拱手:“是。” …… 林然他们终于还是在马车散架前冲进了华阳城门。 破破烂烂的马车塌在一边,疾风马口吐白沫生无可恋地跪着,四条腿哆嗦俨然马体已经被榨干;林然靠在摩擦生热的车轮旁,扶着腰深深喘一口气,想起什么,扭头看旁边的小兔妖,见她吓得小脸发白,关照道:“没事吧。” 小月摇摇头,却咬着唇指向城外:“然姐姐,那里…” 林然往外望去,看见城门外不远游魂似直挺挺立着的一道道黑影;忽然,那些死士直直跪下,格外高大的身影在他们前面缓缓浮现,暴怒不甘的视线满是杀意地投来。 长风城主,毕烽。 他终究晚了一步。 “他为什么要杀你们?” 小月细细的声音,林然回过神,想了想:“他想招元景烁做女婿,元景烁不干,他觉得伤了颜面,就要杀我们。” “就因为…因为这个?” 小月一呆,忍不住撅起小嘴:“他太坏了,就因为元大哥不愿意当他女婿,他就要杀人?杀一次不够,他还亲自来…他、他——” 小月憋了憋,憋出奶凶奶凶一句:“他有病!” 林然笑了:“对,他有病,病得不轻。” 林然摸摸她的头,然后走向元景烁,他刚翻身下马,一手握刀,盯着另一只手。 林然:“没受伤吧?” 元景烁看向她,一时没说话,向她抬起手,掌心小小的金色灵气漩涡自发地转动。 化气为丹,神通现。 林然笑:“你要结丹了。” 元景烁神色冷静,但眼底分明燃着炙热明亮的野心:“还差一些契机,不过快了。” 林然道:“不着急,契机总会来,提前恭喜你。” 元景烁“嗯”了一声,望着她,忽然道:“我说过,等我成丹,来日必斩下毕烽的人头。” 他还没有结丹,却已经能如此霸道地断言一个金丹后期的死。 这就是元景烁。 林然忍不住感慨。 你说毕烽有病吗?一个金丹后期的强者千里迢迢来杀一个筑基少年?乍一看像是,但其实他没有、追杀他们也许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也许一开始毕烽只是随意地派出一个人,随意想杀个忤逆了长风城主威严的筑基少年,但在那个派来金丹中期的客卿被他们斩杀之后,他就知道他失策了——以筑基杀金丹,毕烽亲手把一个拥有可怕天赋的未来强者放在敌对的位置。 看似他们没有退路,可实际上,没有退路的是毕烽。 不杀元景烁,将来死得就会是他自己。 毕烽现在一定后悔得不行…可世上哪里有后悔药,自己造的孽,自然要承担后果。 彩虹屁这方面林然可是专业的,她立刻鼓掌热烈响应:“好,不愧是元大侠超棒棒,等着你给我们报仇。” 元景烁并不领情,斜眼瞧她,呵:“能更假点吗?” 林然:“…”大爷你可真不好伺候。 元景烁踢了踢马腿,疾风马在大魔王的威压下重新回忆起那一掌拍来被强行人|兽榨干的恐惧,巍颤颤站起来,含泪的大眼睛巴巴望着林然。 林然心疼了:“马马这么可爱,不要踢马马。” 元景烁看她宛如看个智障,疾风马欣喜踱过来,嗲叫着腻腻歪歪蹭她的腰。 林然捧住马脸,认真说:“它很贵,价值五百块中品灵石,这是长期有形资产的价值,是我们目前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不能一次性就报废,所以我们要好好珍惜它。” 疾风马:“…” 元景烁和小月:“…” 天一:…妈的,你可真是越来越骚。 林然:“答应我,好好珍惜它好吗。” 元景烁定定看了她两秒,突然长腿一伸踢脚马腿,疾风马二话不说吧嗒麻溜跪下摊平,元景烁恶劣一笑,懒洋洋:“好。” 林然:“…”大爷,你才是真的骚。 他们牵着身娇体软且价值不菲的有形动产马去了酒楼,豪横给小虚马点了最贵的草料,就点了菜去大堂坐下。 元景烁有事没事儿就会坐大堂,这是他在人间界养成的习惯,江湖人都爱去酒楼茶馆,这些地方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坐一坐就能轻松听到很多消息,林然跟着也养成了习惯。 然后他们就听见有人讨论人变成怪物的事,他们路过的那个村庄果然不是特例,陆续已经有很多地方都出现怪物,风声愈演愈烈,俨然有大火蔓延之势。 “这怪物邪得很,它们扑人、吃人,被咬伤抓伤的人也会变成怪物。” “这些怪物嗜血残暴,与兽类无异…之前就一直有传闻事妖作乱,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有在金都做府卫的兄弟,他醉酒后透了口风,是妖族跑了个犯人,就是它把这些怪物带到咱们燕州,上面都传遍了,只是碍于妖族霸道,不好大张旗鼓地说,但各家都在紧锣密鼓抓那只恶妖呢,据说已经锁定了它的位置,等抓到它,立刻当众斩妖。” 饭桌边角,小月拿着筷子的手微不可查动了动。 林然看见,眼神微动,却没有说什么,用公筷夹了块肉给她:“这个好吃,尝尝。” “…谢谢姐姐。” 小月瞳孔一颤,抬起头笑得羞涩:“我、我被吓到了。” 林然笑,点点头:“没事的,吃饭吧。” 小月怀疑林然察觉了什么端倪,但是林然一派淡然,扭头又继续和元景烁说话,表情毫无异样;她眼神晦涩,也只得压下那一丝不安,低头秀气地继续吃起来。 “啊!妖族可恶,让我燕州白受这无妄之灾…” 林然几人面面相觑,正好饭吃完了,天色渐晚,元景烁:“天不早了,先回去休息,毕烽在外面等着,我们约莫要在这华阳城多待些时日,有事明天再说。” 林然小月点点头,他们跟着小二往后院厢房走,也就没听见那桌人最后几句: “斩妖…这事不小吧。” “肯定的,涉及妖族的哪里有小事,不过听说正巧几大宗弟子要去往冀州寻出世的梵天净土,过路燕州,金都州府邀请他们观礼除妖,做个见证,日后若是妖族问起来、想借以生事,我们燕州也有个堂堂正正的说法。” “嚯,是哪几宗弟子,能让州府邀请,好大的脸面?!” “还能是哪几宗,当然是正道三山九门的嫡传弟子,听说有梵门,磐山宗,圣贤学宫以及…万刃剑阁!”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既然被堵在华阳城, 林然和元景烁商量,决定先把手头的事情都清一清。 首先要把这段时间收集的兽皮药草卖了,林然空间戒指里剩下的那几件勉强拿得出手的法宝也打算卖了,然后买补灵气、恢复和修炼用的丹药, 还找一找给林然养伤的灵宝… “其实你还应该有修炼用的典籍。” 林然看向擦刀的元景烁:“你现在的刀法是自创的吧, 很精妙、威力也很强, 但道法越修越晦涩, 最好从现在就应该开始打基础, 博览各派刀法大家的典籍, 融会贯通完善你的刀法,到有一日,说不定能自己开创一门刀法流派。” 元景烁擦着刀, 挑眉看她:“开创流派?你倒瞧得起我。” 林然难得听他这么谦逊, 惊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元景烁咧嘴:“当然。” 林然:“…”就知道,有装逼的地方你就绝不会缺席。 “可惜我们钱不够,那些你能看得上的典籍都很贵,不、都不是贵的事儿。” 林然揉了揉脸:“是那些典籍根本不会流传出来啊, 都被各大宗门和世族收藏着传世呢。”如果想看, 可以, 只能加入他们的家族或是成为宗门弟子, 散修基本是不可能看见的。 “无妨, 车到山前必有路。” 元景烁不置可否, 把刀归鞘站起来:“等时机到了, 该得到的东西自然会出现…况且即使没有路,我也能开出一条自己的路。” 说着他接过林然手里的储物袋, 绕过她往外走:“染头发的草药你别瞎买, 我顺路给你带, 你出去随便逛,吃了饭再回来,如果钱不够了给我发传讯符…” “知道啦。”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什么:“对了,如果有你合适的防护类法宝也买一件。”元景烁真的是麻烦吸引体,还没结丹就已经有金丹后期的大佬惦记着小命了,这孩子还是个打起来纯飙进攻的刀客…妈耶,越想越危险,不仅得有奶,肉盾也得扛住。 元景烁摆了摆手,走了,林然敲敲旁边的房门,门被慢吞吞拉开,露出小月怯生生的小脸,看见林然,抿着嘴巴笑:“然姐姐…” 林然莞尔:“走啦,出去逛街啦。” 元景烁先去了华阳城的拍卖行。 燕州没有真正的州主,疆内诸多新贵、城主与老牌世族林立,纷繁复杂的势力割据,但仍然有三大旧世族屹立不倒,那就是慕容家、夏侯家与云家三姓氏族。 三家都有元婴中期的老祖坐镇,其中慕容家、夏侯家嫡支共同久驻燕州主都金都,麾下属地分别辐射东西两域,而云家则独踞燕州南方的望川,三氏如诸侯各自盘踞一方,共同掌握州府,这数百年来,势力盘根错节横贯笼罩整个燕州疆域,倒也维持了如今颇为稳定太平的格局。 元景烁打听了,这三家中云家的主要势力虽然在更远的望川,却是家风最清正的一个,云家的商会、拍卖行声誉也是最好的,所以他径自去了云家拍卖行。 他年纪轻轻已经是筑基巅峰,行走间气势格外出彩,一进门,拍卖行的侍者看过他拿出的东西后,直接恭敬把他引入后面密室,不会儿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管事带着几个人走出来,边让评估师去评鉴东西,笑着向他微微拱手见礼:“小友。” 元景烁看见金丹中期的管事走出来,还态度友善主动向他见礼,挑了挑眉,也拱手回礼:“前辈客气。” 管事见他虽尚未结丹,可看见自己不卑不亢,脸庞深刻明俊,生就一双挺直浓眉,眼眸尤其明冽,气质轻狂却并不狂妄,心里不由赞一声好风采。 管事猜测这位要么是哪家名门弟子,要么便是哪里来的尚未崭露头角的新秀,态度愈发和煦:“不必多礼,听闻小友卓尔不俗,来拍卖的又是好物,我便想着来见一见小友,结个善缘。” 这话实在坦荡,元景烁心里好感大升,笑道:“前辈厚爱,晚辈惭愧,在下元景烁,初来燕州,早听闻云氏家风清正,果真名不虚传,让晚辈钦佩,能得这份善缘、晚辈欢喜。” 管事见他气质凛人,说话却豪爽谦和,笑容更深:“小友豪气,我云家更不会薄待小友。”他问旁边正在估值的手下:“元小友的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这些兽皮、草药虽然品阶不高,盛在品种少见、该是出自北边雪山,统一算下来,约莫六千余中品灵石。” 那人惋惜地拿起一支镶着雪白羽毛的笔:“倒是这只溯光笔,灵气如此精纯圣洁,竟是东湖千年不遇的芜鹤初生的尾羽所制…” 他又痛心抚着一件破阵用的符盘:“还有这件符盘,该是取元婴期的咒灵龟甲壳所造,才能天然浮出这样繁复的阵眼花纹……这这、这般宝物,怎么都给糟蹋成这样了?!” “灵气散了七八成,法宝的魂骨都散了架!” 那人越说越心痛,发出灵魂的哭嚎:“怎么能毁这样?好好的东西糟蹋成这样,暴殄天物!实在暴殄天物!” 管事:“…”艾玛,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元景烁站在旁边听个分明。 千年不遇的芜鹤初羽、元婴期的咒灵龟甲壳。 他想起林然把东西给他时说的,这些都是她师父送给她的。 她的师父一定是个有雅趣的人。 一位连凶悍如元婴异兽也不过做成掌下随手把玩的符盘,会在东湖边慢悠悠不知驻足多久、只为取那千年白鹤一支翎羽制笔的,风雅又温漫的不世强者, 他一定也很疼爱她。 …她原来在她的师门,该是吃着最好的丹药、用着最好的法宝、在强大而温柔的师长身边聆听最好的教诲。 她该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现在却跟着自己风吹雨打、颠沛流离,被一个金丹期的城主追杀得狼狈不堪。 拳头不知不觉攥起,元景烁紧咬着后牙,眼睛里泛出金圈。 管事没注意元景烁,咳了两声示意手下别那么丢人:“说重点,到底价值几何?” “若是完好无损的,自然是无价之宝,只是如今毁得太厉害,几乎不可能修复…两个加起来,约莫三千上品灵石。” 那人补充道:“拍卖价格会更高一些…倒是如果知道制成这两份法宝的主人是谁,若是哪位大宗,那价格便不可同日而语。”这话是真的,当然、也不免含着两分试探。 管事看向元景烁:“小友如何打算?若是拍卖,最近的一场是半月之后…” 元景烁抬起头,神色淡淡:“不必了,我赶时间,就按这个价折算便可。” “好。” 管事见他无意多说,点点头,对手下说:“这个价,再添上三层,当作我云家与元小友的见面礼。” 元景烁没有拒绝,氏族的拉拢他并不陌生,就是个你来我往的过程,他对云家颇有好感,初来乍到、能得到云家的善意不定将来会有什么作用,他愿意接下这根橄榄枝。 “且慢。” 元景烁道:“前辈,劳烦一问,你这里可有疗养暗伤的灵宝?” 管事一愣:“暗伤?是什么暗伤?” 元景烁不能说天罚,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会受天罚的都是恶徒——何等穷凶极恶的狂徒才能叫天道亲自降下惩罚?! 于是他道:“天雷所伤。” “天雷…这倒是不好办。” 修士筑基、结丹、元婴都要渡劫,一般的渡劫雷虽烈,但那是为了淬炼修士体魄、考验道心,强度都是有定数的,修士做足了准备,只要能活着渡过去,雷劫留下的伤势自然就会很快恢复…但与之相对的,如果雷劫留下了暗伤、那麻烦就大了。 毕竟那可是天雷啊,堪称世上最暴虐最不可抗衡的力量。 “养雷劫暗伤,需要极为浩瀚的精纯灵气滋养…我手头只有些灵玉子,可以温养一二,但数量也不多。” 管事想了想,苦笑:“元小友,我便与你说实话,与雷有关的灵宝就算有,也都是大型拍卖上才出现的至宝,不说价钱,只说这些东西,连寻常的金丹城主都沾不得,一出现就被各大世族、宗派长老瓜分干净了,你若想要,难。” 元景烁眸色微黯,倒也冷静,沉声道谢:“晚辈明白了,多谢前辈坦言相告,劳烦前辈把钱都换成灵玉子。” “我这里也没多少灵玉子,我能做主的都换与你。” 管事说着,过会儿侍者拿着一个新的储物袋过来,元景烁接回来,只打开看了一眼灵玉子,对剩下的灵石数都没有数,冲着管事拱手,深深道一声谢,转身就要离开。 管事真是欣赏他,看着元景烁挺拔的背影,想起了什么,扬声道:“元小友,若你真有心,不妨去金都走一趟。” 元景烁一顿,管事笑:“小友不知,金都有一座淬心塔,高约九百九十九层,无数挑战者前仆后继,却从来无人可攀至顶峰,我云家与慕容夏侯家老祖就曾共同定下一条规矩,谁若是能推开第九百九十九层的大门,可以向三族提出任何一个不违背道义的要求…便是想要滋养雷劫的至宝,也是可以的。” 元景烁眼神慢慢亮起来。 他转过身,抱拳:“多谢。”然后快步离开。 管事含笑望着他走远,旁边手下小声说:“大人,要不要派人跟上看看…” 管事打断他,没好气说:“跟什么跟,当人家傻吗,刚结的善缘,好端端自己给踹了,那我不白费了心思。” 那人半是不解半是委屈:“不过是个筑基小子,那两件宝物都不一定是他的,大人为何如此看重他,白送灵石不说,还那般客气、与他这许多话。” “你懂什么。” 管事道:“无论这东西是他从长辈那儿拿的、还是抢来的、还是机缘巧合从哪儿得来的,这都是他的本事!能拿出这样宝贝的人,要么天赋绝伦、要么身负大气运,现在没结丹又怎样,将来金丹、甚至元婴…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没死,他就会比谁走得更快更远!” “我这双眼睛看多了人,这个少年,你且看着吧,了不得。” 管事望着少年消失的背影,嘘一口气:“…尤其他还这样年轻、尚未崭露头角,趁着其他人还没发现,我们先是雪中送炭,若来日他能成事,这情分才是贵重的。” 手下自愧:“大人说的是。” 管事嫌弃地摆摆手,正还要说什么,就有个侍者匆匆跑进来,满脸激动:“大人!少主来了!少主转道来华阳城了,如今已经进城门往这边来。” 管事一愣,随即喜不自胜:“少主来了!快,快随我去拜见少主!” 元景烁出了拍卖行,径自转道去了隔壁最大的百宝行。 百宝行独占一座大楼,装饰得很是华丽,里面的东西没有拍卖行那么奇珍,但胜在种类更多,什么都卖,丹药法器饰品琳琅满目,元景烁一进去就有个练气侍者招待,没一会儿就治办齐了他要的丹药,唯有染发的草药少有人要,得现配。 侍者在柜台上磨药,元景烁倚在柜台边捏着一颗灵玉子把玩。 灵玉子直径得有半个鸡蛋大小,是类似羊脂玉的乳白色不规则珠子,常被一些贵胄世族车成玉佩随身佩戴,彰显身份又养人,管事说也可以迅速滋养神魂,只要含着吸收就行。 元景烁看着这颗珠子,想了想林然那张巴掌大的脸,很怀疑她能不能含得进去?腮都要鼓起来 ——那不是像只小松鼠? 侍者抬头看一眼,发现面前这位一直懒洋洋的的郎君盯着手里的灵玉子,不知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侍者一愣,错以为元景烁也是要用灵玉子做玉佩,当即热情道:“客人是要制成配饰吗?不妨交给我们百宝行,扳指、玉佩、发簪…都能做,款式应有尽有,准保您满意。” 元景烁抬了抬眼,本想说不必,却又想到之前林然蹲在湖边束着个男子发髻还傻乎乎开心的样子,顿了顿,道:“你们这里有女子的配饰?” 侍者笑:“当然有,您稍等。” 侍者看出元景烁出手阔绰,特意选得贵重的配饰端来,从簪钗到手环护甲,一个个精雕细琢流光溢彩,晃得元景烁脑仁疼。 他眯着眼挑了挑,实在难以想象林然顶着一脑袋赤金彩宝的凤钗什么样,把托盘一推,摆摆手正要说什收回去,忽然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修被簇拥着从楼梯下来。 那女修衣袂飘逸姿态高雅,行走时仆从前呼后应,一看便是氏族宗府出身,元景烁却没注意这些,他只看见她鬓角垂着的一支发簪。 那发簪通体玉白,却在钗头嵌着两颗垂滴状的碧色,那碧色不浓,浅浅淡淡,却如山涧溪流澄澈剔透无比,点缀在白玉簪上,竟恍惚要顺着玉色流淌,是活生生的青碧欲滴, 元景烁没见过这样美的青色,他心头一动,问:“那位女修发簪上的碧玉是什么?” 侍者一看,顿时苦笑:“怨不得这些俗物客人看不上,那是灵髓晶!是灵脉最深处玉髓千万年化成的晶魄,是真正价值连城的至宝,就那位女客戴的那一支发钗,嵌着两颗拇指肚大的灵髓晶,至少上万块上品灵石,每每出现都是要上拍卖行的,这整座华阳城也没有几块。” 灵髓晶。 元景烁望着那支发钗,没有问它那高昂到不可思议的价格、也没有问它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作用,而是轻声道:“很好看。” 侍者怔,反应过来笑道:“自然是好看,像那位女客戴的那支,便是已经订下婚约的道侣送来的定情之物,当年可是因此得了满城姑娘的羡慕。” 元景烁笑了笑,收起灵玉子,拎着包好的草药和丹药转身走了。 …… 林然带着小月出来逛街。 之前她们每天急匆匆赶路,必须得风餐露宿,但反正如今长风城主已经堵在外面,他们逃都不用逃了,林然干脆破罐子破摔吃吃喝喝买买买。 反正就耗呗,她们无事一身轻,毕烽后面可还有个长风城拖着,他要是不想被篡位的端了老巢,待不了两天就得回去震着,那时候她们再去金都,毕烽再恨也没招。 打打杀杀这么长时间,带的衣服全成破布,林然打听了华阳城最好的绣楼,打算带小月去买几件合身的法衣。 走到绣楼门口,却有哭闹声,林然小月看见一圈人围在门口,对着里面里面低声指指点点。 林然往里面望去,见一个衣着华贵神色倨傲、还搂着个打扮妖艳的美人的年轻男子被侍从簇拥着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哭着扑过来,猛的扯住他袖口:“王华,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你知道我找不到你有多着急…这个女人是谁?你怎么搂着她,你和她什么关系?! 那个叫王华的年轻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女子还能找到自己,随即嗤笑:“这还不明显吗,你装什么傻。”说着揽住妖艳美人的腰,直接就亲一口。 美人咯咯笑着,手故意抚了抚身上新制的华美法衣,柔若无骨依进他怀里,望着年轻姑娘的眼神得意而挑衅。 年轻姑娘脸色瞬间惨白。 她整个人往后踉跄两步,声嘶力竭地痛哭:“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为了你悔婚、我为了你抛弃家族,我什么都没有了,只为和你在一起,你说你爱我的,你说你会娶我会对我好的…” 年轻姑娘突然崩溃,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拉住他,哭着喊:“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对我!你是爱我的,你要娶我的!一定是她勾引你,都是她——” “——够了!” 王华一把把她挥开,年轻姑娘跌倒在地上,王华指着她,眼神有一瞬不忍、又转为不耐和厌烦:“我是喜欢过你,但是都过去了,我喜欢的是原来秀丽清雅的你,但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疯疯癫癫、大吼大叫,跟个疯婆子有什么两样?木讷又愚蠢…你也是真蠢,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娶一个因为逃婚被家族除名的女人?” “不甘心是吧,想缠着我,是没钱了是吧?!” 他甩下一个储物袋,直接砸在年轻姑娘身上,冷笑说:“我不亏待你,赶快滚回你家去,别给脸不要脸,再来坏我的乐子,别怪我心狠手辣。” 年轻姑娘不敢置信望着他,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他怀里美人娇滴滴拽着他袖子:“公子,不要和她废话了,我们走吧,人家还想要百宝行的朱钗呢~” 王华顿时变了张脸,笑呵呵哄人:“买买买,心肝儿…” 美人娇嗔:“讨厌~” 围观众人顿时议论起来,指指点点。 侍卫对着围观的人群恶声恶气:“看什么看?!让开让开——” 众人虽然围着,却只是看个热闹,反正无非是始乱终弃那一套,这年轻男子衣着不俗,谁也不想管人家闲事,于是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王华搂着女人大摇大摆走出来。 林然也站在人群中,身后突然幽幽一声:“太讨厌了,对不对?” “怎么可以明明说了喜欢,又不喜欢了呢?” 小月的声音软糯如初,像是在为那年轻姑娘打抱不平,可细听又莫名怪异,她喃喃着:“太讨厌了,说过喜欢的,就应该真心喜欢啊,就应该一直喜欢下去,竟然骗人…真是太讨厌了,这样的骗子,就活该死掉啊。” 林然侧了侧头,盯着她的脸。 小月直勾勾盯着往外走的王华,察觉到她的目光,眨着眼睛看她,软软道:“然姐姐,我是太生气了,这个小姐姐被抛弃也太可怜了对不对?我们去帮小姐姐教训一下那个讨厌的男人好不好?” 林然望着她,小兔妖在她的目光下露出怯生生的表情,攥起小拳头柔软地抵在嘴前,濡慕又期待地望着她,好像她是即将主持正义的大英雄。 林然看着她,缓缓道:“她被负心,的确值得同情;但抛弃家族、背弃亲人、选择跟着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也同样是她自己的选择,做出这个选择,她在期望得到真心人、收获幸福美满的同时,也该做好识人不清、因而受到伤害的准备,她有手有脚有修为、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重新站起来,她有什么可怜的?” 小月眼神微僵。 这和她想象得不一样。 这女人不是很善良吗?不是很正直很温柔吗? 她为什么刚才没有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什么没有当街和那个男人产生冲突?!为什么也不打算为那个女人出气? 只要这样,她就可以… 小月压下心底的失落,懊恼地拍一下自己脑袋,吐了吐舌头:“然姐姐说的好有道理,是我太冲动了。” 林然笑笑,不再多说:“走吧,我们去买衣服。” 人群渐渐散开,要买衣服的人往绣楼里走,林然也要走,小月却突然跑走,跑到跌倒的姑娘身边把她扶起来,递给她帕子擦眼泪,小声安慰着什么。 林然站定,望过去,小月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仿佛真是个羞涩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 林然指腹摸了摸腰间风竹剑柄,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 一个个的,全是戏精。 送走了哭泣不止的姑娘,小月颠颠跑回来,她们这才进了绣楼,林然选了两身青色的宽大法衣,直溜溜的袍子,穿上基本看不出胸和腰的那种,一如既往的朴素路人。 小月探头看了看,小嘴一扁:“然姐姐,你这样好看,也该穿好看点的衣服。” 林然发出直女的声音:“这就挺好看的。” 小月没吭声。 林然抱着衣服去了后面更衣室换,刚要解扣子,帘子下摆就被掀开一个角,一大堆款式各异的青色法衣被推进来。 林然:“…?” “然姐姐太草率了。” 小月软绵绵的声音在外面:“想让然姐姐穿得漂漂亮亮的,这都是我特意挑的,然姐姐都要试一试哦,否则小月会伤心的。” “不是。”林然眼神逐渐惊恐:“等、等一下…” “不听不听,然姐姐就要好好试嘛。” 小月笑嘻嘻:“小月也要去换衣服了,然姐姐一会儿见。” 林然尔康手:“桥豆妈袋——” 然而没用,轻快脚步声蹦蹦跳跳跑走了。 林然呆呆望着面前的衣服,脸渐渐绿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然终于走出来。 她没穿最开始选的直筒袍子。 她是个不怎么拒绝别人好意的人,小月给她选的衣服她到底都试了,最后选了几身,身上穿的就是其中之一。 林然对着镜子看,镜中的姑娘一身素裙,雪白交领,裙裾如水波浮动,裙摆袖口绣着流云花纹,整个人如白鹤娉婷纤细,素雅而美丽。 “这小兔妖别的不说,眼光确实是好。” 天一感慨:“太难得了,你终于能像个女人了。” 林然:“…”什么叫“像”?! 林然往四周张望,看小月在哪里,却没找见她,她正要拉过个侍者问一问,一个粉裙的娇小身影就轻快跑过来:“然姐姐,你终于换好啦。” “是啊,还要谢谢你——” 林然笑着转身,看着小月一蹦一跳跑到自己面前。 她新换了一身粉裙,掐得腰身纤细、胸脯鼓鼓,头顶的兔耳被个毛绒绒的小帽子遮住,不知是不是因为绣楼里人多热了,她脸颊被熏得红通通的,眼睛像是泛着一层水,水亮得惊人。 林然看着她,看着她脸上莫名娇妩的红霞,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 “哇,然姐姐,你穿这身好好看。” 小月似乎心情很不错,跳到林然面前,眼神亮晶晶的:“我就知道,然姐姐这么美,就应该好好打扮才对。” 林然望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了然姐姐?”小月歪了歪头,很不解:“为什么不说话?” 林然终于动了。 她缓缓走过去,越靠越近,盯着小月的眼睛,轻声说:“你去做了什么?” 小月没有后退,满脸茫然:“什、什么?然姐姐你在说什么?” “小月。”林然却平静说:“你领口有血,没擦干净。” 小月瞳孔瞬间骤缩,她条件反射低头去看。 领口没有血。 小月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手脚向来处理得干净,怎么可能会粗心到让血溅在衣领。 衣领没有血,但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月忽然觉得有点冷,她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林然,林然看着她,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转身拿着衣服先去付了灵石,然后对她说:“带路。” 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小月莫名有些发怵、一时竟忘了拒绝。 她咬了咬唇,转身慢吞吞往外走。 林然跟着小月穿过一条小巷,□□进了一个破落的小院,推开后院柴房的门,明亮的光从背后打进幽暗的屋子里,浓郁的血腥气刺鼻。 林然看见面前破布般摇晃的人影,一个男人被捆着脚脖子倒吊在悬梁上,身上的皮都被剥光,血淋淋的筋和骨头露出来,浑身的血倒流在地上,淌出小溪般的血泊。 悬梁而挂,千刀万剐。 而他甚至还没有死,却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游丝般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就像要消失的诡异气音。 林然一时没有说话。 小月不知何时后退,缩进角落的阴影处,一双红通通的柔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某种幽暗泥沼中爬出来的生物,腥臭、贪婪、嫉恨、警惕…… “然姐姐。” 若有若无的浅紫色的雾气在她半蜷着的掌心萦绕,她声音还是软软的,无害的小动物一样,嗫嚅着:“对不起,我只是太生气了,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不要误会小月…也不要告诉元大哥…小月真的——” “城中不可杀人。” 林然冷静道:“把他放下来。” 小月声音一卡。 小月望着眉目淡淡的林然,一时竟然摸不清她的心思。 但她其实并不想和林然硬碰硬,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怪,她还不想撕破脸。 所以她心底警惕,嘴上却软软应一声,乖乖蹭过去把王华放下来。 王华烂泥般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小月望了望站在那边的林然,舔了舔嘴唇,摸出来一颗疗伤的回春丹,弯腰掰开王华的嘴,塞进去。 很难想象,她的动作从始至终是很温柔的,望着王华的眼神柔弱,甚至会让人想到“柔情”“缠绵”之类的字眼。 林然背着手,静静望着她。 “这兔妖…啧。” 天一竟然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道:“怪物。” 不是人,不是半妖,是个可怕的怪物。 王华吃了丹药,全身可怕的伤势迅速恢复。 他受的都是皮肉伤,小月没有动他的魂魄,所以愈合得很快,乍一看,甚至像他只是醉倒了昏睡在柴房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林然知道,如果她没有来,他会被活生生放干血死去;即使他现在活着、乍一看无恙,但受过这样的折磨,之后心境有没有破损、会不会疯、余生还能不能再突破,都是未知数。 “然姐姐,我把他治好了。” 小月仍然睁着那双天真的、纯净的大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溢出了泪花,她抽噎着:“对不起,我只是想帮那个小姐姐讨回公道,你不想教训他,可是我忍不住,我讨厌负心的男人…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林然忽然道:“刚才我的话其实没有说完。” 小月哭声一滞。 “我觉得,那个姑娘不需要可怜。” 林然一步步走向她。 “同样的,这个男人是不是该被教训、是不是该死,是被伤害的那个姑娘该考虑的事,她没有死没有残,她有能力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你凭什么以为她就需要别人的帮助?” 小月情不自禁地想后退,林然却伸手,掌心轻轻压住她的脑袋:“…你想让我教训人、你自己教训人,到底是想为那个姑娘讨回公道,还是…享受的是“教训人”这个过程本身?” 小月僵硬,全身肌肉紧张地绷起。 她身上没有杀意,可是小月确信,她真的在思考是不是要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 小月忍不住攥住手,紫雾在掌心化作尖刺,随时可以暴起,洞穿女人的心脏。 女人似下了决定。 那只手突然压下来,在小月骤缩的瞳孔中…揉了揉她头发。 是带着一点压力的,可力道不轻不重,就像…像把快要翻出床沿的幼儿压回去。 你不能说她是不温柔的,但那又的的确确是带着浓重的震慑意味的。 那一瞬,小月甚至能感受到女人掌心柔软细腻的纹理,她全身都像是什么无形的可怕力量压住,前所未有的骇然涌上心头,那是本能在对某种无法抗拒的、不可说的意志颤栗着俯首。 小月整个人都呆住,不知道是因为女人掌心的温度还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她的全身都在发软、战栗。 “我不是一个爱打探别人秘密的人,也没办法管束所有人的善恶。” 小月听见她这样说:“我以前以为你还乖,大概就忘记说了,那我现在纠正:你想走,随时可以,等离开要做什么,我看不见、也就管不了,但是…” 林然笑了笑:“但是你既然留下,不管有什么目的,在我眼皮底下,就得守我的规矩。” “我现在还没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杀你,所以…下不为例。” 她一顿,慢慢道:“小月,别让我等到那个理由,知道吗。” 小月呆呆看着林然,她静静望着自己,收敛了从来的弯弯笑意,眉目清淡,眸光中有着江月般、明透又沉渊的平静。 头皮突然蹿过一阵麻,小月像是被扼住喉咙,喉头一寸寸发紧,因为那目光、因为那种无法抵挡的恐惧,全身泛起说不出是彻骨的冷还是腥热。 这个女人,简直、简直……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华阳城主府。 城主副使快步走进正堂, 只见堂里已站了七八个陌生护卫,铁盔银甲、姿态端严、各自腿边蹲坐一只似豹似狼的护兽天犬,阶上又分左右肃立着云家弟子侍童,皆是云袖飘逸姿态谦恭 ——已然为避人眼目轻车简从, 骨子里却掩不住雍重规矩的氏族风度。 副使一看这阵仗便心里有了数, 目光掠过一众云家弟子护卫, 看见上方为首客座端坐的云氅青年, 连忙拱手:“贵客来, 某有失远迎, 请云公子见谅。” 青年站起来,他衣着清肃,生得眉目俊秀、气质典雅, 通体世族芝兰的清正气度, 正是云家少主云长清。 云长清也笑着拱手回礼:“副使客气,是云某不请自来,劳得副使百忙中抽身。” “公子哪里话,若不是城主大人收到州府令赶赴金都观礼, 必然是要亲自迎接公子的。” 云家乃燕州大族, 云家少主便是他们城主也万不敢薄待, 副使极为热情:“某已备下薄酒, 为公子接风洗尘。” 云长清却谢绝:“谢过副使好意, 但酒席就不必了, 云某只暂留些时候, 待族中长老抵达,便也该启程前往金都了。” 副使听出其中异样。 最近燕州有妖作乱的事传得满城风雨, 金都终于抓到恶妖, 广邀燕州重城城主与世族宗主, 甚至特意请了几大宗的嫡传弟子停留几日观礼,闹得声势浩大,云家贵为燕州三氏,云长清这位少主不直奔金都,却转道来陪都华阳城停留做什么? 副使赶紧关切:“公子可是遇上了麻烦?” “算不上什么麻烦。” 云长清笑笑,倒也心平气和:“只是路上遇到了刺客埋伏,我想着前路还不知有什么波折、强闯无益,便转道先来华阳城歇歇脚。” 副使心里一咯噔。 谁敢刺杀云家少主?还是在如今这样风起云涌的敏感时候,到底是有人想搅乱浑水?还是有人想借机生事?又想达到什么目的?……这其中种种,让人稍稍一想便不寒而栗,别说是他,就算是他们城主,也是断不敢往里掺和的。 副使不好说话,面露难色,云长清不过借他的口传出风声以表明态度、震慑那些藏在背后该知道的人,并无意真为难他,轻巧转移话题,笑着道:“说来我能及时发现那些刺客全身而退,还是有赖个少年的提醒,那时情况危急、他走得急,我也不好拦,但我看他正是往华阳城的方向来,正巧如今我可以停留几日,此行也是想劳烦副使派人往城中各家客栈问一问,云某想亲自向那位少年道一声谢。”说着,他身后的小侍端上早描好的画像。 “不过小事一桩,早听闻公子仁厚高义,让某佩服。” 副使这才松一口气,身后的手下往前两步接过画像,为表对云长清的郑重,副使特意亲自打开画像看一眼,见画上寥寥几笔,勾摹出个剑眉星目、姿容昂扬的少年,当即赞声:“好个俊美英武的少年郎。” 云长清笑着点点头,副使观他神态,便知他是极欣赏这少年,特意寻来怕也是有意结交,心里更添了三分郑重,笑道:“公子放心,此事便包于某身上。” 云长清果然道:“谢过副使。” “公子客气。” 副使看气氛正好,又相邀:“宴席不开,一两杯薄酒总是喝得,请公子千万赏脸,否则城主回来,必是要责怪某招待不周了。” “副使客气话。”云长清一顿,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 华阳城作为燕州陪都,位置重要,自是繁华无比,街岸亭楼栉比热闹不休,路上异兽车骑熙攘修士如云,元景烁买完东西,又在街上逛了许久,听了许多有用没用的消息,直至落日余晖,才披着霞光的余晖才回了客栈。 他屈指叩了叩门,里面传出林然的声音:“没锁,进吧。” 元景烁推门而入,林然盘坐在床上,膝盖平放着风竹剑,她正专注擦剑,小月站在不远处,像个做错事被教训了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脚尖一直在地上蹭啊蹭,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见元景烁进来,小月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像看到救星一样哒哒跑过去:“元大哥…” 不知道的,还得当她是什么绝世小可怜,被恶毒女魔头林然给欺负了呢。 元景烁看向她:“有事儿?” 小月像是有些害怕地瞅了瞅那边擦剑的林然,嗫嚅着:“…没、没事。” 说着没事,但满脸的欲言又止,那泫然若泣的目光,能让任何男人心软成水,把她搂进怀里、心疼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 元景烁说:“既然没事,就让开,你挡路了。” 小月:“…” 这还是个男人?是个男人?! 小月咬唇还想再接再厉,林然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小月僵住。 元景烁看了看仿佛被贴了傀儡符的小月,眉峰微挑,绕过她走到林然旁边:“怎么了?” 说着,他的手自然地抚向刀柄,他新换了刀鞘,深黑色的鹿皮革,指尖微挑露出一线刀刃,衬得刀光愈发冰冷慑人。 小月像是瑟缩地收了下肩膀。 林然望了望她的背影。 她知道的剧情线里没有元景烁、当然也更没有小月,林然不是神仙,猜不到她的目的,但至少她知道,这只小兔妖执着跟在他们身边,不可能是因为寂寞想要同伴、也不会是只因为喜欢元景烁。 林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很多劫是命、不是想避就能避的,赶走、甚至杀了小月都不难,但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还是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林然不知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正在没弄清楚小月真正目的之前,林然不打算逼急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最好。 “没什么。” 林然收回目光:“你回来得挺晚,东西都买了?” 小月背对着他们的肩膀放松下来,水润的眼睛里晦暗莫名。 元景烁看她无意多说,也不强求,余光睃了小月一眼,把刀按回去,把储物袋扔给林然:“丹药、符咒都买齐了,剩下的钱都在里面。” 林然:“不是让你给自己买件法宝,没有合适的?” 元景烁其实根本没看法宝,却知道说了她必然又唠叨,懒洋洋道:“嗯,没有合适的。” “年纪不大,事儿还挺挑…” 林然嘟囔着,正低头去看,嘴巴就被塞进一个东西,圆溜溜的,温凉凉,像个大糖丸。 林然下意识咬了咬,是硬的,也不甜,顿时感觉受到了欺骗:“这是什么东西?” 柔软湿润的触感在指腹轻轻擦过,不过一触而已,却像是被凝在了指尖,整根手指都蹿起微微的麻。 元景烁背过手,轻轻捻着指腹,漫不经心说:“灵玉子,养身体的。” 林然又含了含,确实是有丝丝缕缕精纯的元气往外冒。 元气是比灵气更纯粹高阶的能量,可以说是天地最本源的精华,富含元气的东西无一不价值连城——比如林然曾见过的灵髓,比如她自己的身体。 这灵玉子里面虽然只有一丢丢元气,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能遇见也是运气很不错了。 就是又硬又没有味道…林然慢吞吞地含着,果断决定下一颗要先在枫糖里滚一滚再含。 天一:…也就这格局了。 元景烁看着她脸颊被顶起了一个小弧,确实像个含着过冬松子的小松鼠。 林然看元景烁直直盯着自己,奇怪:“怎么了?” 元景烁定定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戳住她顶起的腮帮子。 林然呆呆回看他。 元景烁一用力,把软嘟嘟的腮肉戳陷进去,全程面无表情。 林然:“…” 元景烁戳了戳:“你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林然:“三岁半,不能再多了。” “…?”元景烁:“什么意思?” 林然一脸真诚:“夸你童真。” 元景烁信了她的鬼。 元景烁也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冷哼一声收回去,摸出小木瓶:“我配了染发的草药,水不融、火不侵,涂了可以保持很久。” 林然眼前一亮,颠颠把房间的洗脸盆抱过来:“倒里面。” 元景烁却没动,道:“其实长风城主已经发现了我们,不涂也没关系。” 林然摇头:“白发太显眼了,不符合我的身份。” 白发是什么?是炫酷,是萌点,是会让广大读者群体嗷嗷叫的主角人设,是一看就很牛逼所以打架时大家先杀的重点对象。 而她是什么?是路人戊,是咸某林,她不需要白发,她不需要萌点,她只要平平无奇,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只会影响她融入广大路人甲乙丙丁的人民群众当中。 元景烁听了,却想成了另一个意思。 她是名门弟子的时候,当然可以百无禁忌;但现在她跟着他一个散修,一个总是惹麻烦的无名少年,就需要低调、需要步步小心、处处谨慎。 他把药草倒进水盆里,林然又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水瞬间被染成黑色,林然解开束发的束带,小心把头发散进去。 这时,她突然感觉水盆边沿被按住。 “别人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别人能给的,我也能给。” 他低下头,隔着散乱的头发,林然隐约看见一双漆黑的、散着碎金般星光和野心的眸子:“有一日,早晚有一日,我也可以送给你芜鹤羽毛制成的笔,咒灵龟甲做成的符盘。” “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紧着唇,凝望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林然,你等一等我,行吗?” 林然:“…?” 林然惊呆,问天一:“他受什么刺激了?突然又发表这么中二的宣言?” “卖你的法宝,用你的钱,伤自尊了呗。” 天一叼烟:“傲天嘛,从来都是送女人礼物的,这突然被你包|养不适应了呗。” 林然挠了挠头:“这孩子还挺讲…啊!”她忘了自己头发刚被泡在水里,一挠头,瞬间被染了一手黑。 艾玛!这玩意儿染色洗不掉啊—— 林然惊恐往四周找布要趁着颜色凝固之前擦手,刚看见块布要摸去,就被一把握住手。 林然:“…” 完犊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元景烁攥住她的手,一眨不眨盯着她:“行吗?” 林然沉默了。 她要好好想一想如果元景烁一会儿揍她,她该怎么个姿势求生。 元景烁看着她生无可恋的表情,眼中的光亮渐渐黯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 他声音沙哑,是说不出的压抑:“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们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林然:“你先松开手…” 元景烁看她一脸急不可耐,突然起了逆反心理,冷笑:“如果我偏——” “…再看看你的手。”林然继续:“你就都明白了。” 元景烁松开手,冷笑低头看了看,看见一只乌漆麻黑的手掌。 元景烁:“…” 林然眼疾手快扯过毛巾撒丫子就跑:“我还有事儿走了你再找个毛巾擦天不早了我去隔壁睡晚安明天再见——” 天一:…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元景烁看着翻飞的门,脑门都快炸了:“林然你给我回——” 话音未落,房门又被推开,林然探个脑袋进来,瞅了瞅,伸胳膊一把扯住小月:“你跟我睡,从今天开始你没有私人空间。” “…”小月泪眼汪汪试图再白莲一把:“元大——砰!” 她被糊在了门板上。 小月:“…??!” 小月缓缓滑落在地上,仰面朝上,满脸呆滞。 “对不起。” 林然特别没有诚意地道歉,转而拽住小月的脚踝,如同拽个拖布,把她生生拽去了隔壁。 元景烁眼看着林然拖着破布娃娃似的小月颠颠跑走了,眼皮子一直在跳。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椅子上,盯着黑黝黝的掌心,明明是很气,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真是个木呆子。 …… 小月跌坐在地上,柔弱瑟瑟的小可怜样,然而门一关、脱离了元景烁的视线,她姿态立刻就变了。 瑟缩的肩膀支棱起来了,泛红眼圈里的泪珠也没了,脸上无辜害怕的小表情瞬间消失,扭头直勾勾望着林然。 林然熟视无睹,扔给她个枕头:“睡觉,或者打坐修炼,你自己看着办,别吵到我睡觉就行。” 小月把手指含进嘴里咬了咬,忽然笑:“然姐姐,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林然看向她。 “我可以告诉你哦。”她软眸娇怯,呵气如兰,柔润唇瓣含住指尖,勾出粘膩的银丝,像是恶花挤出糜|烂恶毒的汁:“…只要,你跪下来求我啊!” 林然定定望着她三秒,在小月的心不知不觉跳得更快的时候,她倒下了。 她躺倒,拉起被子,翻了个身。 三秒后,小月听见小小的鼾声。 小月:“…”妈的。 小月盯着她纤细的背影,手指攥着枕头,尖长指甲生生把枕头撕烂,里面柔软的绒絮散了一地。 去死去死去死—— 小月死死瞪着她,恨不得把她生扒抽骨,指甲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到底也忌惮着没敢动,把烂枕头狠狠摔在一边,满眼阴戾盘腿闭眼开始打坐。 夜色渐浓。 今夜乌云格外重,遮住了半弦的月,斑驳的月影斜落窗边,隐入无边晦暗的黑暗中。 有无声的气流和着晚风拂动,微凉,泛寒…带着渐渐骇人的杀意。 林然忽然睁开眼。 空气中有什么变了。 林然想都没想,摸出储物戒指毫不犹豫就扔了出去。 下一瞬,屋顶骤然坍塌,整座客栈几乎瞬间被夷为平地,属于金丹后期的强悍骇人的力量狠狠撞在储物戒指上。 本就在天雷中支离破碎的储物戒指承受不住彻底湮没,晶莹飘零的空间碎片中,林然透过破裂的屋顶,看见天顶笼罩一层水波纹状的屏障,将大半条长街笼罩在其中。 目光穿透那波纹屏障,林然甚至能望见对岸另条长街春楼灯火不熄的景象,然而不过几里之隔,那遥遥欢声笑语竟似被擎天横戈而断,此方空气死寂凝固,浮在半空之中的,赫然是居高临下望来的长风城主毕烽。 燕州禁令,城中不得杀人。 可他趁夜而来,公然临城,杀元景烁。 这一刻,林然出乎意料地冷静,毕烽宁愿违背州令、放弃长风城主之位被燕州宗府追杀,也要杀了元景烁,以绝后患。 不得不说,狠得下心,也足够破釜沉舟。 流光自隔壁横冲而出,金色刀光狠狠劈向毕烽。 毕烽一挥手将刀光震碎,筑基巅峰强度的灵力于他不值一提,可那刀光中蕴含的“势”、那尚且青涩、浅薄,却已经展露出峥嵘威力的刀势,却震得他手背发麻。 毕烽望着那自废墟中跃出的英挺少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 不做长风城主也罢、被燕州追杀也罢,大不了他逃出燕州退避其他州府,或者拜入哪方势力寻求庇护,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四海九州自有可去之处 ——但是这个少年,绝不能留! 毕烽抬了抬手,身后静立的客卿暗卫立刻往废墟冲去。 林然还没来及追上元景烁帮忙,数道法光迎面撞来,小月一个翻身毫不犹豫蹿躲到旁边,下一秒林然已经被团团围住。 元景烁低头看了看与金丹客卿厮杀在一起的林然,再抬起头,浑身飙出骇人杀意,望着毕烽的眼神像凶狼要将他撕碎。 “老夫给过你机会,小儿,可惜你不识抬举。” 毕烽冷冷道:“老夫欣赏你,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我儿美貌、性情柔婉,宜室宜家,只要你答应,你我岳婿同心同德,日后老夫和长风城便是你最大的仰仗,可惜你自己不惜福分,非与老夫作对。” “笑话,你让我娶我便娶,你算个什么东西!” 元景烁嗤之以鼻,毫不客气:“不过是想用女儿做绳子拴住我白赚条猎犬,见计策不成恼羞成怒转而痛下杀手,如此卑鄙无耻,一扭头舔着脸就说自己是看重我、说我不识抬举?谁给你的脸?!” “放肆!” 毕烽被说破心思,脸色瞬间阴冷,大怒而反笑:“猖狂小儿,好硬的嘴…好啊,老夫便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也有你的嘴这样硬——”说着他猛地高举双手,爆涌的灵气将大地撕裂,漫天尘土席卷天空,聚为一只遮住半个苍穹的土黄色巨掌狠狠向元景烁拍去。 元景烁拔刀暴起,金光泛开的罡风直直顶上压来的巨掌,霎时间沉重的压力仿佛整个天幕坠落砸在他身上,属于金丹的宏大灵气余波在他周身震荡,轻而易举撕裂他周身的屏障,元景烁胸口宛若被一拳狠狠锤中,殷红的血从唇角淌出。 这就是金丹后期的力量。 元景烁死死咬住牙,全身肌肉骤然发力,半身衣衫破碎,露出年轻矫健的体魄,修长的双臂青筋根根峥嵘暴起,金光爆亮刺目,竟硬生生把擎天厚重的巨掌顶出一道裂缝、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废墟中,小月依在坍塌的梁柱后,仰头望着穹顶一人一刀顶住虚空巨掌的少年,眼中闪烁出前所未有的异彩。 “是力量…” 她喃喃着,脸颊泛起潮红,手指一点点掐进柱子坚硬的实木里,指甲被磨得开裂她也似一无所觉,只痴迷望着少年的背影:“是力量啊…” 好想要好想要。 好想要这个男人,好想得到这种力量。 这种——被天道厚爱的,可以肆无忌惮、再不被任何管束的力量。 有破裂的灵光刮过,斑斓的光彩中,映亮阴暗处一双写满了贪婪和欲望的眼睛。 林然脸色却骤变:“小心——” 但是已经晚了。 元景烁感觉腹部的凉意。 他僵了僵,缓缓低下头,一只粗粝的拳头破腹而出,粘稠猩红的血淋淋淌下,顺着颤抖的肌理滚落,一股一股聚成猩红血泊。 身体是麻木的,十几秒后,感官才后知后觉地回笼,刹那间,前所未有的撕痛贯穿四肢百骸。 元景烁的手开始发颤。 “如果给你机会,也许你未来真能一方气候。” 毕烽冷森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说不上是得意、惋惜、恨意还是终于能除掉心头大患的松一口气,他道:“只可惜小子,你太狂了,未出海的蛟龙不配被称为蛟龙,你的未来,将终结在此了!”话音未落,毕烽猛地抽出手臂,鲜红的血肉伴随着泼天血雨溅落。 元景烁全身一震,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大股大股的血已经喷出,喷成漫天血雨。 他试图用力、他试图握住他的刀,可是这一刻,那刀突然变得很沉很沉,空洞的腹部、涌走的鲜血伴随着退潮般消逝的灵气,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抓不住了。 “元景烁——” 元景烁听见有人凄声叫他的名字,他听出那是谁,他想说他没事,可是血太多了,从肺腑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他说不出来话。 天空压下的土黄巨掌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蜿蜒的裂痕在上面蜿蜒,眼看要将元景烁碾碎……毕烽不由露出得意的笑意。 然而就在那一霎那,少年全身爆出可怕的力量,竟猛地收刀,不顾天顶坍塌砸下的巨掌,转身一刀狠狠劈向毕烽。 毕烽正用灵气支撑着巨掌要将元景烁压扁,没料到他竟敢撤下防御以同归于尽的凶势杀来,猝不及防被一刀贯穿胸口,霎那间血开肉绽、露出心口被震出裂痕的金丹。 毕烽瞳孔骤缩,下一瞬,他听见少年嘶哑的低笑、含着粘稠的血沫,一口一口,粘腻、滚烫,是不死不休的傲与癫狂。 “便是我死,你也别想活。” 他笑得昂扬又猖烈:“生而尽欢,死又何惧?可杀我元景烁者,必当焚骨灭魂为我陪葬!”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遮蔽了半个天空的虚空巨掌轰然坍塌, 被封闭的屏障被冲撞得裂开一道口子,涌动的灵气波动传出。 城主府中,正在小酌笑谈的几人同时察觉异样, 云长清眉宇一凝, 旁边云家长老与华阳城主副使惊站而起:“金丹后期的灵气波动——有人在城中动武?!” 哪来的狂徒, 公然在陪都暗袭,好大的胆子?! 城主副使脸色狠厉,站起来对云长清拱手:“云公子, 请恕某失陪。” 云长清站起来, 面色肃然:“副使客气, 云家也是燕州府民, 既然云某也在, 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便一起同去, 若出了事、也可搭一把手。” 副使自无不应:“云少主仁义, 请。” 毕烽僵硬地缓缓低下头, 看见洞穿自己心口的刀。 “竖子尔敢——” 毕烽呆滞过后,怒火瞬间冲顶,一掌猛拍向元景烁心口,元景烁喷出一口血,同时整个黄土巨掌轰然碎裂,无数坚石灰尘铺天盖地砸坠,元景烁如折翼的鹰隼从半空跌落,狠狠撞碎房屋在滚滚烟尘中砸在地上,“铛铃”一声脆响, 刀跌出他手心, 跌落在地上。 猩浓的血气往上涌, 元景烁喘着气,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却在笑。 他笑着,笑望着毕烽被碎石砸着从半空坠落,跪坐在地上,掏出丹药疯了似的塞进嘴里,却堵不住心口的破洞和滚滚湮没的灵气。 “不不不——” 毕烽喃喃着,忽然从拿出一个小方盒,掏出里面一颗黑色的丹药塞进嘴里。 “啊!!!” 毕烽爆出凄厉的惨叫,胸口血肉消融,浮现出一颗拇指肚大的金丹,已经被震出皲裂碎痕的金丹陡然散发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所过之处,天地灵气鲸吞般涌入,被刀势腐蚀的血肉迅速愈合。 元景烁的笑一寸寸凝固。 终于,毕烽胸口残存的刀势被生生消融,毕烽满头冷汗低下头,缩小了小半圈的黯淡金丹缓缓融回他身体。 金丹中期,他的修为也被降到金丹中期。 他生生从金丹后期跌落到中期,百年的苦修于今日一朝尽毁。 毕烽心底翻涌无穷的恨意,他大步走向元景烁,一脚踹在元景烁心口,将元景烁生生踹得滚开十几丈远:“没想到吧,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混账东西!你一个小小的筑基,根本不知道金丹的神通!” “为了杀你,我毁了修为、放弃长风城百年的根基此生要被燕州追杀!我甚至不得不吃了魔丹激发潜质护住性命,就为了杀你!就为了杀你啊——”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喷了满地,毕烽疯狂地一脚一脚地踹,一边踹一怒骂,直到最后猛地踹在少年脸上,将他生生踩进地里。 “还没死?啊?还没死!为什么这样都不死?!” 毕烽望着少年狼狈不堪的面容,即使全身骨骼都扭曲断裂,他仍然活着,仍然直勾勾扭着头,那双猩红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与杀意。 毕烽心中突然升起莫大的恐惧,是的,魔丹的副作用让他理智渐渐剥离,更冲动更激烈的情绪填充他的大脑,也让他想起一些他往日并不敢承认的真相——他恐惧这个少年。 这样都不惧,这样都不死,这样都仿佛能随时暴起生生撕开自己的喉咙。 这不是人,这是怪物,他就是个怪物! “景烁!” 清冽的女声在旁边暴起,林然看着生死不知倒在那里的元景烁,她想冲过去,却被周围几个金丹缠着不得寸进。 她现在只是筑基修为,她挣不开她们。 除非…… “你要干什么?!” 天一察觉到什么,厉喝:“林然你想都别想!你不可能再承受一次天雷!你必死无疑!” 林然收回蠢蠢欲动的小爪爪,义正辞严:“元景烁死了,毕烽也不会放过我。” 天一:“别给我扯淡,你是剑阁亲传弟子,你的心头血还在江无涯那里供着长明灯,给毕烽几个胆子敢杀你。” 林然没有说话。 “这是他的命。” 天一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冷酷:“从一开始他就是本不该在这个世界线出现的白光主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存在,但我们都知道,林然,如果他现在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只有活着扶摇而起的,才是真正的鹏,半途陨落的,便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这是他必经的路,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不该插手。” 天一:“林然,护崽子不是这么护的。” 林然闭了闭眼。 天一知道她听进去了,可是她却道:“天一,他是个好孩子。” 天一几乎想按着她的脑袋打。 天一冷笑:“天底下好孩子多了去了。” 林然笑了笑,轻声说:“可是我现在认识的是他。” 天一无言。 “没办法,护短是种病,我病得不轻。 ” 林然笑:“不过放心,我有分寸。”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扭头,对那边藏在梁柱后窥视的小月喊:“无论你想做什么,他都得活着你才能达成目的!” 小月一愣,随即抿着嘴巴笑:“我是喜欢他,可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啊,何必去和金丹后期的强者硬碰硬,或者…” 她眼波流转,声音柔软粘稠:“…我去帮他,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不能给你什么好处。” 林然避开对面的法光,坦坦荡荡:“但我这个人记仇,你在这里看戏,他死了,我也一定弄死你。” 小月脸僵了。 林然:“我说真的。” 小月脸色变了变,最后也没搞明白林然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这个女人她摸不透,她不敢赌。 小月警惕看了看林然,咬了咬唇,化为一道流光直冲向毕烽。 毕烽正要彻底碾碎元景烁的脑袋,后脑一阵爪风挠过,他猛地回头,覆满雪白皮毛的利爪擦着他的脸,满是担忧的软糯声音:“元大哥你没事吧,小月这就来救你。” 半昏在地上的元景烁,眼睫颤了颤。 毕烽下意识一掌拍去,小月敏捷地躲过,轻巧后退两步跳在房梁上,月色下丰满玲珑的身姿,面庞纯洁双目盈盈,一双柔软兔耳立起,修为步步攀升,很快攀到筑基巅峰。 “他不能死哦。” 她软软说:“我喜欢他,他还没有喜欢上我,他不能死哦。” 毕烽被阻挠,大怒着又拍去:“小小半妖,找死!” 小月咯咯笑着退却,明明只是筑基的修为,可身形却如魑魅诡谲,毕烽几次没抓住,恼怒至极,重重一跺脚,大地蹿出一条十数丈高黄土凝成的巨蟒猛咬向小月脖颈,小月扭身避过,半个肩膀的皮肉却还是被生生扯掉。 小月眼神一戾,冒着被巨蟒活吞的危险也生生往前,爪尖硬是在毕烽手臂划下一道血口。 伤口太小,毕烽毫不在意,继继续逼向小月,小月捂着肩膀往后跃跳,死死盯着那缓缓愈合的伤口飘出的淡紫薄雾,咧嘴一笑,笑得阴毒无比。 “敢伤我。”她甜蜜地呢喃:“你该死…” 林然看小月冲去阻拦,一剑斩开袭击来的死士,在喷溅的鲜血中对着还要攻来的几个客卿横剑厉喝:“我乃万仞剑阁无情剑主之亲传弟子林然,心头血点的长明灯就祭在剑阁祁山大殿之上,我若身死,长明灯立刻熄灭,我死前所有看见的景象都会溯回流光传剑阁,我的师门必会为我报仇,你们可想好,有几条命够得上元婴剑主的一剑。” “无情剑主”四个字一出,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面色一变。 两位客卿惊疑不定,连诸多死士步子都顿了一顿,那边毕烽骤然大骂:“不可能!贱人焉敢胡言乱语?!给我杀了她!” “我手中握的,便是剑阁神剑风竹。” 林然对毕烽的怒骂置若罔闻,竖起长剑:“信与不信皆在你们,但与我们结仇的是毕烽,不是你们,你们真的愿意为他赌被万仞剑阁不死不休追杀的下场?!” 气氛瞬间一凝。 毕烽:“他们是我的客卿!追随我至今已经与我脱不开关系!别听她挑拨离间立刻杀了她——” “他现在修为倒退,只是个金丹中期,和你们一样,你们为何还要低他一头听他号令?在城中公然杀人的是他,违反禁令的是他,而你们只是被他胁迫,只要功过相抵,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然缓缓转剑,剑锋直指被小月纠缠的毕烽,眼中终于惊泻出肃杀的冷意:“毕烽违逆州令,其罪当诛,我林然以心魔起誓,谁若杀了毕烽,来日我回万仞剑阁,必亲自请命师门向燕州州府为他请功!” 毕烽:“妖女一派胡言!不过是垂死挣扎——快杀了她!” 没有人说话,但是空气中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变了。 两位客卿对视一眼。 毕烽敏锐察觉到异样,断然爆喝:“杀了她!!!” 那声音饱含威慑,四周呆立的死士回神,毫不犹豫暴起再次向林然杀来。 为首的死士首领软剑就要刺向林然,林然眉目清冽,步下未动一步,冷然望着他。 死士首领隐隐觉得哪里怪异,下一瞬,他脖颈一凉,掀飞的头颅上一双震惊的眼睛瞪去,只看见那两位客卿一把掏出他心口金丹碾碎,转身一前一后凶狠向毕烽杀去。 他们本就不愿挑衅州府禁令,只是毕烽修为更高,被他强逼不想死就得听命于他,如今毕烽修为大损,又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剑阁亲传弟子起心魔誓,他们心里的天平立刻逆转,同时下了决心:杀毕烽!用毕烽的人头做他们的投名状! “嘻嘻,你完了。” 嬉笑诡异的女声在耳边一闪而过,小月猛地抽身,看着两位客卿瞬间将毕烽两面夹击,她蹲在地上,侧头舔了舔差点被生生撕下来的肩膀,眼神阴冷,瞬间变了张脸,蹦蹦跳跳到元景烁旁边,满脸担忧心疼望着他:“元大哥,你还好吗?” 元景烁躺在那里,满目都是血,他眼脸半阖着,好半响才沙哑地“嗯”一声。 “尔敢——尔敢——” 天幕幽暗,鳞次栉比街道的尽头,隐隐有许多股庞大的气机迅速往这边冲来,为首的赫然是三个金丹后期。 毕烽眼神忽然惊恐:“怎么会有三个金丹后期?华阳城主去了金都,我都算好的,这里该只有副使一个金丹后期才对,怎么会有三个,怎么会有三个?!” 没有人回答。 但是这已经足够毕烽被自己的想象逼疯。 三个金丹后期,足以把他留下来,足以让他…死在这里! 他会死。 他会死!! 毕烽双目骤然赤红。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猛地爆喝:“我不能死——!!!” 他周身涌起浓郁的紫色魔气,骤然心口的本已暗淡的金丹瞬间被紫气侵染,前所未有强悍的力量洪波从他体内爆出。 两位客卿瞬间悚然,脱口而出:“不好!他要堕魔——” 他们眼神瞬间被恐惧填满,下意识后退逃窜,一双枯败如鹰隼的手爪却狠狠掐住他们喉咙,他们爆出一声惨叫,身体迅速萎缩,滚滚灵气如潮水向毕烽涌去。 “燕州容不下我,他们会杀了我,我没有活路了。” 毕烽喃喃,眼中爆出可怖的光:“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我只能成魔,我只能去幽冥绝地……” “是你们逼我的!” 他厉喝:“你们都该死!都该死,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两个客卿身体骤然爆开,金丹湮没为飞灰,毕烽一掌抓向元景烁。 小月眼神一闪,本想替元景烁挡一挡以搏得他的好感,只是毕烽已经堕魔,周身浓郁的幽暗之气牵动着她体内的气息都在翻涌,她脸色变了变,想到自己若是身份暴露会发生什么,眼底划过一瞬的畏怯和阴冷。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男人,他是纯阳体、又有大气运,样样都好,是个难得的极品…可再难得,也只是难得。 天底下最多的就是男人,她还可以去寻找去喜欢下一个合适的男人,可她还不敢暴露自己的异常,若是扰乱了计划……那个女人不会放过她。 小月眼神闪烁,畏怯、不甘与恨意杀意交织,半响终是不动声色退开,元景烁似乎一无所觉地躺在那儿,没有出声。 元景烁觉得很累。 他浑身的血都像是流干,没有灵气、也没有力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呼吸,是不是已经是具尸体。 他感觉到毕烽冰冷的手掌抓来,他也感觉到小月退开,他都懒得理,那股特殊的炙热从破裂的心脏一寸寸涌出,迅速修复着他各处的伤口,和破败的身体厮杀角逐,有什么一声声在脑子尖叫着让他起来,让他躲避让他反击,他也懒得理。 他真的很累了。 他突然想起幼时站在祠堂里、族长老迈殷切的叮咛,想起少时离家所有人期待而恭顺的目光,这许多年,闯过江湖、看过一个王朝最顶峰权力的腥风血雨,横跨昆云连山,来到这个神秘壮阔的修真界,未来还将继续,被那无形的力量推着、拱着,走向不知何方。 这好吗?这值得羡慕吗? 这是好的,该是值得所有人羡慕的——谁遇见他,不会叹一声“好命“? 他只是不该发现就好了。 不该发现那么多,就可以浑浑噩噩,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被赋予的一切,安于“好命”,安于做一只精致的、重要而珍贵的提线木偶。 可是他发现了。 发现了丝丝缕缕的、长不可测的线,来自于那幽深浩瀚得不可想象也永远望不穿边界的苍穹。 元景烁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割裂成两半,其中一个拼命挣扎、嘶吼着要不屈要爬起来握刀将敌人劈碎;可另一个灵魂却泠泠站在高处俯瞰,像是在看一出闹剧,冷眼旁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漫不经心地在想,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些东西,是不是就能挣脱那些看不见的、摸不清的、却仿佛跗骨之蛆从来如影随形的…命运。 但他却感觉那掌风在面前止住。 湿润的、猩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坠在他唇边,微咸,却清甜。 元景烁心脏突然紧缩。 他挣扎着、奋力地睁开眼,清瘦的身影背对他静静立着,脊背纤弱却挺拔如竹。 乌云被晚风吹散,月凉如水洒下,照亮她清冽沉静的侧脸,和半边…渐渐被血氤开的肩膀。 “元景烁。” 她偏过头,笑着说:“我打不过他,你得起来啊。” 元景烁瞬间红了眼。 云长清与长老、城主副使一众人步子骤然顿住。 狂暴璀璨的金光瞬间划过整片天际,万丈穹顶犹如薄纸被生生撕裂,恢弘的深紫色雷云壮阔波澜,犹如黄金浇筑的灿金色雷劫几乎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所有人都呆滞,他们怔怔望着那漫天雷云中璀璨明亮得不可直视的金光,良久良久没有人说话,直到不知谁做梦似的呢喃:“金雷…” “是金雷!” “竟然真的有金雷!可传说中金雷只有——” “…有大造化尊者转世。” 云长清轻轻一声慨叹:“天命主宰,天佑之劫。”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深紫色雷云搅动着整个穹顶, 狂风不知何时席卷,挟裹着滔天的威视如巨龙咆哮。 整座城的人都被这狂乱暴动的洪波惊醒,长街上一扇扇门窗被推开, 或是打坐或者休息或还在玩乐的修士们纷纷探出头, 震惊往四周张望:“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了?” “是有人渡劫?金丹雷劫?”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 “轰”的一声巨响震彻耳畔,所有人骇然抬头,眼睁睁望着那黑暗的天幕缓缓撕裂开一道巨口, 在翻滚吞吐的雷云中, 璀璨金光乍现, 刹那间夺走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雷怎么是金色的?!” “是啊, 便是成元婴也没见过金色的雷劫。” “这是……传说中的, 金雷!” “金雷?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金雷!”终于有人骇然喝道:“传说中有大功德大传承的尊者转世、得天道爱重, 天道为嘉奖其功德, 赋予大气运、大命理, 为显护佑, 会特降下金雷,彰显与众不同之尊。” “竟是如此——啊!降下了!雷降下了!” 刹那金光刺目如巨斧劈裂天际,第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林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抱住。 他身上是挥不去的血腥味、有汗水,有泥尘,他抱住她的手臂很紧,林然摸到滑腻的血,到处都是血,在他破损的、折裂的皮肉骨骼上蜿蜒,让人不禁恍惚, 一个人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闪耀金光咄咄而来, 却被他挡住, 那雷劈在他身上,林然嗅到更浓郁的血味,他闷哼一声,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身上的伤口被生生劈裂、再迅速愈合,逐渐磨砺成更强悍柔韧的体魄。 这时,那只手臂抬起来,手掌按在她肩膀被贯穿的伤口,下一瞬,庞大的霸道的金色灵气汹涌灌入,林然感觉到处都是麻痒,是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愈合,连带着之前受过天罚的暗伤都在迅速恢复。 林然抬起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金色是那么的美丽、辉煌,最纯正黄金浇筑,像年轻狮王威风凛凛的鬃毛,踩在高山崖顶俯瞰无垠山川草原时随猎猎咆哮飘扬。 林然本来想郑重一点,奈何全身太麻了,麻得像她所有的痒痒肉都被同时被挠,那酸爽,以至于她的表情管理失控,脸部线条不由地有点扭曲:“恭、恭喜你,要结丹了。” 元景烁望着她,他的目光复杂而专注,金黄色眼眸是世上最华丽的镜,也因此林然更清晰看见他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像个智障的笑脸,顿时羞耻,咳了咳,正要说什么,却看见那边一个人影迅速往城外窜去,林然脸色一变:“毕烽!他要跑——” 毕烽已经堕魔,被心魔操纵神智的修士实力大增、而与之也会变成残暴嗜血的怪物,若是让他逃出去,不知要造出多少霍乱。 “不能让他逃走!” 林然要拔剑:“华阳城的主事人就要来了,我去拖一拖,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元景烁静静望着她,林然一时顾不得他,就要去追,身体就是一轻,已经被推着轻飘飘落在地上。 林然扭头,眼看劲风骤然自云景烁身边汇聚,咆哮着贯穿天地,轰然又是一道金雷劈下,璀璨的雷光穿透飓风重重劈在中心的他身上,隔着狂乱的风旋看不清他眉目,只能看见风中千万道金光浮现,它们簇拥在他身边,缓缓化为无数金色冷刃。 疯狂逃窜的毕烽已经看见华阳城的城门。 他成功了,他能活了!只要逃走,只要去了幽冥,他就能活了! 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扩大,毕烽突然心头大悸,冥冥中不可说的强烈不详预感,让他不安。 在这种无法言状的浓郁不安中,他回了下头。 他回了头。 他看见,那个怪物一样恐怖的少年,高高立在漫天飓风中,无数金纹如星光环绕,惊雷如巨龙顺着他□□健韧的身体蜿蜒咆哮,他缓缓抬起了手臂,于是那些金纹化为的利刃,一寸寸调转刃锋—— 隔着半座城,毕烽对上一双眼。 一双金色的、神祇般冷漠骇人的眸子。 最后一道惊雷轰然劈下,无数金光铺天盖地冲覆了他整个世界。 “不——” …… 林然眼看着金光将元景烁和毕烽覆盖,就知道这波儿稳了。 “这挂也太大了…” 林然望着漫天金雷,忍不住感慨,又突发奇想:“金雷,是不是传说中什么上古巨佬转世来着?你说他还有什么记忆吗?” 天一懒洋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林然砸吧一下嘴,果断摇了摇头:“算了,他是肯定不会说的,八成还要嫌我烦人,凶巴巴的…青春期的熊孩子可惹不起。”随口吐槽着,林然瞥见不远处缩在墙角的小月,顿了顿,往那边走。 天一其实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别人去问、元景烁理都不会理,但若是林然去问,那小子怕是真会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天一就是有这种信心。 他觉得林然对于元景烁来说挺不一样的。 但是天一看了看轻快走向小月的林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说出来做什么?元景烁终究有他自己的阳关道,林然也有自己的独木桥,机缘巧合遇上了、一起并肩走一段,到了合适的时候各自道别、分开、走远,也许几十几百年后能有缘再见,他有了挚友红颜,她站在师门兄妹身边,彼此相视一笑,就够了。 所以还说出来做什么? 元景烁不想要牵挂、不想要情深,林然更不需要。 天一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把所有看出的看不出的都咽回喉咙里,沉默不语。 林然一无所觉地走到小月旁边,看见这反社会人格倾向的小兔妖直勾勾盯着半空中的金光,那小眼神一眨不眨的,小脸泛红、呼吸急促,眼睛水盈盈的,满脸甜蜜和羞涩。 林然有一瞬的沉默。 虽然但是,这个小姑娘,有时候真的莫名让她回忆起被某棠市支配的恐惧… 林然想到那一张张北欧风粉纱帘五百米大床,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月痴迷地望着铺天盖地的金雷,仿佛能看见里面男人年轻挺拔的身影。 这时她感觉身边被覆了一道阴影,她回过神,才发现那个奇葩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也仰头看着天上横飞的金光。 小月瞬间警惕,手心不动声色凝出尖刺,神情无辜:“然姐姐,你看,元大哥好威风吧。” 林然:“嗯。” 小月软软说:“然姐姐让我救人,我可都努力做到了,我很努力保护元大哥的哦。” 林然:“嗯。” 小月仍不放心,盯着林然轮廓柔和的侧脸,见她身上之前被毕烽伤的伤势都痊愈了,而且似乎被元景烁分享了金雷灵力,修为又有精进。 小月眼露怨恨,心底盘算,算计着自己若此时暴起杀死她能有几分胜算?却不甘不愿地发现自己成功的几率不大。 …这女人着实讨厌! 小月咬咬牙,窥着她神色,小心试探:“最后那个家伙儿太凶了,人家害怕,不过我也不是退后,我是打算找准时机袭击他给元大哥搏出一条生路的,我喜欢元大哥的,我是不会抛下他的…” 林然终于看了看她。 她站着,小月蹲着,从小月的角度来看,她几乎是俯瞰自己。 小月心底瞬间涌满了阴郁暴戾的杀意。 这种姿态,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简直让人—— 小月全身绷紧,脸上笑容怯生生的、甜美的,没有人知道她脑子填满了多少骇人的念头。 林然望着她,突然道:“不想蹲就起来,谁也没不让你站起来。” 小月悚然,所有疯狂的暴欲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看着她。 林然没理她,又去看元景烁。 小月迟疑了两秒,迅速站起来,警惕地一步一步后退,娴熟地避进阴影里。 肩膀的伤口始终没有凝固,鲜血淌在手背,小月下意识低头舔了舔,却意识到这种动作活像个没开化的兽类,僵了僵,眼神阴郁,抬起头来再也不管伤口,任由血往下淌。 她没注意,林然不知何时望向她,看完了她全程的动作。 半妖半妖,半人半妖,也是非人非妖。 它们血脉低劣、寿命短暂、修为孱弱。 它们的血肉和妖丹是珍贵的宝物,它们的伤口极不易愈合,人类的丹药法宝于它们没用,可它们也没有妖族强悍而能自发迅速修复伤势的强大体魄。 半妖,就像生长在野外的白化物种,是美丽而脆弱的异类,甚至是许多人眼中苍天造物失败的…残次品。 林然突然走过去,手压在她肩膀,白绒绒的利爪凶狠挠来,林然另只手握住,反手就扣着负在她背后。 小月瞳孔骤然化成诡异的满圆瞳,转过脑袋就要狠狠咬断林然手腕,却被她又扣住下巴,下一瞬,精纯温和的元气从肩膀涌进来。 小月僵住了。 满瞳倒映着那张秀美的面容,她的眉目清淡,平静的目光,与那时心平气和说“别给我机会杀你”时没什么两样。 小月心底突然升起邪火,躁戾得恨不得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 灵气对半妖恢复的用处小,林然渡了点更精纯的元气给她,看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收回手,这才松开她下巴。 她下手没留情,小月下巴清晰几个被手指扣出来深深的红印,一被松开她就退后几步,手掌紧紧捂住下巴。 林然也不在意,甩了甩手上沾到的血。 小月冷不丁问:“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林然却明白,笑了笑:“一码归一码。” 为一己私欲肆意虐杀别人,林然看不下去;但小月为救元景烁拖延毕烽城主而受伤,哪怕是别有目的、是受了自己的威胁,哪怕在最后她仍然放弃了元景烁,就只凭她出过手、受过伤,林然就不会让她吃亏。 如果将来决定了杀她,林然下手不会有半分犹豫,但这并不妨碍自己现在把欠的还清楚。 她说得坦荡,背脊纤拔、青衫长剑,只如清风朗月,让人根本无法怀疑 ——她是个天生不会说谎的人,清明温厚得让人生恨! 小月咬住唇,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爆出残酷的狠毒。 她脸上被诡异的白毛覆盖,骤然扑上来,双手尖锐利爪伸出,以不死不休的凶悍狠狠咬向林然脖颈。 嘿…林然有点气,又莫名好笑,长剑一挑轻巧割断挠来的爪甲,另只手再次稳稳扣住她下巴:“刚才的红印子还没下去,又得来一道,你背对着我偷袭都算是你有进步,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小月不说话,怨毒瞪着她。 “别瞪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林然有点头痛,这哪里是兔妖,兔兔那么可爱,这凶残得就差给人脑浆挠出来的哪里是兔兔?! 林然觉得这家伙太嚣张了,她得给镇压一下,她掐住小月的下巴,小月不断挣扎,却还是被强迫露出嘴里的牙。 林然望着那一口白亮白亮的牙,这锋利的,哎呀…不能说是吹毛即断,只能说是削铁如泥。 尤其是那最前面两对大板牙,哎呀、哎呀个妈… “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林然吓唬她:“否则我给你牙掰断。” 小月眼中凶光毕现,双腿一蹦竟然生生缠住她的腰,整个腰身生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挣脱她的手,扒住她的脸张嘴就要咬。 林然被这蛇似的大长腿一勒险些没勒岔了气,她咳嗽着往后退泄力,横过剑刃塞在小月嘴里,小月猝不及防狠狠咬住,瞬间嘎嘣两声。 小月僵住。 “…”林然努力压住疯狂上扬的唇角,强作镇定:“我都说了板牙——” 不远处忽然几道流光降下,属于金丹后期的强悍威压覆盖全场。 林然眉目一凛,反手把扒身上恼羞成怒还要作妖的小月撕下来扔到一边,足尖在半空一点,旋身挥剑轻巧接下那股余势,跃空几步径自在几人面前落下,掌心风竹剑划过一个半弧剑尖朝下,她双手抱拳拱手,声音清朗: “见过诸位前辈,之前有恶徒袭击,我们仓促迎敌竟令家弟感悟到结丹契机,如今不得不在城中渡劫,深更半夜不慎惊扰了城中百姓与前辈们,实在是歉疚,家弟正在尽力拖延犯人,只等前辈们将犯人绳之以法。” 云长清远远望见金雷幻化的万千刀影,飓风隐约可见一道少年背影,劲瘦、凌厉,刀铸般挺拔,竟让云长清莫名瞬间就想起前两日遇见过的那个少年郎。 难道是他? “城主府到,闲人退散!” 城主副使挥开霸道的灵气,震得不知何时围聚起来兴奋观望议论的修士们如惊鸟散开,灵气横冲直撞眼看要撞进前面的雷劫范围,云长清在后面看得眉头微皱,拂袖正要挥去,就见那道余流被一道青光接下,清冽剑风一闪而过,纤瘦的身影已如惊鸿落于眼前。 云长清仿佛嗅到空气缓缓浮动的竹香。 他微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澄透清亮的眸子。 她着一袭素衫,乘夜色而来,乍眼看不清眉目,却能看见清瘦的身姿,骨廓纤拔如竹,手中斜握青色长剑。 青剑在她掌心轻转,剑光映亮了她眉目,是一张极清艳的脸庞,尤其一双杏眼,不媚不妖、不娇不怯,却天生含着一段柔软笑弧。 云长清怔怔望着她那抹笑意,很久,心口忽然缓跳了一拍。 城主副使见一个年轻女修轻巧接住自己的余势,刚是惊讶,就听她站在面前拱手,小嘴叭叭叭就开始解释,不过几息时间,就口齿清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副使呆了一呆,才渐渐琢磨过味来, 好家伙,这女修三言两语把他们架得高高的、自己的责任一应摘了个干净——这是怕他们图省事不管谁是谁非一锅端,她在这儿先发制人来了。 副使啼笑皆非、又有些警惕,他原本倒真有这个打算,如今多事之秋、城主又不在,发生了这种当街违反禁令的事,他这个暂代守城当迅速用重刑重典镇住一切宵小,管它什么谁是谁非,反正都是惹麻烦的,只把闹事的一应解决是最省心省力又周全的法子。 不过这女修如此高帽子一戴,他倒是不好那么做了,副使三分不悦三分好奇看去,正欲呵斥,就看见一张盈盈浅笑面庞,亭亭秀丽、风骨清绝,不似寻常散修,一顿,原本要出口的呵斥在嘴里转了转。 他身边云长清忽道:“副使肩负治城之责,自会明断是非、还以无辜者清白。” 副使一噎,但也素闻这位云家少主为人清正,他自然不能反驳,转了话风:“云公子所言极是,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然看出副使变幻的心思,顺着清朗声音望去,见是个清贵俊秀的青年,认出是那日偶遇助他们脱身的队伍领头人,心里更有好感,拱手道:“前辈高义。” 云长清听她脆亮亮唤自己前辈,莫名一阵耳热,偏过头去缓了片刻,却没忍住,又看了看她,对上她明亮的目光,浅笑着点头。 恰在这时,天空翻涌的雷云消散,金雷湮没为无数金色灵光碎屑,露出元景烁神祇般屹然挺立的身影。 他静静站在半空,赤|裸着半身竟绘满了金色繁复的符纹,如盘龙盘绕过少年瘦削柔韧的胸背、劲腰,最后顺着瘦窄的人鱼线没入腰腹下不可见的地方。 “是…封禁之术?” 副使望着少年身上的金色符纹,惊愕不已。 封禁之术是上古秘术,本就少人得见,他也见过几次、都是封印物件,从没见过有在人身下封的。 云长清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出身云氏、长于九门圣贤学宫,见识更渊博,深知天下之大奇人无数,惊讶过后便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元景烁熟悉的面庞,不由心笑缘分,又是金雷,又是封禁之术,这让他颇有欣赏的少年郎果真有龙凤才华。 那金色符纹不过转瞬便隐没于少年身体,他终于动了。 他信步自半空迈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青衫女子面前。 林然刚要招呼元景烁,就见他平伸出手臂,摊开——露出掌心一颗破裂暗淡的金丹。 林然:“…嗳?” “毕烽的金丹。” “我许诺过,会抓到他给你处置。” 刚历过雷劫,元景烁嗓子还哑着:“他的肉身已经被雷劫劈散了,我只封住了这颗金丹,送给你。” 林然:“…” “给姑娘送敌人的金丹做礼物,啧,啧啧。”天一竖起大拇指:“直男,爷们,纯爷们。” 林然:“…”你在内涵什么? 天一:“快收着吧,日后多攒个几个丹啊婴啊,搞个手办架一摆岂不是美滋滋。” 林然不想摆丹和婴,只想把天一摆上去,它这么骚,理应是架子上最靓的崽! 对于这种阴间的礼物林然是很想拒收,她抬起头正要说话,就对上一双专注幽邃,不知是不是因为雷劫,他眼中的金环愈盛,乍一看,竟如金焰燃烧般炙热。 林然一噎,突然感觉拒绝不太好——毕竟他好像是真情实感想送给她当礼物的。 正想着,她的手已经被拉过去塞进金丹,元景烁转身几步,自然而然地挡在她面前。 元景烁看见云长清时,挑了挑眉,随即拱手:“晚辈元景烁,见过两位大人。” 副使看他态度谦和,微微颔首,抚着短髯和煦问他:“你是何人?出身哪家哪府?” 元景烁答:“晚辈一介散修,自凡人界而来,初到燕州。” 凡人界? 副使眼珠转了转。 一介散修,看气息尚不过二十年纪,初来修真界竟然就结了丹?还有金雷护佑、一身符纹…… 金雷是不是真的大尊者转世、又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传说,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既然让天道为之破格降金雷,那至少是得天道厚爱的大气运者,未来必定造化非凡。 副使不由跃跃欲试。 此子前途无量,趁着别的势力还没发现自己得想法子把他留下,尽快上报金都慕容家,若是慕容家能提前打下烙印、得了这么个未来悍将,少不得他的好处。 副使继续问:“你与人在城中动武、可知这是公然违反禁令?” 元景烁:“有敌来袭命在旦夕,只得仓促迎敌,至于违反禁令,晚辈并无此意。” 副使打量他年纪小又初入燕州、错以为是个好糊弄的,有心杀杀他威风好方便行事,故意道:“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不惜被州府追杀也要杀你…你合该好好反省自己有什么行事不端,怎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偏你有这麻烦?!” 云长清皱眉,林然仰天,怼谁不好,你怼傲天,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你真是对傲天弟弟一无所知… 果然,元景烁掀了掀眼皮。 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原本还算谦和拱着的手放下、身板也挺了起来,连带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元某不才,行事却皆按道义,从来问心无愧。” 元景烁慢条斯理:“恶人行恶事,何以要我自省?自作虐不可活,所以…他死了。” 副使一愣,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了。 金丹后期的袭击者死了,被少年亲手所杀,而副使自己可也只是金丹后期! 这什么意思?这小子分明是在威胁他! 副使万万没想到元景烁能这么狂,一个刚结丹的小子,竟就敢与他针锋相对?! 副使不敢置信,转而恼羞成怒:“你——” 元景烁面色不变,只慢慢握住了他的刀。 “副使。” 云长清突然开口,似没察觉剑拔弩张,怡然道:“副使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少年郎。” 副使怒色一滞:“难道…” “正是。” 云长清笑:“这不是巧了,才刚托副使找,这不就遇见了。” 他对元景烁:“元道友可还记得我?我还欠你一声谢。” 元景烁望向云长清,知道他是为自己解围,神色缓和下来,却道:“大人也帮了我,两边恩义相抵,不欠了。” 确是个爱恨分明的利落性子,云长清失笑,却愈加有好感,徐徐道:“恩可以相抵,义气却当长留。” 元景烁看着他眼中清明的笑意,聪明人之间不需说太多,一个眼神就能分辨敌我善恶。 难得遇到个投脾气的,元景烁心情忽然好起来,他也笑起来,答得断然:“确实,义气可长留。” 副使僵在那里,看云长清和元景烁相谈甚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云长清分明是看重这少年,在这警告他呢! …可恶!偏偏有云家少主在!偏偏这小子还与云家少主有旧缘?! 副使知道自己的计划行不通了,他脸色变了变,眨眼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笑呵呵说:“原来是云公子旧识,听公子说过小友仁义之举,看来元小友的确是无辜被牵连。” 他往四周望了望,一脸正色:“既然犯人已经伏诛,此事便作罢,我让城卫来清理废墟。” 刚才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假象,转瞬就变成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了。 元景烁眉峰一挑、拱拱手,云长清这才露出笑意,向副使微微颔首:“副使明断。” 副使松一口气。 元景烁却望向身后废墟,被殃及池鱼的修士们这才敢陆续从阴影角落里出来,痛呼争吵声不断,他默了默,下意识看向林然,林然直接把储物袋拿出来递给他。 元景烁看着那储物袋,又抬头看她,眼睛明亮亮的。 他接过储物袋,递给副使:“这祸事毕竟是因元某而起,这是我们全部家当,一应伤者,请您替元某代为补偿安置。” 副使一愣,这么多年还真少见这样的请求,面色古怪地接过储物袋,又深深瞧了瞧他,才转身走了。 云长清和元景烁都望着他背影,云长清忽然笑:“华阳乃燕州陪都,与金都一脉相连,这位副使名义无族无属,却算得上半个大氏族慕容家的家臣,看似圆滑无能,实则稳握华阳副手权柄多年,修至金丹后期百年、修为深厚,手腕更是过人。” 云长清望向他:“你刚刚结丹,杀一个结丹后期,乘了三分金雷、三分他自取灭亡,气都没喘匀就挑衅城主副使…我看你并非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潜渊之龙,何苦不能忍一时之气、与他周旋三分?” “我不是不会忍。” 元景烁却道:“我只是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忍。” 云长清愕然。 “刀有刀骨,刀可染血、可折断、可永远封藏,却决不可被轻贱、为求苟活被染成与污泥同色——哪怕那是暂时的妥协,被染脏过的,那痕迹便永远再擦不干。” 元景烁目光望向天空,望着无垠穹顶星海,忽而咧嘴笑:“我这个人,生来少几分隐忍,我只知道,谁若敢辱我、害我、杀我,我必擦亮刀,挺直骨,与他斗个痛痛快快、不死不休。” 云长清怔怔望着他。 “我知道大人是有意提点我。”元景烁笑得张狂:“谢过大人好意,只是我便是这个脾气、这条命,是死是活,这辈子约莫也改不了。” 云长清沉默良久,也缓缓笑起来。 “我不曾见过你这样的狂徒,狂得张扬、霸道,让人能说出三千分的不好,却独独一点好——畅快得让人向往。” 他修行近百年,半生为云家少主、学宫亲传之徒,学圣贤道、用儒修法,世人称赞清流气度,却不及这少年狂烈豪迈的傲骨分毫。 云长清似有明悟,冥冥中,心境豁然开阔,竟是许久来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天意,让他遇见这少年?看世上另一种风流活法。 “别叫我大人了。” 云长清笑起来:“我姓云、双字长清,习儒道,你若不弃,我们以后以兄弟相称,你唤我一声云兄,我唤你元弟可好。” “兄弟我愿意,但我这个人,天生不爱居人之下。” 元景烁却道:“修士论辈不论年纪,论实力,现在我不如你,只是若哪日我们再战一场,我胜了,这兄长换给我做可好?” 云长清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呆了呆,看着他坦荡的目光,意识到他真是这么想。 林然竖着耳朵听半响,觉得元景烁有点过于欠揍了。 她在背后悄悄掐他手臂,示意他干点人事儿,他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攥住她的手。 云长清看来,林然尴尬地咳了两声,脚下不动声色狠狠碾元景烁一脚,他才放开手,林然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低头继续安静如鸡做背景板。 云长清看着这年轻姑娘一连串小动作,可可爱爱,心里莫名欢喜。 他莞尔,转头对元景烁爽快:“好!来日你胜过我,这兄长便让与你来做。” …这是什么神仙好脾气。 林然不由感慨,觉得元景烁真是走狗屎运遇上这样的大兄弟,这么嚣张要是别人不得当场打爆他狗头?! 天一:“怎么会,你到现在不也没打爆他嘛。” 林然:“…” 天一:“呵,five。 ” 林然果断把核桃塞袖子里。 那边,云长清望着元景烁,愈看愈高兴,有意挪榆:“你可会饮酒?我请你大醉一场,当为兄庆贺你结丹。” 元景烁把刀横架在肩膀,浑身懒洋洋,眉眼却飞扬:“好啊,云兄!” 云长清大笑,笑声难得痛快,看得旁边云家长老暗暗咂舌。 云长清正要邀他姐弟去府上,忽见长街尽头隆隆巨响,数百踏着赤鬃蛟马的银甲铁骑簇拥着一架架恢弘的龙狮兽车而来,煌煌威仪震响半座华阳城。 “参见少主!我等护驾来迟。” 兽车仪仗为首,一个气势浑厚、足有金丹巅峰的老者快步走来,在云长清身边俯身拱手,恭声说:“我等奉家主令,护送少主赴金都、观斩妖大典!” 云长清一愣,感慨:“倒是来得早…” 家族重务不容耽误,云长清转头对元景烁有些遗憾说:“我得赶赴金都,看来这酒,得留到日后再喝。” “不必多久。”元景烁却说:“你先走一步,我也会去金都,到时候我们再见。” “好!” 云长清大笑:“一言为定,届时为兄作东,可要不醉不归。” 元景烁:“不醉不归!” “元弟,我便在金都候你…”云长清看了看元景烁,又偏过头,对上林然明亮的眸子,她亭亭站在那里,笑盈盈看着他们俩,像是欣慰又像是高兴。 云长清不知怎的,耳根子又烧起来,话音一顿,声音愈是轻柔:“…候你们姐弟佳音!” 姐弟?! 元景烁斜眼瞥林然,林然睁着眼睛装死。 元景烁冷哼一声,现在人多,懒得和她掰扯。 云长清踏上兽车,深深望一眼他们,放下帘子,仪仗如来时声势浩大地离开。 元景烁和林然静静望着他们离开。 蛟马开道、兽车呼啸,显赫仪仗迤逦,他们将这样一路开到金都,以绝对威仪震慑扫平所有宵小的窥探与阴谋。 那是实力,是威仪,是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气魄! 只有强大、只有力量,绝对的实力与威严面前,就不会有人敢挑衅、不会有人敢追杀敢算计,可以保护在意的人,可以让所有阴谋诡计卑微俯首。 元景烁望着那恢弘的仪仗,眼神渐渐燃烧出金火一般昭然的野心。 林然偏头正要说什么,看见元景烁灼灼望去的目光,莞尔。 雷云消散,天幕重新恢复幽黑深邃。 城主副使与云家仪仗都离开,废墟一片死寂,不少远远窥探的眼睛顿时闪烁起来,有些脚步声试探着靠近,空气中弥漫起隐约的骚动。 金雷护佑,这得是什么大气运的人物,他年岁几何?他出身哪里?他归属哪方宗族门派?他们是否可以结交?可以拉拢?还是可以做些什么…… “许多人过来了。” 林然踮着脚望了望:“会很麻烦,要不我们今晚就走吧?” 元景烁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定定望着她,那目光熠熠,漆黑的夜色中比星光灼人。 他忽然上前,用力抱住她。 “谢谢。” 他声音沙哑,并不说谢什么,只说:“谢谢。” 林然愣了一下,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什么也没说,一如往日。 她说过很多道理,做过很多事,却从不说自己的功劳…从不说,仿佛那些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但是他都记得,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背上的力度轻柔,元景烁不看都知道她笑着的模样,哪怕衣角血还没凝固,哪怕头发散乱,可眉眼弯弯、眼睛亮亮,敛尽了温柔。 她看着高挑,却比他矮了一头,元景烁抱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竟是这样纤瘦。 纤瘦的、有着明亮眼睛和笑容、用着最美的剑的姑娘。 是林然。 元景烁凝着她秀美的侧脸,心口突然颤动,涌起一种冲动。 可是她却已经扭脸很自然地问:“我们走吗?” 元景烁喉结动了动,垂下眼,含着一声“我们”细细咀嚼,慢慢收敛起那些冲动渴望的情绪:“走。” 林然:“还去金都?” 元景烁:“去。” 林然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一块香饽饽,去金都,说不定是主动往狼窝里跳。” “如果不怕崩坏了牙。”元景烁道:“那就尽管来。” 林然笑着,给他竖起大拇指:“那就走。” “我去找小月,这孩子得放眼皮底下盯着。” 她念叨着转身去找不知跑哪儿去的小兔妖,元景烁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 竟然有这样的人。 他何其有幸,竟然遇上这样的人,这一路,能有她相陪。 陪他雪山火海,陪他千里绝杀,在这最凄凉的月夜拉他起来,还将陪他,走过未来无尽的风霜雪雨、看遍世间明阳瑰朝。 这一刻,元景烁突然前所未有地、对未来感到欢喜和期待。 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命,那他或许也可以…心向往之。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林然和元景烁商量, 金雷的消息肯定是瞒不住了,天一亮不知道多少人来找他,麻烦死了, 干脆趁夜离开直奔金都。 他们的钱袋都给出去, 林然已经做好了腿着去的准备,竟然从废墟角落里发现了他们那匹疾风马。 这小东西贼机灵也不知之前躲在什么,连毛皮都没伤到,它也没跑,看安全了, 自己咬着缰绳拖着马车颠颠跑过来,对着两个人腻腻歪歪地蹭。 “崽,你回来,我们很感动。” 林然抱着马头, 感动得流下眼泪:“但咱家的马车不是已经裂了吗?你这闷不吭声从哪儿顺的马车啊?”一匹马出去还多带个马车回来——这什么连吃带拿的极品操作?! 疾风马打了个响鼻,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装傻。 啊?什么马车?跑着跑着就有了, 它只是一匹无辜的小马马, 它怎么会知道。 元景烁瞥一眼它, 懒洋洋:“它贼得很,知道单有它自己一匹马没用。” 三个人一匹马,谁骑谁不骑?有了马车它才有用武之地。 疾风马嗲嗲地叫, 撒娇似的往他手肘蹭,元景烁看着嫌弃它,却到底被它蹭得摸了摸它的头,输了一点灵气过去, 给这小虚马险些没美出马屁来。 他们架着马车出城时, 华阳城的云家拍卖行管事却遥遥从城里追来, 还带着一架威风的龙狮兽车。 管事笑道:“少主走时特意吩咐了留这架兽车为元道友驱使, 并这一些灵石供道友路上开销…少主还请我与道友嘱咐,道友往金都去,莫走主道,请从莱阳城那边绕路。” 华阳城距离金都已经不远,顺着主道走,不过几日路程就到,可若是从莱阳城那边,便是南辕北辙,平白多绕了大半个月的路程。 元景烁:“这是为何?” 管事压低声音:“道友该知道金都斩妖之事,那恶妖所在之处便是距离金都郊外的成庄,正离主道不远,为了防止恶妖及其同党逃窜,金都州府直接将周围千里的大小道路都给封禁了,一寸寸严查,乱得厉害;道友从莱阳城那边绕路,虽然要多费些时候,但省了许多麻烦事。” “好,我会从莱阳城走。” 元景烁点点头,在管事要把兽鞭递过来时却断然道:“一架马车足矣,兽车不必了,替我谢过他好意,与他说我们金都再见。” 管事还要再劝,元景烁摆摆手,卷起马鞭在马车边沿敲了一下,一直被吓得哆嗦却又悄咪瞪龙狮兽的疾风马嘶鸣一声,拉着马车颠颠跑走了。 管事一愣,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才转身回去。 …… 没有金丹后期大佬追杀的路程变得平平无奇,没有刺激、也没有跌宕起伏,只有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快乐。 林然美颠颠。 元景烁结丹了,以后也算有自保之力;正好快到金都、她就可以坐方舟可以回剑阁了,回家就可以抱师父的大腿,吃阿辛做的红烧肉… 要说唯一让她有点头痛的,就是身边还没摸清路数立场不明的小兔妖了。 天快黑了,他们已经越过最近的城池,不想折返,干脆就在外面过一晚。 林然坐在升起的火堆边,双手拿着一个肉饼慢吞吞地啃,一边啃一边瞅对面认真打坐修炼的小月。 小月睁开眼,姣好美丽的面庞,眼波流转,纯洁天真里糅杂着不可说的糜魅。 她像是生在深海晦暗泥沼中的蚌,袒露着鲜嫩的蚌肉,看似无害、看似纯洁,可那柔软的嫩肉不过是吸引鱼的饵,当鱼被诱得游进去,那蚌肉就会狠狠吸住它、蚌壳将之碾碎成肉泥,把所有血和肉贪婪地吞噬,彻底吸收为养料,再重新怯怯张开柔软的嫩肉,寻觅着下一条鱼… 林然身边的人多是君子、各具风骨。便是妖异靡艳如奚辛骨子里也是名门天骄的傲慢;之前碰到的瀛舟也好歹顶着张温文尔雅的壳子,自有作为一方雾都之主的霸道,元景烁、晏凌…即使是侯曼娥,那姑娘骨头都是硬的。 但小月不一样,看着她,林然总会莫名想起曾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从暗秽泥沼中攀出来的鬼藤。 这种生物,它们没有骨、没有根,它会攀在遇见的一切生物上,贪婪地吸干它们所有的生命。 它们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更强大的兽类和植物碾碎、吞吃;要么那侥幸苟活下来的,就会越长越大、在阴暗处蛰伏着生长,直到有一天长满整片森林…把森林里所有生物化为自己的养料。 “你是在看我吗?” 柔腻的声音响起,林然抬起头,小月望着她,甜甜地笑:“然姐姐,一直盯着人家,你不会是…” 她咧嘴,笑出白亮的锋利的牙,眼神恶毒:“不会是个变态吧。” “…”林然吞下一块肉饼,睁着死鱼眼无神地看她。 这无异于挑衅,小月被她看得冷下脸,阴嗖嗖瞪她。 “我去前面探探路。” 元景烁忽然从面前走过,林然仰头看他,正开口问要不要帮忙,旁边小月瞬间变了张脸,软绵绵道:“元大哥,我和你一起去吧。” …好一个变脸绝技,林然砸吧砸吧嘴。 “不必。” 元景烁瞥一眼小月,语气淡淡,却是没像以前那么冷。 那天她毕竟也帮过他,林然知道元景烁都记得,他是个情义分明的人,无论小月的目的,帮过就是帮过,该客气的地方就是该客气 …但是也仅限如此了。 小月落寞地低下头,脸上写满了被心上人拒绝的难过,元景烁就跟瞎了似的转过头,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林然每次看他俩,都觉得像在看狗血言情剧,讲霸道冷酷男主角和小白花女主的虐恋情深。 …除了这只小白花抽筋扒皮不眨眼,霸道冷酷男主角后宫女团三千 “看热闹,开心是吧。” 鬓角突然一痒,已经被斜插进一枝细长的东西,林然愣,伸手去摸,摸到柔软的花苞。 “花?戴这玩意儿干什么。” 林然一头雾水,要摘下来,却被攥住手腕:“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你说戴花是什么?” 林然觉得自己的少女心被痛击了,她为自己正名:“我当然记得,我就是觉得戴朵花很奇怪。”而且谁知道这熊孩子从哪摘的什么花,一个送金丹的直男啊直男啊他得送出什么花?! 元景烁脸瞬间黑了,抿紧唇盯着她,半响呵一声:“随便你。”话音未落,迈着大长腿快步走了。 林然懵懵看着他背影,到底把花摘下来,出乎意料不是什么大红大紫死亡芭比,竟然是一朵少见的云青色小花,花瓣细长小小的,不知是哪里的野花,倒还真挺好看的。 林然就没舍得扔,捏着花茎轻轻转。 “元大哥送你的花,真好看。” 小月凉凉出声,莲里莲气:“然姐姐真幸福,一点女人味也没有,元大哥都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瞎的眼。” 林然:“…” “不过你这么木讷,一板一眼、乏味无趣,又能让他喜欢多久呢?” 小月慢条斯理:“男人总会喜欢更鲜嫩的身体,尤其是元大哥那样的性子,他不会甘于平凡的生活,他永远追逐力量、追逐热烈和刺激,只有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女人才可以长久占据他的心,你太寡淡了,就像一杯水,怎么能满足喝惯了烈酒的人?你满足不了他的征服欲,早晚会被他抛弃的。” 林然:“…”我的妈,还扯得挺真情实感?! “你差不多行了。”林然揉了揉额角:“你喜欢他归你喜欢,我跟你说了几次,我不是你情敌…我和元景烁没有儿女之情,就是同伴,有缘一起走一段的同伴。” 小月盯着林然,发现她神色非常坦荡。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 “…你到底是真蠢还是装蠢?!” 小月顿觉无比可笑,她嗤笑:“同伴会事事为你考虑?同伴会送你敌人的金丹?同伴会摘一朵花戴你头上?!” “呃…” 林然迟疑:“不、不行吗?” 小月被生生噎住——这个女人居然他妈在真心实意地疑惑?! 她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林然。 天一暗自冷笑。 她根本无法想象林然的性格是怎么养成。 清风疏朗、明月无情,那么多的世界,多少人想拉她下神坛。 有多少人想占有她,就有多少人生怕给她养开了窍反而便宜别人,想占便宜又怕大便宜给别人抢了,一个个畏手畏脚,再加上她天生奇葩的脑回路,到头来真便宜谁也没占到,愣是给她磨砺成个娴熟的养狗大户赶海之王——这他妈哪儿说理去?! 林然从小月快吃了她的凶残眼神中看出了点端倪。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 林然在小月越来越凶戾的瞪视中声音渐小,仔细回想一下,砸吧嘴:“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有点乱了,一时还真没法绝对地回答你…这样吧,你等我再观察观察,有个确切的结论再看该怎么解决。” 熊孩子那不能吧,他一天得怼她八百次,谁家那样喜欢人? 小月冷冷一笑,轻蔑望着她:“虚伪。” 林然也没气也没恼,望着她。 她的眸色清亮,是那种一看就知道真正坦荡、问心无愧的澄澈。 小月莫名躁动,她爪子又不受控制地往外伸,几乎恨不能抠烂她的眼睛。 “嗳。” 她突然说,声音有点迟疑:“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小月一顿,冷冷盯着她。 她瘦了许多,柔润的脸颊变得瘦削,面容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实际连骨廓走势都似渐渐坚硬凌厉。 “我说真的,你瘦得挺厉害的。” 林然瞅了瞅小月,不仔细看不知道,这姑娘瘦了太多,原本玲珑饱满的身段,穿着裙子那叫个前凸后翘,但现在清瘦了很多,袍子直愣愣地垂下来,尤其是… 林然的目光渐渐定在她脖子以下腰部以上的位置,吞了吞唾沫。 “…你原来,得有这么大。” 林然委婉地用手比了个大水蜜桃,然后又慢吞吞收缩成了个小笼包:“但你现在…变成这样色儿的了。” 小月:“……” 小月:“??!!” “…我其实不想说的,但你这实在有点太夸张。” 林然迟疑说:“你这到底是以前垫得太多了,还是得了什么隐疾…我现在还没打算杀你,咱还勉强算半个同伴,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帮的,你就开口。” 小月:“……” 林然无法形容小月看着自己的眼神。 只能说她第一次深深体悟到“生吞活剥”确实可以是一种形容词。 林然一度觉得小月会扑上来和自己同归于尽。 好在这个时候,元景烁回来了。 小月看死人般的阴冷眼神凝视她许久,站起来,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林然捂住心口:“…我会不会被她暗鲨了?” 天一:“该,谁让你拆穿了人家垫胸的真相,人家爱大就大爱小就小怎么了,从D变成B就够难过了,还要你哔哔。” 林然:╥﹏╥ 后悔,问就是后悔。 元景烁走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大蝎子,他看见了林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刚才的仇,招呼都不和她打一声,扭过脸背对着她自顾自给蝎子分尸。 林然望着元景烁的背影,想到小月刚才那些话,不由牙疼:“天一,他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天一才不接这种茬儿:“你自己琢磨,我可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林然从记忆里扒拉扒拉仅有的那点能和情感沾边的经历,泪流满面:“刚开始几个世界我总觉得有人喜欢我,可我去问,他们都说我自作多情,还嘲笑我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馋她们身子,我不是我没有啊,我解释他们都不信,都给我整出心理阴影了。” 天一心想那可不嘛,就你个怂蛋玩意儿,要跟你表白你不当场扛着火车跑了,还不如闷不吭声占便宜,占着占着不定就把你这头傻狍子领家里去了 …可惜,至今没一个成功过,反而给傻狍子进化成终极傻狍子,在更大更绿的大草原上尽情地放狗。 林然挠了挠头,她在感情方面的过往全是坑和阴影、没什么阳间的经验,但她是木,也不是傻,如果元景烁喜欢她,那这个事儿就有点麻烦——她是没空谈恋爱的,肯定是要拒绝的,而一旦拒绝,也不知道元景烁会有什么反应。 八成是恼羞成怒,或者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 但不管什么反应,俩人都挺尴尬的,一起走气氛肯定是不像以前了。 可是不说开也不行,林然没往这方面想就算了,这现在知道了,那不能吊着人家啊,元景烁一挺好孩子,将来会有真正值得的好姑娘,不能白瞎在她身上。 林然对天一:“我决定去试探试探他,要是真的,我得和他说清楚。” 天一就知道,这傻子根本不会有吊备胎的概念…个小兔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妒生恨瞎鸡儿说的,还真把林然这个情敌给解决了。 天一默默为元景烁点一支蜡,决定最后帮元景烁那傻小子几句,故意说:“你别上来就说,你委婉点,别光听那小兔妖煽风点火,万一人元景烁根本没喜欢你,你岂不是自打嘴巴子。” 林然觉得有道理,她慢吞吞蹭到元景烁旁边,犹豫着蹲下。 元景烁瞥她一眼,偏过头去,冷着脸一把掰下蝎子最坚硬的勾尾,刹那间腥血喷一地,直淌到她脚边。 林然:“…” 林然蹲着往后蹭了蹭,继续维持着蹲坑的姿势,望着他给蝎子分尸抽筋,愣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呆了好半天,她清清嗓子,拐着弯问:“景烁啊,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情感方面的问题想和我讨论讨论?” 天一:…你可真大爷的委婉。 元景烁转头来,看着她,宛若看一个智障。 林然尴尬:“那个…主要是…” 林然吭哧吭哧,屁都没吭出来,最后她破罐子破摔地想要不直接说吧,大不了就被嘲—— “轰——” 天边忽然暴出强横的灵气飓风,一道道夺目的白光直插天空,围成一个足有百里的巨圈,伴随着兽类嘶哑狂躁的咆哮,一道庞大蜿蜒的蛇类黑色虚影疯狂扭动。 林然元景烁猛地站起,遥遥望着那个方向。 他们同时想起一路听到的传闻,金都声势浩大的斩妖大典,原来这就开始了?! 元景烁:“那就是作乱的恶妖?” “应该是。” 林然望着那盘踞起来足有小山大的黑影:“是一头蛟,金丹巅峰,快结婴化龙了。” 元景烁皱眉:“蛟,不好对付。” 妖族本就天赋异禀、实力强悍,更何况是蛟这种传承着上古神兽龙族血脉的妖,快要结婴的蛟,便是元婴初期对付着也会很吃力。 滔天不详的黑色妖气蔓延,炼狱般的赤焰倏然从地面阵法咆哮着升腾,瞬间烧融得它鳞甲碎裂、血肉横飞,恶蛟发出凄厉的嚎叫,它疯狂往外撞想突破出去,可每一次都撞上四周擎天之柱般伫立的白光,被生生反弹,被迫在针法烈火中痛苦挣扎。 “这是一种很厉害的阵法,我不认识,但应该是燕州哪一大族的传承秘阵。” 林然说:“燕州准备得很充分,这头蛟逃不脱的。” 然而蛟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只听它猛一声咆哮,竟然不顾白光灼烫的反噬,生生冲上天空。 它的血肉被灼得血肉模糊,却竟从破碎的躯壳冲出一颗圆润硕大的紫黑色妖丹,在震天裂地的兽吼声中轰然碎裂,崩裂出无数紫气。 但这不是终结。 下一瞬,那些紫气疯狂聚拢,席卷着周遭千里磅礴的灵气,生生压缩成一团西瓜大小的紫黑色虚影——那是一条盘旋着的蛟龙虚影。 元景烁林然脸色微变,异口同声:“不好,它要强行结婴!” 蛟一旦结婴,体内属于龙的血脉立刻返祖复苏,实力爆发式增长,这阵法困不住它,甚至元婴初期的人族强者都将不是它对手。 天幕风云被搅动,一如那日元景烁结丹,厚重的雷云重新汇聚,暗紫色的雷光渐露峥嵘。 不说别的,光是妖的结婴雷劫,就足以将阵法劈裂,甚至余波都能殃及那边许多人。 而一旦让这蛟结婴,无论它是先行逃跑还是当众反杀报仇,那结果都将是生灵涂炭。 林然和元景烁都皱起眉,眼看雷劫就要汇聚,忽听一声响彻天地的长鸣,一只金色巨鸟冲天而起,长长的华丽的尾翼遮过半边天幕。 林然呆住了。 …凤、凤凰?! 据她所知,如今天底下只有一只凤凰那就是—— 金色羽翼狠狠扑过蛟龙,挡住它冲向穹顶劫雷的路,凤是与龙同样高贵强横的存在,蛟被血统中的威压压制骇得呆滞了几秒,才意识到面前根本不是已经化神期的真凤,而不过是一只凤凰残魂。 蛟勃然暴怒,咆哮着冲上去就要将残影撕碎,可就在它骇人獠牙要咬下的那一瞬,凤凰竟化为无数金色碎片,凝聚成一把巨大的剑,挟裹着漫天冰冷飞雪的杀意直直劈下,伴随着少女清冷决绝地一声厉喝:“斩——!!” 林然浑身一个激灵,脑子反应过来之前,眼泪稀里哗啦就流下来。 我师姐啊师姐啊楚师姐啊!我的妈找到亲人了! 师姐师兄傻蛾子师父阿辛红烧…不是,没有肉—— 元景烁却浑身大震。 那清喝直直震在他心底,如雷霆轰然,像是开启了某种古老的封印,他听见无数声音似狰狞似蛊惑在耳边咆哮:是她——是她——你要找的就是她!! 那一瞬间,他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僵硬地一寸一寸转过头,直勾勾地望着那天边金色巨剑,和浮空而立的如冰雪傲立的倩影,空洞瞳孔中陡然爆出璀璨的金光。 天一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察觉到异样。 天一扭过头,当看见元景烁的表情,瞬间火就上来了。 卧槽!亏我还看你被那小坏妖坑太可怜、特别给你留点机会不让你被这傻子直接甩出局,你他妈合着喜欢的是别人?这不他妈逗老子玩吗?! 林然还沉浸在终于找到亲人的感动落泪中,天一恨铁不成钢地喊她:“哭哭哭个屁!人家女主牛逼到名满天下你还在这儿满脑子红烧肉,你他妈快看元景烁!看他怎么了?!” 林然赶紧擦着眼泪去看元景烁,还以为他怎么了,就看见他灼灼望着天边,林然顺着一看,就看见楚如瑶如战斗女神的绝美身影。 林然从没见过元景烁这种眼神,更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望着任何一个姑娘。 林然一惊:“难道…” 天一怒:“没错,这小子八成对楚如瑶一见钟情了!” 林然再惊:“那岂不是…” 天一更怒:“没错!艹他妈的,老子还以为他喜欢你呢,这不是欺骗人感情吗?只撩不娶这他妈是人事儿吗?!” 林然更惊:“这也太…” 天一撕心裂肺:“啊啊个狗渣男给爷去——” “幸好幸好我刚没说出口。” 林然大松一口气,捂着自己白嫩嫩的脸蛋,满脸劫后余生:“幸好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喜欢我,这不是自作多情吗,艾玛那这脸不又得给打肿了。” 天一:“…” “我就说他对我绝对没那方面的意思,我这么多世界的经验我能不知道吗,那小兔妖坑我,给我都整迷糊,险些就自作多情了。” 林然一脸感慨:“幸好还没张嘴,否则多尴尬啊,还得被他嘲笑,我这都一把年纪还惨遭打脸,岂不是又成我感情经历中一个不堪回首的深坑了。” 天一:“…” “可我把他当弟弟。” 林然啃指甲,有点迟疑:“他竟然想当我姐夫,这个关系是不是有点乱——” “…”天一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心头,陡然喷涌而出,暴怒咆哮:“你和他两个傻叉给我一起去他妈屎——” …… 成庄,山川颠覆,地裂天塌。 恶蛟被那一剑生生劈回大阵里,诸族长老连忙上前,同时拼尽全力重启大阵,恢弘白光遮蔽了半个天幕,那一瞬化龙成婴的契机消失,穹顶密布的雷云缓缓消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回,这恶蛟是彻底逃不脱了。 云长清身后跟着云家众人,撩着袍角快步走上石阶,小山坡被生生建了一座观礼台,站满了燕州诸多新旧世族来代表观礼的长老、精英弟子和大城城主,以及被金都州府特意请来观礼的几大宗门的长老与亲传弟子。 “云师兄。” “师兄你可回来了。” 云长清刚上去,圣贤学宫的师弟们就热烈围过来,其余宗门的友人也过来笑着打招呼: “长清兄,可有阵子没见了。” “云兄还走吗,有空这次一起去梵天净土呗。” “上次…” 云长清被许多人围着,行事却不显仓促,笑着一一回应,丝毫没有敷衍,风度极是翩然。 “长清。” 云长清偏过头,见一位留着短髯的年轻文士模样的青年唤他,走过去笑着拱手:“樊师兄,许久未见。” 樊师兄也拱手回了一礼,望着他片刻,笑了:“你这才回家去多久,身上气息竟越发通透,看来是又有突破,怕是离金丹巅峰也不远了。” 云长清笑:“侥幸,遇见个极为合心之友,得他点拨,侥幸有了些突破。” 樊师兄摇头:“能遇到这样的人,也是你的机缘,像我,羡慕都是羡慕不来的。” 云长清顿时道:“师弟惭愧,师兄莫要…” “哈哈,你是我师弟,你有突破就是我圣贤学宫的脸面,我只会高兴。” 樊师兄神色舒朗坦然,并不以为然,却是拉过云长清,压低声音:“你来得正好,这次梵天现世,我们圣贤学宫也要去寻传说中的净土之岸,三山也都掺和进去,北辰法宗与玄天宗的长老弟子带着大部队已经到了冀州那边,只剩下我们这小拨儿人被燕州州府软着求着拖下来…也好,你与我们一起,等一会儿观完斩妖大典,我们直接上方舟往冀州去。” 云长清却摇头:“师兄,梵天之行我不去了。” 樊师兄愕然:“为什么?” 云长清迟疑一下,轻声说:“我父亲总觉得这妖作乱的事有些蹊跷,怕还有什么岔子,特意让我留在金都一阵。” 樊师兄看他言谈不详,便知其中含了云家家族隐秘,他自是不好多问,唯有叹一声:“可惜了。” 云长清笑:“不可惜,我已经得了机缘,正好这些日子巩固;此行有师兄带队,这么多宗门一起,我也能放心。” 樊师兄摇摇头,却又想到什么,用眼神示意前面:“梵天之行你不去,万仞剑阁的新任大师兄你却是要认识认识的,之前总机缘巧合错过,今日正好一见。” 云长清微怔,望去,见观礼台边沿一道背影,一身修身蓝衫,腰间侧悬一柄长剑。 他身形瘦削、背脊挺拔,仅以木簪竖起的墨发被山风拂吹,有着沉默又凌厉的清冽风骨,看得云长清心头微动。 云长清走过去,在还距五步的位置停下,拱手而笑:“在下云长清,圣贤学宫之徒,可是剑阁首徒晏师兄?” 那人缓缓转过身。 云长清看见一张清冷俊秀的脸庞,漆黑的瞳仁,点缀在淡而清的眼眸中,静静望向你时,有着秋水长天般的冽与沉静。 “是。” 他回身时,腰间幽蓝长剑似滑过天边的明霞,如龙流渊。 他轻点一点头,声音淡、却字字分明:“万仞剑阁,晏凌。”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云长清望着远方。 庞大的蛟哀嚎着坠落, 白光如擎天巨柱铸穿天地,烈焰滔天而起,比落日余霞更凄艳的红, 煌煌映红了半边天空。 红光倒映在他瞳孔里, 这恢弘的盛景让他微微恍惚,直到清冽寒风迎面,他清醒过来,才注意到身边的人,从始至终连呼吸都不曾变过。 云长清偏过头, 望见晏凌沉静的侧脸,他目视远方,瞳孔中分明也倒映着火光,可是那目光太淡了, 连这炙热的红像是融进了他漆黑的瞳仁中,如坠秋潭, 溅不起太多的波澜。 万仞剑阁, 晏凌。 云长清并不陌生这个名字, 或者说,如今三山九门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个名字陌生。 掌门首徒、习君子剑法、龙渊神剑之主——更响亮的名字,是新一代万仞剑阁大弟子。 如果说三山是为九州定鼎, 万仞剑阁便是三山最锋最正的悬剑,晏凌,这位剑阁首徒,如无意外, 便会是下一任执掌这柄悬剑之人。 云长清听过不少晏凌的事迹。 自云天结丹, 一十三年来, 曾于寒山洗剑, 赴幽都平乱,万罡枯地淬剑骨,在悬天宫势压四方豪杰夺魁…珫州天地山海决盟一剑连破九重封禁,自此威名响彻整个瀚海沧澜。 云长清以为会见到一个冰冷无情的剑客,但出乎意料,云长清看见的,是个虽然清冷、却沉静内敛的隽秀青年。 他的剑和他一样安静,那幽蓝剑刃上盘纹交织,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封住,封住一切激烈与生动,只剩下无尽的冷凝、安静甚至…落寞。 云长清抬起头,望着仍然浮在半空中,姿容绝美、手执冰玉长剑的少女,万千冰雪化成寒霜在她身边飘落,如高山雪莲般不可攀折的强大与美丽,让许多年轻弟子仰着头,露出神往之色。 “这位便是贵宗的楚师妹吧。” 云长清轻赞:“剑阁双绝,君子冰心,楚师妹竟能将冰心剑法与凤凰之威相融,如此威力,让人拍案叫绝。” 以金丹中期的修为,生生将快要化婴的蛟从半空劈下,哪怕是有凤凰残魂对于恶蛟天生的血脉压制、哪怕那一剑也许实际并没有如何伤到恶蛟,但只凭这一剑,剑阁楚如瑶便足以荣列当今修真界年轻一辈最顶尖的高手,美名享誉九州! “客气了。”云长清听见晏凌清淡的声音,却并不让人觉得敷衍:“冰心剑意深邃无边,神凤曾是化神之尊、即使仅剩残魂仍是她现在难掌握的,问道之路永无止境,这还远远不够。” “晏师兄太谦逊了。” 云长清笑:“问道虽无止境,也要不时往回看看已走过的路,否则这漫漫长路,总望着前方,会给人压垮的。” 晏凌听出这里善意的点拨。 他看向云长清,端雅温和的青年微微笑看他,清正的眼睛里有善意与关切。 晏凌听过云长清的名字,学宫掌门座下三弟子,云氏少主,习儒道至高秘典,被誉为圣贤学宫数百年来最有通透慧心的人。 云长清的年纪、资历在他之上,本不必叫他师兄,这一声尊称,是敬他作为剑阁首徒代表的意义,可对着他,仍有对后辈师弟般的关怀爱护。 晏凌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来,点头道:“多谢。” 他实在很年轻,距离结丹不过十来年,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岁,在大多数修士刚刚筑基甚至还不过练气的年纪,却已经迈入金丹中期,成了威名赫赫冠绝一方的剑阁君子剑。 可这位年轻的天纵,最有资格英姿勃发俯瞰天下豪雄的年轻人,连笑意也仍然是那么寡淡默然。 他像是很久没笑过了,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始终压在他眉眼、牵住他唇角,敛下一片阴影,让他无法展颜。 云长清唯有轻叹一声。 “剑阁风采,总是令人惊艳。” 云长清重新望向楚如瑶,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明亮看来:“听闻梵天之行、江长老也会去?” 晏凌:“江师叔另是有事,已经走了。” “可惜。”云长清略有失望,偏过头去,笑着感慨:“十三年前,云天秘境坍塌,雷劫降世,江剑主徒手撑起万顷苍穹,倒覆山海救下诸宗弟子,那该是何等惊绝的气魄,可惜我学宫弟子不曾参加,我亦无缘得——” 云长清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晏凌不对劲的神色。 他抿住唇,脸廓绷紧,分明是紧咬着牙关,压抑,又隐忍。 云长清错愕:“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晏凌没有动,云长清看见他鸦羽般的长睫压下,半响,嗓音沙哑:“没有。” 云长清迟疑。 晏凌忽然开口:“儒门圣贤道,也会有执念吗?” 云长清愣,答道:“只要是人,就会有执念,莫说儒门,便是神佛也逃不脱。” 他看了看晏凌,轻声道:“但执念也当克制,万事万物、从来过犹不及。 晏凌垂着眸子,在云长清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哑声开口。 “师尊说我执念太过,放不下,会成我心魔、阻我剑道,他让我历心,告诉我世事无常总要看开,告诉我既然是剑阁首徒,承着重责,就必须学会隐忍、学会放下。” “我可以忍。”晏凌:“可我不孝,没有与他说,我从来不想放下。” 云长清看向他。 “我的师叔,江无涯,修着剑阁最无情的剑法,握过太上忘情的剑,臻至化境,却仍有执念,也会放不下。” 晏凌仰起头,在漫天阳光下,仿佛又看见那浩渟岳峙的男人,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中,一步步迈入瀛洲万里海面之上,万丈瀚海惊涛骇起,山海倒灌,天地变色,整片东海颠覆,却倒映不出他眉宇半分的沉渊淡漠。 师尊拦他,苦劝他瀛舟已陨,海雾生之不尽,他又何必受剑心千刀万剐之苦掀翻东海。 江无涯只答:那是我的弟子。 晏凌那时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音,握住龙渊剑,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也能有那种权利、那种强大,能一剑劈开整片瀛洲,对着所有人说:他在找一个姑娘。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 晏凌对上云长清不解的目光,轻轻说:“江师叔,是去找一个人。” 楚如瑶眼见着恶蛟被镇压,翻身不得,才收敛起剑势,从半空中落下,瞬间剑阁弟子热情地围住她。 通灵镜一直在怀里闪烁个不停,楚如瑶望着那边正和圣贤学宫师兄说话的晏凌,散开围聚的弟子们,在其他宗派的人过来攀谈之前轻巧跃到后面,拿出通灵镜,手在镜面上一抹,镜面浮现出一张明艳倾城的面庞。 柳眉凤眸,琼鼻红唇,头戴赤凤玉钗,额心悬着镂空金纹的红珠,整个人眉眼飞扬,骄傲而热烈,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翘着腿坐在一座沙丘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正是灼灼明日,空气被日光照耀着,似乎反射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彩色流光,有风吹过,扬起层层风沙,竟生生传出梵音浩荡。 “听说你又在那边装逼了。” 侯曼娥一张口就是老阴阳人了:“冰雪女神啊,是不是一出剑美得给他们看傻了。” 楚如瑶皱起眉。 即使这么久了,她还是很难适应这位侯师妹“活泼”的语言风格。 楚如瑶一板一眼说:“我不是为美,也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该到我出剑就出剑而已。”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是是,是老天爷创造一切时机给你装逼…妈的,我恨,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块走了,这种高光场合我怎么能缺席,你们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我在这边喝风吃沙子,我日他XO%¥&——” 那边传来个小小的劝声:“大师姐,别骂了。” “就是,师姐消消气。” “消不消气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喝风骂这不吃沙子吗…” 楚如瑶看见侯曼娥勃然大怒,扭过脸去不知道冲谁吼:“我就骂!我沦落这里都是谁的锅,要不是你们几个傻蛋一脚踩空能给老娘祸害到这破沙堆里?!给我滚那边监视海蜃去,今天它要还不消失我他妈把你们这群倒霉玩意儿吊起来祭天——” 楚如瑶:“…” 楚如瑶眼看着几个缩头缩脑的人影灰溜溜地跑过,对面重新恢复安静,侯曼娥转过头来。 楚如瑶以为她会说什么。 侯曼娥张开嘴,先往旁边“呸”了两口:“艹,这沙子好他妈咸!” 楚如瑶:“…”所以到底吃了满嘴沙子。 楚如瑶有时候都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位哪哪都格格不入的侯师妹是怎么能维持联系到今天,她只能归结于剑阁与北辰法宗亲如兄弟的好关系。 楚如瑶强行把话题掰回正轨:“恶蛟很快就能被斩除了,我们这几日就上方舟直奔梵天。” “可太好了。” 侯曼娥边呸呸吐沙子边说:“诸宗之前商量已经有几位长老进去探查过,不过无功而返,屁都没找见,这净土之岸还他妈藏得挺邪乎…我们在边缘探索,已经摸清了一些海蜃的规律,你们赶快来,估计只有你们主角光环能治这狗屁玩意儿。” 楚如瑶已经能自觉屏蔽侯曼娥嘴里一些奇奇怪怪的词语了,她点点头,就要关闭通灵镜,却听她忽然“嗳”了一声。 楚如瑶看向她。 侯曼娥抿了抿嘴唇,很随意的口吻:“你们找见她了吗?” 楚如瑶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还没有。” 楚如瑶摇头,迟疑着:“江师叔前些日子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径自往北地去了,燕州州府说那边是连绵雪山,连通着凡人界,江师叔往那边去找,但太远了、又有两界屏障,传讯符传不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 凡人界。 侯曼娥啊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样。” 楚如瑶说:“如果发现了什么,我会告诉你。” 这句话楚如瑶已经说过许多次,侯曼娥也听过许多次,可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侯曼娥冷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剑阁的人,告诉我|干嘛。” 楚如瑶还想说什么,那边只说了一句“没信号挂了”,通灵镜已经被中断。 楚如瑶看着黑了的镜面,蹙眉,把镜子收起来,身后响起龚长老的笑声:“如瑶,来,见一见慕容家主。” 楚如瑶转过身,见宗门此次带队的龚长老走来,身边还同行个衣着华丽威严不凡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望着自己,颇为亲切:“刚才见楚师侄一剑不俗,当真钟灵毓秀、绝代奇才啊。” 她抿了抿唇,只能压下那些复杂心绪,拱手,声音泠而清脆:“见过慕容家主。” 侯曼娥把通灵镜扔到旁边。 她带着一队弟子探查沙海的变化情况,结果几个傻蛋踩空,为了救人,她们一行人葫芦娃似的串着掉进这沙坑里,周围都是海蜃,走进去就会被迷惑吞噬,只能抓住海蜃消失的一瞬机会逃出去,她们现在就在等那个机会。 四周尽是黄沙,侯曼娥望着望着,慢慢抱起膝盖。 她已经失望过很多次。 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像以往每次那样奢望,万一人真就在那儿呢。 凡人界,那得是什么地方。 灵气枯竭,伤势该怎么恢复?离修真界那么远,不认识路走丢了怎么办?万一掉到了个还没开化的蛮荒地方,看到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会不会直接当妖怪了?! 她那么傻,个木头,呆瓜,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帮这个救那个到头来给自己弄得一身伤?会不会吃了好多苦还每天傻乎乎乐呵?! “大师姐大师姐!长老终于找到我们——” 小师妹终于收到有长老的回应,颠颠跑过来赶紧想把好消息告诉大师姐,就呆住了:“大师姐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老娘好得很!” 侯曼娥用力擦了擦脸颊,凶得一如往常,小师妹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嘴动了动,又不忍心。 “大师姐,你别难过。” 小师妹也难过起来:“林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侯曼娥:“我管她去——我管她有事没事!” 侯曼娥下意识想骂‘管她去死’,可说不出那个字,又生生转了口风。 “一定没事的。” 小师妹坚定说:“楚师姐不是说过,剑阁的长明灯燃得好好的,林师姐一定就在哪里等着,说不定她也在找我们,哪一天大家就能重逢了。” 侯曼娥没有说话。 小师妹轻轻拉住她手臂:“大师姐,你还有我们,我们也会陪着你的。” 侯曼娥下巴搭在膝盖上,慢慢把脸埋进去,不让人看见她的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坠进沙砾里。 她已经是北辰法宗的大师姐,是法宗最有可能在百岁之内结婴的骄傲,她有崇拜她的师弟妹,有疼爱的师长,有忠义的朋友有可敬的对手有优秀的追求者,她有实力有名声有威望,是天之骄子,前方有光芒万丈、有锦绣前途。 但是她知道,不一样的。 只有那个人,是不一样的。 好半响,小师妹才听见她哽咽的声音:“我有时候恨死她了。” 什么都要自己承担,什么都敢自己拼命,自己痛痛快快跑个没影,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被抛下的人,每一年,每一个日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么地等她、找她、想念她。 “傻叉傻叉傻叉——” “我怎么偏偏认识那么一个傻叉?!” 晏凌轻声说:“我们都在找一个人。” 用十三年,找一个人。 侯曼娥狠狠一抹眼睛,冷笑:“找个大傻子!” “她是江师叔的弟子,我的师妹。” 晏凌一点点攥紧剑,哑声道:“她叫林然。”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林然看着元景烁。 他已经一眨不眨望着那个方向五分钟了。 林然站得累了, 蹲下来,对天一说:“这一见钟情中‘见’的长度是不是有点过分长了?” 天一冷酷:“房子塌了不想说话,滚犊。” 林然:“…?” 林然一头雾水, 努力回想起之前天一暴怒之下破口大骂的话,顿时伤心了:“我把你当系统,你居然悄悄磕我CP。” 天一暗自冷笑。 妈的,看好的小妈文学糊它一脸, 没事儿,它还有兄妹CP!它还有傻蛾子!它还有兄弟丼——就他妈不信没人治得了她?! “好了好了先不要开玩笑了。” 林然瞅了瞅元景烁一动不动的模样, 叹气:“说实话,他突然这样还有点吓人。” 天一如今怼天怼地:“你懂个屁,这叫天定良缘!这叫爱得深沉!” 林然砸吧一下嘴, 想想元景烁和楚如瑶,一个霸道龙傲天一个冷傲凤傲天,强强联合, 想想居然还真有点搭。 不过她家楚师姐可是个真·一心问剑的事业脑, 谈恋爱影响出剑速度的那种,元景烁喜欢她, 肯定是得做主动追的那个, 但是元景烁又动辄有一朵朵烂桃花… 林然突然有点忧心:“不是, 他俩要真是一对, 我怎么觉得有虐恋情深那味儿啊。” 天一对联格式回她:“不是, 就你一牡丹之犬, 你怎么好意思操心人家处对象啊。” 林然:“…” 房子塌了的系统太可怕了,林然被喷得体无完肤, 灰头土脸挪了挪方向, 继续蹲坑状等元景烁。 元景烁脑子里嗡嗡作响。 无数大大小小的催促的蛊惑的声音叫嚣, 最后又变成那个粗嘎的声音狂喜大吼:“就是她!楚如瑶,楚如瑶!快去找她!去她身边把她变成你的女人,把她的气运都夺过来,你需要少苍你需——” 元景烁在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他娴熟地敛息要将那些纷叠的声音压下去,可这一次那种压制前所未有的强烈——尤其那句大吼之后! 那声音似乎挟裹着某种可怖的意志,如海浪咆哮着试图颠覆他的意识。 元景烁眼眸中倒映出璀璨的金环,那金环镶嵌在他空洞的瞳仁中,像是世上最强悍的锁链,锁住他的意识,像控制傀儡般强迫他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 双腿有自我意识般地想迈步往前,元景烁用尽所有的克制死死管住,他眼中金光狂乱地闪烁,是两种意志在他身体里拉扯。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自己会就这么被撕碎。 但他余光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她蹲在那里,往这边蹭了蹭,小小的一只,仰起头清亮的眸子专注望着他。 如一盆凉水泼在头顶,元景烁猛地清醒。 眸底金光刹那湮灭,脑子里粗嘎声音爆出一声惨厉的哀嚎,又被生生压下。 元景烁踉跄两步,俯下身,握着喉咙,从嗓子里滚出濒死般急促剧烈的喘息。 林然还寻思他这也太久了,要不要去催催呢,眨眼元景烁已经似是无比痛苦地弯腰。 林然惊了,赶紧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走近她才发现,元景烁连眼睛都红了,喘声大得吓人,青筋绷起的手掌死死掐住喉咙,林然都怕他给自己掐死。 林然心想这一见钟情咋还整出人命来了,赶紧去掰他的手:“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 元景烁反手攥住她的手,抠得死死的,但不过转瞬,他下意识放松力道,目光投去看她手背有没有掐痕。 林然没注意这茬儿,问他:“怎么样?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元景烁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干涩的嘴唇紧抿,摇摇头,扶着树干站直。 他脸色惨白,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短短时候,眼睛竟然就蔓出血丝,眼神冰冷又压抑,有一种隐忍的暴戾怒意。 林然本来还想调侃他,结果他这反应不按套路出牌,给她整得都不好吭声了。 元景烁闭了闭眼,缓和一下情绪,定定看向她,冷不丁道:“我们转道,去别处,离开金都!” “嗳?” 林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了主意,要知道这孩子向来狂得没边,是个明知道前面有刀山火海都敢闯一闯的货。 但不去金都肯定是不行的,她指着天边白光的方向,兴奋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我的师门就在那边,那个白衣姑娘看见了吗?她是我的师姐,我得去找她。” 元景烁眼神凝住。 他突然惊觉了什么,僵了好半天,才有些古怪地缓声:“她是你师姐…你要去找她干嘛?” 林然兴高采烈:“回家啊!” 元景烁整个人像是被定在那儿。 “不知道他们会停留多久,我们得快点走,可别都到跟前还错过了。” 林然美滋滋:“本来还打算去金都坐公共方舟,那就得多中转几个州,现在遇到师姐搭个顺风车就回去了。” 她嘚啵着,一直没有听见元景烁搭话。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向来恨不得她说一句怼她一句。 林然抬头,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林然:“你怎么了?” 元景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 她一定看见自己刚才望着那个女人,那个是她师姐的女人,但是她没有一点不高兴——别说不高兴,连分毫的异样都没有。 她还开心地要去找她师姐。 她要回家。 她无牵无挂、开开心心地就要回家。 元景烁看不见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那大概并不好看。 林然看着元景烁扯了扯唇角,没有了平日的轻狂和嬉皮笑脸,那张脸庞显得异常冷漠,有一种刀锋般冷酷的英俊,乍眼竟像变了个人。 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点头,迈着长腿径自绕过她,去牵马。 林然有点奇怪地望着他背影,挠了挠头,也没想太多,去找小月。 她在琢磨该怎么处置小月。 小月别有目的,她早知道,但一直没什么反应,因为这说不定就是历练元景烁的大劫小劫之一;林然不会轻易改元景烁的劫,年轻昂扬的雄狮没道理当小猫护着,把小月放眼皮子底下盯着纯属是为知己知彼。 但现在她提前离开,若是再把小月留在元景烁一个人身边,会不会后患太大——毕竟元景烁年少气盛,有时候甚至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疯劲儿,林然真有点担心他阴沟里翻船。 她是想历练好苗子,可不是眼看着小幼苗被暴风降维直接折了。 林然边想边找小月,转了半天,才在一处小山坡上找到她。 小月站在那里,直勾勾望着天边,满瞳倒映着从半空哀嚎坠落的蛟,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兽吼,让她眼中翻涌起无比阴森的晦色。 “走了。”林然喊一声,她跟没听见似的。 林然走过来,瞥见她的眼神:“…你不会认识这只蛟吧?” 小月仍不看她,冷笑:“它是快化婴的蛟,我只是个还没结丹的卑贱半妖,天差地别,你说我们会认识?” “虽然但是…”林然砸吧嘴:“不是就不是,你这个语气怎么听着莫名闺怨。” 小月没有说话。 林然不以为然,转身要走,忽听她幽幽的:“你根本不知道。” 林然一顿,回看,小月身体没有动,头不知何时却已经扭过半边,死死盯着她,姣好五官与柔软肌肤包住因为瘦削而渐渐显出棱角的骨廓,面色潮红,眼睛亮得吓人。 “你们以为看见了真相?不,你们看见的只是有人想让你们看见的真相。” 那双眼睛里有残酷的怨毒,畏怯中夹杂着嗜血骇人的杀意:“我是玩物,你们也是!你们也逃不过,什么妖、什么人,都不过是棋盘上卑贱的棋子!” 小月从她眼睛中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复杂扭曲的恶念糅杂脸上,看上去像个疯癫的怪物。 小月等着她露出怀疑惊恐的神色,等着她过来质问自己到底什么意思,等着她惶惶焦虑或者愤怒不安。 她喜欢,她只要想到这个女人崩溃,从高高在上的云巅跌进泥里,伏趴在她脚边颤栗,她就兴奋到全身颤栗。 女人凝望着自己,眼神渐渐浮出一点复杂。 鼻翼翕张,鼻息不知不觉急促,小月忍不住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咬出了血,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 林然复杂望着那面红眼亮活像吃了春|药的小兔妖,张了张嘴:“你…” 兔妖瞳孔亢奋地微微放大—— “柔韧性不错。” 林然客观点评:“我第一次见有人脖子能转一百五十度。” “…”小月:“?!” “再努把力你就可以去演鬼片了。” 不愧是兔兔,天赋异禀,林然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兔兔这么软,一定要再接再厉,加油吧,看好你哦。” 说完,她走了。 她就走了。 林然:咸某林法则第一条,不和蛇精病论长短。 所以林然没有一点犹豫、颠颠轻快就走了。 小月:“…” 小月“噗”地一口血喷出来。 小月怔怔望着手心的血,疯了似的摸向胸口,摸到渐渐平坦的胸腹和移位的骨骼内脏,嘴角霎时抽搐。 她脸颊止不住抽动,抬起头,望着林然高挑纤细的背影,眼神闪过不敢置信、暴怒、杀意,最后却咬着唇,渐渐化为幽暗不定的闪烁。 …… “楚师侄不愧是剑阁骄子,那一剑着实惊艳,再过些年,怕是连老夫都不是对手喽。” “慕容家主过誉了,她还小,还有的磨练。” “嗳,龚长老太谦虚了…” 楚如瑶跟在龚长老身后,听着龚长老与慕容家主你来我往着应酬,再三邀请剑阁一众人去府上做客被婉拒后,看时候差不多了,慕容洪寒暄了几句,识趣地笑别离开。 慕容洪走后,龚长老问楚如瑶:“你看这位慕容家主如何?” 楚如瑶想了想,答:“实力强大、威严不俗,虽然对我剑阁有热切结交之嫌,但也无伤大雅。” 龚长老不置可否,又问:“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回应他?可以像我这样与他简单周旋、别被他攀扯上任何关系吗?” 楚如瑶抿了抿唇:“我…不太会周旋。”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人,如果慕容洪这么热情对待她,哪怕她知道他另有所图,也不太好意思断然拒绝。 “但我不觉得我一定要会。”楚如瑶又迅速说:“人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我想把那些时间都用在修炼上,只要我有足够的实力,自然会赢得尊重。” 龚长老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强大可以带来尊重,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智与能力去运用强大,就如小儿抱金招摇过市,反而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 龚长老道:“如瑶啊,你性子单纯执拗,这虽让你能专注剑道、一日千里,也有弊处。” 比如看不透人心、看不穿真相,甚至若是被歹人迷惑,反被利用,好心坏事,伤人伤己。 楚如瑶抿唇:“…我知道了龚师叔,我会努力改正的。” 这不是错,哪是能“改正”的,这是得一点点经历一点点醒悟给磨出来的。 龚长老有些头痛,但看着楚如瑶认真倔强的神色,也不忍多说,只得又叹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 罢了罢了,宗门下一代已经有晏凌执鼎,既然她不擅俗物,由着她当个纯粹的剑客,辅佐晏凌护持山门也是可以的。 慕容洪走出龚长老的视线,脸上的笑就收敛起来,眼神阴沉闪烁。 “父亲。” 众侍女簇拥着一位宫装少女娉婷走来,慕容洪终于露出笑容,慈爱道:“芸儿。” 少女容貌华美、举止矜贵,正是慕容洪爱女慕容芸。 慕容芸对着父亲一福礼,笑问:“父亲与龚长老说话,可邀请了他们来家中做客?” “龚长老事忙,这就启程去冀州梵天,下次吧。” 慕容洪想起那个楚姓小姑娘青涩无措的样子,可比龚长老好对付得多,特地道:“楚师侄天资不俗,很得龚长老与剑阁看重,你们是同辈,有机会多交流切磋。” 慕容芸笑容微僵,想到刚才那令满堂喝彩的冰雪一剑,眼底闪过一抹妒恨,曼声道:“楚姑娘再不俗,也只是剑阁二弟子,若要切磋交流,芸儿还是更想向晏公子学。” 剑阁首徒与其他弟子的意义自然不同,若能得到晏凌的友谊甚至爱慕,与剑阁建立更深的牵连,那远比交好楚如瑶对他慕容家裨益更大。 慕容洪正恼龚长老滑不溜手,待他慕容家冷冷淡淡,听女儿这样说,不怒反喜,笑道:“那也好,你惯是聪慧,即使这次没有机会,下次定有缘再与晏师侄认真切磋,断不可懈怠。” 慕容芸:“父亲放心。” “大人。” 恰在这时,一道柔媚多情的女声响起,紫色窈窕的倩影从后面缓缓走来。 慕容芸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轻蔑,与慕容洪轻道一声“父亲,芸儿先走了”,没有给走来的紫衣女人一个眼神,矜傲地转身离开。 慕容洪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在紫衣女人走过来之后,笑呵呵说了句:“芸儿年纪小,孩子气,你莫与她计较。” 紫衣女人笑了。 她生得极美,眉目妩媚、身段婀娜风骚,举手投足间是天然的妖娆风情,虽不像小姑娘鲜妍,却更有一番成熟|女人的楚楚风韵。 她美眸流转:“大人说笑了,奴家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与大小姐计较,只要…” 她眼尾一挑,似媚似娇地勾了慕容洪一眼,低声说:“只要大人心里有奴家,奴家便什么都不求了。” 慕容洪看她这般媚态,腹下顿时一股火起,碍于人多眼杂,只别有意味拍了拍她手背。 紫衣女人由着他抚摸自己手背,侧过头,愈发柔顺依赖的姿势,婉转低声:“还没有恭贺大人,如今天下皆知是妖族作乱,恶蛟将斩,诸宗共睹,此后燕州重归太平,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两人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深意。 慕容洪望着大阵中奄奄一息的蛟,又看着周围丝毫不曾察觉异样的众人,眼底划过某种兴奋的异彩。 “正是!这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功劳。”慕容洪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许诺:“三娘,你的心意和功劳我都记得,断不会亏待你。” 紫衣女人掩着唇笑:“大人这样说,奴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慕容洪哈哈大笑。 紫衣女人望着他难掩得意的神态,含笑慢慢侧目,也望向那大阵中的妖蛟。 它已经没有了突围的气力,只能在滚滚烈焰中虚弱地翻腾,血肉消融间,那双因为剧痛而扭曲的巨大竖瞳忽然望向她,里面满是恐惧与哀求,仿佛看见主人的猎犬一样艰难匍匐着向她所在的山崖爬了两下,凄厉地哀嚎着。 紫衣女人唇角笑意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慢慢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手指,抵在唇边: 嘘,你太吵了。 那双竖瞳瞬间被恐惧和绝望爬满,庞大的身体倒地,低低呜咽着,却竟连哀嚎都不再敢出一声。 紫衣女人笑得更美。 这才对,乖宝宝。 既然你的作用就是去死,那就乖乖去死嘛。 大阵烈火终于熄灭,已经被烧得支离破碎的蛟无力趴在已经被灼成灰黑色的大地上,慕容家另一位元婴长老过去,亲自执着大斧,一把劈开它的七寸,挖出一颗紫黑色的妖丹,高高举起。 观礼台上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晏凌微微皱眉,妖丹惯是白色,这蛟的妖丹怎么是紫黑色? 但蛟确是妖的属种无疑,妖族神秘诡谲,有些秘法不足为奇,否则也不会在这燕州传染出那么多怪物,闹得满城风雨。 晏凌看周围众人都露出笑颜,连长老也没有说什么,就把这点疑虑压下。 “诸位,既然恶蛟已斩,观礼典成,我等这就启程往冀州梵天。” 龚长老对着燕州众人拱手,慕容洪作为慕容家主,当然代表燕州氏族站起来,再次邀请诸宗往金都作客,又被婉拒后,便笑说:“诸君去意已决,某亦不能多留,只是听闻诸君的方舟遇上时空风暴有所损毁,我金都恰巧还有两艘方舟停留,这便送诸君一程,请诸君万万不要再推辞。” 诸宗耽误去梵天的时辰留在燕州看这什劳子的斩妖大典,是应燕州州府之托撑场面,虽是为大义,但燕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送钱送礼都是小节,方舟来回一程所耗费的巨额灵石才是大头,这表示才算是到点儿上,龚长老心知肚明,笑眯眯应了:“那就多谢慕容家主美意。” 林然坐在车厢里,想到一会儿终于能回剑阁,有点坐不住,尤其是对面那小兔妖阴晴不定盯着自己,林然感觉自己都快被她的眼刀剜掉一层皮。 她摸了摸手臂蹿起的鸡皮疙瘩,顶着小月晦涩的目光挪到车门边,掀开帘子,探着脖子问元景烁:“到哪儿了?快到了吗?” 元景烁脸色一直冷冷的,看都没有看她,只漠然嗯一声。 她没心思,她一心想回家,他难道还跪着求着她留下不成。 其实不是没想过终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元景烁原以为自己能痛快与她道别,但他发现有些高估了自己,扯着嘴角怎么都笑得不大好看。 但好在他终极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也做不来寻死觅活的矫情姿态,那就这样吧,不笑就不笑,她想走就走,一别两宽,各是自在。 林然看着他冷冰冰的侧脸,忽然生出鸟妈妈看着小鸟叽喳飞出巢的离愁。 她有过太多的离别,也看过太多世事无常,但无论多少次,她都由衷希望所有人能好好的。 “我走之后,你自己要更加小心。” 林然老妈子似的念叨:“你那臭脾气,自己也注意着点,有时候能忍还是忍一忍,你不忍,你那么狂,一时爽是爽了,但就算不会挂也容易被社会毒打…虽然毒打之后你更容易升级,但这不是也疼嘛…”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元景烁听着,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他知道自己最漂亮的姿态,应该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又懒洋洋地笑:“啰嗦。”“你好烦。”“走都走了还这么多废话。” 但他的嘴却像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够了。” 林然一怔,看见他偏过头去,侧脸的轮廓无比坚硬冷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的未来我不掺和,我的死活也不必你管,就此一别两宽,藕断丝连只会更让人不痛快。” 林然呆住。 艾玛可以啊,伙还没散完呢你已经蠢蠢欲动要拍屁股飞了,不愧是你霸道冷酷元傲天。 “卧槽,太他妈欠揍了。” 天一听得拳头都硬了,怒吼:“林然!你走之前必须一振雄风,必须把他按地上摩擦一顿!让这狗比玩意儿知道谁才是真的爸爸!!——” 林然:…雄风倒是大可不必。 林然正想说什么,周围忽然狂风大作,疾风马猛地停下,马车收力不及一个滑移侧翻,林然整个人往后仰眼看就要跌出去,下意识要去握车梁稳住身形,就已经被楼进炙热坚韧的怀里,少年抱着她直接跌落马车,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收住冲势。 头顶被打下阴影,他手臂撑在她两侧,低下头,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她:“你没事吧。” 林然摇了摇头,元景烁抿了下唇,手臂一使力站起来,顺道也握着她手腕把她拉起来。 林然却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她往四周望,满眼都是滔天的红,那红太猩、太艳,辽阔无边,竟仿佛将天空都染成不详的血色,阴森森往下坠。 元景烁大步往前,在疾风马嘶鸣着停下的前面一点点的位置,伸出手,摸到一层血波般的屏障:“这是…妖气?” 林然嗓子莫名有点哑。 “那是妖域法相。” 天一冷不丁道:“这样可怖的妖气…至少是元婴后期。” 当世元婴后期往上的强者,不足十指之数,妖族足占其三。 而其中,能有如此滔天法相的,只有… 诸宗长老弟子逐次登上方舟,晏凌与云长清道别。 云长清问:“晏师兄去过梵天之后,要往何处?” 晏凌默然片刻,答:“我已入金丹中期,该脱离宗门的羽翼去寻我自己的道,梵天之后,四海九州,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他不知江师叔这次能不能找到她,还是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经做好了没找到的准备,那他就继续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是再见的一天。 “一人一剑行走四方,当真快意。” 云长清叹一声,又笑:“让我想起个新认识的小友,他虽与你性情天壤之别,骨子里却有些同样惊绝的风采…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剑道大成,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说不得能介绍你们认识。” 晏凌笑笑,道一声好,拱拱手,握着龙渊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方舟。 “恶妖已斩,我燕州终得太平。” “都是那些该死的妖,自己的犯人自己不看好,平白在我燕州惹出这么多乱子…我们就该给那些畜生些教训!也该在它们妖域活屠一遍,让它们血债血偿!” “都说了是畜生,兽类怎有我人族礼仪典法…要我说,整个妖族都该死!它们不死,我人族一日就不得安宁。” 传出燕州众人低低的议论声,格外戾气冲天,龚长老正与慕容洪道别,闻言皱了皱眉,神色微肃:“慕容家主,虽是恶蛟作乱,但这蛟是否来自妖域还没查清,妖域犯人之说更只是传言;况且就算这蛟来自妖域,一人所为也并不代表整个妖域都是恶徒,我们人族与妖族井水不犯河水,还当在查明真相之前约束州府言行,不好让怨戾妖族之风妄自横行。” 慕容洪笑得毫无异样:“长老多虑了,燕州受此无妄之灾,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过是抱怨抱怨罢了。” 龚长老皱了皱眉,他一个外人也确实不好多说,拱手道一声“慕容家主珍重”,转身走了。 慕容洪望着龚长老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扩大。 但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赤红的风咆哮而起,糅着猩、糅着血、糅着滔天的猖烈与霸道,那狂风所过之处,灵气暴动翻涌,呼啸的戾啸中,恍若整个穹天轰然坠落。 慕容洪忽然听见一声声仿佛西瓜迸溅的脆裂声。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某种粘稠猩烫的液体直接溅在脸上。 慕容洪僵住了。 他颤着手摸了摸脸,摸到刺目的红,他猛转过身,骇然看见身后燕州众人中一个又一个人躯体迸裂,金丹甚至元婴还来不及逃出就瞬间被风涡碾碎为湮灰,轻飘飘洒在地上。 慕容洪认出来,死的那些正是刚才在他授意下在人群中传播谣言、把祸事往妖族头上推的手下。 他一时浑身发冷。 “听说我妖域有犯人出逃,在人族闹出大乱,还逼得人族搞了个斩妖大典,弄得好生气派…我就寻思着,这么大个事儿,我们妖域怎么都不知道。” 阴飕飕的尖利笑声响起,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带着无数扭曲的黑影从血红狂风中突兀出现,他慢吞吞走出来,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天生一张弥勒佛似的圆脸,笑眯眯得看着极是喜庆,可所有人脸色骤变:“是喜弥勒。” 中年男人不过是个元婴初期,现在诸宗诸族齐聚,元婴初期不止一个,尤其龚长老更是元婴中期,根本不必忌惮他。 但让所有人恐惧的是,喜弥勒只会在一个时候出现。 狂风突然凝固。 天地死寂无声,在几近窒息的空气中,一道瘦长的人影,从血红风涡的尽头阴影中缓缓浮现。 那风涡倏然融化,化成血一样发黑的红猩,蔓过他赤着的足,嶙瘦苍白的脚踝,雪白及地的长发…直至彻底融进他黑浓可怖的长袍。 他慢慢抬起头,所有人都清晰看见一张苍白深刻的脸,两颊瘦削,刀片似的唇瓣像染了血,薄薄眼脸半敛,细腻的眼部皮肤被扯动,露出一双赤红血眸,红得猩浓又阴鸷,竟比这漫天血海更悚然骇人。 白发,红眸。 龚长老当场倒吸一口凉气:那竟是—— 喜弥勒扑通跪倒,身后成百上千狰狞的黑影紧跟着匍匐在地,他笑呵呵:“人族,还不快俯首恭迎我们尊贵的妖主陛下!” 所有人瞬间骇然: 妖主!!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方舟之上, 晏凌看着四周呼啸的风涡席卷着血肉融化为无数宽敞血带,在一道道抽气声和惊慌避让的人群中,堂而皇之蔓过所有人脚下, 生生交织成腥浓的血色长河。 他皱了皱眉, 才望向那个自血河尽头鬼魅般浮现的人影。 妖主。 妖域至尊, 妖主成纣。 妖域独霸一州, 大妖横行, 权力迭代极其残酷, 三百年前成纣横空出世, 生生屠尽妖皇都, 斩尽前任妖主及其余脉, 以极其血腥的狠辣手腕杀光所有反对者, 一举坐上妖主的宝座,统治妖域至今, 凶名彪炳四海九州。 见到这位当世最强大也是最多毁誉争议的尊者之一, 说实话, 晏凌是有些惊讶。 妖主身形很高、也很瘦, 披着宽大的黑袍, 竟显得异常嶙峋, 仿佛连肩胛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他肤色苍白,是死人般冰冷的苍白;脸廓线条深刻, 两颊瘦削、衬得颌骨几乎直棱般地凸出,血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往上,是狭长的狐狸眼, 眼尾天然往下坠, 像折戟的刺芒, 黑洞洞的眼窝里嵌着一双血红的眸子,看着人,不像在看人,像血海颠覆,融得尸骨无存。 他的眼神有一种冰冷得近乎尖锐的残酷,从血河尽头缓缓走来,哪怕只是冷冷看着你,你都丝毫不会怀疑下一瞬他能突兀暴起将你千刀万剐的可怖。 全场一片死寂。 妖族向来自己玩自己的,在妖域撕得热火朝天也不爱来外面和他们等人族屁民打交道,妖主更是久居妖都,这数百年来出山的次数寥寥无几,谁也没想到燕州一个小小的斩妖大典,竟然惊动了他?还劳得他当场找上门来 ——这什么仇什么怨?! “妖主大驾。” 龚长老作为目前人族的最强者毫不犹豫站出来,俯身冲着妖主拱手,沉声道:“万仞剑阁龚肖,拜见妖主,不知妖主大驾有何贵干?” 见他走出来,妖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旁边的土没什么区别。 龚长老心里咯噔一下,说实话,有点想骂娘。 沧澜界修到元婴后期往上的强者没几个,实力是真强,也是真的有病。 像他江师兄江无涯那样三观直为人正的不能说是绝无仅有,只能说是一根独苗,剩下的不是瀛舟那样喜欢笑吟吟和人做交易玩游戏把人全家都玩死绝的,就是妖主这样眼皮子不眨屠城的——那还是屠他妖族自己的城,他都不带心疼的,更别说对他们这些人族屁民了。 龚长老牙都疼了,一个州的小破典礼,怎么就倒霉到给这祖宗招来了。 “嗳龚长老,你不用在这儿扯剑阁大旗,别人怕你们剑阁,我们妖域可不吃这套。” 喜弥勒一骨碌爬起来,颠颠跑到妖主身后,娴熟自然的狗腿子姿态,对龚长老笑眯眯道:“而且我们可不是来胡搅蛮缠的,我们是来和你们友好解决问题的。” 龚长老面色淡淡:“友好解决问题,就是一上来先连杀我十几位人族金丹元婴强者?” 燕州众人不免骚动,义愤填膺瞪着喜弥勒和妖主。 那成百上千诡异的黑影匍匐在妖主身后,影子般蠕动着,察觉到众人的骚动,不约而同往前飘,散发出蠢蠢欲动的嗜血杀意。 “当然了。” 面对龚长老的质问,喜弥勒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一下,乐呵呵说:“你们人族非议我妖域,对陛下不敬,我们陛下只挑了几个重点的杀,没有把你们都杀光,已经是顶友好顶慈悲了。” 所有人都觉得脖子一凉,浑身发寒。 骚动声一瞬间消失了。 龚长老竟然有点哑口无言,他悲哀地发现这居然还真是有道理。 够可以了,他们这已经是超过妖族平均死亡线的水准了。 龚长老感觉身后的人悄悄后退,他特别想翻个白眼,但剑阁的排面强撑着他不能这么干,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拱手解释:“请妖主明鉴,这恶蛟在燕州胡作非为,将无数无辜百姓生生炼化为邪怪,害得生灵涂炭,实属罪大恶极!按照当年人族与妖族约定的契约,这种恶妖可以由受害州府管制,燕州州府耗了极大心血才围堵斩除了这只恶蛟,这一切都是依照章法行事,并无对妖族的慢待。” 喜弥勒哼笑:“龚长老此言差矣,按照两族契约,燕州州府要处置妖,也当通知我妖域一声。” 龚长老道:“这恶蛟眼看就要结婴,燕州州府事急从权,只好先将其斩杀再向妖族传信,这不,若是你们没来,慕容家主这就回去要向你们妖族传信了。”龚长老看了慕容洪一眼,慕容洪心虚又惊惧,但绝不敢露出分毫异样,连忙点头:“是,正是,我正打算回去就向妖域详细说明情况。” 喜弥勒转而打量着慕容洪,目光猖狂得就差把他扒皮抽筋看个究竟,慕容洪额角大颗大颗冷汗往出冒,却心里连骂都不敢骂一声。 他已经怕极了,谁知道妖主竟冒出来,但凡发现一点不对,今日绝对是他死期。 喜弥勒看着慕容洪惊恐瑟缩的样子,呵呵:“看不出啊,这位慕容家主就是要办斩妖台的主事人啊…” 当着妖主说斩妖台,这简直诛心之言,慕容洪脸瞬间惨白,求助地望向龚长老。 龚长老不可能让妖族无理无由当着自己和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慕容家的家主,这不是针对燕州或者剑阁,这是把正道甚至人族的脸扔地上踩! 龚长老横跨几步,挡在慕容洪之前:“喜弥勒,慕容家主皆是按章行事。” 喜弥勒:“按章?那章里可没有说能污蔑这蛟是我妖域中人?我妖域跑了个犯人我们都不知道,就容得他们在这儿信口开河?给我们妖域平白无故整出个千夫所指?” 龚长老一时语塞 “千夫所指我们不在乎,妖域不在乎这些虚名,大不了通通杀干净。” 喜弥勒渐渐狞笑:“但敢算计妖族,往我妖域泼脏水,真是好大的胆子——千刀万剐万毒穿心不足谢其罪!”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慕容洪身形摇晃,骇得几欲昏厥。 “那只是谣传。” 冷淡的男声突然从高处传来,众人惊愕望去,蓝衫劲瘦的青年站在方舟甲板,眉目岿然沉静,一字一句:“恶蛟出自妖域、恶妖是妖域逃出的犯人,这些从来只是谣传,燕州州府从来没有承认过。” 龚长老抽到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能吐出来,慕容洪眼睛大亮,连连点头:“对对!都是谣传!我从来没这么说!不,我都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假的!民间谣言不止,我每每听说都必是要管制的!” 杀人立威的契机被打破,喜弥勒阴冷望向蓝衫青年,见他容貌锋隽,身姿如剑挺拔,还不过是三十岁的鲜活气息,对妖族来说不过是吃奶小崽子的年纪,竟然已经是结丹中期了。 而且这小子小小年纪,身上竟然已经隐隐有剑势的威影! “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喜弥勒眯了眯眼:“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 像是听不出他言语中的恶意,晏凌眉目不变,立执龙渊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万仞剑阁首徒,晏凌,见过两位前辈。” 剑阁首徒。 喜弥勒心头一跳。 比起龚长老,喜弥勒瞬间更忌惮这个剑阁蓝衫小子。 因为“首徒”的意义是非凡的。 剑阁可以有许多位元婴长老,但每一代剑阁首徒都几乎是唯一的——这不只是一个称呼,这已经是一个符号,象征着这个被选中的人只要不死、注定会成为沧澜界未来最顶尖的强者之一。 “小子,好大的胆子…” 喜弥勒目光闪烁不定,打量他,而晏凌泰然自若,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喜弥勒眼神一闪,声音骤带出元婴威压:“敢反驳我,你就不怕死吗?!” 晏凌毫不犹豫拔剑,而在他抵挡之前,龚长老已经怒不可遏出手。 “喜弥勒!” 龚长老拂袖挥去一道威压对撞将之生生击碎,竟再不顾忌妖主指着喜弥勒厉喝:“你是真想与我剑阁不死不休吗?!” 试探的威压被撞碎,喜弥勒看出恭长老是说真的,微不可察僵了僵。 别瞧他对龚长老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下一秒就能过去把人砍了,但实际上他也不敢,毕竟那是万仞剑阁,一群比妖还疯的剑疯子,他今天要是敢动手杀一个龚肖,明天就得被他们活撕了…他对龚长老都不敢动手,就更别说对晏凌了。 但是不敢归不敢,气势不能输。 喜弥勒哼笑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还要再来一波挑衅,妖主看了他一眼。 喜弥勒在他眼中看到阴骘的不耐。 喜弥勒瞬间安静如鸡。 龚长老没听见喜弥勒再怼自己,愣了一愣,就见喜弥勒突然安静,两秒后像是大脑重启一样,咳嗽两声说:“算了,懒得和你们计较,我们尊贵的陛下要看看那恶蛟的尸体,快带路。” 龚长老有点诧异,但妖域愿意略过下马威搞正事他是乐意的,赶紧亲自带路:“妖主请这边来。” 他话音未落,喜弥勒立刻昂着笑脸,伺候老佛爷的小太监似弯腰殷切:“陛下,这边走,小的给您探路,嗳那边石头硬别绊了您老人家的脚。” 龚长老和众人:“…” 龚长老心想,妈的,终于知道这死胖子为什么在妖主身边当这么多年狗腿子还没死,这确实是舔得够不要脸的。 喜弥勒马屁没拍完,人已经横飞了出去,龚长老只觉得一道猩凉的劲风刮过,妖主已经在蛟身边落下。 蛟趴在那里,它先受大阵焚身、又被活刨了金丹,但因为妖族强横的生命力仍然没有死,只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感受到强大的妖气,它吃力地昂起头,铜铃般的眼睛望着妖主。 妖主看着它,看见它眼底的痛苦、恐惧和一点点升起的希冀。 妖主突然道:“妖丹在哪儿?”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异常的沙哑,有一种利刃刮喉涌出粘腻鲜血的嘶裂感,听得恭长老都觉得自己嗓子难受。 好端端的要妖丹做什么?难道妖主要救下这头恶蛟?! 所有人微微哗然,但碍于之前喜弥勒那番威胁,不敢再出声。 慕容洪骇然。 他不是因为妖主可能霸道护短救下蛟而惊骇,恰恰相反,这头蛟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如果妖主救下它,让它化出人形说出什么,那他就完了! 慕容洪咽了咽唾沫,急切地望向龚长老。 龚长老当然误以为慕容洪是不想一番心血白费,他自己也不愿看着恶蛟复活,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元婴中期在这里,所有人加一起都不够妖主一只手捏死的。 “…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咳,陛下好好与你们说你们犹犹豫豫,真当我们陛下好性儿是不是。” 喜弥勒捂着胸口从远处的深坑里艰难爬出来,对慕容洪伸出手,斜眼瞅他:“我劝你识相,不要给脸不要脸,否则今天就是神佛在世你也只有个灰飞烟灭的死法。” 慕容洪几次三番快被吓死了,望着龚长老。 龚长老也没办法,说到底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他们剑阁的主事人不在,妖主不想讲理他们就别想说理——灰几分熟的那种都别想讲。 龚长老对慕容洪摇摇头,慕容洪神色摇摇欲坠,也只能颤着手把妖丹给喜弥勒。 喜弥勒立刻跑去妖主身边,谄媚地双手捧起妖丹:“陛下。” 妖主拿起来,捏住缓缓转着。 在人族眼中,这只是一个颜色怪异的妖丹。 但在他冷瞳倒映的暗影中,那紫黑色的圆珠深处,缠满了细密不详的幽纹。 这是妖丹?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蛟已经渐渐灰白的眼中散发出光,渴望地看着他,努力发出祈求地一声。 瘦削苍白的手指捏着那颗紫黑色的妖丹,妖主看了看,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妖丹塞回蛟身体的时候,他捏碎了。 他捏碎了妖丹。 蛟不敢置信望着他。 “为人傀儡,自甘下贱。” 薄薄的猩红的唇瓣轻扯,蛟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他残狞漠然的眼神:“无能之辈,不配苟活。” 蛟身刹那陨落为飞灰。 众人怔怔看着,反应过来,噤若寒蝉。 这时,妖主突然掐住额角,掐了好一会儿。 他身上的气息变了。 半响,妖主放下手,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扫过所有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感到荣幸,只有蚀骨的寒意,从牙缝底往上渗。 所有人控制不住地颤抖。 因为他们都清晰看见,妖主眼中,渐渐峥嵘暴虐的骇意。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血河不知何时又开始流淌, 在众人脚下蔓延,宛若某种不详的死咒。 妖主身后无数匍匐的魍魉诡谲的黑影倏然唯聚在众人身边,并不动, 但黑袍里抬起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和嗜血的面容, 昭示着一触即发的杀意。 众人面色惶惶, 慕容洪眼神不安, 人群的后面, 纤瘦的紫衣女人无声无息隐进阴影中。 晏凌一跃而下, 手执龙渊与楚如瑶各左右站在龚长老身后。 “情况不妙。” 龚长老脸色难看:“妖主动了杀念。” 楚如瑶皱眉:“他之前没杀我们, 为什么突然又要杀人?” 龚长老苦笑一声。 “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龚长老叹气:“想杀就杀, 喜怒无辨, 这就是妖主啊!” 楚如瑶眼中满是不服气, 晏凌抿紧唇。 妖主为什么突然想杀人? 喜弥勒心惊胆战望着妖主。 他眼珠盯着前方,阴森森瞳仁里却没有任何人, 冰冷皮肤扯紧, 喜弥勒眼睁睁看见那太阳穴一胀一胀鼓起, 削薄的唇像浸满了血, 红得骇人。 喜弥勒心里一个咯噔。 他悄声问:“陛下, 难道是头又疼…” 他噤声, 因为妖主偏过头,凉凉盯着他。 “哎呦小的这破嘴。” 喜弥勒二话不说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脸, 谄媚:“当然是陛下说怎样就怎样,陛下您要是看他们烦,那就——” “杀。” 喜弥勒生生吞下半口血,想哭. 妈的, 里面还有万仞剑阁的人, 这但凡搞死一个, 不得和这些剑疯子不死不休。 但是没办法,妖主头疼的时候就不高兴,妖主不高兴那谁也别想高兴,喜弥勒猛一挥手,厉喝:“给我杀——” 四周狰狞的黑影如同被摘掉枷锁的野兽,刹那间嘶吼着向众人攻去。 众人大惊,龚长老怒喝:“公然与人族开战,喜弥勒你疯了?!” 喜弥勒义正辞严:“是你们人族挑事在先,我们只是除掉冒犯妖域威仪之人。” “谁挑事?谁冒犯妖域威仪,不都是你们自说自话。”龚长老怒喝:“放你丫的狗屁!” 喜弥勒已经破罐子破摔了:“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们陛下觉得此事还有蹊跷,你们人族都不无辜,我们可没工夫仔细查个明白,干脆都一窝端了最是痛快。” 龚长老险些当场脑溢血。 有什么蹊跷你明明白白说出来,你他妈一句有蹊跷就开打了不就是闲得蛋疼想找个打架的理由?! 龚长老一边和喜弥勒隔空对骂,一边插空小声对晏凌楚如瑶说:“今天恐怕不能善了。” 晏凌一剑挥开咬来的狼妖,连冲锋用的炮灰都是金丹往上,元婴更是好几个,妖族本就实力更强大,一个个悍不畏死凶残嗜血,即使在场的人族都是精英强者应付起来也很是吃力,眼看局势就渐渐往对他们不利的方向倾斜。 龚长老:“现在是妖主还没出手我们尚能勉强支持,他一旦出手,我们必死无疑,必须寻求外援…晏凌!点起狼烟石!” 狼烟石是一种极珍贵的示警工具,是从剑阁祁山大殿供着的烽火台取下的小石,与烽火台如子母息息相连,无论多远距离燃起,烽火台也会立刻点燃,为宗门指明方向。 烽火台对剑阁意义非凡,狼烟石更是只有掌门、和真正被确认为继承人的首徒拥有,是晏凌从云天秘境结丹出来后掌门阙道子亲手交给他的,连龚长老都没有,若非情况实在危急,龚长老绝不会让晏凌燃狼烟。 晏凌立刻竖剑,竟从剑芒中甩一个灰扑扑的小石块,狼烟石斜飞而出,眼看就要在高空炸亮,就听微不可查一声嘭响:“咔嚓。” 下一瞬,他们眼看着即将燃烧的狼烟石湮没为飞灰,血红波纹屏障自大地尽头重新璀璨,瞬间往上铺陈盖过头顶,笼罩住半边天幕。 “竟是死禁!” 龚长老眼神有一瞬不敢置信,死禁,这可是与命线相连的绝禁,闹不好就反噬自身的那种,什么仇什么怨妖主这么想搞死他们。 龚长老直接往头顶屏障劈了一剑,那屏障如血波震荡,却甚至没有裂开一丝裂痕。 龚长老黑了脸。 楚如瑶:“师叔,我们该怎么办?!” 龚长老也麻爪了。 晏凌突然道:“通灵镜,通灵镜可以穿透一切虚化和屏障。” “正是! 龚长老恍然大悟:“快取出通灵镜,请梵天那边诸位元婴长老结阵助我等脱困!” 侯曼娥正在洗jiojio 梵天净地说出去多高雅多牛逼,照她看就是一片破沙漠,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也就这暂时的宿营地周围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水质清澈剔透。 在沙坑里埋了好几天,虽然有净身符,侯曼娥这个穿来的还是觉得不正经洗不得劲儿,呼吸都是沙子味的,她看这湖还挺干净,就过来洗了个澡。 然后跟屁虫小师妹就屁颠屁颠跑来了。 然后一大群师妹也追跑打闹跑来了。 一个人的月下独浴变成澡堂大合唱。 侯曼娥黑着脸坐在湖边,两个娇柔师妹戏水笑嘻嘻跑过,溅起大浪糊了她一脸水。 侯曼娥:“…”妈卖批,妈卖批你们听见了吗?! 侯曼娥恨恨抹一把脸,手腕上金镯往下滑了滑。 侯曼娥根本不看它。 扔钱都能听个响,这破镯子十几年了都没响过,一线牵一线牵,呵,等哪天彻底生锈了,她扭头就把它扔湖里喂鲨鱼!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通灵镜嗡嗡震动。 侯曼娥摸出来,上面显出楚如瑶的脸,她哼唧:“又有什么——” “妖主要杀我们!请王长老与诸位长老协力!” 王长老是北辰法宗的元婴长老,也是此次梵天之行的主事人。 侯曼娥“蹭”地站起来,在众女震惊的目光中,二话没说光着脚撒丫子往回跑:“王师伯——” 王长老从侯曼娥手里夺过通灵镜,一边召集长老一边着急和龚长老说话:“你那边怎么样?妖主真的要杀你们?这不应该啊,妖主行事再疯癫也不是真疯子,平白无故杀你们无异与人族开战,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是真的。” 龚长老眉头皱得很紧:“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他现在没有亲自动手,但放任手下的妖兵妖将大肆屠杀,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勉力支持,但燕州那些城主宗族可就要被屠尽了。” 王长老:“晏师侄不是有狼烟石,快燃了让剑阁救人。” 龚长老:“妖主把周围千里封了死禁,狼烟石燃不起来。” 王长老也脱口而出:“妖主疯了?” 虽然龚长老也这么想,但并不妨碍他怒吼:“快想办法!” 王长老也怒吼:“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梵天在大周天之前许进不许出!连传讯符都飞不出去,我难道能从镜子穿过去?况且我一个元婴中期穿过去也是给妖主送菜的!” 龚长老吼:“所以让你多召人来结阵救我们!从通灵镜往里灌——他妈快点!再晚就没我了!” 王长老:“…”妈的。 长老们聚得很快,还留在聚集地的各宗主事人都来了,王长老三言两句解释完情况,很快众人聚成聚灵大阵。 二三十位元婴初期中期长老亲身聚成的大阵威力相当可观,磅礴的灵气瞬间从通灵镜灌入,龚长老大喜,举起通灵镜对着妖主那边大吼:“喜弥勒!你莫要欺人太甚!若真逼我们到绝境,我们也不免要为命拼上一拼!” 妖军与人族麓战在一起,声势滔天,喜弥勒瞅了半天,隐约瞅出些门道。 妖兵妖将虽然杀得凶悍,其实主要杀的是燕州中人,对于那些三山九门的长老弟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是他下的令,显然是妖主的意思。 喜弥勒对此有点想不明白,毕竟他家陛下向来是个一视同仁的平权妖,说杀谁就杀谁绝不含糊,连对自家妖族都是一恁一个死,万万没有因为三山九门更牛逼就对他们网开一面的歧视。 喜弥勒又悄悄去瞅自家陛下。 妖主站在小丘上,瘦长高仃的身影,白发半散在黑袍里,冷冷盯着血肉横飞的场面,血红剔凝的眼珠缓缓移动,像是在寻觅什么,又像只是睥睨扫视蝼蚁的挣扎。 喜弥勒不知道妖主是怎么想,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莫名不安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前些年妖都秘库才被盗,如今燕州这边就出了这乱子,矛头还直指他们妖域,难道这之中真有牵连? ……这不是找死吗!什么胆大包天的玩意儿也敢算计他们妖族,尤其被盗的那东西还是陛下的—— 喜弥勒正想着,就听见对面龚长老义正词严的大吼。 喜弥勒顿时鄙视龚长老:叫他干嘛,有本事主语直接喊妖主啊!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长得一脸道貌岸然尽干那欺软怕硬的破事儿,不要脸! 啧啧,连剑阁都堕落成这样,照他看人族迟早药丸! 通灵镜放出恢弘的灵波,有此神助,众人大喜,与之相对的妖族进攻则有些迟疑。 妖主收回扫视的目光,盯着龚长老。 龚长老只觉巨山压顶而来,暴虐强悍的威压让他手一颤,猝不及防通灵镜脱手坠下…被另只劲瘦的手紧紧接住。 妖主顿了一顿,缓缓偏过头,看向那沉静清冷的年轻剑阁首徒。 晏凌不闪不避,一手握着通灵镜,直直望着他:“妖主陛下,我们对您、对妖族绝无恶意,我们并没有死仇,没有兵戈相向的道理…如果您有任何怀疑和愤怒,您可以直言相告,我以万刃剑阁的名义起誓,必会还您以清白。” 他气质沉稳,眼睛却明亮,像一把年轻锋芒的剑。 万刃剑阁,新任首徒。 妖主盯着他,没有说话。 所有人的心不知不觉提起来。 喜弥勒忽然听到响声,一只妖蜂穿过屏障落在他手边,化为一张小小的纸条。 喜弥勒打开一看,顿时大喜。 “陛下!” 他欢天喜地跑到妖主身边,递上纸条,小声殷切:“陛下,找到了,找到了,发现了那家伙的踪迹,怪不得几年了没找见,他竟是横跨西北雪山往凡人界…” 妖主拿着纸条看了半响。 喜弥勒声音太小,众人也不知道妖主在看什么,见他眼神晦暗神色森冷,愈发忐忑不安。 喜弥勒趁热说:“陛下,不妨我们这就去追,等追到先把他的皮扒下来,再把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最后把他的元婴用魂毒泡着,泡得他魂飞魄散永世别想解脱…”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挖你家祖坟了?! 纸条被碾碎为飞灰,妖主抬起头。 喜弥勒是有私心想把妖主哄走的,弄死谁也比弄死剑阁首徒强不是,但当看见妖主抬起头,他不由自主噤声。 妖主冷冷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晏凌身上。 晏凌神色不变。 “清白,算什么东西。” 妖主盯了他半响,嘶笑,眼神冰冷睥睨:“孤不需要。” 晏凌猛攥紧通灵镜。 “想让他们活,孤给你机会。” 妖主道:“只要你们来日不后悔!” 晏凌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众人反应,妖主猛一拂袖,三千白发如雪泼散,磅礴妖气冲天而起,霎那间整个猩红的穹顶竟轰然坠落。 晏凌毫不犹豫甩出通灵镜,恢弘灵光生生撑起穹顶。 妖主冷眼望着,薄薄唇角嘲讽一扬,眨眼身影消失。 喜弥勒对那边跃跃欲试的妖兵们喊了声:“你们看着打。”赶紧追着妖主的方向跑了:“哎呦陛下,等等小的…” 等晏凌回过头,妖主和喜弥勒已经消失,只有天顶的屏障越压越低,所过之处仿佛连空间时间都一并碾碎扭曲。 妖兵妖将面面相觑,眼中爆出凶光,以前所未有的狠劲儿朝着燕州众人杀去。 龚长老被两个元婴中期的妖族缠得分身乏术,抽空望了望天空,望见越压越下、竟将通灵镜都压得摇摇欲坠,愈发焦急:“不行,这血禁太强,这样下去我们全都要被碾碎,还需更多力量。” 王长老吼声传出:“不能再多了!通灵镜能承载的力量有极限,再多镜子就炸了!” 炸了可就是真完犊子了。 龚长老一咬牙:“方舟,用方舟顶破结界。” 王长老大惊:“你不要命了!方舟损毁,传送过程中空间裂缝足以把你们碾得魂飞魄散!” 龚长老:“只有这个办法,否则这千里之内一个人都别想活!” 王长老还欲劝阻,龚长老励喝:“晏凌如瑶!上方舟!” 晏凌楚如瑶一拱手,毫不犹豫带队冲上方舟,霎那如巨兽盘踞的方舟发出轰轰震响,四方灵气瞬间被如飓风搅动鲸吞。 见到这一幕,妖族们不约而同收敛攻势,阴飕飕望了人族一眼,迅速转身,一个接一个穿破结界离开。 龚长老这才得以脱身。 “他们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就是!不能不管我们!” 慕容洪赶紧上前,话倒是说得好听:“龚长老,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龚长老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也懒得管,转头对惶惶不安的众人爆喝:“我们会用方舟强行破开妖主血禁,届时结界破裂,万钧压下,所有人立刻逃出…” 龚长老神色冷凝:“我们三山九门已然仁至义尽,其他各自生死由命,我们管不了。” 慕容洪连忙说:“是是!我们明白!多谢长老!多谢各宗的长老弟子!” 龚长老颔首,虚空迈步便迈上另座方舟,各宗弟子已然聚阵竭尽向方舟输送灵气,庞大的灵石山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消耗,而与此同时,一道恢弘白光升起笼罩整座方舟,那是方舟的防护屏障。 方舟以看似缓慢实则一瞬千里的速度前行,猩红的死禁结界横戈在前方,通灵镜如月高悬在半空上,在浩荡翻涌的灵波中,璀璨白光与赤血结界重重相撞。 龚长老面色严峻,方舟屏障能保护方舟在空间洪流中穿行,自然坚固强悍,但比起妖主亲手设下的血禁,究竟鹿死谁手谁也说不清。 方舟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缓缓前行,白光一寸寸逼近,结界也被一寸寸撑开,皲裂的碎纹自相撞点迅速蜿蜒,它们反而爆出更璀璨的光芒,就仿佛一场僵持到绝境的殊死搏斗。 眼看着白光摇摇欲坠,龚长老脸色渐变,而就在白光即将先碎裂的那一刻,方舟重重一震,第二艘方舟挟万钧之势自后方撞来。 龚长老回过头,见晏凌楚如瑶在后面方舟为首傲立,下一瞬后方强悍锋锐的白光破空笼罩,后劲十足地狠狠撞上结界,璀璨的白光中,血禁结界轰然崩塌! 燕州众人瞬间争先恐后逃出结界,骇戾妖气迸溅,万千晶莹的结界碎片纷叠坠落,所过之处尖锐的利芒切割开血肉,凄厉的惨叫与猩红的血在流光间交织闪烁,靡艳了半边天空! 林然正望着眼前血糊糊的结界发愁。 疾风马在旁边委屈地哼哼唧唧,自己咬着缰绳绕着马车颠颠跑,装作自己卖力干活的亚子。 她把托腮的左手换成右手,愁了好半天,结果冷不丁一眨眼,就发现结界破了。 林然“蹭”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那血色结界化为无数碎片坠落,整个天幕像玻璃被打碎。 林然伸出风竹剑,剑尖接下一块薄薄碎片,相触之时竟发出利刃脆鸣之声,眨眼碎片化为团浓郁的妖气,一会儿才缓缓消失。 一块碎片都这么厉害,那整个血禁结界得多可怕。 林然砸吧嘴,心知自己现在进去也是送人头的,抱着剑等了一小会儿,等漫天结界碎片落得差不多了,才转头对元景烁喊:“我先走了,里面有点危险,你等会儿再过,过去再往西边转道没多远就能到金都了。” 元景烁坐在车辕,冷漠望着天幕没有说话,一条长腿屈起,疾风马绕到他腿边,吁叫着蹭了蹭。 元景烁拍了拍马头,半响才道:“上车。” 林然望向他,他仍没有看她,声音淡淡:“有始有终,最后一程,我送你。” 林然没有理由拒绝。 她坐上马车,小月也坐在里面,抱着膝盖隔窗直直望着血红天幕,脸色被红光打得明明灭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然瞅了瞅她,坐到她对面,没说什么。 马车飞起,小月背脊往后靠了靠,窗帘过拂风飘动…那个女人突然俯过身来。 小月身体一僵,头往后仰,阴晴不定盯着她,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诡计。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小月却听见她慢吞吞说:“你愿意和我走吗?” 小月瞳孔骤然收缩。 林然从来没想过带元景烁回宗门,因为她知道元景烁喜欢的是自由、他不喜欢任何管束和规矩,比起名门骄子,他更愿意做个无拘无束的散修,他有他的路,林然不会去干涉——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但小月就不一样了,她身上有秘密,性格也很难搞,不管是留在元景烁还是放在外面都是个祸害,但要让林然现在就杀吧,理由又不太充分,她心里过不去坎儿。 林然想一想,要不把她打包带走好了,带回剑阁,任她有三头六臂也别想再折腾。 “真的,你要不和我走吧,我家是万仞剑阁,世外之地,你可以彻底和过去割裂,以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当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半妖。” 林然美滋滋:“当然,如果你还是屡教不改,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开心灭掉你了。” 林然看见小月整个人都僵住,愣愣望着自己。 她其实年纪也不大,最近又瘦得厉害,脸小小的,嘴唇形状很漂亮,眼型有点偏杏眼,眼珠却圆溜,脸上没了故作的娇软天真、也没了那些残暴偏激的恶意,竟是一张俊秀又柔软的脸,意外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 “有些人一条路走到黑,是因为他们没有、也不敢想其他的路。” 林然顿了顿,缓缓说:“和我走,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小月脑中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人与它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逃得出去……真的,可以离开吗? 小月看见女人清艳的眉眼,她静静望着自己,那双眼明透温和,仿佛有着容纳一切的厚重与力度。 她在等着自己的答案。 小月突然觉得喘不上气。 它应该嗤之以鼻,应该嘲笑她自作多情,可是它却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我…” “轰——” “啊——救命!快救我——” 马车轰然震响,林然一把扯过小月,她刚才所坐的车厢后部瞬间被砸踏,林然掀开帘子,看见半空中一架气派的兽车正被一块巨大的血禁碎片击中,瞬间四分五裂,大块小块兽车的残骸噼里啪啦坠下,正是其中几块把马车砸裂。 “车辕坏了,得弃车。” 元景烁简单解释,林然抬起头,却无意望见远处撕裂开黑洞般巨大空间裂缝,两艘方舟一前一后缓缓驶入,第一艘已经没过船尾,第二艘也已经没过大半船身。 她们要走了! 林然望见,元景烁也望见了。 他一刀劈断疾风马的缰绳,拽起林然手臂,林然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落到马背。 “去吧,拦下他们。” 耳边只这低沉一句,身下疾风马嘶鸣着往前狂奔,劲风如刀划脸颊,她回过头,看见元景烁皱眉从半空接下一个坠落的神色惊惶的年轻宫装姑娘,随手把她推到一边,下一瞬拎着小月衣领,已如惊鸿大步追来。 不知道为什么,林然突然特别想笑。 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他理应逍遥、自在、狂妄、快活。 他配得上最好的命,他配得上。 林然回过身,像是突然被感染了许多的朝气和喜悦,她抱住疾风马的脖子,在猎猎劲风中笑着喊:“你要跑得更快!要送我回家呀!” 疾风马嘶鸣,四足如踏云再飙一重速度,林然望着那云端尽头缓缓放大的方舟,突然大喊:“师姐!楚师姐!楚如瑶——” 血禁结界破开,方舟上和梵天那端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通灵镜落到龚长老怀里,龚长老长舒一口气:“老王啊,谢谢了。” “叫我老王也没用。”王长老仔细盯着镜面蜿蜒的裂痕,淡淡说:“该赔的钱还得赔。” 龚长老一僵。 “我们法宗用这通灵镜几十年都好好的,才借你们没两天,就完犊子。” 王长老观察过后,在龚长老如丧考妣的绝望眼神中,自顾自点头:“没救了,这镜子一会儿指定裂,你们也别挣扎了,钱我按照友情价八折给你们算,具体多少就不说了,反正是你这辈子没见过的数。” 龚长老:“…” 龚长老心中发出猛男咆哮,小声说:“我们没钱。” “我知道。”王长老淡定自若:“我都替你们算好了,你们剑阁卖上几座灵山、再包年租出去十七八个长老,有个十年八年的就差不多够还了。” 龚长老:“…” 龚长老眼中流出热泪:“老王,不能这样啊,我们剑阁人都是清清白白的,这么多年穷到当裤子都没出去卖过,怎么能临了临了——” 王长老果然震惊不已:“你果然当过裤子?!” 龚长老:“…夸张!夸张你懂吗?!” “我不懂。” 王长老摇头,一脸鄙夷:“有剑的剑客能叫清清白白吗?你们他妈天天抱媳妇、夜夜做新郎,出去卖人家都得当拖家带口的累赘买,你个一把年纪的老皱皮东西在这儿给我装什么纯,不要脸。” “…”长着端正青年脸还留着漂亮小胡子的龚长老眼前一黑,悲愤欲绝:“你——” 王长老已经把镜子扔给旁边的侯曼娥,眨眼换了张慈祥脸:“我还有事儿,曼娥你拿着玩,等镜子一坏就把账单准备好,千万不用给他们省钱知道吗。” 侯曼娥娴熟地接过镜子:“好的师伯,没问题师伯。” 龚长老心里苦,他总不能和一个晚辈小姑娘争那么点…那么多钱!那么多钱啊!但剑阁长老的尊严支撑着他不能这么做。 后面方舟上,晏凌睁开眼,一道流光闪来,通灵镜落到他手心,伴随着耳边龚长老刻意压低的传音,言简意赅:“法宗管我们要钱,我们没有钱,你们年轻人好好商量商量,怎么能通过卖身之外的其他方法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晏凌:“…?” 晏凌看着镜子对面的侯曼娥,有一瞬沉默。 剑阁是真的穷。 但这个他也确实不能卖。 晏凌手遮住镜面,沉吟片刻,把镜子递给了楚如瑶。 楚如瑶不解看着他。 晏凌面色坦荡:“你和侯师妹玩得好,龚师叔请你和她好好商量,怎么少赔点钱。” 楚如瑶:“…??” 楚如瑶呆了呆,她和侯师妹玩得好吗?她怎么不知道? “你开阔一下思路。”晏凌把镜子放到她手里,神色微微肃然:“如瑶,师门就靠你了。” 楚如瑶顿时肃然起敬,浑身散发出激昂斗志! 为了师门,肩负重担,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直到她拿起通灵镜,对面侯曼娥一看见她的脸,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就知道,这种事儿最后肯定落你手上。” 楚如瑶没听懂:“什么?” “以前我以为你们剑阁都是傻子,后来发现只有我才是傻子,小丑竟是我自己。” 侯曼娥满脸唏嘘:“再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傻子,啧啧,一个真傻子混在一群假傻子中,就差被忽悠瘸了,可怜啊…” 楚如瑶:“…” 看着楚如瑶一脸茫然,侯曼娥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欺负傻子有什么意思呢,只有欺负那一个傻子才有意思,虽然每次被气得火冒三丈都是她自己…妈卖批,越想越生气! 方舟缓缓驶入空间裂缝,巨大扭曲的压力沉沉落下,通灵镜发出被挤压的脆声。 “行了,我把镜子关了,等你们过来…” 侯曼娥百无聊赖正要关上通灵镜,对面一股空间扭曲的浩大灵气撞来,她突然听见叮铃铃的轻响。 侯曼娥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呆了一呆,才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腕镯子在轻轻地响。 “叮铃…叮铃…” 侯曼娥大脑是麻的。 她想,是不是今天风太大了? 她想,是不是这对面空间罡风撞的? 她想,是不是自己上次受的伤还没好,还给蔓延到耳朵上,搞成幻听了? 她想…… 侯曼娥猛地抬起头,在通灵境要关掉的那一霎那尖利大吼:“林然!林然!!” 晏凌全身一震。 林然? “她在那儿!她在那儿——” 楚如瑶被侯曼娥突然的暴起惊住,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林师妹?是林师妹?她在哪儿?” “她就在你们那儿!我感受到了,我的一线牵响了!” 侯曼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眼泪乱七八糟掉下来,只能嘶声力竭地吼:“她就在那儿,你们找!你们快找——” 楚如瑶只觉身边一道劲风划过,晏凌已经出现在方舟尾部,死死攥着边沿四目而望。 平原浩野,天幕低垂,坠落的兽车和喷溅的鲜血,惊恐呼号躲闪的人群中,血红的妖气翻涌肆虐。 恍惚间,晏凌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喊:“楚师姐。”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惊惶远去的人群,那人群中逆行奔腾而过而来的一匹马。 骏马乘着人,青衫,束发。 太远了,重重妖气呼啸遮蔽,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见她腰间那柄纤长的青剑,如竹如玉,似风凝成的青霜。 她突然从马背站起来,踩在奔腾的骏马,长袍在风中猎猎飘荡,挥着手臂用力向他招手。 他于是终于能看见她眉目,那柔和的、熟悉的、仿佛从未改变过的眉眼带着笑意,像漫天阳光倾洒,喜悦都有着灼人的烫和明亮! 他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大师兄!” 晏凌突然就红了眼眶。 十三年了,十三年了! “林然——!!” 第60章 第六十章 平野辽阔, 血红的结界碎片如万千流星陨落。 元景烁跃过一块血染的秃石,抬起头,看见前方疾风马如梭奔驰, 马背上忽然站起人影, 她站得高高的,像只挺拔漂亮的仙鹤, 咧嘴笑着, 朝着方舟那边用力挥手。 元景烁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灿烂。 他见过她满脸黑线、见过她一脸腹诽悄悄背着他小声吐槽、见过她脸颊染血眼神清冽含凛,见过她披着大氅站在雪山尽头眉眼弯弯地笑。 可是他从没见她笑得这么喜悦、这样开心。 “你怎么能让她走。” 阴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小月盯着那边的林然, 眼神闪烁,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刚才就不该给她马, 她见到那些人,心也跟着走了。” 元景烁收回目光, 看向她,眼神冷漠而探究。 元景烁:“她说会带你走。” 小月眼底浮现异色, 又转瞬消失, 抿唇笑得天真无邪:“为什么要走, 我才不要走,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要去金都…我想和元大哥在一起。”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 小月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嘲弄,仍然甜甜地笑着。 它怎么能走呢?它就是生在这样肮脏的泥沼里, 怎么可能逃得脱呢? 它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过去的一切是附骨之疽会永远缠着它, 它解脱不掉的, 谁也帮不了它。 …即使那个女人, 也不行。 小月望着那高高站在马上挥手的女人,眼底慢慢浮现出复杂,那复杂随即化为狰狞和不甘,它对元景烁笑得很开心:“她走不了,她追不上方舟,她只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元景烁看着她眼底闪烁的贪婪和恶意。 若不是那夜长风城主追杀下她也算救过他,他还欠她半个人情,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这样狠毒的祸害,就该在她闹出乱子之前斩杀。 但林然不这样想,她总是不放弃任何一丝可能,总在罪无可赦之前愿意伸手去拉,哪怕自己付出的善意被辜负,也坦然自若,下一次也还会那么做。 这就是他与她的不同,大概他这辈子,也不会有她的勇敢与博大。 元景烁哂笑,冷冷松开手,小月灵活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就看见元景烁一跃而起,如惊鸿破空向疾风马冲去。 “你停下!”小月立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猛地往前追,声音带着嗜血杀意:“你不许…你不许…”你不许送她走! 她得留下来! …那个女人把它害成这个鬼模样,它走不了,她也别想走! 元景烁置若罔闻,紧追在疾风马后,一个跃身跳了上去。 “停船!” 楚如瑶跑过来:“师兄,真的是林师妹…” “停船!!” 晏凌猛地回身,楚如瑶看见他泛红的眼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转身也跟着大喊:“停船!我们剑阁还有人落在后面!” 剑阁首徒发了话,自然没人敢懈怠,赶紧有人下方舟底层通知停船,但随即传来惊慌的声音:“停不了!方舟刚才被撞坏了,根本停不了,只能等原先填进去的灵石耗光才能停下。” 为了撞破结界他们孤注一掷把所有灵石都投了进去,何时才能耗光?! 前一艘龚长老所在的方舟已经彻底消失在空间裂缝,晏凌望着那逼近的仿佛洪荒巨兽裂口的黑色裂缝,转身望着虽然疾驰却终究越来越远的疾风马和林然。 她追不上。 太慢了,她追不上的。 可是已经十三年了。 难道还要再来一个十三年,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她追不上来?! 晏凌突然红了眼,撑过方舟边沿竟然要生生跃下,周围人骇然,楚如瑶脑子一嗡,想都没想就过去拽住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哭着喊:“不行师兄不行!你会死的!你会被卷进方舟底碾碎的!” 晏凌红着眼,这么多年第一次冲自己疼爱的妹妹吼:“放手!” 楚如瑶哭着回吼:“不行!我想林师妹回来,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去死——” 林然还在开心挥手,就遥遥看见那方舟上突然哗动,她眼看着晏凌想要跳下方舟,表情瞬间僵了。 怎么能跳方舟,不能跳这个不能跳!这会要人命的! 林然顿时急了,疾风马已经不能跑得更快,只能大喊:“师兄你回去!回去啊!” 那声音在狂啸的妖风中破碎,林然望着方舟甲板上越来越激烈的哗动,急得脑门直冒汗。 就在这时,疾风马嘶鸣一声,林然觉得后腰一紧,已经被生生拽下来。 “这么快的速度,你还敢站着,一个摔下来摔得肠穿烂肚。” 冷哼声在身后响起,林然被扯着坐下来,后背贴上炙热坚硬的胸膛,年轻的呼吸拂过耳畔,像挟着灼喉的酒气。 林然看他一个人,惊了惊:“小月呢?” 元景烁懒散:“她不想走,我就把她丢了。” 林然:“你把人丢——” “那就是你的师兄。” 元景烁打断她,哼笑一声:“敢跳方舟,也算条汉子。” 林然心头一噔,动容的感情如海浪涌起,心口酸胀,让她心疼。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的家人。 只有家人,真正的家人才会这样无所顾忌,激动的、不讲理智、不顾一切为你拼命。 “林然。” 元景烁垂眸望着她纤长的睫毛颤动,忽然道:“你坐好。” “我送你回家。” 林然只听那冷静决然的一声,下一瞬,璀璨金光笼罩过全身,胯|下疾风马嘶鸣着,爆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劲风如刀刮过脸畔,林然眼看着与方舟的距离竟在逐渐拉近。 “林然——” 侯曼娥尖利的声音打碎甲板的躁动,楚如瑶惊喜:“师兄!林师妹她追来了师兄——” 晏凌猛回过头,看见耀眼金光,那疾风马破空蹄踏而来,马背上,她眼神明亮。 晏凌喉口发酸,手在发颤。 楚如瑶喊:“打开结界!” 后面有人为难:“马上要进入空间裂缝了,结界只能打开十个呼吸!” 只有十个呼吸…楚如瑶一咬牙:“开!”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 轰隆隆的震响,白光结界升起,那金光越追越近,晏凌伸出手:“师妹!” 扭曲的空间裂缝卷出无尽罡风,狠狠撞在金光上,一次又一次的破裂,又一次一次地迅速修复。 林然感觉贴着的胸口在发烫,元景烁的体温烫得吓人,那些繁复的封禁符光透过衣衫几乎生生烙在她后背上。 她不能想象,他身体该有多烫、有多疼,他是在用怎么样的力量毅然冲过这可怕的罡风,只为送她上那艘方舟。 林然的心脏仿佛被攥紧。 她几乎想说,她不去了,可是她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在帮她,所有人都在等在送她上去,他们都义无反顾,她没有理由做先退缩的那个。 “结界要关了!” 方舟尾弦驶进黑洞,前所未有的罡风被震荡开,金光刹那破碎,疾风马再也支撑不住嘶鸣着跌倒。 “给我起——” 元景烁眸底金光骤亮,拽住林然手臂猛地提身而起,生生踏着虚空破空而起。 “师妹!”晏凌半个身子探出方舟,青筋暴起的手臂朝她伸着:“拉住我!” “你去吧!” 林然感觉后背一股推力,抱着她的人用尽最后的力量往后坠,她伸出手臂,就要碰到晏凌的手,就在那刹那间,白光如刃陡然劈来,伴随着惊恐的:“结界开了!” 晏凌伸着手臂,没有一丝犹豫和回撤的意思,眼底漆黑,眉目沉凝得近乎冷酷。 “快拉林师姐上来——” “来不及了,师兄快回来!” “大师兄!!” “林师妹,拉住我的手。” 林然望着白光后晏凌决然的脸,忽然笑了。 “我听到曼娥的声音了,替我哄一哄她。” 晏凌瞳孔骤缩:“林——” “帮我和师父阿辛问好,我一切都好,不要让他们担心。” 林然脸上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师兄,没事的,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话音未落,她的手狠狠拍在晏凌手上,生生把晏凌手臂拍回去,正避开笼来的结界,刹那白光璀璨隔绝开两方世界,林然毫不犹豫回身,风竹剑芒破空,她一把拉住坠落的元景烁的手臂。 她大声喊:“师兄师姐!再见啊——” “林然我日你大爷!!” 侯曼娥的凄声伴随着通灵镜一同被碾碎。 晏凌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面前结界已经大成,他目眦欲裂望着青光卷着相拥的年轻男女在无数罡风中轰然坠落: “师妹——” 元景烁看着林然的手够到那个男人的手,才终于放任身体泄力坠下,扭曲的罡风如千刀万剐割来,手臂却一紧,被柔软的温暖的怀抱拥住。 他喉口突然酸涩,像是被蜂尾扎在最脆弱的心尖,麻、发疼,又像是从中慢慢溢出一点刺蜜似的甜。 他睁开眼,看见她秀美的面庞,她的眼睛还是晶晶地明亮。 元景烁哑声:“为什么不走?” “赶不上了。” 她答得轻快又自然:“我也怕你出事,不能我回了家,倒是给你弄得重伤落在这儿。” 元景烁闭上眼,偏过头去:“功亏一篑。” “不是功亏一篑!我不是一定要回去,大家平安才是重要。” 林然认真看着他:“我们努力过了,景烁,谢谢你,报过平安、见到一面说两句话我已经很高兴了,真的,特别高兴。” 他没有说话,片刻,他伸手反抱住她,紧紧的。 青光渐渐被罡风击碎,就在林然打算靠肉身硬杠的时候,忽然脚下一平,柔和的月白光痕闪烁,一笔一划浮现出一个清俊典雅的“落”字,四周灵气缠绕其中,载着他们自罡风中缓缓坠落。 林然扶着元景烁踩在地上,抬起头,笑着遥遥对方舟招手。 “快看!林师妹没事了!” “林师姐再见!” “呜呜师姐再见啊。” 楚如瑶和方舟一众人这才松一口气,晏凌眼底骇然蔓延的猩红才停滞,缓缓松开攥裂船沿的掌心。 所有人都在开心热情招手,晏凌攥着船沿,一眨不眨望着她,直至空间裂缝快要遮蔽所有的视野,才缓缓扯出一点笑来。 你答应的,晏凌默默想,你答应了,就得做到。 你得好好等着,等我们来接你。 林然看着方舟消失在空间裂缝中,徐徐吐出一口气,心中怅然又高兴,总归是高兴更多。 能见到一面,让他们先放下心,之后取得联系再见面就会很轻松了。 身后脚步声快步而来,月白长衫的俊秀青年关切:“还好吗?” 后面云家长老追着:“少主,这里太危险了,请快上兽车。” “云兄。”元景烁哑声:“没事,多谢……” 话没说完,他身形晃了晃,倒头就往地上栽。 “景烁。” 林然赶紧扶住他,云长青探了探他经脉:“是灵气耗空了,没有大碍,先上车离开这里。” 云长清扶着元景烁靠在兽车软榻上,给喂了颗丹药,转头就见林然眼巴巴瞅着他,笑:“没事,他体内被下了封禁之术,他该是动用了里面封印的部分力量,承受不住才昏过去,虽然过程煎熬了些,但这种机会难得,反而对他有益处,休息一阵就好了。” 林然也知道,听云长清也这么说便安心了,望着元景烁布满冷汗的脸,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云长清望着她,忽而叹一声气。 林然转过头,云长清微微苦笑:“那日你说你们是姐弟,我便当你也姓元,晏凌与我说起他的师妹林然,我虽觉气质与你有些相像,也完全没想到,若早知真是你,我但凡提一嘴,你们就不会错过了…是我不好,让你们凭生这番波澜。” “是我没来得及告诉您名字。” 林然笑:“千万别这么说,前辈几次帮了我们,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不必叫前辈。”云长清莞尔:“我出身圣贤学宫,辈分算你半个师兄,你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师兄吧。” 林然笑:“云师兄。” 她声音清清亮亮的,云长清心里欢喜,抿着唇笑,问她:“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我记得景烁说要去金都…你呢?” 林然想了想。 她是想先回剑阁看看师父阿辛的,但若是她自己乘公共方舟从各个州府转道,怕不是又得几年才能回去,但现在已经和师兄他们取得联系了,不管他们去了哪儿,完事后总会尽快过来找她的,她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而且元景烁这样,她也不太放心,干脆陪着他把这一劫度过去再说。 林然道:“我也去金都。” 云长清愈高兴:“正好,我也会在金都留一阵,你们就留在…” “放肆!何人敢闯云家仪仗?!” “我、我找然姐姐。” 云长清听见外面喧哗,掀开帘子看去,见亲军面前正站着个娇怯瘦弱的粉衣姑娘,旁边林然也看见是小月,解释说:“是和我们一起的。” 云长清对小月没什么印象,见林然开了口,就点点头:“把她放进来。” 亲军让开,小月提着裙裾慢吞吞走上兽车,看见云长清,怯生生一福身,就躲到林然身后。 云长清笑了笑,礼貌地移开眼。 小月扭头看见昏迷的元景烁,捂着嘴惊讶:“元大哥是怎么了?” 林然:“灵力透支,昏了。” “怎么会这样…”小月眼中顿时浮出泪光,抱住林然手臂楚楚说:“元大哥好可怜,然姐姐,小月舍不得…” 林然手臂被搂进柔软的怀里,清晰感受到从水蜜桃变成小笼包的变化,目测还有可能更小下去。 古人诚不欺我,漂亮的女人会骗人,不仅嘴会骗,连胸都骗。 林然瞥她一眼:“他说之前把你甩下了。” 小月咬唇,脸颊升起红晕:“小月不在乎,元大哥怎么对人家人家都欢喜。” 林然无言以对,可以,这很真爱。 小月看着她无语的表情,脸颊轻轻贴在她手臂上,满脸甜蜜地笑起来。 回来就好了。 她别想跑掉。 云家仪仗迅速离开,并未注意后面一些人望着他们车队的背影。 慕容芸眼看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俊美郎君被扶上云家车队,咬咬唇,对旁边侍女说:“给我去查他的身份,查他和云家什么关系,他的事我全都要知道。” 侍女:“是。” 想到之前少年救自己时拧眉望来的神色,那种冷漠的英俊,慕容芸不由两颊泛红,恍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说起正事:“父亲在哪儿?” 侍女连忙回:“老爷已经回去,半路听说小姐的兽车毁了,很是担心,特意派了几位长老来接您。” 慕容芸随意点点头,又问:“那个贱人呢?” 侍女知道她说的是谁,嗫嚅着:“…罗夫人随着老爷一起走…” 慕容芸勃然大怒,想到那个贱人不仅没死还跟着父亲走了,反而自己留在这儿遇险,啪地就甩了侍女一巴掌:“瞎了你的狗眼,一个青楼楚馆的下贱东西,千骑万枕的狐媚玩意儿也配叫夫人?!” “是是,是奴婢说错了。”侍女捂着肿起的脸慌忙跪下:“请小姐息怒,请小姐息怒。” 慕容芸余怒未消地把侍女踹开,胸口起伏几下,转身怒气冲冲上了兽车:“走!回府!” 跟随云家车队进了金都,云长清邀请他们去云府暂住,林然婉言谢绝:“我们已经受过您很多帮助了,这点小事我们可以,不能再麻烦您了。” 云长清望着她客套的模样,忽然笑了:“林师妹,我也不是待所有人都这样好,我说与元弟结拜,是真的格外看他有缘,把他当兄弟当朋友看,你不用客套、也不必觉得麻烦我,我不想和你们讲究这些。” 林然愣了愣,抬起头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正又带一点狡黠,一瞬间好像脱下了氏族少主和学宫传人的完美壳子,有了些自己人的亲近气。 林然一挠头,笑容也更真诚起来:“云师兄,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我们习惯了在外面,住得自在还没那么多规矩,你也看出他是个骄傲性子,到你那里去寄人篱下他是不乐意的,到时候是要给我甩脸子的。” “这才像是实在话。” 云长清弯弯眼睛:“好,那我便给你们选个合适的地方——金都鱼龙混杂,你们初来乍到安置不方便,我也算半个地主,尽份地主之谊不要再拒绝我了。” 林然爽快:“那就先谢过云师兄。” 如果是常住,住客栈就太乱了,云长清着人牵线给找了座僻静的小宅院,把他们那匹疾风马留下,又亲自把元景烁扶到屋子里躺着,才对林然说:“今日之事看见的人虽少,也总会传出去,你虽是剑阁亲传,可毕竟还没结丹、没有自保之力,这世道人心险恶,有时便是剑阁也鞭长莫及,若有人问起,我便打算以云家身份为你护持一二,你意下如何?” 林然没想到云长清考虑得这么细致,不愧是大氏族的少主,这些人情世故上思虑很周全——关键是他愿意下心思为你周全。 林然不好意思:“我占云师兄太大便宜了。” “不打紧。”云长清看了看她,轻轻一笑:“我心里欢喜。” 云长清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告辞了,林然进屋去看元景烁。 他还没醒,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又冒出一层细密冷汗,睡梦中浓眉都紧紧锁着,像是很痛苦。 小月站在床边,见林然进来,立刻怯怯低泣:“然姐姐,元大哥还没醒,看起来很难受,人家好想帮帮元大哥不要这么难受…” 说着心疼,元景烁嘴唇干得快裂了,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跟啥都没看见,连水都不给倒一口。 林然觉得爱情真是太复杂了,尤其是小月这样蛇精病姑娘的爱情。 “你给倒杯水来,再打盆清水。” 林然使唤她倒水,自己坐床边,给元景烁又喂了颗云长清留下的丹药,握着他手渡些元气过去,耐心细致地梳理他的经脉。 小月看着她温柔照顾元景烁,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盯着他们,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才转过身,没一会儿闷不吭声端着水来。 林然一摸,险些没当场冻掉手指头。 “…”林然一言难尽:“你哪儿搞来这么冰的水?” 小月满脸无辜:“就是水井里打的。” 林然根本没想到是小月故意使坏,所以她非常怀疑金都人民这么多年是怎么活的。 她满脸复杂倒了点水喂给元景烁,好在他纯阳之体,体内热火正烧得厉害,喝点冰水也好。 喂完水,林然又把帕子沾湿,轻轻给他擦脸。 冰凉的帕子很快就被他的体温灼烫,更多的冷汗从毛孔滚出来,林然再沾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擦…直到,一只手缓缓握住她手腕。 林然低下头,对上一双泛着金色的眸子,惊喜:“醒了。” 元景烁还没有完全清醒,半阖着眼,从来上扬的狭长眼尾耷着,高挺鼻梁被打下一小片阴影,碎发散乱,眉目虚弱得安静。 他嗓音沙哑:“…你还在。” 林然:“嗯。” 他于是又睁开一点眼帘,慢慢望着她,大概是夜色低迷,昏黄的灯火下,那眼神意外的柔软。 他哑声:“还走吗?” 林然:“暂时不走了。” “暂时…” 他轻轻哼一声,撑起头,露出半张轮廓深刻的脸,散开的长发随动作披在她手臂,发质浓黑如墨,有一点扎手,像年轻狮子桀骜漂亮的鬃毛。 “随便你。” 他像是忘记她的手,一直虚握着,凝望她好半响,才累极了似的,倦怠地侧枕回去,慢慢重新阖起眼:“…那就再待一阵。”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这一次后遗症, 元景烁休息了大半个月,才吸收掉从封禁中满溢出来的灵气。 这个速度比林然估计得快不少,林然以为他怎么也需要两三个月, 到底还是小觑了龙傲天的实力。 林然敲门进去, 元景烁正坐在床边喝酒,只披着中衣, 一只手臂支着膝盖, 两条大长腿伸着,靴子就差蹬到桌边,那嚣张的, 这屋子都快装不下他似的。 “不是你烧得难受的时候了,还喝酒。” 元景烁之前烧得厉害, 体温高得把衣服都给生生烧着,现在好不容易下去些就开始作。 元景烁懒洋洋说:“已经好了。” 林然当没听见, 对他摊开手,弯了弯手指。 元景烁沉默了一下, 猛地仰头闷一大口, 然后把酒壶放她手心。 林然:“…每次都这样, 你幼稚不幼稚。” 元景烁抹掉唇角的酒迹,咧嘴笑出亮森森的白牙。 林然无语把酒壶放到一边,把旁边架子上的外衫甩给他:“把衣服穿好, 一会儿云师兄该来看你了,衣衫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元景烁懒洋洋披上外衫, 听她絮叨个不停, 忽然哼笑:“你真是给我当老妈子当上瘾了。” 林然黑线:“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元景烁没有说话, 只站起来, 几步走到她面前, 慢慢俯下身。 林然往后退,眼神渐渐警惕:“怎么着,你现在都会打人了?” 元景烁手撑在她两侧,头越来越低,几乎与她贴面,似笑非笑睨着她,手慢慢伸到她腰后…抽出一条腰封。 “你挡着我路了。” 他慢条斯理把腰封系上,眼尾睃了她一眼,转身施施然出去了。 “??”林然一脸懵逼望着他的背影,这是烧了几天,给脑子也烧坏了?! 元景烁跨出门槛,一抬头,粉衣的兔妖迎面轻快走来,看见他,眼神有一瞬异色,转眼化为甜甜的笑容:“元大哥!你终于出来了,是身体终于恢复好了吗?” 元景烁“嗯”一声。 “这真是太好了。”小月笑嘻嘻:“小月担心坏了…哎呀,我得赶快去告诉然姐姐这个好消——” 她蹦蹦跳跳就要越过他,却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拦住。 “我记得,那时在小村落你说过,你要回金都。” 小月意识到什么,眼神闪烁,怯生生:“元大…” “现在已经到金都了。” 元景烁仰了仰下巴,语气随意,姿态却戏谑冷漠:“你也该走了。” 林然突然听见泣声,走出去正看见元景烁和小月对峙,小月正对着她,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泣声说:“元大哥…你是要轰小月走吗?” 但凡一个男人,面对这么一个梨花带雨的娇怯美人,无论真心假意怎么也会委婉点。 可元景烁毫不犹豫:“是。” 小月:“…” “今天就走。” 元景烁冷酷无情:“前些日子是我没工夫,今天你想走不想走都得走!” 小月眼眶一下子红了,真真的泫然若泣,咬住唇,目光越过他委屈地投向门边的林然:“然姐姐…” 林然很惊讶:“是什么给你的错觉我会给你说话?” 小月:“…” 林然一脸遗憾:“别看我,没结果。” 小月脸皮抽跳一下。 “别墨迹,要么说个地方送你过去。” 元景烁抱住手臂,刀鞘轻晃撞在腰封铁壳花纹上一声铮响,衬得他神色愈发冷漠不耐:“要么你现在就滚。” 小月盯着他半响,抬起头,看向林然。 林然本以为她不会说。 但出乎意料的,小月看了她一会儿,唇角慢慢翘起来。 “好啊。” 奇异的眼波流转,她突然咯咯笑,清脆道:“元大哥,然姐姐,你们听说过…小楼西吗?” …… “小楼西?” 云长清看向旁边懦懦低头的小月,露出诧异的神色:“她来自那里吗?” 林然好奇:“那是什么地方,很有名吗?” “当然有名。”云长清笑:“慕夏清云几度秋,金都烟柳小西楼,这是金都久传的谚语,其中的小西楼便指的是小楼西。” 林然肃然起敬:“那真是很厉害,是酒楼吗?是哪家宅子?还是什么景点?我们可以去拜访吗?” “呃…” 云长清这下有点迟疑:“也算是酒楼,只是…” 他看着面前眼睛一下子闪亮亮的姑娘,有点难言,用词很含蓄:“但那个地方,也是供人寻欢作乐…” 元景烁冷不丁说:“青楼?” 云长清无奈点头,又道:“其实不至于,没那么乱,但也终归算个风月之地。” 元景烁没说话,转头看向林然,云长清也看向林然,连小月也抬起头,幽幽盯着林然。 “哈哈哈。”天一突然哈哈大笑:“说个笑话,他们以为你没去过青楼。” 林然:“…?” “快用事实打他们的脸。” 天一嚣张叉腰:“这是瞧不起谁?快!告诉他们,你逛青楼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呢!什么春风楼怡红院南风馆白马会所你哪个没见识过,古代未来前世今生你林然才是逛花楼的祖宗!” 林然觉得天一是想让她屎。 林然默默把核桃塞袖子里,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不用顾忌我,这点风雨我扛得住。” 元景烁斜眼瞅她:“你很兴奋?” 林然赶紧把激动竖起的呆毛压下去:“没有没有,我平静,我死水般平静。” 天一蹲袖子里呵呵哒,这是死水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元景烁信才有鬼,他剜着林然的眼神越来越凶,林然赶紧站起来:“我们走吧,其他的不要紧,赶紧把小月送去见她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小月赶紧软软张嘴:“其实我——” 林然:“闭嘴,我们好人团说话,坏兔兔没有发言权。” 小月:“…” 云长清忍俊不禁,也站起来,倒也爽快:“既然你没有心结,那就去吧,来一趟看看金都繁华也是不虚此行。” 兽车驶出偏僻的小巷并入主街,刹那豁然开朗。 林然掀开掀开帘子往外走,只见高楼云立、九道辇路重重交织,一路翠幕烟柳画桥,两街参差市列珠玑,到处都是修士和法器的灵光,各式的代步坐骑、车队穿流如梭,偶尔头顶有立着赫赫家徽的恢弘兽车破空驶过,激起人群细浪般碎而艳羡的议论。 林然很是惊艳。 她回头笑:“我以为华阳城已经很繁华了,没想到金都竟然更美。” 元景烁端着一小觞酒慢慢喝,云长清笑:“九州城池列罗,受凡人界的影响很大,比三山九门那些清修宗门多了许多烟火气,你可以常住些日子,好好玩一阵。” 林然连连点头,元景烁听着那一声“常住”,神色渐渐淡漠,望着窗外,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兽车七拐八拐,行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抵达那传说中的小楼西。 林然下了车,望见一座足有十八|九层的小高楼,翘角皆是飞檐、雕梁尽是画柱,并亭台水榭缦回,斜斜坐落在长堤旁,仿佛一位慵起娇媚斜倚春榻的少女,只望一眼便是道不尽的风流多情。 高楼前车流如梭,云家侍从牵着兽车离开,云长清带着他们走进去。 刚一进去,便有靡靡丝竹入耳,只见白玉为地、金柏为梁,长梯回旋而上,最妙的是整座大楼中间竟被生生铸空,以深紫色的深海晶魄雕铸成一朵巨大的盛放的花,一时认不出是什么花,只是蔚为瑰丽震撼。 有姿容柔美的侍女莲步而来,盈盈福身,云长清身边的侍从出示云家少主令牌,侍女一愣,神色愈发娇丽恭敬。 云长清道:“我这里有一位从你们小楼西走丢的姑娘,机缘巧合送了回来,可否请你们罗夫人来叙一会儿话。”说着他点了点小月。 侍女抬头,看见小月,眼神很茫然。 林然问小月:“你不认识她?” 小月一进来,望着四周眼神幽然,一手轻抚着绘着天女飞仙的雕柱,闻言抿着嘴巴笑:“然姐姐,小楼西有许多许多的姑娘、每天的人都不一样,我怎么可能都认识啊。” “奴家确实是新来的,不认识这位姐姐。” 侍女也不怯场,姿态亭亭大方,脆声道:“禀几位公子小姐,实在不巧,夫人出去了,奴家这便着人传书回禀夫人,可否请几位小坐一二、待尝一尝我小楼西的美味,酒足饭饱了,夫人也就回来了。” 云长清征询望向他们。 元景烁看一眼林然,见她状似一本正经、可小眼神却悄咪往四周飘的样子,暗自冷笑一声,对云长清点点头:“就在这儿吃吧。” 云长清点点头,对侍女道:“我们有女客,选个清净的地方。” 侍女盈盈:“是。” 侍女引着他们上了楼,一路金玉栏柱,地上满铺着绘攀枝花纹的柔软地毯,不时有姿容妍丽的曼妙少女结伴亭亭而过,柔柔福身,彩袖翩飞,意外的并不显轻浮低俗,反而有一种倒入无边富贵暖香窝的怡然闲适。 他们路过一层时,恰逢长廊对面的包阁屏风门半开,更醉人的暖香和着酒香飘出来,抚琴声丝缕,是男子阔论高弹的推盏声间或女儿家轻灵的娇笑。 忽然,那谈笑声戛然而止,骤响起一个女子惊恐地惊呼:“岳少爷不要——” 醉醺醺的男声粗鲁大吼:“什么不要!小贱人…爷看上你是你、你的福分…走!跟…跟爷走!” “奴家不卖身的,求少爷别…” “爷说要就要!爷现在就…嗝!” “哎呦少爷!” “岳少爷喝多了,快拦一拦。” “——啊贱人!竟敢咬我!” 伴随着巨大一道巴掌声,屏风门被生生撞开,一个娇若扶柳衣衫不整的少女跌出来,她双目含泪,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紧跟着一个满脸熏醉衣衫凌乱的华服年轻男子撞出来,手背有一个小小的咬痕。 他似怒不可遏,满眼狰狞就要去掐少女的脖子,那属于金丹期的力道爆出来,这少女哪还能活。 “救命,求求公子救我。” 少女恐惧地往后缩,正好拽住离得最近的元景烁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 林然几人皱了皱眉,元景烁弯腰拎着她衣领往后一拽,正避过华服男子那一抓,下一刻云长清的几个亲卫已经上前正拦住华服男子。 “什么东西也敢拦爷!” 唾手可得的美人被拉走,华服男子勃然大怒,一掌拍向为首的亲卫,亲卫长直接折过他的手臂把他反扣在地上:“啊——” 华服男子一声惨叫,怒吼着威胁:“找死找死你们知道爷是谁?!爷要统统弄死你们!” 屋里的宾客和侍从跑出来,看见这一幕正要大怒,就听淡淡一声:“岳少爷好大的威风,看来这金都我属实不该进,一不小心被夏侯家的公子弄死,怕不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见。” 众人抬头,见几个年轻男女站在回廊边,月白长衫的青年在侍从簇拥中缓步而出,一双温柔俊秀的眼睛敛着几分冷意看来。 众人大惊:“云公子!” 夏侯岳的侍从瞬间慌了神,赶紧跑到还在叫嚣的夏侯岳身边,哭丧着脸低声说:“少爷少爷快别说了!那是云家少主啊!” “什么云…云家少主?云长清?!” 夏侯岳迷迷糊糊还要骂,听见那声少主就是一个激灵。 慕容夏侯与云家共治燕州,云家实力比他夏侯家还胜过几分,他虽然是夏侯家嫡支少爷,但云家少主那可是正儿八经未来的云家家主,若按人间界算,那就是一人之下的太子! 夏侯岳睁开眼,但当看见居高临下冷望着自己的云长清时,酒瞬间醒了大半,升起怯意。 真的是他! 云长清淡淡道:“岳少爷酒醒得倒早,否则我便要着人好好为你清醒一下。” 夏侯岳脸瞬间涨红,本来的那点悔意瞬间被愤怒取代,大声叫嚣:“你敢!我就是说说怎么了!我可是夏侯家的嫡少爷,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看我爹找你算账!” 林然顿时很怀疑这位夏侯少爷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个时候还敢挑衅,这是生怕不被打死吗? 云长清一皱眉,云家亲卫立刻压着夏侯岳的脸狠很往地上撞,夏侯岳瞬间被撞得额角冒血,他大声惨叫,只听见云长清冷静的声音:“好啊,我就等着夏侯家主上门,看看夏侯家是怎么为他们那公然辱没我云家的岳少爷讨回公道。” 旁边众人都看傻了,夏侯岳的怒骂从一开始的尖锐很快降低,哭嚎求饶:“放开我!别打了放开我…我错了!云公子我错了!” 亲卫望向云长清,云长微微颔首,他们这才松开手,夏侯家的侍从赶紧把夏侯岳扶起来。 夏侯岳被撞得晕头转向,也不敢看云长清,刚颤颤巍巍站起来,对面屏风门却也被推开,几个风姿各异的年轻人走出来,为首一个娃娃脸倚着门栏戏谑笑道:“呦,这不是岳少爷,怎么满脑袋的血,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 夏侯岳脸色大变,眼神怨毒:“荣翰!你找死!”他想都不想指向侍从:“你去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都沉默了。 这是怎样一个绝世傻逼啊?! 夏侯侍从惶恐跪下:“少爷!城中不可杀人啊!” 夏侯岳借酒壮胆,大惩威风要把刚才丢的脸抢回来:“你敢不听我——嘭!” 云家亲卫长冷不丁在夏侯岳后颈狠拍了一掌,夏侯岳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少爷!”夏侯侍从大惊,赶紧去探夏侯岳的鼻息,见呼吸尚稳、只是晕过去才松一口气,云长清冷冷说:“带着他滚!请你们夏侯家以后把人看严点,夏侯家主若有不满尽管来我云府找我兴师问罪,我云长清必定好生接待。” 夏侯家侍从满头冷汗,根本敢言语,唯唯诺诺搀着夏侯岳走了,那一屋子的宾客见状,鸟悄着就散了。 对面那包阁的几人对视,神色各异,为首的娃娃脸青年一挑眉,拱手:“幽州荣翰。” 幽州荣家是大族,这年轻人已有金丹后期修为,一身内劲暗含威势,可见资质不俗。 云长清颔首:“燕州云长清,一时起口角声音大了些,扰了诸位的兴致,实在歉意。” “客气了,怎么也轮不到云少主道歉,少主行事决断,让我们佩服。” 荣翰说话很爽快:“得了,我们吃酒去了,云少主有缘再见。” 云长清微微一笑,荣翰随意瞟一眼云长清身后的元景烁和戴着帷帽的林然小月,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就转身走了。 小楼西的管事这才匆匆赶来,感激地对云长清一个劲儿弯腰道谢,云长清摆摆手,小楼西的其他侍女过来,围住那还在泣诉的姑娘轻声安慰,那少女抽噎着抬起头,一双水眸格外含情深深望了望元景烁,折腰行了一礼,才掩面小步跑了。 那管事亲自引着他们一众人上楼,殷切备至,云长清走着走着,忽然对元景烁笑:“他们都只顾捧着我,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可生气?” 元景烁正懒洋洋望着四周:“可是你把我放在眼里。” 云长清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你是在夸我慧眼识珠。” 元景烁也笑,却摇头:“不是,遇见云兄你,是我很幸运。” 云长清没想他能这么说。 他望着这个看似桀骜狂妄的少年,看见他明亮昂扬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他已经很少见的、一腔极赤诚纯粹的意气。 云长清默了默,缓缓敛起神色:“某不才,只是你既然叫我这一声兄长,我定不会负你。” 元景烁:“景烁亦是。”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管事推开屏风门,他们走进去,这是间极清雅的房室,墙上垂挂着素绢纱画,墙角几簇竹枝,并小溪绕屋流觞,窗棱半开,有含着水汽的清风拂进,吹得鲛珠串帘轻灵作响。 几人落座,小月主动跪坐在元景烁身后,林然瞅了瞅她,她无辜眨了眨眼,满脸柔情望着元景烁的背影,眼波就差能滴出水来。 林然:“…”真爱,行趴。 管事过来恭声问忌口,云长清道:“小楼西的菜肴是金都一绝,没有菜单,都是厨师根据最新鲜的食材做。” 管事笑着点头,问过忌口后,就亲自下去招待酒菜。 房间重新安静,云长清渐渐闲适下来,才有功夫细致解释:“刚才那人叫夏侯岳,是夏侯家主的小儿子,因为是老来得子很是受宠,给宠得冲动暴躁,我这次让人把他拖回去,夏侯家主觉得失了面子,应该会收拾他安分一阵…至于那些隔壁包阁的年轻人,该是其他州来游历的,小楼西很有名声,被许多人视为风雅之地,三教九流大大小小的宴席都爱聚在小楼西。” 元景烁听得认真,他知道云长清是在助他迅速熟悉金都的情况。 他们说话,林然搭着胳膊望向窗外,望见一片浩荡迤逦的亭台楼阁、大街小巷如织交错…在大片高低不一的建筑群中,赫然屹立出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 那塔很尖、很高,通体是幽幽浓黑,突兀伫立在那里,像一根黑色的尖刺撕开满城繁华盛景,竟莫名给人种惊心动魄之感。 林然好奇指了指:“那是什么塔。” 云长清望去,笑了:“这正是我要说的,那是金都淬心塔。” 淬心塔。 元景烁神色微动。 他记得在华阳城时,云家拍卖行的管事就特别与他提起过这座塔。 “淬心塔,高约九百九十九阶,分九重,一重一炼心,是为淬心之塔。” 云长清道:“淬心塔是金都第一炼境,允许所有元婴期以下的修士闯境,半数来金都游历的修士,都是为了闯一闯这淬心塔,相传能闯到第九重,就能勘破玄妙境界,为此我云家与其他两家还共约许下重诺,以求有人能解开这座高塔的秘密,可惜至今没有人能闯到第九重。” 元景烁:“你也不行?” 云长清笑着摇头:“我也不行,我只走到第七重,就再难寸进。” 元景烁遥遥望着那座塔,眼神若有所思。 云长清端起杯酒,想到什么,笑望向林然:“林姑娘可会喝酒?” 林然直接端起酒杯。 这位云师兄一路照顾他们,太地道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元景烁收回目光,皱眉望她:“你还会喝酒?”他们之前五年,过雪山最冷的时候让她喝酒暖身她都不喝。 林然想了想:“我的师父是天底下最大的酒鬼,你说呢?” 元景烁嘴角扯了扯。 云长清莞尔,端起酒杯:“元弟,林师妹,来,这一杯欢迎你们来到金都。” 元景烁不好再拦,也端起酒杯,三人撞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微辣绵柔的酒液滚入喉头,林然放下酒杯,发现他们俩都盯着她。 林然莫名其妙:“怎么…嗝。”话没说完,就是一个酒嗝。 她捂住嘴,表情有点不好意思。 元景烁盯着她脸颊几乎是刹那升起的熏红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额角青筋跳了跳:“你不是说你会喝酒吗?!” 云长清满脸一言难尽:“林师妹说的是江剑主很会喝酒…吧。” 元景烁:“…” 元景烁勃然:“那你还有脸问我‘你说呢’?啊?!” “是啊,我师父会喝酒,你说呢…” 林然眼神渐渐飘忽:“…就和我没什么关系呗。” 元景烁:“…” 云长清:“…” “林然!!”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林然觉得她不是不会喝酒, 主要是这个酒有问题。 看着颜色那么清亮、装酒的瓶子那么清秀可爱,喝进去的时候口感那么绵柔…怎么她就醉了呢? 林然趴下的时候,流下了茫然的泪水。 “骗子。” 林然委屈:“说好的桃花酒, 花做的酒怎么能醉人呢?” 元景烁一把扶住她手臂,才让她没有直挺挺脸怼桌上, 听见她还在不敢置信地喃喃, 气得额角青筋一个劲儿跳。 “起来!” 元景烁冷着脸把她扯起来,正要开骂, 就哑了声。 她抬起头, 呆呆望着他。 元景烁眼睁睁看着那如玉脸颊一寸寸敷上红霞, 圆溜溜的杏眼,那双从来清亮的眸子清晰蒙了一层水雾, 她努力睁着眼,可那水雾却越来越浓。 元景烁几乎都能想象, 如果揉开那层水雾,一定会有剔透的柔软的水液满溢出来, 无力的、微凉的蜿蜒过手背… 元景烁知道自己该移开眼, 可是他动不了, 眼睛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只能直勾勾地、一眨不眨望着她。 她忽然颤了下, 断翼般的眼睫轻颤,一滴泪终于像梨花满溢的露珠,从她眼角落下来,湿痕划过她脸颊, 晕开敷粉春色, 可她神色仍是那么茫然, 望着你, 纯净无辜得像个稚孩。 直至百年、千年,直至他一辈子,元景烁仍忘不了这一幕。 那是他曾见过的,最旖旎的人间春色。 包阁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呼吸声都像是消失。 直到云长清一声咳,声音有点发哑:“林师妹醉了。” 林然恍惚听到有人叫她名字,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元景烁突然按住她后脑,略微粗暴地把她按在肩膀上。 林然脑门磕到男人坚硬的肩胛骨,呜的一声,想挣扎,元景烁手死压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给她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低低“嗯”一声算是答云长清,手按着林然的头,紧抿着唇,难得有些无措。 “我来扶着然姐姐吧。” 怯怯的声音响起,小月不知何时膝行过来,跪坐在另一边,膝盖压住林然的袍角,身体前倾,胸口几乎贴住她的后背。 它一眨不眨盯着林然鬓角凌乱的碎发和露出的一点点白皙侧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嘴里颠三倒四地喃喃着:“我来照顾然姐姐,然姐姐喝醉了,我很会照顾人的…” 元景烁冷冷看向她,它感受到男人眼神中冰冷的警告,才艰难移开目光,往后靠了靠,低头可怜兮兮跪坐在那里。 “不需要。” 元景烁把林然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一字一句:“离她远点。” 小月垂着头,抑制不住急促的呼吸瞬间僵住,眼底飞快闪过怨毒的狞意。 云长清想到自己刚才的晃神很有些羞愧,又咳了几声,才道:“我叫侍女送些醒酒丸来。” 元景烁点点头,刚要扬声叫人,屏风门就被轻轻一敲,女人夜莺般柔媚的声音传进来:“几位客人,是找三娘吗?” 云长清一顿,元景烁抬眼看来,云长清解释:“是小楼西的女主人,罗三娘,她身份有些特殊,你与我一起口称罗夫人便是。” 元景烁点点头。 云长清道一声“请”,屏风门被推开,拂进一袭馥郁香风,紫色倩影盈盈而入,伴随着婉转的笑音 “是奴家回来迟了,让几位贵客久等,奴家这心里着实不安呀。” 元景烁望去,见是位样貌三十出头的少妇人,香腮蛾眉、皓齿瓠犀,乌黑云鬓斜簪着几只金凤钗,鬓角别一朵盛放的牡丹花,执一把美人团扇,体态丰腴婀娜,一步步走来,仿似步步生莲,道不出的妩媚曼妙,虽不及少女娇艳,却更有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 云长清客气:“是我们来得唐突,罗夫人太客气了。” 罗夫人被逗得咯咯笑:“许多年未见,云公子还是这样风度翩…呀,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罗夫人看见靠着元景烁的林然,一愣,再一看,顿时莞尔笑了:“姑娘是醉过去了。” 云长清望着林然,眼神渐渐柔和,笑:“她酒力不好,一杯就倒了,我们出来没带侍女,还得劳烦夫人照顾她醒一醒。” “这哪还用云公子吩咐。” 罗夫人爽快说,回身招了招扇子,竟立刻有身高体健的仆从扛着软塌、梳妆台等女儿家的物事进来,在房间一角一一摆上,又折上一扇绣花屏风,眨眼功夫竟凭空收拾了个女儿家的闺房。 这时罗夫人身后跟着的其中两个侍女低着头小步过去,柔顺地跪到元景烁旁边。 元景烁顿了一下,才松开手,她们立刻轻手轻脚把已经醉迷糊的林然扶起来,罗夫人特意嘱咐:“轻一些,好生服侍姑娘醒酒。” “是。” 她又偏头吩咐:“再端几碗甜汤来客人们润润喉。” “是。”另两个侍女福身,正面后退到门边才转身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只如行云流水,规矩得根本不像是在青楼楚馆风月之地,倒像是氏族家正正经经养出来的。 做完了这些,罗夫人回过头来,才笑问云长清:“我听孩子们说,公子捡了个从我小楼西走丢的姑娘?” 云长清抬了抬手:“是,这位小月姑娘说是来自小楼西。” 罗夫人含笑望去,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跪坐回元景烁身后的小月,全身瑟缩了一下,才柔顺俯身:“小月见过夫人。” 罗夫人看见小月,神色闪过惊讶,随即迟疑:“这位姑娘…” 林然半睡半醒间觉得嘴里被轻柔喂进什么酸酸的东西,一入喉冰冰的凉意直蹿脑袋顶,林然一个激灵,迷糊的醉意瞬间飞了,她睁开眼,面前是两个很漂亮的姑娘,对着她盈盈福身:“姑娘醒了。” 林然恍惚仿佛自己穿到古代闺秀小姐。 一个姑娘给她递了清茶漱口,另一个姑娘用软帕沾水细致为她擦脸擦手,问她要不要小憩一会儿?要不要换身衣服梳妆打扮?林然忙不迭摇头,她们就把端来的簪钗绫罗拿回去,最后端着甜汤要喂她…是的,喂她。 林然穿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从没享过这种待遇,整个人都有点麻爪,赶紧接过来自己喝,边喝心里边在想,不愧是销金窟温柔乡,别说男人了,她都要不行了——这也太幸福了。 喝完甜汤,两个漂亮小姐姐又最后像打扮洋娃娃给她细致整理了一遍全身的衣服,才撤开屏风。 林然走出去,一扭头,几个仆从不知何时进来,扛着软塌屏风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走了。 林然:“…” 屋里几个人说着话,却不约而同分了神往角落。 隔着屏风能隐约瞧见少女纤瘦的身影,坐起来乖乖净了脸,自己端着喝了汤,由着侍女给打理了衣服… 罗夫人注意着云长清与元景烁的神情,眼波不动声色轻闪。 林然这才走出来。 元景烁喝着酒,瞥见她直愣愣站在那儿,心里莫名有股火顶着,语气不大好:“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林然并不在意他又莫名其妙发脾气,反正他一个月总有三十二天不高兴;她哒哒小跑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悄咪咬耳朵:“你看到了吗?好有排面。” “这就是有排面。”元景烁冷哼,睨她:“能不能有点出息。” 林然睁大眼睛正要说话,元景烁盯着她,突然用力揉她头发。 不是师父那种特别温柔特别宠爱的摸头顶,他这手法粗糙得像直男撸猫,林然怀疑自己头发都要被揉成毛团了。 “!”动什么都不能动她的发际线,林然怒了,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忽而旁边轻笑声,林然扭头,才注意到屋里多了位容貌慵艳的紫衣美妇,美妇人望着她,关切道:“姑娘醒了,哪里还有不舒服吗?” 林然听她口吻便知是云长清提到的小楼西主人罗夫人,笑着摇摇头:“没事了,谢谢夫人照顾。” 罗夫人笑:“不用谢,姑娘在我小楼西醉的,便是奴家分内之事。” 林然拱了拱手,罗夫人说回之前的话题,略显迟疑:“说来不好意思,这位小月姑娘,其实奴家没什么印象。” 林然望去,小月柔顺跪坐在元景烁身后,帷帽遮住头顶,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垂着头,也不出声。 “小楼西的姑娘太多了,又时常有够赎身钱的姑娘赎身离开,奴家不是每个姑娘都认清。” 罗夫人说着,门外又进来几位管事,躬身要行礼,罗夫人摆摆扇子:“免了,你们来看看,这位小月姑娘可是谁手下的?” 那几位管事抬头看来,其中一个管事嗳一声。 小月轻颤。 “夫人,这是我手下的小月姑娘。” 那管事道:“您还记得小半年前小的与您禀报过的,在浅凝姑娘春宴上逃走的姑娘。” “…你这样说,我似有了些印象。” 罗夫人想了想:“我记得是个半妖小姑娘。” “就是她!” 管事望着小月,仍是余气未消,怒声:“你这小兔妖,幼时流落在外快病死了,可是夫人给你领回来才有你一条命活,小楼西这么多年供你吃穿护你周全,我们也不是那等迫害人的下贱地方,你若不愿卖身也可以做个清倌弹弹曲跳跳舞,等过些年攒够了赎身钱自然放你自由,结果一溜眼你跑个没影…就是养条狗也比你有良心!” 罗夫人蹙眉,有些无奈说:“好了。” “夫人,我就是有气!” 管事生气:“夫人宽宥,可这兔妖着实没良心!” 小月再也忍不住,哭着跪倒在地上:“小月错了,是小月昏了头!我那时害怕,我想出去,看见客人多没人注意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就…但我没想不认账,我想以后攒了钱再给您寄回来,我想有本事了再回来报答您的恩情…” 她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可我出去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好多人都想害我,我才知道夫人和管事大人这些年对我有多好,有一次我险些就死了,是元大哥和然姐姐救了我,我那时就在想,若是能活着,那我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感谢您……夫人都是小月的错,小月对不住您,但小月不是没良心,您的大恩大德小月记一辈子的!”说着,她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 罗夫人被说得动容,眼眶渐渐红了,半响,似是苦笑似是自嘲轻轻一声:“是啊,若能走,谁想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呢。” 周围的侍女都悄悄抹起了眼睛,管事不忍:“夫人…” 林然觉得自己不对劲。 这种动人的场面,她竟然没办法一起被感动。 传音容易被偷听,她放在桌下的手碰了碰元景烁,贴着他的手背,手指不动声色地写:小月被救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没说要回家啊…不是颠颠就要跟你走吗? 元景烁面无表情。 林然继续写:这就是爱吗?!! 还有两个感叹号。 元景烁脖颈青筋抽了一下,一把薅住她爪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林然呲了下牙,把手抽回来,扭头继续看坏兔兔梨花带雨骗人。 “好了孩子,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罗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你也不容易,回家来就是了。” 小月却不动,仍然伏趴在地上,只有越来越大的哭声:“夫人…小月对不起您,但小月不想、不想…” 罗夫人渐渐意识到什么:“你不想回来?” “是元大哥救了小月。” 小月像是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含泪的眼睛决然望着元景烁:“小月想报答元大哥,小月愿意为奴为婢伺候元大哥,请夫人成全!”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然总觉得罗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地转,直到小月说完,才移到元景烁身上。 罗夫人看着元景烁,眼中渐渐浮出异彩。 “这位便是元公子?”罗夫人道:“刚才一见,便瞧着这位公子器宇轩昂,只是公子总冷着脸,让奴家都不敢开口讨嫌。” 云长清收回望着林然的目光,笑:“这是我的义弟,性子是冷些,却是个极重情重义的好儿郎,正是他们救了小月姑娘一路带回来。” “顺手的事。” 元景烁面色淡淡,对小月说:“我不需要人伺候,送你回来算是践了诺言,我们就此别过。” 小月脸瞬间惨白。 “我知道,元大哥一直不想留下我…也好,也好,反正我也只会拖元大哥后腿。” 她望着元景烁,颓然跌坐地上,嘴唇哆嗦着,两行清泪坠下,倏然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只是元大哥不要我…那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似喃喃自语,分明已有心如死灰的决然。 全场没有人说话。 林然猜这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大家都被她出色的演技震撼了。 一个无可置疑的恋爱脑,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种奥斯卡级别的演技,自己都快信了,对方也必须觉得自己信了。 林然赶紧调整自己的表情,适时表现出动容怜惜不忍等等一个路人甲随剧情发展应该表现的机械情绪。 罗夫人望了望,见云长清面露惊讶,那青衫少女不忍地偏过头去,那个卓尔俊美的少年郎望着垂泪的兔妖,浓眉越拧越紧。 罗夫人心思流转,有了决定。 众人只听罗夫人忽而叹一口气:“我不想你这样刚烈…罢了,我还你自由,你便留在元公子身边。” “夫人!”小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元景烁皱眉:“罗夫人,我不需要——” “元公子,便当奴家厚着脸,求您一求。” 罗夫人露出自嘲地苦笑:“外人看我们小楼西如何如何好,姑娘们个个当小姐般养大,可只是我们自己人知道自己的苦,再多钱财再多追捧又如何,在这风月之地,仍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就如刚才你们从夏侯家少爷手中救下的浅凝姑娘,浅凝姑娘已经贵为我们家的花魁,仍免不了要受人摆弄欺负…” 她又折起帕子轻轻擦拭一下眼角,一双美眸含泪望向抿着唇的元景烁:“小月能遇上你们,是她的福分,她很勇敢,就凭她的勇敢,我就愿意放她自由,可是她一个半妖,还没结丹的修为,在外面一个人如何能活?只有你们,只有你们能收留她、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奴家舍下脸,为她求一求你。”说着,她竟折身盈盈一拜:“元公子,您便留下她吧,给她一条活路吧!” “夫人!” “罗夫人!” 林然吸了吸鼻子,扯扯元景烁衣角,小声助攻:“要不我们留下她吧。” 云长清也站起来,叹一口气:“元弟,不说当婢女,平日里添茶倒个水总是可以的…便是你不用,林师妹也是需要个女孩子照顾才方便。” 元景烁沉默不语,几人连番苦劝,他才终于松口:“你想留就留吧。” 众人顿时都笑起来。 “这真是皆大欢喜!”罗夫人擦去眼泪,欢喜抚掌,赶紧吩咐管事:“快去把小月姑娘的身契与一并物事取来。” 管事赶紧取来,罗夫人拿起那张蘸着小月血誓的身契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烧得一干二净。 小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又重重向罗夫人磕头,哭着说:“夫人!小月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唉,也是个倔强孩子。” 罗夫人叹一口气,亲自弯下腰把小月扶起来,用帕子温柔擦她脸颊交错的泪痕,似是欣慰又似是别有意味:“小月,你比我有福气…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福气,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小月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怨恨、恐惧、杀意…所有黑暗的情绪如恶鬼冲撞着咆哮着,她全身都在轻颤,流着泪,破涕为笑:“是!夫人!小月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罗夫人高兴地笑:“真是好孩子。” 罗夫人亲自送他们离开,回去隔窗望着云家的兽车走远,脸上的笑意都没放下来。 管事悄声过来,狗一样跪在地上:“恭喜夫人,小月姑娘寻了个好人家。” “确实是个好儿郎。” 团扇轻轻掩唇,罗夫人轻叹:“一对少年儿女都是龙凤,那青衫姑娘也让我喜欢…不过小月既然心仪那少年,看来还是小郎君更胜一筹。” 管事笑:“小月姑娘是女儿家,自然心仪元公子。” “女儿家…” 罗夫人轻轻一声,也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管事额角冒出冷汗,忙不迭低头不敢言语。 “夫人。” 后面又有另一位管事过来,低声道:“浅凝姑娘说,今天遇见的那位元公子,她很欢喜。” “她也看上了?” 罗夫人微讶,随即笑:“这一个个的,都眼尖得很…告诉她,让她好生准备着吧,那小郎君不声不响、可是块冷心冷肺的硬骨头,小月若是啃不下,便让她试试。” 管事恭声:“是。” 罗夫人缓缓走出,靡靡丝竹嬉笑声不绝,她倚着栏杆,俯瞰这纸醉金迷的温柔冢,掩唇慢慢笑了。 …… 云长清把他们送回了宅院,云长清对元景烁道:“之后我有些事要查,怕是没空关照你们,你自己小心,若有险情就报我云家的名字,再不济直接上府里找我。”说着拿了块云家客卿令牌给他。 元景烁没有推辞,接过来点点头,云长清这才笑了,走时深深望了望林然,道别转身离开。 他们望着云长清乘上兽车离开,车队刚才消失在巷尾,林然旁边一闪,一个人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那气势,林然乍一下还以为是元景烁,然后就看到娇艳的粉裙。 林然:“…?” “不是。” 林然扬起声音:“你的痴情人设呢?你的楚楚可怜人设呢?都不再撑一会儿的吗?” 小月一顿,回过头无比阴冷望了她一眼,倏而嫣然一笑:“然姐姐,你是喜欢我这样吗?” 林然:“…” 林然望了望她娇怯甜美的神色和恨不得生扒了自己皮的残暴眼神,默了默:“算了,当我没说。” 小月骤然收敛表情,冷冷盯她一会儿,转身进屋去了。 林然砸吧一下嘴,问元景烁:“你觉不觉她脾气越来越大了?” 她本来是想寻求同盟,结果元景烁冷脸给她一句:“你很闲吗,总管她做什么。” 林然:“…”呔,这一个脾气更大! 林然睁圆眼睛:“你今天怎么这么暴躁,好好说话不行吗?” “好好说话。” 元景烁被气笑:“你不会喝酒,在外面逞什么能?醉成那样…”她水亮亮望来的模样猝不及防闪现,元景烁声音戛然,嘴唇动了动,生生转了口风:“——当醉倒了很好看吗?!” “我没想到那个酒那么烈嘛,其实不那么烈的话我是可以喝一些…”林然顿时有点心虚,她平时超克制的,谁知道就今天馋了那么一小下,就栽坑里了:“而且我酒品很好的,不发酒疯也不说胡话,就算稍微喝醉一点,也会很快缓解过来的。” 元景烁听她狡辩,怒极反笑:“你还挺有经验!你——” 他突然想到什么,脑中轰一声响,眼中涌起风暴般的怒意:“你还在谁面前醉过?!” 林然不满:“你怎么说得我像个酒鬼一样?” 元景烁眼中风暴更甚、甚至隐泛金痕,一字一句:“说——” “没啦。” 林然悻悻说:“我就在宗门里的时候偷喝过一次,被师父发现了,被收拾得很惨,以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喝酒。”其实不是师父收拾她,是奚辛给她收拾得够呛;师父正相反,没舍得骂她,只不过以后林然再也没从师父那里摸到一根酒毛…唉,一时竟不知道这两种哪个更狠。 听见只有师父,元景烁脸色稍缓,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师父都是白胡子飘飘的老头,那已经不用算是男人了。 元景烁望着林然仿佛被浇秃了绒毛的悻悻表情,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蹲在墙角委屈巴巴望着她师父求求人家不要生气的。 那是她的过去,快乐的,鲜活的,可爱的… 那是林然的世界。 元景烁从来没有试图去打探去了解林然的世界,正如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过往,就像他从一开始就给彼此定下的无言默契——不过问彼此的私事,结伴前行,合适的时候各自分道扬镳,不过同行一场。 可是他现在突然的,突然的就升起某种不可抑止的念头。 元景烁脑中划过很多念头,好半响,突然抿了抿唇。 “你还没有与我说过你的师父。” 林然抬起头,元景烁凝望着她,低低道:“你的师父、你的宗门…是什么样子?” 林然一愣,也没有想太多,只当他是好奇。 “那说得可太多了,我的师父呀…” 林然想了想,忽然笑弯了眼睛:“我的师父,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 无边风雪呼啸,万里皑皑中,血色妖气倏然席卷。 瘦长的人影如鬼魅浮现,化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漫天妖气化为血河柔顺流淌在他脚边,猩黑袍尾擦过洁白的雪层,所过之处都仿佛被拂上一层不详血色。 “陛下没错了,就是这附近了!” 喜弥勒圆滚滚一坨凑到他旁边,边追着走边殷切说:“以陛下的实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很快找到那狗东西,到时候说扒皮不带挖心说抽魂不带毁元婴……” 妖主没有给他一个眼神,苍白的赤足踏空而行,血河覆盖地表蜿蜒出万千猩浓的分支,正要一举将整片连绵雪山熔空,就听远山轰然一声巨响。 喜弥勒的谄媚声戛然而止,骇然望向远方,在震天动地的巨响中,眼睁睁望着天边一座高耸入云的恢弘雪山轰然坍塌湮没。 滚滚雪潮崩坍,暴虐骇戾的剑气冲天而起,咆哮着几欲撕裂苍穹,又被一柄横出凛冽白芒悍然压下,两把巨剑虚影在半空狠狠相撞,罡风震荡开可怖洪流,一瞬几乎将时空都扭曲—— 妖主缓缓转过身,血凝瞳孔中冷冷倒映着那两把巨剑法相。 磅礴威压生生碾下,喜弥勒全身止不住地颤栗,声音打哆嗦:“这剑、剑不是——” “江、无、涯。” 暴戾阴骘的少年音色自半空尖锐横出,喜弥勒两耳瞬间爆出血花,最后听见的声音,只有少年碾血般的一字一句:“你阻我,是想死吗?!”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元景烁披上外裳, 握着刀往外走。 天还没完全亮起,元景烁跨过门槛,就见小月站在院子里打水。 她拎着水桶, 伶仃仃地站在水井边,乍一看让人莫名觉得可怜。 元景烁却发现,她动作漫不经心,一桶水打得摇摇晃晃, 眼神一直在往一个方向瞟。 元景烁循着望去,正看见隔壁房间,那里一片安静,只是房门半开着——可能是主人睡前没卡紧门、被晚风吹开了。 元景烁走过去, 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的床, 床上被子鼓鼓囊囊卷成一坨, 仿佛一只圆滚滚的大型蚕宝宝, 只露出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显然不是彻夜辛苦打坐修炼的样子。 元景烁扶着门框,揉了揉额角,到底扶着门沿无声无息关上,由着她继续呼呼大睡。 关上门, 他转过身, 径自走向小月。 小月已经收回窥视的目光,状似认认真真地打水,但元景烁并不会忘记她刚才那种眼神。 贪婪的,粘稠的,恶臭的, 像泥潭投出来的一双腐烂的眼睛, 没有一点可以被视为阳光的东西。 一只手突然拉住水桶, 小月仿佛被吓了一跳,怯生生抬起头:“…元大哥。” “我只再说一次。” 元景烁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离她远点,明白吗。” 小月一怔,咬住唇,眼眶里转着泪水:“元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然姐姐…”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有眼睛,看得清楚。” 元景烁眼神冰冷如刀:“小月,别再让我看见你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我现在不杀你,不是不能杀你,明白吗。” 小月看清他眼底暗金的流纹,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杀意。 是啊,谁都能杀它,谁都敢威胁它,谁都能践踏它。 因为它只是一个半妖,是一条被养出来钓鱼的虫子,是卑贱的蝼蚁,所以它就活该一辈子被践踏?活该像灰尘一样碾碎在鞋底?!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这就是它的命?! 小月浑身一震,似是恐惧地低下头,没有任何人看见它眼底狰狞蔓延的恨意与不甘。 是,你们都高高在上,你们都翻云覆雨,都玩弄它,都践踏它。 早晚有一天,一定有一天!它可以——它可以—— 元景烁看它低头讷讷不语,眼中冰冷的金痕隐去,把水桶扔回水井,转身大步离开。 水桶掉进水井里,溅起的水花打在小月脸上,它低着头,好半响,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经布满诡异的紫色纹路,但只是一瞬,就重新湮没。 手背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痕,小月望向空荡荡的门槛,脸上浮现奇异的笑容,哼起轻快的小调,转身继续提起水桶。 元景烁牵着疾风马走上大街。 燕州有禁空令,禁止普通修士飞行,金都空中只允许元婴修士和拥有家徽的大氏族嫡系车队行驶,其他人只能步行、或者乘着异兽在地上走。 元景烁按着疾风马后背注入一些灵气,疾风马顿时美得蹄子刨地,元景烁面无表情把撒欢的傻马拉过来,翻身上马,它屁颠屁颠就往前跑。 跑了两个时辰,面前霍然开朗,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被开阔的空地取代,空地中间赫然伫立着一座漆黑的黑塔。 元景烁勒马停下,仰头望向那座高耸的黑塔。 淬心塔,金都第一炼境。 一重一淬心,每过一重,闯塔者的名字就会在黑塔那一重亮起。 元景烁从下往上望,底层第一重名字最多,密密麻麻如无数萤火微光闪烁,越往上名字越少,名字越大、也越来越亮,如同被簇拥的星辰。 他的目光一重重扫过,最后顺着黑塔高耸的塔尖没入云端,顿了会儿,反身下马。 黑塔周围人头攒动,都是各地来闯淬心塔的历练者,黑塔前面排着一条挺长的队伍,不远处搭着一片凉棚,里面停着各式各样的坐骑,都是练气筑基期的异兽;旁边还连着一片装饰更华丽的平顶建筑,里面划分成大块大块舒适的毯区停靠着一架架竖着族徽的华丽的兽车,有专人给那些更珍贵强大的金丹异兽喂食。 元景烁牵着疾风马走到凉棚,排了一会儿队排到他,递过去准备好的灵石,管事头也没抬,一手夺过灵石一手甩给他一个粗糙的木牌,也没说往那边走,极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元景烁没说什么,接过木牌,按照最前面几个隔断的数字编号顺着找到了位置,是很靠后的位置,隔断很是局促,疾风马站进去几乎不能转身。 疾风马站在狭窄隔断里,睁着大眼睛瞅他,可委屈地哼唧两声。 元景烁抿唇,手拍了拍马脖。 恰在这时,对面泛起一股异香,疾风马瞬间躁动,嘶鸣着亢奋探着脖子去看。 元景烁看去,才发现这位置恰好是凉棚边缘,对面正连着平顶建筑,半人高的厚墙对面,就是一大片开阔的铺满绒毯的隔间,一只似狮似兔两耳尖长,头顶披着一头孔雀尾羽似艳色披羽的异兽趴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属于金丹中期异兽的浑厚威压。 此时它嘴里懒洋洋地咀嚼着什么,像是吃得很欢快,粗壮的尾巴甩个不停。 元景烁抬起头,看见个娃娃脸青年抻着长腿跨坐在围栏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往远异兽嘴里扔一种红色果子,感受到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看来。 “呦,是你。” 他想了想:“你是…那天跟着云家少主的小子?” “荣前辈。” 元景烁并不在意他颇为轻慢的称呼,拱了拱手,转身牵过恋恋不舍盯着荣翰手里红色果子的疾风马。 “行啊小子。” 荣翰见他既没有露出被羞辱的愤怒与不甘,也没有打蛇上棍过来攀关系,神色冷静,一边叫着他“前辈”一边自顾自干自己的事儿,让人愣是挑不出理来,将不卑不亢做到极致。 荣翰反而高看一眼:这小子挺狂挺傲,却又沉得住气,这两种气质奇异地在他身上糅合,就很有些卓尔不群的味道。 荣翰再打量他,之前没注意,只当是个普通的金丹初期,现在才发现这还真是个小子,也就三十岁?不、不…也就二十岁,竟然就已经金丹了?! 二十岁结丹?! 荣翰暗自咽了咽唾沫,神色却郑重了一些。 金丹初期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但如果这么年轻,那就不一样了,至少证明他有资质,值得人高瞧一眼。 荣翰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元景烁没看他,淡淡道:“元景烁。” “元景烁,名字倒是不错。”荣翰砸吧一下嘴,看他牵着疾风马,哂笑:“它是闻着这甜榴果的味儿了,倒是个识货的,你别拽它,给它吃个。”说着直接甩了个甜榴果过去,砸在马蹄上,咕溜溜滚到旁边。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 天地良心,疾风马超想弯腰去吃。 香香甜甜超诱人的果子就落在脚边,不就是诱惑它去吃吗,它们马可没那么多讲究,一弯腰吭哧一口,甜甜的灵气一定能让它美得冒泡。 但是疾风马不敢。 虽然主人在旁边一声没出,但它就是知道,它这个时候不能低头。 尾巴亢奋甩成了小旋风,涎水本能地滴滴答答从嘴边坠下来,它也把自己都快粘过去的眼神生生撕回来,昂首挺胸,求表扬般地用头拱了拱元景烁的手。 元景烁终于缓缓笑了。 他重重摸了摸马头,弯下腰,亲手把那个价值不菲的甜榴果捡起来,转身递还给脸色渐渐怪异的荣翰,脸色冷静如初:“前辈客气了,只是我的坐骑糙惯了,吃不惯这东西,请前辈收回去吧。” 荣翰并不接,盯着他,缓缓眯了眯眼,却说:“你真的很狂啊小子。” 元景烁笑了笑,就要把甜榴果放到墙边,荣翰却伸手接过来,用得力气有些大,更像是夺,泻出三分余怒。 “有本事的狂,才配叫狂,否则就只能是找死。” 荣翰接过甜榴果,随手扔给后面的坐骑,看着元景烁,冷哼:“小子,我承认你年纪轻轻就结丹应该天赋不错,不过还是不要太轻狂好,就算你与云家少主交好也不代表云家能护你一辈子,该低头的时候就得学会低头。” 元景烁却拱手道:“谢过前辈提醒。” 荣翰被生生噎住,眼看着元景烁转身离开,发出半气半笑一声“嘿!” 元景烁走出凉棚。 “一个小小金丹后期就敢对你不敬。” 粗嘎声音在脑中阴飕飕冷哼:“少苍…元景烁,等你把他踩在脚下,定要他向他磕头求饶!” 元景烁眼皮子都没抬。 自从他结丹,随着封禁的力量逐渐释放,这个阴魂不散的声音重新破禁,它说它叫撼天。 “一力撼苍天,只有我配得上这个名字。”它曾无比骄傲地说。 元景烁很小的时候它就出现过,他曾愤怒地质问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却顾左右而其他。 之后元景烁就不再问,他学会了漠视,学会了压制,并且一度成功了。 但随着力量的逐渐强大,它却像是渐渐解封,越来越活跃,无孔不入融进他身体——就仿佛它本是与他一体。 不过被他不死不休封印了几次,它总算有了长进,不敢再嚣张叫他少苍,改为叫元景烁,猖狂的态度也勉强收敛起,但仍不死心地试图蛊惑他。 “你应该去找万仞剑阁楚如瑶。” 撼天催促:“她很重要,她是你来这里的意义你知道吗,你要得到她的爱意,吸收她的气运强大自身,你才可以改变——” 它突然一卡,元景烁冷不丁:“改变什么?” 撼天哑声,半响含糊:“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是为你好!元景烁,日后你会感激我!” “你听我的。”撼天强调:“你可是要执掌苍生的人!” 元景烁冷笑,用灵气把它再次压制,撼天发出惨叫,勉强收敛起来的脾气再次点爆,狠邪怒吼:“狗日的少苍!老子早晚弄死你啊啊——” 元景烁走向淬心塔,遥遥长队边还有一个通道,却只有寥寥的人经过,要么是衣着格外华贵的氏族要么是威压强悍的金丹后期以上强者,不需要排队就直接往里走,守着通道的管事亲手奉上一块玉牌,恭恭敬敬送他们进去。 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在修真界、尤其是这世俗观念浓重的九州都府,体现得淋漓尽致。 元景烁收回目光,径自走向长队。 人群往前蠕动,元景烁听着周围嘈杂亢奋的议论。 “听说闯过第五重开始,每往上一重燕州州府就赏赐大量宝物,若是能闯到第七重,那更是可以随意开口讨要奖赏。” “呵,但第五重哪里好闯,能闯上去的哪一个不是说得上名号的高手!” “…你第几次来了?” “第二次,上次闯塔伤得太重,我足足缓了小二十年才修补完心境,险些就跌下筑基后期。” “什么?闯塔还会受伤?” “这不笑话,你当这闯塔是说着玩的,什么叫淬心?就是给你心境上的漏洞都挖出来,一个接一个考验你!闯过去了心境就更上一层楼,没闯过去的,那就成心魔了!” “心魔?!” 正说着,两个身着燕州州府官服的修士各拖着一具软趴趴的人出来,那两人瞳孔圆睁、五官狰狞扭曲,七窍出血神情恍惚,俨然已经是半疯。 周围瞬间一寂,半响,元景烁听见身后人瑟缩议论:“又拖出来两个。” “一个金丹初期,一个金丹中期…怎么都变成这样?!” “是不敌心魔,生生碎了丹吧。” “这已经算好的,之前一个金丹后期的强者闯第七境时被心魔毁了道心,当场堕魔,在黑塔大开杀戒,最后自己自爆而亡,那场面才叫惨绝人寰。” “啊?这么可怖,这、这…” 两个州府修士骂骂咧咧把半疯修士扔到边上,不解气地狠狠踹了两脚,踹得他们吐血,也不管他们死活,转身直接走了。 众人看着那原本应该高高在上、如今却疯癫卑微如狗的金丹强者,心下不由升起寒意,有一些胆小的悄声扯出队伍离开了,但大部分人还排着,心存侥幸: “我就闯前几重,不会有事的。” “我也这样打算,试炼试炼自己,淬心塔又不看重修为,主要是看心境。” “金丹又怎样,说不定就是他们徒有修为心境不够呢。” “有理…” “啊——” “兽车失控了?快拦住它失控了!” “撞过来了!” 兽吼车轮碾压地面的撕响突兀暴起,一架极其奢靡华丽的龙狮兽车横冲直撞进长队人群,将中间两个人撞得骨肉寸断喷血倒飞出去,刹那间惊起一阵凄厉的惨叫。 元景烁眼看前面两个修士要被生生碾进车轮,皱眉伸手扯住他们,他们惊魂未定连连向他道谢,元景烁随意点点头,望见人群如同被狮扑的羚羊群惶恐四散奔逃, 兽车上的人看见这一幕,竟然发出一阵嚣张的狂笑声。 众人瞬间惊怒:“这混蛋是故意的?!” 那兽车在众人惊怒吼声中不停反进,竟然以轴心往四周碾压,眨眼就要碾碎到他面前,元景烁眉头紧拧,忍无可忍一脚踹向龙狮兽粗壮的腿爪,长腿几乎划出破风声,龙狮兽那坚若钢骨的腿爪竟被硬生生踹折,哀嚎着猝不及防翻滚,拖着后面的兽车一起倒栽翻滚,那猖狂的大笑声转瞬化为恐惧的惨叫:“啊——” “岳少爷!” “快救少爷!” 后面一群侍卫才匆匆追来,大惊失色去救人,才从翻倒破碎的兽车里扶出来一个年轻男人。 “废物废物!” 年轻男人被扶出来,反手就给了几个侍从巴掌,望见那害得自己翻车的龙狮兽,勃然大怒一掌拍过去。 龙狮兽本有金丹中期修为,要说实力比年轻男人更强,但受限于被驯养的死契,对主人生不起任何抵抗,硬硬受了这一掌,瞬间喷血倒地,气息奄奄。 年轻男人这才转过身来,一双阴狠倨傲的眼睛环视四周:“刚才是谁动了爷的兽车?是谁?!” 众人这才看清那马车上的族徽,赫然是金都夏侯家,原本的群情激奋瞬间熄了大半,听见年轻男人毫不掩饰杀意的声音,都讷讷不语。 年轻男人狞笑:“好啊,既然都不说,那爷就把你们——” “是他!岳少爷是他!” 突然人群中不知哪儿个声音响起:“那个穿玄色劲装的小子!我看见了,就是他!” 众人发出嘘声,元景烁冷冷望去,那人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出完声就深深藏进人群中不露面,一时竟也分不出是谁。 但这已经足够了。 年轻男人看来,看见元景烁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眼熟,稍稍回忆,勃然大怒:“是你!那天跟着云长清的贱人!” 周围人不敢惹怒夏侯家,悄声散开,元景烁就这么暴露出来,他不怒不恼,冷静望着夏侯岳。 是的,好巧不巧,这驾车故意撵人的年轻男人就是那天小楼西的夏侯岳。 看见元景烁,夏侯岳又想起这些日子受的耻辱! 小楼西他被云长清当着那么多人打,被晕着送回家,父亲也不替他报仇,反而斥骂他无能、斥骂他不该现在招惹云家凭生事端,要关他禁闭!若不是他说要来闯淬心塔,父亲稍稍息怒,他现在还被关在家中不知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但即使如此,他也已经成了氏族间的笑柄! 想到这些日子受过的奚落嘲弄,再看见元景烁,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夏侯岳心中升起无穷杀意,眼神狰狞向元景烁走去:“原来是你!贱人!我对付不了云长清,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一个散修贱人——”说着就掏出来一个锤子样的法宝,法光耀眼,俨然是个强悍的高等法宝,竟是当街动手的架势。 元景烁眼神冰冷,手缓缓握住刀柄。 “嚯,岳少爷真是威风,先是公然纵车撵人,现在又要当街杀人。”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人群散开一条路,娃娃脸青年带着一群人笑呵呵走出来:“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怎么记得你们燕州禁令城中不许杀人?但看岳少爷这嚣张架势,不像啊。” 夏侯岳看过去,看见荣翰,惊疑不定:“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说我怎么在这儿,当然是来淬心塔历练的。” 荣翰笑嘻嘻:“结果一来就看见岳少爷大发神威,来来,快让我们瞧瞧,夏侯家的岳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干的。” 他声音太大,昭昭传遍全场,身后的那些修为不俗的同伴也都嬉笑起来,再加上刚才的兽车惊乱事件,那边通道的氏族子弟与强者们都投来几瞥,淬心塔的管事也站起来。 夏侯岳瞬间涨红了脸,夏侯家的侍卫长赶紧说:“荣公子说笑了,刚才是我们少爷的龙狮兽受惊才让兽车翻倒,我们少爷也是无妄受灾。” 这赫然是颠倒黑白! 众人露出怒色,却碍于没有切实证据、夏侯家又势大,都是敢怒不敢言,荣翰懒得和他掰扯这些,冷哼:“是吗,那岳少爷手里拿着这法宝这又是要干嘛?” “岳少爷。”侍卫长赶紧去拉夏侯岳,压低声音:“一个小小散修,您若要收拾有的是机会,这幽州姓荣的摆明要保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又何必在这里犯众怒。” 夏侯岳眼神闪烁,似乎还想动手,侍卫长只得沉声:“岳少爷,若是家主大人知道…” 夏侯岳大怒:“你敢威胁我?!” 侍卫长低头:“不敢,但家主本是命您在静室中闭关,是您说要来淬心塔历练,家主才允许您出关,特意派末将护送。” “你——”夏侯岳下意识扬起巴掌,可也不敢扇,这侍卫长不是他的侍从,是他父亲夏侯家主身边的私臣,半是保护半是监视他不闹事,他若是动手,传回去免不得再受一次家法,两次惹事怕是就要真触怒父亲了。 “…你们给爷等着!” 夏侯岳咬咬牙,狞恶瞪了元景烁和荣翰一眼,转身气汹汹走向淬心塔。 一场风波消弭,众人面面相觑,在松一口气之余,悄悄看了看元景烁,见他一个金丹初期的散修孤零零站在那里,眼中不由升起怜悯,暗自摇头。 “嘭。” 一个人被摔到元景烁脚边:“如果你还想活长点,小子,我劝你立刻躲进云府去。” 元景烁看着被丢在自己脚边的筑基修士,对上一张仓惶面孔,赫然是他刚从车轮下救出又对他连连感激道谢的人。 元景烁抬起头,荣翰在那边闲闲抱臂:“夏侯岳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得罪了他,他必然不会放过你,一个大氏族杀人的手段太多了,像你这种没有背景的无名小卒,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金都里。” “…前辈、前辈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那岳少爷飞扬跋扈,抓不到人他不甘心,他不会放过我们,我一时嘴快就…” 那筑基修士瑟瑟发抖抱住元景烁的腿求饶:“您大人有大量,您救了我们,我知道您是好人!饶过我饶过我!求您绕过我!” 见元景烁不说话,荣翰继续说:“当然,你要是和云家关系不熟,就只能现在逃出金都去了,赌一赌吧,在被夏侯家追杀的人发现之前逃出燕州,你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元景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从筑基修士手中抽出自己的腿,然后,猛一脚狠狠踹向他胸口,那骇人巨力一瞬生生废了他经脉。 那人瞬间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地上不敢置信望着他,连荣翰和身后几个同伴都愣了愣,望着他的眼神微变。 “我不是好人。” 元景烁盯着那筑基修士布满恐惧和仇恨的眼睛,一字一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面无表情踢开惨叫不止的修士,抬起头,双手合起,向荣翰等人重重一拱手。 “在下元景烁,谢过诸位。” 元景烁道:“若我下来,请诸位喝酒。” 他站直,拿出云家客卿令牌,毫不犹豫走向短的那条通道。 荣翰一众人呆呆望着他消失在黑塔,好半响没人说话。 “卧槽!”荣翰同伴忽的笑骂:“这小子好他妈狂啊!” “真的狂,一个金丹初期,妈的好像比我还牛逼。” “可不,我金丹初期的时候可是见谁都如见爸爸。” “得罪了夏侯家不跑不躲还浪费时间去闯塔,他是真不知道死怎么写是不是。”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很快他就知道厉害了…可惜,这小子资质不错,人品也不错。” “资质人品再好,嚣张成这样也是完蛋。” 荣翰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这小子也算知恩图报,别咧咧,咱们也去闯塔,走之前怎么也得闯到第七重。” 同伴笑道:“第七重太难了,几百年了闯到第七重的一共也没有三十个,我们是肯定没戏了,也就在第五重第六重转悠…若是说谁能行,也就靠靠你了。”至于第八重他根本没说,从这塔立这儿就只有一个当年铸塔主人的名字,不可能的事儿根本没必要想。 又有人正色:“你别逞强啊,能上就上,这淬心是能要人命的,别真落下心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荣翰摆摆手,快步走进淬心塔,进塔之前随意瞥一眼,塔身第一重上赫然闪现出一道亮光,是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元景烁 呦,闯得还挺快。 荣翰一挑眉,不甚在意地走进去。 脚一踏进,瞬间刀山火海迎面扑来,荣翰大步往前走,再之后是无数熟悉的面孔,杀过的人救过的人恨过的舍不得的人…无数曾经历过的场景,骄傲的悔恨的留恋的恐惧的… 荣翰已经是第六次进入淬心塔,第一次一口气闯到第六重,第二次闯到第七重,然后磨了四次,磨到现在还在第七重。 第七重已经成了他的坎儿,荣翰冥冥中有种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闯淬心塔了。 “噗哧——” 血花溅在他脸上。 荣翰木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身披嫁衣的少女倒在自己面前。 他的身体像是有自我意识般疯狂扑过去,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颤着手试图捂住她脖颈狰狞的伤口,她握着的匕首无力坠在地上,那血泊泊地涌出,艳红的,灼目的,像是比她身上嫁衣更凄艳美丽。 那种凄艳几乎要把他的心生生剜出来。 “你说你不能娶我,说会亲手送我嫁个好人家,说要背我上花轿,说希望我幸福、快乐,过平安喜乐的生活…我说,好,我嫁。” 她的声音发颤,颠三倒四地说着:“他对我那么好,就在今天,就在刚刚,爹娘坐在高堂上,他还对着爹娘磕头,说会好好照顾我,你没有回来,我不要任何人背,我自己走上花轿,他也不生气、都随我;我坐上了花轿,爹背过去抹眼睛,娘哭着朝我招手,好多好多的人祝福我,花轿的队伍那么长,吹吹打打,走过了半座城,我和他拜堂,那么多人催着他去喝喜酒,他不理,执拗要亲手把我扶进来,他笑得好傻,喜娘轰他走,他被推着踉踉跄跄往外走,一步一回头,突然跑过来,剪下自己一撮头发,塞进我手里,那么大个人了,咧嘴笑得比小孩子还快活。” “他说:九姑娘,虽然我年纪比你大很多,但你别嫌弃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说:我没有爹娘,九姑娘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明天我们就回门去,给爹娘磕头。” “他说:以后九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陪着九姑娘,我们去看西山的川,看北海的潮,找天底下最好吃的面饼,逛每一个上元节的花灯街。” “我已经要幸福了…”那双从来天真活泼的、充满爱意的眼睛望着他,渐渐溢满了恨和绝望:“可是你杀了我的夫君,可是你杀了我的爹娘,你杀了他们…” “你杀了我所有的家人。” 她喃喃:“…翰哥哥,我再也不能快乐了,再也不能幸福了。” 荣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 胸口像是千万根的钢针扎进血肉,扎得血肉模糊,他惨笑着:“他们害死了我的爹娘,小九,我那么小,我的爹娘那么无辜,他们就害死了翰哥哥的爹娘。” “可是我没有爹娘了。”小九望着他,忽然哭:“我爱了半辈子的翰哥哥,亲手杀了我的夫君,杀了我的爹娘。” 荣翰几乎没有力气呼吸,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颤颤抱住她,嘴唇哆嗦着,用近乎哀求的气音说:“我会照顾你的,翰哥哥可以照顾你的。” 小九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 “…我不要翰哥哥,我要夫君,我要爹娘…” 她望着他,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荣翰,我没办法怪你,也不想恨你。” 她说:“我只是很后悔,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 那声音渐渐淹没于无声:“不认识你,就好…” 她的手无力垂下来。 荣翰木然跪在那里,抱着渐渐冰凉的少女,好半响,轻轻把下巴搭在她毛绒绒的头顶,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少女的身体渐渐化为无数荧光消散,蓬勃的灵气在他周身涌动。 “小九。” 他喃喃,眼泪忽然落下来:“可是我也没有爹娘了,很早很早,就没有了。” 没有爹娘了,也没有小九了。 再没有了。 …… 荣翰缓缓走出淬心塔。 同伴们早就出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猛地看向他,荣翰扯出一个笑:“怎么样,震惊了,看见哥的辉煌战绩了。” 同伴一脸欲言又止。 “第七重,牛逼不牛逼。”荣翰强自打起精神:“走了,今天小楼西走起,我请客!不醉不归!” “不是不是!” 同伴吞了吞喉咙,指着黑塔:“你自己看!” 荣翰哼一声,转过身,目光在触及黑塔的时候颤了颤,才往上看,先看见第七重自己闪亮的大字。 “怎么了,这不就对的——” 他正要收回目光,往旁边随意一瞥,自己名字旁边赫然看见三个金光闪闪的字:元景烁 ??! 荣翰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瞪着眼睛去看。 “翰哥。” 同伴甲艰难吞了吞唾沫:“那小子,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荣翰也有点怀疑三观:“是吧。” 同伴乙:“…金丹初期,过第七重?” 荣翰:“…是、是吧。” “我不信!” 忽然有同伴丙哀嚎:“这不可能!这假的绝对是假的!我不信不——” 黑塔刹那间爆出璀璨金光,在灼眼的光芒中,所有人眼睁睁看见,黑塔高高的、接近塔尖的地方,那凌驾所有名字之上的、原本只有一个孤零零名字的地方,缓缓浮现出三个金色的大字。 笔走龙蛇,劲瘦峭拔,如悍然刀锋一寸寸劈出 元、景、烁 众人:“…” 很久没有人说话。 “好了你如愿了。”同伴甲幽幽:“不用信,的确是假的——因为他已经第八重了。” 同伴丙:“…” “怪不得他那么狂。” “怪不得他那么牛逼。” “我还瞧不起他。” “我以为他在第一层,结果他在大气层。” 同伴甲流下悔恨的泪水:“妈的,小丑竟是我自己!” 荣翰:“…”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元景烁一步步往前走。 脚下漆黑的阶梯化为刀山, 汹涌火海瞬间吞没他的身体,他步子没有一丝停顿。 第一重,过。 刀山火海倏然扭曲成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他脸上扭曲出恐惧,又渐渐化为狰狞的恨意,咆哮着向他扑来。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那年他九岁, 心脏喷出的血溅在他脸上,滚烫的,曾让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景烁大步往前,中年男人尖利的指甲在划到他眼珠的咫尺倏然消散。 第二重, 过。 中年男人消失, 化为一张张笑脸, 转瞬他们满脸绝望地跪在地上, 头顶悬着一把把镰刀,一个抱着幼童哭泣的女人,她膝行爬向他,哭着祈求:“元少侠,元少侠你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 那是人间界, 他与武林魔道殊死一战后, 濒死之际被一族大户人家相救,他们照顾他,男主人和他谈天说地、和他畅谈古今,酒酣之际笑着指向家里的少公子和他学武,少公子憨憨挠头说自己愚钝, 那时候, 女主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公子热情来给他们添菜…可是后来他才知道, 那憨厚挠头的少公子会逼死农家贫苦的老夫妻只为强抢他们美丽的女儿,男主人会瞒报庄户受瘟疫的灾民将他们聚起来活活烧死,女主人温柔、柔弱,楚楚落泪,却会在那农家少女竭尽全力终于能从后门逃跑出去时拦下她,让人哭着把她送回少爷的屋子,因为怕她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和府里的名声。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人的善与恶,极善与极恶,都可以是一个人。 朝廷发现了他们的恶事,下令满门斩首,女主人求他救他们。 侠与义,恩情与公道,第一次清晰地直面眼前,那就是他的道的开始。 镰刀倏然坠下,四溅的血花中,他弯腰抱起那个襁褓中的稚儿,送给了江南一户清白富裕人家,转身离开。 第三重,过。 元景烁又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他还记得的、也有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他们或许还能掀起他心头一点波澜,却无法阻挡他脚步分毫。 第四重,第五重,第六重,第七重… 第八重,他站在幽静的祠堂里,面前案桌叠摆着一层层牌位,昏暗的烛火摇曳,在凄冷的地砖上映出他小小的影子,元景烁才想起来,那时他六岁、还是七岁? 垂垂老矣的老族长,杵着拐杖,缓缓跪在他面前。 那时他刚扎完大半天的马步,拖着有他腰高的短刀,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老族长,眼神不解、茫然、甚至惶恐。 “您是承担着苍生使命而降临的人。” “也许现在的您还记不起。” 老族长昏黄的眼睛含着泪花,望着自己,不像是望着一个人,而像是望着一尊神佛、一个象征救赎的希望:“但是您得离开这里,您得成长,您得去寻觅仙踪,您得去改变一些东西。” “您有劫难,那是雪山的尽头,那是另一片更浩大的世界,您会在那里遇到您的劫,您要度过它,您要踏着它,去改变…命运的未来。” 元景烁望了老人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仰起头,敛起眼中属于稚童的泪水,连带着所有的惶惑、惊恐和脆弱。 此后腥风血雨、一人独行。 他道:“好。” 第八重境,轰然坍塌。 面前忽然暗了。 元景烁顿了顿,缓缓迈步,踏上第九重的台阶。 在踏上的那一瞬间,前方豁然亮了。 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深渊。 那深渊是那么的幽深,像是敛尽了世上所有的漆黑,它有如一桶沸水被巨勺搅动成旋涡,无数亡灵的魂魄在其中翻涌,它们绝望又疯狂地暴虐地往上爬,它们要爬出深渊,于是那深渊也被迫上升。 它不断地翻涌,终于,撕裂开大地,刹那间将大片灵山川河与建在上面亭台楼阁吞噬,最后一道护宗大阵如同薄纸被撕裂,无数的人影像小小蝼蚁转瞬被黑水吞噬,那深渊搅动着、搅动着,缓缓搅为一双仿似眼睛的黑色重瞳。 元景烁浑身一震,他仿佛窥到了记忆深处什么连自己都忘记的封禁,又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幻梦。 他再往上踏了一步。 那黑色的深渊消失,他望见一片干涸焦褐的大地,流淌着血一样猩红的河,那血河交错,宛若将大地千刀万剐地生生割裂,突然,从那血河中扭曲出一只只奇形怪状、似人非兽的怪物。 无数斑驳的、仿佛糅杂着无数人脸与场景的色彩纠缠在它们身上,扩散、蔓延,它们爬出血河,它们爬过无尽荒芜、爬过无形的屏障,贪婪地向着仍沉浸在繁华安逸中的九州而去。 元景烁呼吸急促,他再次踏上一个台阶,血河与干涸大地扭曲为流光,眼前是万顷天穹,倒悬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般的可怖牢笼。 无数恢弘的法阵与灵光化为一重重的封禁,覆盖着牢笼的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符咒、血禁,年代太久远已经暗淡的、半旧但仍熠熠亮着光的、崭新的散发着勃勃灵光的,让人仿佛能看见一双双手和无数的血,一代又一代、一层又一层,千年、万年,一重重地覆在那牢笼上…而顺着再往里,如定海神针贯穿那牢笼的,是一柄震撼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剑。 那该是世上最强大、最稳固的牢笼,它该就这样一代代地被封印、被镇压被传承,直到天地的尽头。 元景烁往上,他想看得更真切。 可是他看见,无数亡灵魂魄咆哮,它们与那些从血河中诞生的色彩怪物冲撞在一起,在魂魄与怪物冲撞消失的瞬间化为一种铺天盖地的特殊力量,它们凝聚着、扭曲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那牢笼,像扑火的飞蛾,大片大片撞在爆出耀眼明光的封禁上。 那种特殊力量大片大片湮灭,但封禁的灵光也从璀璨而逐渐虚弱、暗淡,于是一层又一层的符咒、血禁卷曲着剥落,于是一重又一重的法阵与灵光支离破碎,到最后,连那柄擎天重柱的巨剑都开始颤抖。 元景烁的心骤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攥紧,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一瞬间让他眼底爆发出金光。 不,不。 不能掉,不能掉! 他不知道自己在喃喃着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那把剑掉下来! 他疯了似的往前冲,在足尖踏上下一个阶梯的瞬间,那柄巨剑轰然坠落,一瞬的死寂后,穹顶牢笼轰然坍塌,整个世界沦为黑暗。 元景烁眼睁睁看着天幕如同被漆黑的墨色一寸寸晕染,天地仿佛一块玩物被攥在某种意志的掌心,一个黑色的、已经不能被称为人还是虚影的生物站在那里,时光与空间在“它”周身薄纸般轻而易举地扭曲。 “它”缓缓说了什么,那声音浩荡、绵延,所过之处,山海迸裂。 元景烁只听见两个字,像是…乌鸦? 元景烁往上跑,死死盯着眼前斑驳的光影。 “它”缓缓抬起手,骤然从某座山峰飞去一道流光,流光疯狂地嗡鸣着,却终究只能飞到它掌心,化为一柄绛紫色的长剑,细长靡艳的剑身上,纹出一株小小的桃花。 “它”抚了抚剑,动作竟然是慈爱的,像在抚摸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 长剑翁响得几乎开裂,那桃花艳丽的经脉蜿蜒,像凄厉到极致的恨与血泪。 “它”视若无睹,缓缓握住了剑, 下一瞬,悍然白光横贯而出,前所未有骇然的剑势拔地而起,以不死不休的决绝凛凛冲向“它”。 元景烁眼底金芒大盛,可下一瞬,漫天的血和黑遮蔽了他所有视野。 再然后,又或者是一切的最初,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月白广袖宽襟、披玄色大氅的男人。 男人有着春水般皎皎的容貌,一双雾色柔和眼眸,他站在漫天冰雪中,雪峰最冷硬的坚冰也只能在他周身朦胧的海雾中颓然无声地消融。 男人一步步地踱着,在漫天飞雪中慢条斯理、闲庭信步,偶尔轻咳一声,音色都像是鲛海美丽的琴弦被轻轻拨弄。 忽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停步,含笑的眸子缓缓看去。 他俯身,慢慢弯下腰,伸出手,花枝般白皙修长的手像是要摘取什么。 元景烁死死凝着,想看清那是什么,但下一刻,那画面骤然定格。 他一愣,那种仿佛离真相一步之遥却戛然而止的绝望和不甘让他眼底金光都染上暗色,渗出殷红的血来。 那光亮凝固的化影宛若蛊惑,他不管不顾还要往前看个究竟,可突然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缠住他脖颈。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臂。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元景烁眼底瞬间染上暴虐的色彩,他毫不犹豫要折断那只手,可在握住她手臂要下狠劲的时候生生僵住。 那只手腕上,坠着一只细细的素银镯。 细细的,只浮着一点浅浅的花纹,悬在她纤细的、莹白的手腕,伶仃地轻晃着。 那银镯像是开启了某种奇怪的机关,仿佛只是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手掌握着的皮肤是多么的柔软、雪白,柔若无骨,纤弱得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慌忙松开手,可下一瞬,那手臂已如化精的白蛇缠过来,缠住他脖颈。 “别…” 他想拉开她的手臂,混着竹香、又像是糅杂着某种花香酒香的馥郁香气萦绕在鼻息,轻轻,他耳尖被拂过温热的气流,是他熟悉的柔和的声音:“别去。” 元景烁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全身僵硬。 他很难不回想起那一日,那一张浮出桃李艳色的脸,水雾雾的眸子倒映着他身影,妖的姿、仙的骨,在小楼西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像一场旖旎又光怪陆离的美梦。 他僵了一会儿,去拉她的手,声音异常沙哑:“…你、你先松手。” 手臂却缠得更紧了,她靠得更近,柔软唇瓣几乎碰到他耳尖:“先别去。” 元景烁感觉不到自己在渐渐褪去晦暗血丝和可怖金光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 “放开我!”他咬着牙:“我知道你是假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你很烫。” 元景烁哑声:“滚!” 她说:“我是你想象出来的。” 元景烁:“滚!”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她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你会对女孩子动心,你愿意我陪着,你愿意因我有牵挂、愿意被我探寻…你喜欢我。” 元景烁忍无可忍转身:“滚啊——” 刹那间,他耳垂被含进温热湿润的地方,轻轻吮了一下。 所有怒喝戛然而止,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如风化的石像凝固在那里,有什么苦苦隐忍的东西轰然坍塌。 “你不是神佛,也不必永远克制。” “欲望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是假的,但是你知道,只要你想,我也可以是真的。” 他听见她轻轻地温柔地说:“我可以陪着你,一辈子。”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翻涌,它们绝望又疯狂地暴虐地往上爬,它们要爬出深渊,于是那深渊也被迫上升。 它不断地翻涌,终于,撕裂开大地,刹那间将大片灵山川河与建在上面亭台楼阁吞噬,最后一道护宗大阵如同薄纸被撕裂,无数的人影像小小蝼蚁转瞬被黑水吞噬,那深渊搅动着、搅动着,缓缓搅为一双仿似眼睛的黑色重瞳。 元景烁浑身一震,他仿佛窥到了记忆深处什么连自己都忘记的封禁,又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幻梦。 他再往上踏了一步。 那黑色的深渊消失,他望见一片干涸焦褐的大地,流淌着血一样猩红的河,那血河交错,宛若将大地千刀万剐地生生割裂,突然,从那血河中扭曲出一只只奇形怪状、似人非兽的怪物。 无数斑驳的、仿佛糅杂着无数人脸与场景的色彩纠缠在它们身上,扩散、蔓延,它们爬出血河,它们爬过无尽荒芜、爬过无形的屏障,贪婪地向着仍沉浸在繁华安逸中的九州而去。 元景烁呼吸急促,他再次踏上一个台阶,血河与干涸大地扭曲为流光,眼前是万顷天穹,倒悬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般的可怖牢笼。 无数恢弘的法阵与灵光化为一重重的封禁,覆盖着牢笼的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符咒、血禁,年代太久远已经暗淡的、半旧但仍熠熠亮着光的、崭新的散发着勃勃灵光的,让人仿佛能看见一双双手和无数的血,一代又一代、一层又一层,千年、万年,一重重地覆在那牢笼上…而顺着再往里,如定海神针贯穿那牢笼的,是一柄震撼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剑。 那该是世上最强大、最稳固的牢笼,它该就这样一代代地被封印、被镇压被传承,直到天地的尽头。 元景烁往上,他想看得更真切。 可是他看见,无数亡灵魂魄咆哮,它们与那些从血河中诞生的色彩怪物冲撞在一起,在魂魄与怪物冲撞消失的瞬间化为一种铺天盖地的特殊力量,它们凝聚着、扭曲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那牢笼,像扑火的飞蛾,大片大片撞在爆出耀眼明光的封禁上。 那种特殊力量大片大片湮灭,但封禁的灵光也从璀璨而逐渐虚弱、暗淡,于是一层又一层的符咒、血禁卷曲着剥落,于是一重又一重的法阵与灵光支离破碎,到最后,连那柄擎天重柱的巨剑都开始颤抖。 元景烁的心骤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攥紧,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一瞬间让他眼底爆发出金光。 不,不。 不能掉,不能掉! 他不知道自己在喃喃着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那把剑掉下来! 他疯了似的往前冲,在足尖踏上下一个阶梯的瞬间,那柄巨剑轰然坠落,一瞬的死寂后,穹顶牢笼轰然坍塌,整个世界沦为黑暗。 元景烁眼睁睁看着天幕如同被漆黑的墨色一寸寸晕染,天地仿佛一块玩物被攥在某种意志的掌心,一个黑色的、已经不能被称为人还是虚影的生物站在那里,时光与空间在“它”周身薄纸般轻而易举地扭曲。 “它”缓缓说了什么,那声音浩荡、绵延,所过之处,山海迸裂。 元景烁只听见两个字,像是…乌鸦? 元景烁往上跑,死死盯着眼前斑驳的光影。 “它”缓缓抬起手,骤然从某座山峰飞去一道流光,流光疯狂地嗡鸣着,却终究只能飞到它掌心,化为一柄绛紫色的长剑,细长靡艳的剑身上,纹出一株小小的桃花。 “它”抚了抚剑,动作竟然是慈爱的,像在抚摸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 长剑翁响得几乎开裂,那桃花艳丽的经脉蜿蜒,像凄厉到极致的恨与血泪。 视若无睹,缓缓握住了剑, 下一瞬,悍然白光横贯而出,前所未有骇然的剑势拔地而起,以不死不休的决绝凛凛冲向“它”。 元景烁眼底金芒大盛,可下一瞬,漫天的血和黑遮蔽了他所有视野。 再然后,又或者是一切的最初,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月白广袖宽襟、披玄色大氅的男人。 男人有着春水般皎皎的容貌,一双雾色柔和眼眸,他站在漫天冰雪中,雪峰最冷硬的坚冰也只能在他周身朦胧的海雾中颓然无声地消融。 男人一步步地踱着,在漫天飞雪中慢条斯理、闲庭信步,偶尔轻咳一声,音色都像是鲛海美丽的琴弦被轻轻拨弄。 忽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停步,含笑的眸子缓缓看去。 他俯身,慢慢弯下腰,伸出手,花枝般白皙修长的手像是要摘取什么。 元景烁死死凝着,想看清那是什么,但下一刻,那画面骤然定格。 他一愣,那种仿佛离真相一步之遥却戛然而止的绝望和不甘让他眼底金光都染上暗色,渗出殷红的血来。 那光亮凝固的化影宛若蛊惑,他不管不顾还要往前看个究竟,可突然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缠住他脖颈。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臂。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元景烁眼底瞬间染上暴虐的色彩,他毫不犹豫要折断那只手,可在握住她手臂要下狠劲的时候生生僵住。 那只手腕上,坠着一只细细的素银镯。 细细的,只浮着一点浅浅的花纹,悬在她纤细的、莹白的手腕,伶仃地轻晃着。 那银镯像是开启了某种奇怪的机关,仿佛只是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手掌握着的皮肤是多么的柔软、雪白,柔若无骨,纤弱得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慌忙松开手,可下一瞬,那手臂已如化精的白蛇缠过来,缠住他脖颈。 “别…” 他想拉开她的手臂,混着竹香、又像是糅杂着某种花香酒香的馥郁香气萦绕在鼻息,轻轻,他耳尖被拂过温热的气流,是他熟悉的柔和的声音:“别去。” 元景烁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全身僵硬。 他很难不回想起那一日,那一张浮出桃李艳色的脸,水雾雾的眸子倒映着他身影,妖的姿、仙的骨,在小楼西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像一场旖旎又光怪陆离的美梦。 他僵了一会儿,去拉她的手,声音异常沙哑:“…你、你先松手。” 手臂却缠得更紧了,她靠得更近,柔软唇瓣几乎碰到他耳尖:“先别去。” 元景烁感觉不到自己在渐渐褪去晦暗血丝和可怖金光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 “放开我!”他咬着牙:“我知道你是假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你很烫。” 元景烁哑声:“滚!” 她说:“我是你想象出来的。” 元景烁:“滚!”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她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你会对女孩子动心,你愿意我陪着,你愿意因我有牵挂、愿意被我探寻…你喜欢我。” 元景烁忍无可忍转身:“滚啊——” 刹那间,他耳垂被含进温热湿润的地方,轻轻吮了一下。 所有怒喝戛然而止,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如风化的石像凝固在那里,有什么苦苦隐忍的东西轰然坍塌。 “你不是神佛,也不必永远克制。” “**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是假的,但是你知道,只要你想,我也可以是真的。” 他听见她轻轻地温柔地说:“我可以陪着你,一辈子。“我磨得慢,还只磨了一半。” “慢慢来,竹子易碎,磨做剑鞘自然得细致。” 江无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突然失笑:“这是怎么了,小脸都耷拉着,不想磨就不磨了,师父带你寻个灵髓晶的剑鞘好不好?” 灵髓是修仙界大灵脉溶成的宝物,里面蕴含着丰厚的灵气,不仅利于修行,还可以提升高级丹药和法宝的功效,一滴灵髓价高上千颗上品灵石不止,而灵髓晶更是最顶级灵髓的凝结体,说是价值连城一点都不夸,林然要是带个灵髓晶的剑鞘,恐怕得担心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就被人抢了。 要是别人林然会觉得是开玩笑,但是江无涯闹不好真能给她整来个灵髓晶。 林然无奈:“师父,您是在哄小孩子吗。” 江无涯心想,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但是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他好脾气地说:“不是,师父是不想你辛苦。” 林然真心觉得,幸亏是自己,要是别的真·十几岁小姑娘,就照江无涯这惯法,早晚的给惯成拈花遛鸟纨绔子弟。 林然挠了挠头,果断转移话题:“师父,您听说云天小秘境的事了吗?” 江无涯笑了:“你天天窝在这里,倒是什么都知道得快...是,剑阁正在遴选进入幻境的人选,你想去吗?” 林然点点头:“我想去。” 她就是为了辅助主角们而来,这种场合就不能再偷懒,当然要出现的。 江无涯没想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利落,有些惊讶,失笑:“我还以为你懒得掺和...也是。” 他神色有些感慨。 再惫懒怠、再散漫的孩子,也是鲜活好奇的,长好了羽翼,就总会好奇外面的世界,总想飞出去亲眼去看看。 江无涯默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师父知道了,你回去准备吧,师父会给你安排好的。” 林然没有多想,乖乖点了下头,就回去收拾东西了。 江无涯看着林然回屋,自己也转身去了洞府。 他平时住在茅屋那边,这边修炼的洞府就许久不用了,石壁上爬满了苍黄的藤蔓,他一拂袖,满室的灰尘与枯枝无声地湮灭,露出一地零零散散的储物戒指。 江无涯挑了挑,实在没有女孩子的戒指,他只好挑出一个最秀气好看的,打算找个炼器长老熔炼一下。 他打开戒指,里面乱七八糟都是他元婴后的东西,筑基期的基本没有,金丹期的法宝倒是勉强剩下几件,江无涯都收拾进去,符咒丹药也少,毕竟他以前是个纯粹的剑客,除了剑其他都基本不用,不用当然也不会收集...江无涯干脆多塞些奇珍异宝进去,打算让林然需要的时候就拿去拍卖,换了钱想买什么买什么。 洞府前突然出现脚步声。 “师兄。” 奚辛轻柔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江无涯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东西:“云天小密境要开了,阿然会跟着一起去历练,我给她准备些东西。” “云天小秘境...” 奚辛含着这几个字,语气轻得莫名不寒而栗:“师兄,你同意了?” 江无涯:“是。” 奚辛:“我不同意。” 江无涯手一顿。 他拿着戒指,抬头看着奚辛,眼神沉而缓:“小辛,你没有理由不同意。” 奚辛带笑的脸骤然寒戾。 奚辛死死盯着他:“你让她去万剑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好,她有了剑,她即将结丹,她怎么可能还留在无情峰,她会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会走的,她会离开我们。” 江无涯:“我说过了,阿然已经长大了,她当然不可能永远留在无情峰,她总是要自己出去闯荡。” “谁说不可能?!” 奚辛脸色狰戾,却倏然化为旖旎一笑:“师兄,她当然可以留下来,阿然性子懒,又最尊敬你,只要你与她说,不想让她去,她会听你的话,她就不会走,就会一直留下来。” 江无涯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摇了摇头,神色隐隐疲惫:“小辛...” 奚辛扬声打断他,声音尖锐:“——师兄!她留下来不好吗?!” “这无情峰有多冷寂,连花草都生得幽寂荒凉,我们两个人,就像两具行尸走肉,看见彼此的时候,腐朽衰败的气味几乎从骨子里逸出来。” 奚辛眼底泛出猩红,眸子却闪烁着异色:“但是阿然在就好了,她那么温柔,那么鲜活,亭亭站在那里,向我们眉眼弯弯笑的样子,仿佛照下来的阳光都变得温暖了...我们把她从那样小小一团,养成如今窈窕清丽的姑娘,她喜欢我们、依赖我们,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她?她爱偷懒、爱躲闲、爱吃东西、不爱争斗、不爱凑热闹...所以她还出去风吹雨打做什么? “我们可以爱她保护她一辈子,她想要的我们都可以为她捧过来,她完全可以留在这里,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奚辛的声线愈发轻柔,轻得几近蛊惑:“师兄,你真的不想吗?你不是也喜欢的吗?我们三个就这样快快乐乐的、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江无涯阖上眼:“小辛,你知道,这不可能。” 奚辛一滞。 “我们是养大她,但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江无涯冷静看着他:“小辛,她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会有她自己光亮的人生,我们是她的师长,照顾她、关爱她、为她指明方向,看着她高飞,而不是为一己私欲把她留下来,我们注定只能…陪她走一段路。” 奚辛眼睛一瞬间红了 “江无涯!你简直冥顽不灵!” 奚辛猛地站起来,指着江无涯,狠戾冷笑:“凭什么要我放手,你自己愿意做大度,愿意去做你的正人君子,就自己去做,别扯上我!老天就没待我好过,凭什么现在让我做好人?她是我的,从你把她领上无情峰的那一天,就永远别想让我放手!” 说完,奚辛转身拂袖就走。 “小辛!” 江无涯担心他要去找林然,紧追着踏出洞府,瞬间无情峰方圆百里的剑气汇聚而来,搅动着空气都变得暴戾狂躁。 不好,奚辛的剑气暴|动了。 江无涯脸色微变,一手挥开剑气,又有成千上万的剑气刺过来:“奚辛——” ...... 林然回屋很快收拾了一下东西——也没啥好收拾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剑客,拎着剑和剑鞘就可以走天下,至于其他的身外之物...别问,问就是没钱。 等她收拾完,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外月色洒下一地清辉,说不出的幽静凄美。 林然怔怔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抱着剑拿着核桃推门出去。 一开门,她就对上一双赤红的眸子。 奚辛不知何时站在她门口,宽大秾艳的绛紫色袍角被晚风吹起,少年纤瘦的身形被月色拉得幽长,恍似魅鬼夜行,挟裹着某种压抑的可怖的力量在无边幽暗夜色中伸展。 “阿然。” 奚辛脸上是奇异的笑容,看着她,轻柔地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林然:“呃...” “今晚的月色真美,不是吗,这么凄美的月光,正适合给阿然践行呢。” 不等林然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阿然要去云天秘境了,那就是要离开我们了是吗?为什么这样突然啊,我还以为阿然会喜欢一直留在家里呢,所以阿然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出去玩疯了,几十上百年都不记得回来一次?会不会再回来就有了很多新朋友和喜欢的男孩子,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儿都抛到脑后去了?” 奚辛忽的轻笑:“只要想到那样的一天,我就真的很想...” 剩下的字音湮没在唇齿间,奚辛看着林然呆呆的样子,突然笑了:“所以阿然要去哪儿啊?不会是想大半夜偷跑吧。” “不是啊。”林然老实说:“我想去抓野鸡。” 正沉浸在各种不可描述暗黑情绪中的奚辛:“…?” “我肚子饿了。” 林然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月光这么亮,应该很适合抓野鸡,我正打算抓一只回来烤。” 奚辛:“...” 林然热情邀请他:“要一起来吗?我可以抓只大的。” 奚辛表情怪异,幽幽盯着她一会儿,倏然灿烂一笑:“好啊。” 无情峰上散养着很多异兽,林然轻车熟路抓了两只野鸡,堆出火堆,烧开热水开始烫毛。 奚辛就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摆弄着满满摆了一地的调料瓶。 林然边给野鸡褪毛,边扭头看他,他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她只隐约看清他线条娈秀的脸廓,和一双泛红的眼睛。 林然忍不住问:“眼睛怎么是红的,你是哭过了吗?” 奚辛一顿,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里的暗色,低低“嗯”了一声。 林然想到刚才他噼里啪啦说的那些话,有点无奈:“我只是出去历练,又不是不回来了,还至于哭吗?” 奚辛没吭声,却慢吞吞往这边蹭,蹭着蹭着,就蹭到她身旁,然后...冷不丁滑进她怀里。 林然:“…!” “——一点点?你这是一点点?你就差改变世界了你!” 天一扬起嗓门,震得她满脑子都是回音:“你是怎么回事,之前我还夸你不骄不躁不搞事,苟得一手好基操,现在你就飘了,竟然还要改剧情!之前搞剧情的那些任务者都死得什么鸟样你心里没点数嘛!咋地了嫌生活太平淡你也想去作死边缘大鹏展翅了?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我绝不同意!” 连东北腔都蹦出来,可见是真的急了。 林然揉了揉耳朵:“反正这个世界也进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天选者,有他们在故事线也安生不了,我悄咪加一点私货应该是可以的...你放心,我不是瞎搞,我很有分寸,我会很小心的。” “上一个说会小心的已经成灰了!” 天一恶狠狠咆哮:“林然,你是在玩火!” 林然摇头:“不,我玩的是量子力学。” 天一:“...” 林然特别认真:“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科学真正的尽头就是玄学。” 天一:“…??” “你是不是感到迷惑?” 林然继续说:“如果你觉得迷惑,那一定是你还不够赛博朋克。” 天一:“...” 在天一和她同归于尽之前,林然果断把核桃揣进了袖子里,小黑屋一关,世界顿时清净了。 林然嘘了口气,回过神,正对上奚辛凝视的目光,他那双黑漆漆的瞳仁一眨不眨看着她。 林然被他看得头皮有点麻,摸了摸鼻子:“那个...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奚辛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贴过来,秀挺鼻梁几乎碰到她的:“阿然,你说那块前面的石头,是谁啊?” 林然特别有求生欲地装傻:“什么谁啊,石头就是石头,这是童年小游戏,讲力的相互作用,我们小时候玩的你忘了,没有别的意思。” 奚辛黑得有些渗人的眼珠紧紧盯着她,透骨的目光犹如实质在她脸上游弋,看得林然头发更麻了,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和他透露这些东西。 这时,他唇角弯了弯,凑在她耳畔吐气轻语:“阿然,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啊。” “…”林然瞅着他,有点无奈,又想叹气:“...你说呢?” 奚辛盯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用力,整个人倚在她肩上,笑得全身都在打颤...说实话,特别像个忘吃药的蛇精病。 林然额角掉下几根黑线。 要不然她为什么和奚辛透露这些,奚辛的性情太疯戾了,林然很怕自己前脚出去,等再回来他已经给自己折腾没了。 所以,还是悄悄告诉他一点东西,他哪怕自己瞎琢磨打发时间,也好过瞎折腾别的...就好像上班之前给家里毛孩子留一根逗猫棒,毛孩子自己玩累了,累瘫成猫饼只能喵喵叫了,就没功夫拆家了,某种程度上说,真的省心省力。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是听着奚辛肆无忌惮的笑声,林然还是无语:“差不多就行了,哪里有那么好笑。” 奚辛这才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来,他笑得太厉害,眼角都微微泛出红晕,他漫不经心用指腹拭去那一点水色,在她耳边轻而软地哼笑:“阿然,你不乖,有小秘密瞒着我们。” 不等林然开口,他又飞快道:“不过我原谅你了。” “谁让阿然这么可爱呢...” 奚辛妖蛇一样又滑下去,侧枕在她腿上,竖起纤长的食指抵住红艳艳的唇,对她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又甜腻:“...以后这就是我和阿然共同的小秘密了哦,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哦。” 林然低头看着他,特别不解风情地老实说:“不是的,我觉得师父也猜到一点点。” 江无涯看着万事不经心,每天醉得稀里糊涂是个酒鬼本鬼,但是林然知道,他心里都明镜似的,看透的藏着的东西多了去了。 “怎么哪里都有他。” 奚辛撇撇嘴,揉着她的手,不太高兴地小声嘟囔:“好烦人,光是满嘴大道理,让干点事儿时候就唧唧歪歪,要是能把他踢出去就好了…不过我想独占的话,他肯定不会答应的,所以还是把他拉进来一起,这样大家都是同谋了,谁也别想说谁…” “啊?” 林然一头雾水:“你突然念叨什么?一起什么?什么同谋?” 奚辛斜斜勾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灿烂一笑:“没什么啦,我在想阿然出去历练要给阿然准备什么东西。” “唔,其实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带上风竹就够了。” 林然成功被转移了话题,认真思考了起来:“听说云天秘境里有不少大能遗留的洞府和珍稀灵草,宝物什么的随缘吧,灵草倒是可以摘一些出来…” 奚辛听着她清朗的声音,手指虚虚卷着她的小尾指骨,笑盈盈凝视她柔美的侧脸。 温柔的阿然,包容的阿然,好像知道很多秘密却从来体贴不多问的阿然,有着那样温暖又明亮目光的阿然。 这世上只有一个阿然。 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却也像永远纵容他的姐姐、像母亲,又像可以交颈相缠的情人… 她满足了他对女子所有的幻想,他每晚的梦里都有她,他会像蛇一样缠着她,她咬着唇,眼角晕红,雾亮亮的眸子摇曳着他的喘息… ——所以他怎么能不喜欢她? 他爱死她了! 剑意爆发后浩大的疲惫汹涌而来,拽着他的意识沉入深海。 他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指,反应过来,又很快松开,轻柔地虚握着,看了看就在身侧的她,他唇瓣弯着,才安心地慢慢阖上眼。 “…话说你有什么想带的东西吗?难得出一次宗门,我回来给你——” 林然低下头,看见奚辛枕在她膝头,双眼阖着,鼻息清浅起伏,俨然已经熟睡过去。 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连扮天真装可爱时都像带着一股子乖戾气,一看就是那种压抑着各种暗黑情绪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暴起的小病娇。 但是现在,像现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又长又翘的睫毛遮住眼脸,包子脸软鼓鼓的,仿佛真是个烂漫稚气的小小少年,乖得不像话。 林然莞尔,看一眼那边的烤鸡还没熟,她闲得没事做,干脆把竹筒摸出来继续削剑鞘。 刚削了两下,对面阴影处突然浮现一道人影。 江无涯倏然而来,一身凛冽沉渊的剑气还没散去,紧拧的眉峰在看见安然无恙坐在那里的林然才稍稍松开。 他扯出一点笑模样,大步向她走来,声线低沉:“阿然啊,你看见小辛…?” 月色散开,江无涯才看见乖乖倚在林然身旁已经睡着了的奚辛,步子一顿。 林然有些惊讶地看着江无涯衣服上几道被划开的剑痕:“师父?您和人比剑去了?!” 天啊噜,江无涯竟然和人比剑?江无涯竟然能牺牲宝贵的喝酒睡觉时间和人比剑?! 这世道是怎么了,连师父都想不开要上进了吗?那她该怎么办,就不能好好剩给她一片带薪摸鱼的净土嘛! 江无涯:“…” 江无涯不是很懂小徒弟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悲愤,当然,他也不是很想懂。 做师父形象塑造失败就算了,还是不要再点明的好,毕竟老是扎心,这心脏也受不了啊。 江无涯抵唇咳了咳,试图转移话题:“小辛怎么在这儿睡了?” 林然低头想了想,诚实说:“大概是在深刻感悟知识的力量吧。” 毕竟高中牛顿力学守恒原理就是有这种催眠的神效,大脑领悟得越深刻,眼皮子就越沉重… 江无涯:“…” 这孩子现在也没突破,怎么又说上胡话了。 江无涯摇了摇头,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可比他预想中的好太多。 江无涯向林然走过去,看见她手上削得七零八落的竹鞘,失笑:“还没削好啊。” 林然有点不好意思,她本来想得挺美,给自己削个剑鞘,既节能减排又简单,说出去还显得挺风雅,但是她终究低估了自己的手残程度,这半年沉迷摸鱼,零零散散又搞坏了几把,只有最近做的这把刚勉强有点样子。 “其实我外面花纹雕刻得差不多了。” 林然示意了一下扁圆的竹筒:“大概修一修边角就行了。” 江无涯盯着她手里明显比风竹剑圆了一圈的竹筒,斟酌着:“你这个剑...插|进去不晃吗?” “晃啊。” 林然理所当然:“竹筒中空是圆的,剑是扁平细长的,当然会晃了。”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筒,风竹剑在里面噼里啪啦的响,就像街头巷尾小孩子玩的拨浪鼓。 江无涯:“...” 江无涯:“阿然,你觉得一个装剑的鞘一直晃,这合理吗?” 林然摇了摇头:“当然不合理,但我不会削不晃的嘛,这已经是我唯一一个没有雕裂的了,就暂时先用着好啦,听习惯也挺有节奏感的。” 江无涯:“...” 江无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个徒弟每每能自成一派逻辑,说她傻她是肯定不傻,但若要夸她“宠辱不惊”“随遇而安”,又总觉得是对这两个词的玷污... 江无涯揉了揉额角,撩开袍角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对她摊开手:“来,给师父,师父给你削。” 林然睁大眼睛:“什么?” 江无涯不答,拿过她的竹鞘,大概看了看风竹剑的形态,就把风竹剑插|进竹筒里,手掌压住竹筒的外壳,一点点把它往下压。 林然惊奇地看着,她自己也试过把竹筒压扁,但是她力道用不好,一使劲竹筒就裂了;然而江无涯不是,也不见他怎么小心用力,那竹筒就自然地被压扁,外壳被崩到极致,却就是没有裂开。 江无涯把竹筒拿起来,参照着风竹剑的剑形,把竹筒两边多余的竹楞往里面掖,又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指腹蹭了蹭,石粉簌簌飘下,石头前端被磨出小小的刃锋,他就用这块刃锋一点点磨圆竹筒凹凸不平的外壳。 不过几下的功夫,原来扁圆溜溜的竹筒就变得有些剑鞘的样子。 林然忍不住“呀”了一声,就像任何一个以为爹妈生来就是中年人的熊孩子一样:“师父,您竟然真的会削啊。” 江无涯叹了口气:“阿然,你师父真的不是只会喝酒。” 他也是年轻过的,那时候年少意气,玩的花样不知有多少,刚拿到自己的剑时,光是他收集的剑鞘就能堆满整个洞府,更何况只是削个竹子。 “我知道我知道。” 林然很理解:“师父只是现在比较擅长喝酒,因为这方面太突出了,就把别的技能都掩盖住了。” 江无涯:“...” 林然热烈鼓掌:“师父真的多才多艺呢。” 江无涯无言以对:“你的烤鸡好了,你看看别烤焦了。”乖乖吃鸡去吧,可快别气他了。 林然这才想起自己的烤鸡,她把火熄灭一些,先递过去一只大的孝敬师父:“师父吃。” 江无涯道:“师父不饿,你自己吃吧。” 林然就把烤鸡放在火堆上温着,打算留给奚辛一会儿醒来吃,自己拿过另一只稍小的烤鸡津津有味咬起来。 江无涯侧过眼,看见她认认真真啃鸡爪子,两颊一鼓一鼓,小嘴吃得红润润,像一只叼满了松子的小松鼠。 江无涯眼神柔和,余光瞥到枕在她腿上的奚辛,眉宇微沉,显出几分难言的沉重忧色。 江无涯缓缓道:“阿然,你去云天秘境历练的事,刚才小辛...有没有与你说什么?” 林然吞下一口肉:“说了啊。” 江无涯一顿,捏着剑鞘的指骨微微发紧。 “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不想让我走,刚才眼圈都哭红了,好像有点要生气的样子...” 林然低下头,看着安然熟睡的艳丽少年,给他把发顶睡翘起来的呆毛捋了捋,轻快说:“...不过我跟他说清楚,他就同意了,还说要给我准备什么行李,其实我真的不需要啦。” 江无涯怔住了。 他看向奚辛,语气古怪:“小辛...同意了?” 江无涯眼看着奚辛大发雷霆,他比谁都知道奚辛身体里压抑着多可怕的力量,这次奚辛连剑意都爆了出来,让江无涯一度担忧他会失去自制,甚至已经做好奚辛若是想对林然不利,自己就必须出手镇压的准备。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做了最坏的准备过来,却看见奚辛安静在她身边熟睡,甚至还同意了林然出山历练... “嗯,他同意了。” 林然轻轻戳了下奚辛难得乖巧的小脸蛋,被他睡梦中下意识又揪住手指攥着,她抿唇笑:“阿辛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好好和他说,他也很乖的。” 她举着油汪汪的烤鸡,却眉眼弯弯地笑,被火光映得越发秀净的面庞,不是倾国绝色的锋芒,却似乎有着比月色更舒然的温软。 江无涯定定看着她,又去看奚辛,他还记得奚辛拂袖而去时乖张狠戾的神色,和现在孩子一样恬静柔软的睡容,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江无涯垂下眼,看着自己袖口被刮出的剑痕,突然笑了起来。 他没忍住揉了揉林然的头发。 林然还咬着鸡腿,扭过头,明亮干净的眸子看着他:“师父?” “没什么。” 江无涯轻轻摸着她发心,皎洁的月辉下,他眉眼含笑,目光如水温柔:“...师父只是很高兴,我们阿然,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她不是艾莉。” 林然却道:“艾莉不会救人,不会推开那个小女孩儿…哪怕只是那一线的善意,她也应该有机会去拥有更好的人生。” 林然很坦然:“我会看着她的,我尽力而为,最后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愿意接受。” 天一哼哼着,到底没有再说话。 侯曼娥停下了,林然也跟着跳下剑:“怎么了?” 侯曼娥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不耐烦:“你怎么还跟着我?你是跟屁虫吗?你烦不烦?” 林然点了点头:“怎么了?” 侯曼娥:“...”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低骂了几句,指了指前面沸腾的火山,状似无所谓地说:“我感觉到前面有东西...可能是什么剑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也顺路,随便去看看好了。” 林然又点了点头,并不揭穿她“根本没有路哪来的顺路”:“那走吧。” 侯曼娥见她没有戳穿自己,顿时抖了起来,斜眼瞅着她,哼了两声:“跟着我算你运气好,等我拿到了剑,要是周围还有其他的剑,我也顺便帮你找一把吧。” 虽然同为筑基后期,但是侯曼娥是很有自信:她不仅比林然突破得早,还有很多法宝,而且这些年也陆续参加过不少比试,可不是刚刚突破、一年都动不了一次手的林然能比的。 而且她还知道剧情啊,侯曼娥颇为得意,在记忆里翻腾翻腾,八成还是能寻摸到几把剑的位置,这种金手指别人可没有,所以跟着自己真是这个姓林的运气好。 侯曼娥昂着下巴,自觉如浴火凤凰矜傲绝美,但是林然看着她脸上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剑伤,觉得她很像一只被叨秃了尾巴毛的公鸡,尤其当在母鸡群里骄傲昂起屁股的时候,恍惚间似乎腚都若隐若现… 林然斟酌着是否该告诉她残酷的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两道震撼的轰鸣,仿佛天地被生生劈开。 侯曼娥林然抬起头,看见一道凤凰的巨影尖唳着展翅入云霄,下一瞬,伴随着恢弘的龙吟,一条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长影自深海盘旋而出,整片天空被纯白的雪色与幽蔚的蓝色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让人看得心神颤栗。 龙渊凤鸣,出世了。 侯曼娥脸“唰”就拉得比驴还长,面孔扭曲,眼神冒火,鼻孔放大,隐隐冒出两坨白气 ——真·嫉妒到变形! 眼睁睁看着她变脸的林然:“…” 林然觉得,侯曼娥很适合和奚辛一起去学唱戏,就变脸这方面,这两个人是真的天赋异禀,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林然:“别看了,去找你的剑吧。” 侯曼娥浑身黑气萦绕,俨然离黑化一步之遥,跟吃了机关|枪似的哒哒就骂:“还找个屁!最好的凤鸣剑都被人抢走了,其他的都是什么破...” “咳咳。” 林然咳嗽两声,指了指前面:“别说了,你看那儿——” 侯曼娥:“看什么看!我就说,我偏说!其他的全都是破烂玩意儿,被挑剩下的废品,能比得上凤鸣剑一根手指头吗?” 林然:“咳,你别——” “你咳什么咳!嗓子不好滚去喝急支糖浆去!” 侯曼娥眼红到质壁分离,俨然脑子已经被自己吃了:“我从来都只争最好的,什么废的破的都给我,当我侯曼娥是收——” 林然按着侯曼娥的肩膀,把骂得唾沫横飞的她转了个身。 侯曼娥视野中骤然出现一抹极致的红。 血一样艳丽,岩浆一样灼灼滚烫,凛冽的罡气在它修长的剑身周围扭曲成璀璨的红莲,它骄傲地伫立在翻涌的火山之上,散发着妖姬般绝艳风华的光彩。 侯曼娥整个人都震住了。 她呆呆看着它,嘴却不受控制地吐出后半句:“——破烂的嘛...” 林然:“...” 赤莲剑:“...” 赤莲剑深深看了这个把自己召唤出来的傻逼一眼,二话不说,扭了个身,“噌”地飞走了。 侯曼娥:“...” 侯曼娥大脑一片空白,嘴唇颤抖:“它...它...” “它是你的剑。” 林然冷静道:“它跑了。” “...啊——” 侯曼娥终于反应过来,凄厉尖叫:“它是我的剑,它怎么能跑呢?!” 林然想了想,诚恳说:“大概是怕傻气会传染吧。” 侯曼娥:“...” 侯曼娥:“啊啊啊——” “别叫了,快去追吧。” 林然怕自己的耳膜受损,拍了她后背一下,口吻俨然饱经世事而沧桑:“哄媳妇是要紧事,媳妇跑了不要紧,最怕跑了之后,再回来就变成拖家带口了。” 那就不是剑人的问题了,那就是两个家庭和青青草原的问题了,其中会涉及到方方面面,比如子女学区房名额分配,金山银山生态绿化,甚至是精准时间管理下的多人运动... 侯曼娥摸了摸自己尚且黑亮的发顶,浑身一震,瞬间爆出无穷的力量,甩着臂撒丫子就追过去,遥遥还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呐喊:“你别跑!你等等我——我、我我可以解释啊!!” 林然摸了摸嗡嗡作响的耳膜,感慨:“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果然时尚是个圈,经典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天一:“...” 一万句草泥马从嘴边滑过,天一唯有叹为观止:“你可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林然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都是时间馈赠给我的礼物,让我知道了太多本不该我这个年纪承受的厚重知识。” 天一硬生生被噎住了。 侯曼娥去追老婆了,可以想见那必然会有一场惨烈的家庭大战,林然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事,她想了想,来都来了,也该给自己娶个媳妇了。 林然没怎么相过亲,在这个时候不免有些生疏,她拎着木剑,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想看看能不能有剑相中她。 天一忍不住:“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瞅准目标,精准出击。” 林然心想,精准出击,那不就得单独追嘛,那太不好选了,而且失败的几率也大,那也太麻烦了,哪里有广撒网广种田逮哪个是哪个轻松啊。 林然摇头:“不,那太刻意了,我讲究缘分。” 天一刚想吐槽那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剑了,却听林然“咦”了一声。 林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子。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清风祥和舒畅,与整个罡风凌厉、万剑争艳的万剑林格格不入。 天一随意看了一眼:“只是一根竹子啊,你捡它干嘛。” 林然拿着竹子看了看:“不是。” 什么不是? 天一正莫名着,就见林然甩了甩手,那根竹子上杂乱覆盖着的竹叶纷纷扬起,长长的竹筒散成两半掉在地上,露出一柄修韧的盈青长剑。 天一:“..??” 什么鬼?这年头连剑都会骗人了?! 林然看着这柄剑,不宽不窄,修长挺拔,剑身不似寻常剑锋亮寒戾,而是泛着青石般温润细腻的玉色,边角微微圆润,整个如同一个竹雕的艺术品,乍一看,甚至看不出剑刃。 林然说:“是一把好剑。” 天一盯着那懒洋洋装死活像支真竹子的剑,很怀疑自己的眼光:“好在哪儿?” 林然沉默了一下,老实说:“好在不像个剑。” 天一:“…” 天一觉得林然是在开玩笑,直到她认真地把剑挂在腰侧。 天一震惊:“你就选它了?你真选它了?!它是什么剑啊你就选它了,你再考虑考虑,它可连个刃都没有!” 他们任务者和系统说是知道剧情,也只是知道主线剧情和一部分支线的剧情梗概,不可能事事皆知的:像万剑林里有成千上万的剑,除了龙渊凤鸣、甚至侯曼娥去追的那柄赤莲剑,除了这些有名的剑,还有许许多没在剧情里出现过的剑——比如这一柄竹剑,天一就不知道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林然拍了拍剑柄,一本满足:“就是它了,剑刃不刃的没关系,主要是我看它有缘。” 这么会装死的剑,这么懒的剑,以后绝不会像那些年轻气盛的剑一样天天催着她练剑比剑以炫锋芒,反倒更可能主动拖着她一起去偷懒睡觉,当真是让她一见心喜,再见倾心,爱不释手。 林然热情对竹剑说:“以后我带你去桃花林里睡觉,桃花树大,还有香气,我们躺在上面睡,睡一天都没人会发现,也不用你天天趴地上睡,被落叶弄脏不说,倒霉了还可能被人踩到。” 装死的竹剑瞬间复活,发出嘤…盈盈的青光,充分表达了对新主人的认同和雀跃的心情。 林然很高兴,竹剑也很高兴,高兴得像是俩一起捡到五百万似的小傻子,空气中洋溢着过年养膘的欢快气息。 天一:…再多说一句,它也是个大傻子! 北辰法宗惯来财大气粗,这种拿出来撑场面的远程方舟更是建得恢宏磅礴,就差在船头刻上个“老子土豪,穷逼勿近”,给剑阁这些常年游走在赤贫阶级和卖身边缘的年轻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兴奋地到处乱窜,没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嚷嚷着要修炼比剑了。 侯曼娥冷眼旁观这群傻叉剑修,呵,山猪吃不了细糠,一群脑子里只有剑的土鳖,带他们去天上人间做大保健,八成他们也能当场打成大宝剑。 她一斜眼,看见旁边盘坐在地上举着个剑发呆的林然,更是莫名来气。 “一把剑鞘有什么好看。” 侯曼娥呵呵:“竹剑配竹剑鞘,你那个风竹剑好歹是把神剑,连个正经的剑鞘都不给配,你们无情峰可真是返璞归真。” “干嘛阴阳怪气的,竹鞘也很好看啊。” 林然也不生气,举了举剑鞘,认真说:“这是我师父为我削的鞘,用的竹子是上好的灵竹,也已经特意熔炼过,看着脆,其实很坚固耐磨,样子也很好看,我很喜欢的。”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夫人, 元公子走了。” 浅凝姑娘缓缓跪下,柔顺地俯首,声音带着一点失落和忐忑:“他拒绝了我…” 窗边软榻靠坐着紫衣美人, 望着窗外,恰好能遥遥望见淬心塔尖锐的塔尖。 罗夫人望了许久, 她眼中浮动着莫名的异彩, 像是在望一场难忘的旧梦, 好半响才倦了似的, 一手撑额,慢慢回过头来,打量着浅凝姑娘。 一身素衣少女, 身段纤细, 柔顺美好,楚楚可怜的眼眸能激起天底下九成九男人的呵护欲。 “太柔弱了。” 罗夫人忽然叹气:“不像她, 我见过,那是个青竹般亭亭俊秀的姑娘。” 浅凝姑娘因她话语中的失望而恐惧发颤, 连忙叩首:“奴婢无能, 请夫人指点。” “你应该…” 罗夫人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什么。 应该怎样呢?背脊挺得更直一点,笑起来更宽容一点,眼眸里要有与生俱来的悲悯与明透,望着一个人时, 眼神温柔得近乎无情。 那是一种独特的风骨,罗夫人很清楚那种气质致命的吸引力, 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 所以她也就更知道, 那是学不来的。 “罢了。” 罗夫人有些乏味地摆摆手:“就这样吧, 等日后见多了,抓住机会,未尝不能成事。” 浅凝姑娘嗫嚅:“他还会来吗?夫人,他有了心上人,那位姑娘那样好,我还能得手吗…” 浅凝姑娘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有些怵这个少年,她见过很多男人,可她只在少年身上感觉到强烈吸引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恐惧。 明明只是一个金丹初期,可他身上像是带着一种力量,一种冥冥中能颠覆一切的可怖力量。 罗夫人听见,却笑起来。 “会的。” 罗夫人笑:“云家在查我们,他与云家少主交好,他会帮云家的忙再来的,只要来得多了,总是有机会的…至于心上人,那个姑娘再好,他也得不到的。” 浅凝姑娘惊讶地望向她,罗夫人轻摇团扇笑得凉薄:“那姑娘,是个温柔的无情人,这小郎君一腔痴情,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再强大的男人,一受了情伤,也就有了弱点,而你就要去抓住那个弱点。” 浅凝姑娘唇动了动,似有犹豫,罗夫人脸色瞬间冷下来:“废物!把机会都送到你面前,这犹犹豫豫的像什么样子?!” 浅凝姑娘惊恐磕头:“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我打小就告诉你们,虽然养你们在这小楼西陪男人,却不代表你们要受制于男人,他们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玩物,你们勾引他们、吸他们的魂、夺他们的魄,你们才要占上风,占了上风,就永远不会受伤。” 罗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狰狞,一张如花的面庞糅杂着恨意与渴望,以至于甚至在控制不住地扭曲:“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好东西!不能爱上他们,不该爱…” “夫人。” 管事小心翼翼的声音:“慕容家来了人,说慕容家主已经下了暗宫去瞧老祖宗…新一批货已经运下去了,慕容家那边问您,新人什么时候能送下去?” 管事的声音打断了房间恐怖压抑的氛围,罗夫人脸上的狞色渐渐收敛,恢复了妩媚温柔的模样。 她对浅凝姑娘摆摆手,浅凝姑娘惨白的花容这才有了点血色,软着腿爬起来,匆匆磕了磕头提着裙摆仓皇着退下。 “精挑细养着,还是没出息…” 罗夫人望着浅凝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颇为感慨:“算来算去,我身边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小月最得力的。” 管事谄媚说:“自然的,小月姑娘是您亲自教养出来的,当然最能为您分忧。” “原来自然是最得力的。” 罗夫人回想起上次见到的小月那张瘦削而渐渐轮廓分明的脸庞,冷笑:“但现在是不是另有了小心思,可就说不准了。” 管事:“再有小心思,还不是夫人养的提线木偶,您想什么时候提回来,就能把她乖乖提回来。” “这倒是。” 罗夫人抚了抚面颊,轻轻笑了:“便再让她野一阵吧,希望她能赶快办好差事,否则…” “你去告诉慕容家的,且再耐心些,我们已经选好新人了,只等着合适的时候把他送下去,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是。” …… 奚辛抽出手臂,看着江无涯腹部贯穿的血洞,冷笑一声,转身化为流光冲向天际。 殷红的血淌出来,大颗大颗坠进雪地里,伤口迅速愈合,江无涯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转过身正要离开,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气息,转向一个方向。 雪崖边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瘦削身影,黑袍白发,面孔苍白妖异,薄红的唇,眼窝深刻,眼尾弧度狭长得近乎尖锐,浑身透着一种极阴郁残酷的冷漠。 喜弥勒缩在妖主身后,两个耳朵还在淌血,要往常早叫嚣着要把人抽筋扒皮了,但如今只是满头冷汗,心想这大瓜吃的,妈呀,他真不想吃啊,这都是硬塞他嘴里的啊——江剑主别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江无涯望见妖主,有些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妖主。” 妖主看着江无涯,血凝般的眸子在他白衣上格外刺目的血痕转一圈,漠然颔首。 “让妖主看笑话了。” 江无涯有些无奈地笑笑,这么说着,眉目却平静,没有半点被听到什么隐秘的尴尬和恼怒。 他早已经过了需要在意别人想法的时候,说句实在话,这普天下,能伤他的,也只有他放在心上的那么两个。 这俩孩子,但凡往他心口捅刀,一捅一个准。 “看笑话”什么的只是寒暄话,妖主从不回答这种客气话,江无涯并不在意,客气问:“妖主来凡人界是为何事?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妖主终于开口,嗓音嘶哑:“不需要。” 言简意赅几个字,却让喜弥勒暗自瞪大了眼睛。 真是邪了门,他们陛下从没把任何人放眼里过,就是之前东海那位半化神境的神经病雾都君也是说干就干打得昏天黑地,爱答不理全看心情,难得对这位江剑主竟然有问就答,算难得和气了 ——大佬的世界,果然让人看不懂。 江无涯点点头。 这一代的妖主是位难得的雄主,这许多年将妖域镇守得井井有条,江无涯并不担心成纣忘记分寸,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身形倏然消失。 喜弥勒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破碎虚空,这可是半化神境的神通,难道这位江剑主也…” 妖主漠然望着江无涯凭空消失,眼神没有一丝波动,转身朝着雪山深处走去,喜弥勒赶紧颠颠跟上:“陛下!” 皑皑雪山连绵,在里面让人分不清方向,妖主伸出手,苍白瘦长的手指微微屈起,风从指骨间穿过,留下些许已经稀薄至极的晦暗妖气。 妖主缓缓停下。 喜弥勒屁颠跟上来,望着面前与其他地方无甚区别的雪地:“陛下,可是这里?” 妖主不答,他挽起袖子就要表忠心:“陛下您等我把它挖出——” 妖主微微抬头,黑色兜帽微微松敞,露出瘦得尖锐的下巴,却仍然有着近乎优美的骨廓。 他抬起手,面前积累了五年的厚重雪层被生生掀起,坍塌的巨石重新竖立,不过短短十几息的功夫,面前参差不平的雪地就复原成一座幽暗的山洞。 妖主握起手,可山洞中一无反应,什么也没有飞出来。 喜弥勒还在不明所以大拍马屁:“陛下您真是神威盖——” 妖主脸色却倏然一冷,喜弥勒一悚,转瞬妖主已经直冲进山洞中,喜弥勒赶紧追上:“陛下!” 山洞一直通到地底,幽邃狭窄的地道到处都是被惊雷劈焦的痕迹,妖主顺着一路追到最深处,空寂的洞穴早已经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喜弥勒追上来,嗅了嗅周围的妖气,露出惊容:“这、这妖气也太稀薄了,不像个元婴…” 好歹是元婴大妖,从盗取妖库密藏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就算他前脚出了妖域后脚就凉了,也不至于只剩下这么浅薄的妖气。 而且这怎么还有雷痕?喜弥勒绝不能信这小偷都修到元婴巅峰准备化神了?! 妖主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脚下浮出血河,血河有如长蛇攀围住整个地洞,从空气中一寸寸剥榨出细如丝缕的黑色妖魂,缓缓聚拢,浮在半空中,终于汇聚成一小团薄纸般近乎透明黑气。 喜弥勒脑子当场一嗡:“金、金丹?” 找了一大圈,盗妖都重库偷走妖主秘典的只是个金丹——蚂蚁拔了大象的牙一路扛牙跑,这他妈糊弄鬼呢?! 喜弥勒不敢相信,他再仔细一看,顿时肝胆俱裂——竟连个金丹都不是,是个筑基啊筑基!怪不得有雷,这他妈是还在经受结丹雷的重大考验啊?! 喜弥勒三观都崩了,好家伙儿,他们是被人当猴耍了?! 眨眼间,黑气已经消散,这次是彻底魂飞魄散了,大罗神仙也别想再聚起来找线索。 万千国骂嘴里过,喜弥勒正要说什么,悚然意识到一个更恐怖的事实! 他想都不想就跪下抱住旁边妖主衣角:“陛下——” 可已经晚了,血河瞬间爆裂,暴怒咆哮的妖气将整个山洞湮没为飞灰。 喜弥勒觉得整个人都快被这可怖的威压碾扁,他死死抱住妖主袍子,涕泗横流地嚎:“陛下息怒啊!陛下您冷静啊!陛下您万尊之体可不能为这等卑贱蝼蚁气坏了身子——” 喜弥勒仓惶仰起头,看见妖主浑身轻颤,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双血红的眼珠翻涌起滔天骇意,苍白的脸颊绷得青色血管根根暴起,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胀跳,跳得喜弥勒肝胆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跳。 不能气啊不能气,这里可不是妖域没有那些不长眼的玩意儿给陛下杀着玩,一个闹不好,他喜弥勒怕不是就得变舍身取义供妖主泻火的那个?! “陛下您别气,那家伙跑到这人间界不知怎么死了,秘典肯定是被杀了他的人取走,咱们这已经有线索了!这人间界一共才能有几个修士,好查得很,顺着查很快就能查到!您给小的时间很快就能查到啊!” 喜弥勒哭嚎得活似死了爹娘,嘴里却吧嗒吧嗒说了个条理清晰,边说边心惊胆战望着妖主。 血河在把连绵几座雪山熔完之后终于像是发泄了怒火,缓缓收敛回妖主脚下,妖主抬腿面无表情踹开扯着他袍子的喜弥勒,喜弥勒被踹得在雪地里连滚好几个圈,可心里是心花怒放——今天这一茬儿可算过去了! 喜弥勒爬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雪又屁颠颠跑回来,弯腰屏息等待吩咐。 妖主冷冷转身,俯瞰雪山下连绵的凡人帝国,离得最近的是一座如霜雪雕砌的城池。 他缓缓嘶哑开口:“你去,查。” 一个合格狗腿子当然得体察主子的心思,喜弥勒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是,小的这就去查,准保不叫那些凡人察觉异常还查得明明白白,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妖主颔首,喜弥勒悄悄觑着他异常难看的脸色,实在心里不安,小心要从袖口取出什么东西:“陛下,您要是心里不痛快,要不小的先伺候您来一口咱舒服舒…” “滚。” 喜弥勒一个激灵:“嗳嗳小的这就滚!”赶紧把东西揣袖子里连滚带爬地跑了。 妖主拂袖,转身望着那已经湮没为飞灰的洞穴,眼神一寸寸骇寒。 “陛下陛下!小的打听清楚了!” 喜弥勒万万不敢让自家陛下久等,不过半个时辰就飞奔回来,扑通一声跪下对着立在山崖俯瞰人间的妖主禀报:“五年前这雪山上出现过一只蝙蝠妖,食人精血,嗜杀好欲…” 喜弥勒不敢多提这些,含糊过去:“那蝠妖闹得人心惶惶,当时这霜城的知府家里的小姐也被蝠妖掳去,知府就请了一位少年侠客上山斩妖,这少年侠客还真把蝠妖给斩了!看来那少年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秘典就是被他拿走了。” 妖主睁开眼,冷冷看向他。 喜弥勒吞了吞喉咙:“…只不过,那少年斩妖之后,没有留在人间界,而是直接横跨雪山往修真界那边寻仙去——啊!陛下息怒!小的还没说完!” 妖主浑身妖气又开始暴|动,喜弥勒赶紧说:“但是!但是啊!霜城知府感念那少年的恩情,特意送了少年一块玄铁制的家族令牌! “我打听了,他们人间世族家的密令都会设下特殊的子母标记以防人作伪,那少年是拿着令牌走的,我们只要找那知府要到母牌,凭陛下的神通,那不就能轻松找到——陛下!” 喜弥勒话音未落,眼看着妖主身形刹那消失。 喜弥勒呆了呆,撕心裂肺撒丫子追上:“陛下——等等小的啊!” …… 元大爷在外面浪了一天,回家就倒。 林然无奈,虽然很想把这熊孩子撂地上,但良心到底还是让她把人扛回来。 林然刚把人扛床上,小月就闷不吭声跑到门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抠着门板幽幽往这里看。 林然余光瞥见她这飘魂儿似的神出鬼没,牙就开始疼。 林然也不管她,正要去给元景烁把外衫脱了,小月冷不丁就蹿进来:“我来给元大哥脱!” “…”林然一言难尽看她:“虽然但是,这么积极得吗?” 小月盯着她捏住元景烁袖子的手,想都不想还是那句:“我喜欢元大哥!” “那就更不行了,你馋他身子我更不能答应了,那不是把肉往狼嘴里送。”林然低头继续脱,并发出鄙视的声音:“——你当我傻吗?!” 小月:“…” 小月恨不得扒了她的脸——你聪明!你聪明绝顶! 林然:“别愣着干活去,整点什么醒酒汤之类的来。” 小月阴冷一笑,正要拒绝,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珠子转了转,扭头就出去了。 林然给元景烁脱了外套,拧了把水回来给元景烁擦脸,小月端着碗回来,不吭声扯起元景烁就往他嘴里灌。 “等等!” 林然看着那黑漆漆的汤就感觉哪里不妙,赶紧拦住,凑近一闻,瞬间一股酸臭苦辣发酵味道扑面而来,给林然当场就熏得掉眼泪。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这什么鬼东西?” 林然捂着鼻子哭:“我让你熬醒酒汤!醒酒汤啊!” “这就是醒酒汤。” 小月一脸无辜:“闻着不太好,但是效果可好了,快让元大哥试试,一喝就醒。” 林然摇头:“你元大哥喝这个醒不醒我不知道,但只要他一醒,长睡不醒的就肯定是咱俩了。” 小月咯咯笑:“然姐姐别怕。” “不,我怕。” 林然:“你再熬一碗,换点阳间的汤。” 小月:“我只会熬这一种。” 林然:“…” 林然深深望了一眼这只人面兽心的恶毒兔兔:“算了,那就让他自然醒吧也挺好。” 小月脸颊抽搐了一下,看着林然又过去照顾元景烁,咬着唇,突然天真无邪道:“元大哥身上有好浓的脂粉香呢。” 林然:“哦。” 小月:“…真是的,我们这么担心元大哥,结果元大哥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 林然:“哦。” “…”小月噘嘴巴,垂泪状:“然姐姐,元大哥好花心,他一点不在意我们,他要是喜欢我们,就不会总和那么多女人纠缠不清,惹我们伤心…”小月哭着拉踩:“然姐姐,元大哥好无情,我们对于元大哥到底是什么啊?难道只是微不足道的玩物嘛?” “我们大概是…”林然认真地想了想:“行走的经验条?祭天的后备役?推动傲天剧情发展的无情工具?” 小月泣声一卡:“??” “这个主要得看他是走什么路线。” 林然很有经验:“如果是后宫流呢,那就是无名女配之一;如果是虐恋情深,那在他和真正女主角快乐大结局,我们这些路人甲也许还肩负着推动感情线的作用,比如误会啊下药啊白月光啊替身啊失忆啊车祸——啊不好意思这里应该没有车祸。” “反正我觉得人还是要知足。” 林然转身认真对小月说:“我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已经很快乐了,你不要和别人比,攀比不好,你要每天问问自己——今天元傲天身边的我还没祭天吗?没有!嗳,超快乐的!” 小月:“…” 小月木然望着她真挚的神情。 “是不是被我点醒,觉得大彻大悟?”林然一脸真诚地问:“小月,所以今天你快乐了吗?” 小月二话不说一爪子挠向她的脸,林然叩住她手腕,小月反身撞进她怀里正要再挠,就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小月僵住,女人身上清冽柔和的气息像最浓烈的春|药将它整个人缠住,它身子一下软了,软倒在她怀里止不住地喘息。 林然刚要把恶毒兔兔甩地上,她就软在自己怀里。 “干什么干什么。”林然瞬间警惕:“又耍什么花招,碰瓷啊,我可还没动手呢。” 小月不出声,它依偎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气息,浑身又热又潮,只觉得身子像一块被挤满了水的丝绒,颤颤巍巍的,只要再稍一碰,就能溢出来。 林然看着小月突然脸颊潮红,一声声喘得特别厉害,心想难道是真的出事了。 “怎么了?”林然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小月突然低吟,眼眶一下红了,整个人颤得直打哆嗦。 林然僵在那儿。 “不是…” 林然隐约觉得这种状况哪里有点眼熟,似乎在某棠市世界里见过,不由迟疑:“…你别这样,让我有点害怕。” “不用害怕,你确实猜得没错。” 天一冷不丁冒泡:“它发|情了。” 林然:“…?” 林然:“!!” “你可不要刺激它。” 天一警告:“兔子可是能假孕的,你小心它几个月后带一窝小崽来叫你妈妈。” “…!”林然当场裂开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林然麻爪了。 “你别以为我读书少就骗我。”林然发出灵魂的质疑:“我们两个都是女的她怎么会假孕。” 天一冷笑, 你是女的没问题,它是不是雌的那可还说不准呢。 “而且假孕是假孕,一听就不会真怀孕。” 林然嘀嘀咕咕:“修真界果然不同凡响, 大家都很开放呀,连兔兔都这么饥不择食, 一边喜欢男孩子一边在女孩子怀里羞羞…” 天一简直服了她这个傻样儿, 个活棒槌:“你现在还嘚啵什么, 管它真孕假孕, 它在你怀里蹭你不变扭嘛?快把它搞开搞开。” 林然当然变扭。 她想把小月推下去,手指尖刚碰到小月肩膀,小月特别剧烈地喘了一下, 给林然吓得手抖。 她又想站起来把人抖下去, 小月下意识就伸手臂圈住她脖子,一边喘一边想把脸往她怀里贴…然而失败了。 林然才发现这只恶毒兔兔不仅胸缩水了, 连个头都不知不觉往上蹿了点,现在竟然比她还高一些。 蹭胸失败, 小月直接把脸颊往她脸上贴, 林然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像是被大型狗子热情要抱抱的瘦弱主人,艰难战术后仰:“别别,你冷静点,你、你这样我是要动手了。” 小月只一个劲儿喘, 眼眶发红,瞳孔都微微涣散, 一边往她脸上贴一边喃喃:“摸摸我, 摸摸我然姐姐, 求求你小月好难受…” 那一声“然姐姐”, 又让林然想到奚辛了。 她不可否认,她对小月是有一点移情。 两个人当然是不一样的,她家阿辛永远不会低头,是个撒娇也要高高昂着下巴、死必定玉石俱焚的骄傲孩子,但小月身上有一些与他相似的特质,那种偏执、阴冷,甚至偶尔从骨子里溢出的绝望和不甘,让她总有些不忍。 林然去过那么多个世界,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过得更艰难一点,以至于对女孩子她总忍不住会更心软。 要是个男的林然早把人甩下去了,但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红着眼眶可怜兮兮求她,林然就有点麻爪了。 她犹豫一下,轻轻拍了拍小月后背,小月瞬间绷起后背,不断往她身上拱,发出哭似的低吟:“再重一点,求求然姐姐再重一点…” 林然:“…” “不是,我就拍一拍,你别说得这么让人误会。”林然一头冷汗:“你少说话,别出声,最近严打你这样很危险啊。” 天一:“…”这他妈是严打的事儿吗?你个榆木脑袋早晚给人套麻日了! 小月已经神志恍惚,一边叫她名字一边扯她衣服,林然很崩溃,不得不重新坐到床边腾出手来,一手扯着衣领一手用力拍小月后背,大声喊:“你冷静点啊!坚持就是胜利啊!熬一熬就过去了!” 元景烁半醉半醒间听见嘈杂的声音,夹杂着低吟的哭泣声和林然难得崩溃的喊声。 睡梦中那一双浓眉下意识皱起,元景烁强撑着睁开眼睛,恍惚着侧过头,就看见坐在床边的林然和…缠在她怀里蹭的小月。 元景烁怔怔看着她们,得僵了好几秒。 酒精麻痹了神经,以至于酒醉后的反应迟钝,眼睛将这个画面传递给大脑,几秒后,大脑才给身体下达了指令。 元景烁瞬间红了眼。 “你敢?!” 元景烁坐起来狠狠一掌拍向小月,怒吼:“滚起来!!” 惊怒之下他这掌半点没留力,是能把小月拍飞出去的力道,可怖的杀意盖顶,小月本能地全身僵硬,根本没有躲闪的力气,林然却反应过来,扯着小月躲开:“你不要碰她——” 元景烁眼彻底红了:“你还护着她?!” 林然吼回去:“——小心她给你怀一窝崽崽!” 元景烁:“…?” “谁知道修真界的兔子有什么特殊功能。” 林然一头冷汗:“我就听我师父说过,好多妖怪就因为找不到道侣濒临绝种,被迫走上了单性繁殖的道路,我觉得她这样的也很危险,你别碰她,兔兔这种生物说不准的。” 元景烁:“…” 天一怀疑:“江无涯还给你说过这个?” 林然:“要不呢,难道你以为我师父是什么正经师父吗?” 天一:“…你师父还不正经?”那天底下还能有正经人吗?! “也不是不正经。” 林然想了想:“你别瞧他那样,其实他挺有童心的。” 天一:…夸江无涯有童心?!妈的,你们是亲师徒,不是亲生的戴不上这八百层滤镜! 元景烁被林然堵得,一肚子火硬生生憋在那里,憋得额角青筋狂跳。 林然一时没工夫管他,她低下头,看见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安静下来的小月。 她出了很多汗,浑身都湿透了,依在她怀里软成一团,脸颊潮红,瞳孔涣散失焦,偶尔还控制不住地轻微打颤,浑身透着一股果子熟透的味道……林然越看越不是滋味,她问天一:“我怎么觉得这个样子莫名很奇怪?” “哪里奇怪,这不就是棠市的日常吗。”天一睁眼说瞎话:“想想北欧风五百米大床,想想霸道总裁的八百美女后宫,想想玛丽苏女主的男主团欢聚一床,你这又算什么?什么都不算,纯洁得不值一提!” 林然被睡…说服了。 天一总是能凭借超凡的逻辑征服她,而一般被绕晕之后她都不会再往回思考了——那费脑子,咸鱼不爱动脑子。 林然把终于老实了的小月放到椅子上,结果小月手臂还缠着她脖子撒娇,声音粘腻:“然姐姐…” 林然:“你已经过那劲儿了,再哔哔元景烁要打你我不会拦的。” 小月身子一僵,林然抽身坐到对面,打量着她,就见小月周身气息浮动,说不出是妖气还是灵气的力量翻涌,微微惊讶:“怪不得你发|情,你是要结丹了。” “发|情?!”元景烁一直强压着情绪冷眼旁观,听见这两个字浑身气压瞬间骤降,眼神冰冷盯着小月, 小月瑟缩着抱住自己,泪眼朦胧望向林然。 她已经过了最难受的劲儿了,林然那一星半点的怜惜顿时收了个干净——个凶残兔子差不多得了,又不真是她家阿辛要宠着,也没见别人家白月光和替身一个待遇啊。 “你不能在这里结丹啊,劫雷容易误伤我们的。” 林然真心实意地问:“你打算什么走?还需要收拾行李吗?拾掇拾掇赶快出去吧。” 小月不敢置信望着她,连元景烁的杀意都僵了一下。 ……这过度得也未免太自然了。 小月直勾勾望着林然,忽然笑:“是,我得出去一阵。” 它还不能结丹,它还需要等,它的机会还没来。 在那之前,它要蛰伏、要隐忍。 小月撑着虚软的腿站起来,在林然和元景烁的注视中,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过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心里嘀咕别是倒在哪了,想一想还是站起来:“我去看看。” “去看什么。” 元景烁酒醉后被迫醒来,一睁眼又看见喜欢的姑娘抱着别人在他床边瞎搞,气得额角简直一涨一涨地跳,他掐着额头有点凶地望着她:“她是什么好东西吗你总是管她?!” 林然老实说:“我也没怎么管过她呀,主要还是管你。” “…”元景烁被硬生生噎住。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景烁。” 元景烁忽然听见她轻轻的像是一声叹:“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你只要在最开始多费一点点心,最后结局会大不相同。” 元景烁心一颤。 他清晰地知道她说得是有道理的,就像过去的五年中一次次不经意地指点,她说得有道理,他就愿意去听、去尝试。 但是,但是,“指点”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本身,现在却让他非常非常地不痛快! “你还是在把我当孩子?” 元景烁突然冷下脸:“永远把我当需要哄的小孩子?是吗?!” 林然茫然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林然,你——” 元景死死盯着她茫然无辜的表情,嘴唇动了动,突然哂笑:“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只会被你当笑话。” “算了。”他翻身背对着她躺下,冷冷说:“你去吧,我要睡了。” 天一就很气:“嗳这臭小子平白无故给谁脸色瞧——” 林然倒不以为然,看他想生会儿闷气的样子,好脾气地站起来出去了。 天一还在记仇:“这小子太气人了,你得说说他。” “没事,自己人面前他才能放纵自己发会儿脾气嘛。” 林然想得很明白:“他有心事,小小年纪一路走过来不容易,我比他大,没必要和他计较这些。” 在所有人眼里元景烁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强者,可在她眼里,他确实还是个孩子,哪怕为人处事再老成,掩不住少年人些许的稚嫩、倔强。 但这从不是坏事,每个人成长中都会经历这些,修真的岁月太漫长了,时间会渐渐把他淬炼出最成熟风华的模样,而在那之前,能见到他最干净的少年气,能见证他走过这段美好的时光,能被他从潜意识里信任着展露出那些稚嫩,林然其实挺高兴的。 她走到门口,本以为小月已经走了,却发现她就站在门边,听见声音,小月猛地转过身,看见她,才终于慢慢笑起来。 “我还在想,如果你不出来,不来看一看我,我就带着秘密走了,永远不告诉你。” 她的眼睛泛出奇异的光彩,笑得特别甜腻:“但是你来了。” “…呃?”林然愣了愣:“什么秘密?” 小月慢慢走过来,要抱住她,林然避开,她顿时泫然若泣:“然姐姐,抱抱人家人家才愿意说。” 林然:“那我不听了。” 小月:“…” 什么玩意儿还得卖身才能听,林然坚守节操,转身要走,后背却被一把抱住。 她不再留情,扯着小月的手臂硬把人撕下来,小月像粘腻的液体一样攀着她:“然姐姐,你们只知道燕州很多人被那只恶蛟传染,都变成了怪物,可你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变成怪物吗?” 林然一顿。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哦。” 小月:“所有的议论和恐慌在恶蛟被斩的时候戛然而止,燕州重新恢复平静,大家夸赞金都英明神武,可是你们是不是忘了,那么多的怪物,金都该怎么处置呢?” 林然盯着她:“怎么处置?” 小月含着奇异的笑容,跺了跺地面。 “在我们脚下哦。” 小月咯咯笑:“它们就在我们脚下。” …… 林然回了屋子,直接把元景烁薅起来。 “别睡了别睡了,有事情跟你说!” 元景烁在认真地生闷气,结果扭头就被那个让他生气的女人特别自然地扯起来。 元景烁黑着脸,林然只装没看见,把刚才小月说的话复述一遍,说:“我觉得她说得是真的,小月受制于那位罗夫人,又怕她、又恨她,许多秘密被下了禁不能说,但是又想让我们帮着她扳倒罗夫人,所以我更倾向于相信她。” 元景烁抿了抿唇,收敛了那些复杂的思绪,回到正事也把自己在小楼西听荣翰他们说的那些传言说出来。 林然若有所思:“燕州怪物,恶蛟,幽冥、淬心塔,罗夫人、小楼西,慕容家、如果是金都的话,甚至还可能有夏侯家……” 林然沉默了,看向元景烁,元景烁正望着她。 “…太复杂了。” 林然诚恳说:“我们求助外援吧。” 元景烁:“…呵。” 林然羞涩:“不要让我动脑子,我脑子不好使的。” 元景烁面无表情摸出传讯符,把事情简单迅速概括一遍,就发向云府,请云长清过来。 传讯符发出来,房间安静下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林然被元景烁看得头皮发麻,摸了摸鼻子:“你还生气…不是,要不你再回去睡会儿?” 元景烁抿着嘴巴看她。 她什么也没做错,她甚至都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可她还是每次都愿意先向他服软。 “对不起。” 元景烁突然说:“我确实是很幼稚是不是。” 林然看着他。 “我以前以为自己足够成熟,足够强大,但我错了,我所谓的少年老成,是因为我根本不曾经历过真正淬炼心智的考验。” 元景烁哂笑:“不上心的人和事,当然不会动摇我,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动摇…只是那时我还没有遇见,那个会让我动摇的人。” 就像没被亲身伤害过的人不配谈原谅,没有真正动过私情的人怎么配谈大义断情、谈愿意为了使命摒弃一切私心? 他远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坚定、强大,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林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些,也许是在那座淬心塔里有所感悟? 但林然看出他处在一个特殊的阶段——他在对他的道产生怀疑,在动摇中,他试图调整、稳固完善他的道心。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危险又充满机遇的机会,跨过去、天高海阔更进一步,跨不过,道心裂痕、前功尽弃修为尽毁。 林然之前以为元景烁在金都度的劫,是外在的生死劫,但是现在看来,也许他真正要度的是这一场心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所以没办法给你建议。” 林然想了想,这样告诉他:“但是元景烁,在我心里,在我见过的很多人里,你真的已经很优秀了,非常非常的优秀。” 元景烁看着她,看见她眼中的真诚。 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甜又酸,低低嗯了一声,一眨不眨凝着她。 不知是之前看见的那幕刺激太大了,或者是醉意给他的勇气,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他想现在就告诉她。 元景烁启唇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云师兄,来得好快。” 元景烁想说的话被生生堵在喉口。 林然站起来,正要往外去接,元景烁一声不吭先起来,披上外衫先出了门:“我去接。” 元景烁推开门:“云…你是谁?” 元景烁皱眉看见面前衣着华贵的宫装少女,她举止讲究、仪态骄矜,前后簇拥着几位侍女,不远处赫然停着一架兽车。 宫装少女终于又看见朝思夜想的少年郎,他望来的眉目一如既往的凌厉英俊。 少女不由红了脸,她来之前想了许多见面的可能,定要保持住贵女的高贵姿态让他心折,但听见他这么冷漠问一句“你是谁”,心凉了大半,顾不得那些矜持,赶紧说:“我是慕容芸。” 元景烁眉头拧得更紧:“慕容家?” 他的态度并不客气,慕容家的侍女要呵斥,慕容芸已经先道:“是。” “元公子可还记得,那日金都城外恶蛟作乱,公子救了我性命。” 慕容芸望了望他,又不觉红了脸:“我一直记得公子恩情,特意来感谢公子…” 元景烁并不陌生这样的境况,女人钟情的姿态他见得太多了。 “顺手之劳,不必。” 元景烁不耐应付,直接拒绝:“草屋粗陋,不容慕容小姐大驾,小姐请回吧。” 慕容芸没想他三言两句就冷言送客,她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如此冷遇,脸色清白交加,咬着唇,暗中给了侍女一个眼神。 “放肆!” 侍女受到示意,顿时指着元景烁怒喝:“你一介散修,我们小姐纡尊降贵亲自来感谢你,你竟如此不识抬举!把我们慕容家置之何地?!” “住口。” 慕容芸娇斥侍女:“谁准你这样对元公子说话,元公子救了我,我是真心来感谢公子的,哪里有仗势压人的道理,你若再敢无礼,我这里容不下你,趁早自请回去领罚。” 侍女慌忙跪下:“奴婢错了,请小姐恕罪。” 慕容芸这才转过头来:“元公子…” 元景烁懒得理她们作秀,只冷淡说一句:“慕容小姐客气了,天不早了请回吧。”直接就要关上门。 “元公子!” 慕容芸还想拦,就听元景烁身后传来一道轻快女声:“是云师兄吗?”然后一个青衫少女走出来。 元景烁微微偏头,低低道一句“不是”,语气顷刻间低柔下来,和刚才对慕容芸的冷漠天差地别。 慕容芸脸色瞬间就变了,目光如寒针打量着走出来的林然,见她容貌清艳姿态纤瘦,修为还没结丹,一身素衫不过是最普通的法衣,气质秀逸温和,安静得近乎内敛。 慕容芸眼底闪过轻蔑与嫉恨。 这样一个散修女人,除了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论修为论身份论风情,哪里比得上自己分毫?怎么就配得到元公子的另眼相待。 慕容芸眼神一闪,柔柔道:“元公子,无论你如何想,这救命之恩芸儿都记在心里,日日夜夜念着,断不敢忘。” 这哪儿又来的救命之恩?又是一桩桃花债? 林然好奇探头看来,元景烁现在最不愿意就是让她看见自己的烂桃花,听慕容芸还在这里故意含糊其辞,瞬间厌烦到极点,直接冷下脸:“不必,慕容小姐不来打扰我们就是最大的报恩了!” 慕容芸瞬间涨红了脸。 突然传来兽吼声,几架兽车仪仗在小巷门口停下,是云长清温和的声音:“这是哪家的兽车公然挡路?” 那边有人恭声答:“少主,是慕容家的车队。” “哦。” 一只手掀开帘子,露出云长清俊秀端正的面庞,他望了望门口正对峙的几人,笑:“元弟林师妹这里还有客人啊。” 元景烁淡道:“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慕容芸脸色大变,那些慕容家的侍女侍从露出惊怒之色,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云长清已经摇头轻笑:“你真是,说话总是这么直,也不怕得罪了人。” 好嘛,一句“说话直”硬是堵住了慕容家的嘴。 而不等慕容家众人反应过来,云长清已经对慕容芸说:“慕容小姐,你们家的兽车挡着路了,既然已经与元弟说过话,是不是该挪出条路来。” 言语客气,却是公然的逐客令! “你们——” 慕容芸羞怒至极,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她想过去与云长清理论,侍女赶紧拦住她:“小姐不可!那是云家少主!” 元景烁抱臂靠在门边正挡住林然,似笑非笑望着这一幕,云长清含笑坐在车里,看来的眼神透着冷意。 慕容芸望了望这两个男人,突然觉得有那么一刻他们出奇地相似——一样的冷漠,像是看个笑话。 “…走!” 慕容芸气得浑身轻颤,到底还有三分理智在,咬咬唇,幽怨望了元景烁一眼,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云长清看着慕容家的车队离开,让云家车队驶进去,他下车走向门边,朝着元景烁戏谑:“又是你的桃花债。” 元景烁下意识看了一眼林然,立刻解释:“不是,我不认识她。” 云长清一怔,他只是开个玩笑,他印象中元景烁向来信奉清者自清,是根本不屑于解释的。 云长清隐约察觉到元景烁的变化,看了看他,但也没工夫多想,肃容说:“你们的消息我收到了。” 元景烁点头:“进屋说。” 三人进了屋,林然要去端几杯水来,云长清摆手:“不用客气林师妹,我长话短说,族里还有事,得尽快回去。” “我们云家正也查此事,这本是我们燕州的事,我不想牵累你们,但我又看你们身边有那个小月姑娘,你们知道了这么多,怕是也已经被搅了进来,干脆来与你们说个明白。” 云长清舒了口气,沉声道:“我来到金都,就是为了详查燕州半妖一事的始末。” 林然:“半妖?不是人被蛟妖祸害成的怪物吗?” “是,之前金都斩妖一事,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些怪物是人受到堕魔的蛟妖侵染变成了邪物,但我们云家特意截留了一部分怪物尸体,仔细研究,发现这些怪物其实是不同的——九成九的怪物的确是被妖魔之气侵染的人,但其中有那么极罕见的几具尸体,本身就是半妖,或者说,是化妖不完全的半妖。” 林然下意识想起她们往金都途中路过的那座村落,在村落祠堂深处发现的那具有些特殊的怪物尸体,它死前心脏里的那朵一闪而逝的紫色小花。 “化妖不完全的半妖?” 元景烁皱眉:“半妖就是半妖,异兽成妖即为半妖,怎么还会有不完全一说?” “正是如此!”云长清道:“所以家族一得知此事,立刻察觉蹊跷,又恰逢金都斩妖大典闹得沸沸扬扬,父亲便让我来金都详查此事,而大典那天我在人群中观察那只蛟妖,却察觉它身上隐有异样;我们人族对妖族知之甚少,即使发现了一些不对,也都当做是妖堕魔后的正常变化;但我看得清楚,那只蛟妖虽然强大,但它的状态,分明与家族发现的那些半妖尸体一样——它们都是半妖!化妖不完全的半妖!” “也就是说,有很多这样特殊的半妖?” 林然喃喃:“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突然就成批成批冒出来…” 元景烁脸色骤变:“你的意思是,它们都是被人为培养出来的?!” “是!” 云长清沉声说:“我们怀疑,那只蛟妖根本与妖域毫无瓜葛、也并非它传播妖魔之气,它只是幕后之人推出来的一个替罪羊!幕后有人、或者一些人掌握了某种秘法能人为培育出半妖,这些半妖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成功者可能如蛟妖觉醒返祖血脉之力,而失败者就会沦为没有神智的怪物、甚至根本变成尸体,那幕后之人就把这些失败的半妖投入燕州各地,放任它们散布妖魔之气,把无数的百姓、修士变成怪物。” “这有什么好处?”元景烁拧眉:“他们为的什么?愚弄整个燕州甚至九州、甚至不惜拿妖域作幌子得罪妖族,撒下此等弥天大谎?难道只为看燕州生灵涂炭?!” “我也想不明白。” 云长清道:“但是,整个燕州九十九城,大半数城池受此侵害,受这妖魔之气侵染最深的广城以南万里人踪绝迹,最粗略的估计,也有数以百万的燕州百姓生生变成怪物,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庞大数量的生灵本身,无论是尸体还是活物,若有人敢动心思,运用某些秘法稍加利用,未尝可能将之化为某种可怖骇人的力量。” 林然和元景烁都沉默了。 元景烁问:“你在怀疑谁?” 云长清:“与你们一样,金都慕容夏侯两族,以及,小楼西。” …… 云长清很快走了,走时留下了一些治疗雷伤的宝物。 林然和元景烁面对面坐着,都很沉默。 林然叹气:“我们是不是摊上大事了?” 元景烁嗯一声。 林然掰下来一块养暗伤的灵玉子含着,又叹气:“算了,我早习惯了,这就是常伴傲天的日常。” 元景烁抬眼冷冷瞥她:“你再叫我傲天,我就——” 林然:“你就怎样,打死我吗?” 元景烁心想,我就亲死你。 他懒得理她,站起来,一手去拿刀要往外走。 林然惊讶:“这大晚上的你干嘛去?” “我有一个猜测。” 元景烁说:“我要再去闯淬心塔。” 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指引他,淬心塔第九重有无比重要的东西,他需要它。 元景烁想到什么,低头看着林然,特别强调:“我之后可能经常去小楼西。” 林然一脸懵,以前元景烁都是来去如风,她真是不太适应他这还主动交代行程的作风。 她很快反应过来,没想太多,点点头:“去吧去吧,注意安全。”不管小楼西背地里有什么鬼,总不可能在明面上伤害客人,林然不担心元景烁的安全。 …然而林然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元景烁看着她的眼神更凶了。 林然捂嘴闭麦,小心地瞅着他。 有的爸爸,是给孩子看脸色,她就是比较不争气的那种——得天天看熊孩子脸色。 元景烁看着她这样子就生气,她越是好脾气越是什么都不在乎就越让他生气! 他去风月之地,她就一句让他注意安全?! 元景烁气得胃疼,但是他不打算和她发脾气,那样太幼稚,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元景烁冷哼一声,把身上的储物袋都拿下来,只取出一点灵石,其他全扔进她怀里。 林然捧着几个储物袋:“…?” “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拿着,里面也有钱,你想买什么就去花。” 元景烁拿起旁边装着灵髓晶的盒子,在林然懵逼的注视中,径自往外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转身灼灼盯着她,一字一句:“林然,你等着!我早晚会让你把我当个男人瞧!” 林然:“…??”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龙行虎步,斗志昂扬。 林然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妈呀,这几个菜啊,给孩子飘成这样?! …… 人间界,江南。 新就任的尹知府打了个喷嚏,旁边随侍的老管家赶紧端上新熬好的汤药:“老爷,快歇一歇,喝了药今天早点歇息吧。” 尹大人放下笔,面色有些憔悴,却笑着摇头:“老啦老啦,乍一从北方来这南方,一个风寒愣是拖了这些日子,人不服老不行啊。” “哪里是老,霜城极寒,江南气暖多雨,您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 老管家笑:“快歇歇吧,小姐前两天还来信问您身子,要是知道您不好好注意身子,小姐怕不是就得赶来亲自劝您了。” “嗳,让她可安生些,才生下小丫多久,眼瞅着一个当娘的反而比以前更活泼了,像什么样子。” 尹大人说着嗔怪,可脸上却都是笑,老管家笑:“老爷您就心里美吧,小姐和姑爷和和美美,再过些日子就带着小小姐来看您,到时候更得给您乐成什么样。” 尹大人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端起药碗正要喝,面前倏然浮现一道瘦长人影。 黑袍白发,赤足踏虚空,如魔如妖,没有一丝征兆就凭空出现在面前。 尹大人与老管家瞬间变了脸色。 “老爷!”老管家想都不想就要扑到尹大人面前,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按在墙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缓步走到案桌前,所过之处一步步,嶙瘦苍白的赤足下浮出蜿蜒血河。 尹大人到底沉稳,震惊过后很快保持冷静,目光掠过面前诡异的一幕,站起来拱手:“敢问阁下意欲何为?尹某必尽力满足,只请您莫要伤及家中老小。” 对面黑袍下传出个低哑的声音,言简意赅:“母令。” 尹大人一惊,才反应过来,谨慎说:“阁下,母令乃是我尹家祖传之物,事关重大尹某不敢擅作决定,敢问您是要——” 他话没说完,对面人似乎耐心告罄,猛一抬手,刹那那血河如鬼魅蜿蜒过整座宅院,在尹大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条有如活物的血河卷着一块格外华丽的玄铁令牌乖巧捧到他掌心。 “不可——” 妖主瘦长的手指捏住母令,倏然用力,母令化为飞灰,那玄色的飞灰却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化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线,被血丝缠绕着,直指到天边一个遥不可见的方向。 妖主缓缓转身,冰冷血眸望着玄线的尽头,倏然冷笑。 林然把储物袋和一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打着哈欠转身去脱衣服睡觉,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那刻,其中一个储物袋里随意放着的令牌,无声地,亮了一下。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师父视角慎买) 万仞剑阁的罡风是不变的。 江无涯站在祁山之巅, 眺望无情峰,一层雪白屏障如同缚茧将整座无情峰笼罩,所有人只能看见刺目的白光, 而江无涯的眼眸里,却清晰倒映着白光禁锢中滔天翻涌的魔气。 “…师兄。” 阙道子望着面前沉默的男人,迟疑着轻唤了一声。 江无涯眨了眨眼, 像是从一场旧梦中醒来, 偏过头, 笑着:“你瞧他,一声不吭封了无情峰,倒给我扫地出门了。” 阙道子突然心里特别难受。 他也已经不小年纪了, 剑阁掌门、元婴后期,手下养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弟子, 是可以有徒孙的人了,可是这一刻, 他特别想还像小时候,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嚎天顿地回来抱着江无涯的腿哭。 那时候的他还可以哭啊, 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他可以哭着说,说师兄啊, 你别笑了!你笑得师弟难受。 他还可以说,说师弟心疼你啊,师弟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他能拍着胸脯保证, 说师兄谁敢欺负你你让他等着, 等咱弟弟们长大了厉害了一起上指定弄不死他! 可是他再也不能哭了。 因为他已经变成要扛起剑阁的温润端正的掌门阙道子了;因为欺负江无涯的是苍天, 是他们永远弄不死的天;因为他的江师兄、他们最好最好的大师兄再也过不好了, 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不笑又怎样,难道让江无涯去哭吗?去发疯、去嚎啕大哭,哭苍天不公?哭命运捉弄吗?! 天底下谁都可以哭,可是江无涯不能哭。 因为他是江无涯,因为他是这一代的无情剑主,因为那一天,他亲手甘愿地扛起了宿命。 阙道子避过身去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怕什么,一会儿跟我去不知峰啊,正好家里的小崽子们都出去了,咱们师兄弟俩可以一醉方休!” 江无涯摆摆手,收回目光,又想起什么:“他们去哪历练了?” “去梵天寻净土了,度化剑魂嘛。” 阙道子很想得开:“净土一直是传说,是不是寻得到咱也不知道,但让他们出去历练、多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哦,小龚早前还与我传讯,说他们受燕州州府邀请,可能会转道去燕州金都看什么斩妖大典了。” 阙道子说着拿出传讯符,试图联系龚长老,传讯符一片灰白动也不动,他无奈:“瞧瞧,元婴的传讯符都飞不过去,应该是已经进了梵天秘境,那边有结界,一个大周天之前与世隔绝,只能等他们出来再听听有什么情况了。” 沧澜界太大了,一个人散在四海九州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比起九州受凡人界影响很深的世俗州府宗族,三山九门这些大宗门大多秉持着出世的理念,也就北辰法宗在九州的牵连深些,玄天宗死性不改地和北辰法宗较劲,这些年也在试图发展世俗势力;但万仞剑阁嘛,就是万年不改的出世状态,反正九州出现重大祸乱时总会有人主动找上剑阁,其他时候他们就坦然地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在剑阁里玩自己的。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群剑修搞人际关系,至于赚钱和培养小弟……呵呵,是打架不好玩还是剑不好睡?别整那复杂的,剑修不动脑子的! 这当然是很爽的,然而,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剑阁常年信息缺失,别说外人很难联系到剑阁,就连自己家弟子要是单独出去也会时不时地丢一下……好在剑阁一直有规矩,只有修为到一定水平的弟子才允许单独外出历练,这种都是有自保之力的,还有个剑阁的名头顶着,丢个十年八年地基本都能自己找回来。 唯偶尔会有例外。 比如… “你替我看着小辛。” 阙道子看向江无涯,江无涯笑了笑:“我再出去走走。” 阙道子一怔,反应过来:“您还要去找林师侄吗。” “我们在人间界发现了些许踪迹,小辛撑不住了,我才先送他回来。” 江无涯:“如今事了,我想再去找找。” 阙道子没有理由拒绝。 宗门的师徒更甚于人间父子,当年谁也没有想到江无涯会收徒,这些年林然名声不显,于是外人都说江无涯轻慢弟子,让一个堂堂剑阁亲传弟子连无情剑法都学不得;可阙道子看着那个孩子长大,更是亲眼看着,江无涯是怎么为之悉心呵护、长远谋划,倾尽了他所有能给的温柔与宠爱。 阙道子只能劝道:“林师侄的长明灯燃得好好的,性命无忧,师兄您且放宽心,慢慢找,总会找到。” 江无涯笑着点点头。 离开万仞剑阁,出修真界,横跨雪山,时隔小半个月,江无涯再次来到雪山对面的凡人界。 江无涯俯瞰着这凡人界,才想起他似乎也来过这儿。 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是他还年轻的时候,去各方游历,四海九州、妖域人间,去过太多地方,记都记不清。 江无涯走下雪山,走进最近的一座城池,城门宛如霜雪雕砌成,有一种粗犷的坚固高大,叫霜城,城不大,却很热闹,车马不绝人来人往。 江无涯随着人流,有健硕彪悍的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绵长的商旅车队徐徐行走,街头巷尾嘈杂叫卖声不绝于耳,江无涯望着四周,一些已经变得很浅的记忆慢慢浮出来。 那年来时,他隐约记得这里还是乱世,他路过一片战场的废墟,还从万人坑里拉出个垂死的年轻人。 江无涯笑了笑,看路过一家酒楼,便走进去。 酒楼人来人往,又兼着客栈,一楼大堂竟还新搭着台子学人家茶馆请了评书先生讲评书,江无涯寻了个位置坐下,刚倒了杯清水要喝,就听那评书先生“啪”一声拍案,声情并茂:“想当年天下八分无裂、群侯割据,咱太|祖爷出身耕农,被强征入伍,先入吴将军麾下做小卒,却说那日吴将军兵败西北,麾下将散兵逃、兵败如山,咱们太|祖爷所在的行伍被迎面击溃,死得死伤得伤,到最后尸体竟累成个万人坑,怎言一个惨绝了得。” 江无涯手一顿,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评书先生摇头晃脑:“咱太|祖爷腹部正中一箭,血流如注,正是奄奄一息的时候,忽见天上一阵明光,仙乐梵唱,竟降下个神仙人物,只听神仙威武道:你非尘世中人,乃是玉皇座下战神奉旨降世来止人间大乱,万不可亡于此处。言罢抬手一点,太|祖爷身上的伤势尽数消失,太|祖爷跪地感恩,神仙笑而不语,又手拿玉皇老儿之封神谕旨,递与太|祖爷,遂飘然而去也。” “…”江无涯:“——咳咳咳!!” 有客人不满嚷嚷:“李老头,你这段子都讲多少年了!我们不听这个!我们要听元少侠的故事!”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动:“对!听元少侠!” “嗳这个好,就讲元少侠闯武盟大会、屠魔门的那段!” “不行,我们要听元少侠闯长安,单枪匹马闯宫禁勤王的故事!” “那些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可是霜城!要讲也得讲元少侠武道巅峰去寻仙的故事啊!” 评书人听得满头大汗,苦笑说:“客官们又要听这又要听那,干脆拆了老儿一人拿一段听可好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场面热闹至极。 “哎呦人太多耽误了,请问客人来点什么?” 一屋子小二忙得腾不出手,掌柜不得不亲自下场给客人点菜,见这边有位独客坐下赶紧过来,心里正算计着还得再多请几个人手,边盘算着事儿边凑近,乐呵呵抬头定睛一看,瞬间睁大了眼:——好个神仙人物! 掌柜没读过几年私塾,肚子没多少墨水,形容不出这等风采,只觉得好似自己幼时随父母初来霜城,仰头望那连绵万丈昆云雪山,真真是高山仰止,头晕目眩,讷讷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一个“谪仙”翻来覆去地转。 掌柜恍恍惚惚想,这样的人物,怎么刚才进门时自己都没注意呢,这等风华,按理前脚一进城,后脚就传遍满城了。 “有劳店家,来一壶酒水。” 青年笑着出声,掌柜的才反应过来,赶紧嗳嗳了两声,下意识用了敬称:“大人还有别的吩咐?” “还有一事想劳烦店家。”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张画卷,慢慢打开,掌柜才发现是一幅人物半身小像,画着一张盈盈浅笑的妙龄少女:“这是我的女弟子,之前出山游历,十三年前在这附近失去踪迹,我想请店家派人往城里问一问,可有谁见过,若能提供几分消息,我必以重金酬谢。”说着不知打哪儿拿出个盒子,一打开,里面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掌柜几乎被晃瞎了眼,瞬间屏住呼吸,反应过来,眼中光芒大盛,赶紧把那盒珠宝挡住,压低声音拍着胸脯保证:“大人可找对人了!小的在霜城几十年了,人脉最是周全,您想打听什么都行,只要这霜城发生过的事儿,定给你打听得齐齐全全!” 江无涯一笑。 他其实并不抱太大的希望,雪山留下的痕迹已经是许多年前了,林然也许根本没来过这霜城,或者就算来过这儿,也可能只落脚几日歇一歇就很快离开。 掌柜打定了主意要做成这笔大买卖,又去仔细看那幅画,边看边心里犯嘀咕,这位大人也不过而立的年纪,竟然随身带着这么幅少女小像,还说是女弟子,谁家师父和女弟子——嗳嗳?!这画像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掌柜眯着眼睛看,那少女眉眼弯弯,虽还青涩却已掩不住秀丽姿容,要是出现在霜城他必然印象深刻,但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一位姑娘,可他又觉得这张脸眼熟…等一等! 掌柜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在少女脸上虚虚划了几道,顿时大喜:“大人!这位姑娘我见过!” 江无涯心一跳,笑着:“是吗?” “是是!绝没错!” 掌柜说:“我想想…这位姑娘是不是从雪山下来,手指常戴个戒指,随身带着一柄青色长剑?” 江无涯撑住额,阖了阖眼,有热流从心口往上泛,涩住他喉口,高兴,又忍不住发酸。 这么多年,他终于寻见她些许切实的踪迹。 “是她。”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是我家姑娘。” “我就说!”掌柜高兴道:“不过有一点对不上,这姑娘不是十三年前来的,这是五年前的事儿!” 五年前,江无涯心想,那约莫是她坠落时不仅穿过了空间,还错乱了些许时间,才与修真界流速时间不一致。 这都不打紧,都不打紧,人在就好,她一切平安的就好。 “这位姑娘是与元少侠一起下山来的,直奔我这客栈,就住在楼上,我记得真真的。” 掌柜回想着,时隔多年仍然对那段传奇经历啧啧不已:“那可是元少侠第一次带个姑娘,那姑娘也不知道在雪山经历了什么,衣不蔽体的,下山时候还披着元少侠的衣服,脸上遮着张男人帕子,她掀开帕子的时候我悄瞧了一眼,哎呦可怜啊,那脸上都是伤,还白——” “咔嚓。” 掌柜唏嘘声戛然而止,他眼睁睁看着坚硬的瓷杯在青年手中湮没为灰,青年垂着眼,清癯的侧脸,一寸寸凝上骇寒的冷峻。 所有人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怖威压瞬间罩顶,他们惊恐瞪大眼睛,可是身体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一声不能出,一动不能动,整个热闹欢畅的酒楼竟一瞬死寂如坟。 这种诡异的情形不过转瞬就消失,客人们惊魂未定地瘫坐在椅子上,恐惧地彼此面面相觑,下一瞬不约而同站起来,一声不敢吭都疯了似的往外跑,没一会儿整栋酒楼的人愣是跑了个干净!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气,掐了掐发疼的额角。 “抱歉店家,扰了你的生意。” 江无涯恢复平静,转向抖如筛糠的掌柜歉然说,把装满珍宝的盒子推过去:“这是补偿,店家还记得有什么关于她的事,劳烦再与我详细说说。” 掌柜直打哆嗦,心里后悔死,看这位大人言语和善,谁想到发起飙来这么吓人,可是看见江无涯竟然向自己道歉、还把那一盒子珍宝都推过来,不像是迁怒的样子,他才又活过来。 掌柜小心觑着他脸色说,不敢说出已经溜到嘴边的那句“还白了头发”,只讷讷说:“大人,那姑娘没住几日,小的也知道的不多,只是那时候霜城有一只大蝙蝠妖怪作恶,杀人吸血,闹得人心惶惶,还把当时尹知府老爷家的小姐、也就是如今的王侍令夫人给抓走了,元少侠就和那姑娘一起上昆云雪山救人,杀了蝙蝠妖救下知府小姐后,就直接横跨雪山往那边寻仙去了,这些年再没有消息,至于更多,小的也实在不知道了。” 江无涯沉默着,低道一声谢:“店家忙去吧,我坐一坐。”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退下,走下楼时遥望着江无涯的侧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叫来一位小二,捂着嘴小声说:“你去王侍令府上回禀一声夫人,就说五年前那位与元少侠同行的姑娘,她家里来人了,赶快,别等一会儿人走了。” 小二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儿一溜烟跑出去。 江无涯阖着眼,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攥拳,又缓缓松开,压抑着情绪。 没有人的历练是不受伤的,哪一个修士不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江无涯早做好了准备,他不是一味溺爱孩子的人,他承受得起,也并不太失望。 但是他难受,他心里难受。 他的阿然吃了多少苦。 受了天罚,掉进这凡人界,从雪山里被人挖出来,连件衣服都没有,受了伤,找不到家,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他的阿然,他好好的捧着养那么大的姑娘,怎么就出来受这么多罪、吃这么多苦?! 江无涯已经很久没生过气,但是他现在几乎克制不住胸口翻涌的杀意和恨意,他前所未有地恨瀛舟。 只掀翻东海怎么够?云天秘境瀛舟不仅是妄动天命、寻衅正道根基,更是动他的逆鳞!动他的心头肉——所以瀛舟怎么不该死?他必须得死!江无涯只恨不得他能再活一次,亲手再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让他生生世世永别想轮回! 手松了又攥,终于松开,江无涯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转身离开。 他要回去,顺着雪山那头找,一个城一个城地翻,总会找到的。 江无涯没注意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径自出了酒楼,顺着人来人往的街流往城门走,走着走着,身后忽然有惊马声,伴随着焦急的女声:“先生!先生请留步!” 江无涯一顿,转过身,见一架厚重讲究的马车在后面停下,一个身穿官服文士打扮的年轻后生先一步出来,急喊着:“先生请留步!”又小心翼翼扶着一位少妇人走出来,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沉不沉,要不孩子我来抱?哎呀慢点…” 少妇人怀里传出哭声,竟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孩童,她温柔笼住孩子的襁褓,嗔怪着轻推开夫君的搀扶,快步走到江无涯面前,恭敬下拜:“先生,敢问可是那位姑娘的师父?” 江无涯怔住:“你是…” “妾身闺姓尹,正是当年被蝠怪劫上山的尹家姑娘,被元少侠和那位姑娘所救,才留得条性命。” 尹小姐说:“妾身这些年一直派人打听元少侠和那位姑娘的踪迹,听说姑娘的师父来寻,赶紧来拜见您,只请您能稍留些时日,容妾身与夫君好生尽地主之谊。” 江无涯有些动容,笑道:“少夫人客气,不必了。” “不客气,半点不客气,当年若没有姑娘,早已没我了。” 尹小姐说着,忍不住哽咽:“当年我被那蝠怪抓走,眼看要受辱身死,连死都不能留个清白,我满心绝望,是元少侠与姑娘救我!尤其是那位姑娘,我那时年轻气盛,满心只有元少侠,后来才渐渐意识到她究竟待我有多好、为我做了多少打算,可我竟连谢都不曾亲口与她道一声,到最后甚至连她姓名都不知道……” 她猛抬眸看来:“敢问先生,我那女恩人的名姓?” 江无涯轻声:“她叫林然。” “林然,林然,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尹小姐说着,那年风雪中的一幕幕连带着曾湮没的少女心事重新浮上眼前,她忽然流下泪来,眼泪掉在襁褓中孩子的脸蛋上,孩子小小地“呀”了一声,王公子心疼地走过来,轻抚她后背。 尹小姐破涕为笑,给孩子抹掉脸上的泪痕,抱着递过来:“先生,我此生怕是再见不到林姑娘与元少侠了,可我的孩子还不知道她母亲的恩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替林姑娘抱一抱这孩子,为她起一个名字?” 王公子一个劲儿点头,明明是个俊秀有为的青年人,在妻女面前却会透着一点憨厚的傻气:“是啊,我们之前商量着总不能一直叫这小名儿,先生来了可太好了,请先生给这孩子起个名吧!” 江无涯本想拒绝,可看着这对年轻夫妻眼中的真诚,看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他忽然又说不出口。 王侍令抱过孩子放到他手里,江无涯有些生疏地抱着,孩子明亮干净的大眼睛倒映着他的脸,她像是好奇地眨巴一下眼,伸出小小的手抓向他头发,因为太远了,她小手抓不住,嘴巴一扁,却没有哭,反而眼睛弯弯咯咯笑起来。 江无涯忽而心软了。 这是阿然救下过的孩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说:“就叫婵娟吧。” 荣光、美貌、富贵、浮名,都是镜花水月。 她会更希望这孩子平安喜乐,能有家人、有朋友和爱人,欢声笑语,永远团聚…长长久久。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要来抱抱我吗?” “滚。” “要亲我吗?” “滚。” “我亲一亲你好不好?” “滚。” “…唉。” 淬心塔第九重, 对话日复一日地上演。 身着青衫的少女盘坐在少年对面,衣衫松松垮垮的系着,露出莹润肩头和细窄锁骨, 少女有着柔软纤细的身段,可是背脊却挺拔,即使歪歪斜斜坐着, 也仿佛自有一番清俊风骨。 这就是心魔最可怕的地方。 它不是完全虚假的, 它是攀着人心底的真实记忆与所渴求的欲望共同生长成的怪物, 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是真实的。 “你说我不是她,你错了, 我就是她。” 心魔轻轻贴过来,要亲他的嘴巴, 当然被狠狠推开。 它像是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连眉眼天生微微弯着的弧度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就是根据她这个人变成的, 我代表着的就是她未来的一种可能。” 元景烁冷冷重申:“你只是心魔。” “才不是,你懂不懂, 我是真实的啊。” 心魔认真说:“我问你要不要抱我、亲我, 是因为她确实也有可能这样问啊!她也不是圣人,你眼中的她不通情爱,所以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当她通晓情爱、当她爱上了一个人,也许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境况下,她是真的会对一个说出这样的话啊。” 元景烁神色冷酷如初, 可眼底却微不可察轻颤一下。 “她会问你讨一个亲吻, 会主动过来抱住你, 会含着你的嘴唇、你的耳垂吮, 会挂在你耳边低声问,问你晚上会不会梦到她,问你想她的时候会不会硬,这样的年轻气盛,是会爬起来浇冷水还是会背对着床外边狠狠攥紧边控制不住喘着气音叫她的名——” 心魔猛地侧身,狠裂的刀光嗜血得几乎将它劈成两半,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暴怒的杀意:“你找死!!” “被我说中了,心虚了?生气了?” 心魔笑着:“你喜欢她,对她有欲|望,这是本|能啊,有什么可否认的?你还是不愿意接受你自己,你的欲念、你的责任连同路上那些必经的诱惑,你总想把它们割裂开,你总是只愿意看见一部分而对另一部分视若洪水野兽,可这恰恰是你稚嫩的地方。” “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又怎样,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坦然处之,为什么她们来打扰你的生活,却为此退避的、为此心生烦躁不快的要是你?” 它甚至还在像真正的她一样谆谆教诲着:“有喜欢的姑娘又怎样,主动去追求,合则聚分则散,如果实在喜欢得不得了,那就努力变得更强,强到可以占有她、让她不能拒绝,强到成为她唯一的选择!” “至于你的命运,那就更不必觉得屈辱,像个小孩子和它故意对着干,你要学会接受它,学会利用它化为你自己的力量,去成长、去变得更强大,以至于有一天真正有资格去抗衡它、甚至,逆转它!” 元景烁心头狠狠一震,下一秒已经立刀劈了过去:“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最知道。” 心魔轻巧地闪躲着,笑道:“别劈了,都这么些天了你还没死心,我说了你还没有看清自己,你现在度不过我的。” 元景烁冷着脸,一把收刀入鞘转身就要离开。 “她教你做个好人,这没错,但她肯定也会明白,能成一方霸主、撑起天道睥睨苍生的,绝不会只是个好人。” 元景烁听见它低叹的声音:“帝王的私德韵事掩不住开疆破土的丰功伟绩,你并非完美无瑕,也不必用圣人的要求束缚自己,认清自己、接受自己,偶尔的顺势和放纵…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所以我说你可笑!” 元景烁猛地转身,冷笑:“我为什么要放纵,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应有尽有无拘无束,我疯了吗平添事端给自己找不痛快!” 心魔安静看着他:“可是总有现在的你抓不到的东西,比如她。” “谁说我抓不住。” 他抬起下巴,眼神里有着最昂扬霸烈的少年意气:“我会比任何人都强,我会给她最好的、我把我的心捧给她,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就算她是块石头,我也总会把她捂热!” 他会走他的路,他坚信着只要他走在这条路上,用真心用赤血去换去拼搏,他心爱的姑娘、他想完成的事业,都会有! 心魔只说:“你错了,你抓不住。” 元景烁不屑与它再攀扯,转身离开。 “我现在说你不信,等你发现自己失败了,那也没关系。” 心魔轻轻地笑:“你还可以来找我啊。” 元景烁死咬着后牙,震出的刀势将心魔狠狠震散,但它很快又扭曲出新的一团幻影,如附骨之疽,笑吟吟望着他:“景烁,我等你啊。” 元景烁深吸一口气,心知这才是中了它的计,于是收敛起怒意,面无表情地离开。 元景烁走出淬心塔直接去了小楼西,这些日子他下了淬心塔就来小楼西喝酒,管事直接把荣翰他们之前的那个包间留给他,笑着说是夫人嘱咐的,也不要钱,就当与元公子结个善缘。 元景烁不知道小楼西到底在做什么打算,但既然他们愿意结善缘,那就结,他就顺他们的心,安安分分当这个一朝麻雀飞枝头年少轻狂的风流公子哥。 元景烁走进包厢,一阵清浅竹香扑鼻,他顿了顿,看见素衣的少女抱着瑶琴轻轻福身,弯下的颈线如天鹅优美:“浅凝见过元公子。” 他没有叫任何歌舞,但每一次走进这个包阁,素雅美丽的花魁都已经柔顺地等候着他。 元景烁像之前的任何一天,冷冷说:“我不听瑶琴。” 浅凝姑娘却不再像荣翰他们在时那次好打发,她没有退却,反而抬起头,一双楚楚美眸含着几分倔强的坚定,像任何一个已经想明白愿意为了爱情不要矜持、奋不顾身的少女,柔弱的背脊强撑起,执拗地重复着:“浅凝弹得很好,不会打扰公子,会努力让公子喜欢的。” 那他该怎么反应? 元景烁漫不经心地想。 该先是嗤之以鼻,不屑,到日复一日被她的倔强和柔顺打动,在她看似虔诚的爱慕中,日渐坦然地把她当成一个慰藉的工具、乖巧的替身,迷失、堕落,到最后彻底陷入她们的陷阱? 元景烁觉得很可笑。 他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话本,她们仿佛就是那些书写话本的人,不断有人写下不同的故事,试图把他变成里面任他们摆布的主人公,让他迷失在这些故事里,从而永远不能发现真实的前路。 这真的是天道的厚爱吗?这真的是命运赋予的独属于他的殊荣吗?为什么他只感觉到残酷的冷漠和近乎荒诞的高高在上,像是一股无形的意志推着他前进又不得不阻挠他前行,于是折中为他设下重重考验,度不过就死在里面,而想走出来,就只能眼看着自己被生生塑磨成另一个模样——一种终于符合那意志心意的模样。 每次与心魔对峙的后遗症,他脑子总不受控制生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元景烁不再理会浅凝姑娘,漠然坐到桌边,摸出一个灵玉盒子打开。 浅凝姑娘见他视自己为空气,咬了咬唇,跪坐在房间一角,素手轻拨琴弦,乐音如情丝轻柔脉脉地流淌。 元景烁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已经被雕琢出轮廓的青色小花玉簪,花瓣的线条在灵髓晶剔透莹润的玉质上深深浅浅地堆叠,没有那些炼器师那样鬼斧神工的手艺,却已经是他一点一点地雕、费尽心思雕出来最好的。 看着它,元景烁有些压抑烦躁的心绪一下就散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把这支发簪戴在她头发上,这种发簪需要绾个小髻,她一定是不会绾的,自己胡梳一气,给头发弄得乱七八糟,这时候他就会看不过去,可以边嫌弃着边走过去,理所当然地捞起她长长的柔软的青丝,轻柔给她绾一个漂亮的髻……她那么懒,以后更懒得自己学,就更会每天都依赖他给梳头发了。 元景烁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登徒浪子,估计以后他也再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痴迷情情爱爱——因为他现在好像满脑子也只有这些东西。 他压着不自觉上扬的嘴角,摸了摸青色小花的花瓣,觉得轮廓还有些生硬,于是又取出来,摸出个小匕|首,用细利刀尖对着小心地一点点磨。 门被轻轻推开,云长清走进来。 瑶琴声微顿,浅凝姑娘轻轻唤一声“云公子”,云长清对她温和笑了笑,没走几步,就看见杵着条长腿大刀阔斧坐哪儿磨簪子的元景烁。 “什么东西要你自己磨…簪子?” 云长清一愣,笑骂:“你要灵髓晶,我特意挑了府里最好的一块灵髓晶给你,你不去拜访哪家大师请人锻造,自己在这儿瞎糟蹋好东西,知不知道暴殄天物怎么写?!” “当然不是。” 他走进来,元景烁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仔细盯着手里的发簪:“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她,才叫心意。” 云长清忽然心头一动,才意识到这不是元景烁自己用,是要送人的。 他走近几步,才发现这是支女子款式的发簪,簪子修长纤细,簪身并无装饰,只是在簪头雕了一朵小小的花,花瓣细长小巧,乍一看像哪里的野花,却有种另类的含蓄柔和之美。 “这花有些眼熟…” 云长清想了想,微怔:“这是子衿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相传数千年前燕州曾从某处凡人界走出过位人皇,这花就是他还未入道时与凡人妻子的定情之物。 他与妻子一起入修真界、一起入道,始终携手恩爱不离,这花随着他们的显赫一时被好事者津津乐道,被人特意从凡人界带出种在燕州各地。后来人皇的事迹淹没在茫茫岁月中,可这一朵象征着情深与忠贞的子衿花却经久流传下来。 “是。” 元景烁毫不隐瞒;“我要送给林然。” 云长清身形一僵。 “她有点傻,上一次我摘过一朵送她,她就认不出来,后来我们遇上急事,她也不知道给扔哪儿去了。” 元景烁自顾自说:“但是没关系,这次我会告诉她,都清清楚楚告诉她。” 他抬起头,明亮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云长清:“云兄,你说好不好。” 云长清哑口无言。 他望着那仿佛一头浑身金色鬃毛蓬松乍起、呲牙警告着竞争者的年轻雄狮的少年郎,好半响,倏然苦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元景烁却笑起来。 “我不怕和任何人比,但唯独不想和兄弟争。” 元景烁坦然道:“你要是真的很喜欢她,我绝不说这些话,我们坦坦荡荡地争;但你只是对她有一点好感,没那么非她不可,我就想问问你,从一开始就说个清楚,免得我们兄弟俩闹了误会反目成仇。” 云长清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听他这么说,更是又气又想笑,指着他恨恨:“你这小子还给我整心眼,平日也没见你这么多花花肠子。” “我不需要对别人耍心眼。” 元景烁指腹轻轻抚过簪头的小花,低低说:“我只想对她有花花肠子。” 云长清眼见这孤傲轻狂的少年化成绕指柔,连桀骜风流的眉眼都像是温顺下来,不由叹一声气。 他之前隐约看出些苗头,但林然完全无心,元景烁也没有挑破更进一步的意思,云长清并不觉得他们能成。 毕竟是他一见钟情的姑娘,云长清不敢说自己多么情深,但如果林然和元景烁不能成,等这金都的烂摊子事了,他很有心去试一试。 但现在元景烁这小子不知怎么开了窍,跟头护食的小狮子虎视眈眈瞪着自己,云长清自觉无论是情分还是心思都不如他,干脆从一开始及时止损,也免得将来陷得深了反伤兄弟情分。 云长清是个痛快性子,既然说放手,虽然遗憾也不会缠着不放。 但…云长清迟疑一下:“我看林师妹似乎并无意情肠。” “我知道。” 元景烁咬牙,声音带着一种不甘心的狠劲儿:“她肯定会拒绝我,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她磨,十年八年,百八十年,我不怕等,我等得起。” 云长清:“她是万仞剑阁的弟子,总会回剑阁的。” “那也是要出来历练的,我可以等。” 元景烁抬头:“还是你们三山九门有什么限令,门内弟子不能和散修在一起?” “这倒没有。” 云长清顿了顿,委婉说:“不过林师妹是剑阁亲传弟子,又是江剑主唯一的弟子,你这条情路…怕是不好走。” “不好走也得走!” 元景烁毫不掩饰野心:“我会变强的,我会在她愿意接受我之前就成长到配得上她,等她点头那一天,我就牵着她的手上剑阁,三叩九拜向她的师尊请求把她嫁给我,我会一辈子让她幸福快乐!” 云长清望着少年灼灼明亮的眼睛,突然想脱口而出:万一她一直不喜欢你怎么办?万一她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话到嘴边,云长清到底没说出口。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对这一张年轻熠熠的面庞、对这个仿佛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好去应对未来一切的少年,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这也许是元景烁最执拗的心事,骄傲自由的小雄狮心甘情愿低下头,在浩瀚铺开的草原前驻足,却甩着绒绒长尾巴,期待着一个人亲手为他拴上锁链。 云长清只能端起酒杯,叹口气:“为兄不知道说什么,就祝你心想事成。” 元景烁顿时笑了,少年轻肆的眉眼飞扬,举起酒杯:“好兄弟,干!” …… 林然闲得有点蛋疼。 元景烁已经大半个月早出晚归,闯淬心塔逛小楼西忙得走火入魔,天天见不着人影,小月也不知道跑哪儿去,就只剩下她一个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每天无所事事。 林然不由感到空虚。 “好无聊啊。” 林然从床上坐起来,两眼无神,托腮:“人都宅傻了…不能这样!天一你有什么建议?干点什么都行。” 天一:“修炼。” 林然:“…还有别的吗?” 天一:“打坐修炼。” 林然:“…” 林然发出咸鱼的声音:“你就不能有点创造性的建议吗?” “那什么还有创造性?” 天一冷笑:“要不你也去逛小楼西,问问有没有漂亮小哥哥,或者从隔壁南风馆租两个来,你和元景烁一人一屋,他找漂亮小姐姐你和漂亮小哥哥玩,一起败家一起浪,嗳,美得很!” 林然:…为什么听着好变态态。 林然其实对修真界的南风馆有一丢丢的好奇,但是她不敢去,她莫名觉得这一去会很麻烦,不说元景烁回来可能跟她黑脸,要是万一回家后不小心被师父和阿辛知道了,那简直—— 林然试想了一下爆椒炒肉的滋味,默默收回蠢蠢欲动的小jiojio,严词拒绝了天一不靠谱的提议,又掰了块灵玉子含进嘴里,在床上摆了一圈云家送过来的养伤法宝,然后重新摊平在床上。 天一看不过去,催她:“起来起来修炼,你看看身边都是金丹,就你一个筑基,你还怎么好意思混,至少也得结个丹吧。” 林然补充:“不是普通的筑基,我已经筑基巅峰了。” 天一大怒:“那踏马也不是筑基嘛!以一人之力拉低主角团实力水平线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林然不想修炼,她伤还没好呢一修炼可疼了才不想修炼,她觉得还可以再苟一苟,于是装作没有听见地翻了个身,还悄咪用被子把自己团成一坨,蚕宝宝似的拱啊拱—— 天一给她气得头顶冒烟,俩核桃在她面前一蹦一蹦跳脚,林然眯缝着眼装死,听见它声嘶力竭:“林然!你还敢给我装死!多大人了你幼稚不幼——” 天一的声音戛然而止,林然猛地睁开眼,眼睁睁看着刚还蹦跶的核桃已经被握在一双瘦长苍白的手里。 冰冷的黑袍拂过她脸颊,林然眼看着核桃浅褐色的表皮迅速变成赤红、又转为浓墨般化不开的深黑 ——比她给侯嫚娥握的时候还要黑!! 林然眼前瞬间一黑。 “陛下大喜啊,总算是找到…您这拿得什么?” 那只手缓缓抬了起来,林然恍惚着回过神,猛坐起来,才看见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长得神似弥勒佛满脸谄笑的胖子,和他前面一道瘦高的身影。 是个看着挺年轻的男人,全身裹着黑袍,一头几乎垂地的白发,就是很瘦,身形和脸庞都异常瘦削,尤其是脸,瘦得下颌骨轮廓都清晰突出来。 他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深陷,眼眶里镶着一双血红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此时盯着手里的核桃,那种眼神让林然毫不怀疑他现在就能把它碾碎只为看个究竟。 林然感受着男人身上强到骇人的威压,再衡量一下自己现在的弱鸡程度,吞了吞唾沫,弱弱地伸出尔康手:“这位前辈,这是我的核桃…” 黑袍男人像是终于意识到还有她这么个生物,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跟没看一样,看空气似的轻飘飘就掠过去。 后面那个胖弥勒似的小弟顿时骂道:“你个小丫头真是胆大包天,什么你的我的,我们陛下拿着看看怎么了,你知道我们陛下是谁?说出来吓死你!还能贪你这点破玩意儿不——陛下!” 喜弥勒眼看着自家陛下面无表情地攥紧手,像是要把核桃碾碎,结果——核桃纹丝不动! 喜弥勒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三观都裂了:艹!这破核桃真的是一点皮都没破!! 天一在林然脑子里嚎哭:“他捏我!他要捏爆我!好踏马疼!” 林然心疼得哭出来:“你吼得我耳朵疼。” “神马玩意儿上来就捏人家,干人事儿?!核桃没有核权吗?”天一撕心裂肺:“林然你快雄起快把我夺过来!快拯救你心爱的小天天——” 林然快被心爱的小天天震聋了。 这可是真的振聋发聩,林然流下了绝望的泪水,对黑袍男人哭着说:“前辈,求您还给我吧,我不能没有我心爱的小天天啊——” 妖主:“…” 喜弥勒:“…??!”心爱的小天天?谁?蛇精病吧! 妖主居高临下睃着面前哭得眼泪哗哗掉的人族女人,嘴角轻微扯了扯,又捏捏手里的核桃,虽然怪异,但没有任何妖魔灵异的波动。 他无可无不可把核桃扔回床上,冷眼看女人手忙脚乱捡起来。 脑中魔音终于消停,林然攥着失而复得的核桃,这才松一口气,然后终于听见那个黑袍男人开口,有如刀刮般的嘶哑嗓音,薄唇冷冷吐出两个字:“妖卷。” 第70章 第七十章 “妖卷。” 黑袍男人的声音很低, 还特别嘶哑,林然没听清楚,懵逼抬头:“什么?” 妖主睨过她一眼,就移开目光, 林然仿佛都能从他脸上看见具象化的“屁民也敢反问”几个不屑的大字。 这个时候小弟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 林然就看见那长得就不像好东西的谄媚胖小弟昂首挺胸往前几步: “我们陛下的意思是, 五年前你从北边凡人界来, 穿过雪山时是不是杀了一只蝠妖,是不是从他手里拿到一卷妖族秘典?不要装傻!我们都知道了,你骗不过我们!” 胖小弟趾高气昂:“我告诉你, 那本妖族秘典是我们妖域震族之宝!你一个小小筑基, 不要妄想含糊其辞, 更不要妄想私吞!你绝逃不过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的法眼!” 林然暗自咂舌, 心想你老大就说两个字, 你是怎么给解读出这么多意思——等等! “陛下?!” 林然忍不住:“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放肆!” 胖小弟高昂着下巴:“睁大你的耳朵听好了!本大人乃妖域喜弥勒喜佛爷,而这位, 就是我们妖域至尊、尊贵无匹的妖主陛下!还不快快行礼拜见我们陛下!” 林然顿时在脑子里努力搜索【妖主】这个关键词。 在她记得的楚如瑶的故事线里,妖主只是个背景板的存在,书里只什么时候提了一嘴他死翘翘了, 那时候楚如瑶还没有修到剑道至尊, 万刃剑阁也还没覆灭, 妖主一死, 妖域群龙无首顿时大乱, 诸宗受命平叛妖域动|乱,就顺势为楚如瑶开启了在妖域的升级探险历程。 但林然真正穿越过来的这些年,她可是听说过妖主响当当的名号的。 这个名号怎么说呢……杀人放火说出去都不配排面, 人家妖主杀人是按城端的。 妖族迭代本来就很凶残, 这位更是凶残中的凶残:当年血洗妖皇宫, 为清缴先妖皇余孽几乎把整个妖都屠了个遍,再之后连下妖域十三城,抗命者杀不服者杀有异心者杀!杀得妖族哭爹喊娘,一度有人在妖域边界看见向来高傲的妖族屁滚尿流往外跑,堪称能载入九州史册的奇观! 传闻那个时候场面一度惨得连天道都看不下去了,时不时地都得在妖域下两道雷警告一下,就愣是凶残到这种境地。 这是真暴君,正儿八经的暴君。 林然回想着这位妖主陛下丰功伟绩,顿觉整个人都矮了无数截,当即拿出自己小学见到年级主任的谦卑姿态,手扶着波棱盖恭恭敬敬跪坐在床上: “见过妖主陛下,见过喜弥勒大人,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妖主陛下亲至没能及时远迎,诚惶诚恐悔恨之至,请陛下与喜大人千万海涵。” 喜弥勒顿时乐了。 他虽然跟着妖主到处耀武扬威,哦,妖主耀武他扬威,乍一看很威风,但其实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常年挨踹当人工扩写翻译伺候妖主大爷那都不算事儿,主要是这个威风也不是很到点儿上,因为一般妖主他耀武完、对面也就当场成灰了…没啥他摆威风的机会不说,那些死之前还会图嘴痛快诅咒他八辈子祖宗;至于再外面更是到处风传骂他狗腿子,就没一句好话。 喜弥勒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么朴质无华又核心明确的马屁了…还他妈居然挺真诚!一看就是真心实意说的! 喜弥勒有点美,倨傲地哼一声:“算你有——” “妖卷。” 喜弥勒瞬间变脸,怒喝:“没听见陛下尊口吗谁让你那么多废话还不快他妈把妖卷拿出来让陛下等急了当场送咱俩升天!” 林然:“…” 天一:“…” 天一对林然说:“我原谅他们了,关爱脑残人人有责,看他主仆俩我就知道这妖域迟早药丸,这个胸怀我有!” 林然无言以对。 每当她觉得修真界已经够百花齐放的时候,就会有更丰富多彩的生物来拓展她的世界观。 林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从枕头底下翻出储物袋。 在昆云雪山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本秘典贵重,怀疑是意外从妖域流落出来的;之前放在储物戒指里,华阳城的时候储物戒指被长风城主给拍碎,这秘典掉出来,竟然完好无损,林然就更知道它不简单了,之后好好藏在最贵最结实的那个储物袋里随身携带,睡觉都要枕在枕头下面——就说这拾金不昧的态度还有谁? 看见她从枕头底下摸出储物袋,又娴熟地从里面掏出秘典,喜弥勒眼皮跳了跳,小心翼翼瞅一眼妖主。 妖主没有表情。 喜弥勒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冷汗。 林然摸出来秘典,颠颠跑过来,本想直接递给妖主、但一想大佬怎么能自己接东西呢,于是就先递给喜弥勒,然后可乖巧地重新跪坐在床边,水亮亮的眼睛就望着他们。 “…”喜弥勒渐渐感觉哪里怪异…这人族女人是不是太自然了点?! 喜弥勒心里嘀咕着,也没有多想,手上更是片刻不敢耽误,恭恭敬敬把妖典捧着递给妖主:“陛下。” 妖主面无表情接过妖典,瘦长的手指翻开,在某几页顿住。 林然突然想到曾看见过里面有空缺,赶紧说:“里面缺了不少页,不是我撕的,是我拿到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手一顿,妖主看向她,意味不明:“你翻开过?” 林然脑中警铃大作,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义正辞严:“我就是刚拿到的时候好奇翻了一下,特别迅速,只注意到里面缺了很多页。” 妖主没有说话,盯着她两息,忽然手一抬,一种无形的力量拨动着书页迅速翻动,从迅速翻动的书页字迹中涌出无数赤色的线,汇聚成一团扭曲的光影。 那光影渐渐成形,在书上汇成一道缩小版的纤细人影。 林然眼睁睁看着曾经的自己出现,瞬间心里咯噔—— “哇!”缩小版林然惊呼:“春、春|宫图?” 林然:“…”OVO 喜弥勒:“…”OVO 缩小版林然翻得簌簌作响,边啧啧摇头:“什么秘典也不能画小黄|图啊。” 林然险些当场哭成个护城河。 我恨老天给我生了张嘴! 喜弥勒“扑通”跪下瑟瑟颤栗,林然想都没想撒丫子就要跑,却被一只鹰爪般的手狠狠扼住喉咙。 林然眼泪唰得流下来:“天一危快救命!” 天一也很着急:“你这个事儿闹得,我站在妖主的角度,觉得他不弄死你都不合理。” “…”林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个时候你还扯什么淡,他真的要灭我了!” “我正在想啊!” 天一眼看妖主狠辣要扼断林然的喉咙,各种脱身的方法纷叠闪过,最后一咬牙:“引天雷吧!” 这次情况和别的不一样,妖主太强大了,他基本已经是现在这个世界武力值天花板的存在,而且手腕铁血凶残,胆大妄为无所顾忌,林然看过妖域秘典,在他看来就是最大的隐患,为了防范于未然,恐怕此时就算爆出江无涯弟子的身份他也会照杀不误! 引天雷九死一生,但是落在妖主掌中十死无生,还不如搏一线生机! 林然猛地叩住妖主的手指,灵气倏然翻涌,天空察觉到异样的能量波动,迅速汇聚起雷云。 妖主冷冷盯着她,像是在望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没有戏谑没有轻蔑,只有冰冷得近乎漠然的残酷。 她的反抗出乎意料地柔韧,已经超过了筑基甚至金丹能有的水平,妖主眼尾微微一眯,又无谓地继续用力。 无所谓她有什么秘密、底牌,也无所谓她是个好人、坏人,看了妖域秘典,哪怕有一线可能在未来酿出祸乱,她就得死。 尖细指甲划破柔软的皮肉,殷红额的血珠涌出来,随之飘出一丝极浅的特殊香味。 妖主脸色瞬间变了。 血眸骤然残厉,林然只觉得喉咙又是一紧,已经被生生扼着扯到他面前,咫尺就是他苍白瘦削的面庞和直勾勾的眼珠:“你——” 他像是想要掐紧,却又顿住,莫名盯着她一会儿。 林然一脸警惕回瞪着他。 她要再拖延一会儿时间,得拖到雷—— 她眼看着他突然吞了下喉咙,被苍白皮肉裹着的凸|出喉结上下滚动,越来越剧烈。 下一瞬,林然脖颈一松,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肩头就被狠狠咬住。 林然:“…!!” 林然震惊了。 你不仅掐人,你还咬人?! 牙齿破开皮肤,扯开柔韧细腻的血肉,温热清甜的鲜血滚入口中。 满口的元气,满口的元气! 类人的血红眼眸瞬间化为尖利竖瞳,林然听着他喉咙里突然滚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兽类微微尖锐的嘶吼。 然后她脖子又被掐住。 林然:“…” 等、等一下,杀人、吸血… 林然突然悚然想起,她翻那本秘典时候里面是不是看见过这样的图画? ——难道妖主恰好就修炼的这本秘典?! 林然眼前一黑,瞬觉前途无亮! 她咬咬牙,利芒瞬闪,床头风竹剑猝然暴起自背后狠狠朝妖主刺来,埋头在她肩上的妖主头也没抬,只猛一拂袖,悍然妖风直接把剑掀翻撞飞出去! 林然:“…” 林然哭得好伤心:“天一天一快来雷劈我!我要被吸干了!” “不,等一下。” 天一却“嗳”了一声,惊呼:“你的修为在提升!” 林然一愣,才发现自己的修为真的在提升,速度非常快,明明刚过筑基巅峰的修为眨眼就朝着结丹的坎儿狂奔。 她再细细感受,是有某种阴凉的气流从肩头被撕咬开的伤口涌过来,那力量很强,一进来就顺着经脉横行霸道地冲撞,但奇异的是所过之处她的身体非但没有被撞得皮开肉绽,反而与体内血肉融合在一起涌动,滋生出更多的元气,连带她之前雷劫留下的暗伤都在迅速恢复。 “这不是吸血。” 天一震惊:“卧槽,这踏马是双|修!” 林然:“??!” 林然怀疑自己耳朵瞎掉了:“什么修?双什么?!” “闭嘴。” 这句话不是天一说的。 林然差点以为是自己说漏嘴了,她惊悚捂住嘴,才注意肩头什么时候空了,她对上一双红到发亮的眼睛。 妖主嘴唇还浸着她的血,唇线薄得像刚弑了血的刀锋,眼角发红,乍一下抬头时眼神都是散的,隔了几息才重新恢复冰冷,冷冷睃着她。 他盯着她,竖瞳晦暗不明。 枯瘦的手攥着她脖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来回几次。 林然心提起又放下,提起又放下,都想求他掐不掐的给个痛快行不行—— 妖主意味不明盯着林然,林然木呆呆看着妖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僵住,场面一度凝固。 “…陛、陛下?” 喜弥勒都看傻了,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说了一声。 妖主像是被这一声回了神,看着林然,眼神阴晴不定。 “闭嘴。” 他又哑声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在林然惊悚又不解的眼神中,侧脸咬住她脖颈。 逐渐锋利的尖牙咬开细嫩的皮肉,这回口子被克制着咬小了一些,这里的血管离心脏更近,更鲜甜的血殷出来,被冰冷鲜艳的嘴唇吮走。 林然听见喉咙吞咽的声音,伴随渐渐急促的喘息。 林然快疯了:“我雷呢!我雷怎么还不来——” 天一:“我给停了。” “!”林然窒息:“你搞什么?!” “他现在没有杀意了,你又死不了还引什么雷,那是不得不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但凡有一点可能也不能主动让天雷给咱俩劈死。” 天一给她解释:“而且我仔细分析过了…这个妖主还有元|阳。” 林然:“…?”这但凡有一点逻辑?! 天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不受控制地和你双|修,但他是元婴,你是筑基,你俩差距太大,这双|修根本就是采|补啊!采|阳补阴,是你占便宜啊!你看看你这修为噌噌飙的,你看看你这伤势噌噌恢复的,神仙药都没这么带劲儿的。” 林然渐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一突然扬起嗓门,亢奋道:“综上所述,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林然大声说:“不!你没有!” “啧。”天一被迫戛然而止,鄙视她:“怂蛋,你也就这点格局了。” “…”林然嚎啕:“球球乐放过我吧,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你什么都不用干。”天一沧桑点起一支烟:“你就静静坐着享受就好。” 林然眼前发黑。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感觉身上轻飘飘的,伤口出乎意料地并不疼,酥酥麻麻会偶尔蹿过一点触电似的小电流。 倒是她觉得肩上压着的脑袋越来越沉,妖主靠得更近,几乎把半边身子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鼻息打在脖颈上,皮肤粘粘的,血涌出来就被吸走,冰凉嘴唇蹭着,细长柔软的舌尖舐过,上面似乎还有无数细小倒刺,粘腻的麻中夹杂着些微尖锐短暂的刺痛,让林然有一种被蛇信舔过的微妙惊悚感。 但她很快就知道那不是蛇。 因为她看见一条尾巴。 一条毛绒绒的赤红尾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堂而皇之顺着她的腰缠过,看似细软的绒毛钢针般刮裂她的衣服,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林然:“…” 林然两眼一翻,下一瞬,浑身骤爆出强悍的气波,四方灵气呼啸着朝她涌来,穹顶已经消散的雷云重新汇聚! 她要结丹了! 妖主松开嘴,最后一滴渗出的血没来得及吮走,顺着滴进下巴凹陷的美人沟里。 他眯眼看着自发恢复成盘坐姿态准备应劫的人族少女,歪在床旁边,一手撑头侧枕着,似是出神了会儿,另只手背才懒散抹去嘴上的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然后对喜弥勒伸出手。 喜弥勒呆了一瞬,赶紧弯腰跑过去,从袖口里抽出一杆细长的乌色烟杆,往烟袋锅里填上烟丝,点燃了,才跪着小心翼翼递给妖主:“陛下。” 妖主接过烟杆,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袅袅白雾间,喜弥勒悄悄抬起眼,看见几条柔软的赤红长尾从黑袍下伸出来,随意搭在床上。 妖主半阖着眼,苍白脸颊罕见地浮出些许气色,嘴唇湿红得厉害,神态几分慵懒,萎靡和妖冶糅杂出一种说不出味道的焕然容光。 喜弥勒险些没惊掉眼珠,瑟瑟低下头,心里却倒吸一口凉气,妈的,这筑基小丫头简直神了! 妖主有一搭没一搭吸着烟,没有聚焦的血眸游移着落在那边少女身上,竖瞳冰冷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 …… “黑渊与幽冥是九州两大绝地。” 小楼西,包阁内,瑶琴弦音渺渺。 云长清与元景烁坐在窗边对酌,对面角落里,浅凝姑娘柔顺跪坐着抚弄瑶琴。 云长清笑着与元景烁说起九州奇趣怪谈,正说到黑渊与幽冥:“相传有些亡者死后,死前极其不甘的妄念化为执念,纠缠着魂魄不得解脱,于是无法|轮回转世,他们的肉身消融,魂魄会堕入黑渊,而执念与记忆就会落入幽冥绝地。” 他侃侃而谈,背对着浅凝姑娘的手指却在酒水中轻轻一蘸,指腹在桌上无声写下 【家父老祖已经带人赶来,就蔽在金都城外,正在联络金都一些隐线埋下的心腹家族,只再等燕州其他诸族闻讯汇聚,里应外合立刻攻入金都控制慕容夏侯两族】 元景烁余光瞥着,端起酒杯喝一口:“是吗。” “自然。” 云长清笑:“不过黑渊已经许多年不见了踪迹;而幽冥自来缥缈,入口的出现毫无征兆和规律,要说倒也有很久没人见过绝地真正的真相。” 他又写【父亲又与我传信,说老祖怀疑慕容夏侯家用来制造半妖的秘法便是当年邪修幽冥手中的邪法。】 元景烁无声挑一下眉 【淬心塔是幽冥本命至宝,但父亲最近从老祖口中得知当年真相,淬心塔最初的雏形其实并非幽冥所铸,而是曾经某一位至强者留下,偶然被幽冥所得,铸成如今的淬心塔,相传淬心塔第九重里就封藏着那位至强者留下的一段天机。】 云长清写【你可有法子能闯过第九重?若是能在与慕容夏侯家撕破脸前得到那段天机,或许其中就包含着对此邪术的克制之法,或于大计有益。】 元景烁望了望那段水迹,神色丝毫未变,只故作轻狂一笑,双关道:“这确实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有机会我定要去试试,说不准成功的那个就是我。” 云长清笑了。 水迹转瞬消失,一切无波无澜,云长清又端起酒杯,元景烁摆摆手:“不喝了,再喝要醉了。” 元景烁望了望天色,见已经是日落黄昏,终于能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提出告辞:“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云长清看少年虽然脸颊微微泛着酒意,却眼神明亮愈发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滋味复杂,叹气摆摆手:“走吧走吧,你杵在这儿也看得我眼疼。” 元景烁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轻轻摸着手里雕好的簪子,正要说什么,就听轰然一声雷鸣。 云长清元景烁往窗外望去,只见金都半边天空汇聚起雷云。 “是结丹雷。” 云长清看了看,没怎么在意。 金都群英汇聚,隔三差五就会有结丹的,看多了实在不足为奇。 但元景烁却皱起眉:“丹雷的位置…是我们那边。” 话说出来,他自己心里先跳了一下。 云长清一怔,反应过来:“林师妹刚到筑基巅峰,应该不是…”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元景烁心里莫名不安,他匆匆说一声,在浅凝姑娘微讶泫然的一声“公子…”中,毫不留恋快步冲出了包阁。 云长清见元景烁神色焦虑,又望了望那天边愈聚愈凶的暗紫色雷云,不知怎地,忽然也觉出微妙的不祥来。 他眉头皱了皱,站起来,也追着元景烁而去:“景烁…” …… 林然猛地睁开眼。 毛绒而尖锐的触感从腿边刮过,赤红蓬松的尾巴缓缓移动,尖耸的尾巴尖漫不经心地摇曳。 “渡劫。” 嘶哑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冷漠而不容置疑:“然后,与孤走。”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林然听见了妖主的话, 但是她已经没空理会。 因为下一秒咔嚓道雷就给她劈焦了。 林然:“…” 林然缓缓从嘴里吐出一口黑气,流下两道清澈的泪水, 她知道, 她就永远和雷过不去。 蜿蜒的雷光在皮肤上闪烁,身体被劈得皮开肉绽又迅速愈合, 在这个过程中, 血肉骨骼被重塑、经脉被拓宽,天地滚滚灵气冲入, 经脉中奔流泉涌……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腹部压缩凝固成一颗莹润璀璨的金丹, 吞吐着更精纯的元气。 喜弥勒突然吞了下口水:这小丫头怎么这些邪乎, 这也太、太香了?! 妖主有一口没一口抽着烟, 冷眼看着林然浑身萦绕着一层精纯得几乎化为白雾的元气。 天生元气,先天之体。 只有极少人知道的、属于传说中的体质: 圣人之体。 无怪可以在筑基就承载住金丹元婴的力量而不被撑爆毙亡。 妖主听见吸溜口水的声音, 淡淡瞥了喜弥勒一眼。 喜弥勒被馋得止不住流哈喇子,被香得都想扑过去咬林然一口, 就感觉头顶罩来某种可怖的威压, 一个激灵瞬间悚然。 妈的, 给他十个胆子他竟然敢馋陛下看上的人。 喜弥勒二话没说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膝行凑到床边谄媚笑:“还是陛下有眼光,这黄毛丫头果然有不凡之处, 您能看上她, 是她八辈子的福气!咱们走时把她带上,给您当侍女, 以后跟在您身边好好伺候您。” 妖主眼皮子也没抬, 只盯着林然。 深紫色的雷云在天空翻涌, 一道一道雷噼里啪啦往下砸,半天也没个消停的意思。 妖主看着林然再一次被劈得皮开肉绽,血肉飞速重生,还没来得及愈合,天上又一道惊雷蠢蠢欲动着坠下。 那颗金丹已经足够圆润完整,但天上的雷云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 这不像是渡劫,倒更像是警告,或者刻意地报复。 警告?报复? 妖主眯了眯眼。 喜弥勒突然听见磕烟袋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妖主懒懒磕了下烟袋,长尾随意卷起床边散落的一个法宝,冷不丁甩出去,正撞上又一道轰然劈下来的惊雷,轰然的巨响中法宝灰飞烟灭,那道雷也消失了。 这…喜弥勒呆了呆,陛下是在给这黄毛丫头挡雷?! 天上酝酿的雷劫顿了顿,像是迟疑他为什么多管闲事,片刻后,又有一道新雷试探着劈下。 这次妖主没有管。 雷云开心地劈在林然身上,然后马不停蹄劈出下一道雷…又被另一个法宝砸爆了。 天雷:“…??”你他妈玩呢?! 林然就觉得劈下来的雷变少了,不仅少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还整得挺有节奏感。 不过到底比之前强,她总算能松口气,这睚眦必报的天道现在还记她仇,她很怀疑是之前云天秘境那些被别人帮忙扛下的雷罚,天道还想着再给她劈回来。 多挨点疼倒没什么,她就怕再这么激烈地劈,给她好不容易结成的金丹劈坏了。 有了喘息的余地,林然专注着收敛起内息,腹部金丹光芒缓缓敛回体内,金丹就此大成。 她睁开眼,最后一道雷趁机憋足了气儿劈下来,她身上的法衣外罩刹那湮为飞灰,林然给当场劈得二佛升天,倒栽葱栽在地上,好半响才伸出手臂搭在床沿,艰难想要爬起来。 …雷这么凶,都快给她劈没了,这张普普通通的木床居然连个毛边都没破。 林然正这么嘀咕着,忽然腰间一紧,一条毛绒赤色长尾卷住她腰身,将她直接卷到床上。 凉风飕飕刮过,林然才意识到自己衣服坏了,身上只挂着不足以蔽体的中衣中裤,尤其是上面,划拉好大一口子,她赶紧横臂挡住胸口,又努力夹紧腿不让劲风给她已经漏洞的裤子吹跑了。 她就被这么拽到床头,才知道这床为什么能这么稳健——因为有尊大神在这儿镇着呢。 林然望着懒散歪在床边的妖主,他一手撑额,另只手捏着杆乌色烟枪,几条与她身上一样的赤色狐尾就那么摊开,簇拥着他,有如活物地游移、缠绕,偶尔尾巴尖漫不经心甩一甩,有种不外透的慵懒。 强横到不需要张狂,已经把所有的狠辣与铁血化为寻常法则,就更显露出一种血腥中糜丽横流的奇异美感。 强横、铁血、残暴、随心所欲…却又美丽。 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雍容华贵的美丽。 这就是妖。 林然看见这位妖主,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大妖。 林然被生扯着跪坐到他旁边,眼看着他吐出一口烟气,雪白烟雾袅袅飘到她脸上,林然嗅到一种草木烧焦味道的特殊香气,她被呛得咳了咳,才试探说:“陛下,晚辈、晚辈可以不走吗?” 妖主都不屑于回答她这个问题,眼尾睃她一眼,寡淡地磕了磕烟袋。 “晚辈可以发心魔誓,绝不会把看过妖卷的事说出去,更不会学里面的妖法。” 林然感觉腰间的尾巴收得越来越紧,勒着气艰难说:“还有我其实是万仞——” “心魔誓并非万无一失,抽出魂魄,剜出记忆,想知道总能知道。” 发嘶的嗓音终于开口,掩不住骨子里的残酷,妖主血凝眼珠漠然盯着她:“孤不管你什么身份,不走,就死,你选哪一个。” 林然被生噎了一下,不愧是暴君,谁家听见心魔誓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还可以抽魂活剜记忆的?! 林然望着妖主一会儿,颓下肩膀:“行吧,晚辈跟您走。” 走就走吧,反正她已经给宗门报平安了,在金都还是在妖域都没差,顶多是回家更艰难点呗,等她什么时候找到机会悄咪给师父报信,看师父能不能给她抢回去,如果暂时抢不回去,那她就…就努力吃穷妖域? 林然这么一想,又打起精神来了。 走就赶快走,趁着元景烁不在就走,妖主一看就是个宁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的狠人,为了防止妖卷泄露能一言不合就要恁死她,更不会放过元景烁。 元景烁还没有她的体质,妖主估计连个“走”的机会都不会给。 走,现在就走!不能让他见到元景烁。 林然想清楚了,赶快说:“陛下那咱们现在就走吧,我东西不用收拾了,立刻就可以追随您。” 妖主却盯着她:“你心虚什么。” 林然神色一点变化没有,立刻摇头:“没有没有,晚辈主要是觉得陛下您日理万机,怕耽误了您的事。” 天一一直觉得林然有点天然黑潜质,因为她说话往往都可诚恳了,扯淡都能给自己扯信了,要是对她不了解的,一定会被她真诚的眼神和语气迷惑,觉得这是个不会撒谎又好欺负的傻子…哦,一般这么想的,最后往往自己沦陷成真傻子。 然后他们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他们眼中的傻子,还活蹦乱跳地在更广阔的大草原上撒欢呢。 但妖主盯着林然半响,却耷拉下眼皮,重新侧枕回床上,懒洋洋吐出一口烟气,没有一点要动身的意思。 林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咯噔一声:这是碰上硬茬儿了。 那就只能看谁耗得住。 林然并不太担心,元景烁这几天都得深夜才回来,她不信妖主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浪费在这儿。 林然强作镇定,眼看着那烟袋锅里的烟丝渐渐燃烧,终于燃烧到底儿。 抽了这么一杆烟,妖主似乎舒服了很多,苍白的脸颊愈发浮上几分气色。 拿开空烟杆,他随手扔给喜弥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微翕的嘴唇湿红,连圈着她的尾巴都松懈下来,上面根根钢针般骇人的尖毛耷成看似柔软的绒态,尾巴尖慵懒地甩一甩。 林然不敢再提让他走的事怕打草惊蛇,才想起自己现在还八面漏风呢,不好意思说:“陛下,晚辈衣服破了,能让晚辈拿过储物袋找件新法衣穿吗。” 妖主神色懒懒的,也没有说话,只是圈着她的尾巴松开。 林然知道他根本不怕自己跑,也没打算跑,就老老实实下床,找出自己的储物袋随意取出件法衣,琢磨着怎么给元景烁留个信儿…可恨房子都被雷劈坏了,几间屋子都坍塌成废墟,偌大个院子竟然只有妖主那张床还完好,连个遮掩的地方都没有。 妖主以手支颐睨着磨磨唧唧的林然,尾巴不耐地翘了一下,这时瞥见远处静静躺着的一道青光。 直到穿完衣服,林然也没有想出个主意,慢吞吞转过身,就看见一条赤尾从眼前飘过,卷着她的风竹剑乖巧递到妖主面前。 妖主漫不经心看着青色长剑,瘦长手指在剑身轻轻摸过,清冽的剑意如凉风透过指腹。 是一把好剑。 院外突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场面气氛瞬间凝固。 林然僵了僵,脑子还没转过来,已经又被尾巴扯着大腿薅过去,这次直接跌进床上。 她额头挂下两道黑线,有尾巴了不起啊。 赤红长绒扫过她脸颊,有一种被无数尖刺刮过的悚痛感,林然抬起头,对上一双居高临下望来的血红眸子。 妖主沙哑开口:“那是谁?” 林然诚恳说:“送外卖的。” “…”妖主看死人般看着她。 敲门声越来越重,很快变成砸门声。 林然硬着头皮:“真的,这是我们人族的传统,懒得出去吃饭就可以点外卖叫酒楼打包送过来。” “林然!”元景烁急促喊:“你怎么了快开门——” “…”林然惊喜:“呀,酒楼还知道我名字啊!” 天一都替她尴尬。 看出来了,真的,尽力了。 旁边的喜弥勒再也听不下去,趴在地上哆嗦着缩成一团。 妖主忽然笑了。 他似乎很少笑,肌肉都是僵硬的,太过瘦削苍白的脸部线条舒展,看着并不是多么好看,可却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说出来的美。 妖主说:“找死。” 院门在一瞬间被撞开,赤尾猛将风竹剑掷出,青剑挟万钧杀意狠狠刺向那破门而入的少年。 元景烁破门就是一道青光直冲面门而来,他下意识抬刀要反击,可在看清那柄熟悉的青色长剑的时候僵了一僵,于是不过刹那冰冷剑芒就刮到眼前。 林然骤然伸手,风竹剑爆出利芒,擦着元景烁鼻梁生生逆转冲向林然手中,几乎是同瞬一条挟着可怖妖气的赤尾破空横出要将元景烁碾碎。 林然握住风竹剑一剑劈向妖主,元景烁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干脆利落闪避,赤尾有如重柱狠狠砸在地上,将地面生生砸出一个深坑,震起的可怖气波撞得元景烁气血翻涌。 元婴! 元景烁猛看向林然:“林然!” 林然朝他吼:“跑!快跑!” 妖主嘲弄看着刺来的青剑,枯瘦苍白的手攥住剑身,手腕一折,风竹剑被巨力掰弯,眼看就要被折断的瞬间,剑身骤然爆出灼目灿光,妖主手心一凉,手中青剑竟生生回折,剑刃在他手心刮开一道血痕。 妖主顿了一下。 妖主盯着手心,盯着那细细血线从皮肤渗出,顺着掌心滑落。 下一瞬,滔天妖气狂啸而起,那手掌化为鹰爪朝着林然脖颈掐去。 “林然!” 元景烁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他想都没想就朝林然冲过去,璀璨的金光在他身上一瞬亮起,空气中某种意志难以言喻的威压让妖主的动作顿了顿,缓缓转向那人族少年。 林然心头咯噔一声,猛地跃身挡在元景烁之前,朝着妖主迅速说:“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我从头到尾就没告诉过他。” 说着她毫不犹豫起誓:“我以心魔起誓,不曾告诉元景烁任何与妖卷相关之事,他与这一切毫无关系,若我所言半分有违此誓,让天降雷罚罚我即刻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心魔誓一出,元景烁瞬间变了脸色,连那边喜弥勒都悄悄呲了呲牙,好个魂飞魄散,是够下得了血本。 “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 元景烁猛拽住林然,紧张得往天上看,好在天上的雷云渐渐消散,没有应誓的意思。 现在跑也跑不了,林然攥住元景烁的手,转向面无表情的妖主:“陛下,您看见了,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晚辈知道您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他不会给您造成麻烦,他不是您的敌人。” 妖主盯着她紧攥着住少年的手,看着她仿佛护犊子的姿态,眯了眯眼。 “而且您应该也看出来他身世不凡。” 林然把能想到的一切筹码往元景烁头上堆:“您若执意杀他,日后会造成什么因果谁也说不清,这是两败俱伤,与您有害无利!何不如您高抬贵手,发发善心放过他;您是前辈,何必自低身份与我们小辈计较,请您放过我们吧。” 元景烁其实根本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听不得她这样恳求别人,想挣扎,林然死死攥住他的手,攥得他眼睛都红了。 他的心仿佛也被攥住,攥得难受,愤怒到极致甚至生出些委屈,低低地喊她:“阿然…” “老实点。” 林然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喊,也有点心疼,但还是小声骂他:“有什么好委屈的,猥琐发育懂不懂,闭嘴。” 谁一辈子没受过委屈,谁一辈子没低过头,他还这么年轻,才刚走上自己的路,受欺负受委屈摔得头破血流都没关系,林然都不会管——但她唯独不能看着他为图一时意气生生去找死。 林然有把握妖主是会听进去的,虽然短暂的接触,但林然感觉他并不真的像传闻中那么嗜杀无度,他行事有自己的章法,只要有章法,只要听得进去话,那他就大概率不会杀元景烁的。 妖主盯着她一会儿,又看眼元景烁,脸色冷冷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响,林然终于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意缓缓消散,他转身要走。 林然终于松一口气,那边喜弥勒也心惊胆战擦了擦额角的汗。 一条赤尾游到她身边,二话不说直接圈住她的腰,林然被拽得一个趔趄。 “你要做什么?!” 元景烁猛地上前攥住狐尾,眼底爆出金光,那狐尾赤艳的绒毛竟然被生生灼出了一缕黑烟。 林然和喜弥勒脸色同时大变。 妖主已经背过身准备走了,此时步子一顿。 “我祖宗啊你干什么?!”林然想都没想去扯元景烁的手,元景烁红着眼看她:“他拽你干什么?有什么冲我来,我不要你替我背祸。” “不是替你背,是我的事儿,是我的锅…也不是我的锅。” 林然回忆起这乱七八糟的事,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流下心酸的泪水:“——反正我就是倒霉,这锅就凭空正好砸我脑袋上了。” 好在她是个想得开的人,她安慰元景烁:“没事儿,他不会杀我的,就当去妖域玩一圈,你好好修炼,不定什么时候有缘我们就再遇上了。” 元景烁心口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刹那间撕心裂肺得疼。 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怎么他就不会杀,这样个嗜血狠辣的妖魔,今天不杀她可谁知道哪天一个心念变化就会要了她的命。 况且即使不死,难道就不会受伤吗?就不会受欺负吗?她被人抓走,一个人族少女被抓去妖域,被扔在豺狼虎豹的窝里,她得受什么样的折磨?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回得来? 林然还在着急试图掰他的手,催他:“快快快松手别惹急——” “我不松手。 林然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元景烁定定看着她,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另只手握住刀柄、拔刀出鞘。 “我说,我不松手。” 林然看见他眼中愈发璀璨的金光,无数繁复的金色纹路在体表浮现,某种磅礴的力量从他身体中破封而出。 “我不能眼看着你在我面前被人抢走。” 不就是力量吗?不就是强大吗? 他也可以有! 元景烁望着她,一字一句:“除非我死。” 那一刹那,林然看着他眼底金芒被覆上黑红的骇戾。 林然愣住了。 她曾经想过很多种元景烁可能走的弯路,但是她从没有想过,他可能堕魔,是为了她生出执念,强行释放自己承受不了的力量。 爆出金光的刀锋悍然斩向赤尾,妖主转过身,望着那被魔气缠绕金纹的人族少年,眼底终于浮现出不耐。 狐尾与金刀撞在一起,妖气与未知的意志冲撞出爆裂气波,整个院子刹那被湮为飞灰,喜弥勒一个咕噜滚出来,骇然望着杀气腾腾的元景烁:卧槽,现在的人族都是怎么了,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金丹杠元婴?这他妈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俩人族是不是脑子有病,他们陛下还不够容忍吗?要别人都死千百次了,这给他们留着小命,结果还上赶着挑衅?!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喜弥勒生气得不行,朝林然怒吼:“你不是认识他快管管他!陛下已经够给你们脸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自己找死!” 林然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元景烁。 他眼中的金光愈盛,可萦绕的晦暗黑气也越浓,强大的力量带来更强大的反噬,轻而易举就能毁了这个还青涩稚嫩的少年。 “少苍你疯了?!” 元景烁又听见脑中响起那个粗嘎的声音,它用前所未有暴怒又恐惧的声音嘶吼:“住手快住手!你要堕魔了你知道吗堕魔啊!你他妈要堕魔啊!” 元景烁充耳不闻,只用更残横的刀势劈向面前白发黑袍的瘦长人影。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杀了他。 杀了他,就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 林然不能走,谁也别想把她带走!谁想别想把她带走!! “少苍你个疯子!!”在人类难以想象的凄厉尖啸声,元景烁眼眸猛地赤红,黑气再次暴涌,不可承受的力量瞬间撕裂他的身体,金纹蜿蜒的体表有如被撑裂的口袋喷出大股大股的血花,而他只执着淌血的刀,以不死不休的疯狂斩向妖主的头颅。 妖主彻底失去了耐心。 长尾收回,血色长河在脚下重新升起,翻涌出血色巨浪狠狠朝元景烁拍去,一击之力足以将他熔得魂飞魄散。 然而雪白的长发倏然在面前飘散。 妖主顿了一顿,元景烁瞳孔骤缩。 血浪在触及她后背的瞬间停滞,刀锋挑着她心口的薄衫往上劈空。 元景烁惊怒猛看向她:“你——” 如雪白发飘扬飞舞,他听见少女前所未有清冽的声音:“我不需要你为我拼命。” “我也不想看见你为我堕魔,那并不会令我快活。” “作为你的朋友,我很感动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是…” 她缓缓抬起头,凝视着他,那双清亮明透的眼睛里渐渐溢出难过。 “元景烁。” 她那样难过地望着他,轻轻问:“是我耽误了你,是我变成了你的心魔吗?” 元景烁突然感到窒息。 他听见她这样说: “如果是,我很抱歉。” 她说:“非常非常的…抱歉。” “……” 刀突兀坠在地上,哐当一声,璀璨骄傲的金光湮没。 元景烁怔怔看着她,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可以拒绝我,你可以骂我,你可以对我生气,你甚至可以怨恨我……但是你怎么能说,对不起。 你怎么能为我喜欢你的真心而感到抱歉,你怎么能说…你耽误了我? 林然。 你怎么忍心这样欺负我?!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那是我第一次见林姑娘。” 给起了孩子的名字, 江无涯到底不忍心转身就走,接受了尹小姐夫妇的邀请,却婉拒去府上, 只在旁边茶楼要了个清净的包阁小叙。 她已经很久没有阿然的消息,他想听一听她在这里经历过的故事, 哪怕只是别人嘴里的一小段。 半途府上突来了公差, 王侍令歉然先行告辞,尹小姐笑着说:“当时林姑娘冲我笑, 还给我搬了把椅子…说来不好意思, 我那时以为林姑娘是从元少侠的房间出来,见林姑娘披着元少侠的大裘, 心里还很有些难过呢。” 江无涯温柔地晃着孩子, 这么一小会儿动作也晃熟了, 给小婵娟摇得打了个小哈欠儿,嘟着嘴昏昏欲睡。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给她注了一点灵气养身护体, 才抬起头看向尹小姐:“元少侠?是说书人说的那个闯过宫禁、独霸过武林的小伙子?” “是啊, 元少侠少年英侠, 是我们这里的传奇。” 尹小姐忍不住笑, 这个她曾经以为一辈子过不去的男人,现在却竟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来:“元少侠是个很好的人, 他曾经勤王救驾、曾经为武林剿灭魔道、曾经帮助镇边的军队抗击匈奴…他也在雪山虎兽下山时救过霜城, 救过我、救过很多人,他是我见过最有担当、最有情有义的侠客。” 江无涯静静听着, 笑着点点头:“那确实是个好小伙子, 我们家阿然约莫也是他救的, 若我有机会见到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他。” “您会喜欢他的。” 尹小姐想起那时的场景:“我至今记得在雪山上,我醒过来时,看见他们站在一起,他们能并肩作战,他们能懂彼此…我不知怎的惹了元少侠生气,我很害怕,我只会在那里哭,可是林姑娘不一样,她又勇敢又坦然,她就走过去,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元少侠,元少侠抱住她,她就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有问,就弯弯眼睛笑着拍了拍元少侠的肩膀…” 即使到如今回想起来,尹小姐都会想,怎么可以那样的温柔呢。 是真的不争、不夺,真的善良与包容,真的愿意看着别人过得更好,才可以有那样骨子里的温柔吧。 江无涯笑:“我知道。”那样的画面,他都能想象到。 “他们是一起走的,一起跨雪山,一起去山那边寻仙…” 尹小姐回过神,看着江无涯,惴惴问:“先生,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会很般配是不是?” 江无涯笑了笑,没有回答,把已经睡熟了的孩子轻轻递还给她:“少夫人,一杯茶水喝完,我该走了。” 尹小姐抱住孩子,站起来连忙说:“先生再留…” 江无涯摆了摆手,神色温和,可尹小姐就是知道他不会留了。 尹小姐住了声,望着他走出茶楼,缓缓步进如织的人潮,皎皎白衣被镀上半边瑰光,颀长清癯的身影消失在晚霞中,有一种外人看不懂的峥嵘与平和。 谪仙来去,非凡俗中人。 王侍令推门进来:“先生走了?” 尹小姐点点头,王侍令走过来,轻手轻脚稳稳抱过孩子,另只手又去揽尹小姐的肩膀。 尹小姐不好意思,轻推他:“还在外面呢。” “又没有外人。” 王侍令有点委屈地说:“而且刚才你说你那时满心都是那小子,我听得真真的,我不高兴了,你得补偿我,你得对我好点。” “…”尹小姐无言,看他催促地瞅自己,到底微微红着脸,依偎进他怀里。 王侍令立刻揽住她肩膀,搂着媳妇,美得像一只得意甩着尾巴护食的大狼狗。 尹小姐靠在丈夫的怀里,听着他心口一下一下沉稳的心跳,忽然有些恍惚。 这些年,她其实偶尔会想,如果没有人拦她,如果她执意跟着元少侠走了,会是什么样? 她会再见不到父母、见不到弟弟,没有尹家贵女的避风港,她也不会嫁给她的夫君,不会有她可爱的小婵娟。也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爱她、呵护她。 她是能如愿跟着元少侠,但她会很累,她永远不懂元少侠在想什么,在雪山那边那个陌生的、可怕的新世界,她也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遇到更好的女子,他们会有新的交集,而她只会不断地落后、落后,直到有一日她累极了,拼尽了所有努力,也只能跌倒在追逐的那条路,绝望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大步远去,去到更优秀的姑娘身侧、去到她不可见的远方。 她也会想,如果那天她虽然没有跟元少侠走,但元少侠也不曾抱她、不曾与她说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她没有释然,她的所有记忆只停留在求而不得的那一刻,又会是什么样? 她一定会很不甘、很委屈,她会想,他为什么不愿意带她?她哪里不好她还可以改啊,只要他喜欢,她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越得不到就越渴望,她会想这辈子再也遇不到那样灼目的骄阳了,她会绝望,会自我厌弃,她满脑子都会是自己无望的爱情,不想吃饭、不想治病、对什么事都再无意趣,父母的担忧弟弟的关心也再触动不了她,她身体受了寒,她会很快虚弱下去,也许虚弱地嫁到王家,当她的夫君满面笑容挑开她大红的喜帕,面对的只能是她漠然的脸,她无心与他经营这个家庭,她也不会为他生下小婵娟,他们夫妻彼此陌路,她也许会在某一天自请住进佛堂,然后缠绵病榻,孤零零地绝望地死去… 尹小姐突然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冷了?” 王侍令立刻察觉到,就要脱下外氅给她披上,尹小姐摇了摇头,环住他的腰,深深依在他怀里。 她想起那时昏睡中,隐约感觉自己被抱进个泛着竹香的温柔怀抱,半梦半醒中,听见女声轻轻对元少侠说:“最后一段路你来抱她吧,跟她说清楚,别让她一辈子有遗憾。” 尹小姐突然红了眼眶。 “没事。”她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我真的好幸福啊。” 王侍令却听见她话中的哭腔,还以为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她伤心了,顿时无措,小声说:“你别哭,我没有生气,咱们不从一开始就说开了,我逗你的,我心里感激他救了你,要不然哪儿来我的好媳妇…不哭不哭啊。”他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毛头小子般哄她,旁边襁褓中的小婵娟像是感觉到母亲哭了,小嘴一扁竟然跟着哇哇哭起来。 “婉儿婉儿她又哭啦!我哄不好你快帮帮忙,哎你个小坏蛋这时候还闹你娘…” 尹小姐眼泪流得更凶,在丈夫宠爱的絮叨声中抱过小婵娟,轻轻地摇着哄着,看着她水洗似天真剔透的大眼睛,破涕为笑。 林姑娘,你看见了吗,我过得很好很好啊。 我有了世上最好的夫君,我用爱养育我的孩子,我可以陪父母尽孝、看着弟弟长大,我也成了这一方的主母、守护这座城池的百姓,学会肩负起责任、也受人敬重、爱戴… …林姑娘,我知道,是你改变了我的一辈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 元景烁很久脑子都是木的。 呼吸得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钢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扎得鲜血淋漓,从喉咙涌上什么粘稠的东西,他嘴里漫起血腥味。 她站在他面前,雪白长发飘扬,看来的眸子明透又清冽。 元景烁张了张嘴,乍一下竟然没出得来声,眼眶却先红了。 “阿然。” 他哑着嗓子:“别这么对我。” 你可以拒绝我,可以对我生气,但你怎么能说是你耽误我? 我把我对你的心意视作宝贝,满心欢喜地小心翼翼想捧给你,你怎么能看都不看就扔在脚下,指着断然说:就是这个东西阻碍了你的路,我对不起你,你快丢弃了它。 这是在剜他的心,他的心在流血,你看一看,它在流血啊。 林然看着他眼底翻涌的黑气,心里却越来越难过。 她以为她陪着他,是可以护一护他,是偶尔用自己的经验指点他,是可以努力让他少走些弯路,是对他好。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吗。 是她让他过于依赖她、对她产生执念?害得他险些堕魔? 怎么能这样啊。 林然想,他可是元景烁啊。 是最风流情义的侠客,是有着善良又正直内心的少年郎,无牵无挂、意气风发,有光辉的前途,有灿烂的未来…他怎么可以放弃这一切、放弃自己最本我的坚持,为了她,道心破碎、堕落成魔呢? 她不能允许。 元景烁急促说:“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明白,也很感动。” 林然毫不犹豫:“但如果保护我需要你堕魔、需要你冲动死去,那我不需要。” 元景烁紧抿着唇,执拗说:“我愿意。” 林然:“可是我不愿意。” 元景烁颤了颤。 “你是在拒绝我,是不是?” 他眼眶越来越红,却仍然倔强说:“我只是想保护你,你得留下来,就算…” 他咬着牙:“就算不为了我留下,你不还要回你的宗门吗?你不想想你的师兄弟们?你的师父?你这样走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就算不为了我,为了他们你也要搏一搏!” 林然沉默了一下。 “比起亲眼见到,我一直觉得,能知道大家都平平安安地走在各自的路上,也很好。” 林然平静看着他:“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选择的,都是我觉得最能让我开心的,就比如现在,我不觉得去妖域很会痛苦,但如果你为我牺牲掉自己的前途,我才是真的难过。” “你会为我难过。” 元景烁鼻尖酸得厉害,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 “那不一样。” 林然轻声说:“你其实都明白,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是我的弟弟,但仅此而已,其他的,我给不了,我真的没办法给…如果我有哪里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好不好,真的对不起。” 元景烁脸上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她有什么可道歉的?她怎么能向他道歉! “…别这么决绝行吗。” 他声音嘶哑,他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可是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求她:“我可以等,多久都没关系,我都想好了我可以——” “景烁。” 林然忽然叹了一声:“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难受。” 元景烁声音戛然而止。 …… 皑皑雪原在脚下铺开,江无涯落下来,鞋底虚踩着厚重的雪层,慢慢走着 走了一会儿,江无涯突然站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东西:一颗被灵气包裹着的徐徐燃烧的火星。 这是林然长明灯的一部分。 剑阁亲传弟子的长明灯供奉在祁山大殿上,阙道子怕江无涯不放心,特意取出这一小块给他随身带着。 小小的火星燃烧,江无涯忽然有点累了,他索性就地盘坐下来,在漫天风雪中,看着它在掌心微弱却柔韧地摇曳。 来这一次凡间,让江无涯回忆起许多事。 江无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想起那次剑阁新弟子入门大典,他第一次见到林然。 阙道子后来无数次笑说没想到他会收徒,他也笑,不说自己其实一开始也没想过收徒。 直到他看见阿然。 江无涯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不打眼的侧角,看着那群孩子排着队乖巧走上大殿,一张张天真稚嫩的小脸怯生生抬起来,忐忑又期待地望着他们。 阙道子看中了为首的那对小男孩女孩儿,其他长老也各自挑选合眼缘、属性相符的弟子。 他一眼就看中了她。 小姑娘站在队伍不起眼的角落,身上衣服灰扑扑的,饿得面黄肌瘦,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眼巴巴四处看希望被选中,她就低头慢吞吞盯着脚前面那一小块位置,也不是害羞,不是胆子小,就是呆,呆呆得近乎木讷。 很多人猜测他选这个弟子,是看出她的剑道天赋?还是最早就看出她体质特殊? 江无涯想,其实都不是。 是因为他当时望着她,望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宿醉的脑中就莫名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姑娘,怎么这样可爱啊。 然后他要来名册,翻了翻,点出她的名字。 她呆了好半响,抬起头。 他那才对上了她的眼睛。 江无涯闭了闭眼。 他想起尹小姐最后问出的那句话。 他知道尹小姐是什么意思,是怕他有什么特殊规矩,是怕这些年林然和那少年在一起若有了心意而被他硬生拆散。 其实他不会,他不是棒打鸳鸯的长辈,也不会因为那少年出身凡人界而有任何偏见,只要她喜欢,他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江无涯并不觉得林然会与那少年有什么情思,从一开始就不觉得。 为什么呢? “我认识的是意气风发的元景烁,他会对我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说他会见到很多的风景、却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滞缓前进的步子,他说谁也不配让他低头、谁也不能折辱他的骄傲。” 林然一字一句:“景烁,如果是我耽误了你,那我宁愿我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你身边。” 元景烁脑子嗡地一声。 像是有重锤击中脑后,乍一下之后,是阵阵绵长的钝痛,让他好半响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他木然望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愿意倾尽所有保护、追求的人,却否认了他的爱情,她拒绝得那么断然,她能说出那么狠的话,宁愿否认自己的出现也不给他一点希望,一个拖着他、让他有奢望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多温柔,她的心就有多冷硬。 有湿润的东西从眼眶流下来,元景烁哑声说:“林然,你的心是石头做得吗?” 林然望着他,当然不忍。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他还年轻,跨过这个坎儿,时间终究会让他淡忘这些痛苦,而痛过舍弃过之后,他才可以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他可以怨她、恨她,可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好最长远的打算。 林然狠狠心,坚定说:“无论你信不信,我是希望看着你变得更好。”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元景烁第一次体会到绝望。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无情。 哪怕那少年很优秀,哪怕他年轻、英俊,哪怕他善良、正直、骄傲…江无涯想,可她有一双那么明亮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倒映着所有人,又装不下任何人。 元景烁看着林然,她就在他对面,像是触手可及,可是他永远都触不到她。 因为这世上真的有,永远抓不到的东西。 那是她的心。 ……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花。 元景烁闭上眼,很久才睁开。 他眼中的金光渐渐消失,伴随着消失的,还有被象征着堕魔的黑气和湿润的光亮。 零散的雪花中,她站在他对面,望来的目光怜惜得近乎悲悯,那个强悍冰冷的大妖漠然负手站在不远处,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扰,只像冷眼看着一场闹剧。 他们有着同样的白发,身上有着莫名相近的气质:成熟、强大,都像长者看着个年少轻狂、不懂事的孩子。 他就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元景烁慢慢弯下腰,捡起孤零零掉落的刀,收回刀鞘。 他望着林然,望了很久,忽然笑一声。 他说:“林然,那就如你所愿。”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 青色发簪从袖口滑入掌心,他摩挲着上面曾无数个日夜翻来覆去琢磨、小心翼翼雕琢出来的花纹,哂笑一下,突然用力。 青簪化为齑粉,细碎的粉末从手缝飘落,无声散在地上,雪花落在他肩膀,他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景烁。” 云长清匆匆赶来,望见他眉目,脸色顿时变了变,担忧地叫他。 元景烁没有说话,连步子都没变,只慢慢绕过他离开。 他踏进淬心塔,一路走上第九重。 柔软的手臂像藤蔓缠住他脖颈,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它。 元景烁安静站在那里,姣好曼妙的身体贴上他强健的背脊,响起女人熟悉的轻笑。 “我说了你抓不住她,是不是。” 心魔下巴搭在他颈窝,蛇一样细软的身体攀在他身上,它摸他修长的脖颈顺着滑过胸膛:“但是没关系,你还有我。” “我就是她,我比她更好。” 纤细的手指虚虚抚过腹部柔韧的肌理,慢慢往更下面滑:“你想要的我都有,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贪念…” “我真的喜欢她。” 元景烁突然开口,像是喃喃自语:“我心里很疼。” 心魔一怔,随即笑得更甜蜜,柔声说:“我和她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我不舍得的,我只会爱你、我会比你爱我更加倍地爱你。” 他笑起来。 他的笑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冷酷或者轻佻、故作的老成,不再像是永远压抑着什么沉重的负担、被什么枷锁束缚着。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就像年轻的雄狮褪去灿金的软毛,长出象征成熟狮王的棕褐色鬃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下子不一样了。 心魔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恍惚觉得,他长大了。 从少年,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逐渐强大而散发出可怕吸引力的男人。 它心头有一种得逞的快慰,又兼之说不清的遗憾,那更融汇成种异样的渴望,它忍不住把唇贴向他的脸,想亲一亲他。 “我想把心捧给她,可是她不要。” 心魔急促说:“我要!我要!” 他又笑了一声,笑得真是好看。 心魔有些着迷地望着他,下一瞬,却听见刀锋割开皮肉刹那的撕裂声,它忽然感觉浑身一凉。 它该是没有感知的。 心魔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一把刀贯穿它的腹部,大股大股殷红的血,从前面男人被横贯的身体涌出来,可他似一无所觉,只反手握着刀柄,慢条斯理捅得更深。 “她不想要,我也不至于摇尾乞怜非给她塞。” 心魔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戏谑而漫不经心:“可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心魔尖啸着化为滚滚黑气,淬心塔第九重轰然坍塌。 元景烁慢慢拔|出刀,腹部泊泊血口愈合,他视若无睹,只踩着黑气湮没后重新显露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塔顶。 整个幻境已经摇摇欲坠,在剧烈晃动的塔顶,安静伫立着一块古老的石台,上面悬浮一团有如活物流动的光影,而在那石台之前,竖立着一道无形的波纹状结界。 元景烁淡淡望着,伸出手,染血的手指毫不犹豫触向结界。 流纹的水波散开,他的意识仿佛被拉扯,被拉扯回那片上次看见过的雪山,他终于看见那场幻梦最后的场景。 元景烁眼看着,皑皑风雪中,身披狐氅、皎如海雾春月的美丽青年缓缓弯腰,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摘起一朵花 叶瓣细长,泛着盈盈蓝光,叶脉清冽如溪。 那美丽青年凝着面前的蓝花,眼神慢慢化为晦暗的诡谲,指尖轻抚了抚,唇角溢出温柔一声低叹:“还真的是…清心草啊。” “轰——”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林然看着元景烁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深叹一口气。 “完蛋了。” 天一说:“你把人孩子心伤透了。” 林然心口一痛:“这个时候你就不要扎我的心了吧。” “我就是提前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天一也叹气:“这小子对你没话说,看那模样闹不好还是初恋,结果这被你一刀捅的哎呀我的天…我看他刚才那脸色怪吓人的,不会扭头就黑化报社去了吧?!” 林然摇头:“不会, 他不是那样的人。” 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朝夕相处五年,林然不会对元景烁这点信心没有。 天一:“就算不黑化, 以后你也别想从他哪儿得什么好脸色了。” “…没那么绝对吧。” 林然以自己浅薄的感情史深坑经验, 伸出试探的小jiojio:“不是还有分手了也能做朋友?我们不比那强, 我们这都没开始…” 天一:“你觉得元景烁像是还能和你做朋友的?” 林然想了想,骄傲小狮子颠颠给她叼来一颗心,她把心扔到地上, 咔嚓给捅碎了… 林然默默流泪:“我觉得他像是能打死我的。” 天一叹口气。 所以谈什么恋爱,不搞感情屁事儿没有! 关键千防万防,没防到那小子竟敢打直球,这不麻爪了! 唉,年轻,还是年轻啊。 “咳咳。” 林然听见喜弥勒故意咳了两声,这才转过身, 看向妖主。 妖主一直没动静,踩着血河伶伶站在那边冷眼旁观, 身形高高瘦瘦一条披着黑袍跟个幽魂似的。 林然吸了吸鼻子, 瓮声瓮气:“谢谢前辈。” 妖主完全可以强行把她扯走的, 或者直接一巴掌给元景烁拍飞,但是他都没有, 竟然就在那儿冷不吭声地看着…虽然八成是看戏吧, 但林然觉得参照妖主以往的事迹, 这已经算得上良心行为了。 喜弥勒顿时觉得这小丫头还有点良心,看那边那浑小子什么玩意儿,一个小破金丹整得牛逼哄哄的,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对他那么容忍。 妖主睨着林然,没说什么,转身就走,林然没办法,只好慢吞吞跟着。 这时,天边突然飞来一只妖蜂,直接飞到喜弥勒手边,化为一张纸条。 喜弥勒看一眼,刹那大惊失色:“陛下!妖域出大事了!” 林然顿时着急:“出什么事了?” 喜弥勒大吼:“烈鹏王造反了!带着一群妖强闯妖都正往妖宫打去!” 林然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这局势太凶险了吧!” 喜弥勒咬牙切齿:“没错这群狗逼崽子竟敢趁您不在伺机作乱——陛下咱们得赶快回去!弄死他们!” 林然小鸡啄米点头:“没错,你们得赶快回去弄死他们。” 喜弥勒:“就是…?” 喜弥勒:“??” 为什么哪里怪怪的? 喜弥勒反应过来,怒吼:“你也得跟我们走!” 林然默默往后退两步,眼神飘忽:“我、我就先不去了吧,家丑不能外扬嘛,你们妖域的事儿,我一个外族人过去看热闹多不好啊。” 喜弥勒瞬间目瞪口呆: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妖主缓缓转过身,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林然。 妖主盯着她,嗓音冰冷沙哑:“得寸进尺。” 林然有一瞬间的心虚,毕竟刚才妖主确实是给足了颜面,一个天花板妖族暴君看他们俩人族小金丹在这儿叽叽歪歪,没有当场打爆他俩的狗头绝对算是难得的良心了。 但她也无辜啊,她好心好意拿着妖典,一直都随身携带就怕外泄出去惹出什么乱子,一见到妖主她立刻就还了,结果妖主还要恁死她,后来不恁死她了又馋她的血要把她抓走,行吧,修真界打不过人家没道理可讲她认了,但能有机会不走她脑袋抽了去妖域受罪! 现在元景烁这样,她也放不下心来,还有师兄他们…不管怎么想,能留在金都当然是最好的。 “我虽然做的有点不地道,但你强行要把我抓走也没跟我讲道理是不是。” 林然在妖主渐渐凶残的眼神中悄咪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咱们这属于半斤八两,我打不过你我就只好先跟你走,现在你有事儿没法和我耽误那我当然就不走了,谁也别说谁,别试图占据道德高地,我的良心不会痛的。” 妖主:“…” 喜弥勒:“…” 喜弥勒呆滞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谁敢这么跟妖主说话。 她多大胆子?几个熊心豹子胆够她一口闷的?! 妖主额角清晰绷起青筋,血河陡然暴怒般在他脚下翻腾,林然握住风竹剑轻巧地后跃,泻出清冽的剑风。 她刚刚结丹,体内的暗伤好了大半,拼一拼短时间加持出元婴的实力不是不可以,肯定是打不过妖主的,但撑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该是没问题的。 而多这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边妖域的叛军说不定都打进妖宫去了。 但凡有脑子的都不会在这儿和她硬耗,但林然怕这位暴君怒气上头了宁愿不要妖宫也要和她杠,又补充说:“我发心魔誓不会对别人透露妖卷存在,我自己剑法练得好好的,更不会自断前途练那个…实在不行,您过阵子再来抓我不就行了!” 林然状似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到时候您那边的事儿处理完了,我这边的事儿也处理完了,我不就能心甘情愿和您走,这不皆大欢喜嘛!”才不是,那时候师兄师父八成已经找到她啦,她已经美美哒回家去了,天大地大妖主想找她?找屁去吧! “我真的不想和您打啊陛下!晚辈连您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啊。” 林然一脸诚挚,发动天赋技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陛下您看晚辈这么努力挣扎了,您就别和晚辈计较了,您完事儿后再来抓我不就行,反正我肯定是跑不出您手掌心的对吧。” 天一暗想:对个屁,你个渣话大王,谁真信你的鬼话就等着完犊子吧! 林然看着妖主,满眼真诚,但手中的剑气死死绷着势,妖主但凡出手,她立刻就能拔势而起反击。 妖主阴着个脸,沉沉盯着她。 他太瘦了,瘦得都快脱了相,脸色苍白气色很差,眼睛还是红,慵懒倚在那儿时候还能靠气质取胜撑出几分奇异的美色;但一飙起杀意,血红眼珠凝伶伶盯着人,一股子形容不出的可怖凶性,能给人吓得晚上做噩梦。 林然强作镇定。 天一:“腿别抖别抖。” 林然不自觉夹紧腿:“没抖。” “好的。”天一:“别吓尿别尿。” 林然:“…” 林然决定要是打起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核桃扔过去——炸裂吧,小天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林然额头冒出冷汗,已经寻摸着一会儿扔核桃的角度的时候,妖主脚下翻涌的血河忽然平复下来。 妖主冷冷说:“滚过来。” 林然心里松一口气,又有点小幽怨。 林然对天一说:“他叫我滚过去,我要是过去,岂不是很没有排面。” 天一闲闲抠手指:“可是你打不过他。” 林然:“…算了,排面又不能当饭吃,我们不讲究那些有的没的。” 然后她就颠颠跑过去了。 “…”所以天一觉得谁狗带她都不能狗带,她这求生欲,这心大的,艾玛啊,小黑屋都能当天黑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林然乖乖跑到妖主面前,手上还紧紧握着风竹剑。 嗯,没错,服软是要服软,但要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她也得确保立刻能捅妖主一剑。 妖主居高临下盯着她,眼神很像是要当场把她大卸八块了。 林然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这是多年她在阿辛手下讨生活讨出来的经验,她觉得用在妖主身上也可以很管用。 妖主冷眼看她几秒,见她低眉顺眼装死,扯了扯唇角。 林然突然感觉脖颈一凉,已经被冰冷苍白的手指贴上。 真的很凉,林然被冻得生生打了个哆嗦,看见他指尖泛起妖气。 唉,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脱身,走了还得给留个标记。 林然小声说:“能不能不要太明显,太显眼的妖痕在人族容易被打,我要是被打死你就喝不到血了…” 喜弥勒:…祖宗哎,你真是什么都敢说!! 指腹下细软的皮肤轻微收缩,妖主冷冷睃她一眼,看见她水亮亮的眸子,雪白的碎发在她鬓边微微散成一个小卷。 白发… 妖主顿了顿,在她脖颈按了一下。 林然疼得呲了声,摸了摸脖颈,出乎意料地没摸出来什么痕迹,应该是把印记刻皮肤里面了。 林然心想这终于该完了吧,她抬起头,就见妖主仍然盯着自己,也不说话。 然后他冷不丁伸出手,捏住她鬓角的头发。 林然才注意到,自己金丹重塑身体,染色的头发都给劈没了,重新长出来的头发…竟然还是白色! 林然两眼发黑。 她不会一辈子都是白头发吧。 雪白的发丝被瘦长手指从中间捏到发尾,林然眼看着妖主面无表情地捏住那一小缕白发,掐了掐。 “…”林然看见他身后那头披散的白毛,突然悟了,自己现在还没被拍死,除了血,还是占着发色的便宜啊。 林然心情有点复杂,一时竟然说不清该喜该悲。 到头来终于能个有get到她白毛可爱的人,却竟然是另一个白毛。 虽然并不知道妖主为什么不玩自己那一头白毛搞她的头发,但谁让打不过人家呢,林然决定继续忍气吞声等他自己玩腻。 被捏了两下,林然觉得妖主已经要松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瞥了她一眼,眼神在她脸上转了圈,又继续捏着玩,还变本加厉地捏。 林然:“…” 为什么仿佛感觉到微妙的嘲讽?! 到底喜弥勒看不下去了。 哎呦我的祖宗,那边老巢都要被打穿了您怎么还在这儿和黄毛丫头打情骂俏啊?要喜欢等空下来抢回去天天抱着玩那不香吗?! “陛下咱得回去——” 妖主松开手,林然立刻招财猫手:“陛下再见,祝陛下马到成功。” 血凝的眼珠冷漠在林然身上一划,妖主置若罔闻转身,和铺涌的血河一道消失。 “哼,你这小丫头老实点,等我们陛下回来收拾你!”喜弥勒指着林然警告两声,瞬间变脸谄媚紧追着妖主消失:“陛下等等小的——” 林然看见妖主和喜弥勒消失,表情一下子耷拉下来,看了看四周就差被碾为平地的院子,悲伤捂脸:“这叫什么事啊…” 林然无力蹲坐在地上,这个院子是租别人的,她掐指算了算按照金都房价赔偿,瞬间眼前发黑。 好嘛,裤子都要赔光了。 林然垂头丧气收拾东西,先得从废墟中把值钱的东西翻出来,正在她扒着碎裂的床头伸胳膊试图捞缝隙里的储物袋的时候,身后响起惊呼:“然姐姐,家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矫揉做作的声儿不听就知道是谁。 林然回头看了一眼,小月亭亭站在门边。 她像是更长大了些,身条更加高纤,容貌秀美,眼睛水汪汪的,眉目天真纯洁,愈发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说真的,林然都怀疑她是不是掐着点儿回来的,出去一趟正好把倒霉事儿都躲过去,元景烁一走妖主一走她后脚屁颠颠回来,就逮着自己一个好欺负的坑。 “然姐姐。” 小月走到林然身边,往四周看了看,掩唇惊讶状:“天啊,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只有然姐姐在这里?” “元大哥呢?” 小月左顾右盼,好似多么义愤填膺:“元大哥怎么能就让然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别往你元大哥身上泼脏水,是我的锅,他被我气走了。” 林然听到元景烁的名字就想叹气,摆摆手懒得听她挑拨离间:“事情太复杂,一时说不清楚,你回来正好,先帮我干活,那边的碎石帮我清一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捞出来。” 小月慢吞吞走过来,靠近她,突然一顿:“好香啊。” “香?什么香?” 林然正在用力垫脚捞储物袋,随口:“没吃饭?我这里也没吃的,你自己吃点丹药凑合下吧。” 小月却直勾勾盯着她脖颈。 那里有一块浅浅的咬痕。 细微的红痕衬在雪白的颈子上,那该是个男人,让人甚至仿佛能想象到,男人是怎么强势地按着她肩膀不允许她反抗,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扼住她细瘦的脖颈,锋利牙尖一点点压入细嫩皮肉,澄净的血溢出来,被男人细长鲜红的舌尖大口大口吮走…… 小月呼吸骤然急促。 林然听见它骤变的呼吸频率,奇怪地转身看来,小月才看清那咬痕被裹在皮肉下的小小妖纹,彰显着极为残酷冰冷的妖气。 有妖咬了她、喝了她的血,还给她打了印记,把她视为自己的禁|脔! 是谁?是谁?! 小月眼睛红了,嫉恨得想杀人,心底却同时又升起说不清的异样亢奋和贪婪。 别人可以,那它是不是也可以—— 林然莫名其妙看着小月红着眼睛瞪自己,心想别是哪里出问题了,出去结个丹把脑子给…她竟然还没结丹?! 那看来确实是出问题了。 林然正想说什么,忽听天边轰然一声巨响,脚下大地都像是在摇晃。 林然猛地站起来,和小月同时望向巨震的方向。 隔着坍塌的院墙,他们清晰地看见,天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黑塔,从第一层开始,亮起了光。 从第一层开始,每一次震动,它就会亮起金光,一层一层亮,一层比一层亮,直到第九重塔顶,轰然爆出无比璀璨的金光。 在震荡的洪波中,整个金都所有地方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他们撞开窗冲上街头,震惊地抬起头,无数双眼睛眼睁睁看见那黑塔九重之上,金光勾勒,一笔一划出个名字。 元景烁。 林然和小月都直勾勾望着那个名字。 “哦。” 小月慢吞吞说:“原来元大哥被然姐姐气走,就去把淬心塔闯通关了。” 林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口又被扎了一刀。 天一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脑中浮现出一句应景的诗词。” 林然断然:“不,我不想知道。” 天一悠悠:“黄昏你对我爱答不理,半夜我就是你高攀不起。” 林然:“…” “没什么好说的。” 天一砸吧下嘴,重新翻出自己的6D立体小音响:“先给你来六百集龙王赘婿,感受一下三分钟逆袭打脸的极致快乐吧。” 林然噗一口血喷出来。 从那天起,元景烁就再没回来。 但林然知道他在哪儿,淬心塔那动静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见了,那灿金色三个大字现在还高悬在淬心塔上。 一夜之间“元景烁”这个名字整个金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处都在议论他,人们亢奋地议论他的来历他怎么闯的淬心塔,可以想见他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整个燕州、甚至九州! 一夜成名!真正的一夜成名! 无数的人想找他、无数的家族想拉拢他,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叫元景烁的、金都百年来最闪耀的新秀,在离开淬心塔之后,转头直接去了小楼西,一醉就是几夜,逍遥畅乐、醉生梦死,欢歌笑语隔着小楼西河堤很远都能听见。 林然知道这件事,却终于大松一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元景烁自己心里憋着,不想释怀,给自己生生憋出毛病了;但他愿意发泄、愿意释放,就代表他愿意过这个坎儿。 他从不会让她失望。 他坚强、勇敢、也永远骄傲,她就知道,这些打不倒他,挫败只会把他淬炼得更强大。 那头漂亮的小狮子终于能重新走上自己的路,在辽阔自由的草原,在灿烂的阳光下猎猎奔跑,直到有一日,成长为草原上最威风凛凛的狮王。 林然并不准备去打扰他,她觉得他现在一定不想看见她,她还是别去讨人嫌了。 林然打算等他缓过劲儿来,再看看是怎么见一面,如果见面会很尴尬、或者他不想再见到她,那她大概就该走了…或者还是努力拖到金都事了再走?她总觉得金都就像个还没戳爆的大炸|弹,没眼看着危机解决,现在走了她莫名不放心。 林然这么想着,就强压着小月在家里搞家装维修,顺带着把钱配给户主…就彻底变穷光蛋了。 这一天,连最后一个储物袋都给当掉,林然沉重托腮,认真思考着街头卖艺和街头卖小月哪个操作比较赚钱的时候,云长清来了。 云长清请她去看看元景烁。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林然到底还是来到了小楼西。 其实她不太想现在就来的, 这才拒绝人几天,岂不是上赶着来找打脸?林然都能想象到元景烁眼皮子夹都不夹自己一下、轻飘飘一挥手,人高马大的护院直接把她夹起来扔出门外的壮烈场面了。 但是云长清跟她说:“我们打算这几天开始计划。” 林然心头咯噔一声。 “去看看他吧。” 云长清笑:“他不至于那么脆弱, 只是需要个台阶, 马上就有场硬仗要打, 你们俩还有心事拖着,我这个外人瞧着都不好受。” 林然想想也是。 所以她就来了。 小月也要跟着她一起,一说就是:“我想夫人了,我得来跟夫人报个平安。” 林然心想你这个小白花人设还真是端得挺认真,行吧, 那就跟着一起吧。 小楼西和她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差别,仍然是纸醉金迷、欢声笑语, 空气中充斥着林然高攀不起的灵石的味道。 云长清带着林然往楼上走,半路正遇见罗夫人。 窈窕风韵的紫衣美人执扇被簇拥着从楼上走下,披帛曼妙垂缕,步步生莲,恍似一剪如幻的美梦。 “云公子。”罗夫人看见云长清露出笑, 又看向林然, 有些惊讶,随即笑得更美:“还有这位是林姑娘吧, 真是稀客。” 林然并不惊讶罗夫人记得她,她估计元景烁和自己的信息都已经被她们查个底朝天,点点头:“罗夫人好。” 云长清笑:“我们来找景烁, 夫人可知他在哪个包阁?” “元公子啊…” 罗夫人顿时露出些微为难的神色, 云长清诧异:“怎么了?” 罗夫人看了林然一眼, 只好说:“元公子之前去后面比武场与另几位公子小试切磋, 切磋兴起回来喝酒醉了, 几位姑娘正服侍着,如今怕是还乱糟糟的…” 林然一听,当即心里直呼好家伙。 打架,喝醉,漂亮小姐姐服侍——还好几个! 这是什么神仙快乐?当场美到起飞! “到底是走上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经典傲天路线。” 天一忍不住唏嘘,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要人家,人家转眼就把你抛脑后去了!这大好少年以后都是别人家的了,你就眼看着他对别的姑娘好吧,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林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有时候也搞不明白天一,明明是不想她谈恋爱的,但是又时不时地想给她硬拉CP,她还没咋地,倒给它自己磕得真情实感。 拉什么CP,她有自知之明,她这样的感情黑洞就不要考虑谈恋爱了,耽误人家孩子那才是真的良心过不去。 云长清没想元景烁闹得这样出格,有些尴尬地看一眼林然:“那我先过去看看。” 罗夫人让侍女给云长清带路,笑:“云公子放心,奴家带林姑娘去旁边坐坐,等那边收拾好了再过去。” 云长清征询看向林然,林然点点头,云长清说:“那就谢过夫人了。” 云长清跟着侍女去了上面,罗夫人对林然莞尔:“林姑娘请与奴家来。” 罗夫人带着林然从侧梯走上顶楼,走进一座更宽敞的房间,出乎林然意料的,这房间并不是小楼西惯常包阁那样华丽讲究,屋里摆设装饰都是半旧不新的,却反而显得真实,有种生活的气息。 见林然有点惊讶望着四周,罗夫人掩唇笑:“外面都乌烟瘴气的,污了姑娘的眼,倒是我这里只有自己住,算下来还干净些,只请姑娘别嫌弃简陋就好。” 这是什么路数?要真情实感拉关系?林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并不妨碍她脸上装傻:“没有没有,您太客气了。” 罗夫人让人上茶点,余光瞥过柔顺跪坐在林然身后的小月,笑着:“小月在林姑娘身边这些日子,没给姑娘添麻烦吧。” 林然摇头:“没有,她很好,帮了我很多忙。” 罗夫人好奇:“真的吗,都帮了林姑娘什么?” “…呃。”林然一卡,迟疑着:“帮我搞废物改造、家装维修?” 小月:“…” 罗夫人:“…” 罗夫人望了望那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小月,又看向林然,忽然噗嗤一笑:“林姑娘,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个顶有意思的人。” 林然尬笑,并不知道罗夫人怎么得出的结论,毕竟见过她的人十个有九个半都吐槽她是个木头。 “无怪元公子谁也瞧不上,只喜欢姑娘。” 罗夫人笑:“也是,见过了姑娘,又哪里还会爱其他的庸脂俗粉呢。” 林然被尬得头皮都麻了。 她觉得罗夫人是把她和元景烁的关系想得太浪漫了,没有啊其实,很大程度上他们只是搭伴啊。 林然其实都不觉得元景烁是真的多么爱她,喜欢是一种包含着各种情绪的复杂感情,元景烁喜欢她,比起爱,更多应该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的轻松、喜欢她能与他并肩作战、喜欢她的剑、她的剑意。 “…倒也不是这样。” 林然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只是没怎么有机会见他会喜欢类型的女孩子。” 林然至今都记得那次金都城外,元景烁望着楚如瑶望呆了的样子。 比起柔弱温驯的女孩子,元景烁应该是更欣赏靠自己实力立足的强者,比如楚如瑶,她也勉强算半个。 只不过元景烁刚来修真界,见过的能够上他眼光的年轻女性强者相对少一些,再加上多年结伴的情分,年少知爱慕错以为自己多喜欢她;但其实以后他就会渐渐发现,这样漂亮又厉害的好姑娘太多了,他总会找到真正适合他的那个。 罗夫人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忽然笑了。 “林姑娘很清醒。” 林然:“呃?” “姑娘别误会,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很羡慕姑娘,像姑娘这样理智冷静的人,永远都不会受伤。” 罗夫人笑:“但我就很傻,看不清男人的真心。” 林然看向她。 说实话,她一直没太明白这位罗夫人到底在想什么。 之前云长清和元景烁分析,再结合小月的暗示,都认为小楼西是慕容家的眼线,慕容夏侯家暗中研究当年邪修幽冥的留下的秘法、也许还得到了罗夫人这个当年被幽冥强抢为炉|鼎的受害者的一些亲眼见过的情报,时隔多年,终于把那种能将人或者异兽强行变成半妖的邪法给重塑出来。 而罗夫人呢,当年在幽冥被围剿身死、自己身份极其尴尬的绝境下,选择投靠慕容家以保全自己,她凭借自己的手腕与风情成了慕容家主的红颜知己,她向慕容家提供当年的信息、开设这座名满燕州的风月之地小楼西为慕容家收集各式情报、拉拢人才…可以说,小楼西就是依傍着慕容家这棵参天大树的藤蔓,而罗夫人,就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识时务又会保护自己的聪明女人。 她没什么大的价值,也没什么很特殊的意义,是一只有那么些聪明却并不重要的花瓶、一条长袖善舞的软柳,在庞然大物般的慕容家和夏侯家旁边,单薄弱小得甚至不值一提。 林然望着罗夫人,却望见她唇角浅浅的笑。 “林姑娘不要瞧我现在高屋软枕,好像多么富贵讲究,其实我幼时连饭都吃不起的。” 罗夫人笑:“我出生在凡人界的农户人家,没有名字,出生时上面两个姐姐,所以爹娘就直接叫我三娘;家里孩子多了养不起,我五岁时爹娘就把我卖出去,因为我模样生得好,是个美人胚子,兜兜转转竟被送到了修真界。” “可惜我是四灵根,灵根不好,更是先天体质弱,再精心养大了也做不成个好炉|鼎,卖不上好价钱,所以没被养几年,就被个练气散修买走了。” 罗夫人轻轻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颈子,仿佛还能摸到上面被生生撕扯开的血肉,笑着说:“那练气散修曾意外得到一门很特殊的功法,可以吸取别人的精血为己用,可惜他是个蠢货,拿着至宝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给自己折腾到大限将近,买我回去,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想突破筑基,我那时才八岁,太小了,也不会保护自己,第一次被弄得到处都是血,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下面血一直流个不停,我还以为自己就会那么死掉呢。” 林然没有说话,没有震惊也没有同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罗夫人几乎想要轻叹,怎么可以生得一双这样美的眼睛呢? 这样明透又沉静的目光静静望着你,像一面镜子,清晰折射出你所有的喜与悲、可怜与卑劣,不予置评,只将一切都沉默着收容。 罗夫人突然就想说得更多。 “不过老天到底待我还有一点情分。” 罗夫人眼神慢慢温柔下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比我大两岁,也是被那练气散修买回来的,练气散修没钱买有修为的炉|鼎,就买了很多凡人回来充数,很快就把她们吸干|死掉、再买来新的;他不纯粹是凡人,有灵根,但不过是跟没有差不多的废灵根,没有天大机遇这辈子都无法引气入体,但他很聪明,他很会捧那散修开心、还能给散修出主意怎么找机会埋伏其他修士吸干|他们精血抢夺他们的储物袋,散修靠这个赚了不少钱、修为也有所提升,很高兴,于是就一直留着他。” 罗夫人抿唇笑:“就连我那次之所以没有死,也是我半昏半醒间听到,是他劝那散修说我有灵根、我还有用,竟真哄得那散修咬牙买了颗最便宜的疗伤丹药,他就着水喂给我,悄悄对我说,让我坚持住,别白废了他的口舌。” “因为那一句话,我坚持、我咬着牙坚持住了,所以我从鬼门关又生生爬回来了。” 罗夫人渐渐陷入了回忆:“一批批的人死去,一批批新的凡人被买来抢来,只有我们两个一直活着,每次那个散修叫我,我都好几天不能动弹,都是他照顾我…他还手把手教我哄那散修。” “是的,你没有听错。”罗夫人忍不住笑:”跟谁说能信呢,小楼西长袖善舞的罗夫人,哄男人的手段,最开始竟是跟个小男孩儿学的。” 林然笑了笑。 “然后…我们就这么相互护持,过了好些日子。” 罗夫人并不需要她回应,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日子本来是渐渐好过起来的……直到那散修大限将至,垂死之际疯了魔要杀我们做最后一搏,我们合伙拼尽全力反杀了他,抢了他的储物袋、他的法宝和功法,然后跑了,我们自由了。” “刚开始我们日子过得很苦,我们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我,被用做炉|鼎几年、身体亏空得厉害。” 罗夫人笑:“我们都知道我是个累赘,我也知道他犹豫过是否抛弃我,没人比我知道他是个多狠心自私的人,连我自己那时都绝望了…但是他终究没有。” 林然第一次在罗夫人脸上看见这样温柔甜蜜的笑,是真正快乐的笑容。 “我们把所有的钱和法宝都换了疗伤的丹药,我们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我们年纪小、修为卑弱,也去不了那些遥远的安全的城池,就只能龟缩在那边鬼魅横生的荒芜之地,东躲西藏不被人发现,偶尔去黑市小心地买一点点勉强支撑不饿死的辟谷丹,太冷了就抱在一起取暖,每天像老鼠一样苟且地活着…那时我们就在想,要是能强大就好了。” 罗夫人莞尔:“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瑟瑟抱在一起取暖,我小声跟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建一座最厉害的房子,里面要装满好看的衣服首饰、要时刻热着各种各样香喷喷的饭菜,他就嘲笑我,说我满脑子吃喝玩乐,不争气,他说他不一样,这些都是虚的,他只要变强!他要成为最强大的人!要报复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我觉得那也很好,我说好啊,那等你将来有那么厉害了,就送这么一座厉害的房子给我吧,他哼一声,我抱着他胳膊求了他很久很久他才好像勉为其难地答应,但我知道,他是愿意的,他是愿意保护我、愿意为我建那座厉害的房子的。” “可是后来就变了。” 罗夫人脸色有一瞬的扭曲,那种控制不住的骇人怨恨看得人头皮发麻。 林然不动声色握住风竹剑。 “我们修为越来越高,他也越来越强大,他渐渐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都杀了,抢走了他们的财宝,还有他们的女人…我第一次抓到他和那些女人厮混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我像个疯子去撕扯他、咒骂他,他跟我道歉,但是很快又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一次,他忍无可忍甩开我,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看着他,他就坐在床边,身上还带着那个女人死前喷出的血,他指着我说:三娘,你太幼稚,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法则,只要能强大没什么不能做的,你不好好修炼,每天沉溺于情情爱爱争风吃醋像个疯婆子,可笑不可笑?!” “可笑不可笑?” 罗夫人似哭似笑问林然:“我是不是很可笑?” 林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敏锐地注意到,罗夫人在意的是“看见那个男人和那些女人厮混”,而不是“那个男人把本该与她同病相怜的其他无辜姑娘当做炉|鼎“这件事本身。 这意味着很多东西。 林然沉默了一下,问:“然后呢?” “我也觉得我很可笑,所以我冷了心,我漠然看着他高楼起,看着他为人所杀,看着他树倒猢狲散,然后…。” 罗夫人盯着林然,那一瞬间,笑得竟有几分扭曲的快意:“就是现在的我了。” “……” “夫人。” 有侍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房间奇诡的氛围:“元公子那边收拾好了,云少主请林姑娘过去。” “…说会儿话的功夫,竟然都收拾好了。” 罗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收敛好那些异样的情绪,莞尔一笑,自若地对林然说:“姑娘快去吧。” 她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元公子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林然看着她,也笑起来,神色毫无异样:“谢过夫人的招待,那就承夫人吉言。” 林然站起来,身后的小月却没动,林然看向小月,小月怯生生说:“然姐姐,小月也想和夫人说会儿话。” “这孩子,就是孝顺。” 罗夫人笑了,柔声说:“好孩子,那你就留下来吧,我们说会儿子话。” “是。” “…行吧。” 林然看了看柔顺垂首的小月,点点头,往外走几步,走到门边,突然顿住。 她一手扶住门沿,往后侧眼望去,望见罗夫人静静坐在那边,被斜阳打下的侧影窈窕美好,唇角仍然挂着如初的浅笑,像一支伫在斑驳旧时光中、亭亭静立的美丽花瓶。 因为她不甚重要、总被有意无意识地忽略,没有人在意,也就从没有人知道,这花瓶真正在想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罗夫人。”林然突然笑:“您还没有说,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空气有一瞬的凝寂。 “是吗,我竟忘了说。” 罗夫人一怔,团扇轻轻掩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叫阿狗。” 林然:“…阿狗?” “是啊。” 罗夫人咯咯笑,笑得竟有几分病态:“这还是那个散修给他取的名字,夸他像个小狗,温驯、忠心,又可爱。” 林然深深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开。 罗夫人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有如浮光的泡沫渐渐消失,化为某些无法形容的阴暗可怖的东西。 小月忽然听见她轻笑:“我看一眼就知道,那少年,这辈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小月低着头,眼角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 “她真幸福,是不是?” 罗夫人笑着对小月说:“干净得像个小仙子,能把风流浪荡的狮子驯成匍在她脚边乖乖摇尾巴的狗,想要什么不需开口、就总会有许多人心甘情愿为她捧上……真让人羡慕,是不是?” 小月猛地咬住牙! …… “你快收拾一下。” 云长清眼见着一屋子狼藉,侍女还在收拾酒菜,美貌的花魁跪坐在床边轻轻抚弄瑶琴,他看向衣衫不整靠坐床边正在洗手的元景烁,无奈地扶额:“马上林姑娘就过来,看见你这像什么样子。” 元景烁像是没听见,慢条斯理洗干净手,才从浣手盆中拿出来,侍女伏跪着捧上巾帕,他接过来随手擦了擦。 “我那边还有事得赶快走,你和林姑娘慢慢说。” 元景烁“嗯”了声,转身去拿自己的刀,靠坐回软榻边沿,反手抽出刀柄。 一声厉而猛的铮响,斜出的日光透窗反射在刀身上,流泻出惊鸿般的流光。 元景烁盯着那团有如活物流动的光影,眯了眯眼。 林然走到门边时,云长清正往外走,轻声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别和他计较生气,别瞧他脸色臭,他只是拉不下面子,但我知道他是高兴你来的。” 林然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谢谢,耽误云师兄的功夫还得为我们操心。” 云长清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以前就说过,你们不必和我客气,我不怕麻烦,我只会很高兴。” 林然微怔,云长清宛然笑了笑,与她擦肩离去。 林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远去,推开门。 一推开门,还未散去的浓郁酒气扑面,宽敞华丽的包阁里一片凌乱,衣着曼妙的侍女们正在屋子扫尾。 林然抬起头就看见元景烁,他只披着中衣,像是酒醉刚小憩醒来,系带随意散着,露出大片柔韧漂亮的肌理,大刀阔斧坐在床边,刀柄横戈在膝盖上,长腿屈起,柔软的绸布裹不住绷起的线条,露出的一截脚踝紧实又劲瘦。 林然望着他,隐约感觉他哪里变了。 一位素衣柔美的姑娘跪坐在他腿边抚弄瑶琴,元景烁只盯着手中的刀,手指在冰冷的刀身划过,慢条斯理抚着上面氤氲的一团彩色光影。 看见林然,浅凝姑娘素手一顿,连忙恭顺地垂首行礼:“见过姑娘。” 琴音一顿,元景烁才像是回过神来,抬眸瞥一眼林然。 那眼神淡淡,没有怒和怨、没有欢喜、也没有故作的生疏和冷淡,就是很平淡。 不像是在看之前曾拒绝自己的心上人,而更像是看见一位熟稔的老朋友,不需要太多的情绪,但能让你感觉到被重视、被亲近。 “你们下去吧。”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对浅凝姑娘她们说,就继续把玩手里的刀,另句话才对她说:“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林然心里突然说不上什么滋味,半是欣慰,半是怅然。 他长大了。 那个青涩的、冲动的、总试图割裂开黑白分明的少年,终于渐渐蜕去疏松稚嫩的绒羽,渐渐长成一个成熟强大的男人。 林然有一种看着养大的小鹰长成雄鹰要出去高飞的复杂心情,但终归到底,都是开心的。 他比她以为得更厉害。 这已经是比她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要更好的结果了! 浅凝姑娘看着林然,咬了咬唇,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轻轻先为元景烁倒好一杯茶水,才起身领着侍女门无声退下。 元景烁对那茶水视若无睹,林然却完全没注意这点女儿家的小心思,傻咧咧走过去,走到元景烁旁边,背着手看他用手指触碰刀身那团虚幻光影。 林然认出来,那应该是不知谁残留的一小团魂念,里面包裹着主人曾经的记忆,也许是功法、也许是某种窥探的感悟或者天机,也许是一段难忘经历不散生生化成的执念。 魂念像一小块彩色布丁,元景烁戳进去,布丁狡猾地围绕着手指,却怎么也不愿意融入他体内。 林然抿了下唇。 元景烁抬起头:“很好笑?” 林然眨巴着眼睛瞅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元景烁看着她,本来是面无表情的,可是终于也忍不住,慢慢掀起唇角。 “林然。” 他说:“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可招人恨了。” 林然老实点头:“所以我来的时候还在想,你要是找人把我扔出去,我落地的时候该是怎么个机智而不失优雅的姿势。” 元景烁屈起拇指用虎牙咬住,咬了咬,低低地笑。 “傻子。” 他说,却伸出手臂。 如果她见到的是个借酒消愁的元景烁,如果她在他眼中看到还有半分留恋和不甘,林然都不会靠近他。 但现在,林然终于能露出灿烂的笑,她重重抱住他,手用力拍着他后背:“元景烁,我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 高兴你这么快就想明白,高兴你还愿意拿我当亲近的重要的人,高兴你能这样洒脱、这样骄傲。 “你高兴得太早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元景烁下巴搭在她颈窝,听着她兴高采烈的声音,懒懒说:“我有私心,有贪欲,有不可说的念头,只是不叫你知道而已。” “如果好人指的是永远正直完美,那全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林然却不以为然:“我从没想过谁能永远正直,私心和贪欲本来就是人的一部分,接受自己偶尔的黑暗面没什么好羞耻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自己的路,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直往前走,当转头回望来路的时候,你能坦然告诉自己:我问心无愧。” 元景烁没有说话。 这是你说的。 他想,我记得我的路,我也终于敢去接受全部的自己,包括所有那些不可告人的欲念。 但对不起啊,我大概天生做不了个纯粹的好人。 林然觉得抱得有点久了、试图挣扎,元景烁手臂却搂得更紧,在她无奈何地小声絮叨“你是小孩子嘛还撒娇…”的时候,他直接在她脖颈那块被妖主咬过的咬痕处虚虚狠咬一下,然后在她毫无察觉又喋喋不休的小声中,懒洋洋闭上眼。 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你: 这条路,无论你愿不愿意,有一天,早晚有一天,我总会强大到能拽着你在我身边,亲吻你拥抱你、让你永远只陪我,一起走。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夫人。” 小月柔顺跪在地上:“小月拜见夫人。” 罗夫人没有理会它, 她倚在窗边,凝望着窗外正对着的那座名闻燕州的淬心塔。 她忽然道;“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这里建小楼西吗?” 小月一顿,低声说:“小月愚钝。” “那我告诉你。” 罗夫人笑:“因为只有这个位置, 建起这座楼,无论从哪个位置往窗外望去, 都可以望见那座黑塔。” 小月瞳孔微震,低眉仿佛不敢言语。 但罗夫人并不打算放过它。 “所以爱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能让一个好人变坏, 也能让一个坏人想弃暗投明。” 罗夫人轻笑:“小月, 你说是不是?” 小月瑟缩着作茫然态:“夫人…” “嘭!” 小月只觉心口忽然翻山倒海般剧痛,整个五脏六腑都在扭曲,下瞬它已经被狠狠贯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板, 瞬间血流如注。 它像狗一样伏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像以往无数次, 对这个贱人卑躬屈膝。 小月瞬间红了眼。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罗夫人站了起来, 绕着它慢条斯理地走。 “你闻不到自己身上发|情的骚味吗?” “既然已经发|情了, 为什么还不结丹?” “哦,让我想一想。” 罗夫人忽而轻轻一笑:“是不是因为——” “——呲啦!” 小月瞳孔骤缩,它上半身的衣服被生生撕裂, 露出雪白细腻的皮肤。 小月慌忙用手臂遮住胸口,它匍着几乎把上半身贴在地上遮挡,可是仍然遮不住胸膛平坦的起伏, 是介乎于少女与少年之间的纤长又柔嫩的线条。 罗夫人那半句话终于不紧不慢说完:“因为——你已经变成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啊!” 小月头皮猛地一痛, 被生生拽着头发扯起头来, 罗夫人居高临下打量着它,从它的脖颈、胸口、腹部,一路打量到裤子遮住的位置,那眼神不像在看个人,倒像是在打量一只畜生的公母。 “还敢用那少年做筏子搪塞我?笑话!我这双眼睛看过多少人,是人是鬼都认得清楚,岂会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 “夫人…夫人饶命…夫人…” 小月浑身发颤,它诚惶诚恐地哀求着,雪白的皮肤不受控制地泛红,可它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怨恨!是因为这么多年无法宣泄的快把它逼疯了的怨恨!! “养了你这么多年,把你当好好的姑娘养,可你自己倒是个有成算的,看见了人家林姑娘,这心里就不安分了,就不想做个女人了,想做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了,是不是?” “那当个不男不女怪物的感觉怎么样?” 罗夫人弯下腰,眼睛噙着看肮脏蝼蚁般轻蔑的光:“那里长出来了吗?她看一看你是不是就亢奋得不得了?是不是每天都想求着给她上?她要是无意碰你一下,你就能烂在地上对她摇尾乞怜?!” 喉头条件反射泛上酸水,被拆穿最不堪的绝望恨意杀意与莫名衍生的亢奋交织在一起,小月疯了似的摇头:“不是—不是——” “有什么不是的。”罗夫人忽而笑,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没事,谁叫你是月兔嘛,就是——天生淫|荡的贱|种!” 小月忽然窒息。 贱种,贱种。 这两个字就像是梦魇,跟着它前半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它,它只是头畜生、一个被从野兽转化成的卑贱半妖,更是半妖中血脉最卑贱最淫|乱的的月兔贱种! 可是凭什么?这是它愿意的吗?是它愿意一次次从死人坑里爬出来?是它愿意一次次忍受那样可怖的折磨换来这具不人不妖的身体?这是它愿意的吗?是吗?! 凭什么它就要受这种屈辱这种折磨?凭什么它永远要被欺负被轻贱?就因为它是半妖,它就一辈子没有站起来的资格? 贱人!贱人贱人该死的贱人! 头再次被狠狠贯在地上,可那痛抵不上身体撕裂般剧痛的万分之一,小月眼底猩红一片,牙关死死咬住发出轻微的颤声,它不敢抬头,怕泻出自己眼中可怖的杀意,只能瑟瑟匍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地面,抠得指甲盖翻起、抠得鲜血淋漓。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永远这样的! “我知道你恨我,你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东西。” 罗夫人望着它瑟瑟蜷缩的兔耳,慵懒一笑:“可你也不想想,小月,若是没有我,你还不过是荒野中一只野兔,一只连神智都开不了的畜生,是我,是我给了你新生!给了你如今变成人站在这里有嘴说话的机会!但我能给你这些,自然随时就能收回这些,我劝你好好想清楚,谁是你的主子,你该忠诚于谁?如果你想不明白…小月,别怪我心狠手辣,明白吗。” “…是,是,小月记住了。”小月趴在地上,颤声:“是夫人让小月变成现在的模样,小月不敢忘,夫人永远是小月的主子,小月绝不敢背叛夫人。” “这才对。” 罗夫人脸上表情柔和下来,走过来轻轻扶起小月,怜惜地摸了摸它额头的血:“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爱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向来聪明,怎么就看不穿呢?” “你跟着我,从小到大染过多少血、做过多少恶事,人是脏的,心也是脏的,你以为说弃暗就能投明,怎么可能啊小月。” 罗夫人在它耳畔轻轻耳语:“别傻了,你就是瘫烂泥,你想洗掉的脏东西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洗不干净的;她现在只是需要利用你,才会对你好,如果你真信了她,等到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她扭头就会翻脸杀了你,” 小月浑身一颤。 “相反,你一直是我身边最得力、也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安安分分跟着我,我又怎么会叫你吃亏呢?” 小月垂着头,轻轻地啜泣。 “好了好了,不哭了。” 罗夫人轻叹口气:“好在你醒悟的还不晚,林姑娘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你哪天带她来小楼西,去暗宫吧。” “…夫人!”小月颤声:“您、您不是看上元公——” “本来我是无所谓你那些小心思的,毕竟元公子与林姑娘都很好,你喜欢林姑娘,那放过她也未尝不可…可如今元景烁已经闯过了淬心塔,拿到了第九重那位尊者留下的东西。” 罗夫人像是回忆起什么,露出讽笑:“真是没想到,当年他费尽苦心把淬心塔炼化成本命法宝,都没能闯过第九重,如今倒叫个年纪轻轻的无名少年闯过…这少年先不能动。” “所以,只能选林姑娘了。” “她太幸福了,你知道吗小月,她真的太幸福了。” 罗夫人忽然轻叹口气,语气近乎哀伤:“我可怜,你可怜、我们整个小楼西的所有人都可怜,她那样幸福,就该分一点幸福给我们,就该让她陪我们一起,你说对不对?” 小月嗫嚅着:“她、她是万仞剑阁的弟子,是亲传弟子啊,恐怕…” “我知道,浅凝听了元公子与云少主的说话,她都告诉我了。” 罗夫人抿唇一笑:“这没关系,长明灯只会截留主人最后的记忆,林姑娘在暗宫,就算死了最后见到的也会是慕容家的老祖,剑阁就算要报仇,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小月吞吞吐吐:“夫人…” “小月啊。” 罗夫人忽然爱怜摸了摸小月的头发,小月刹那绷起头皮,听见她轻声说:“你要听话,知道吗?” 小月看着她阴冷的眼睛,喉口像是被黑色的淤泥塞住。 它垂下眼,声音瑟缩又怯懦:“是,夫人。” 罗夫人终于笑了,像是奖励爱犬一样拍了拍它的脸:“乖孩子。” 殷红湿热的血从额角滴下来,遮住了小月的眼帘,它眼皮颤了颤,长长的睫毛掩下所有情绪。 “来,快擦擦血。” 罗夫人叫侍女进来,端着温水和柔软的绸帕给她擦血,温柔地说:“把血擦干净,然后回去,想一想怎么跟她说。” “我已经告诉了她关于我的故事,她一定对我很感兴趣。” 罗夫人轻快说:“小月,你想想办法,三天之内,要把她带过来,只带她一个人。” …… 林然走到门边,想到什么,又退回去对元景烁说:“罗夫人的事你也跟云师兄说说,我觉得她有问题,你们也注意点。” 元景烁倚坐在榻边,撑着膝盖懒散给自己倒酒,随意一点头,又道:“她只是金丹初期,翻不起波浪。” 所有人都知道,罗夫人先天资质不好,就是这个金丹也是靠丹药生生堆上去的,气息虚浮至极。 修真界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再聪明狡猾的人没有实力,也不过是蝼蚁挥手可灭,云家的目标是慕容夏侯两族,这样紧急的时刻,连云长清这个少主都得往后排,更别提为罗夫人这么个小角色分心了。 林然对罗夫人还有些疑虑,但也没想清楚,正想再说什么,就见楼梯口那边轻微的哗然,她看过去,见一众侍女侍从簇拥着位华衣宫装少女款款而来,林然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慕容家的那位小姐。 慕容芸微昂着下巴矜步而来,看目标正是来找元景烁的,慕容家排场很嚣张,小楼西的舞伎侍女们只能委委屈屈跟在后面,浅凝姑娘也在其中,林然看见她低着头垂泪,一只手捂着脸,像是刚被扇过巴掌。 “…”林然已经脑补了刚才是怎么场两美争一男的大戏。 慕容家和小楼西都不是什么好鸟,林然果断决定甩给元景烁他们自己解决,在慕容芸看到她前悄咪弯腰从旁边走廊溜走。 她往罗夫人之前带她去的房间走打算找小月,路过围栏,正望见小楼西大堂正中那朵巨大的不知名深紫色花朵的雕塑,鬼魅般的盛大又靡丽的花伫立在那里,像仅仅是个美丽的装饰,又像是巧妙地支撑起整个华美高耸的楼阁。 林然望了那紫花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走到门口,小月正好被侍女们簇拥着出来。 小月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慢慢露出和往常差不多的羞怯浅笑:“然姐姐,我和夫人说完了。” 林然顿住脚,定定看着她。 小月心口一颤。 它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难道是看出了什么?怎么会,它所有露出来的伤口都被丹药愈合,被换了新的衣裳,连哭过的眼眶都被抹了个干净,任是谁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一会儿,小月看着林然终于动了。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拉住它的手,什么也没问,只说:“走了,回家了。” 家。 小月眼眶突然发酸,它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它不敢抬头,不敢泄露任何心绪,只在小楼西众人别有意味的微笑中,跟着她走。 这是它长大的地方,它只是这里的一条狗;它曾经想杀的人,如今牵着它离开,说要带它回家。 离开小楼西的那一瞬,小月忽然觉得可笑,无比的可笑。 它哪里有家啊,它从来没有家。 它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再回过神,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小院子里。 它收敛起情绪,抬起头表情再无异样:“然姐姐,我…”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小月僵住。 “她打你了,还是在你身上下什么东西了?” 林然坐到床边,拍了拍床:“来,我看看。” 小月下意识拽住衣领,手攥得紧紧的。 “你现在和我装傻还有意思吗。” 林然看小月木头似的站在那儿,突然叹一口气:“都是女孩子,你有的我也有,不就是以小充大吗,谁不想前|凸后翘漂漂亮亮的,我能理解,你看我也没多大,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小月:“…” 林然:“快,别墨迹。” 小月直勾勾盯着林然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在林然以为她是要扭头就走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开始解系带。 外裳落下来,雪白中衣敞开,小月忽然转过身,林然看见一片雪白,细瘦的肩膀和锁骨,中衣被拉开一角,只露出右边胸口最上面一点点皮肤。 林然:“…”也、也行吧,就是似乎比她想象得还更小一点。 林然咳了两声,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心口的位置蔓延着一片紫色的纹路,像是花瓣里的经脉,在她血肉中肆意穿横、有如活物般起起伏伏,把薄薄的皮肤都撑鼓,青红交加得像是马上就要裂开。 光是看就可以想象这有多疼。 林然看得沉默了一下,对她招招手,小月不吭声地走过来,任林然握住它的手,片刻后,有精纯的元气从掌心涌进身体。 小月没有说话,一会儿突然坐下去,抱着她的腿,把脸搭在她膝盖上。 林然说:“你身上被下了禁,不能说,那我来说,如果我说对了你就别吭声,我说错了你就拍我一下。” 小月没反应, “我现在才想起,我在那座小村落里为什么看那怪物尸体里开出的小紫花眼熟。” 林然说:“是因为我在宗门的时候曾从不知哪本典籍里见过,那株花叫紫晶花,只产自于幽冥绝地,相传生灵死后若是有执念未消,魂魄会飘向黑渊,而不甘的记忆与执念则会堕入幽冥,传说紫晶花就是幽冥那些不甘的执念汇聚成的花朵;当年的邪修幽冥,应该就是在幽冥绝地那边意外得到的功法,能将人或者异兽变成特殊的半妖,再通过吸收这些特殊半妖的精血魂魄增强自己的力量,而这些特殊半妖无论死活、标志就是体内会生出紫晶花,就比如你。” 小月把脸颊贴在她的膝盖,形同默认。 “慕容家费尽心机重塑了这种功法,但是这种功法太过暴戾诡谲,九成九的普通异兽和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就会在转化的半途死去,死去的化形不完全的半妖可供吸收的力量太少了,不足以达成慕容家想达到的目的,而恰巧这时候罗夫人以小楼西向慕容家投诚,慕容家就把小楼西作为据点,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一些秘密培养的半妖姑娘摆到台前,比如你,比如浅凝姑娘,都是慕容家试验出的半成功的半妖试验品,小楼西在收集各方情报、赚取无数金钱的同时,暗地里把你们分散出去,像钓鱼的饵,让你们带一些极有潜力又没什么背景的年轻强者回来,悄无声息把他们转化为半妖,再作为祭品上供给慕容家。” 小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一声,带着嘲讽。 林然有些想叹气。 果然是这样。 邪修幽冥是两三百年前被斩的,从那时开始到现在,算下来这样一个可怕的计划,慕容家与小楼西至少在暗地里筹谋上百年了。 小月趴在她膝上,听着她的叹气声,冷不丁说:“她说你现在只是为了利用我才对我好,等我没用了,你就会翻脸杀了我!” “怎么会。”林然惊讶:“我才不会。” 小月身子软了一下。 “我明明之前也在考虑鲨掉你啊。” 林然继续说:“不瞒你说,现在你也在我的死亡线上疯狂跳跃,所以我杀不杀你跟你有用没用没关系的。” 小月:“…” 小月突然抬起头,盯着林然:“你总觉得你是正义的吗?” 林然一怔。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审判我?!” 小月突然像是撕下了一切伪装,神色阴鸷疯狂,它怒吼:“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我想活有错吗?我要想活,就只能杀人,就只能让他们死!是,也许你是我,也许你不愿意用别人的命去换你自己苟活,但你凭什么要求别人也这么无私?!我就是想活着,我就是想活着而已啊!你可怜他们,那谁来可怜我?!你怎么不可怜我?你怎么不会在之前来救救我?!” 林然看着小月发了疯似的嘶吼尖叫,没有说话。 等小月终于发泄完,它冷静下来,就对上一双清亮沉静的眼睛。 “我回答你的问题。” 它听见林然这样说:“我从不觉得自己代表正义,也没有审判的权力,我只是一直在做我的良心想做的事。” “你可怜,罗夫人也可怜,但你们还伤害了别人,而被你们害死的人岂不是更无辜更可怜?!” 林然忽然笑起来:“当受害者变成施暴者,你说我同情你、同情罗夫人吗?我还是同情的,但这并不妨碍我有杀你们的心思——如果因为可怜就可以被宽容,那么那些被你们伤害过却无力为自己讨回的无辜受害者的公道、甚至你自己的公道,又该由谁来讨呢?” 小月冷笑:“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因为我也是个人,我也有私心啊。” 林然坦然说:“因为我先认识的是你,而不是那些你伤害过的人,一路同伴,你没真正害过我们、甚至帮过我们,所以我不可避免地会偏心于你。” 我偏心你。 小月瞳孔骤缩,脑子只有这一句,晃得它眼前晕眩,腿软得几乎快站不稳。 “如果这是个法制世界,我还可以把你移交警局,让法院治你的罪。” 它听见她小声地嘀咕:“可这里是修真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杀人不犯法、谁强谁有理,连我自己都杀过人,没什么立场站在道德高地对你指指点点,杀你我良心有点过不去;但不搞死你你又确实是个坏兔兔,心理变态,闹不好就会祸害很多人…” “所以我也很纠结啊!”她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暂时我没有充分理由杀你,只好先让你多受点罪,挨打挨揍挨欺负什么的都不是事儿,那都是你活该,就当是报应了。” 小月盯着她,眼底情绪晦涩。 “你瞪我也没用,谁叫你打不过我,打不过你就得听我的。” 林然美滋滋:“我最近遇到一个暴躁大佬,从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不讲道理的快乐,我决定以后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也不讲道理,唉嘿凭借实力压人真的超快乐的。” 不知道被她那句话击溃,高高耸着的兔耳朵突然折下来,小月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绵绵倒进她怀里,忽然止不住地气喘:“然姐姐,你亲亲我吧。” 林然:“…?” 林然:??! 说正事呢怎么突然就往十|八禁转了?! “什么亲不亲的。” 林然战术后仰,望着这男女通吃饥不择食的坏兔兔,皱着眉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脸JPG】:“别给我来这套,上次就算了你怎么还不结丹?这动不动来一下谁受得了。” “…还没到时候,还不可以。” 小月几乎快挂在她身上,林然快被她身上骤升的体温烫着了,恍惚间感觉有什么蹭了自己一下,她没想太多,只是更努力往后靠,就听小月凑在自己耳畔轻喘:“然姐姐,我带你去暗宫,去看一切的真相,只能是你一个…” “你,敢吗?”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三天的凌晨, 天还没亮。 林然跟着小月穿过七扭八歪的小巷,来到一座寻常的小酒铺前。 朴素到简陋的一层楼,门口挂着一扇古旧的被晨风吹得摇晃的布帘, 隔着几米远就能闻见酒香,透过被吹起的布帘隐约能看见里面一口口深瓷色的酒缸。 真的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家酒铺,金都城外这样的酒家数不胜数,如果不是小月带路,只林然自己从外面路过,她丝毫不会怀疑里面有任何异常? “这样的据点, 金都城里有上百家。” 小月低低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就重新露出怯软的笑容, 微微放大了声音:“然姐姐, 你等一下,我去敲门。” 林然点点头, 小月提着裙裾走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门。 “谁?” “我是小月。”小月轻轻说:“之前夫人请我给林姑娘带话,如今我把林姑娘带来了。” “呲——” 门这才被拉开, 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的脸,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林然,一瞬间露出个别有意味的笑容, 但转瞬就变得真挚, 满脸喜色拉开门边压低声音:“原来是林姑娘,快请进请进。” 林然走进门,问她:“小月说夫人找我,是有些极重大的秘密要与我说?” “自然。” 年轻女子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神色悲戚, 激动之下一把拽住林然的手臂:“林姑娘, 我们夫人苦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小楼西被慕容家——” 林然面色一凛,脱口而出:“果然跟慕容家有关系?!” “林姑娘也知道?!” 年轻女子掩唇露出惊容,随即啜泣:“我人小位卑说不清楚,只等夫人过来与您细说,求您救我们出苦海。” 林然正直地点点头,作慷慨激昂状。 小楼西抓住她的“善良”装作想要弃暗投明想引她上钩,“善良”的她就将计就计来试图打探小楼西的情报,但实际正中了小楼西的诡计,而小楼西抓住她正好让她看清那所谓暗宫到底是什么……层层套娃,反正就是大家一起装憨呗,看最后谁套路得过谁。 林然就这么被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拉到屋里,年轻女子一直跟她哭,“善良”的她当然不能眼看着,赶紧开口安慰,顺便用实际特别明显但努力装作不经意的口吻套话,年轻女子就和她绕圈子,双方你来我往几圈,林然适时问:“罗夫人怎么还不来?” “小楼西彻夜喧嚣,夫人可能有事耽误了。” 年轻女子站起来,给林然倒了杯水:“姑娘别急,喝口水再等一等就来了。” 林然看一眼那杯清水,当然不会喝的,笑着说:“不了,我不渴。” 年轻女子把水杯往她这边推了推:“姑娘别客气。” 林然坚定拒绝:“不了,我不——” “哐当。” 林然脑袋栽桌子上。 林然:“…” 天一打了个哈欠,下一秒核桃里传出林然崩溃的声音:“我没喝水啊,连杯子都没碰,她是怎么搞倒我的?” 天一懒洋洋说:“你刚进来的时候,她在你手臂上抓了一下,手指甲里的药粉蹭到你手腕皮肤上,和杯子里蒸发的水汽一接触,渗入你皮肤你,你就倒了。” 林然:“…”——还能这么搞?! “这么多个世界,你咋一点长进都没有。” 天一沧桑点口烟:“妈的,我看将来元景烁都比你有出息,人家小小年纪都能在小楼西那群妖魔鬼怪堆里混得风生水起,你呢?人家傻白甜的时候你是傻白甜,等人家将来混成老阴B的时候我看你还他妈得是个傻白甜!” “…”林然哑口无言,认真地思考:“我…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你到底是在骂谁。” 天一心想老子当然是双线齐喷开炮:“闭嘴,再哔哔就滚出我的核桃!” 为了让小楼西的人相信,林然是真的放任身体中招的,只是仗着和天一的联系提前把一部分神识寄居在核桃身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然悻悻闭嘴,悄悄往核桃中间挤了挤,在天一“别挤我滚旁边去”的怒喝声中装作没听见,专注地往外望去。 年轻女子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全都收敛起来,人立刻就显得极其阴冷,后屋一道纤长阴影打进来,罗夫人慢悠悠莲步而出。 “夫人。” “见过夫人。” 年轻女子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月齐齐跪下。 罗夫人轻摇着美人团扇走到桌边,看着伏趴在桌面一动不动的林然,冷不丁狠狠一扇斜切林然脑袋。 这一击在毫无防备之下,足以将林然脑袋生生切裂。 但凡有一点意识的修士,无论装得多么好,在这样狠戾的杀意下都不可避免地会显露些许踪迹,哪怕只是肌肉细微的一点收缩。 但林然没有,因为她的身体现在是真的失去神志。 那狠辣一扇在碰到林然脑壳的前一瞬停住,凌厉的扇风将林然头发割断了好几缕,但她仍然软软趴在那儿。 罗夫人看着昏迷的林然,终于笑了,看向旁边低头跪着的小月,赞许道:“乖孩子。” 小月紧抿着唇,神色漠然到无望,闻言强扯出个笑,低低说一道“奴婢应该的”,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忙低下头。 看着小月狼狈的姿态,罗夫人心里却有种扭曲的快活。 她得不到幸福,那就谁也别想得到——尤其是这些她创造出来的不人不妖的小贱人们。 “好了,把她扶起来。” 罗夫人笑一笑:“我们去暗宫。” 罗夫人身后走出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起林然,刻意挡着小月,防止它万一激动惹出什么乱子。 小月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后面。 林然蹲在核桃里,看着侍女们搀住自己紧跟罗夫人走到后屋某个位置,地上突然泛起法阵的红光,下一瞬她们已经身处黑漆漆的地方,一颗颗鲛珠柔和的光晕照亮狭长的夹道,林然觉得她们应该到了地下。 罗夫人在前面走,娉婷的身影在斑驳珠光中显得光怪鬼魅。 她们走进下一节洞窟,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细长地下河,只不过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血一样的猩红。 罗夫人顿住脚,说:“把她按下去。” 小月猛地攥拳。 林然看见那两个女人按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往那血红的河水里怼。 林然思考了一下。 这血红色的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小月的反应闹不好就是用来控制她们变成半妖的药引子。 这血河只是一条分出来的支流,显然真正的秘密还得往更深处走,但罗夫人比她想象得更谨慎,哪怕她现在身体已经中招了,也得先再给她下一重保险才往里走。 现在就这么几个人,最强的罗夫人也不过是金丹初期,她要想挣脱很轻松,但林然不觉得这个慕容夏侯家联手与小楼西苦心筹谋了百年的地下洞窟会是这么简单,她就怕打草惊蛇,见不到洞窟中心,那不就白来了。 林然想了想,到底还是相信自己的金手指体质,她没有动,任由两个女人把她的脸按进血河里,咕嘟嘟灌了好几口诡异的血红色粘稠液体。 林然顺了顺胸口,一脸庆幸:“这河一看就装满了整个元素周期表,幸好我没有感知,臭也闻不到嘿嘿。” “…”天一有时候真是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你没有感知这他妈不也是你身体喝的,你梦里吃屎就不是吃屎了?!还笑?还笑!个傻蛋玩意儿。 确定林然喝了红水,罗夫人才满意,让两个女人继续搀着她走, 林然没有感知,但是她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脸色似乎红了一点。 越往里走,洞窟变得越大、红河也变得越宽,洞窟开始出现一些尸体,不是人尸,而是林然曾经在那座村庄看见过的人变成怪物的尸体,它们躯干支离破碎,身体干瘪萎|缩,像垃圾一样被随便丢在红河里浮浮沉沉。 哦,原来红河是这么来的。 哦,原来她喝的就是这种红河水。 哦,原来… 林然的喉头开始发颤。 “幸好你没有感知,臭也闻不到。” 天一面无表情;“嘿嘿嘿。” 林然:“…我吐在你核桃上你很快乐?” 天一瞬间变脸:“卧槽!” 再往前,洞窟里堆的怪物尸体越来越多,开始出现活着的怪物和修士,怪物们被锁链拷在红河边,像野兽一样嘶吼咆哮,一些神色冷酷的修士在洞窟中穿行,有着慕容家徽也有着夏侯家徽的,看见罗夫人一众人,一个着慕容家徽管事模样的修士走过来:“罗夫人。” 罗夫人笑:“我带了个好姑娘过来,等过几日老祖宗来了想给老祖宗看看。” 一听见老祖宗,修士神色愈发恭敬,连忙让路:“夫人请。” 一众人继续往前走,林然往后看,看见那满脸谄媚的修士在她们走后就变了张脸,骂骂咧咧牵过来一个怪物踢下红河,怪物瞬间像是遭受了可怖的痛苦惨叫起来。 它疯狂地挣扎,每一次爪子扒到河岸又被修士狠狠踹下去,与此同时它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看似无害的红水泛起小小旋涡,怪物身上的血肉有如被炙烤般的融化,它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直至最后干瘪成一块儿,无声飘浮在河面,打着旋儿轻转撞到另一具尸体。 红河重新恢复平静,愈发地鲜红。 林然垂下眼。 倏然一阵刺目红光灼人,林然眯了眯眼,再睁开,面前已经豁然开朗。 她望见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林然无法形容这个坑有多大,巨大的深坑一重重往下回旋,血红的河流流淌成某种繁复花纹,在红河交织的节点就是一个个黑漆漆洞窟,直通到幽邃未知的远方。 林然看见从脚边绵延开的红河,上面飘满密密麻麻破碎的尸体残骸,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黑坑和尸堆,人与兽类的尸体随意堆叠在一起,高耸得直垒到深坑顶部,许多修士在深坑与洞窟中穿行,在无数凄厉惨叫和震耳欲聋的兽吼中,大声呵斥着一队队拴着锁链的怪物从尸堆边经过。 有人怒喝着庞大的异兽缓缓拖来沉重的尸堆,瞬间小山般的尸体轰然倾倒进河里,红河瞬间如海啸翻涌,溅起惊涛般的血浪。 林然有一瞬,恍惚自己看见了地狱。 她终于明白小月那句“它们就在我们脚下”是什么意思。 慕容夏侯家把整个金都地底挖空,用了百年,生生打造出这样个人间炼狱。 他们想做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罗夫人继续往前走,两个年轻女人却停下,把林然放在靠着石壁的一角,林然才发现自己脸颊不知何时已经烧得通红,露出的皮肤血管暴起,整个人因为高温几乎被蒸出白气,两个人刚一松手,她的身体就不自觉蜷缩起来,一下一下地打颤抽搐。 “啊——” 林然突然听见声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凄厉惨叫,但周围太吵了,各种惨叫怒吼混杂她一时分不清楚,找了会儿才转向对面一个黑坑,就见黑坑上空突然爆出血雾,兽吼惨叫与骨骼碎裂的声音从大到小,最后化为大口撕裂血肉和贪婪地咀嚼声。 几个修士走到黑坑边,甩下一根黑铁锁链,一阵咆哮撕扯声后,像是钓鱼一样钓上来个浑身是血疯狂挣扎的怪物。 是…虎兽? 有着人类的身体轮廓,却全身被着长毛,更顶着虎类异兽的头颅,狰狞的獠牙咧大,滴滴答答坠出腥臭血水和血肉的残块儿。 几个修士厌弃地议论着。 “这只不行,开化不完整, “是,没有神智,扔河里?” “好不容易成功一只,再试试。” 林然看见小月突然跪下去,把她蜷缩在地上的身体扶起来,闷不吭声抱在怀里。 林然之前特别跟小月解释过,自己可以把神识短暂移出来,不会有事的,让她按部就班地演。 见到这一幕,旁边冷眼看着的两个女人露出讥笑的神色,小月看都不看,只背对着黑坑,紧紧把林然的身体抱在怀里,挡住她的脸和眼睛,梦呓一般轻轻说:“别看。” 林然现在没有感知,也感觉不到疼,但是她能看见小月紧抱着她仍然控制不住发颤的身体。 她心里有点软。 “再试试吧。” “成,扔这边。” 那边几个修士终于商量出结论,林然从核桃往外望,望见他们自然地把那头半人半虎的怪物扔进旁边另个黑坑里,刹那间黑坑里又爆出惨烈的吼叫和血肉喷溅声,几个修士站在坑边津津有味地看,时不时议论几声,过了好一会儿动静消失,他们露出惋惜的表情:“果然失败了。” “算了,捞起来扔河里吧。” “又废了一坑。” “各地运来的货都快用完了,这段时间化出来的半妖质量越来越差,好不容易几个没死的要么没神智要么没妖丹,废物玩意儿。” “算了算了,之前积攒得也差不多,再忍忍!只等家祖大功告成,咱们就可以从这鬼地方出去!” “说的是!走走,咱们去那边看看。” 修士们从黑坑里捞出沉甸甸一堆辨不出原型的血肉扔进红河里,红河咕嘟两声就把血肉吞噬,他们抱怨着走远,林然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小月头顶耷拉着的兔耳。 “我就是这样来的。” 小月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在第一个坑里长出人形,在第二个坑里长出四肢,在第三个坑里化出人类的脸…都忘了多少个坑,等我爬出来,就变成了个人。” 林然不能回应她,闭着眼抽搐,小月也不在意,像是抱着珍宝一样紧紧抱着她。 “那时候真疼啊。” 小月亲亲她绷裂开血管的额头,似是无比温柔:“然姐姐不疼,我陪着你。” 林然叹了口气。 “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然被从小月怀里粗暴地扯出来,被架着往前走,没多久被架到一群人面前,被扔在地上,强硬地拉起脑袋,露出脸来。 林然再次看见罗夫人,她依偎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旁边,巧笑嫣兮不知在说什么。 中年男人看见她,皱眉:“不是说是个小子?” 罗夫人笑:“那少年郎登上淬心塔第九重,太多双眼睛盯着,奴家想想不太好下手,便换成了这姑娘,大人您瞧瞧,这样年轻的金丹,这一派通体清灵气息,资质也是顶顶好的。” 林然看见他们二人的亲密姿态,联想传闻中罗夫人是慕容家主的红颜知己,再加上这一声“大人”,便知道这个中年男人该是慕容家家主慕容洪。 慕容洪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那小子,叫元…元景烁?” “正是呢。” “如果是他,那的确得留着,他闯过了第九重,怕是拿到了那位尊者感悟的天机…” 慕容洪眼神忽然一厉:“但我听说那小子一心与云家交好,上次淬心塔前还驳了我慕容家的脸面,若便宜了云家,不如趁早把他——” “少年人桀骜轻狂,重情义,一时风一时雨,那时与云家少主交好便往云家倒,但也正因如此,才容易把心拉回来。” 罗夫人自然不能叫元景烁现在就死,便掩唇笑:“那位元公子从淬心塔下来就直奔我小楼西,这些日子也没见与云家少主多亲近,倒是与其他几家公子玩得好,前几天才和咱家的六少爷切磋喝酒,醉了个酣畅淋漓…哦,那天大小姐后来也来了,与元公子在屋里亲亲热热说了好会儿子话,大小姐回去没与您说吗。” “是,是有这回事。”慕容洪这才想起来:“我忙忘了,芸儿是与我提过,言谈中似对那小子有几分心悦。” “这不就是了。” 罗夫人抚掌而笑:“大人不要瞧元公子出身不好,正因为没有家世牵累将来才好一门心思对咱家,咱们大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佳人,只要再给些时间,动一动手指便能将那小子迷得团团转,再好的兄弟又哪里能和爱妻比,到时他自然乖乖把天机奉上,您又得了天机、又能得这么个前途无量的好女婿——” 罗夫人凑在他耳边低声:“咱们再除掉夏侯家、让咱们老祖宗成了事…那不是皆大欢喜了?!” 慕容洪顺着罗夫人所说幻想到那日场景,瞬间呼吸急促,连连兴奋大喊:“好!好!” “三娘啊”慕容洪搂了搂罗夫人细腰,状若深情:“你的功劳我都记得,等来日成了事,断亏待不了你!” 罗夫人柔声:“什么亏待不亏待的,能帮大人的忙,奴家心里高兴。” 林然默默听完全程,听得牙都酸了。 她觉得罗夫人把慕容洪当傻子哄。 但是慕容家主可能并不觉得,他可能真的觉得是凭借自己强大的雄性魅力让罗夫人神魂颠倒,因为林然眼见着慕容洪哈哈大笑,搂着罗夫人满面春风地走了。 林然:…这个智商,唉。 慕容洪罗夫人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走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林然看见自己紧闭的眼睛流出了猩浓的血,鼻子、耳蜗也渐渐渗出血,她猜测自己应该是在渐渐失去五感。 小月没有走,又把不受控制抽搐的她抱起来,靠在石壁执拗地抱着她,像阴雨天里两只蜷缩在山洞相依为命的小动物。 林然看了小月一会儿,心里默默倒计着时间,也闭上眼。 她要等待,等待最后一切的真相到来。 …… 五天后,夏侯府。 小院里欢歌笑语,直到大笑娇嗔声被一道不敢置信的怒喝打断。 “什么?!” 夏侯岳猛地推开身边貌美的歌姬坐起来:“芸儿去小楼西找那小子了?!” “是…哎呀!忘了岳少爷还不知道?” 旁边和他一起嬉笑的公子哥被他的反应愣了愣,随即一拍大腿义愤填膺:“您之前被禁足了不知道,整个金都城都传遍了! “这我也听说了。”另个人也醉熏熏说:“那小子不是闯过了淬心塔第九重,这些日子混迹在小楼西,慕容小姐经常去看他,都传言慕容家看中他,有意将慕容小姐许配给他!” “这怎么行?芸儿是我的!” 夏侯岳心中瞬间杀意冲天。 慕容芸是金都第一美人,身份高贵气质矜贵,他痴恋慕容芸多年,如今竟然听得慕容芸要嫁人、还是嫁给那个曾害他丢了大脸的元景烁,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又有酒意上头,夏侯岳哪里还坐得住,脑子一热,召集所有亲卫就杀气腾腾冲出家门往小楼西杀去。 “嗳岳少爷怎么走了?” “说得好好的这是往哪儿去?” “快快快追!” 看着夏侯岳的背影离开,几个纨绔公子哥议论纷纷,怕事不好也赶紧追上,最先开口的公子哥悄无声息捏碎了手里一枚传讯符,转瞬又变了张慌忙的脸混入人群急哄哄去追夏侯岳。 现在正是黄昏,金都城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夏侯岳带着的夏侯家嫡系亲军一路横冲直撞,闹得声势浩大,一冲到街上消息瞬间传遍四方。 夏侯家主正要动身去请老祖宗下暗宫,闻言一脸懵逼,再等听到是小儿子带着人往小楼西寻仇,瞬间眼前一黑恨不得生撕这兔崽子:“混账东西!什么时候了他还敢做这等蠢事!” 之前陪夏侯岳去闯淬心塔的夏侯家侍卫长赶紧说:“家主,属下这就去把少爷叫回来。” “好你——不,等等。” 夏侯家主突然变了主意,眼神闪烁一二,缓缓道:“你跟着去,杀了那元姓小子,把他手中的关于第九重的天机夺过来,看能否助老祖宗一臂之力。” 夏侯侍卫长错愕:“家主,那少年如今正是盛名,小楼西人多眼杂,杀了恐怕…” “管不了那么多!” 夏侯家主眼神闪烁着疯戾的光:“这次是我夏侯与慕容家逆天而行,两位老祖谁先突破到元婴后期,谁就能独霸燕州!反之一世只能俯首人下再不能翻身!那慕容家老祖寿元将尽,修为怕是更精深一二,比我们老祖宗更有优势,现在任何能助老祖一臂之力的手段我们都要得到!不惜一切代价!” 夏侯侍卫长一凛,咬牙:“是!” 金都城外。 云长清看着手里的传讯符化为飞灰。 他转过身,恭敬地对着旁边俯身拱手。 “老祖!父亲!夏侯家的人已经动身了。” 眺望金都城的山崖之上,云家老祖缓缓睁开眼,赞许:“长清,你做得很好。” 云长清低头:“长清做得不过是细枝末节,真正大局还得请老祖出手。” “哪里是细枝末节,论筹谋、论心智,论胸怀,谁家的子孙后辈能有我孙儿出色。” 云家老祖大笑:“不必谦虚,长清,你出色,我与你父亲心里高兴。” 云家家主也在旁边笑:“好久没有见老祖宗这样高兴了。” “能一举铲除慕容夏侯两族,从此唯我云家独霸燕州,我当然高兴。” 云家老祖坦荡道:“燕州三足鼎立的格局太久了,他们两族为图私欲残害燕州百姓暗中生祸,他们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 “您即将突破元婴后期,便是没有此事,来日燕州也该是我云家称顶。” 云家家主冷哼:“本还可以给他们慕容夏侯留个半席之地,是他们两族自作孽、不可活。” 云家老祖没有说话。 云长清抬起头,却看见老祖怔怔望着金都,似出了神。 云长清顺着望去,望见那座高耸漆黑的淬心塔。 云家老祖突然问:“长清,你那小兄弟闯过了淬心塔第九重?” “…是。”云长清一怔:“老祖为何突然问起?” 云家老祖望着那尖耸骇人的黑塔,不答反问:“你可知道青州?” 云长清愣怔,思索片刻,迟疑:“您是说…千年前消失的青州。” 燕州、幽州、珫州、雍州、冀州、禹州、妖域、黑渊与幽冥,是为九州。 “千年前,不是九州,而是十州。” 云家老祖道:“三百年前,我与慕容夏侯率燕州众族共同围剿邪修幽冥时,曾听过一个传闻。” “邪修幽冥在将这座黑塔炼化为本命法宝之前,根本没有九重淬心塔,他只是机缘巧合得到一块被重重包裹、谁也解不开的魂念。” “传说那魂念来自于近千年前一位正道尊者,那尊者已经臻至化神半境,却始终不得再进一步,他无意中窥探到天机,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就此堕魔,但之后…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与痕迹都被不知哪方势力刻意抹去,也只有我们这些活过了千年的老东西隐约还记得一二。” “可惜那时我不过一介筑基小辈,所知不多,只是不知听谁说,在他的痕迹被抹除之前,他已经成为自万年天地灵气枯竭以来,唯一的一位化神尊者。” “传闻他之所以能化神,是他杀妻弑子,然后…” 云家老祖轻轻倒吸口气,仅仅是说起,便止不住骇然:“——他献祭了整个青州!!”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小楼西, 高朋满座、丝竹如织,欢声笑语依旧。 浅凝姑娘倒出一杯酒水, 素手执起,柔顺递给身侧人。 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去。 有着英俊容貌的男人斜靠软榻,屈起的长腿支着手肘,已经酒过几巡,他来者不拒,喝得脸颊微熏,那熏意柔化了脸廓冷漠的线条。 他望着歌姬们曼妙的舞姿,有一口没一口喝酒,薄唇微翕, 腮骨轻微地鼓起又凹陷, 酒水顺着修长脖颈滑下,喉结上下滚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漫不经心又充满色|欲的特殊魅力。 慕容芸着了魔般望着他, 止不住的面红心跳。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这样风流、冷漠,浪荡得却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的男人。 如果是以前她对他只能说是喜欢,但这些日子, 在真正与他相处、了解他之后, 她确信她是真正爱上了他。 她再不想用慕容家的势力压他,她也不想利用他, 第九重的天机也罢、他的天赋也好,她只希望他能对她热情一点……她希望他的眼睛只看着她, 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能燃起爱欲的火焰只专注望着她一个人。 只要想想那一幕, 慕容芸激动得呼吸都快停止, 浑身都烧起来。 “元公子…” 慕容芸亲手倒出一杯酒, 敛袖露出一小截皓腕,双目含情递给他。 “哈哈。” 旁边陪客的几位公子都哄笑起来,笑得慕容芸脸颊烧红,嗔他们:“笑什么!就你们会起哄。” “别笑了别笑了,没看我们芸姐姐恼了!” 慕容六公子故意挪榆,在慕容芸娇嗔地拍他的时候连忙讨饶“芸姐别气芸姐别气”,扭头自然地对着元景烁笑:“元兄弟快来救我!你快接了这杯酒,替小弟好好哄一哄我芸姐,小弟先行谢过了。”说着还似模似样鞠了一躬,登时又激起一阵大笑。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望着元景烁。 元景烁慢慢饮着酒杯里的水,直到场面微微安静、生出异样的尴尬之际时,他慢条斯理放下酒杯,俯身握住慕容芸递来的酒杯另半边。 他的手掌宽厚,这样的姿势,带着薄茧的指腹按住酒杯杯壁,手掌几乎虚虚半笼住她手背,瞬间一股堪称侵|略的炙热气息笼过来。 那是男人的温度。 慕容芸看着元景烁低头,英俊深邃的面容被酒气熏出灼灼逼人的烈和遒劲,那双散漫而永远看不透真正情绪的眸子似看着她,又似乎没有。 慕容芸手里一空,手中的酒杯已经被拿走。 “好。” 低低慢慢一声好,也不知是在回应“接了这杯酒”,还是“替小弟好好哄一哄我芸姐”。 慕容芸怔怔望着拿过酒杯饮的元景烁,反应过来,瞬间整个人从脸红到脚。 房间安静片刻,猛地爆出大笑,凝固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众人喊叫着调侃起哄,嬉笑声中,慕容六公子凑到元景烁身边,挪榆中隐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得意:“元兄弟,是不是过些日子,小弟就该叫你一声姐夫了。” 元景烁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慢慢喝着酒。 慕容六公子把这当做默认。 “小弟是很乐意认你这个姐夫的,但是我芸姐姐可是金都第一贵女,是我们燕州的明珠,你想娶,可不是容易的。” 慕容六公子唱起黑脸,低声暗示:“元兄弟,你总得有所表示,摆出诚意来,以后才能是我们慕容家自己人,你明白吗。” 元景烁笑了一下。 慕容六公子正以为他是同意向慕容家投诚了,就听见他说:“恐怕不行。” 慕容六公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屏风门就被狠狠撞开,一个法宝挟裹着杀气重重砸进来:“姓元的你今天死定了!” 元景烁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摔杯猛拔刀而起,一刀将那法宝生生劈成两半! 夏侯岳惊住,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反手又甩过来两个法宝,元景烁横刀劈裂,爆裂的法光将房间炸塌。 惊恐呼声四起,一屋子客人歌姬仓皇躲避,各家侍从连忙保护自家少主子,一片人仰马翻中,众人震惊看着元景烁砍翻三四个围来的夏侯侍从,在喷溅的鲜血中跃空而起立刀狠狠往夏侯岳砍去。 “是夏侯家?” “夏侯家疯了?他们要杀我们?!” “是来杀元公子的。” 慕容六公子都看傻了,从来都知道夏侯岳没脑子,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在小楼西当众杀人,当着这么多各家公子小姐的面儿杀如今被争相拉拢的元景烁。 这是人吗?这真的还是人吗——这是傻逼成精吧!! “放肆!” 一声暴怒的娇叱,慕容芸猛站而起,俏脸惊怒交加:“夏侯岳这个蠢货!给我拦下他!” “芸姐姐。” 慕容六公子脑子转得快,低声说:“救自然是要救的,但既然夏侯岳先出了手,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机逼元景烁向我们慕容家效忠——” “够了!” 慕容六公子觉得这个主意正好,谁知慕容芸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怒喝:“你想逼谁?元公子是我未来的夫婿,早晚是我慕容家的人!都这个时候了你竟满脑子还是这些龌龊心思,若让他误会是我的意思,以为我待他痴心不诚,日后他与我夫妻生了嫌隙,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捂着脸的慕容六公子一脸懵逼:“??!” 我跟你讲家族,你他妈跟我讲真爱?! 可惜慕容芸是嫡支家主最疼爱的女儿,两人虽以姐弟相称实则身份天上地下,慕容六公子不敢顶嘴,只能忍气吞声:“芸姐——” “闭嘴!” 慕容芸阴冷瞪他一眼,转身怒令亲卫:“你们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保护元公子!夏侯家欺人太甚,若顽固抵抗者,直接杀了便是!” “是!” 慕容六公子心里一突突,隐约觉得这样不合适,可是慕容芸身份尊贵,她号令的慕容家亲卫根本不听他阻拦,毫不犹豫跳出去与夏侯家侍卫战到一起。 不过眨眼功夫现场已经刀光剑影厮杀在一起,小楼西到处都是惨叫怒吼和血,横梁断裂,一间间包阁轰然坍塌,火系的法光被风系法宝吹得骤然蹿升,化为火龙瞬间点燃木质的阁楼,熊熊火焰从中楼疯狂往四周蔓延。 慕容六公子瞠目望着转瞬化为狼藉的小楼西,不知为什么,心头莫名有不祥的预感。 夏侯侍卫长带人赶赴小楼西时,小楼西已然化为火海,十几层的华丽阁楼熊熊燃烧,在绚丽的余霞中恍若一只展翅意欲腾空的火凤。 整条沿着河岸的大街堵满了人,人山人海的围观修士对着小楼西指指点点,时不时就激起一阵惊呼甚至喝彩,合起来的嘈杂声浪震得人耳朵疼。 夏侯侍卫长望着那密密麻麻的人头,心一下沉到底。 这比单纯在小楼西杀了元景烁更遭,现在相当于他是要当着整个金都的面杀了元景烁强抢天机至宝,他不仅公然违背燕州禁令,还彻底得罪了慕容家,那当众抢来的至宝更是直接将夏侯家置于众矢之的,若是那天机有用、能助得老祖宗突破元婴后期还好,若是不能,那恐怕—— 夏侯侍卫长眼中划过恐惧。 那他们夏侯家前途堪忧,而他更是必死无疑! “让让!” 手下怒声驱散人群,但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人多势众也就不大把夏侯家放在眼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嘈杂声中人没少反而越聚越多,夏侯侍卫长心中忧虑更甚,抬起头就见一道刀光横面,游龙般矫健的身影自火海冲出,攥着一个人重重撞在小楼西大堂正中的紫色花朵雕塑上。 夏侯侍卫长认出那人就是元景烁和夏侯岳。 元景烁掐着夏侯岳的脖子,两个人靠得极近,如果他要杀元景烁,夏侯岳也活不了。 夏侯侍卫长眼神闪烁不定:杀,还是不杀。 …… 林然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异。 她之前就在思考,异兽变成半妖,是用外力迫使它们化出人类的形态,但人是怎么变成半妖呢?难道是觉醒原始猩猩基因? 妈呀,变成猩猩那不行!那太丑了,她不行她不可! 好在并没有像她猜测的那样,她的身体的确是在变异,但比起变异,更可以比喻为淬炼,比如经脉拓宽、血肉变得更柔韧强悍…但因为人本身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种淬炼,所以会产生骨骼移位、皮开肉绽、金丹被崩出裂缝等等反应,九成九的人撑不住这一道坎儿,就会爆体死去。 林然当然不会死,但也挺惨,五感消失、骨骼断裂、浑身冒血,跟个血人似的瘫在哪儿。 “然姐姐你知道吗,传说妖拥有世上最强悍的身体。” 怯软的声音响起,林然看见小月抱住自己的身体,丝毫不嫌弃她一身的血和胀得青紫可怖的皮肤,哄孩子似的温柔晃着她,轻轻呓语:“妖体魄强大、寿命长,有着兽类的凶残暴虐和人类的理智,甚至不需要怎么努力修炼就可以随着年纪增长而自然地强大起来,妖哪哪都比人好,就是一点不好——妖永远也没有人族对天道的感悟,妖生来有多少潜力、最后也就能修炼到什么地步,却永远没有人族那样仿佛可以无限进化的潜质。” “所以,如果又有妖强悍的体魄与血统,又能有人族对天道感悟的能力…” 小月像是被自己讲的故事逗笑了,凑在林然耳边小声说:“…然姐姐,那不就是半妖吗。” 它咯咯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林然并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也没办法回答她,唯有沉默看着她。 “他们不断让这些怪物相互吞噬,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就变成了半妖。” 它却并不继续往下说,而是冷不丁笑:“这最后一只半妖,就会继承前面所有的力量…所有人的,异兽的,半妖的,那全部的力量,都是它的。” …都是,它的。 小月最后的声音太小了,林然没有听清楚,她却听见突然的嘈杂声,林然从核桃望出去,看见那些工蜂般忙碌的修士突然加快速度请干手头的工作,杀掉没有神智的半妖,清空每个黑坑,最后把剩下的庞大尸堆都倾进红河里。 然后从那些蜂巢般密密麻麻的洞窟中走出一队队修士,他们气息彪悍,每队都至少是金丹后期修为,他们走在前面,用锁链牵出一只只或长着耳朵或有尾巴、或面目似兽的人。 它们是半妖。 这些半妖有的小山般庞大,有的不过半人高,但都无一例外的强大、有着强悍浑厚的威压,金丹后期、巅峰,甚至还有元婴! 它们远比牵着它们的修士更强大,却神色惶惶,在修士的呵斥声中瑟缩发抖,发出怯懦的低吼,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修士呵斥它们站在一个个不同的位置,它们就驯服地跪下。 林然视线一转,看见自己的身体又被从小月怀里扯出,她被起来,一路穿过无数条红河和匍匐的半妖与修士,被架到到巨坑的中央。 林然被架到一个阵眼放下,身体软软瘫在地上,她往前望去,先望见中央一座高高架起的威严高台,然后又看见了罗夫人和慕容洪,他们带着慕容家长老管事等人站在左面,而高台右面也站着另一队气势不凡的人。 林然猜测右面那就是夏侯家。 两家分立高台左右,双方虽在寒暄谈笑,却泾渭分明,气压紧绷。 她就被放到左边慕容家阵法这边。 看这架势,林然若有所思,看来慕容家和夏侯家也是暂时搭伙,面和心不和。 夏侯家见着动静,那位夏侯家主看向林然:“这是谁?” 慕容洪故意答得随意:“不过是只新化的半妖。” 骗鬼呢,夏侯家主冷笑,一只普通半妖能摆在最前面的阵法节点? 夏侯家主知道这新搞来的半妖肯定不简单,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虽说是两家协力造阵、共同受益,但到底也是各凭本事,慕容家老祖实力更强、又有小楼西做马前卒,比起他们优势不是一点半点。 夏侯家主暗暗咬牙,转头对手下怒喝:“给侍卫长传讯!叫他快带着东西滚过来!” “是是,属下这就发。” 东西?什么东西? 慕容洪心思转了转,就有了盘算。 为免出什么岔子,还是尽快封锁阵法,让夏侯家什么也别想递进来。 恰在这时,高台忽然落下两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和一个中年男人,两人身上威压无比浑厚,赫然都是元婴中期。 燕州明面上只有三位元婴中期,就是三族老祖。 林然立刻知道,这就是慕容和夏侯家的老祖。 “见过老祖!” “见过老祖!” 慕容夏侯两家众人纷纷跪下,恭声向各自老祖行礼。 “哈哈,夏侯老弟别来无恙啊!” 那白发矍铄老者笑着对中年男人开口,夏侯老祖望了望周围炼狱般的深坑,想到马上要经历什么,表情说不出是亢奋还是恐惧,缓了缓才强打起精神应付道:“慕容前辈也是。” “百年筹谋,尽在今日。” 慕容老祖将夏侯老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底一声冷嗤,面上却也望一圈深坑,眉宇渐渐露出怅然:“举族之力只为今朝,也不知这奋力一搏,是否也只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夏侯老祖没想他说这些丧气话,眼底闪过惊讶,当然发出塑料的安慰:“前辈距元婴后期一步之遥,何出此丧言。” “以生灵为祭,逆天而行,又能有几个得好?九成九逃不过天雷加身、魂飞魄散的下场。” 慕容老祖长叹一声,似真是掏心窝子:“夏侯老弟,实话与你说,若非那云家老怪眼看要突破元婴后期,我这把子年纪又大限将至,不得不为了族人们殊死一搏,我断不会打这种注意——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夏侯老祖微露动容,心里终于升起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百年前云家老祖心有所感,开始有突破的征兆,那对他夏侯家无异于天崩地裂——云家一旦出个元婴后期,燕州三足鼎立之势瞬时瓦解,他们夏侯家哪里还能有立足的余地? 故而当年慕容家伸出橄榄枝邀请一同建造个逆天大阵以助突破时,他脑子一热便咬咬牙答应了。 元婴一阶如隔天堑,尤其是突破元婴后期,靠他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但凡能有机会搏一搏,还管什么正邪善恶伤天害理?! 但即使是夏侯老祖也没想到,这阵法竟这么邪、这样骇人,数十万百万的命流水似的搭进去,上百年的时间,倾两族族之力才建成。 当年半途他便已心生悔意,只是上了贼船便再也下不来,硬着头皮走到如今,看见这血河奔涌的大阵、想象着一会儿天罚天雷加身,再加上慕容老祖这一番话,他心里愈发动摇,甚至生出几分退缩的悔意。 “夏侯老弟,我要与你商量件事。” 这时慕容老祖说:“一会儿你站到我身后,由我为你先挡劫雷。” 夏侯老祖瞪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众人猛地抬起头也都是惊骇。 “我老了,若此次不能突破,便是今日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但夏侯老弟你还年轻,还有来日可言。” 慕容老祖沉声:“今日老夫为你挡雷,但我要你发下心魔誓,若老夫身死,你得记老夫的恩惠,从此庇佑我慕容家上下。” 慕容家一众人齐齐跪下,悲愤痛哭:“老祖!” “我意已决,莫要多说!” 慕容老祖似下定了决心,毅然望向夏侯老祖:“夏侯老弟,你应是不应?!” 夏侯老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这当然要应! 虽说多了慕容家个拖累,但“庇佑”这个词可操作空间太大了,反而慕容老怪给他挡劫雷,闹不好是真给他挡一条命啊! 夏侯老祖想都不想,立刻指天起誓:“我以心魔为誓,若你为我挡雷,此后我定庇佑慕容家上下。” 慕容老祖这才露出笑容,随即肃下面容:“那我们这就开始。” “好!” 林然望着高台两位老祖一前一后盘坐而下,分散在深坑四周的修士立刻动了起来,他们拽住那些半妖,让它们在自己四肢狠狠割出伤口,殷红的血涌出来,淌过刻在地上的法阵,勾勒出血腥蜿蜒的花纹。 也有人过来割开她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蔓延开浓郁的元气一起灌入法阵,林然顺着血流的方向望去,看见那些半妖流出的血迅速勾连涌上红河,竟然将无数交错的红河串联起来。 “元景烁他们应该快到了。” 天一提醒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个剧情线,之后的事让元景烁云家他们那些原住民来,你别插手。” 林然点头:“我知道。” 自己的手腕泊泊流血,看得林然眼疼,她移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双目含泪楚楚担忧望着她的小月,看见无数痛苦嘶吼的半妖,看见神色亢奋的慕容洪和夏侯家主…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去看罗夫人。 罗夫人站在慕容洪身后,仰着头欢喜又期待地望着高台上的两位老祖,乍一看和周围人没什么两样。 但林然就是觉得哪里怪异。 林然望着含笑的罗夫人,想,她到底想做什么? …… 手中的传讯符突然化为飞灰,把夏侯侍卫长从犹豫中惊醒。 他看向手中的灰烬,再抬起头望向那撕打在一起的元景烁和夏侯岳,猛一咬牙,眼中闪出狠辣。 他可以死,夏侯岳也可以死,但是他夏侯家不能亡!! 夏侯侍卫长怒吼一声“杀”,周围亲卫瞬间撞入混乱厮杀的人|流,无数惊叫声中,他猛跃空而起,直直向正堂杀去。 夏侯岳本来还在破口大骂,但在被攥住脖子,被一刀抵住腹部金丹狠狠撞在大堂雕塑后,眼中终于浮现出惊恐。 “你扰了我喝酒。” 他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少年沙哑轻笑。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见到元景烁、哪怕是被他下了震慑,夏侯岳还是满脑子杀他泄愤,可是这一次,他望着少年那泛起金光的瞳孔,听着他的笑声,却从心底不受控地渗出寒意。 “你松、松手…” 夏侯岳吞了吞唾沫,强撑着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我、我是夏侯…不、不会放过…” 元景烁冷淡望着他,忽然低低笑一声:“你是指他?” 谁? “元景烁!” 夏侯侍卫长怒吼:“交出第九重至宝!否则休怪我无情!” 夏侯岳瞬间眼睛一亮:“我!救——救我——” 元景烁猿臂伸直,轻松掐住夏侯岳贯在紫花雕塑上,任由夏侯岳像垂死的鸭子徒劳挣扎,只懒懒斜去一眼,轻描淡写:“不交。” 夏侯侍卫长毫不犹豫一掌拍来——拍死他,带着他的尸体回去查! 元景烁直接横臂把夏侯岳挡在面前,夏侯岳瞪大眼睛疯狂摇头,眼睁睁看夏侯侍卫长紧咬牙却仍毫不犹豫狠狠一掌拍来: “啊啊啊——” 夏侯岳发出凄厉的惨叫,整个人骨肉尽碎,本就虚浮的金丹刹那化为齑粉。 掐着的人体瞬间化为飞灰,元景烁一挑眉:“倒是个人物。” “你该死!” 夏侯侍卫长双眼赤红:“你今日必死无疑!” 元景烁忽而笑了。 “这话许多人与我说过,但如今,我还在站在这儿,他们却都死了。” 元景烁眼底骤然爆起金光,猛冲而上,横刀竟生生撑住夏侯侍卫长暴怒拍来的一掌,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低笑:“你的主子走了,你也走了,你们夏侯府,是不是就没人能给下面报信了。” “那通向地底下的阵,是不是就没人守了?” 夏侯侍卫长瞳孔骤缩,想都没想要转身回去,却已经晚了。 金都城中央对立的两片庞大建筑群,属于慕容家与夏侯家的府邸,轰然坍塌,那废墟之上,云家族徽昭昭飘扬。 天空阴云密布,深黑色的惊雷在厚重的云层中迅速凝聚,而不知何时起,金都城中各个角落突然亮起一片片红光。 阵法赤红的光晕交相辉映,所过之处,大地开裂,红河流泄,苍穹惊雷似有所觉,横弋在雷云中一时犹豫着未曾降下。 夏侯侍卫长目眦欲裂,他转身疯了似地向元景烁抓来:“我要你陪葬——” “景烁!” 不远处传来云长清急促的声音:“你在哪儿?” “嘭。” “景烁。” 那一爪在碰到他的前刻便化为飞灰,夏侯侍卫长瞬间湮灭,元景烁抬起头,见一位童颜鹤发面容温煦的老者站在半空中,身上散发着威严的气场。 元景烁拱手:“云前辈。” 云家老祖望向他,神识中倒映出少年身上璀璨灼人的金光,他露出惊容,又转为浓浓的笑意:“天之骄子,无量前途。” 元景烁眉目不动,“前辈客气。” “好个少郎!” 云家老祖大笑:“你且先与长清退后,待老夫铲除奸佞,再与你细细说话。” 云长清立刻拉着元景烁飞身后退,半路问他:“林师妹呢?” “在家呢。” 元景烁懒洋洋道:“上次特意与她说让她躲远点,别来看热闹,她答应了。” “那就好。”云长清松口气,露出笑容:“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云家人大声疏散人群,围观的人群往后退,沸腾嘈杂的声浪不绝于耳,元景烁云长清站在很远外的房顶,遥望着云家老祖身后浮出祥云瑞文法相。 云家老祖的长袍被风拂得猎猎作响,猛一掌拍下,刹那整个小楼西湮灭,大地撕裂,露出里面猩红庞大的地狱深坑。 深坑中,红河交织成繁复的阵法,一个个节点疏通,一个个阵眼亮起,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磅礴的红河直直撞上高台,刹那间高台蒸腾出浓郁到可怖的血气,鲸吞般被滚滚吸入慕容老祖夏侯老祖体内。 他们浑身一震,身上的气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 眼看大阵要彻底成型的那刻,头顶轰然连绵的巨响,深坑破开一个个大洞,红河外泄,阵法刹那威力大减! 所有人大惊失色,慕容老祖夏侯老祖惊怒睁眼:“谁?!” “慕容老贼!夏侯老贼!” 云家老祖声如洪钟撞响:“奸计败露,尔等还不快滚出来!” 全场瞬间哗然。 一片大难临头的惊恐躁动中,小月却悄悄抬起头,望见人群中的罗夫人。 它看见,罗夫人脸色惶惶,可唇角的笑意,却分明愈发美丽动人。 小月垂下眼。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 望着头顶被撕裂的地表和居高临下望来的云家老祖, 慕容老祖在瞬间的惊骇后,眼中划过厉色:“起阵!” “你疯了?!” 夏侯老祖本来已经被云家老祖的出现慌了心神,此时仓皇大吼:“红河已泄阵法残缺, 根本不足以让我们突破, 再起阵等天雷降下就是个死!” “现在出去也是个死!你以为那云家老怪会放过我们?他巴不得拿我们两族祭天从此独霸燕州!” 慕容老祖不等夏侯老祖再开口,怒喝:“强行起阵!!” 夏侯老祖被噎了下, 还想说什么,就见慕容老祖竟不再管头顶意欲攻下的云家众人, 重新盘腿坐下闭眼, 刹那间滚滚红气继续涌入他身体, 穹顶雷云重新翻诡,深紫色的劫雷拖出云层赫然要劈下。 夏侯老祖嘴里发苦,却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比起出去死在云家老祖手下, 倒不如现在破釜沉舟一搏, 反正有慕容老祖给他挡雷, 他就算不能突破元婴后期, 但只要能突破到濒临元婴后期的境界,那时再与云家老祖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呢。 夏侯老祖心一横, 也重新盘腿坐下和慕容老祖抢夺红气, 滚滚红流被迫分支灌入两人身体,原本慕容老祖独享而使修为飙升的速度立刻降了一半。 慕容老祖眼底闪过一抹阴霾, 隐忍着没说什么。 林然突然听见凄厉的兽吼咆哮, 伴随着“嘭”“嘭”沉闷的爆裂声,她往后看, 正看见阵法边缘两只金丹后期的半妖庞大的身躯全身血肉迅速干枯, 最后萎|缩成一团干尸无力倒进旁边泊泊流淌的红河里。 而在它们原来所站的阵法节点位置, 节点阵纹仿佛吸满了它们的血肉,爆出前所未有的红光,那红光猛地往前涌动,竟然强行重新串联起仍然在滚滚外泄的红河。 “嘭!嘭!” 一声声爆裂,接二连三的半妖干瘪成尸骸跌进红河中,从外向内那些已经暗淡的节点竟然重新亮起,红河勾连穿插,整个大阵倏然爆出耀眼红光! 地面云家众人正要下深坑清剿,就见脚下黯淡的大阵突然又爆起红光,顿时震惊: “那些血河不是已经泻出来了?” “阵型都破了,这阵怎么还在亮?” “不好!”云家主骇然:“老祖,他们强启大阵!” 云家老祖望着那高台上鲸吞红气的慕容夏侯两人,皱起眉头正要阻拦,想起什么,抬头望了望天空,望见天顶深紫色的雷云,顿住脚。 “无妨。” 云家老祖摆摆手,神色浮现几分了然的笑意:“大阵未成,他们突破不了元婴后期,如此残害生灵,形同妖邪怪魔之道,要渡的劫雷更比寻常暴虐,不去管,他们也撑不下来。” “原是如此。” 云家主松了口气,望着那地底巨坑,眼见着一头头强横无匹的半妖化为尸骸,堆积如山的人|兽尸骨残骸在粘稠的血河中沉沉浮浮,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这都是他燕州无辜的百姓啊! 云家主咬牙:“这慕容夏侯家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恶事,早该受尽天罚魂飞湮灭,也不知道天道怎纵容他们活到今日。” 云家老祖闻言,却露出些微复杂的神色。 “大道无情,何谈纵容。” 云家老祖哂笑:“一因一果,他们献生灵为祭以旁门左道求突破境界,便承受这些生灵的怨念与苦果,你当这头顶的是天罚?那不是!那不是罚,那仍然是给他们渡的劫、只是受这些生灵怨念影响、又因这些狂徒胆大妄为而比正统大道的劫更凶险罢了,若他们渡不过便罢,但他们只要能活着渡过,过了这一劫,照样登顶元婴后期、照样雄霸九州。” “怎会如此?”云家主不敢置信:“那将这百万条生灵性命置之何地?这岂还有公理?岂还有公道?!” 云家老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轻声念:“大道无情,大道无情啊…” 云家主又惊又怒,望着老祖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到底没敢问出口。 他敏锐地意识到,那还不是他的境界所能探究的话题。 劫雷刹那劈了下来。 夏侯老祖本还心有忐忑,就见慕容老祖如约挡在前面,这一道紫雷劈开大阵的红光狠狠劈在他身上,刹那间雷光四溅。 夏侯老祖瞬间松了口气,之前还隐约警惕的心彻底放下,全身心地吸收红气。 林然也在静观事态发展。 从元婴期起每进一小阶都要受天雷淬炼,从元婴中期突破后期一般会受三六小雷、即十八道小雷劫;但林然算了算,大概是因为慕容老祖他们干的太不是人事儿,这次降下的是六六共三十六道小雷,比寻常雷劫翻了一倍,远没有她当日受天罚的九重大雷凶残,但也不简单。 更可怖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吸收的红气里有太多杂质,慕容老祖与夏侯老祖虽然修为在飙升,可是他们七窍开始流血。 林然认出来,这就是她那天被灌了红河水后的状态,这是变异的前兆。 慕容老祖夏侯老祖身上发出“嘎吱”“咔嚓”的骨骼扭曲声,他们的身体开始膨胀,仿佛渐渐被灌满气体而涨大的气球,尤其是慕容老祖,每一道惊雷在他膨胀的身体上炸响,都让人有种他下一秒就会活活炸开的惊心动魄之感。 “砰!” 正想着,突然一道脆裂声在慕容老祖身上炸响,他被惊雷劈中的左肩仿佛被针戳爆的气球刹那爆开血雾,接着是左胸、右肩…… 倏然他的上半身炸开,喷溅出的血肉被惊雷焦化为青烟,慕容老祖“噗”的一口血喷出来,气息瞬间萎靡。 “老祖!” 半空中云家众人大喜,深坑众人骇然,尤其是慕容洪身后慕容家的人几乎一下白了脸。 夏侯老祖大惊失色,眼睁睁望着前面被炸得皮开肉绽的慕容老祖,甚至能透过他残破的腹部清晰看见元婴的形状。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如玉小孩儿,婴儿的身形却长着慕容老祖苍老的脸,可是此刻那元婴分明已经残破,四条胳膊腿掉了大半,仅剩的残躯也满是裂痕,仿佛下一秒就会簌簌碎裂成渣。 元婴碎裂,这是要身死道消啊! 夏侯老祖之前破釜沉舟的勇气霎时消失个干净,满心只有惊惧和悔恨——这天雷如此可怖!三十六道天雷如今才过了十四五道,还有二十余道!慕容老祖比他实力更强都撑不住了,等他死了自己又哪里能活?! 跑!趁劫雷还盯着慕容老祖,他现在就跑,哪怕是拼着修为大损,甚至哪怕肉身损毁还有元婴可以夺舍,也比真被劫雷劈个魂飞魄散的强。 夏侯老祖想都不想要就要转身冲出高台,可身体却像是被固定在高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前面忽然响起慕容老祖阴森森的声音:“夏侯老弟,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夏侯老祖脑子一嗡,这才意识到不对,他猛地往腿下看,就见自己盘坐的位置不知何时浮出一片繁复的花纹,分明与下面生祭大阵的节点阵纹一模一样! 几乎就在同时,慕容家众人二话不说杀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夏侯家一众,夏侯家主猝不及防被慕容洪直接掏出元婴扔进法宝中慢慢炼化,而肉身则被一脚踹进红河,其他人也是,能杀的当即就杀,一时杀不了的就挖出元婴金丹把身体扔进红河炼化。 “!!” 夏侯老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目眦欲裂,瞬间五指成爪暴怒抓向慕容老祖:“老贼你——” 但已经晚了,高台倏然亮起更刺目的红光,夏侯老祖发出惨叫,浑身骨骼血肉消融,属于元婴中期的浑厚灵气化为最刚猛的力量再次催动起整个血阵,蒸腾出红气巨浪拍向慕容老祖,被小小的元婴尽数吸收,元婴残缺的躯体重新长出,身上的裂痕也迅速消失,如玉的元婴渐渐泛出一层血色。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啊——” 夏侯老祖忽然发出惨叫,一只苍老的手洞穿他腹部,从他丹田中生生挖出元婴。 “不!不!” “你放过我,我发誓效忠你!我日后都以你为尊!” “我有用,我活着有用!别杀我求求你!求求——” 元婴夏侯老祖语无伦次求饶着,慕容老祖脸上神情却越来越狰狞狂热,在他惊恐到绝望的目光中疯了一样喃喃:“我老了!我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想活…吃了你们,吃了你们我就能突破元婴后期,我就能活——我就能活了!!”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最后变成怪物一样贪婪尖锐的嘶吼。 “求——啊!” 夏侯老祖的求饶声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慕容老祖把他的元婴生吞了下去。 他的元婴被吞了。 被吞了。 “!!”夏侯老祖不甘地瞪着眼睛,身体骤然化为一瘫血肉被阵法吸收,慕容老祖爆出猖狂又古怪的尖啸,体内已经变成浅红色的元婴飞出来,残破的肢体瞬间完整,身体越来越圆润饱满、苍老的面容越来越年轻。 “不好!” 云家老祖第一次变了脸色。 他万万没想到慕容老祖竟然敢活吞元婴,这老贼从一开始就打算好把夏侯家也算在血祭的人里,冒着爆体而亡的危险也要顺利突破元婴后期。 关键是照这个趋势下去,这老贼怕是真的能撑过雷劫成功突破! 不行!这绝对不行! “你们往后退!” 云家老祖朝着云家众人一声厉喝,随即飞身直往高台跃去——他宁可顶着天雷也要在慕容老祖突破之前将他斩杀! 慕容老祖站在高台上,手臂高举,他逐渐赤红的元婴悬浮在他头顶,在鲸吞奔涌的红气中和他以一样亢奋狂热的神情仰望着天空,任由惊雷将他劈得皮开肉绽,只痴痴狂笑大喊:“活,活,我要活…” 云家老祖望着这一幕,心重重一沉。 雷劫淬体,既淬道心、也淬心魔,这老贼怕不是疯了?! 云家老祖疑他已经生了心魔,看那愈发鲜红的元婴心生不详之感,当机立断顶着漫天劫雷坠下,化出一个巨大的手掌虚影狠狠拍向慕容老祖头顶的血红元婴:“老贼纳命来——” 这一掌他已然倾尽全力,无限接近于元婴后期的修为配合雷劫,云家老祖以为慕容老祖就算不死也必然重伤再无反抗之力。 然而那一掌在拍到慕容老祖身前时却仿佛被一道虚无的结界挡住,生生定住。 云家老祖露出惊容,他不敢置信望着慕容老祖,不知道他哪儿来这样的本事。 但是他看见的是慕容老祖同样茫然的表情。 慕容老祖从狂热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心惊胆战盯着停滞在面前的巨掌虚影,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及升起,就化为茫然。 他望着面前那层不知何时把他包裹起来的血红结界,心中升起疑惑:这是什么? 阵法里还有这个东西? 慕容老祖顺着结界低下头,看见了一朵花。 一朵紫色的花,不知何时浮现在他脚下,缓缓地盛放。 慕容老祖很茫然。 但是他突然感觉身体很涨,肚子里吸收的那些红气似乎在翻涌,它们从他身体各处的经脉重新涌出来,刮着他灵气,他的魂魄,他的的血、肉和骨骼。 那朵紫花终于盛放在他脚下,摇曳,美丽。 慕容老祖盯着它,几息后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翻出了什么,眼中后知后觉攀出骇然的恐惧。 “不不不——” “…上当了,我们上当了!”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云家老祖看见慕容老祖蓦地爆出尖锐凄厉的咆哮:“是幽——” “嘭!” “吼——” “什么?” 云家老祖没听清,因为下一瞬,慕容老祖和他的元婴如同撑爆的气球炸裂,反震的可怖气浪挟裹着雷霆碎片狠狠拍在他胸口,云家老祖一口血喷出整个人倒飞而出,几乎是同时他的视线被倒灌的血气遮满,耳边响起无数突然狂暴的兽吼。 “老祖!” “快扶老祖!” 云家主和几位元婴长老骇然,连忙去找自家老祖。 “怎么…怎么会…” 解决掉夏侯家的人,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慕容洪还没来得及为老祖即将突破元婴后期欣喜若狂,就眼睁睁看着慕容老祖突然爆体而亡。 慕容洪不敢置信,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三娘,老祖呢?” 慕容洪猛地抓住旁边罗夫人的手臂,惊怒之下手指毫无顾忌叩进她肉里:“我怎么看见老祖死了,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当然不是。” 罗夫人轻轻地笑:“他就是死了,爆体而亡,元婴与魂魄一起化为血阵的养料,从今往后再没有他这个人了。” 她的声音柔和依旧,在这样紧绷的境况下显得尤为诡异,可慕容洪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他最后的幻想被轰然击溃,整个人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被罗夫人撑着手臂扶住。 “怎么会这样…三娘,三娘,怎么会这样?!” 明明都按计划顺利进行的,耗费了百年、举全族之力筹备的计划,却在即将成功的前一刻大功告成,慕容洪崩溃地痛哭:“老祖死了,云家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完了,我们死定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罗夫人却说:“不会的,我们不会死在云家手上的。” “你还有办法?三娘你还有什么办法?”慕容洪闻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渴望地看着她:“对,对,三娘你聪明,你一定能想到,我们还能——” 慕容洪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口突然发凉,他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一片紫色花瓣,贯穿他整个上半身。 鲜血喷涌,他体内的元婴被花瓣包裹、被蠕动着融化。 慕容洪眼中缓缓倒映出一朵花,他呆呆望着面前风情万种的紫衣美人,这个他宠爱了上百年的美丽女人,在他眼前,从腹部丹田慢慢伸展出一朵紫色盛放的花。 高台轰然坍塌,漫天喷薄的血气重新汇入红河,红河猛地倒灌冲破深坑之顶,咆哮着汹涌冲上金都地表。 在她身后,一头头尚且存活的半妖突然嘶吼着挣断锁链,随着源源不断的红河冲向头顶大地。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吗?” 金都地表,忽然爆出一声声震天巨响。 元景烁与云长清站在金都高高的屋顶,眼睁睁望着那些倒灌出来的红河突然如海啸翻涌,咆哮着涌过房屋和街道,所过之处尽数化为一片血海。 所有人一瞬都失去了语言。 “…怎么会?” 好半响,云长清终于沙哑开口:“怎么会这样?” 元景烁用力握住刀,眉头紧皱:“慕容老祖与夏侯老祖已死,为什么阵法不灭反而更厉害?” 云长清渐渐露出个苦笑来。 “我只知道一种可能。” 云长清嗓音前所未有的发涩:“那就是,真正的阵眼不是他们,另有他人。” 阵眼是阵法的核心,阵眼的目的、就是大阵存在的目的。 原以为的阵眼是慕容老祖与夏侯老祖,目的是突破元婴后期;后来以为阵眼只有慕容老祖、夏侯老祖也不过是献祭的祭品;但如今看来,他们都不过是祭品。 那真正的阵眼是谁呢?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元景烁看见数不清的半妖撕裂开地表,它们冲天而起,一个个庞大的黑影乌压压罩过天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和尖叫声中,却争先恐后冲向一个方向。 那也是红河朝着奔涌的方向。 元景烁顺着望去,入目是那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死寂尖耸的黑塔上,一个金色的名字缓缓被染成刺目的红。 手中的刀突然震了一下,元景烁拔出刀鞘,看见刀面那团魂念在斜阳下折射出莫测的流光。 元景烁瞳孔微微收缩。 林然看见有红河漫过她手边,那赤红粘稠、尸骸遍布的河面上,倏然开出了一朵紫花。 是那尸骸融化,化成了来自幽冥的紫花。 一朵,又一朵。 天一感觉到林然突然的沉默,下一刻,核桃里已经没有她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她一直软倒在那里的身体,手指轻微动了一下。 意识重新掌握住昏沉的身体,刹那间来自四肢百骸的剧痛和失血过多的乏力反馈给大脑,林然呲了下牙,不动声色调整着身体的状态。 她小心留意着罗夫人那边动静,就听见罗夫人轻轻的声音:“你听说过青州的传说吗?” 回应她的,是慕容洪被血糊满嗓子的诡异嘶声。 “传说千年前,青州曾出现过一位强大的化神修士。” 罗夫人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轻声说:“他的爱侣死去,他疯了魔,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与弟子和师门拔刀相向,献祭整座青州,不惜一切只为复生他的妻子。” 林然闭了闭眼。 “我其实想忘记他的。” “可是我做不到。” 罗夫人忽然笑了,紫色的花瓣贯穿慕容洪的身体,她笑着后退几步,转身望向那座渐渐被血河围绕、亮起猩红光芒的黑塔。 可是她忘不了啊。 忘不了奄奄一息的她被他抠断牙齿生生喂进疗伤的丹药; 忘不了他一脸阴沉又虚伪地教自己怎么讨好男人; 忘不了他把虚弱濒死的她扔在地上、背对着她明明毫不犹豫地走远,却又在黄昏落日前沉着脸回来,粗暴地把她扛在肩上,一边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她赶快去死,一边用瘦弱流血的肩膀扛起她一步一步蹒跚走向远方的余霞。 她也忘不了,那个凛冽的寒冬,他们在山崖幽暗的洞穴里点着小小的火石取暖,她和他因为买辟谷丹多花的两块灵石吵架,他们喷着唾沫用粗鄙又恶毒的字眼指着对方鼻子骂,他骂她是母狗,她回骂他是条连母狗都不如的贱狗,他瞬间变了脸,“噌”地站起来。 她以为他要来打她,下意识捂住脸,却半响没有动静。 她惊讶地放下手,看见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她,瞪得她心头有些害怕时,他猛地转身跑到山洞边。 “我不是贱狗。” 他指着外面连绵焦黑的荒芜大地,那双从来阴冷狡猾的眼睛燃烧出烈火一样的明亮和勃勃野心:“那条卑躬屈膝的狗已经死了,这里是幽冥!是绝境!是天高海阔!是强者为所欲为的乐园!” “从今以后没有阿狗,我叫幽冥,这个世上,以后只有幽冥 ——只有我幽冥,会成为这里唯一的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罗三娘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红河奔涌, 淹没这座繁华古老的城池,一头头庞大的半妖如同被火光吸引的鸟义无反顾撞向那座伫立的黑塔,它们撞得血肉模糊、撞得支离破碎, 直到它们的妖丹、魂魄与骨血融入黑塔,用它们的命撼动那久远的封印。 终于,传来一声气泡裂开的轻响, 淬心塔猛地震出一道黑光, 随即被无数涌来的红河攀附缠绕。 云家老祖被云家众人搀扶着起来,慕容老祖爆体那一瞬的反震威力可怖,近距离之下他猝不及防被生生震碎了心脉, 此时元婴光芒暗淡、气息萎靡, 唇角还染着血迹,脸色倏然大变:“不好!淬心塔要复苏了!” 许多人都知道淬心塔是幽冥曾经的法宝,可是只有他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淬心塔其实是幽冥的本命法宝! 本命法宝与性命相连, 主人死则本命法宝随之同亡, 淬心塔能好好地伫立在这里,正是因为当年邪修幽冥根本没有死透! 一来是邪修幽冥修为强横、淬心塔无法轻易毁灭;二来是淬心塔中极可能蕴着一道化神尊者对大道感悟残念的传言, 那时慕容夏侯两家老祖就极力主张留下淬心塔参悟,三氏有两氏要留,他想想反正幽冥已经身死,就算淬心塔里仅剩那么一两分的残魂也不过是死物, 连意识都没有, 断然成不了气候,留着就留着吧, 况且他也有小心思——万一将来得到大尊魂念的就是他云家子弟呢? 云家老祖现在简直快悔死了。 他怎么当初就不坚持把淬心塔毁了呢?! “老祖!” 云家老祖心中又悔又恨, 又喷出一口血来, 云家主慌忙扶住他,他顾不得嘴边的血站起来大吼:“拦住红河,不能让它们靠近淬心塔!” 可是已经晚了,红河蜂拥涌到淬心塔,逆流而上将整座黑塔包裹成刺目的赤红。 阵法蒸腾的滚滚红气争相涌向她,罗三娘慢慢张开手,紫色的花在她胸前曼妙地招展,自她脚下所占的位置往外辐射,红河中的尸骸消融盛放开大朵大朵柔和美丽的紫晶花。 地表在撕裂,她仰着头,望见倒灌的血河、四散的人山人海和颠覆的城池。 多像啊。 多像那一天,他死的那一天。 罗三娘又想起了那一天。 三氏领头、众族合力围剿,整个燕州都要杀他。 他们成功了,他们把他堵在他的‘王宫’里,她还记得。 华丽的王宫坍塌成废墟,火舌将周围吞成火海,她坐在废墟深处,讥讽看着男人靠坐着废墟一口口吐血。 他的元婴被废了,他活不成了。 她一点都不难过,她心里只有快意,报复般扭曲的快意。 她对他的爱对他的期待,她珍藏的他们所有美好的温情与记忆,都在那些年被他消磨干净了;她已不知道看过他和多少女人的肮脏事,最开始她愤怒、嫉妒,后来恶心、怨恨,到最后看得太多了,她已经麻木了,要不是他死死困着她不让她走,她早就远走高飞。 但是罗三娘知道幽冥留她不是多喜欢她舍不得她走,只是因为她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而她又足够强,他杀不了她,所以他只能困着她。 她早就想杀他,但就像他杀不了她、她的实力也不足以杀他,双方就只能这么僵持、生生耗着日子。 好在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罗三娘至今仍还记得自己心里的快活,她都能笑出声来:她要解脱了,幽冥必死无疑,但她是可能活下来的——那些年她刻意降低在幽冥身边的存在感、她不出手、她不出声,幽冥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她湮没在其中就像花丛中的一朵花,半点不起眼,三氏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完全有机会巧妙脱身,换个身份天高海阔…… 只要他不揭穿她的身份。 是的,只要他不揭穿她。 她那时突然冷静下来。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揭穿啊,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是自己死也必须拉着身边所有人陪葬,他不会放过她,他会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她要想活,只有在他动手之前杀了他。 “…”她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停下吐血,抬起头望着她,眼神闪烁。 她仍记得其中的杀意和虚伪,她那时就在冷笑,猜测他也许正在思考怎么哄骗她,好趁她放松警惕要了她的命。 可惜,她太了解他了。 他突然扑过来。 她手掌化为花瓣毫不犹豫掏穿他的丹田。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过来向她动手。 但是滚滚灵气倏然涌过来。 她瞳孔骤缩。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 他低笑着说:“三娘,我本想拉你陪我死,可我舍不得。” “你向来聪明,你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他说:“我走了。” “三娘,你好好活。” 她吞噬了他所有的力量,修为以可怖的速度增长,而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犹豫转身冲出废墟,再然后,她只听见元婴自爆震天动地的巨响。 那就是她记忆中的全部。 罗三娘望着那座黑塔,心绪翻涌,突然毫无顾忌释放开全身的妖气,那属于元婴后期的威压刹那让所有人露出骇然之色。 她不是金丹!她竟是元婴后期的半妖! 罗三娘跃身,胸口花瓣诡异地伸长直直抓向云家老祖。 她要吃了他! 云家老祖下意识躲闪,可脚边红河无数的紫晶体花骤然生长蜂拥缠住他的腿,斑驳的光彩化为幻象迷惑他,云家老祖有一瞬的恍惚,不过两个呼吸,等云家老祖反应过来挣断开紫晶花意欲闪避时,那长如紫绸的花瓣已经狠辣要触到他丹田。 “噗嗤!” 罗三娘腹部盛放的紫花花心被长剑洞穿,青光破体而出,罗三娘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花瓣险之又险擦过云家老祖的腰侧,刹那间他衣衫破裂、鲜血四溅。 “老祖!” “…林师妹?!” 房顶之上,元景烁突然听见熟悉的名字从云长清嘴里喊出来,仿佛一盆凉水生生将他从刀身浮动的魂念异动中泼醒,他猛地抬头看去,望见凛冽的青光,一道浑身是血狼狈看不清眉目的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罗三娘身后,一把青剑自她手中出,贯穿罗三娘的丹田。 元景烁瞳孔骤缩,震惊之后,是滔天的惊怒: 她怎么在这儿?! “云家老祖,她的目标是您,她刚突破元婴后期,如今妖体不稳正要吞了您彻底稳固境界!那才是燕州真正的绝境!” 鲜红的血从紫花花|心喷涌而出,花瓣不甘地从云家长老身边跌落,罗三娘缓缓低下头,看见腹部那把如竹青剑,几息的沉默后,不怒反笑。 清冽女声厉喝:“切不可让她奸计得逞,请您立刻离开!求助万仞剑阁北辰法宗斩除邪——” 话音未落,林然整个人横飞而出,有如巨藤疯狂伸长的花瓣裂开血盆大口朝着云家老祖扑来,又被青光硬生生斩断,罗三娘彻底暴怒! 云家老祖只看见面前腥血喷溅,下一瞬那紫花甩着青光狠狠撞向天边黑塔。 “嘭——” 黑塔震天的轰响伴随那女声厉啸:“走!” 金都四周血河猛地翻涌,无数紫晶花吞吐出光怪陆离的斑影,攀着城墙往上撑起一座血红的椭圆结界。 再耽误不得了! 云家老祖望着惨叫着蜂拥逃窜的人潮,心知自己死在这里他们才是真的完了,狠一咬牙,怒喝:“走!” “贱人!” 林然后背狠狠撞在黑塔,一时撞得气血翻涌,下瞬她已经被掐着脖子拽起来,紫晶花瓣洞穿她丹田,狠辣薅住她体内的金丹:“一再坏我好事,看我将你抽筋扒——” “你不敢。” 之前暴起为云家老祖解围暂时已经耗尽了她体力,金丹被扼住,林然无法挣脱,喉间本|能涌上一股血气,她咳出那口血,却笑:“你杀了我,剑阁不会放过你。” 金丹被狠狠攥紧,林然又咳出一口血,却笑得更欢快:“我的师门是万仞剑阁,我的师父是四海九州唯一的剑主,江无涯。” “你为一己私欲祸乱燕州,正道已经不会放过你,而你杀了我,我师父更必让你为我陪葬。” 林然望着罗三娘渐渐僵硬的脸,轻声道:“你真以为你突破元婴后期就高枕无忧了?” “你心里都清楚,不是的。” 罗三娘脸色苍白,她死死盯着林然,突然惨笑一声,哀婉说:“林姑娘,你说得都对,可是奴家又能怎么办,奴家命不好,这一条路通到黑,奴家已经无路可退了。” 林然静静望着她,没有被她可怜的表象迷惑,也懒得发出什么谴责质问。 她的心已经烂透了,善恶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不在乎,眼中只剩下那一个目的,为之不择手段。 “你的命是不好,可那阴影你已经有机会走出来,却为了一个男人,你又自甘下贱,自己上赶着走回去。” 林然道:“罗三娘,走到如今,是你自己选的。” 罗三娘浑身一震,垂泪的眼睛瞬间覆满阴霾和杀意。 “林姑娘,我现在是还不敢亲手杀你,但杀你也不是没有法子。” 罗三娘吸了下鼻子,咯咯笑:“林姑娘的血肉这样香,金丹期就能承住元婴的修为,甚至还能伤到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珍贵的特殊体质。” “林姑娘不让我杀那云家老头,那我就放过他,那就…” 罗三娘眼神猛地一戾,林然喉间一紧,已被掐着脖子狠狠撞在黑塔,霎时流满黑塔的血河如同一只只吸血虫钻进她后背的伤口,顺着经脉蠕动贪婪想要吸干她的血肉:“就由林姑娘来还!” 一道刀光斜劈向罗三娘的后背,不过个金丹小子,罗三娘根本不屑躲闪,然而很快,她只觉后背剧痛,竟仿似被烈焰生生灼烧! “啊!” 罗三娘发出短促的惊呼,花瓣暴怒甩过去,一个月白柔和的“滞”字痕突兀浮现,花瓣停滞了转瞬,少年矫健身影擦着花瓣惊鸿跃过。 “元景烁!往上!” 林然忍着痛攥住罗三娘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仰头望见被红河彻底覆盖的淬心塔塔尖,那第八层金色“幽冥”两字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缓缓成型的虚浮人影。 林然刚才是故意和罗三娘周旋的。 事到如今罗三娘还在蒙混她,她却已经知道罗三娘做这些根本不只是为了幽冥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心思深沉狡猾狠辣,她一直营造出为爱痴情不择手段的假象,装了这么多年、装得真心实意,装得也许连她自己都相信了,可林然看出来,除了那个男人,她真正目的却是问鼎元婴巅峰,成为九州真正至高无上的至强者! 罗三娘献祭了燕州数十万的百姓,献祭了慕容老祖、夏侯老祖,现在她还想献祭这座金都、甚至整个燕州,为的不只是复生情人幽冥,更是试图问鼎元婴巅峰,一石二鸟,从此真正高枕无忧! 云家老祖已经跑了,罗三娘如今元婴后期不稳的状态不足以献祭整个燕州,但如果她疯了魔要强行献祭金都,那这金都多少生灵也要大难临头。 林然不能让她献祭金都。 好在元景烁懂她。 哪怕他震怒、他生气,他也没有走,他没有与罗三娘纠缠,他冲过来、跃过她,只冲向黑塔塔顶,把自己化为最凶烈的刀狠狠劈向那缓缓成型的虚影。 林然和元景烁在赌,赌这个男人至少足以滞缓罗三娘的心绪。 罗三娘的手顿在那儿,她望着那一刀劈向幽冥虚影的少年,整个人都僵住。 有那么个刹那,罗三娘想就这么不管不顾,想就这么先把这个姓林的古怪剑阁弟子吞噬——吸收了她的力量,自己就可以用金都血祭,就可以出去再吞了云家老祖,就有资格去一举问鼎元婴巅峰,成为真正的九州主宰! 可是她望见那少年的刀,那刀那样的冰冷、锋利,上面蠕动着莫测的流光——那加持着化神修士残存魂念的一刀足以将他虚弱的妖魄劈得灰飞烟灭。 她脑子里浮现出三百年前他扑向她、在她把手捅进他身体时却敞开怀抱,主动把所有修为献给她。 她想起他的笑,想起他抱着他、温柔地唤她:“三娘。” 罗三娘蓦然双眼赤红,她松开林然,紫色花瓣有如惊涛暴起翻涌,整个人挟着暴虐杀意扑向元景烁:“找死——” 林然猛地把后背从黑塔生生撕下来,一把扯过被花瓣撞飞的云长清往上横冲:“景烁!” 元景烁毫不犹豫转刀,花瓣擦着他的腰腹几乎将他半身撕裂,可拦不住那挟着万钧之势的一刀重重劈在黑塔第九重。 第九重上,那唯一的金色名字突兀亮了。 你是熔造淬心塔本命主人又如何? 元景烁冷笑,这塔存在的根基融于我的刀,究竟谁胜谁负,未到最后,谁说得准?! 罗三娘瞳孔骤然紧缩。 她终于明白了!他们故意的,他们早看明白她的目的,他们早知道血祭大阵真正的阵眼在淬心塔,他们在将计就计骗她 ——他们要夺走淬心塔的主|权!要把她困在这里!要让她不能血祭金都!! “啊啊啊——” 可怖到骇人的尖啸从罗三娘嘴里喷出来,罗三娘疯了似的扑向他们,可一道拔天而起的金色巨柱挡住了她。 元景烁死死握住刀,刀身魂念的弧光流转,从黑塔塔尖拔起的金光穿透刀身,生生贯穿已经快要围拢的血红结界,在穹顶撑出一团祥云般瑰丽梦幻的光影。 紫色的花瓣抽打过来,恐怖的威压炸出爆裂的气浪,元景烁唇角涌出血,他朝林然伸出手,林然毫不犹豫握住他,元景烁一个用力,拽着林然和云长清毫不犹豫冲进那浮波光影中。 “不——” 罗三娘疯狂追过去,却被光影甩下去,等她再从废墟中爬出来,浮波如云飘逸流动,早已没了三人的身影。 …… “叽喳,叽喳。” 清晨河岸的树杈,一只通体碧绿的翠鸟踩在枝头,歪头好奇望着树下浑身是血昏迷沉睡的少女,扑扇了下小巧的翅膀,昂着脖子发出清脆的鸣叫。 有细小的羽粉随风落在少女脸上,她似有所感,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半响,终于缓缓睁开眼, 林然迷迷糊糊醒来,先看见的就是一棵树,一棵青翠斜立的河柳。 林然愣住。 面前已经没有了交错粘腻的红河、没有了一朵朵不详盛放的紫晶花、也没有废墟灰败的金都。 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脸上,亮澄澄的,有着温暖的温度,林然嗅到草木和泥土的那种属于自然的干净气息,空气中水汽很足,随风扑在脸上,让她干涩的唇瓣都像是湿润起来。 林然抿了抿嘴唇的水汽,慢吞吞坐起来。 不慢不行啊,金丹都险些给人挖了,虚得不得了啊,这几天过的,哎呀妈呀,遭老罪了。 林然先摸金丹,再摸自己没有缺胳膊断腿,脑袋也好好安在脖子上,松一口气,去摸核桃,边喊:“天一?天一?” 天一没有动静。 林然心头一个咯噔,赶紧拿起核桃打量,浅棕色的核桃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却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欠欠地指着她脑门怒骂。 林然连喊了很久,天一都没有反应,她沉默了。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自从天一做她系统,他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林然从来没想过会与天一断了联系。 林然再仔细打量着核桃,一寸一寸地观察,确认上面没有任何裂缝或者异样的痕迹,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 它是怎么了? 它是系统,这个世界就算当场爆|炸也不会对它有什么影响,她挂了它都还能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就没动静了。 难道是时空局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林然止不住地忧虑,但她很快让自己止住那些念头,天一没有她想得脆弱。 “天一”,它是系统、是第一个诞生的系统,谁有事它都不会有事。 无端的猜测除了让自己疑神疑鬼没有任何意义,林然深吸两口气,把核桃收起来,不再做那些无谓的猜疑,重新专注当下。 她努力回忆: 为了阻止血祭大阵,元景烁和那个复生的邪修幽冥争夺作为阵眼的淬心塔的主|权,元景烁略胜一筹,在最后时刻靠着那抹魂念强行阻止了大阵成型,而他们也钻到魂念中以躲避罗三娘的追杀。 所以她现在就在那魂念中? 那元景烁和云长清呢?他们是不是也在这儿? 林然扶着树干站起来,下意识想往前走,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住,让她前进不得。 林然呆了呆,又往前踢了踢,踢到柔和的反弹,她挠了挠头,转身往左边走,也被挡住;再往右边走,还是被挡住。 林然:“…?” 林然往四周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只能在周围方圆一平米的位置移动,再远就动不了,像是有一层结界困着她,只让她在这里呆着。 林然无话可说。 眼一闭、一睁,从醒过来到现在就没有一件好事,可以,这很可以。 林然很怀疑是老天看她一再作死给她的报应——雷劫已经管不住她,要开始给她搞人身囚|禁了?! 林然苦思冥想,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办法。 …唉,她不夸张,她脑子真的不好使的。 林然仰头望天,沉默了三秒,果断蹲下,抱膝靠着树干闭眼睡觉。 车到山前自有路,她就不信,老天就是为了把她留在树下接鸟蛋玩? 林然没有猜错,因为第二天起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可以往前动一平方米了。 是的,一平方米。 林然:…也行、行吧。 蚊子再小也是肉,一平米一平米地走,给她十万八千年,她一定可以踏平整个沧澜界! 林然就是怀揣着这么一股子豪迈志气,一天一天地走,走过了拂堤的杨柳,路过了小石桥上秀恩爱的才子佳人,绕过了红砖绿瓦的小巷人家,最后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头,在热闹的叫卖声中,顺利走到了卖包子摊位的旁边。 林然:“…”她可真的太难了。 这应该是一座似江南水乡的小镇,街上行人不少,小贩叫卖声农妇讨价声孩童嬉闹声此起彼伏,本来还热热闹闹的,等她出现在街头却都止住,乡民们看着她一身血淋淋的古怪模样,窃窃私语。 林然感受到异样的氛围,看着对面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怯生生缩进母亲怀里,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悄咪绕到包子摊位旁边。 那里有块大石头,她这几天都藏在后面,既不会打扰包子铺老板的生意,也方便她悄咪窥视街头,万一见到了元景烁他们也能及时叫住 ——没办法,谁叫她现在的平米数还延伸不到街上去。 更惨的是之前她把钱都赔给了金都的租主,现在身上一块灵石没有、钱也没有,以至于现在连件干净衣服都买不起;据她观察这座小镇主要是凡人居住,也没什么修士往来,民风质朴,她这天天徘徊在街边已经够吓人了,再大摇大摆上街去,能给路边小孩儿吓哭! 林然现在还没有搞清状况,也不想弄得人心惶惶,她靠在石头后边,实在闲得无聊了,有一搭没一搭用小木棍画火柴人。 这一画就画到傍晚,金乌西坠,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林然终于能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包子铺老板正在点剩下的包子数,有些警惕地瞅瞅她,见林然自觉往旁边挪了几步才蹲下,松了口气。 这警惕心一放下,好奇心又上来了,包子铺老板悄悄打量她,见她虽然一身的血,衣服破破烂烂,却极是个秀美容貌,这几日也始终老老实实的没啥脾气的样子,犹豫一下,小声问她:“嗳,女娃,你是咋回事儿?” 林然还在用木棍画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和自己说话,清脆道:“我找人。” 包子铺老板:“找啥人啊?” 林然精神一振,连忙把元景烁和云长清的容貌装扮仔仔细细描绘了一遍。 “哦。” 包子铺老板认真地听完,摇头:“没见过,我在这儿每天看人来人往的,可没见过你说的这俩人。” 林然有点失望,不过还是乖巧说:“谢谢您,我再慢慢找找。” “暧,不用谢。” 包子铺老板摆摆手,露出清仓甩货的真实目的:“买个包子吃不?我这包子是咱青水镇里顶香的,皮薄肉厚,一咬嘴里直爆汁哦!” 林然摇头:“买不起。” 包子铺老板还琢磨着清库存早点回家呢,狐疑:“一个包子都买不起?” “真的买不起。” 林然老实说:“我身上最干净的就是兜了,我脸都没兜干净。” 包子铺老板:“…” 林然往身上翻了翻,不好意思挠头:“哦,我忘了我连兜都没有。” 包子铺老板:“…” 包子铺老板万万没想到一个人可以穷到这种地步,简直是骇人听闻、毛骨悚然,他对上林然眼巴巴的目光,心虚地挪了挪胖乎乎的身体,挡住装包子的屉笼,含糊着:“你不要想我白送啊,我这也小本生意,本钱都要一文钱的,要养一家老小,就算你是小女娃也不成,你可别做那美梦…” 他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嘟囔着:“…最多我最后看看要是有卖剩下的给你个尝尝。” 林然咬着唇笑,看着包子铺老板胖乎乎的身影,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努力往更远处挪了挪不打扰他生意,才重新抄起自己的小木棍,继续有滋有味画火柴人。 林然先画一个自己,再在自己手上画两个圆圆的核桃,再顺着自己最近的经历往前画,画金都、画云长清、画小月、画佩着刀的元景烁;又画凡人界的尹姑娘,画云天秘境拿着酷炫长剑的晏师兄楚师姐,画漂亮的凤凰,画叉腰骂人的傻娥子,画无情峰上捏着桃花枝的阿辛,画…… 林然正低头画得兴致勃勃,余光忽然出现一双男人的皂靴。 宽大的白袍袍尾轻轻拂起,醇厚的酒香从他提着的酒坛边缘丝丝缕缕地溢出,氤氲在空气中。 “这位姑娘,打扰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林然整个人都僵住。 她猛地抬起头,一道清癯俊挺的人影静静伫在面前,漫天瑰丽余霞在他身后敛起,青年白衣如雪,年轻的眉目俊美冷峻如刀削斧刻,神色却温和。 他微微垂眸,望着她,眉骨间渐渐凝起一点笑意,问她:“你是在等人吗?” “…哒。” 手里的木棍跌在地上,林然呆呆望着他,鼻子突然发酸。 师父。 ——燕州篇·卷三·完 第80章 第八十章 林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终于见到亲人了!这老多年终于又见到师父了, 她又可以做一条快乐小咸鱼、被捧在手心上的小公举了呜呜—— 一刹那,林然泪眼汪汪就要扑过去, 却突然察觉不对。 师父叫她啥?‘这位姑娘’? 师父不认识她? 哦哦,对,林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进入魂念中了,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是那位魂念主人残留的记忆。 那位魂念主人是多少年前的人来着?几百年?千年?千八百年前? 林然一个激灵, 炯炯打量江无涯。 他一身白衣、腰佩长剑,身量颀长,五官轮廓依旧,乍一看没什么变化, 但林然还是看出了区别。 她印象中的师父,清俊成熟, 无论看着谁、无论面对什么事,哪怕醉醺醺地被阿辛赶出门去、他回头无奈地扶额笑,那种笑都是平和的, 有着渊渟岳峙的持重与雍容。 但站在她面前的江无涯, 身上却有着更冷峻锋芒的势, 像是剑风抵在你脖颈, 哪怕他不说话,但任何一个修士、任何一个对危险有感知的人, 看着他, 就能知道这是个多么强大又可怕的剑客。 这是年轻时的江无涯。 这还不是她的师父, 这是年轻的无情剑、风华绝代的剑阁首徒, 是那个仍然一剑势压天下、压得三山九门四海九州无数英雄抬不起头的江无涯。 林然脑子当机了, 呆呆望着他好半天。 在修真界一个晚辈这么直勾勾盯着陌生的强者是很不礼貌的, 触怒了人家被当场杀了都没地儿说理去。 江无涯倒没有生气,只是心想这孩子别不是刚出来历练,家里人也是心大,这乱糟糟的世道放出来前也不给提点着些,也不怕被卖了还傻乎乎帮人数钱。 江无涯正这么想着,就见小姑娘瞅着瞅着自己,突然就扁下嘴巴,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就抱着膝盖,委屈巴巴地自闭起来。 江无涯:“…” 这是真的傻乎乎。 江无涯还有事,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也不知怎的,他却微微俯下身,扶着膝盖望她:“小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林然呆呆望着江无涯半响,才反应过来,年轻的师父可是不认识她的——在外面摸爬滚打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师父,还没来得及好好抱住大腿,结果她就被开除徒弟籍,再不是师父的心肝大宝贝了! 林然老伤心了,把自己抱成个球决定好好自闭一会儿。 正沉浸在自闭中,林然就听见他问自己话,她想说自己是进魂念的,结果那‘魂念’两个字刚出口就被自动消音了。 …这不能说? 林然又张嘴试了试“师父我是你将来收的徒弟啊”和“我来自几百年后”这种话,结果都被无形的力量自动消音。 林然:“…”好吧,看来除了每天一平米的这种空间限制,还不能说出真相。 林然搞不明白天道到底想干什么,但一抬头看江无涯看着自己哔哔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也没有生气、挺好脾气的样子,她心里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先含糊回答:“就、就走进来的。” 但江无涯却笑了下,指了指小镇城门,林然扭头望去,望见人来人往的城门。 这有什么特殊的? 就在她一头雾水的时候,城外一个练气修士落下来,穿过城门,林然看见城门处泛过一道水波状的流纹,在他肩膀打了个印记。 “所有进入这座城的修士都会被打上印记,这是我亲手设下的结界,应该还不到年久失修的地步。” 江无涯缓缓道:“所以小姑娘,你的印记在哪?” 林然:“…” 大概只有OVO可以表现她的心情。 江无涯好整以暇看着这小姑娘在一瞬的懵逼后陷入呆滞,左眼写着“妈呀”右眼写着“心虚”,连脑门的冷汗都具象化写着“憋催我你等等我考虑下这个淡该怎么扯!!” 江无涯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她还一声不吭装死,笑了笑,似不经意地摸了下剑柄。 “!”林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我没法说,我就是突然掉进来的。” 江无涯:“从哪儿掉下来?” 林然支支吾吾。 江无涯:“从天上掉下来的?” 林然瞬间高兴,一个劲儿猛点头:“没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 江无涯:“…”你倒是真会顺杆子爬。 江无涯不是很爱和人耍嘴皮子,当然,一般也没什么人敢和他耍嘴,但是看着这小姑娘水亮亮的眼睛,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哪怕他觉得她傻精傻精的不太老实,他的心也莫名有点软,话到嘴边、竟是不忍苛责。 总听人说面善面善,他不以为然,可这孩子真是让他看着面善。 “我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林然瞅着他摩挲着剑柄的手,有点委屈:“我不想骗您,我不是坏蛋,您别砍我。” 是的,这个时候江无涯的本命剑还没有被他亲手镇压以封印剑阁穹顶天牢,而是好生生地悬在他腰侧。 林然一点都不想体验‘太上忘川’的威力,剑下尸骸成山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柄剑是真正的大杀器,她现在只是个金丹、又受着伤,被砍一下,她这小胳膊小腿的当场就可以狗带了。 林然又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个球,见她这模样,江无涯却笑一下:“你认得这把剑?” 林然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太上忘川’是一把看着很普通的木剑。 甚至不是那种漂亮的青色翠木,而是老树枯干般的棕褐色,三尺长锋、古朴无华。 世人都会听过江无涯的赫赫威名,可只有很少的人见过这柄剑,而见过之后还活着、还能认出来的,那更是寥寥无几。 “…不认得,就是猜的。” 林然瞅了瞅木剑,瞅了瞅他,小声说:“我好像听谁说过,‘太上忘川’是一柄木剑,您看着还这么厉害,就大概猜出来了。” 又扯谎。 天底下的木剑多了去,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一个能光看着剑认出来他身份的,怎就她眼睛那么尖? 个小姑娘,长得这样乖、眼睛这么亮,结果小嘴叭叭的没一句实话。 江无涯慢慢摩挲剑柄,在林然越来越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突然顿时、握住。 林然头皮都炸了。 然后他自若地松开手,对着全身毛都快炸起来的她笑一笑,说:“那你可真是聪明。” 林然:“…” 这夸奖还能再敷衍点吗? 而且是不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林然悄咪狐疑瞅他,觉得年轻版的师父有点超出她的想象,江无涯却面不改色,又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问她:“你在等谁?” 林然不敢不答,乖乖又把元景烁和云长清的身形相貌描述了遍,江无涯听得挺认真。 “江公子回来了!” 旁边包子摊老板忙了好半天一抬头才看见江无涯,热情打招呼,等听见林然还在说那两人,一撇嘴:“江公子,没这俩人,她说这俩人我一个都没见过。” 林然有点惊讶包子摊老板也认识江无涯、还这么亲切和他说话,就见江无涯转过头,也很自然地回了声“是啊”,又问:“葛叔没见过?” “没见过。”包子摊老板边擦着屉笼边摇头:“我天天在这儿站着,咱这乡里乡亲的,进来个外人还能不显眼,确实没见过。” 江无涯点点头,看向林然:“你听到了。” 林然有点丧气,不过很快打起精神:“就算他们现在没来,也可能之后才来。” 可能他们进入魂念的时间不同,落进的位置也不同。 江无涯:“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然:“就继续等吧。” 江无涯看了看她所站的街边:“就在这里?” 林然苦逼地点点头。 江无涯看着她,半响缓缓道:“镇上虽小,也是有客栈的。” 这不用林然开口,包子摊老板立刻抢答:“她没钱,她连我个包子都买不起。” 江无涯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又定睛看了看林然,确认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金丹期。 ……一个金丹修士连包子钱都没有,这日子得是过成什么样。 江无涯许久没见过比自己还不会过日子的人了,无言一会儿,看着她蹲在路牙子边,一副小可怜样儿,揉了揉额角:“你跟我来,我带你找间客栈。” 林然仰着头,望着江无涯揉额,这熟悉的无奈模样,突然在她心口撞一下,让她心里说不出滋味。 这就是她的师父啊,会自然地叫一个凡人“葛叔”,也会叫起路边一个不认识的小修士、高高在上的元婴修士却愿意带她找间客栈住下。 林然摇了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在这里就可以。” 江无涯都要转身了,顿住脚,看了看她。 设身处地,林然都觉得自己过分不识抬举了。 林然觉得江无涯会生气,她抬头有点惴惴看向他,他倒没有动怒的意思,看着她,也没有多问什么,点了点头:“好。”就提着酒坛走了。 林然眼巴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突然丧气:“天一,师父走了,是不是再见不到了?”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没有熟悉的讽刺和调侃。 林然一下子更丧气了。 包子摊老板是个好人,晚上收了摊,走之前到底还剩了两个包子给她,林然不好意思:“不用不用,我辟谷了不用吃东西的。” 包子摊老板翻白眼:“你这女娃别当我这凡人好糊弄,你们修士不吃饭也得吃辟谷丹,你连根毛都没有哪买辟谷丹去,吃吧吃吧。”把包子塞她手里,推着摊车就走了。 林然拦不住老板已经走了,她被结界困着也不能往前追,她捏着包子,半响咬一口,还是肉馅的,特别香。 林然弯着眼睛笑起来。 第二天,林然确定自己又能往前一平米,就回到大石头后面打瞌睡,等天黑了,她再跑到街边蹲人,继续画她的火柴人。 没有天一、没有同伴、师父也走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活动区域受限、什么也不能说… 寂寞不可怕、困境不可怕,可怕的完全不知道该干嘛、完全看不到出路。 林然给老天整得没脾气了,画得无精打采,连火柴人都一个个垂头丧气。 不知过了多久,等林然从每日一丧中回过神,余光里已经出现一道修长的阴影。 林然呆了呆,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的温和的眼眸。 江无涯还是那副打扮,只是今天手里没了酒坛,负手站在街边静静望着她画的火柴人,也不知看了多久。 “师——”刚出一个字又被消音了,林然扁下嘴,随即高兴说:“前辈您没走啊!” 江无涯“嗯”了声:“昨天有事先回去,我这些日子都住在这儿。” 江无涯看见小姑娘眼睛一下亮了,如果她有尾巴,蓬松毛绒的大尾巴一定已经高高兴兴翘起来了。 江无涯问她:“你找到想找的人了吗?” 林然摇头。 江无涯:“要是一天找不到,你就一天在这儿蹲着?” 江无涯以为她会说是,却见她掰着手指头仔仔细细算了会儿,认真对他说:“不会,我算过,如果能横着算米数,我大概五年之后就可以走到对面那条街的客栈,五十年后就能走到城门,五百年之后说不定就可以在这座镇子里自由地游荡。” 江无涯:“…” 林然看着江无涯一言难尽的神情,露出伤心的表情:“您不懂前辈,这都是生活所迫。” 江无涯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 他不知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小姑娘,一身青衫被染成血衣,气息萎靡,身无分文孤零零蹲在凡人的街头,却没有愤怒没有慌张,还能这样生机勃勃地吐槽逗趣。 他想起自己昨天来时,也望见她蹲在街边、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木棍画画。 他昨天刚回来,半途听说街上来了个浑身是血的奇怪姑娘就转道来看看,与她说了小会子话,见她不像是邪修、也不愿意去客栈,就没有强求,因着酒蛇太不安分他就先拎着回去,本以为她今天已经等到同伴走了,结果他出来一瞧,好嘛,小姑娘还蹲在街边,活似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远远就透着股小可怜样儿。 江无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但是他看着这个黑黝黝的小脑袋,却叹了口气。 林然听见头顶一声叹气:“真不去住客栈?” 林然扁嘴摇头:“谢谢前辈。” “那吃不吃东西?” 林然惊讶抬头,江无涯看着她,换了种问法:“想吃什么?” 林然看着他温和的眸子,那眸中似有一点无奈、有又笑意,并不很浓,却足以柔和那眉宇间遥不可攀的锋芒与冷峻。 她突然觉得喉口发滞。 她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其实经历过很多更惨的境况。 她其实已经习惯了分开、习惯了离别、习惯了看淡悲喜和遗憾,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境况中忽略伤口和寂寞,独自摸索前路。 可是这一世,她有个师父,即使他不认识她、即使他觉得她稀奇古怪又满嘴谎话,他还是会停在她面前,背着手看看她胡乱画的火柴人,笑着问她‘想吃什么?’ 林然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想吃包子。” 江无涯看了看她,转身走向包子摊,林然小尾巴似的颠颠跟上。 江无涯还没开口,林然已经朝着高高举起爪子,五根漂亮的手指张得开开的:“要吃十个,肉的。” 江无涯点头:“葛叔,拿二十个。” “好嘞!”包子摊老板立刻高高兴兴去拿包子,边对江无涯念叨:“我昨天就想给您拿,结果您走得那快没叫住,您今天可得多吃几个,还是以前的味儿,一点不带变的。” 江无涯笑着说好,袖子却被轻轻拽了拽,他侧过脸,这不认生的小姑娘已经凑到他旁边,悄咪小声:“老板人好好,昨天送我两个包子,前辈您能不能多给他些钱,以后我有钱了还给您好不好。” 确实是半点不认生。 江无涯垂眼看着她,从她清亮的杏眼甚至能看清自己的倒影。 林然见江无涯望着自己不说话,又小小拽了一下,然后双手作揖,眼睛里写满亮晶晶的‘球球乐’。 林然厚脸皮地把小时候套路江无涯的卖萌招数全部捡起来,只可惜现在的自己变糙了也变老了,不再是那时候怎么看怎么可爱的小朋友了,卖萌的杀伤力恐怕也大打折扣,唉。 林然想抬头看看江无涯的反应,但下一瞬,头顶就被一只大掌压着揉了揉。 林然瞬间笑眯了眼睛。 哎呀,果然师父还是吃这套。 江无涯接过荷叶包的包子,眼疾手快留下几块灵石,在包子摊老板急着要还给他之前牵着林然走了。 林然跟着江无涯走几步,就走到她能走的边界。 林然不动弹,江无涯看看她,也不再走了,把其中两个荷叶包递给她,林然接过荷包美滋滋拆开,吭哧求咬一大口。 江无涯:“好吃吗?” 林然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江无涯看她吃得实在香,给自己都看饿了,拆开自己的荷叶包,干脆也这么站在街边吃,吃着吃着,忽然忍俊不禁。 他竟然真和个小姑娘站在街边一起吃包子。 林然正奇怪看江无涯自己莫名笑起来,他就看向自己:“你叫什么?” 林然咽下嘴里满是麦香的包子皮:“我叫林然。” “林然。” 江无涯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望着她圆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嘴角还有白面屑的样子,莞尔一笑,把手帕递过去:“把嘴巴擦擦。”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林然其实很少听过江无涯年轻时的事。 外人都看她是江无涯唯一的弟子, 该是对师父了如指掌,但其实不是,江无涯很少提起他的往事, 包括奚辛、掌门阙道子, 他们全都不提。 尤其是奚辛,有时候她悄咪伸出试探的小jiojio, 多问两句, 他还会生气,冷笑一声放下筷子就走,这林然就很麻爪, 哪怕知道他九成九可能是装的、是故意转移视线,她也不敢再继续问——因为每每要伏低做小费好几倍的功夫才能给奚爸爸哄回来。 久而久之,她也长记性了,她机智地不去招惹奚辛,她去朝着江无涯使劲儿。 江无涯当然没办法像奚辛那样任性甩脸子, 她可是师父的心肝大宝贝,师父舍不得说她、也舍不得拒绝她, 但是林然觉得江无涯比奚辛更狠——因为每当他用那种温柔又无奈的目光看着她、微微蹙眉叹一声气的时候, 比任何拒绝都管用。 每一次, 林然嘴巴张了张, 愣是每次都问不出口,只好在师父温柔含笑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什么叫以柔克刚?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从那时起林然就知道,最宽厚温柔、最没有脾气的江无涯, 也是最不能招惹的那个。 林然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猜测,从那些似真似假支离破碎的流言和谣传中, 她试图拼凑出一个江无涯的过去, 她想过江无涯年轻时任何可能的样子, 但是当真的看见他,她就知道,那些猜测都没有意义。 因为这就是活生生的江无涯。 此时她正盘腿坐在湖边啃桂花糕。 她已经穿上崭新的青色法衣,布料特别柔软,通体素色,却在袖口绣了几朵小巧精致的白花,显得格外秀雅。 她坐的新垫子也软软的,跟床一样大,她在上面横着打滚都可以;她盘着腿中间夹着个红木食盒,每一层抽屉都是拉开的,里面摆满了各种不同款式小点心,林然刚吃完好几块咸肉铺,挑挑拣拣拿出个桂花糕啃。 桂花糕是用糯米和蜂蜜做的,做成晶莹剔透的桂花模样,里面包着满满还在流淌的馅,一口下去满嘴桂花的香气,美得林然眯起眼睛,不过她也没忘了盯着湖面,一根长长的鱼竿从岸上架在湖面,细细的鱼线垂进湖里,已经好半天没有动静。 林然聚精会神盯着鱼线,突然,鱼线颤了颤。 “!” 林然立刻扑到旁边,晃了晃摇椅:“有了有了!” 摇椅被她摇得晃悠,躺在里面的人慢吞吞动了动,林然赶快拿起遮住他脸的草帽:“前辈快醒醒!鱼要跑了!” 草帽被薅走,明媚的阳光一下洒在脸上,江无涯被光生生晃醒了,睁开眼,眼前就是一张放大的秀气脸蛋,黑亮亮的大眼睛巴巴瞅着自己,一只写着“馋”一只写着“好馋”。 江无涯:“…” 江无涯在这样炯炯的目光中连哈欠儿都硬生生咽回去,伸手去摸索鱼竿,林然赶紧把鱼竿递给他,还殷勤跑到后面给他把摇椅扶好,就怕影响他发挥。 江无涯还能说什么,他只好坐起来,扶住鱼竿的手柄,修长的手顺着鱼竿一寸寸往前握。 已经被鱼扯得下弯到即将折断的鱼竿就这么被生生往上撑起来,那边气势汹汹,江无涯慢慢地放线、再收、再放…几次鱼线将将要崩断,可他始终不紧不慢,就这么小半刻钟后,江无涯站起来走向湖边。 一道绚烂如虹的尖芒恰破水而出,杀气腾腾扑向江无涯的脸,江无涯捏住鱼线,它立时无力坠在地上,江无涯弯腰把它捡起来,拎着往回走。 林然早抱着水桶准备好,颠颠跑过来,江无涯把文鳐鱼放进桶里,林然低头去瞅。 水桶里是一只很漂亮的鱼,它有着彩虹般的绚丽颜色,没有鱼鳍而是鸟类般的翅膀,翅尾是轻纱般的剔透,在水中游动时仿佛仙子披着彩纱在翩翩起舞。 这盛世美颜一看就不是普通鱼,也确实不是,这是文鳐鱼,向来只在东湖瑶池那边最纯净的水域生长,是正儿八经的神兽血统,吃一口修为大增延年益寿的! 多好看多珍贵不说,重点是上次江无涯给她抓了一条尝尝,那味道极其鲜美!极其鲜美!! 林然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鲜甜的鱼,一条根本吃不过瘾,她始终念念不忘,江无涯有心再给她抓,但这鱼又稀少又凶残,极其不好抓,好多天了都没个影子,就今天运气爆表才抓到一条。 “别离这样近,甩尾打着你。” 江无涯看她眼珠子都恨不得贴水里,无奈捂着她眼睛把这小脑袋抬起来,恰好文鳐鱼缓过劲儿来,暴躁一甩彩翅扫出一片锋利水箭,噼里啪啦全刺在江无涯修长的手背,江无涯眉目不变,手伸进去直接掐住鱼鳃,林然只听见几声形似婴儿尖叫的惨叫,江无涯已经若无其事收回手,把桶提给她:“好了。” 林然又一探头,果然刚才气焰嚣张的文鳐鱼已经半死不活飘在水面,偶尔抽搐一下。 让你嚣张,活该。 林然嘎嘎笑两声,提着桶颠颠跑到江无涯旁边,江无涯已经重新拿起鱼竿,撑着额慢慢打了个哈欠儿,在鱼线娴熟绑上另一块灵髓晶。 是的,他用灵髓晶钓文鳐鱼。 林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被活生生镇在当场,她万万没想到自家穷得连丹药都吃不起的师父年轻时候这么彪,这不能说是视金钱为粪土,只能说败家得丧尽天良。 林然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觉得为了吃条鱼太破费了,然后江无涯就收起了灵髓晶,掏出了一把元婴期妖兽的内丹… 是的,一把。 江无涯:“你喜欢哪个?” 林然:… 林然:“爸爸,饿饿,饭饭。” 江无涯笑了,揉揉她的头发,之后林然就有了一串鲛丹编成的手环,每一颗都有着大海那样蔚蓝剔透的颜色,风吹过时会发出轻灵动人的歌声。 林然蹲到他旁边:“还要钓吗?” “今天难得天气适合,该是能多钓上几条。” 江无涯灵巧绑好灵髓晶,睡得久了身子骨有点僵,他活动下肩膀,颀长俊瘦的身形慢悠悠伸展,像一柄敛芒的剑。 他坐在摇椅,林然蹲他旁边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江无涯心里发软,又揉揉她的头,林然干脆顺着劲儿坐下,叠着手臂放在摇椅扶手,搭着小脑袋问他:“前辈,不是说这种鱼只在东湖那边有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这座青水镇基本就是个凡人小镇,虽然民风质朴,称得上半个人杰地灵,但绝对和洞天福地没有一毛钱关系,文鳐鱼这种对环境要求极高的生物也不知在这里活下来的。 “是我师尊放的。” 江无涯放松后背靠住椅背,随口道:“我师尊师母曾去过东湖游玩,师母喜爱文鳐鱼美丽,东湖遥远不常能去,师尊就移了一些文鳐鱼过来,这样什么时候想欣赏了出门就能看见。” 林然瞬间“哇”了声。 师父的师尊,那不就是她师祖?怎么以前从来没听师父提过?! 林然知道的是楚如瑶的剧情线,整个故事里对于江无涯也不过提了寥寥几句,连奚辛都没有,更别提江无涯的师父了。 林然至今都不知道天道想让她做什么,但是能了解师父往事的机会可不多,林然当然抓住机会:“前辈师父和师母好恩爱哦。” 江无涯有点好笑瞥她一眼:“你很好奇?” 林然怕都喂到嘴边的八卦跑了,顿时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我都行,如果前辈想和我唠唠我就听。” 江无涯看着她努力装出乖巧、其实耳朵都快竖起来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浓。 “其实也没什么。” 江无涯道:“这是我师母的家乡,我师尊师母常年住在这里,这次我正好路过,事情办完了,顺道就来探望他们。” 林然眨了眨眼。 江无涯:“不过他们凑巧出门,得过阵子才回来,我也不急着回去,就在这边住些日子。” 林然继续巴巴看着他。 江无涯:“好了。” 林然:“就没了?” 江无涯:“…你还想听什么?” 林然也不知道想听啥,但是她觉得这也太少了,刚竖起耳朵就没了。 林然想了想:“要不前辈您再细致展开讲讲。” 江无涯闻言似笑非笑看了看她,眼神有种形容不出的洞察和明透,林然心里莫名发虚,试图萌混过关:“前辈…” “撒娇也没有用。” 男人宽厚的手掌压了压她头顶,指腹抚平她被风吹翘起来的呆毛:“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去烧水,我这里又有鱼上钩了。” 江无涯声音很温和,但是他做的决定从不会动摇,林然知道今天的八卦时间结束了,扁着嘴巴去旁边擦着天火石烧起天火,又在火堆上架起之前江无涯给的炼丹的炉鼎。 那条文鳐鱼感受到天火的温度又开始在水桶里使劲儿扑腾,林然不管它,不一会儿江无涯从湖边走回来,手里竟然一左一右提着两条鱼。 林然立刻闪人,江无涯掀开鼎盖,把手里疯狂挣扎的两条文鳐鱼放进去,再把水桶里那条倒进去,然后摸出几颗林然不认识但一看就很厉害的丹药也一并扔进去。 炉鼎里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响,伴随着文鳐鱼惊悚的尖叫,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活吃孩子。 林然蹲在老远捂着耳朵,眼睁睁看着江无涯淡定掏出一根黑不溜秋的长棍,在鼎侧敲了敲就化成一根汤勺,往里面搅和了两下,就把鼎盖盖上。 林然:“…” 林然直直盯着那根汤勺,不是很敢猜那是个什么东西。 江无涯走回来,见她苦大仇深盯着自己手里的汤勺,掰下来块递给她:“是种水生矿石,尝尝,是甜的。” “…”林然不好意思拒绝江无涯,吞了吞喉咙接过来,犹豫着舔了一口,睁圆眼睛:“真是甜的。” 江无涯笑起来,又掰了块给她:“这个养身体,你吃点好。” 林然一手一块黑黝黝的不明矿石,边啃边好奇问:“前辈,你怎么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炉鼎煮鱼,天火烧柴,矿石当汤勺,用灵髓晶钓鱼…艾玛,这日子过的,一时竟然说不上是物尽其用还是暴殄天物,反正充斥着奇思妙想和有钱任性的嚣张。 “不记得了。” 江无涯从食盒里抓了把瓜子,重新往后靠在摇椅悠悠地摇:“走的地方多了,东收一点西收一点,慢慢就多了。” 林然看着江无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剑客,凌厉、飘逸、冷峻,和他的剑一样生人勿进,好像该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可他却可以靠在摇椅里,望着烧鱼的炉鼎,慢悠悠地嗑瓜子。 这画面能让任何人惊掉眼珠。 可林然却觉得很自然,甚至让她莫名开心起来。 世人把他神化,把他捧上云端,可他从不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他只做江无涯,只做他自己。 这就是她的师父。 江无涯感受到灼灼的目光,微微抬眼,见小姑娘盯着自己,笑了笑:“看我做什么?” 林然摇摇头,也不吭声,就是挪到他旁边,脸颊几乎碰到他搭在扶手的手背。 江无涯心里叹气,觉得这孩子实在是会撒娇。 他低头拿了颗完整的瓜子捏开,露出里面鲜嫩的白仁:“吃吗?” 林然这次点头了,可乖地伸出手,江无涯把瓜子仁放到她细白的掌心,又拿来一把慢慢地捏,捏一个她吃一个,她吃一个他再捏,两个人配合得还挺好。 “啊!师兄——” 就在这时,一声凄惨的大喊仿若晴天霹雳,林然被嚎得一个哆嗦,只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江无涯长腿已经被个大型不明人形生物抱住。 “师兄啊!” 那人一抬头,露出张被刀风刮肿了的脸:“师兄!我们被人欺负了!” 江无涯正给小姑娘捏瓜子呢,猝不及防腿上就多了个大型累赘,他险些没当场给踹出去,腿都伸到一半了,他看见那张凄惨的脸,腿将将停住,江无涯惊讶:“脸怎么搞的?” 林然险之又险捞住手里的矿石没掉地上,她抬头随意瞅一眼,出乎意料是个年轻俊秀的青年,就是瞅着有点眼熟…眼熟? 林然再定睛一看,三观当场没裂开:我的妈!这不是掌门师叔阙道子吗!! “师兄我们被打得好惨啊。” 作为未来的万仞剑阁掌门、现在被誉为九州最有名士温润风度的翩翩君子剑,阙道子同志在这个没人看见的湖边角落彻底不当人了,抱着江无涯的腿哭得那叫个声嘶力竭:“我日了玄天宗那个仲狗贼!打人不打脸,他居然砍我的脸!明明我也捅了他一剑,结果肩膀伤得没有脸明显,好像我比他差多少似的!我呸啊他一定是故意的卑鄙无耻臭不要脸——” 江无涯:“…” 江无涯:“应该是只有你这么想。” 毕竟阴眼看人阴。 江无涯也见过玄天宗的仲光启几次,双方切磋小试一二,江无涯觉得那不是个心机深重的人——反正心眼肯定没阙道子多。 “师兄你竟然还给那狗贼说话?!”阙道子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悲愤欲绝:“师兄你不能这样!你得给弟弟们讨回公道你找机会去打死他啊——” “…”江无涯额角青筋欢快跳了跳,终于一脚把他踹开:“差不多行了。” 阙道子轻巧往后一跃,哭半天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被踹开后也不装了,正眉开眼笑想说什么,就对上一双呆滞的眼睛。 “!”阙道子这才注意到大师兄身边还有个小姑娘,蹲在那儿维持着咬乌矿的姿势,木然地望着自己。 阙道子:“…” 阙道子缓缓露出个端庄礼貌的笑容,朝她自然地点了点头。 林然:…啊这… 阙道子面上含笑自若,内心瞬间化身尖叫鸡:啊啊啊竟然还有外人!啊啊竟然被看到了!啊啊啊他的形象—— “这是我的师弟。” 江无涯摸了摸林然的头,指着阙道子轻飘飘说:“别怕,他人不坏,只是脑子有坑。” 阙道子:“…” 阙道子:“??!” 阙道子还没有为大师兄如此自然娴熟地黑自己而无语,就被江无涯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家大师兄竟然身边有了个小姑娘?还揉人家小姑娘的头?还这么温声细语和人家小姑娘说话?! 阙道子迅速炯炯打量林然,目光从她手上的乌矿、穿着的霓裳法衣,到腿边的食盒、坐着的云织羽垫…最后盯着她手上还没吃完的瓜子仁,又看向江无涯手里已经积了一小捧的瓜子壳,整个人表情变幻莫测。 林然看着阙道子这一系列的面目表情变化,她看川剧变脸都没这么精彩。 不是,温文尔雅的掌门师叔,年轻时候也这么放荡不羁的吗? 林然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她默默低头吃干净瓜子仁,默默把那一小旮沓黑矿石含进嘴里,然后默默走向炉鼎。 她需要喝口甜甜的鱼汤冷静一下o(*≧▽≦)ツ 江无涯看着林然一系列动作,熊孩子终于有借口理直气壮飘去炉鼎边偷吃,他望了望她兴冲冲举着汤勺去捞鱼的背影,转向阙道子:“你吓着她了…” 阙道子终于重拾语言能力:“我——” 江无涯面不改色继续:“…所以你滚蛋吧。” 阙道子:“…” “什么意思?师兄你什么意思?!” 阙道子抓狂:“这才多长时间师兄你哪捡个小姑娘?” 江无涯想了想,觉得不是很好解释,他也懒得给别人解释,于是给出万能模板:“我看她有缘。” “有缘?!”阙道子万万没想到这话竟然能他家大师兄嘴里听见:“那她什么背景什么情况为啥出现在这儿?” 江无涯摇头。 阙道子震惊:“摇头啥意思?” “意思是,这些都不重要。” 江无涯淡定说:“重要的是,我看她有缘。” 阙道子:“…” 阙道子猛地拔剑:“大胆何方妖魔胆敢夺舍我大师兄!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是不是欠揍。” 江无涯失笑,扔了把瓜子给他,阙道子横过剑身接住,瓜子叮叮当当落在剑身上一颗都没有掉下去,江无涯说:“你先回去歇脚,还是原来那宅院,我一会儿再回去。” 多了个林然,阙道子不免就重新背起自己的偶像包袱,连瓜子都没好意思嗑,往兜里一揣,瞅了瞅那边小姑娘在炉鼎前的背影,当即咂舌,小声说:“还给钓文鳐吃,大师兄你到底要干啥呀,这也宠得太厉害了。” 江无涯笑了笑,没说什么:“回去吧。” 阙道子从来没见过江无涯这幅模样,简直跟中了邪似的——可全天下有什么邪能迷惑他江无涯?! 阙道子还想问,可是他看江无涯没有多说的意思。 他太了解大师兄,江无涯不想说,那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个字。 阙道子好奇死了,可也不敢问,又看林然两眼,只好先走了。 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是他们剑阁的几个师兄弟出来游历,听说江无涯在这儿兴冲冲来找大师兄耍的,结果可倒好—— 阙道子回想着刚才江无涯冷酷无情把自己轰走的模样,心想八成大师兄不乐意带他们耍了,他指定是要抛弃他们一心哄人家小姑娘耍了。 阙道子心里猫爪子似的挠啊,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挠心挠肺,于是飞速跑回去,一推门就亢奋朝着师兄弟几个喊:“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咱们大师兄捡了个小姑——” “嗳?” 阙道子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茫然地挠了挠头:“人呢?” “这呢。” 凉凉的声音从屋里响起,阙道子全身骤然一僵,眼看着屋门无风而破,余霞打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玉冠绛红斓袍的少年慢条斯理踱步出来,狭长浓丽的凤眸斜来一眼,靡色幽凉:“接着说啊,你们大师兄,怎么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林然。” 林然正吭哧吭哧挑着鱼刺, 突然听见天一的声音,给她当场一噎,鱼刺直接卡嗓子里。 “呜呜——” 江无涯正在收拾炉鼎, 鼎内壁被文鳐鱼生生撞出好几个小坑,听见声音一回头, 好家伙,小姑娘小脸涨红捂着喉咙可怜巴巴望着他, 眼睛都是泪汪汪的。 江无涯有点麻爪, 这是卡鱼刺了? 他快步走过来,提过食盒取出两块糕点给她,林然赶紧吞下去,又吞咽了下, 顿时更哭丧了。 “…”江无涯撑着膝盖,也有点发愁,文鳐鱼刺又不是普通的鱼刺, 吞不下去也不能靠喝醋软化。 要是阙道子他就不管了,卡个刺又要不了命哪那么多矫情。 但这不是不一样嘛。 “下巴抬起来,我看看。” 林然自己的时候挨雷劈都活蹦乱跳的,但现在不是有人宠着了嘛,她可心安理得地抬起头, 跟等着鸟妈妈喂食的小鸡仔似的, 嘴巴张得大大的:“啊~~” 江无涯翻腾几下,翻出一套以前不知哪得的医修银针, 从中取出两根细长的银针。 天色渐渐暗了,这边光线不好, 看嗓子里面有点黑, 江无涯轻轻捏她细白下巴又往上抬了抬, 终于能看清粉色的喉管,粉粉嫩嫩的小舌头正卡着根刺。 刺不大,但扎得挺深,给浅粉色的小舌头都扎成微微淤血的深红,看着怪可人心疼。 “不动啊。” 江无涯屈起手指提着她下巴不让乱动,另只手捏着两根银针探进去。 林然脸被抬着不让动,眼珠圆溜溜地转,这个姿势江无涯靠得很近,她看见他清俊细致的眉目,恨不能尺子寸寸标出来的三庭五眼,从鼻梁到鬓角、从眉骨到下巴的弧度,有如山水泼墨点染、深浅轮廓层次分明,是画都画不出来的好看。 林然有点理解当初天一撺掇她没钱就把师父卖了,修真界遍地是美人,可她师父摆出去也绝对是牌面中的牌面! 可惜师父也就现在靓,等收她当弟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修边幅放飞自我了唉…… “好了。” 林然只感觉喉咙轻轻刺一下,江无涯已经夹着鱼刺出去,她试着吞了吞嗓子,还是发疼。 “刺得深了,有些淤血。” 江无涯不让她合嘴,又往那微微肿出血丝的小舌头处细致瞧了瞧,确定没有其他伤口了,给喂了颗丹药才给小嘴巴合上。 林然咂巴着丹药,丹药一咬碎化为清凉的气流,嗓子的伤口迅速愈合了,回味还是甜甜的。 林然发现江无涯身上带的好多东西都是甜的,但他自己其实不爱吃甜食,现在用来哄她是驾轻就熟,也不知道是以前哄什么小孩儿留下的习惯。 江无涯看她没事了,把银针收起来,照例问她:“跟我走吗?” 林然摇摇头,江无涯也不强求,指了指湖那边的小木屋:“东西都留好了,晚上回去睡,传讯符给你了,有事叫我。” 江无涯想了想:“你想找的人,我也已经着人留意着,不用你去街边等。” 林然脆生生:“谢谢前辈。” 江无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揉乱她头发。 小姑娘眼睛会说话。 林然都怀疑自己头发真有那么好撸,照江无涯这个频率她很怕自己什么给撸秃了。 “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林然下意识说‘也不——’,全身一个激灵,满脸茫然看着江无涯。 江无涯目光似笑非笑,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林然强作镇定,无辜眨巴着大眼睛。 好在江无涯并没有纠缠。 “我走了。” 林然小鸡点头:“好的好的,前辈再见前辈晚安。” 江无涯看了看她,唇角噙着不明意味的笑,摇着头负手走了。 林然看着江无涯背影消失,立刻掏出核桃:“天一!天一天一!” 她叫了好半天核桃都没有反应,就在她失望要把核桃收起来,冷不丁冒出来天一飘忽的声音:“…嘶——信号——” 林然:“啥?” “嘶…西…西——” 林然隐约听见个“西”,再结合之前的“信号”…她试探着往西边跑,一直跑到她所能到的区域边缘。 这一跑林然才发现,她所能到的区域比她原来计算得还能远不少,似乎这些日不知不觉扩张的速度远超过每天一平方米了。 林然暂时没工夫琢磨这个:“天一?你怎么样?” “听见了。” 艾玛,这还真是信号的问题。 天一的声音终于清晰一些,它语速很快:“我没事儿,时间紧来不及细说,你往西边去,找——” “找什么?天一?” 天一的声音戛然而止,林然再叫它就没了回应。 不过好歹终于能有联系了,知道天一没事,林然松了口气,捏着核桃往四周望。 西边? …… 江无涯穿过小巷,已经是傍晚,城中一天的忙碌结束,吃过饭的乡民搬着板凳在街头巷尾打牌聊天,一见他热情打招呼。 “江公子!” “江公子回来了。” 小孩子也跑到他腿边拍手欢快转:“江叔叔!江叔叔!” 巷尾一个坐在摇椅的年迈阿婆抬起手:“小江,是小江回来了。” 江无涯顿住脚,望着老人模糊混沌的眼睛,弯腰轻轻握了握她枯涩的手,笑着说:“是我,陈阿婆今天怎么样?” “好着呢,你晚上吃饭了没?” “吃过了,阿婆也吃过了?” “吃喽吃喽,晚上要多吃点哦,长身体哦——大子,家里新蒸的馒头快给小江包一笼。” “不用了,家里都不缺。” “什么缺不缺的,那外面卖的能有阿婆蒸得香,你还有还有几个师兄弟一起来的…小辛来没来啊?” 江无涯笑:“小辛过些日子来。” “哎呦呦那好呀,你回来了,小辛也回来了,那更得把馒头拿回去…等过几天阿婆给你们做糖酪酪,哎呦,小辛最爱吃甜的了…” “阿婆,您还记得。” 江无涯止不住笑:“好,馒头我带回去,等他回来我带他来您家蹭饭吃。” “哎呦呦那可好哦…你们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能住些日子,等师父师母回来…” “……” 江无涯抵不过热情,两手到底塞满了东西,这都是乡亲们的心意,江无涯也不收到空间戒指里,就这么提着慢悠悠往家走。 他有许多年没回来了,可这里一切都如原样,青砖红瓦、袅袅炊烟,质朴热闹的俗世烟火中,是小桥流水人家。 时光都似在这里凝固,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感慨苍天的厚爱,在这一片世外桃源,仿佛连岁月都不忍流逝。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这从不是时光不忍流逝,而是有人在强留。 江无涯闭了闭眼,继续往前走。 转过路口,江无涯一抬头,就看见几个人影在门外徘徊,脑袋凑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都在门外杵着。 剑阁几人听声抬起头,看见巷口的江无涯,瞬间如蒙大赦,颠颠跑过来:“大师兄!您可回来了!” “哎呦大师兄拿了好多东西,快快别累着师弟给您拿。” “这么晚回来大师兄吃饭了不?口渴不?快进门歇歇脚…” 不过眨眼功夫,江无涯手里满当当的东西都被孝顺的师弟们争着分走了,江无涯好笑地把空手负在背后,看着他们:“你们又做了什么坏事。” 一群砍人如砍鸡的剑阁弟子半点没有外面的凶残,萌萌哒装傻三连:“大师兄你说啥?啥意思不明白我们听不懂哦。” 江无涯懒得和他们磨叽,直接走上台阶推开门,乍一眼没看见人,江无涯走进去,往四周望了望,才在右庭的小石桌边看见两个人。 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正是之前才被他轰回家来的阙道子,坐着喝茶的却是个少年。 少年着绛红满绣斓袍,头戴莲花玉冠,身形纤细,头发乌黑发亮,细腻雪白的肤色在斜阳下几乎像是透明的,一张极其精致浓丽的容貌,凤眸狭长,望向人时,像敛着一池泠泠潋滟的春光。 看见他,江无涯顿时明白他们怎么个个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江无涯心里无声叹口气,却露出笑容:“小辛来了。” 奚辛没有理他,只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喝茶,纤长白皙的手指被深色茶杯衬得如玉,奇异地让人移不开眼。 阙道子一大高个,站在少年身后却像是活活矮了好几头,缩手缩脚站在那里,一看见江无涯连忙投来求助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 奚辛不说话,江无涯也不在意,自然地走向石桌,边自顾自说:“师尊师母得过些日子回,刚才路上陈家阿婆还与我问起你,硬是塞了笼热馒头,我推脱不过就收下了,你来得正好,给你拿块尝一尝?” 奚辛终于把那杯茶喝完,茶杯放在桌上,他歪着头,红艳唇瓣翘起一角,笑得那样秀丽可爱,吐出的字眼却轻飘飘的;“大师兄,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几个师弟都有点不高兴他的态度,心里腹诽着但也不敢吭声,江无涯面色不变,只瞥他一眼:“吃就吃,不吃就去睡觉,你的屋子还在原来的位置,自己收拾。” 奚辛站起来,却不往里屋走,而是走到江无涯面前。 江无涯不熏香,他是个纯粹的剑客,身上只有天然清冽的凉意,或带着一点不散的酒香,寡淡得正如他的剑。 但今天,奚辛却嗅到一股浅浅的香气,像是竹香,缠在江无涯身上冷咧的酒香里,如丝缕若隐若现。 是女人的味道。 奚辛笑得愈发靡丽,带着几分隐秘的恶劣。 “不必了。” 奚辛瞥过安静如鸡的阙道子几人,似笑非笑看了看江无涯:“我就不在这儿碍着你们师兄弟们相亲相爱了。” “大师兄…” 他眼波流转,轻轻一笑:“可要好好休息哦。” 江无涯拧了拧眉,因为奚辛异样的语气。 不等他叫住,奚辛已经绕过他,足尖轻点几下,身形如羽燕鬼魅般的消失了。 “呼!” 除了江无涯的所有人都松口气,阙道子瞬间变脸,凶神恶煞朝江无涯身后躲着的其他人扑过去:“你们这些混蛋,居然不叫我就自己跑了!还是不是兄弟——” “这不是来不及吗!” 一众弟子被恶扑暴打,当即吱哇乱叫,首当其冲的龚肖抱头大喊:“他突然就来了我们自己跑都跑不及哪有功夫叫你,我们只能被按地上碾脸暴打你好歹能多苟一会儿,死兄弟不死贫道啊二师兄!” “!!好好好二师兄这就也让你感受被碾脸暴打的快乐!” 阙道子勃然大怒,操着剑追着龚肖满院子跑,其他人在旁边煽风点火嘎嘎笑。 江无涯收回望着奚辛消失方向的目光,转头看见一屋子鸡飞狗跳,揉了揉额角:“行了。” 江无涯一开口,师兄弟几个停下追跑打闹,阙道子悻悻放下倒举着的剑柄,摆摆手:“滚滚滚,等我一会儿再揍你们。” 龚肖笑嘻嘻做了个鬼脸,师兄弟几个勾肩搭背拎着江无涯带回来好吃的兴冲冲分|赃去了,前院重新安静下来。 等其他人走了,阙道子渐渐正了神色:“大师兄,这次来其实是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江无涯看他眼神隐含忧虑,暂时把奚辛的事放一放,在石桌边坐下:“坐,慢慢说。” 阙道子坐下,犹豫着怎么说:“是这样,这次我们不是去幽州吗,绕着绕着就正好到了妖族边界,师兄弟几个说就这么回来没劲,我们就…就悄悄转道往妖域那边走了走。” 说到这儿,阙道子有点心虚,毕竟妖域和人族契约,他们三山九门的人没有大事不能踏足妖域的。 江无涯有点无奈,不过也没什么资格说,毕竟他前些年也不是没乔装去妖域游历过——好奇心和作死欲向来是剑阁人代代相传的优良品质。 “然后呢?” 阙道子舔了舔嘴唇:“…因为怕被发现身份,我们也没敢太往里面走,就在妖域边界转了转,不过在那边我们意外发现了一座刚被屠了的妖山,山上只有血,尸体都不见了,而在妖山顶峰深处的一个山洞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快就要坍塌的空间裂缝,趁着它要消失前我穿过去瞧了一眼,裂缝的那头竟然是幽冥绝地!” 江无涯静静望着他。 “其实这都没什么,我想说的主要是…” 阙道子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荷包,荷包上绣着几株秀雅的桃花,那几株桃花枝杈蜿蜒到荷包边缘,还有一部分没绣出来,明显是一个并蒂荷包,与另个荷包拼成一起才完整。 这只是个普通荷包,哪怕绣得很雅致很有精巧心思,也不足以被阙道子和江无涯看在眼里。 但看见这荷包的时候,江无涯却瞳孔微微一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阙道子打量着他神色,小心说:“我似乎看奚师叔挂过这个荷包…” 江无涯很久没有说话。 他微微偏过头,望着天边渐渐暗沉的云彩,侧脸的线条冷峻而沉默。 “我知道了。” 好半响,阙道子听见江无涯沙哑的声音:“这件事我来处理。” ……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江无涯没来,林然打算再探索一下自己能走的区域。 昨天天一的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也不知到底要找什么,林然寻思着先去西边看看。 不过西边这个方位太笼统了,青水镇虽不大,但西边光延伸的街巷也有几十条,还有很多景观和湖泊,真要细细找什么东西并不容易。 天一给的信息点太少了,林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沿湖直接往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这一走林然发现,她能走的区域果然扩大了不少,沿湖没走多远就串进一条小巷,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差不多的红墙绿瓦,街头巷尾彼此串联,林然人生地不熟,走着走着就串了,在巷子里打转。 现在正是人们出门干活买卖东西的时候,巷子里空荡荡的也没人可以问路,林然在第三遍转到同一个路口的时候,沉默了三秒,在独立自强和求助外援中间衡量了一下,毫不犹豫蹲下,并掏出了传讯符。 一个优秀的弟子,当然要时时刻刻做好抱大腿的准备。 独立是什么?自强是什么?哪怕是走丢了这种屁大点的小事儿也要尽可能坚守咸鱼的品格——师父父快来救她啊!! 就在林然蹲在地上愉快地准备求助老父亲的时候,一片微凉的东西落在她脸上。 林然愣了一下,捏起那片,才看见是一片桃花瓣。 这附近还种了桃花? 林然站起来,往四周张望,遥遥望见对面几条街巷尾一座宅院里,一棵高耸繁茂的桃花树。 林然对桃花有种特殊的喜爱,这总让她想起剑阁、想起剑阁后山的那片桃林。 她往那边走,绕过转角一抬头,就呆住。 一枝娇艳的粉色桃枝斜弋旁出,正搭出攀细藤的青石围墙,而那旁边,不知何时坐着个少年。 少年坐在围墙上,漫不经心拨弄着花枝,华丽满绣的斓袍在晨曦光晕中折射出溢彩流光,那只手却又雪白得剔透,纤细莹润的指尖比女孩子更细腻好看。 不像个人,倒像只勾魂摄魄的花妖。 像是听见了声音,他歪了歪头,投来懒散的一瞥。 恰阳光自他背后遮住半张脸,林然只看见一只旖丽柔软的凤眸,像新蕊含露的一点水色,慵懒又高不可攀的风情,微微的漾。 …这是美到难以用语言描绘的一幕,那种倨傲又漫不经心的勾人几乎从骨子里渗出来,像美人春帐的红绳缠在她脖子,勾着她过去,去一亲芳泽。 林然望着这活色生香的景象,还没来得及品味久别重逢的高兴,就陷入了沉默: 是错觉吗,她怎么觉得…奚爸爸想打死她呢?!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林然可太了解奚辛了。 作为家庭食物链的顶端, 奚辛是当之无愧的爸爸,她和江无涯都得看奚爸爸眼色行事,哪天奚爸爸要是不高兴,那轻则白水煮榴莲, 重则辣椒炒大蒜——反正就是只要吃不死, 就敢给你往死里吃。 就这么的, 生生给林然锻炼出精湛的察言观色能力,奚辛抬一下眼皮子, 林然都能知道是哪根毛不顺了, 赶紧屁颠屁颠过去给奚爸爸把毛揉顺了, 这样奚辛就能放过她,把火力对准江无涯开炮…她就又机智苟过一天。 虽然这许多年没见,顺毛技巧有点生疏了,但奚辛这阴森森瞥来的那一个眼神,瞬间激起了林然满满的童年回忆。 林然仰头望着遥遥院墙上的奚辛, 细细打量。 就像江无涯, 这时候的奚辛和林然印象中也差别不大,脸庞柔和, 唇红齿白,眉眼中有一种糅杂着天真和冷骘的娇美,虽然看着小小一只,但怎么看怎么是大魔王的气场。 但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 比起将来,现在的奚辛虽然气质也阴凉凉的,一看就不是啥正经软萌少年, 眼神凶得让人瑟瑟发抖, 但仍然能看出是个少年人。 他的眼睛里还有光。 虽然那光并不是那么明亮、不是那么生机盎然, 但是…那毕竟是光啊。 林然直直望着奚辛,望着那斜坐墙头慵懒妩媚的少年,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奚辛看那女人停在那儿,呆呆望着自己。 奚辛挑剔打量她,长得还算秀美,气质干净,倒是一双眼睛清亮…但脑子看着不好使,呆愣愣站在那里,像个傻子。 所以这就是江无涯看上的女人? 奚辛几乎要冷笑出声。 让江无涯那个假圣人破功,他还当什么样的天仙美人,结果居然是个小傻子。 一个情窍不通的蠢东西,江无涯养来干嘛?过家家吗?教她怎么亲嘴吗?抱上床两个人一起装木头人,给自己活找罪受——到底是养女人还是养崽子?! 只看她一眼,奚辛就能想象到她和江无涯站在一起的场景,他们面对面说话,江无涯如果摸她的头,她一定傻乎乎低头去蹭他的手,笑得没心没肺。 所以江无涯连手指头都不会碰她一下。 不过这样正好。 奚辛翘起唇角,红艳的唇瓣比玫瑰花瓣更鲜嫩。 于是林然就看见,墙垣上的少年往侧后桃花枝斜斜依去,满绣斓衫披散,勒出一截弧度惊人的纤细腰线。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像虫巢中高高在上的女王挑选强壮听话的雄蜂。 一条长腿翘到墙垣,显出一点脚踝的皮肤,竟然比显露的丝绸裤腿更细腻雪白,他终于慵懒开口,声音泠泠高傲:“喂,过来。” “…” 如果林然是某校园霸总剧女主角,此时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叉腰,大喊: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我不过去;第三,你这个大猪头会不会好好说话这样的语气超欠揍知道嘛!! 但可惜林然不是。 她只是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炮灰工具人罢辽。 还是一个又咸又怂的工具人。 所以林然望着那美绝人寰的少年,思考了三秒,果断决定在奚爸爸发飙把她薅过去之前,圆润又不失优雅地自个走过去。 可惜,她是想走过去,但老天爷不允许。 当林然撞在那层无形的结界的时候,一瞬间她满脑子只有“吾命休矣”刷屏。 奚辛懒懒看着这个小傻子向自己走来,对于她的识相还算满意。 如果她敢跟他墨迹,她看见的就该是另种场景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反应他竟然不觉得惊讶,他看着她,好像理所当然就知道她会听他的话、她会乖乖过来。 大概她长得就是个好欺负的,奚辛漫不经心地想。 但奚辛刚这么想,女人就停住了。 她突然停在那条巷子口,捂着额头一脸悲愤,不往前走了。 奚辛脸色瞬间冷下来:“过来!” 女人不动,或者说她装模作样往前抬了抬腿,可一步都没有迈过来。 她竟然还敢糊弄他?! 奚辛一下就笑,笑得特别好看——像玫瑰染满猩血。 林然眼泪“唰”地落下来。 你是我亲爸爸求你别笑了,太吓人了。 “我真的想过去,可是我过不去了。” 林然眼看奚辛露出要杀人的表情,绝望发誓:“我骗你天打雷劈!” 奚辛已经要动了,听见她发毒誓顿了一顿,狭长凤眼微微眯起。 林然看他怒气值稍降,连忙说:“不信你亲自过来试试提着我过去,真的过不去!” 奚辛冷冷盯着她:“你在搞鬼?” “我真没有…”林然苦着脸,小心觑着他脸色,小声说:“…要不然有话你过来说?” 反正都是说话嘛。 这架势一看就不是偶遇,奚辛八成是有备而来,林然估摸着他从哪儿听说师父认识她,过来找她训话了。 林然一点都不奇怪,真的,毕竟江无涯是奚辛的亲师兄,奚辛向来都霸道,自己的食儿护得紧,和江无涯不对付是一回事儿,江无涯要是在外面有别的狗子那又是另一回事儿。 ——那她更完蛋了! 林然摸着自己已经不再软萌的老脸,悲伤地想,她已经不是当年刚上山的可爱小萝莉了,连卖萌都卖不好了,怎么讨奚爸爸欢心,奚辛不更得冷酷无情把她按在地上打?! 林然炯炯望着奚辛,一咬牙,如果一会儿奚辛要打她她就…先一步麻溜跪下。 她声音小小的,奚辛却听得清楚,声音瞬间阴骘下来:“你敢命令我?!” 林然心头咯噔:“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哦?” 奚辛慢条斯理:“你还敢不承认?” 林然:“…”是挑事的前奏。 这个时候不能回嘴。 林然立刻低眉顺眼:“不敢不敢,前辈说什么都是对的。” 奚辛冷笑:“这是什么语气,看你还是不服啊!” 林然:“…” 她懂了,这个时候她多吸口空气都是错的。 林然果断闭嘴,一声不吭低头装死。 “还敢装死…” 奚辛直勾勾盯着她,忽然弯起唇角,露出一点雪白的小虎牙,笑容顿时森冷无比:“好大的胆子。” 林然想,是,我胆子大——你等我马上被吓死一口胆汁喷你满脸! 林然打死不吭声,余光却瞧见奚辛还是站了起来,那一身残暴的凶气显然没有和她谈心讲道理的意思,顿时满脸生无可恋。 完了,奚爸爸要飞过来打她了。 林然想都没想就抱头蹲下。 奚辛站起来,正打算过去好好收拾这个蠢女人,就见她已经抱头蹲成个球。 娴熟,自然,毫不犹豫。 奚辛步子僵了一僵。 这是个女人?二话不说抱头就蹲等着挨揍的,这还是个女人?! 脸面呢?尊严呢?她还是个金丹修士,都不哀求、也不反抗一下的?! 这和他预料中反应半点不一样,奚辛看着她缩成团团的样子,明明已经老老实实向他服软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火“噌”地蹿起来。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胸前的盘蟒繁纹怒意流动,踩着墙沿的龙头彩履生生踩踏了大块墙垣。 “起来!” 傻子才起来,林然一边疯狂摇头,一边麻溜龟缩到墙角,确保自己后背贴着墙,一时半会只用正脸一面挨揍的时候,不由松了口气。 然后她就感觉一道暴戾的劲风刮过面前,下一瞬她被掐着下巴抬起头来。 一张靡艳秀美到难以描绘的脸庞直逼到眼前。 林然看见他细长的弯眉,眼睛精致又漂亮,眼尾高高地上挑,高傲放肆得目中无人… …可哪怕是这样生气,那满是怒气的眉宇也酝着一段说不清的妩媚的娇。 林然觉得自己不是看脸的人。 可他真的太好看了呜呜…这么可爱的阿辛崽崽就算打她她也不舍得反抗呜呜。 林然绝望了,见奚辛阴飕飕盯着自己,脸颊连着纤长的脖颈都被气红了大片,衬在雪白的皮肤上红艳艳的好像被怎么欺负了一样,林然顿时不行了,她可没出息地脱口而出:“算了你打吧,只要别再生气好不好。” 话音落下,周围一阵死寂。 奚辛瞳孔微微收缩,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是说,打是可以打…”林然悄悄捂住一半脸,小心翼翼:“不打脸行吗?” 奚辛脸色一下变了。 林然不知道为啥自己都这么苟了,奚辛竟然还不满意。 她眼看着他眼神变了又变,最后死死盯着她,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羞耻。” 林然:“…?” 林然脑门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我竟小看了你。” 掐在下巴的手指越掐越紧,透亮微尖的指甲几乎叩进肉里,林然忍不住呲下牙,听见他阴冷磨牙的声音:“还当你蠢,原来你也不傻,小小年纪就知道——” 好个浪荡贪心的女人,一个江无涯不够,还敢勾引他 ——吃了雄心豹子胆!! 奚辛眼中惊疑瞬间化为被戏弄的暴怒,怒火中烧,反手想也不想掐向她脖子。 我的妈,小小年纪? 林然憋了憋,有那么一瞬都控制不住作死地想让他注意一下两个人的身高,她比他起码高两个头嗳!虽然是叫着前辈,但那是她怂逼,论年纪她怎么也比他大吧! 但是还不等她说话,那只掐着她下巴的手就往下直直掐住她脖子。 !! 这是要玩命啊! 林然大惊失色,反手握住他的手泪流满面:“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还玩命呢这吓人阿辛——” 空气又是一寂。 林然只觉后颈一痛,已经被那只纤长柔软的手掐着后颈生生往前薅,直直迎上一双眸惊起滔天骇浪。 奚辛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你,叫我什么?” 林然一噎。 “你知道我是谁。” 奚辛手一紧,掐得林然后颈皮扯着疼:“是江无涯告诉你的?” 林然装死,毕竟她没法解释,对不起了这锅师父帮忙先背下。 奚辛果然当她默认,脸色更加难看,冷笑:“他倒是疼你,什么都与你说。” 艾玛,这醋味儿… 林然求生欲满满,赶紧说:“没有没有,江前辈最疼的是奚前辈,要不然我也不会知道您是不是。” “谁准你这么与我说话?!” 谁知奚辛神色却没有一点和缓,反而更加阴骘盯着她:“满嘴花言巧语你想哄谁!别当我是江无涯好糊弄!闭嘴!” 林然:“…”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被一个大醋精在这里抬杠。 林然满肚子的槽想吐,垂头丧气。 算了,就这样吧,毁灭吧。 “…阿辛?” 奚辛余怒未消,缓缓念着这两个字,突然情绪失控,冶丽面孔一片暴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叫我?!” 林然被掐得后颈皮摇晃,也不打算挣扎了,有气无力:“是,是,晚辈不配,前辈息怒。” 奚辛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这副既不争辩也不反抗“要杀要刮随便你”的样子心头怒火更甚,他还要说话,远处长巷外竟传出江无涯的声音:“阿然,你在这儿吗?” 奚辛林然同时僵住。 奚辛如兜头一泼凉水,悚然清醒,就看见咫尺的林然。 她不知何时离得这样近,被他掐着后颈,两人四目相对,她鼻梁几乎碰到他脸颊,温热的气息拂在他下巴,那里皮肤敏感,被气流拂湿的触感异常鲜明。 他竟然和她生了气! 他居然在认真和她生气,给自己气够呛?! 他是疯了?! 奚辛表情有一瞬怪异,盯着也同样呆住的林然,眼神闪烁一下,却忽然化为某种恶劣的冷意。 “阿然?” 又是一声,伴随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江无涯过来看见还了得?! 林然反应过来赶紧扬声:“前辈您别过来!” “怎么了?”江无涯温和的声音带着疑问,但脚步声确实顿住。 “我…我有小秘密嘛。” 林然支支吾吾:“反正前辈您先别过来,我马上就出去了。” 她声音生龙活虎,不像是出事了。 江无涯微提着的心放下,听她理直气壮说自己有秘密,心下好笑,便负手站定,低笑了一声:“好,那你慢慢办。” 林然松口气,回过头就看见盯着自己的奚辛。 她指了指巷尾江无涯的方向,然后又指了指奚辛还掐着自己后颈的手,示意他收一下,要不然江无涯过来看见就不好了。 奚辛晦涩的眼神盯着她,眯了眯眼,凝持了半响,终于慢慢松开手。 林然还没来得及松气,那只手顺势滑到她面前,从前面握住她脖颈。 林然:“…” 林然被噎得打了嗝。 然后她面前罩过阴影,少年秀美诡艳的脸庞逼到眼前,他鼻尖擦过她鼻翼,林然甚至能看见他蝶羽的睫毛,真长啊,又长又翘,浓密跟小刷子似的。 他薄薄的艳色的唇几乎贴着她,用口型不紧不慢:“你可以告诉他。” 林然看着他,奚辛看见她清透的眸子。 很清透,比他曾见过的瑶池仙水还清澈。 然后,她突然弯了下唇角,摇摇头。 哪怕还被他掐着脖子,她眼中仍然有笑意,那清澈的眼波漾出微光,像星子,专注望着他时,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奚辛瞳孔微微放大。 奚辛觉得这个女人有病。 也不对。 奚辛突然回神,她胃口大得很,就是用这双干净眼睛勾三搭四,理直气壮左拥右抱妄想尽收囊中。 他冷笑,江无涯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奚辛以为自己会立刻掐死她,至少也得把她甩得远远的——这么个不安分的东西,早晚生出祸害,趁早解决最痛快! 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却好像一瞬忘了这个最轻巧的解决办法。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贴在她耳鬓,用口型慢条斯理:“明天开始,每天早上来这…” 他声音戛然,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和她这么多废话。 心头又升起阴郁的怒火,但他随即看见她惊悚苦逼的表情,满眼的生无可恋。 他心情于是突然又莫名好起来。 那又怎样呢,奚辛冷笑,无所谓,敢玩他们师兄弟,敢玩他,他会叫她知道厉害!他会让她千百倍后悔今日招惹他! 他还要看看,等到最后揭穿她的真面目,江无涯会是什么表情。 “——每天来这里,背着江无涯。” 奚辛轻快地补充完,对她笑得恶劣又美艳:“否则,就杀掉你哦~~”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奚辛吓唬完她, 脸上艳丽的笑容霎时收起,睨她一眼,转身就消失了。 林然这才看见他还佩了剑, 就在他腰间, 是一把潋粉的长剑, 细长而曼妙, 朔着熠熠的流光。 林然没大看清是什么剑,但她知道, 那也是万仞剑阁的剑。 奚辛没有拔剑, 哪怕他掐着她脖子、哪怕他故意威胁吓唬她, 从始至终, 他也没有拔剑。 不拔剑的剑客,就像不张开獠牙的老虎, 只用毛绒绒的虎头一个劲儿撞你。 林然摸了摸脖子, 刚才被掐得好像多么凶,后颈皮都像要拽掉, 现在却没有摸到一点伤痕。 林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站起来, 迅速整理了下有点凌乱的衣衫,往巷子外走。 转角没走出就看见江无涯, 他负着手背对她, 静静站在长巷的尽头, 白衣拂风, 身姿清癯,背脊宽厚挺拔。 那柄朴实无华的神剑悬在他腰侧, 有着和主人一样内敛的锋芒与厚重。 不知道为什么, 林然觉得江无涯今天有些不一样。 有那么瞬间, 她仿佛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不足为人道的沉默与寂寥。 她步子不由缓了下, 而江无涯已经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看见她,露出淡淡的笑,有着她熟悉的温柔。 那浅笑便遮过了那种寂寥,他朝她招了招手。 林然收起那些心绪,换上笑脸颠颠跑过去:“前辈。” 江无涯含笑望着她跑到自己身边:“我去湖边没有找见你,问了说有人看见你往这边来。” 林然说:“我想找个东西。” 江无涯问:“什么东西?” 林然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就瞎找一找…” “你想找什么都可以,我不是限制你,但这里…” 江无涯笑了笑,眼神浮现出些微的沉色,看她跑得头发翘乱,伸手给捋了捋鬓角碎发,露出她雪白的颈子。 江无涯突然顿了顿。 那雪白颈子有一点薄薄的红痕,并不重,像体温自然升高被晒红的,但细细看,又像是被猫收起肉垫恶劣捏了下。 那点薄红很快就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林然觉得头发被捏得时间有点长,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江无涯松开手,自然地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嗳。”林然一呆:“什么?” “来这里这些日子,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吗?” 江无涯垂眼看着她,嗓音沉了些:“如果受了委屈,要及时与我说。” 林然觉得他这话怎么有点意有所指。 但她检查过没留下痕迹啊…林然赶紧说:“没有啊,我在这里一直挺开心的。” 江无涯凝视着她:“真的吗?” “当然真的,这里风景好、吃的好、人也好…” 林然用力点头,想到刚才的奚辛,忍不住笑起来:“还有能一起玩的小伙伴。” 江无涯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睃巡,她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又欢快,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 “所以我真的过得很好的。” 林然认真说:“有事我是不会和前辈客气的,前辈不用担心我。” 江无涯这才慢慢露出笑来,温和说:“好。” “所以前辈刚才想说什么?” 林然赶快转移话题:“这里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江无涯摸了摸她的头,笑:“开开心心玩去吧。” 她既喜欢这样,他都随她,不掺和。 总之有人陪着,不是她一个人到处乱跑就好。 …… 林然其实觉得,就算她不赴约,奚辛也不会把她怎样——还能真打死她不成? 奚辛是病娇,又不是杀人狂魔,无冤无仇他不会对她下手,顶多是吓唬她,这个自信林然还是有的。 林然是不害怕的,但她不想不给奚爸爸面子,江无涯这几天开始不知道忙什么,来的次数少了,她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还往那边去。 林然第二天再去,还是老位置,她试探着往前走,这次就多走了了二三十步地距离,正好走到那条巷子尾。 奚辛在的那个院子还得两条巷子外,林然算了算,至少还得有七八天的功夫才能到。 她抬起头,遥遥招手和他打招呼:“奚前辈。” 奚辛仍坐在那个院落的墙头,锦衣华冠,像高门尊贵的小侯爷、又像是神仙座下美貌仙童,风姿熠熠,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 他不再像昨天离开时那么暴躁易怒,但脸色也不好看,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冷漠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就偏过头去,只露给她个尖而秀美的下巴。 林然:“…” 这是什么个意思? 林然扬声:“前辈您还有什么吩咐?要没有,我可以在周围转转吗?” 奚辛还是不搭理她,林然挠了挠头,看他没有阻止的意思,转身在走过的街巷间串,试图找找哪儿有信号能联系上天一。 奚辛没有拦她,但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她跟个好奇宝宝左摸摸右转转,眼神阴晴不定。 林然就这么溜达了一个时辰,把这边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既没有联系上天一也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打算回去。 走之前她大着胆子问他:“奚前辈,我明天是不是就不用来了?” 奚辛终于斜着眼睨她,红艳唇角一翘,凉凉:“你试试啊~” 林然:“…” 你这么个拖长的“啊”我可真不敢了。 林然只好一天天来打卡。 奚辛其实不大理她,也不管她干什么,她到处瞎寻摸,他就自己坐在那儿揪桃花玩。 有一次林然要和他道别时,还看见他倚在墙头睡着了,垂落的手还捏着一截桃枝,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帘,鼻子那么翘,脸蛋白白净净,睡容漂亮得像个小天使。 真是太难得看奚辛这么乖这么软萌了,林然在那里驻足欣赏好久,看得她心软成了水,以至于奚辛惊醒过来,看她痴汉似的杵在那边探脑袋,霎时勃然大怒,一把把手里桃枝甩过来,擦着她的脸入墙三分。 林然撒丫子跑了,奚爸爸起床气一如既往的可怕,溜了溜了。 林然不知道奚辛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让她天天到面前转悠,或者说她有些猜测。 她又见过几次阙道子、还有剑阁的几位长老,他们现在都还是年轻人,师兄弟几个追跑打闹着来找江无涯,江无涯嫌他们烦、轰他们出去历练,他们不去,哼哼唧唧杵在那儿装死,悄咪打量她,窃窃交头接耳,被吵到睡懒觉的江无涯黑脸一个拎一个赶走了。 但是林然从没见过奚辛与他们一起。 奚辛是江无涯的师弟,那也该是万仞剑阁的弟子、他们的师兄弟,但林然从不见他和阙道子他们一起玩,甚至连提也不提——奚辛不提起他们,他们也不说奚辛,像是某种无形的天堑在他们中间划开,早习惯了泾渭分明。 所以奚辛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坐在墙头,一个人摘桃花,一个人昂着下巴对她颐指气使横挑鼻子竖挑眼。 江无涯好几天没来,今天来来看她一眼就匆匆走了,走之前特意送了她个新食盒。 林然打开看里面有几块桃花糕,眼睛一亮,抱着颠颠来找奚辛:“奚前辈,有新鲜的桃花糕要尝尝嘛。” 奚辛睨着眼瞧她。 在锲而不舍的努力下,林然终于又绕过了两条街,现在距离他的院子就半条巷子的距离。 她走不到他面前,就高高举起食盒,抽出其中一屉,里面摆着五块桃花形状的浅粉透明软糕,一打开就有清甜的香气扑鼻。 奚辛瞥一眼那食盒,却立时冷笑:“拿着江无涯送你的东西给我,你是故意寒掺我?!” 大醋精。 林然暗自吐槽一声,认真说:“可是真的闻着好好吃,我都没有舍得吃,想留给你尝尝。” 又是这种语气,又是这种暧昧不明的话,她当是他的谁! 奚辛脸色变了变,瞪她:“拿走!别让我看见!” “…好吧。” 林然咂巴下嘴,把食盒放到旁边,在腰间摸了摸,摸出来个荷包:“那我请前辈吃饭好不好?” “你请我?笑话!你的钱不还是江无涯给的!” 奚辛打量着她,看着她脚边的食盒、身上穿的衣服,束发的发带…莫名心头火更起,冷笑:“你能给我什么,你身上哪样东西不是江无涯的!” 一身江无涯的味儿还来他面前献殷勤,恬不知耻! 林然挠了挠头,倒不是羞耻——羞耻是不会羞耻的,那是她师父,亲亲的老父亲,抱大腿她不带一点心理障碍的。 她主要是发愁,奚爸爸真是不好伺候。 林然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那我请你吃文鳐鱼好不好,我新学会钓的,我也会烤,烤起来特别香。” 奚辛看着她期待的大眼睛,胸口那股一直憋的恶气突然涌到喉口,止都止不住。 “你是对谁都这么上赶着?!” 奚辛语气阴森,突然冷笑:“你以为这样能打动我,痴心妄想!我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目的你都别想——” “不是。” 她却说:“我只是愿意对你上赶着。” 奚辛戛然。 她明亮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又是那种柔和的、像是含笑的眼神,让奚辛后脊不自觉发麻,整个人都僵住。 “只有你,和江前辈。” 他听见她这样笑:“你们对我是不一样的。” 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开始。 在我挟着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前所未有对未来的迷茫,孤身落入此界时,那道最初照来的光。 是祁山大殿上温和对她伸来宽厚手掌的清癯青年,和无情峰顶那个一脸阴沉对着灶台青涩又粗暴生火的美丽少年。 这个世界,这条路上,会有很多很多的过客,可她私心里想陪他们,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营养液15.5万加更) 奚辛突然安静下来。 他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 直直看着她,眼神泠而探究,像是透过她的皮囊看穿她的真心。 林然坦荡回视着他, 心里甚至有点想笑。 现在的奚辛真的还是小孩子, 全身的毛都逆着炸起来,又较真又不好搞 ——不过这样更可爱啦! 奚辛盯着她,盯着她明亮又认真的眼睛, 看了好一会儿,偏过头,眼神难得褪去了那些阴压压的情绪, 有点怔,有点茫然。 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好半响, 他才低低说:“你过来。” 林然当然知道这是他态度和缓的意思, 然而她尴尬:“呃…” 奚辛才想起来, 她过不来。 他斜了她一眼, 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挑剔、又似乎有点娇气的嗔。 奚辛哼一声:“人都过不来,还那么多废话。” 林然好脾气:“我错了, 明天我就能过去了!” 奚辛睨着她, 对她的态度有点满意,低头摸了摸搭在腿上的花枝,突然扔到她脚边。 细长的桃枝落在她脚边,枝尾搭在鞋面,粉色的桃花开得妍丽盛放。 “…嗳?” 林然惊讶,奚辛站起来, 撂下邦邦一声“明天过来”, 转身就走了。 林然呆了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弯腰捡起那株桃枝,看着鲜嫩的桃花瓣,忍不住莞尔。 林然第二天大早上就来了,一气儿跑到院墙外,还没喘匀了气,一件衣服从天而降兜头把她蒙住。 “换上。” 林然摸到无比柔顺的触感,她把衣服拿下来,看见是一件青色的法衣,和她身上穿的这件有点相似,但是袖口袍角都绣着暗纹,要华丽得多。 “还有这个。” 又是一个东西飘下来,正落在衣服上,是一条同款的发带。 林然仰头,看着高坐在墙垣的奚辛:“是送我的吗?” 奚辛脸色有点不自在,哼一声。 林然笑了:“谢谢,真好看,等我回去——” “现在就换。” 奚辛粗暴打断她:“换完了才许进来。” 别想带着江无涯的东西进他的屋子。 “啊?” 奚辛不搭理她,站起来从墙头轻巧跳进院里。 林然站在院子外有点傻眼,其实她只想打个招呼没想进去来着…算了算了,这可不敢说,否则他好不容易顺好的毛又该炸了。 好在只是外袍,奚辛没有丧心病狂到让她现场脱|光,林然干脆就这么换了,再把发带简单梳了个马尾,终于推开木门。 入目就是个青石板小院,红墙攀着青藤,覆着几许青苔,那棵巨大的桃花树伫立在一角,风一吹,纷叠的桃花吹散,拂过她脸颊,飘过她肩头,洋洋洒洒落了满院。 林然往前走,终于找见奚辛,他背对着她坐在对面屋顶的房檐,听见推门声也没有回头。 林然犹豫了下,轻巧地跃上屋顶,沿着房檐走到他旁边。 奚辛坐在那里,直直盯着远方,眼神没有焦距。 林然坐到他身旁,他才像是回神,看了她一眼。 她自然是很好看的,高挑纤细的身形,穿着青色的衣衫,黑发如瀑,宽袖迎风,像一支亭亭的翠竹。 奚辛眯了眯眼。 林然刚坐下,奚辛冷不丁把脸歪过来,在她肩膀处嗅了嗅,也不知嗅到什么,表情立刻好看了不少。 林然:“…” 林然忍不住也低头嗅了嗅,只嗅到浓郁的桃花香气,让她打了个喷嚏。 奚辛瞅着她没出息风的样子,嫌弃地偏过头去,继续盯着远处发呆。 林然感觉自己就像养了只猫,喵主子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背对着她,喵喵心海底针。 林然不知道干啥,看奚辛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发起呆。 但还没呆几秒,奚辛扭过头来,不高兴地盯着她:“说话。” 林然懵:“…说、说什么?” “你问我?” 奚辛脸色不善:“你来我这儿都不想好说什么?!” 听听,多新鲜,谁家的磕不是唠着唠着才有的,这进您家门前还得先想好唠什么。 林然大汗:“那要不…要不我们聊聊天。” 奚辛脸色不好,好像勉为其难的嗯了声。 林然那许久没动过的小脑瓜再次转了起来,机智地试探说:“要不我们聊聊前辈和江前辈的——没有没有!” 奚辛眼中瞬间飙起杀气,林然立刻反口,瑟瑟发抖:“我口误我口误。” 奚辛阴森森瞪着她:“你是时刻不忘他是吧?” “没有没有。”林然疯狂摇头:“聊你聊你,只聊你!” 奚辛冷哼。 试探的小jiojio硬生生踹回来,林然悻悻摸下鼻子,小心打量奚辛的脸色,见他直直盯着远方,她也转头看去。 她看见一大片盛放的桃花。 从这里望去,能望见碧色的湖泊将小镇环绕,沿湖两岸,往西绵延开茂密盛放的桃花林,有风吹过,大片大片桃花瓣被卷到半空飘散,仿佛粉色的浮云。 “好多的桃花…” 林然愣住了,笑:“真美啊。” 奚辛瞥她,冷不丁道:“你想去看看?” “我想啊。”林然一脸人生看淡:“十年后我大概就能走过去了。” 奚辛没有说话。 林然从没有在奚辛面前遮掩自己身上的怪异,因为她知道他们会愿意泰然包容她的秘密。 江无涯也的确从来没有试图探究她的秘密,即使是奚辛,也没有。 奚辛突然呵了声,握住她的手。 他的体温偏凉,手比她的小两圈,脂玉般雪白细腻。 林然感觉自己的手指像被一片柔软的丝绒握住,他似乎有点紧张,一下握得特别紧。 抓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奚辛紧紧盯着她,仿佛她胆敢露出一点不乐意就当场掀桌子翻脸。 林然忍住笑,好脾气地摊开手掌,全然的纵容。 奚辛斜她,绷着脸,但唇角翘了一点点。 他的手指蔓过她手掌,握住她手腕一个穴位。 林然感觉自己腹部丹田里的金丹轻颤了下。 他身上突然亮起了光,绛红的光。 在那种光晕下,林然感觉自己周身一层无形的桎梏如退潮坍塌。 “走。” 他的手掌收紧,紧紧握住她手腕,林然被一股力气拉起来,下一瞬,她被拉着从房檐一跃而下,劲风刮过脸颊,奚辛拽着她在房檐间跳跃,绛红的流光如朔,红墙绿瓦在脚下幻化成斑驳的光影,纷叠的桃花落了他们满身。 奚辛终于停下,林然眨了眨眼,看见自己已经身处一片桃林。 奚辛转过身看着她,抬了抬下巴:“你要找什么。” 林然并不奇怪他发现自己在找东西,毕竟这段时间他天天看着她左右寻摸,她挠头:“我也不知道,得看——” “林然!” 林然瞬间激动:“天一!” “还真是你。” 天一声音还挺纳闷:“你怎么一下信号这么好?” 林然超级骄傲:“我抱到大腿了!奚辛把我带出边界了。” “奚辛…” 天一忍不住嘬牙花子,到底还是和这俩人扯上关系了。 也是,但凡林然见到他们俩,哪怕只是魂念、只是假的,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天一头疼,这可麻烦了。 林然听天一突然没声了:“天一?”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一破罐子破摔:“你往前一路走,这片桃花林深处应该有一处空间裂缝,你找到它。” 林然:“具体哪个位置?” “我也不知道,它的位置会不停地变。” 天一说:“你拽着奚辛,他身上连着这片魂念存在的命势,你拉着他早晚能找到,你尽快找到它、标注它的位置,它将来可是救你的命!” 林然心头却沉了一下,她敏锐地注意到天一话中的异样:“奚辛为什么会连着命势,难道他和魂念主人有关系?” 天一沉默了下,说:“我不能说,林然,你不要想、也不要插手,你就跟着看、跟着走,最终总会为你揭开真相。” 林然没有说话,天一也不再说话,它刚发现了这个世界最骇人的秘密,位面局在盯着它,它不能再越界,否则它和林然都走不出这里。 林然回头看着奚辛,艳若桃李的少年靠着树干,鞋尖百无聊赖一下一下踢树根,察觉到注视机敏抬头,斜她:“干嘛?” 林然摇头,晃了晃被他抓着的手腕:“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奚辛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她的手腕又细又暖,偎得他手心都是暖热的,她还眼巴巴看着他。 奚辛抿了抿嘴巴,虽然烦死这里了,但还是忍住没有发脾气,由她牵着往前走。 林然牵着难得乖乖的奚主子,就这么走进桃林,沿着河边绕,从清晨走到黄昏,只绕了整片桃林的一小部分,当然啥也没找到。 林然并不很失望,她也没有打算第一天就找到,桃花林环境挺好的,就是有点废手——两个人始终得握着手,等她回到院子她的手腕都被握红了一圈。 奚辛慢吞吞松开手,林然揉着手腕看向他的手,他也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天:“你累不累?” 奚辛不屑:“当我是你吗,娇里娇气。” …最娇气的明明是他有啥资格说她! 林然唏嘘,不过还是现在的奚辛良心未泯,要是千八百年后,已经进化成终极大魔王的奚爸爸绝对会把她按那儿给他揉一天手腕补偿他,不揉得他满意都不许她走的那种。 还是年轻好,年轻人天真又好哄,不像变成老变态了,那才是让人麻爪。 林然看天色不早了,和他打招呼:“我回去啦。” 奚辛懒洋洋‘嗯’,似不经意说:“以后早点来,我可不想再拖这么晚。” 林然顿时愧疚了,讨好说:“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我明天给你带好吃的…不用江前辈的钱,我亲手抓野鸡烤给你吃。” 奚辛唇角微不可察地上翘,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随便你,我也不差你这一口。” 林然心想不差是不差,但心意也得摆到,要不然奚爸爸撂挑子她可怎么办,更是下了决心:“好,那我回去了,前辈明天见!”她得趁着天没黑抓鸡去。 奚辛看着她轻快跑走,等了一会儿,等她彻底跑没影了,才伸出手。 他手背雪白冰凉,手心却发红,还带着少女身上暖暖的体温。 他天生体凉,这一天两人手握手,她竟然给他生生捂热了。 奚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红红的手心,屈指微微蜷起,迟疑了一下,慢吞吞拔|出悬在腰间的剑。 那是一柄细剑,整体呈现潋滟的娇粉,染上鲜血时,有着血染桃花般狠而辣的绝艳。 奚辛握过这柄剑千千万万次。 可今天,他像是第一次拿到它一样,青涩地、迟疑着,缓缓用那只握过她手腕的手握住剑柄。 掌心残留的温度传递到剑柄,又刹那蔓延过全身 奚辛忽然全身颤了下,脸颊瞬间飞上霞红。 他烫了似猛地松开手,桃花剑‘哐当’掉在地上。 奚辛看着它,僵了好一会儿,慢慢弯下腰去,把它重新捡起来,这次没有再松开,握住,握得越来越紧。 他低低吟了一声,脸上红晕越来越浓,可是眼睛却越来越亮。 亮得惊人。 …… 江无涯轻叩木门。 几声响后,院里传出一道温婉的女声“客人稍等”,江无涯退后两步。 门扉被从里拉开,走出一位着深兰织布长裙的女人,女人容貌乍看不过二十来许,眼角细纹间终是隐隐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可这丝毫动摇不了她眉宇间水一样的贤良温婉。 她看见江无涯,顿时欣喜:“小江。” 江无涯拱手而笑:“见过师娘。” “真好,真好,师娘与你师父刚还说起你。” 奚夫人很是高兴,一边招呼江无涯快进来,一边笑着朝里屋道:“柏远,快瞧瞧谁来了。” 江无涯迈进门槛,恰里屋门缓缓推开,一人走出,望来的目光欣慰含笑:“无涯。” 江无涯深深望着那清俊翩然的短髯长者,缓缓拱手,声音低沉:“师尊。”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清晨, 清水镇苏醒了过来。 还泛红的朝阳从天边升起,家家户户都开始一天的生活,女人细碎的念叨声, 男人提着砍刀走到院子里砍柴,小孩子奶声奶气喊着饿,爷爷坐在门槛美美抽起第一杆烟,阿婆倒腾着小碎步裹着围裙喂猪出来, 连喊着‘乖孙孙’满脸笑意抱住扑过来的小孩子。 嘈杂热闹的人声中, 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一家子热热闹闹去吃饭。 奚辛坐在墙头,望着他们走向屋里, 路上小孩子揪着娘亲的裤腿撒娇不想走,女人嗔怪他,旁边的父亲哈哈大笑,扔下斧头一把把孩子抱起来, 让小孩坐在自己肩头骑大马,在小孩子惊喜的欢呼声和女人喋喋絮叨声中大步走进屋里。 直到那一家人都走进屋子里, 奚辛才慢慢收回视线,脸上一片漠然。 这时, 一只传讯符自远方而来,飞到他面前。 奚辛看着那上面笔画劲瘦的‘江’, 伸手捏过来,传讯符在他手中化为江无涯低沉的声音:“小辛,师尊师母已经归来,我去探访时师尊问起你, 师母说起你时流了泪、她真的很想你, 来见见他们吧…至少见见师母。” 奚辛脸上冷漠的表情融化, 像干涸皲裂的泥潭露出异常尖锐的讽笑。 他们怎么会想他呢。 尤其对于那个男人,巴不得他从来没出生过才好。 他们不需要他,他只是个多余的,他的弟子他视若亲子的有江无涯就够了! 奚辛冷笑着一把捏碎传讯符。 哒哒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脆生生一声:“奚前辈。” 传讯符在手心化为飞灰,奚辛望向巷子口,看见林然颠颠跑过来,从怀里献宝似的捧出一只烧鸡:“看,还热腾腾的烧鸡。” “嗳…” 奚辛知道自己的脸色应该不好看,因为她看见他的脸,脸上灿烂的笑容立刻收敛一些,试探:“出什么事了吗?” 奚辛不想说话,他看向她手里被油纸包住的烧鸡,直接伸出手。 林然立刻把油纸包举高递给他,也不上来,就站到墙边站到他旁边,仰头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她笑的模样像那个把孩子扛到肩上、宠爱地由着孩子高高骑在自己肩膀的父亲。 奚辛扒开油纸,热腾腾的香气扑鼻,鸡肉被烤成很漂亮的焦黄,鸡爪被细心包上了油纸,拆开的时候不会弄脏手。 奚辛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他看着油汪汪的烧鸡,怔了一小下,不吭声捏住鸡爪的油包纸往外掰,刹那间饱满喷香的汁水从鸡肉间涌出来。 奚辛没有回答林然,但他没有看见她脸上该有的尴尬或者怒气,她也不追问,笑吟吟看着他,自己絮絮叨叨起来:“不是昨天晚上嘛,我本来想在镇边后山那块碰碰运气抓只野鸡,结果正遇上一位阿婆,她过来摘时鲜的野菜尝尝味,但天黑路不好走,不小心碰到山石崴了脚,我就把她背了回去,回去她好说歹说要送我一只鸡,我不好不收,就提着鸡走了,走之前悄悄给留下了些钱…” 她说着说着就心虚了,毕竟之前答应好的要亲自抓鸡给他烤,结果到底还是花的江无涯的钱。 “那个啥,主要是昨天太晚了,而且附近的山我看了,竟然都是空的,别说鸡了,连毛都没有一根…” 林然生怕奚辛生气,赶紧说:“要么我今天看看走远点能不能有野鸡啥的…” 奚辛捏着鸡腿,咬一口,薄薄的嘴唇抿紧,一下一下地嚼。 “周围山上不会有野鸡。” 他突然说:“为了保证青水镇的安稳,这周围方圆百里的山早被清空了,没有一只活物存在。” 林然一呆。 “你不用这么认真。” 奚辛看着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笑容:“我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抓到野鸡,我以为你找不到,自然会随便买一只充作野鸡来敷衍我。” 林然沉默了下:“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因为很多人都会这样,喜欢粉饰太平。” 奚辛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更艳丽:“当她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她试图两全,可是她做不到,所以她只会把眼泪留给相对不重要的那个,舍弃他,选择靠向在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隐瞒、无视、哄骗,这样粉饰太平,装作看不见,仿佛就真的没有人受伤、仿佛就一切都还是和和美美。” 林然静静听着他说完,只说:“我不会。” 奚辛低头看着她。 “对,你没有。” 奚辛垂眼:“你会坦白告诉我。” 哪怕他阴晴不定,哪怕他在无理取闹、哪怕认为他很可能会生气会凶她,哪怕她这样的头痛,她也没有随便买一只家鸡装作野鸡糊弄他。 她没有找到野鸡,她也不会心心念念撞得头破血流去抓,她可以拎着那只因缘买下来的家鸡来到他面前,坦坦荡荡告诉他一切,问他可不可以不非吃野鸡?但如果他非要吃,她也会愿意再努力去为他抓。 他不是非要吃野鸡,他不需要保护、更不需要她为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只是想听有人坦白告诉他、想有人哄他、想有人向着他、愿意为了他披荆斩棘。 那个女人从来不会。 可是她会。 他的母亲都做不到的事,这个认识还不过一个月,被他一直欺负的女孩子,却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他所有的不好,理所当然地为他做。 奚辛低着头,大口大口嚼着鸡肉。 她扒着墙垣,满脸期待:“好吃吗?” 奚辛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掰下另一条鸡腿递给她。 林然高高兴兴接过来,咬一大口,眼睛一亮:“超好吃!” 奚辛掩下眼脸的一点红意,斜眼看她:“自卖自夸。” “真的好吃嘛。” 她笑眯眯望着他:“你喜欢的话,下次我还烤给你吃。” 奚辛撇头:“谁喜欢,油腻腻的。”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把剩下的油纸包折起来收好。 林然被奚辛又带去了桃花林,她在前面走,牵着他慢吞吞在后面。 虽然奚辛也没有说啥,乖得不像是奚大爷了,但林然这么把奚辛当工具人用还是很心慌,老感觉一个不注意他在后面一脚就踢上来给她当场飞天。 林然忍不住问:“还能有别的招吗?老这么牵着也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奚辛冷笑:“你还敢嫌弃我?!” 林然:“…我不嫌弃你,我主要是怕你打死我。” 她嘟囔声小小的,奚辛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林然疯狂摇头。 奚辛冷哼一声。 又是好几天,直到林然两只手都被握红了,奚辛恰到好处地撂挑子。 “我不跟你走了,烦都烦死了。” 奚辛轻巧坐到桃枝上,一脸不耐烦地抱怨着。 林然没有一点怀疑,事实上她觉得奚辛能撑这老多天才撂挑子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她蹲在树下,挠头:“那要不然就歇、歇两天?” 奚辛:“你不是很着急。” 林然很想得开:“着急也不是办法,不开心还是要休息的。” 奚辛居高临下望着她。 林然突然感觉手腕被松开,取而代之的是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下意识接住,才发现是一柄剑。 是一柄纤细的长剑,通体剔透莹润,泛着浅浅的粉,简直像整块粉玉雕琢成,剑柄还被巧妙雕琢成一朵桃花的轮廓, 这是林然见过最漂亮的剑,毫不夸张,少女心当场爆表。 “这也太好看了吧!” 林然抱住剑赞叹,情不自禁摸了一下。 奚辛一下子跌坐在树杈间,脸颊泛红,扶着树枝轻喘。 林然茫然看着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许乱摸。” 奚辛缓过劲儿来,瞪了她一眼,却半点不凶,眼睛湿润,娇娇的嗔几乎化成水线,丝丝缕缕溢出来。 林然没想太多,被他说了就老老实实抱住剑不再动,然后才惊觉自己没有被奚辛握着手也没有被空间排挤回去。 林然看着这把桃花剑,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望着奚辛:“你是天生剑骨?” 奚辛无可无不可“嗯”了声。 果然如此。 林然听说过天生剑骨,这是一种传闻中的顶级体质,可以说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的体质,他们的剑就是他们的骨,传说修炼到极致,甚至能修到人剑合一,真正问鼎剑道的巅峰。 据林然所知,即使是万仞剑阁这剑道第一门,建门万年以来拥有天生剑骨的也不过两三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执掌一个时代的至高存在。 因为天生剑骨,所以奚辛的剑就象征着他身体的一部分,林然抱着他的剑,在规则看来就相当于两人牵着手,所以允许她自由活动。 但这比拉着手象征意义可多多了,剑修的剑就是老婆!是最最珍贵的东西!奚辛把他老婆借给她,这是什么样的胸怀?啊?林然都舍不得把她家风竹剑给别人摸呢。 林然感动得不行,郑重说:“谢谢,我不会乱摸的,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奚辛慵慵斜了她一眼,眼角尤带红晕,轻哼一声,轻巧翻进桃树里。 林然高高兴兴抱着剑,这几天下来探索的范围越来越大,她渐渐察觉到这片桃花林些许的异样。 这片桃林和湖泊环绕着整座青水镇,织成一座繁复的阵法将整座小镇包得与世隔绝,为它哺育充足的灵气,让它逐渐变成一片世外桃源。 所以这里的湖泊能让挑剔的文鳐鱼生存,所以这里的桃花林灵气馥郁能百年不败永远盛放,所以这里的乡民明明只是凡人却有数百年的寿命,无病无痛安居乐业,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却始终维持着质朴而纯善的民风。 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是一座被有心人认真守护的城。 林然想到江无涯提到的师尊、也就是她的师祖。 江无涯是这一代的无情剑主,他的师父就该是上一代的剑主,至少是元婴后期甚至元婴巅峰的剑阁长老,应该便是他才有能力坐镇这里,守护这座城池。 江无涯说这里是他师母出生的家乡,那位师祖只因为师祖母喜爱文鳐鱼之美就费尽心思将文鳐鱼从东湖移居到这里,夫妻恩爱情深,所以才愿意为了师祖母守护这里、为她辟出这一片无忧无虑的桃源。 这是真的神仙爱情啊! 林然流下了羡慕的泪水。 林然溜溜达达回来,她今天收获不小,她已经摸清了好几个阵法节点的存在,估计天一说的空间裂缝就在这些节点交汇的地段之一出现,再过些日子她就能找到了。 希望近在眼前,林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回来找奚辛:“我回来了!” 树梢轻微颤动,一会儿奚辛拨开枝叉露出面来。 他似乎刚在树上睡了一觉,睡得脸颊粉扑扑的,眼尾泛红,嘴唇透出瑰丽的玫瑰色,神态娇气又慵懒。 林然举高他的桃花剑还给他。 奚辛像是还没睡醒,动作慢吞吞的,接过来顺手就抱在怀里,下意识用柔嫩的脸颊蹭一下。 艾玛,林然心瞬间软了。 这也太可爱了! 没了剑,林然周围的空间又开始排挤她,林然笑眯眯跟他打招呼:“我先回去了,拜拜。” 奚辛撑起眼皮看她,懒洋洋摆了下手,鼻音发出一声“嗯”,好像特别敷衍。 可谁让林然自带八百层滤镜,她觉得喵主子能给她揉一揉毛已经超给面儿了,整个人大写的心满意足,被空间甩走都是美滋滋的。 奚辛看着林然消失,半响,打了个哈欠儿。 小小的红嘴巴张开,鲜红的舌尖一触空气、又慢慢缩回口中。 奚辛把发烫的脸颊贴在被林然握得温凉的剑柄,纤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摸着剑身。 “好舒服…” 他小声咕哝着,耷着眼皮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桃花剑:“你是不是也喜欢?” 桃花剑亮起来,那娇浅的粉像是被晕染开,从浅粉愈发浓深。 奚辛咯咯笑一下,抱着剑重新倒在花枝间,被溅起的桃花落了他满身,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生长缓慢的、怪物一样的身体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那种热潮蔓延在全身,带给他前所未有奇妙的感觉。 像做梦一样。 但是他一点都不慌张、也不怕,他很舒服,他放任自己日渐享受沉溺于这种滋味。 他喜欢。 …… 林然哼着小调往湖边走。 这段时间她也在小镇里溜达熟了,乡民们都知道她是江无涯的朋友,对她一改之前的避而远之,很是热情,每每看见她都要给塞点小零嘴,她不收还是要生气的,所以林然往日都是特意避开吃饭的点,但今天时候不巧,她回来的早各家也正好收工回来,她被热情招待着,走一路拿一路。 以至于江无涯看见林然的时候,她左右手臂各提了个小篮子,小篮子里堆满了热腾腾的鸡蛋、包子和卤肉,手里还拿着一包地瓜干,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忙得不得了。 江无涯失笑。 “前辈!” 林然看见江无涯,顿时眼前一亮。 江无涯之前一阵突然很忙,离开青水镇不知去办了什么事儿,她有些日子没见过江无涯了。 一看见老父亲,林然就跟看见鸟妈妈的鸡崽子扑腾着小翅膀颠颠跑过来:“您终于回来啦。” “嗯。” 江无涯摸摸她的头,温和的神色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林然见他不想说,也没有多问,就是把两个篮子举起来,用事实证明自己小日子美得不行。 江无涯莞尔。 “前辈。” 林然突然说:“您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对您好。” 江无涯一怔。 “所以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是最好的倾听者,只要您想,我会永远为您守秘。” 林然认真看着他:“我不需要您永远保护我,我也想保护您…我想让您开心一点。” 江无涯一时没有说话。 江无涯没听过这样的话。 从他成为无情剑主的弟子、这一代剑阁首徒的时候,就注定他永远不会成为被保护的那个。 正相反,他要比所有人站得高、站得稳,他要有力量、有心性,才能握住这一柄太上忘川,也才能在未来成为支撑起万仞剑阁甚至是整个正道的脊梁。 他看得出,她不是在说漂亮话、也不是在逞强,她的眼睛明亮而通透,清晰倒映着他的脸,是一种不可撼动的强大力量。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很美,林然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笑,像山岳覆红枫、瀚海悬浮云,山海浩大中浮出一点点人间色,便是惊绝艳极的美。 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很开心。” 江无涯:“听见这样的话,我已经很开心。” 这不是敷衍,他眼神很认真,笑得快活。 林然心里一下开心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那我也能放下心了。” 江无涯温柔望着她,笑着问:“你想不想随我去见见我的师尊师母?”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咚咚。” 门是半开着, 江无涯先叩一下门扉:“师娘,是我无涯。” 林然跟在江无涯身后,好奇地探头看。 这是一座很平常的小院, 红色的砖墙青瓦顶, 墙上攀着不知名的小花, 石阶上刻着浅浅的青苔。 一片桃花落在林然肩上,林然一怔, 仰起头, 隔着院墙看见里面一棵繁茂的桃花树。 这里也有一棵桃花树。 林然发着呆边被江无涯牵进去,庭院里坐着好几个女人家一边摘菜一边热闹闹说话,看见江无涯顿时露出笑来,其中个婶子巴掌一拍打趣:“哎呀慧兰!快瞧瞧是谁来了!小江带着个姑娘上门来啦!” 话里挪揄欢喜的意思要溢出来。 还没等林然反应过来, 江无涯已经笑:“吴婶子打趣我就算了, 可别逗她, 她还小, 只是个孩子的。” 这话一出, 几人都愣了愣,反应过来, 顿时乐了。 “…瞅瞅, 这是这还没说一句就护上了!” “可不是。” “行行行, 婶子不说, 我们不打趣啊。”说是这么说,吴婶子却笑得更欢了, 看着她们的眼神满是笑意。 林然终于明白过来,她们是当她被江无涯带着来见家长的。 然而并不是啊, 见家长确实是见家长, 不过是老父亲牵着来见祖父的罢辽。 说实话, 林然觉得按江无涯清清白白的态度,江无涯当场收她为徒让她磕头喊师祖师祖母她都信。 林然挠了挠头,就见对面中间一个女人站起来,笑着迎上来:“小江来了。” 这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婉、贤惠,她的相貌并不是那么美丽、面庞也已然染上了些许风霜,可是她的笑容是那样慈爱、温柔,却有着木槿花般秀气而柔和的美。 江无涯拱手:“师母。” “好好。”奚夫人欣喜地看了看江无涯,转向从江无涯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的林然,顿时笑了:“这就是林姑娘吧。” “是。” 江无涯把林然牵过来,对她笑:“这是我的师母,你唤伯母就好。” 林然脆生:“伯母。” “…好孩子。” 奚夫人被这个称呼叫得怔了怔,随即眼神更加柔和,她轻轻招手,林然走过去,奚夫人牵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忍不住笑:“真好,真好。” 林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连说两声真好。 但是林然看得见她眼中满满的欢喜,有欣慰、有慈爱、更有终于能放下一件心事的释然。 “小江和林姑娘来了,咱们这菜也摘好,你们家该吃饭了,我们就先走了。” 那边几位阿婆婶子适时告辞,奚夫人赶紧各自递了几把菜:“家里没几口人摘这么多吃不了,你们拿些回去正好炒了菜,要不然耽误了吃饭时候家里孩子可该叫嚷了。” 都是多少年亲戚邻居,不拘客气这些,那几个阿婆婶子爽快地接过来,热情邀请说:“成,这菜我们拿了,哪天得叫小江带着林姑娘来我们家吃饭啊。” 奚夫人笑得更高兴,却说:“那得看他们的意思,孩子的事我们不插手的。” 众人顿时笑起来,又挪揄了好一番江无涯和林然,奚夫人亲自带着送出了门。 在门口看着众人散开,恰一阵风吹来,微带凉意,奚夫人咳了几声,林然下意识轻轻顺了顺她后背,然后才意识到初次见面自己这样对长辈好像有点越界了。 她赶紧要收回手,却被握住,奚夫人温柔看着她:“好孩子,谢谢你。” 林然有点不好意思。 江无涯笑了笑,转身去关门:“这里风大,师娘进屋吧。” 奚夫人点点头,牵着林然往里走,问她在这里过得怎么样?问她和江无涯怎么认识的? 林然能说的都如实说了,奚夫人又关切问她找没找到那两个朋友,需不需要帮忙? “江前辈已经帮我找了。” 林然赶紧说:“现在还没找到,不过总会找到的。” “那就好。”奚夫人笑了:“那我就不操心了,小江最稳贴,答应你的事定会做好。” 林然很是赞同,用力点头:“江前辈照顾我很多。” 奚夫人看着她认真点头的样子,忍不住笑,正想说什么,就听灶台那边屋子传出一声锅盖掉地的声音。 “慧兰。” 伴随着一声苦笑,一道挺拔的身影走出侧屋:“我不小心酱油放多了,怕是吃着发苦,你快来瞧瞧怎么补救一下。” 林然望去,望见一个白衣中年男人,约莫而立的年纪,蓄了短髯,容貌清俊,一派风流仙人清姿。 然而此时他白衣被溅上了点点油污,一手拎着锅铲,一手提着个摔掉了角的锅盖,像任何一个被灶台弄得手忙脚乱的平凡男人,满脸无奈,求助地看来。 林然看见,当那男人出现的时候,奚夫人的神态变了。 只是些微细小的改变,可她柔和的眼睛变得鲜活明亮,温婉的眉宇间染上浓浓的笑意。 她已经不再年轻,可是当她望向那个男人,仍像是少女望着她心爱的郎君。 林然曾见过这种眼神。 这是一个被悉心呵护、被温柔宠爱的女人的眼神。 哪怕她只是个凡人、哪怕她容貌不美、气质不绝艳出尘、哪怕她年华逝去,她也快乐、她也幸福,也能天真欢喜得像个少女。 她一定是被她心爱的人,爱了一辈子。 “那边先放一放,小江来了。” 奚夫人笑着说:“还有林姑娘,昨天你与孩子说,小江今儿就把人带来了。” 江无涯适时走到林然旁边,一个护着人的位置:“师尊,这就是林然。” 林然拱手:“伯父。” 奚长老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林然。 他的目光有着远比外貌更沧桑的深邃和利芒,打量她的那一瞬,泻|出一丝浑厚的威压。 元婴巅峰… 那丝威压在触到她们跟前时就无声消散,没有让作为凡人的奚夫人察觉到一点不适。 奚长老看见那个女孩儿站在江无涯身旁,神色平淡安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干净又明亮。 “是个好孩子。” 奚长老大笑,欣慰点了点江无涯,对林然笑得和煦又风趣:“孩子,你在这里先坐,让这小子陪你,我得求你伯母来救一救灶台,否则今儿咱们都要饿肚子了。” 奚夫人红了下脸:“当着孩子说什么,不正经。” 江无涯笑,自自然然地牵着林然往后站了站,摆明了看热闹。 奚长老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奚夫人臊得不行,舍不得瞪俩孩子,快走几步到台阶上,嗔着瞪奚长老一眼,奚长老只是笑,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笑。 林然江无涯看着他们背对着并肩走进侧屋,林然还能听见奚夫人小声的嗔: “你真是,孩子头一次带姑娘来,特意与你嘱咐了放多少,怎么还…” “我错了。” 奚长老温柔小意地笑哄:“这道菜不是头一次做吗没掌好分寸,好慧兰别气,快帮帮忙…” “……” 门半掩上,夫妻的说话声渐渐低不可闻。 林然望着那半掩的房门,沉默了很久。 “知道吗天一,看见那片桃林阵法的时候,我其实怀疑过他是否别有目的。” 这也是她今天来的目的。 林然在心里轻声说:“但是现在,我相信了,他们是真的相爱。” 否则不会愿意以剑主之尊放着九州之大不去常住在这座小镇,不会亲手热灶台烧饭,不会挽起雪白的袖子、用拿过神剑的手操持柴米油盐酱醋茶,不会努力为妻子营造这样一个不变的家,让她不止有夫君,还有亲人、有邻居、有朋友姐妹,让她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修士与凡人,高高在上的剑阁长老与一个凡人小镇的姑娘,他们真的相爱,不仅相爱,还相知相守了一辈子。 天一没有回答,林然也不需要回答。 知道江无涯的师父没有异心、是真的一心为妻子,她应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仿佛仍压着一片阴云,让她没办法放下心来。 但是她一时想不清那阴云是什么。 林然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望四周游移,突然看见院子里高大的桃树。 她心中闪过一点莫名的念头,好奇问江无涯:“我看青水镇种了好多桃林,是一直就有的吗?” 江无涯沉沉望着侧屋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闻言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才露出笑来:“不是,是师尊后来种的。” “…嗳?” 林然惊讶:“难道也是因为伯母喜欢桃花?所以伯父就种了大片桃花?” “差不多。” 江无涯道:“当年师尊与师娘,是在桃花盛放的季节遇见的。” 所以在青水镇种满了桃花,让桃花永远不败。 林然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神仙爱情’这样的夸赞一时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用力点头笑:“真好。” 江无涯看着她,眼神浮出一点复杂,又像沉湖的鱼无声落下,也慢慢弯了弯唇:“是,真好。” 林然却看见他眼底的复杂:“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江无涯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林然恍惚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因为这一声叹息,以至于后来,林然偶尔会想,那时的他是不是冥冥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而如果是…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拼尽全力去阻止、去改变,却终是败给世事无常,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残酷地发生。 一会儿,奚长老和奚夫人摆好菜,叫他们过去吃饭。 一张圆桌摆满,全是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泛着食物浓郁的香气。 奚长老夫妇、林然江无涯依次坐下,四个人,竟还多出把椅子。 林然不明所以看了看那把空椅子,江无涯和奚长老怔了一下,都想到什么,看向奚夫人。 奚夫人看着那把自己下意识摆上的椅子,也愣了愣,眼神突然黯然,勉强笑:“是我摆岔了…我撤下去。” 也是,小辛怎么会来呢,他不会想见他们的。 江无涯沉默,奚长老攥着筷子的手紧了下,望着奚夫人眼中痛色,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若无其事笑一笑:“留下吧,万一来了呢。” 奚夫人点了点头,不着痕迹擦了下眼角,才笑说:“菜别凉了,来,吃饭吃饭。” “对,吃饭吧。” “这道闷罐鸡可是你师娘新从幽州那边学的,听说你们要来,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东西,刚才我就看了会儿锅,不小心加多了酱油,落了你师娘好多埋怨。” 奚长老很快调整过来,对江无涯笑:“无涯,你必须得好好尝尝…还有这小姑娘。” 奚长老又转向林然:“…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就自己夹,或者让无涯给你夹,家里没那么多讲究。” 林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气氛不对,小心觑一眼江无涯的表情,嘴上乖乖道:“谢谢伯父伯母。” 江无涯一直沉默,察觉到林然小动物似觑来的目光,打起精神,竖起筷子先夹了块闷罐鸡肉放到她碗里,柔声说:“尝尝,师娘有一手好厨艺。” 林然看着碗里的鸡肉,心定下来,夹着咬一口,抿唇笑:“好香,伯母手艺好棒。” 奚长老奚夫人都笑起来,大家开始夹菜,唠着家常,饭桌终于重新有了家人团聚的热乎气 ——然后门外就传来泠泠的少年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奚夫人手里的筷子突然掉了。 林然一口鸡肉噎在嗓子里,囫囵吞下去,猛地站起,震惊看着那亭亭站在门口、艳若桃李春色的少年。 “…小辛?” 江无涯也露出惊讶,但林然发现他的惊讶和自己的不一样——她是惊讶奚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江无涯的表情更像是惊讶奚辛竟然真的会出现。 “小辛!” 林然正奇怪着,奚夫人突然站起来,欢喜地跑过去:“你来了!你来了!娘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真好!娘好想你小辛——” “…娘?!” 林然震惊望向江无涯,江无涯才回过神似的,露出个很浅的笑:“我没与你提过吗,奚辛是我的师弟,也是我师尊师娘的独子。” 独子。 …所以,江无涯的师尊,姓奚。 林然下意识去看奚长老,他看见奚辛,神色也是惊讶,但比起奚夫人喷薄而出的浓烈爱子之情,他眼中没有太多舐犊的爱护与欣喜,更多的是让人看不明白的复杂和晦涩。 奚夫人高兴得语无伦次,看见奚辛漠然的表情才如一盆冷水浇头,她有些不知所措。 “…娘做了饭,做了你爱吃的鸡肉,还有甜汤。” 奚夫人仔仔细细打量着奚辛,这许多年,他又长大了些,长高了,脸庞更瘦了……奚夫人望着他冷漠的脸,心酸得难受,她强忍着泪意,小心翼翼问他:“小辛,来吃饭好不好?” 奚辛站在这个许多年没进过的‘家’,打量过砖石台瓦,都与他记忆中没什么区别。 听见女人小心翼翼的哽咽声音,奚辛抬起头,望见他的母亲。 她比上次见老了些,身形瘦了,气色不太好,但精神仍然很好。 奚辛看见她欣喜期待的神色,看见她眼中毫无遮掩的爱意和心疼,但他更看见她脸上惴惴不安,近乎讨好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泪光。 奚辛突然很可笑,又说不出的可悲。 他何德何能,需要他的母亲对他这样惴惴小心。 还不如直接把他扫地出门。 爱不痛快,也恨不利落,越是真心实意,越是永远给你一线希望,吊着你,让你以为自己能抓到,但终究会为了更重要的人抛弃你。 何必呢,何必呢? 他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来找不自在。 奚辛唇角露出讽笑,转身想走,江无涯站起来:“小辛!” 奚辛一顿,冷眼望过去,才看见正屋里圆桌上已经坐了人,有奚柏远,有江无涯,还有…林然? 她也在。 奚辛看着呆呆望向自己的林然,又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江无涯,笑了。 这是见高堂来了? 多好,他们才是一家人,和和美美。 “小辛。”江无涯定定望着他,放缓了语气:“既然来了,就来吃饭吧。” 奚辛的目光从脸色复杂的奚柏远、还有点没回神的林然身上移开,回望着江无涯,忽然扬起唇角,用一点笑意没有的声音轻飘飘说:“好啊。”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最新更新 “来小辛, 跟娘走。” 奚夫人高兴得什么也顾不得,也不敢拉奚辛怕惹他生气,就缩着手引他往里走, 一个劲儿地回头看他, 不舍得少看一眼。 奚辛走进里屋,林然和江无涯都站了起来, 奚辛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 定在主位的奚柏远身上。 奚辛一扯唇角,慢条斯理拱手,皮笑肉不笑:“奚长老。” 奚夫人表情一下像是要哭了。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du00最新更新 他竟连一声爹都不愿叫。 奚长老有些复杂地看着奚辛,但很快那些情绪都压下,重新化为永远不变的温和:“坐吧,来了就好, 吃饭吧。” 奚夫人连忙取来一副新碗筷:“对, 先吃饭先吃饭。” 奚夫人紧张看着奚辛, 生怕他转身就走,但奚辛出乎意料地没有冷笑着离开,而是自顾自地坐下。 五张椅子,空着的位置正好在奚夫人和林然之间。 林然都看傻了,呆呆看着奚辛,又看了看奚长老奚夫人,又去看奚辛, 脑门上顶着大大的问号。 奚辛抬眼就瞥见她那个傻样。 “这位姑娘是你江师兄带回来的。” 奚夫人见奚辛看向林然,赶紧介绍:“叫林然,林姑娘。” “江师兄带回来的…” 奚夫人知道奚辛性子阴沉、又与江无涯关系亲, 怕他见了这姑娘闹起来, 还有些忐忑。 可谁知道, 奚辛看了看林然,竟笑嘻嘻叫了声:“那我该叫一声阿然姐姐了。” 谁也没想到奚辛会这么痛快叫人,都愣住了。 唯有林然,时隔多少年又听见这一声‘阿然姐姐’,看着奚辛那一反常态的灿烂笑容,不由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完犊子辽,奚爸爸恨死她了。 奚爸爸肯定觉得她抢了他的江师兄,害得他以后再也不是唯一的心肝大宝贝了。 林然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把喵主子哄回来一点了,结果一朝回到解放前,奚辛现在对她的仇恨值重新飙到顶峰,估计已经琢磨着怎么收拾自己这个横插|进他家的恶毒坏女人了。 林然心里哭得水漫金山,脸上还得强撑出一个笑容:“奚前辈客、客气了,晚辈是晚辈,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奚辛咯咯笑:“不是都跟江师兄进了门吗,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林然:“…” 不夸张的说,林然都想给他当场表演个活吞筷子,只求他不要再笑了,宝宝要被吓哭辽。 奚长老始终不说话,奚夫人有些不安,惴惴小声:“小辛…” “吃饭吧。” 江无涯终于开了口,又给林然夹了筷子红烧肉。 比起奚长老温和态度下的漠然、奚夫人因为自觉没有底气管教而畏手畏脚的忐忑,比起这对亲生爹娘,江无涯的态度要自然得多,语气不算严厉,但就像爹管儿子、或者长兄管弟弟,有种理所当然的威慑力。 奚辛看向他,似笑非笑:“师兄是嫌我话多。” 江无涯淡淡道:“要么说正经话,要么就少说话。” 林然咂舌,妈呀,好杠。 奚辛笑嘻嘻:“师兄说什么笑话,我说得哪里不正经?” 江无涯:“我不与你贫嘴,你自己心里有数。” 奚辛:“师兄不说清楚,我又怎么知道。” “…”林然被夹在这兄弟俩间,仿佛被两头大老虎夹着的小白羊,无助、弱小、又可怜。 两个大佬她谁都惹不起,林然心一横,抄起筷子就决定吃自己的,反正他们总也不能把桌子掀了。 林然刚夹起自己碗里那块红烧肉,就感觉脚踝被碰了一下。 她还没当回事儿,只当是不小心伸腿碰到了,为免尴尬还特意往后缩了缩腿。 然后一个绒绒凉凉的东西就伸过来,若有若无蹭过她脚踝。 林然一下还是没反应过来,这毛毛绒绒的触感别不是养宠物了,她想低头去看是不是小狗小猫在蹭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那是靴尖。 是个人! 脚伸来的位置在她的右边,她坐着奚夫人、奚辛…右边紧挨着的就是奚辛。 林然回忆一下,惊悚地想起奚辛今天好像就穿着鹿绒皮面的靴子! 林然瞬间当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奚爸爸要搞她了! …还没吃饭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吗,这得是多恨她? 林然不敢低头去看,也不敢反抗,就默默把腿往后缩,试图用实际行动让奚爸爸饶她一命。 但是奚爸爸并不想放过她,因为他很快又追了过来。 靴尖轻巧挑开她的袜绳,那为图行动便利而特意束起来的裤脚被解开,长裙下裤腿松敞开,摇摇曳曳露出脚踝一截细腻的皮肤。 靴尖先贴上,贴住露出的细白皮肤,然后靴面再贴过去,轻轻蹭着。 她的体温向来比他高,这么贴着,即使隔着一层绒面,奚辛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奚辛盯着她瞬间僵硬的表情,恶劣地眯了眯眼。 林然已经僵成木头人了。 她决定收回之前夸奖奚辛现在天真又可爱的话,熊孩子比老变态更可怕,因为他更熊啊! 他是真熊啊,熊都没有他熊! “阿然姐姐怎么脸色不大好看?” 林然暗暗咬牙,奚辛却装模作样打量了她,夹了块油菜放在她碗里,笑眯眯说:“是不是吃咸了?来吃块青菜降降火。” 林然看着那绿油油的菜,总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她强露出个笑:“谢、谢谢。” “别客气。” 奚辛举着筷子,另只手托腮,歪着头笑得特别可爱:“我啊,看阿然姐姐特别面善。” 林然心想,那你能不能先把你脚收回去? ——别扒了别扒了,都扒到她小腿了,再扒裤子都要掉下来啦!! 不过林然转念又悚然意识到,这不正是奚辛的目的吗?这小坏蛋就是想让她丢大脸!就想当场把她扫地出门! 险恶,人心怎么可以这样险恶?! 江无涯瞥奚辛一眼,也看来,就见林然果然脸色有些古怪:“怎么了?” 林然能怎么说,她难道能对江无涯说:师父啊,你快管管奚辛,他为了留住你这个大哥已经丧心病狂到要对我这个假嫂子下手了,蠢蠢欲动要给你戴根本不存在的绿帽子呢! 林然相信江无涯敢当场掀了桌子把奚辛拽过来打。 但是她丢不起这个人啊!脸是个好东西,她不能不要啊! 而且还有奚长老奚夫人在这儿,那得是什么场面,真·社死现场!她想想都尬得头皮发麻。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搞。 林然连忙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江无涯看了看她,气色挺好的,应该不是身体不舒服。 林然不想说,江无涯也就不说什么,拿起她的碗站起来去盛饭桌中间的汤:“喝碗甜汤润一润吧。” 江无涯站起来,林然生怕他发现异样,僵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奚辛却越发嚣张,半条小腿都伸过来,和她紧紧挨在一起,裤腿下的皮肤细细长长嫩嫩凉凉的,蛇一样缠着蹭啊蹭。 林然感觉自己裤子撑不了多久了。 江无涯把甜汤盛好,又用勺子勺几下,等热气稍微散了散,才放到她手边,悉心说:“烫,慢些喝。” 林然热泪盈眶。 这是什么对比。 大家都是人,有的就温柔体贴给她盛汤吹凉,有的就只想和她搞假嫂嫂文学再顺脚把她踹出家门。 林然感动地接过汤:“谢谢前辈。” 江无涯笑了笑,摸一下她的头发。 他什么也没说,可他的眼神、他的动作,比月色更温柔。 奚辛冷眼看着,忽然笑了:“师兄真是个好人。” 江无涯望向他,目光渐渐变得沉而厚重。 剑阁首徒、太上之主,下一代的无情剑主,他宽厚、冷峻、克制、正直、渊博。 可是那又怎样,奚辛在心底冷笑。 所以他不敢放纵、不会强求,哪怕人近在眼前,伸伸手的距离,他揉着她头发、也甚至永远无法碰一碰她脸颊。 这就是好人,是江无涯要当的好人,对师长、对师兄弟、对友人、对姑娘,对天下人,永远博爱、隐忍、宽容、牺牲,奉献。 “我是在夸你。” 奚辛笑:“师兄,我是在敬佩你,好人配不上你,你干脆该去当个圣人。” 林然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忍不住轻踹了他一下。 奚辛斜眼看着她,眼里的戾气忽然就渐渐散了,化为一点涟涟的眼波。 然后林然就感觉自己踹出去的腿被生生夹住,膝盖几乎抵到他腿|内侧,隔着繁复满绣的布料,甚至能感受到少年长腿薄薄的柔韧的肌理起伏。 …这是什么?强制反向耍流氓? 林然一头黑线,终于忍无可忍踹了他一下,这次力气特别重,奚辛猝不及防椅子都被踢歪,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众人一惊,奚夫人惊呼:“小辛。” 奚辛扶住桌面稳下身形,猛地望向林然,一双凤眸睁得滚圆,眼神满是不敢置信。 她竟然踢他?! 林然装作没看见,低头吃她的肉。 踢就踢了,踢他还要挑日子吗?! 这家伙真的越来越嚣张,不能再惯了,再惯得上天了。 奚辛看着林然若无其事的侧脸,瞬间气得头顶冒烟,恰江无涯皱眉问:“怎么了?” 奚辛咬牙,凶狠瞪林然一眼,硬邦邦说:“脚滑了。” 好好坐着怎么会脚滑? 江无涯看了看在旁边一脸乖宝宝吃饭的林然。 林然当时就心里一虚,她总觉得江无涯其实早看透她和奚辛认识,也发现是她踹的人。 但江无涯没什么也没说,还给她添了一碗饭。 奚辛冷哼一声,也重新吃起饭来。 终于是能正经吃饭了。 奚夫人看着这难得一家齐坐的画面,嘴唇都在发颤,止不住地笑。 但她也没有忘记刚才看见的奚辛的眼神。 她从来没见过小辛这样看哪个女孩子。 奚夫人看了看奚辛,又看了看江无涯,最后把目光定在林然身上。 女孩儿在认认真真地吃饭,正含着一块排骨,两颊被撑得鼓鼓的,水亮亮的眼睛一片满足欢快,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奚夫人望着她,怔了许久。 直到林然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地抬头看来,奚夫人才像是想通了什么,擦擦泛红的眼角,对她笑一笑。 这顿百转千回一度看着要掀桌打起来的家常饭到底是吃完了。 林然站起来之前,先弯腰把她的袜带系上,再不动声色提了提裤腰带,确保自己不会走着走着掉裤子,才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奚辛这个始作俑者还在装不认识她,吃饱喝足懒懒瞥她眼,先一步站起来就要走。 “小辛。” 奚夫人叫住他,忙递过来一个食盒:“娘新做的桃花糕,你拿一盒回去尝尝好不好。” 奚辛一顿。 其实他刚坐下的时候,是没想过这顿饭能安安稳稳吃完的。 他、江无涯,他的母亲,还有那个男人,他们四个寥寥几次坐在一起,就从没有不是不欢而散的时候。 连他都以为自己这次也会吃到半道就已经忍无可忍地走人、甚至闹得场面极其难看。 但是没有,出乎意料,但是这次他们真的史无前例地吃完了一顿饭。 奚辛转头看着奚夫人,看着她殷殷期待的目光。 他心里仍然不痛快,但是那股让他心里发空,那种冲得他恨不能把一切毁了的暴躁和那些因为委屈而生出怨气渐渐淡了。 有人转移了他的注意,有人满足了他一直渴求的一些东西,把他心脏空的那块填上了一部分。 用宠爱,用关注,用毫无理由的纵容和偏心… 奚辛突然转头看了看林然,那个小傻子悄悄扶着裤腰带,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站在江无涯旁边,还敢这么直白看着他。 小傻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奚夫人,突然一瞬间就觉得,愤愤不平争那一口气,很没意思。 奚辛突然百无聊赖,他伸手接过那食盒,对奚夫人冷淡说一声“谢谢”。 奚夫人瞬间红了眼眶。 奚辛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奚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激动,想说什么却先咳嗽了好几声。 “慧兰。” 奚长老一直没有说话,但听见奚夫人咳嗽,脸色立时就变了变,走过去要扶住她,奚夫人却先一步拉住林然的手:“好孩子,伯母送你出门好不好。” 林然愣了愣,反应过来奚夫人是有话与自己说,点点头:“好啊,麻烦伯母了。” 奚夫人温柔笑了笑,牵着她往外走。 奚长老和江无涯只好停下脚,看着两个女人并肩慢慢往外走。 奚长老勉强打起精神,笑着调侃:“无涯,看来你是师娘是真喜欢这姑娘,怎么,你有什么打算?” 江无涯没有回答,直到她们走远,他冷不丁说:“师尊,您对小辛太不公平了。” 奚长老神色缓缓沉下去。 江无涯沉声:“您会因为师娘一声咳嗽而担忧,为什么不能分半分慈爱给小辛?” 奚长老笑:“今天好好的,别说这个…来,我们师徒俩难得碰面,得喝一杯。” “为什么不能说?” 江无涯终于隐忍不住,怒声低吼:“他是您的亲儿子!” …… “你与小辛之前就认识,是不是?” 林然听见奚夫人的声音,怔忪了下,不好意思挠头:“您看出来了。” “他毕竟是我生出来的。” 奚夫人笑了笑,温柔了然的目光望着她:“我还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做母亲的被厌恶,她这个外人却被喜欢,林然都不用想就知道奚夫人的心情,连忙说:“伯母,他也喜欢您的,他只是表现得那样,但是他其实特别喜欢您…” 林然顿了顿,低声说:“…他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桃树,和您这里的一模一样。” 奚夫人所有想说的话,被这一句轰然击溃。 她捂住嘴,喉间却掩不住哭声,林然摸出帕子递给她,奚夫人没有接帕子,却紧紧攥住她的手,忽然崩溃似的一个劲点头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宁愿他恨我,我宁愿他恨——咳!咳咳!” 奚夫人突然又咳起来,林然抚她后背顺气,奚夫人咳着,轻柔把她的手拉下来:“阿然,我也可以叫你阿然吗?” 林然点头。 奚夫人说:“阿然,我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林然:“您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努力去做。”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们对不起小辛,我们对不起他。” 奚夫人哽咽:“我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他也不会想要我的补偿,所以我想求求你,求求你对他好一点,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可以、我都愿意,只求你对他好一点。” 林然沉默了一下,却说:“我其实不太明白,您明知道自己和丈夫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宁愿求让我这个外人,也不愿意改变自己。” 奚夫人一怔。 “他想要的是父母的爱,您既然爱他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去爱他?” 林然直直望着奚夫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您这样徘徊犹豫,说实话,让我这个外人都觉得很憋屈,更何况奚辛是您的亲儿子,他只会觉得更委屈、更难受。” “您这样很过分。” 她说:“您伤害了他很多,甚至比他父亲伤得更多,我不喜欢您这样,也不想答应您。” 奚夫人怔怔看着这个像是突然锐利起来的少女,像是青竹露出锋芒,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只为她在意的人讨回个公道。 奚夫人突然有些明白,小辛为什么会那样喜爱她。 因为这个明月一样温和的姑娘、这个看起来该是清风般不偏不倚、疏朗通透的姑娘,却会为了保护所偏爱的人,义无反顾竖起一身锋利的刺芒。 谁会不为这样的偏爱动容啊? 奚夫人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欣慰。 真好,有这样的姑娘陪着小辛,真好。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奚夫人轻声说:“因为我在我的丈夫和儿子中,选择了我的丈夫。” 林然一时哑然。 林然望着这个温婉、柔弱的女人,她的眼神没有闪躲,那里面有深深的悲凉与痛苦,却还是这样坦然地说着。 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醒地接受结果。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为了我的丈夫,我抛下了小辛,抛下了我无辜的孩子。” 眼泪落下来,奚夫人用手背抹去,笑着说:“阿然,我现在可以求求你…咳,求你对他好一点了…咳咳。” 林然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咳个不停的奚夫人,沉默着点了点头,把帕子放到她手上,转身离开。 奚夫人看着林然的背影,笑了笑,咳着转身往里屋走去。 ……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无涯手攥起又松开,竭力控制着情绪。 他望着这个养育他教养他长大的师长、这个他曾经最敬重甚至追逐的男人,声音终于忍不住泻出愤怒与失望:“是您教我善,教我正直,教我垂怜和保护弱小,教我大义教我公正,结果到头来,那个因为私心而伤害无辜、那个因为个人喜怒而肆意伤害自己无辜的亲生儿子的却是您自己?!” 奚长老没有说话。 他缓缓坐下,好半响才抬起头,望着自己那已经挺拔高大的弟子,望着他泛红却仍然清正光亮的眼睛,哑声说:“是,你说对了。” 江无涯死死咬住牙。 “无涯。” 奚长老说:“我做不到,无涯。” “您怎么能做不到?” 江无涯一字一句:“您教我的,您当年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做的,您怎么能做不到?!” 奚长老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我终是发现,当年本就是我错了,我不该说的那么绝对,我不可能永远做到,没有人做得到。” 奚长老露出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坦然的神情,他顿了顿,缓缓说:“无涯,我们不是圣人,早晚有一日你也会发现,有些事,你自己也做不到。” 江无涯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冷冷说:“即使我不是圣人,我也不会用这样卑劣龌龊的方式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 奚长老眼脸颤了颤,终是恢复漠然。 “师尊。” 江无涯突然平静下来:“您让我很失望。” 奚长老闭上眼,听着脚步声大步离去。 这是他唯一的弟子,这是他亲手一点点教养长大、让他寄予无比骄傲与希望的孩子。 他让他失望了。 他们的师徒情分,再也不比从前了。 奚夫人走进内苑,江无涯正好走出来,向她拱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奚夫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看着江无涯的背影消失。 明明没有风,可她却觉得冷,冷得彻骨,她又咳了起来。 这次咳得更严重,她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 奚长老走出来,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然一缩,他猛地跑过来,焦急地抱住奚夫人:“慧兰,慧兰,你怎么又咳了,我们快进屋,让我——” “啪!” 奚夫人突然一巴掌挥向奚长老的脸,把奚长老的脸生生扇到一边去。 奚柏远怔住,他呆呆望着奚夫人,第一个反应却是焦急去看她的手:“你的手怎么样,痛不痛,你怎么——” 那一掌用尽苏慧兰的全力,她的手腕不自觉地轻微扭曲着,手掌迅速红肿,皮开肉绽,殷红的血大股大股渗出来。 “你满意了?这下你就满意了?” 奚柏远想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她哭吼:“小辛,小江,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都被我们抛弃了,他们都恨我们,都恨我们,我们没有孩子了,我们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奚柏远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是苏慧兰这样撕心裂肺地绝望地对他吼,他却倏然红了眼眶:“慧兰…” “我的两个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啊!” “我的小辛,他出生的时候,还那么小,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我闯着鬼门关咬着牙硬是把他生下来,他多可爱啊,一出生就是白白嫩嫩的脸,眼睛像黑石珠子那么剔透漂亮,我看着他满心欢喜,他咧着小嘴巴对我笑一笑,我都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他。” 苏慧兰声音骤然尖锐:“——可是我这样拼命生下的孩子,我这样爱的孩子,我的丈夫却不喜欢他,他的亲生父亲却不喜欢他、他的亲生父亲却恨他!” 奚柏远嘴唇发颤。 “他的父亲不打他、不骂他,却永远不和他亲近,他不会像其他的爹爹一样扛他在肩头骑大马,不会送他上学堂,不会抱着他用胡须扎他白嫩嫩的脸颊逗他玩,不会抱着他买他爱吃的桃花糕、喂他喜欢喝的甜汤…” 苏慧兰死死瞪着他,眼神中有恨意:“他的父亲,只会永远漠然地看着他,温和地拒绝他所有的亲近和恳求,哪怕他还那么小,哪怕走都走不利索,当他踉跄追着奶声奶气喊爹爹的时候,他的爹爹能冷眼看着他摔倒,眼看着他摔得头皮血流,而甚至不愿意上前扶一扶!” 奚柏远说不出话,他只能闭上眼。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慧兰哂笑:“我也只能一次次在他受伤、在他受尽委屈后给出一点无力的安慰,我也只能在小小的他哭着抱住我乞求母亲的爱和支持时一次一次地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虚伪自私的母亲?怎么会有我这样狠心无情的娘?我还是个人吗?!” 奚柏远心脏发疼:“慧兰!别这么说!求你别这么说!” “可是我的小辛多好啊。” 苏慧兰充耳不闻,喃喃着:“哪怕他的母亲这样卑劣、哪怕他怨恨他的母亲,他还是会对母亲心软;哪怕他的师兄从小受尽他那狠心父亲的偏爱,哪怕他的师兄在所有人眼里都和他天生地下,哪怕他嫉妒、他讨厌,他冷嘲热讽他阴郁暴戾,可是他始终记得师兄对他的好,他永远把师兄当成最重要的亲人,努力想保护他的师兄,不许任何人欺负他师兄,想让他师兄过得快活——” “别说了。” 奚柏远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妻子,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是我的错,慧兰,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的孽。” “就是你造的孽!” 苏慧兰狠狠捶着奚柏远,撕心裂肺:“是你的孽!你害了我的小辛,你把我天真又善良的小辛给作践成这个样子!你让我的小江心里永远压着块心病不得快活!你让我们母子分离!让我一辈子死都不能——” “我不许你提死!” 奚柏远任她打骂,可是在听见这个字眼的时候刹时红了眼:“慧兰,你怎么都行,你不能提这个字,你不能提这个字。” “这是我的孽,是我对不住他们,下辈子让我千百倍地还。” 奚柏远也哭起来:“但你不能这样,慧兰,你不能提这个字,我不能没有你,他们还能有妻子、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苏慧兰唾骂:“你恶心!” “是,我恶心,我是狠毒,我恶心,我是天底下最卑劣恶毒的小人。” 奚柏远嚎啕大哭:“可是慧兰,慧兰我做不到啊,他是天生剑骨啊!他是天生剑骨啊! “我们想了那么多的法子,走了那么多绝境险地,我让你吃了泡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日复一日让你忍着疼忍着苦忍着剜心断骨的剧痛想尽一切办法改变你的体质,想让你能修行,想让你长命…” 奚柏远嚎哭:“——我们所有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赔进了他的剑骨里,都赔进了他的剑骨里啊!你再也没有机会修行了,你再也没有机会修行了啊慧兰——” 苏慧兰哭着:“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本就是他的剑骨!就是他的东西,不是我们赔的!我本来就是凡人,没有灵根的凡人,我本来就不能修行!再怎么努力也不行的!” “不会的!” 奚柏远断然说:“你一定行的,一定还有方法的,慧兰,别灰心,一定会有方法的,你相信我!” 苏慧兰突然很累。 他是一个偏执的怪物。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是爱了她一辈子、是为她偏执了一辈子的怪物。 “我们会遭报应的。” 苏慧兰喃喃:“柏远,我们都会遭报应。” “好,好,那就来报应我,都报应在我身上,让我魂飞魄散,让我灰飞烟灭,让我怎样都可以。” 奚柏远死死抱住她,又哭又笑:“我只要你活着,慧兰,我只要你活着。” 苏慧兰靠在他怀里,终是疲惫地合上眼,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啊?! 她只能竭力陪他走,走到她能走的最后。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最近发生了一件快乐的事, 一件悲伤的事。 快乐的事是,林然终于找到了天一说的空间裂缝。 而悲剧的是… “这缝子是不是小了一点?” 林然蹲在桃树旁边,把桃花剑搭到膝盖上, 望着那不足半尺长的小细缝,估算了一下:“我这要是穿,大概只能有一只手过去。” 这已经不是缩骨的事了…这是要碎尸的节奏啊! 天一正烦着:“你是不是傻?它明摆着是还会长大!过一阵就能让你过全尸了。” 林然冷不丁被凶一脸, 顿时好委屈:“你好凶。” 天一惊悚:“你给我撒什么娇?!” 林然哼唧:“好久没你在身边骂娘,我想你了。” 天一:“…你再说一遍。” “好久没你在身边聊天, 我想死你了。” “我看你是想死了。” 天一冷笑:“我看你小日子滋润得很,老子憋这儿装哑巴, 你倒是天天活蹦乱跳左拥右抱,真难为你百忙之中还能想起个我来。” “你这个思想可太危险了。” 林然被吓得娇都撒不下去了, 一个激灵:“我怎么就左拥右抱?这话你敢说出去吗?你看奚辛会不会活扒了我的皮, 你看师父会不会对我进行连环思想品德再教育?” 天一鄙视:“那又怎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好歹你也是穿越的,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林然诚恳:“我见过有志气的, 基本都凉透了。” 天一:“…” “这种话也就是那么一说, 谁信谁才是傻子。” 林然发出一个朴实的直女声音:“风流鬼是听着很厉害,那谁还真想风流成了鬼啊, 没有的, 还是好好做人实在。” 天一:“…”你确实不是傻子, 你机智, 你可真是太他妈机智了了!! “而且我也没有忘了你, 我这不是天天来看你, 没有不管你。” 林然小心瞅了瞅不远处树梢上漫不经心揪桃花玩的奚辛, 小声吐槽:“你以为我容易嘛, 你不知道奚大爷有多难伺候,熊得不得了,我最近头都要秃了。” 不是那天吃饭,她忍无可忍踹了奚辛一脚嘛。 她就崛起了那么一次,就被记狠了仇,这几天奚辛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大爷还是她大爷,天天变着花样折腾她,林然愁得直掉头发。 天一懒懒:“那你就别管他啊?反正他也不是真人,有江无涯护着也不敢真对你怎么样。” 林然一卡,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我就知道。”天一呵呵:“自作自受,个没出息的。” 林然哼哼唧唧。 “不过你心里也有点数。” 天一冷不丁道:“他们不是真人,他们只是这段魂念中的一段记忆,该舍的时候要舍、该放的时候要放,不能迷失在里面。” 林然一愣。 身后突然劲风涌动,树杈簌簌作响中,传出阙道子惊讶的声音:“奚辛,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然转头,一眼看见奚辛的背影,他不知何时从树上跳下来,背对着她拦住几个人,正是万仞剑阁的几个弟子。 “天一?” 林然又叫一声天一,它不吭声,看来是又神隐了。 林然揉了揉眼睛,抱着桃花剑起身走过去。 那边气氛正有点尴尬,阙道子他们看着奚辛不知道说什么,奚辛就更不可能挑起话题了,以至于双方大眼瞪小眼,空气都弥漫着紧张的无言。 直到林然走过去,阙道子如蒙大赦:“林姑娘,你快帮个忙吧,跟我去——你拿着什么?” “你们早认识?” 阙道子看着林然手里潋涟艳粉的桃花剑,瞬间变了脸色:“你还抱着奚辛的剑?” 呀,被看到了。 林然其实不觉得这有啥不可见人的,但是阙道子突然怪异的神色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等她说话,奚辛已经凉凉道:“我给她的,你有意见?” “…” 林然算是知道奚辛人缘为什么差了,这一张嘴就是要打架的语气谁敢和他玩? 她连忙解释:“是我看这剑特别好,心里羡慕,求奚前辈指点剑法,奚前辈好心借给我看一看。” 奚辛瞥她一眼,眼神红果果嫌弃她话多,林然额角欢快地跳了跳。 “这不是剑的事,这是…” 阙道子看一眼茫然的林然,又看向奚辛,眼中涌起怒意:“奚辛,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有没有顾忌过大师兄?你这样对得起——” “那就是我和江无涯的事。” 奚辛在他提起‘江无涯’时眼睫微不可查颤了下,微昂起下巴:“你管不着。” 阙道子被生生噎住。 剑阁几个人都有点生气,一个年纪小些的弟子不服气地站出来想说什么,被阙道子拦住。 “行行,那你自己去和大师兄说。” 阙道子深吸口气,转头对林然说:“林姑娘,麻烦你和我走一趟吧,大师兄受伤了,我们想请你去看看他。” 江无涯受伤了? 林然有点着急:“伤哪儿了?伤得严重吗?” “伤心了。” 阙道子一脸沉重:“非常严重,必须立刻介入治疗。” 林然:“…” 她还是不适应这么皮又骚的年轻版掌门师叔。 不过皮归皮,师父受伤了还是得去看看的。 阙道子对林然招手,林然刚走几步,奚辛一把扯住她。 “受个伤而已,自己吃丹药找医修,叫她过去她还能治病不成?!” 奚辛冷笑:“她不能走,我不同意。” “奚师弟。” 阙道子却对奚辛说:“大师兄之前去了趟幽冥绝地。”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奚辛眼神却颤了下。 阙道子又把林然拉过去,奚辛攥着她的手一紧,又松开,默不吭声看着她。 林然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他有点委屈。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那副谁也瞧不上的倨傲样子,冷嗤一声,转身纵身轻巧跃进桃林里再不见踪影。 “走吧。” 阙道子拉着她很快走了,走之前笑嘻嘻把一众跟着挤眉弄眼、鬼头鬼脑嘿嘿笑的师弟们轰走了,看起来真是没什么大事。 但是林然却注意到,阙道子步子很急,和往常无异的笑容下,眼神忧郁暗沉。 林然心里一突,她意识到阙道子不是开玩笑,江无涯闹不好真出事了。 “林姑娘,你去过幽冥绝地吗?”阙道子冷不丁说。 林然摇头:“没去过,我只隐约听过那是亡者执念不灭的渡亡之地。” “对。” 阙道子强打起精神笑:“万万年无数逝者的执念坠入幽冥,每一道执念里面有人、有故事,就相当于一个小世界,也就是说,幽冥绝地某种程度上就是无数不完整的小幻界的集合体。” “而这些执念化成小幻界就是对我们修士最好的磨砺之地。” 阙道子继续:“我们可以进入这些小幻界,以不同的身份体悟不同的人生,增长修为、磨砺心性、淬炼道心,败则亡,成则生、则更进一步,有锦绣前途。” 无数、不完整的、小幻界的…集合体? 以不同的身份体悟人生…磨砺心性、淬炼道心? 林然脑中瞬间划过一道灵光,但还不等她抓住它,阙道子已经接着说:“可是说着容易,从无数千变万化的小幻境中脱困而出何其艰难?芸芸的修士闯进去,能活着走出来万中无一;而甚至有更多是虽然活着走出去、却再也摆脱不了小幻境影响生生自毁疯魔而亡的。 这里面从不乏赫赫有名的强者和绝艳的天纵奇才,甚至越是他们、越是强大而坚定的人,一旦道心裂痕、信仰塌陷,越如山峦轰塌死无葬身之地。” 林然不傻,她看着阙道子:“前辈是在说江前辈。” 阙道子没有否认:“奚师叔的事你知道了?” 林然点头。 “奚师叔是大师兄的师父,是从小养育大师兄长大的人,亲如师亦如父,大师兄就是在他的教养下,一路踩着他的路、信奉着他的理念、践行着他的期待和希望走到今天的。” 阙道子说着说着,突然哽咽:“可是,奚师叔太狠了…” 你的师长、你视若亲父的长者,从小就告诉你这样是对的,你应该这么做、你必须顺着这条路变成这样一个像他一样,挺拔、高大、厚重得足以扛起浩大责任的人。 你听了他的,你信了他的,你放弃了其他所有自己私心所向往的对未来的可能,选择这条最正最直的道,选择跟着他走。 这条路这么难、曲折、死寂、孤独又荒凉,但你从没有过怀疑,你咬着牙举着剑淌着血生生走了过来。 可是当你走过了大半,当你能遥遥望见终点的时候,你笑着想继续往前走,你的师长却停下了。 他对你说,说自己以前走的路是错的。 他说前面没有路,他后悔了,他转过身,放任自己的欲望走上另一条花团锦簇的路。 他从此有了妻儿,有了一段美满幸福的爱与情,他舍下剑阁、舍下正道,舍下所有责任和负累,在这里专心专意为这段倾世传唱的绝恋温柔添上新的一笔一划。 “我不能说他错了,奚师叔镇守我们剑阁许多许多年,他曾为正道为九州太平鞠躬尽瘁,他也苦、他也累,直到遇到苏叔母,他才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才能走下神坛当一个‘人’,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生活,我们都看着的,我们知道他付出过什么、更知道他现在的幸福有多难得,我们没资格怪他…” 阙道子死死咬住牙:“——可是大师兄怎么办?” “他教大师兄走这条路,可是走着走着,他自己变了路。” 阙道子再忍不住哽咽:“他没有想过大师兄该怎么办,他让大师兄怎么办?!” 连那个带他走上这条路的最敬重最信任的人都说这是绝路,都说这是错的,让大师兄怎么办?让已经走到半路却眼睁睁看着师长头也不回转道远去的大师兄怎么办?! 这是阙道子最恐慌甚至忍不住生怨的地方。 奚师叔是把最无声又最狠的一刀捅向大师兄。 他会毁了大师兄!! “到了。” 终于走到了湖边,阙道子停下脚步,胡乱用袖子抹一把脸,牵过停靠在岸边的一支小舟先站上去:“来上船吧,这湖被灌了瑶池的水,不可飞渡,只能坐船过去。” 林然一直沉默,点点头正要上船,又想到什么,说声‘等一下’转头迅速跑去,把她的小窝收了起来。 是的,她的小屋子可以收。 她最开始不是只能在湖边待着,连客栈都去不了无家可归,虽然她糙到无所畏惧,但是江无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天天吃喝拉撒幕天席、连个挡雨地方都没有太可怜了,所以把这个弥须法宝送给她。 这法宝很稀罕,但没什么正经用处,不能攻击不能防护,但小小一个就可以展开成屋子,是江无涯偶然得来,他觉得有点意思就随便收着,最后翻出来便宜了她。 回归原型后就是个小模型似的木屋子,梳妆匣子大小,因为弥须特质不能放进储物戒指,林然就拿在怀里。 不过这样就不太方便拿桃花剑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想法,桃花剑猛地一声轻铮,直接从她怀里挣出,冷艳高贵地飞走了,看方向正是桃花林那边。 这小脾气,和主人一模一样。 林然想着离开时奚辛的神情,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功夫多想,抱着小木屋跑上船。 阙道子已经收敛情绪平静了不少,看着她怀里的小木屋,迟疑:“…你拿它干什么?” “听你说的太惨了。”林然叹口气:“我打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阙道子:“…” 满腔情绪被生生打个折,阙道子被噎得没话说。 林然看着他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忽然笑了:“前辈,其实我觉得,江前辈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阙道子愕然看着她。 “江前辈是个很强大的人。” 林然说:“哪怕是那位奚长老,哪怕是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觉得能摧毁他。” 阙道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连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都还在惴惴不安,她怎么能如此泰然?! 林然抿唇笑,摇了摇头。 阙道子觉得有点荒唐,她平静得太过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就这么把她叫过来是不是太冲动了。 也许她是对于大师兄格外不同的姑娘,但他们才认识多少时候,她真的关心大师兄吗?她能懂大师兄吗?她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真的能给大师兄些许安慰吗? 阙道子看林然,她站在船头,青衫风中拂动,背脊挺拔如竹,望着前方,目光清得倒映着整片湖光。 阙道子有点看不明白她,这位林姑娘从一开始出现就像个谜,他怀疑过她身份暗地里查过几分,却查不到她任何踪迹。 一个年轻的金丹修士,突兀出现在青水镇,没有任何过往、没有人认识她,甚至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真是从天而降。 江无涯只会比他查得更多,只会比他知道察觉更多的异样。 但是江无涯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不问,只是一如既往地纵容、宠爱。 阙道子压下心头的怀疑,他相信大师兄的眼光。 小舟缓缓驶过湖岸,雪白的圣莲大朵大朵盛放,阳光穿透浮雾洒落熠熠金辉,文鳐鱼展开双翼挟着彩虹般流影倏然划过半空。 终于他们看见那盛放的荷花深处,静静停着一支扁舟。 如叶小舟,静静浮在水上,细长翘起的舟头,独坐着一人。 他背对着他们,披蓑笠,手执细杆,鱼线垂入水中,太上忘川如枯木静静在手边,像一副静谧古朴的山水画。 阙道子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滞住,撑船的手不由松开。 直到船轻轻碰上小舟,船上一轻,阙道子回过神,看见那纤细的身影已经走到对面。 “林…” 林然听见阙道子欲言又止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回头,她轻轻走到舟头,站到他旁边,望着鱼竿。 他抬起头,草笠往后落,露出一双眼,望见她,慢慢含出几许笑意 ——像繁华盛世春夜江倒影出一弧月光,又像江海浩大升起的万丈灿烂霞辉。 “这一杆运气很好。” 他笑:“吃鱼吗?” 林然用力点头。 他笑了笑,拍了拍旁边。 林然坐下,看着他,忍不住大大地笑起来。 她很心疼她的师父。 他也许会受伤、他甚至也许会死,但林然从来不觉得,他会被摧毁。 她是如此地信赖着他。 因为他有她见过的,最盛大的一颗心。 第90章 第九十章 阙道子瞠目结舌望着那两个排排坐钓鱼的人。 江无涯拉起杆, 伸进水里捞了捞,正把破水而出的文鳐掐着鱼鳃拉上来,林然立刻在自己抱着的小木屋模型里翻腾, 片刻后,兴高采烈举出来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锅! 林然超大声:“今天要吃爆炒的!” 阙道子:“…” 阙道子三观都要裂了。 说好的用漂亮妹妹的温柔和善良抚慰大师兄受伤的心呢,说好的靠着美人计让大师兄重新振奋呢。 结果你们就吃上了?这就吃上了?! 阙道子悲愤说:“这不对劲!” 林然奇怪:“哪里不对劲,是爆炒不对劲还是清蒸不对劲?” 阙道子:“…”你最不对劲儿! 江无涯叹气:“你不要逗他。” 阙道子泪眼汪汪:“大师兄…” “他脑子本就不好使。” 江无涯温柔对阙道子说:“我们要吃饭了, 你自己回家去吧,乖。” 阙道子:“…” 林然嘎嘎笑,阙道子愤摔船桨, 转身踩回自己的小船, 结果就发现走不了。 “啊啊啊——”阙道子无能狂怒踹船一脚, 掏出剑, 哗哗哗划水走了。 林然和江无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林然问:“前辈,你会不会就此失去一个弟弟?” 江无涯答:“不会, 他将来被人揍了还要靠我找回场子。” 林然“哇”出声,感动鼓掌:“多么感人肺腑的亲情啊。” 江无涯终于憋不住,笑着反手揉乱她头发:“小坏蛋。” 林然抱着小木屋, 乖乖给他揉头发, 直到他收回手,她才顶着一头乍起来的毛绒脑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江无涯心里很软, 他拍了拍肩头,林然乖乖把小脑袋搭在他肩膀。 肩头微微一沉, 有着让人安心的重量, 江无涯偏过头, 下巴轻碰了碰她发顶, 她柔软的发尾搔在他衣领,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 江无涯无声笑了下。 “我师尊是个很风流的人。” 江无涯抬了抬指尖,锅铲自己噼里啪啦在锅里铲了起来,文鳐鱼鬼哭狼嚎得像活吃孩子,林然眼疾手快又掏出个锅盖一把盖住,又把锅往船后面踢了踢,吵闹声顿时小多了。 好了,这下终于好好听故事了。 江无涯重新把鱼竿扔进湖里,屈起长腿往后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慢慢继续说:“柏成松,又山高水远,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极风雅的人。 他擅长音律,抚出的琴声能令飞鸟绕林百回,吹出的笙箫可让竹木落泪,他风趣温和,友人故交遍布九州,他还会舞剑,我们万仞剑阁全是拿剑打打杀杀,只有他会舞剑。” 江无涯忍不住笑:“当年三山九门千年大宴,各宗各派都能展示点才艺,唯有我们剑阁不敢吭声,我都听着几位师叔长老窃窃商量着要不扔几个师弟上去表演擂台赛,气得掌门险些当场脑溢血…最后还是我师尊站出来,一柄孤剑舞得惊华冠盖,绝代之名动九州。 “哦,我师尊的剑叫孤剑,也是一柄极漂亮的剑。” 江无涯对林然解释:“是取自惊绝无匹之一。” 林然点头。 “师尊哪里都好,只是唯独不太会喝酒,但他又是个极讲究的人,要事事都如意,不允许自己有哪里不足人家,觉得不会喝酒实在落面子,所以就总喝清酒,悄悄掺着水喝,不会一杯就倒,说出去便是个极清雅风流的做派…” 江无涯笑着摇头:“…虽然之后,等客人走了,他立刻变了张脸捂着肚子躺床上哎呦哎呦叫难受。” 林然嘎嘎笑。 江无涯看了看她,突然笑:“阙道子有没有与你说,我是怎么成为他弟子的?” 林然摇头:“没有,他大概觉得这是您的事不好与我说。” “这孩子心善,又细致,会照顾人。” 江无涯笑了笑:“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出身凡人界,在拜入剑阁之前,只是个田间乡绅家的孩子。” 林然抬起头望他,微微睁圆了眼睛,显然惊讶。 “不信,是不是?” 江无涯莞尔:“你是不是也听了那些传闻,当我出身什么神秘的隐世家族,或者什么王侯将相家的皇孙公子,又或者怀揣巨大身世秘密的大能转世?” 林然讪讪。 这也不奇怪嘛,谁叫江无涯太厉害了。 青水镇虽然安逸、虽然对修士有种种戒律,但来来往往的修士可并不少,光是想来这座瑶湖边吸收灵气以图突破的修士她都见过不少,镇上的茶楼酒馆也都是为赚他们的外快,也因此林然这些日子光听他们聊天就听到不少消息。 比如江无涯,两百多年前横空出世,被无情剑主奚柏远收为亲传弟子,十七岁入道,四十岁结丹,一百二十岁结婴,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 世人对他的了解,是从北冥登云梯被那柄太上忘川一力斩断开始的。 那一年,他金丹中期,初入九州,便如潜龙入海,惊起劲涛万丈。 而在那之前的故事,所知者寥寥无几。 “其实时间太久了,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江无涯渐渐陷入回忆:“我只隐约记得,那年大旱,整个北地颗粒无收,无数乡农饿死、渴死,勉强活下来的就成了流民,他们不得不抛弃土地和旧村,往南方逃荒,他们疯了似的涌入城池,那时朝廷本以如黄昏末日,更是一举被灾荒击垮,于是各地群雄趁势起义,分伐割据,天下大乱。” “我家里小有余粮,可是也撑不了多些日子,饿疯了的灾民终于破门来抢粮食,侍卫们都跑了,我拿着家里收藏的剑杀了几个人,可没有用,人太多了,我只能舍弃粮食尽力护着父母弟妹,可我父亲本就身体不好,那日又受了刺激惊怒恐慌生了心疾,缠绵病榻没些日子病死,母亲就带我们去了山上躲避、也是想找点吃食,可是山上都被挖空了,野物、野菜,连草皮树根甚至能吃的土都被扒光了,弟妹还小,没有吃的眼看要饿死,正好有一位诸侯来招买兵马,母亲求我去参军,参军会发食物和水。” “这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江无涯叹声气:“可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妹都才三四岁站都站不稳,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我就去参了军。” 江无涯笑了笑:“灾荒的时候,人命最不值钱,尤其我那时还小,十一二岁的年纪,我们这些被从民间招去的兵卒。都是诸侯将军们不舍得麾下精兵折损、花些钱买我们送上战场,到时候专门排在最前面挡箭用的;我遇到了好心人,发粮食的兵卒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心软多给了我点卖命钱——足有三个窝头和一担水。” “那画面,我至今都记得。” 江无涯仰起头,轻笑:“我读了十年的诗书,我七岁习武,扎马步、练剑,我曾经家中衣食无忧、颇为才名,我曾父母俱在、弟妹友爱,可到头来,我这一切的一切,落在纸上,也不过是一条白纸黑字的命,血淋淋的指印,不过换了三个馒头和一担水。” 而当他走出队伍,他转身看一眼身后,面黄肌瘦形同行尸走肉的荒民如黑云压压地一路排到城门,其中九成九的人,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一条活生生的命,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馒头和水带回去留给母亲,就拿着那把剑去参了军。” 林然不吭声,只蹭了蹭他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 江无涯被轻轻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回过神,摸了摸她的头,笑:“我不难过,真的,时间太久了,具体的我都忘了,只记得那时庆幸过习武打下的底子还不错,让我一次一次侥幸活了回来,三四次之后消息传开,意外被个百夫长知道了,他有些赏识我,就不再让我当送死的前锋,我被破例正式编入行伍,跟着军队一起走,南征北战,将军们让往哪儿走我们就打到哪儿,就这么慢慢的,我竟从个小卒慢慢升了起来。” “…对,你知道凡人界的将领是怎么提拔的吗?” 江无涯很久没有回忆过以前的事了,尤其还有人陪,竟被说起了兴致,津津有味给林然讲:“那些话本里都说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汉在战场挣了多少军功、意外救了什么大人物,一飞冲天,成就王侯霸业,其实不是的,那些只是极少数的少数,正因为极为少见才被称为传奇,但对于我们更多人,不是这样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带着历练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没有土地住所没有生计的穷人,实在没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们不认字、不认得地图、更不必说懂得将领们的排兵布阵,将军让他们打哪里,他们就举着被磨得卷刃的大刀或者剑茅、披着草木编成的所谓甲胄,像一群蛮横的老黄牛冲上去,麻木地嘶吼、杀人,或者被杀、死在战场上,或者活着回来修整几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这甚至已经算好的…” “你知道我们那时军中流传的一个像笑话却不是笑话的事实。” 江无涯对林然说:“每天有许多兵士,他们领着作战的任务,却因为不认得地图或者拿着不规范的地图胡乱瞎走,最后误入敌人的阵营,一头雾水就被乱箭射死,全军覆灭,甚至有时候上万人的军队能就这么折下两三成去,让将军们不得不改变计划重新布置。” 林然静静望着湖面,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江无涯望着朦胧清澈的天幕,忽而笑:“我其实不是天才。” “我练了那许多年剑可武功也不曾登高盖顶,我也不曾献出过多么惊才绝艳的计谋,只是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无论是普通的平凡人,还是那些曾经耀眼的天才、奇才,他们或平平无奇或轰轰烈烈地死了,尽数归于尘土,而我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活成了百夫长、千夫长,后来又活成了尉官、校官、偏将…直到那一天,活到师尊偶然路过。” 那时,奚柏远从修真界远赴而来,从那位诸侯手中拿一样宝物,而作为回馈的因果,他选择插手世俗事宜,稍微牵动国脉,助诸侯提前成就大业。” 诸侯的车架路过军营,奚柏远看中了他。 江无涯还记得,他那时在校场练剑。 那年他十七岁,已经是一营的副将,营中主将是位不太受重视的老将军,有些年迈不得志,却待他很好,前几日他率领骑兵趁夜暗袭成功回来,还欣慰拍着他肩膀激动说要为他请功,要上请诸侯封他为主将。 江无涯只是笑了笑,就继续带着兵士去校场练武。 他是所有将领中对兵士操练最严酷的一个,以至他的名声并不太好,但他只知道,他麾下的兵卒总是死得最少的那个。 兵卒们操茅,他练剑,一套剑法练到半途,他猛转过身,寒芒剑尖直指奚柏远的喉咙。 “谁?!” 那就是他与他的师尊的第一面。 那时的奚柏远还没有遇见苏慧兰,还仍然是剑阁最强大而高高在上的无情剑主,他着白衣,姿容风流清俊,唇角总噙着淡淡的笑意,在灰扑扑漫着血腥味的军营中,飘逸圣洁得像云端的雪,熠熠生辉、恍若仙人。 那一剑把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等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刹那间所有人表情从震惊变为恐惧和暴怒,诸侯用尖锐得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指着他怒吼:“住手!住手!放肆!还不快跪下,快跪下!杀了他,快杀了他给仙人赔罪!” 诸侯语无伦次地嘶吼,其他所有人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江无涯也有些无措,但比起慌张或恐惧,心里渐渐蔓延开的,竟是无奈居多。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是已经看过太多的生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做好死的准备,平和得让他自己都莫名。 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用来平息一位仙人的怒气而死。 有亲卫拔剑气势汹汹要来杀他,江无涯不将他放在眼里,但面前是这位有着山崩地裂鬼神之能的“仙人”。 其实依他的性格,哪怕是死,他也会搏到最后的。 但他没有,他收回了剑,任杀任剐的姿势。 他一个人当然可以拼命,但他身后还有整个兵营的士卒、还有三军将士,甚至还有一整个国家的百姓。 仙人抬手可翻云覆海,若一怒而肆意报复,他不能因为自己害得生灵涂炭。 奚柏远却不杀他,而是问:“你既志不在此,何不早日一走了之?” 江无涯看向他。 奚柏远笑:“你剑法不俗,又无心功名利禄,为什么不早早趁乱离开,这天下之地任你逍遥,自有你能清闲度日的地方,何必自困于此,提着性命度日?” 江无涯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些,坦然答:“我签过血契,他们给我窝头和水,换了我母亲与弟妹的命。” 奚柏远似是觉得好笑:“一纸契约怎会拦住你,轻易便可撕扯;况且不过区区窝头与水,如何换得了你兢兢业业卖命。” 江无涯眉目不变,说:“契不在纸,在心中,我既然应了诺、受了报酬、担了责任,就该鞠躬尽瘁。” “那如果明知不可为,为之也无益,你又会如何?” “该做的事,即使不可为、即使可能为之无意义,也该去做。” “最后一个问题。” 奚柏远问:“那你想何时放自己自由?” 江无涯定定望着他,忽而笑了笑。 他脸上有尘土,微微皲裂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合着汗水一起滚落。 很狼狈,可是,又有种说不清楚的,惊心动魄的可怕暗劲。 “事成之日。” 江无涯平静说:“或死而后已。”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当江无涯看见林然架起的木屋时, 有一瞬间无言。 江无涯找的这条船很小,就是垂钓的那种两头尖尖的小木船,林然把木屋放大一定比例架在船尾, 尖窄的船尾架着三个宽的木屋, 活像蜗牛拖着壳。 然而蜗牛壳压不死蜗牛, 但这个木屋就说不好了。 江无涯揪住兴高采烈要往屋里扑的林然。 江无涯:“小朋友, 你是来野炊啊。” 林然解释:“阙道子前辈说您受情伤了,三观都裂了,问题很严重,我本来是打算长期陪护的。” 江无涯:“…情伤?” 林然小鸡点头:“嗯,受到了亲情的重大创伤嘛。” 江无涯:“…”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江无涯看了看木屋,又问她:“你会游泳吗?” 林然立刻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会啊!”这是她为数不多会的技能了, 主要是穿越古代社会的时候在各种宫斗宅斗, 小到三岁王妃神医大到八岁玄幻兽帝,其中“落水”这个事件发生概率太高了, 逼得她不得不学学技能——至少得在女主淹死前把人救上来。 江无涯对她笑了笑,在林然升起无限希望的时候,温声说:“会游也没用, 瑶湖水浮不起来, 去把屋子撤了, 顶多给你留张床。” 林然扁嘴。(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江无涯:“不许撒娇,否则床也没有。” 林然撒丫子就冲向她的木屋。 她有好几张床, 她要挑最大最好的那张留下来! 等江无涯把锅盖掀开,爆炒文鳐鱼浓郁鲜香的气味飘散,林然终于慢吞吞把木屋收起来, 蹭回他旁边, 可乖巧可自然地掏出自己的碗。 江无涯往后望了望, 果然是留下最大的那张床,上面铺了满满的被褥,让本就不富裕的小船吃水线雪上加霜。 江无涯回过头,望着捧住海碗挡在脸前满眼无辜乖巧的林然。 好啊,还有两幅面孔。 长得这样可爱,还是个小心眼子。 江无涯似笑非笑敲了敲锅铲。 林然眼神飘忽一下。 然后她就感觉碗里一沉。 她拿过来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鱼肉。 江无涯把最嫩的鱼肚子盛给她。 林然顿时美开了花。 天黑了,天幕繁星点点,瑶湖薄薄的雾气蔓延,气温骤然降低,冻得水结成一层薄冰。 林然把碗收起来,哒哒往后跑,没一会儿披着身厚重的被褥跑回来。 江无涯看她,觉得她像只圆滚滚的小毛熊。 林然披着被褥坐到江无涯旁边,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披着被褥往回跑。 然后江无涯清晰感觉自己所在的原本上翘的船头迅速下降,吃水线坚定不移地往下沉。 江无涯没有回头,片刻后哒哒脚步声跑回来,伴随着重物拖拽的声音。 江无涯抚了抚额,无奈站起来避让,林毛熊立刻把床摆在船头,跟东北上大炕娴熟爬上去,对他拍了拍旁边:“前辈,来坐,这样超舒服的!” 江无涯看了看那个压得船头介于沉与不沉微妙角度的大床,问她:“你猜我为什么要找这一条小木船,而不是直接坐一艘雕梁画柱高床软枕的大方舟?” 林然想都没想:“难道不是因为穷吗?” “…” 江无涯默默又摸出来两块灵髓晶,颠了颠,作势要扔进湖里。 “我开玩笑的。” 林然叹气:“可是前辈,装逼不能当饭吃啊,我们坐着小床披着被褥,在这美丽的月夜下荡起友谊的小鱼竿,那不才是真正涤洗心灵的快乐吗?” 江无涯:“…”怎么就你小嘴叭叭叭。 江无涯到底还是坐到了床边,毕竟他的摇椅已经被挤占得没地方放了。 饭都吃完了,江无涯也懒得再钓鱼,把鱼竿收起来,掰下来一小块灵髓晶在掌心碾碎洒进湖里,刹那间无数彩色的流光从水中浮现,许多文鳐鱼摇着彩翼游过来,争先恐后吞食着碎屑。 林然眼巴巴望着他。 江无涯把灵髓晶给她,林然也美滋滋碾碎往湖里扔,看着越来越多文鳐兴奋过来围着船抢食。 它们也不傻,之前挂着鱼钩大半天钓不上一条,现在都蜂拥来吃免费自助了。 江无涯屈起腿,手肘撑着膝盖,含笑望着她,问:“在这里待得无聊吗?” 林然摇头:“不会啊,我觉得这里可好了。” “可是青水镇太宁静了,很多人刚待些日子还新鲜,待久了,就腻烦了。” 江无涯:“你这样年轻,正是新奇的时候,九州之大,你不想去瞧瞧?” 林然想了想。 “其实我去过很多地方了。” 她去过很多很多的世界了。 天一总嫌弃她没志气,说她咸鱼,说她一天天的过得像老干部似的,能不能有点朝气? 可是林然觉得她确实是做不到的。 她的朝气、她的蓬勃,都是身边人带给她的。 和侯曼娥在一起,她能就着傻蛾子的骂骂咧咧在心里吐槽;和大师兄在一起,她会不忍那沉静而正直的少年未来从天顶坠入深渊;她会因为身边人被伤害而生气不惜一切代价斩杀瀛舟;她也可以陪着元景烁从人间界走入燕州,看这个少年一日日从青涩走向强大,成为推动他得以展翅高飞的那一劫…… 她的生活因为这些鲜活的、有着无限可能的人们而波澜壮阔,他们能调动她的情绪、他们让她的到来有所目标和意义,让她能为他们的悲喜而悲喜,让她蓬勃、让她有意义,让她能从那点点滴滴的故事中感受到自己活着的痕迹。 所以她能去看什么呢?从历史到未来,从洪荒的起始到宇宙的终极,那些斑斓的瑰丽的故事,那些风景,什么她没有看过呢? 她来这个世界,她活在这里,如果没有能一起走的朋友、伙伴、亲人,她来这里、她去哪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能我太懒了,又没有什么追求,对我来说,再美的景色、再波澜壮阔的人生,都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林然突然畅想:“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有一天买座山,山上要风景好,清净又漂亮,适合宅家和睡懒觉,山下就是热闹的城镇,要方便逛街,对,为了方便我还得在城里买套房,我要买个带大院子的,那个时候我的小伙伴们估计已经天南海北,忙得十年八年见不到一次,不过没关系,见缝插针还是可以聚一聚的嘛,他们来找我玩,我就带 他们去吃遍整条街;等我在山上呆腻了,我就去找她们玩,这儿待两天那儿待两天… 林然掰着手指头算可以收留自己的小伙伴名单,突然眼前一亮:“…这样不就每天都有人带我混吃混喝!” 江无涯一个劲儿笑。 他听过许多恢弘辽远的志向,可没有一个人的梦想能让他这样舒心。 林然看他笑得厉害,不满道:“我很认真的。” “我知道。” 江无涯笑:“我觉得很好啊,这样的生活一定很快乐。” 林然问他:“那前辈呢,前辈有什么梦想?” 江无涯仰起头,望着天顶瑰丽的繁星。 这样美好的月夜,这样闲适的空气,会让人想放下负累,稍稍松懈下,有片刻的喘息,做一做自己。 “我啊…” 林然以为他会说守护剑阁,以为他会说希望天下太平、九州河清海晏。 可是他却笑,偏过头,静静看着她,眸色倒映着静谧柔和的月光。 “我想如果有那一天,你能去看望的人里,还可以有一个我。” 江无涯莞尔:“我带你混吃混喝,好不好。” 林然看着他,用力点头。 会的。 会有那一天的。 …… 林然难得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睁眼的时候却心里不安,老觉得有什么事没做。 江无涯拿出还热乎的包子和甜粥递给她,压了压她头顶竖起的呆毛,林然接过来蹲在船边,对着湖面捧碗喝,边喝边慢吞吞回想。 按理不会啊,她现在难得无事一身轻,江无涯好好的,空间裂缝也找到了,桃花剑也还回去……等等! 糟糕!她今天没去桃花林,没跟奚辛报备啊! 林然“噌”地站起来,江无涯抬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林然瞅了瞅他,咬牙放下包子走到船尾,背对着他坐,掏出传讯符,匆匆在上面写几个字。 写的时候,林然感觉江无涯盯着自己后背看了一会儿。 林然大汗。 她把传讯符扔出去,硬着头皮走回饭桌。 江无涯什么也没问,似乎对她要做什么并不好奇,只说:“还要不要加糖?” 林然看着他,总感觉他的态度淡定得出奇。 “前辈…” 她哼哼唧唧着试探:“您是不是知道点啥啊?” 江无涯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他收回视线,轻描淡写:“你不要那么宠他,会给他惯坏。” 果然是知道。 林然松口气,她也不想瞒江无涯,但奚辛不让她说,她也不想答应的事落在那家伙儿手里成了个把柄。 她赶紧小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您自己猜到的。” 江无涯好脾气:“好。” 林然放心了,继续搅自己的甜粥,又悄咪嘟囔:“您还说我,您不是也宠他吗?要不然您总带着那么多甜食是怎么留下的习惯?还不是从小哄他哄的。” 江无涯听她嘟囔,不由叹气:“我们不一样。” 他再宠奚辛也是有限度的,该揍的时候从不会留手;可她天生情根缺了弦,脾气又好得不像话,奚辛瞎胡闹越了分寸她也意识不到,只会傻乎乎纵容。 “我是他兄长,我比你了解他,记得我的话,以后他有哪里出格了你立刻制止,平时也不许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还不服气,江无涯有点头疼:“吃饭,不听你顶嘴。” 林然扁嘴。 奚辛坐在房顶。 街巷在早出的热闹之后,又渐渐归于平静,他仰起头,看见高照的太阳。 往常这时候,她已经哒哒跑过来,满脸灿烂笑容喊他:“奚前辈!” 而今天连个影子也没有。 传讯符从天边飞过来,落入他手中。 奚辛拆开,看见上面写着秀气的字体写着“这两天有事,先不过来啦,等再来给你带桃花糕,比心心。” 奚辛盯着上面的字,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表情渐渐阴郁晦涩。 w ,请牢记:,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江无涯在湖上钓了三天的鱼, 林然跟着吃了三天的湖鲜,爆炒文鳐炸小虾清蒸大闸蟹。 这天她盘坐在船头,正拿着一捧瑶莲抠里面的莲子吃, 江无涯忽然站了起来。 江无涯声音和往日无异:“你先吃着,我有事去去就回。” 林然闻言定住,看了他一会儿, 抹掉嘴角的莲子仁, 点点头。 江无涯看她乖乖的样子,笑了笑,弯腰拿起旁边的太上忘川剑, 枯木化为流光, 朔开迷雾,他一脚迈出,身影已如缥缈消失。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 香甜的莲子突然吃着没意思了,她把莲蓬扔进湖里,看着水中的鱼儿争相啄食冒泡, 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往后仰躺在船上。 “大师兄。” 阙道子终于见那道清癯的身影走来, 猛地站起,迟疑:“大师兄…” “我没事。” 江无涯对他笑了笑:“掌门师叔到哪了?” “师尊已经抵达青州, 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阙道子见他神色如常, 终于能放下心来, 迟疑着, 低声说:“师尊还带了叶师叔和石师叔, 又调出了斩戒院十六禁卫。” 江无涯看着他。 “师尊亲自去了趟妖域详查, 发现…” 阙道子一咬牙:“被屠尽的远不止是我们发现的那座妖山, 整个妖域,这百年来足有十几位妖族王侯不明死去。只是妖域权位迭代向来血腥,妖域疆域广阔,这些妖王妖君天南海北各霸一方,并不相互交流,以至于死后立刻被后来者取代潦草处置后事,真正的死因才一直不曾大白……直到您之前走那一趟,将收集出的证据提上,师尊仍不敢置信,亲自带人赴妖域深查,几乎把妖域翻过一遍,才查出这些骇人的隐秘。” 江无涯闭眼。 “这一查,除了那些妖族王侯失踪的妖丹与尸骨,师尊他们还查出妖域数家大族供奉的祖地封禁被破,里面葬着的那些蕴含上古大妖血脉的古妖老祖尸骨尽数被盗,妖族勃然大怒,险些当场生撕了我人族众人,幸好师尊与几位长老亲自在那里镇着,才叫他们没有闹出暴|乱。” 阙道子不看江无涯的脸,只低声说:“师尊他们虽勉强先将妖域稳住,但妖域不是吃素的,奚长老是我剑阁无情剑主,代表的就是我剑阁,他做出这样的事,虽是他一人所为,九州却只会视作我剑阁所为,一个处置不好… 阙道子低声:“大师兄,我只能与你说,我心里还在慌,闹出这样的事,日后我剑阁该如何自处…更糟的若是闹到人族与妖域结怨更深,酿出什么大乱,那我们岂不是九州的罪人!” 江无涯哑声说:“是我的错,我若是能早日发现就好了。” “这与你有什么干系?这摆明是奚长老早有预谋,暗地里百年谋划,瞒着你,也瞒着我们所有人;若不是你这次察觉到了异样先来青水镇,恐怕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 阙道子闷声:“我不知道奚长老到底想干什么,他收集那么多妖族尸骨和妖丹,他是要用邪功修炼吗?” 江无涯沉默,他心里有一个猜测。 “可他已经是元婴巅峰了…” 阙道子完全无法理解,喃喃:“可他已经是九州第一人了啊!他就——就那么不择手段想化神吗?” “可是… “可是,已经万年没有人化神了。” 青石小院里,苏慧兰望着奚柏远,轻声说:“柏远,已经万年没有人能化神了。” “我知道。” 奚柏远温柔扶着她在阵眼坐下,怕她冷,还特意先在下面铺了层软垫,让她坐得舒服。 “我不是想要化神,我只是想借由化神之前的塑体重生之力,改变你的体质。” 奚柏远抱着她在怀里,给她指着院子周围一圈埋着的一颗颗妖丹,先指着北边那颗最亮的青色妖丹:“你看,这是一头玄祖龟,玄龟你知道吧,有着上古神兽玄武的血统,它生前可是一头元婴巅峰的巨兽,得有十座连绵群山那么大,幸好早死个几千年,否则我都不一定打过它。” 苏慧兰气色不太好,眼神含着深重的忧虑,闻言却笑了:“你打不过它,你不是向来自得天下第一吗,别人随口说你不如谁谁,你嘴上不说,心里都得憋好几天。” 奚柏远见她终于笑了,也跟着欢喜起来,蹭了蹭她鬓角。 “我这不是只跟你说吗。” 威震天下的无情剑主、最高贵风流的剑阁长老,却像个孩子一样和她小声撒娇:“我是你夫君,你得跟我好,你不能笑话我。” 苏慧兰听他撒娇,心里发软,低声说:“不笑你,我与你好。” 明明是他逗她说的,可听着她低低的一声,奚柏远心脏像是被只手狠狠攥紧,那种酸涩顺着心口蔓延到手臂,让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悄悄把颤个不停的手收回袖笼里,不动声色继续笑着给她讲:“还有这个,西边那个,这是鹏鲸,来自妖域与北冥之海的交界的深海大妖,流淌着上古鲲鹏的血脉,可以直潜深海、翻云覆雨,还抟风九万、齐天而飞,极是厉害…” “还有这头蟠龙…” “这头白泽之兽…” 最后他指着一头凤鸾的残骸,这是他唯一寻到的上古时期化神神兽留下的东西,找不到妖丹,甚至连具完整的尸骸都没有,只有一个头骨静静摆在那里,但散发的威压仍然煌煌慑人。 “这凤鸾是真正的上古神兽,可惜,只找到这一头化神的头骨。” 奚柏远咬牙,声音满是不甘,眼神闪烁着异光:“凤凰有重生涅槃之能,我却只能找到这一点凤鸾的残骸…我听说云天秘境中封印着一头曾差点合道的化神巅峰凤凰的残魂,只可惜它没有出世的迹象,若是我能进去,若是我能把它夺来……” “柏远。” 奚柏远的手被轻轻握住,他被从那种诡异的状态中惊醒,慌忙看向她,对上她担忧的目光。 “我没事,没事,我就是要化神了吗,心境动荡,小事,不打紧。” 奚柏远紧紧握住她的手,强露出轻松的笑来:“慧兰,你瞧。”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本妖皮卷,塞到她手里,献宝似的给她翻:“你瞧瞧,这本妖族秘典我都改好了,我推演了上百年,推演了成千上万遍,是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候咱们用这些妖丹作阵,给你注入妖气,我再趁着化神的天地之力给你淬体,你就能脱离凡人之躯成半妖了,到时候你的寿命就可以变得很长很长…” 苏慧兰眼中渐渐溢出泪光,喉头发痒,那种强烈的想咳嗽的冲动涌上腥甜的血气,她强忍着,如常地仿佛欢喜地笑:“真的吗,那太好了。” “当然了!” 奚柏远兴奋说:“到时候你就可以修炼了!虽然说半妖修炼慢,但没关系,我带你去各种各样的宝地、我给你找各种各样的灵草奇珍,你很快就可以筑基、结丹…” 他越说越欢快,突然想到什么,连忙搂着她安慰说:“我知道半妖身份尴尬,但是有我呢,我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而且半妖也不差,你可以长两个毛绒绒的耳朵,或者有一条漂亮的大尾巴。” 奚柏远竖起两只手指在头顶比划耳朵,对她青涩地弯了弯手指:“就像这样,你不是一直喜欢小动物吗,以后你自己就是最可爱的小动物了。” 苏慧兰被气笑了,拍他一下:“奚柏远!你就会气我!” 奚柏远只一个劲儿看着她笑,笑得像个傻子。 苏慧兰又气又笑看着他,半响,伸手抚住他面颊,轻轻说:“柏远,别怕。” 奚柏远脸上强撑的笑容消失,他望着她,忽的潸然泪下。 “慧兰,我好怕。” 奚柏远抱紧她,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坠入她发顶,打湿了她渐渐长出白色的发根:“我其实怕死,我其实怕被剑阁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我怕被天下人知道我奚柏远不是大公无私光风霁月的君子、其实只是个卑劣自私不择手段的小人,我怕那些唾骂、那些指责、那些曾经对我崇拜敬重的弟子、后辈、同道那转为轻蔑的眼神,我怕失去我一辈子兢兢业业打造出的一切……” 苏慧兰抱住他的脑袋,像哄孩子一下一下抚他的头发,她眼中含着泪,听见他嚎啕:“可是我更害怕失去你啊!!” 他的妻子,他的爱侣,这个陪着他、爱着他,像包容孩子一样包容他所有不堪、阴暗的女人,让他体会爱,让他尝到了幸福,让他不用再当个神、当一座剑阁活着的牌匾,可以真正地快快乐乐地做一个普通的男人。 她就是他的幸福本身啊! 所以他怎么能失去她?他不能啊!老天可以扒他的骨扒他的肉,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可是不能把他的幸福夺走啊!不能啊!! “慧兰,慧兰…” 他死死抱住她,哭着喊她:“慧兰我心里难受,我难受,我也不想这样,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剑阁,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能放你走啊我不能放啊……” “我知道,我知道…” 苏慧兰心口剧烈的抽痛,她强忍着嘴里的血气,笑:“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不丢人。” 奚柏远抱住她,脸埋在她腰,像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只喃喃着:“慧兰,你别怕,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等咱们成功了,我就回去负荆请罪。” 苏慧兰故意笑他:“那你八成是要挨你们剑阁的打魂鞭了,或者被关禁闭,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你犯了坏事,那些小弟子就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尊敬的奚长老挨揍,那你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你还欺负我。” 奚柏远悻悻嘟囔两句,可是看着她含笑的脸,又忍不住笑,笑得狡黠:“那也没关系,我挨了鞭子,你就得照顾我;我被关禁闭,你就在牢房外面陪我,每天陪我说话,给我送吃喝。” 苏慧兰佯怒:“好啊!你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使唤我了。” 奚柏远在她脸上亲一大口,在她羞怒之前,紧紧抱住她。 “都没事,都没事…” 奚柏远喃喃:“慧兰,只要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苏慧兰顿了顿,缓缓握住他的手、握紧,握得很紧很紧。 她闭着眼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 傻子。 …… 江无涯走了,林然在小舟上待着,发了好会子呆。 她早猜到阙道子不可能只因为江无涯和奚柏远的一点争执就担心江无涯道心受损;江无涯这几天钓鱼的状态也太平静,平静得都不正常,根本不像一个刚与教养自己长大的师长产生剧烈的理念分歧的年轻人。 他更像是已经确认了什么,在彻底的失望过后,陷入彻底的平静。 他是在等着什么。 林然联想到江无涯前些日子突然离开了一阵,阙道子说他去了幽冥绝地。 现在江无涯又离开了… 林然猜想,这八成是跟那位奚长老有关。 自从进了这片魂念,就像是眼看着风雨欲来,一大片不明的阴云压在头顶,黑压压的,却怎么也挣不开。 林然心里有点闷,嗓子像是有口气堵着,却吐不出来。 她吐不出来。 林然在床上胡乱打了会儿滚,还是不解气,干脆爬起来,从自己的小木屋模型里掏东西。 江无涯不在,也没人管她会不会把船弄沉,林然先掏出自己漂亮的帷帐,在床头支上一圈,瞬间土得非主流的大床就变得飘逸,有仙气飘飘那个味儿了。 高龄少女林奶奶满意地点点头,愉快决定要把她的床装饰得更漂亮。 毕竟谁还不是个小仙女呢。 然后林然就挂上鲛纱纱帘,摆上最软的枕头和被子,摸出来一个这边小孩子玩的足有人高的兔子布玩偶,里面填的棉花,抱起来特别有安全感,她抱着蹭了蹭,最后把一个精巧的风铃挂在纱帐外面。 她戳一下风铃,风铃叮叮作响,她往后倒回床上,抱着玩偶,怔怔听着风铃的声音渐渐消失。 林然闭上了,一会儿,却猛地睁开。 “叮叮——” 风铃被风吹动,急而厉得响着。 林然掀开纱帘跑到船头,往外眺望。 她望见瑶莲一朵朵凋零,雪白的花瓣坠在湖面,被剑气一寸寸侵染成鲜妍盛放的粉色。 那粉色的花瓣绵延成了一条路,铺到那黑金领绛红蟒袍的少年脚下,沿着他的靴尖止住。 林然木然抬起头,看见奚辛那张艳丽到不像话的脸蛋。 哦,这是追着来打她了。 林然觉得她应该识相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可她今天莫名很累,没什么精气神,就站在那里,无精打采看着他踩着花瓣施施然轻巧走来,像只踮着柔软肉垫在丛林间跳跃、骄傲又美艳的小黑豹。 小黑豹走到她面前,出乎意料,表情竟然还好,没有生气,甚至都没有像惯常阴沉个脸,看着还有那么点罕见的平静。 奚辛环视周围一圈,江无涯不知道去哪儿了,该是刚离开不久,因为小船上还满满当当摆着东西:鱼竿,小木凳,床,床边就是一张桌子,两个碗两双筷子,不难想象今天这个早晨,她和江无涯还面对面坐在这儿,一起说说笑笑吃饭。 奚辛还没有生气,凉凉打量一圈,不知道什么意味地掀一下唇角。 说实话,这有点出乎林然意料,毕竟她知道奚辛有多不待见她和江无涯出现在一起,要不之前叫她过去,都不许她让江无涯知道。 奚辛要是当场发飙,林然一点不奇怪,反而是这样不声不响,不知道是憋什么大坏呢。 要是平时林然一定有耐心陪他折腾,但她今天没什么精神,就呆呆看着他。 奚辛一偏头,看见她眼睛都直了,木愣愣望着自己,已经不知道神游哪里去了。 奚辛冷笑:“怎么,和江无涯就能碗对碗吃饭,对着我就只能走神,真是辛苦你天天变着花样敷衍我。” 林然木木看着他,像个被房贷车贷和娇妻欲求不满压垮的颓废老奶奶。 爱咋地,累了,毁灭吧。 奚辛一看她这不吭声就装死的样子就烦。 他绕过她,坐到床上,立刻陷入柔软的被褥里。 呵,她倒是不亏待自己。 奚辛坐了坐,往后靠,正靠住横挡在床上的不明凸|起,他往后伸手捞过来,见是个足有人高的兔子抱枕。 他嫌弃地撇嘴,漫不经心扯了扯兔子耳朵,才抱在怀里。 说是抱在怀里,其实他还没有兔子玩偶大,更像是被玩偶抱在怀里。 小舟,软枕,湖风拂青纱帐里,是巨大滑稽的兔子玩偶,和依在丝绒软绸中花妖精似的绝美少年。 林然只听见风铃一个劲儿地响,她转过头,就看见倚在软褥的少年。 他似乎觉得这样不舒服,解开束发的莲花冠随手扔到一边,任由乌墨柔顺的长发披散,又去扯衣领,绛红繁复的斓袍外衫堆叠在腰间,是雪白的内衫,领子松松敞敞散开,露出一线雪似的皮肤,细腻得像是小羊羔里层最柔嫩的皮,好像轻轻摸一下就能泛满敷粉的红霞。 他最后踢开靴子,露出雪白的绸袜,又爬回去抱住大玩偶,像只抱着母亲的小羊,脸颊在它脖颈蹭了蹭,眼神怔怔的,似是出了会儿神,才懒洋洋眯起眼,斜眼瞥向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林然。 “呆头呆脑的,没出息。” 奚辛打了个哈欠儿,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困了,过来,陪我睡觉。” …… 江无涯看了看天色,对阙道子说:“你也先回吧,掌门师叔到时再议。” “是。”阙道子说:“大师兄不回去?” “阿然还在湖上,我得过去一趟。” 江无涯顿了顿,叹气:“再者,这件事,总还是得与小辛说一声。”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林然给奚辛这一系列操作看得目瞪口呆。 这气派, 这娴熟,这自然? 蹬腿就往上一躺,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回自己家上床睡觉了呢。” 林然看着抱住她玩偶在床上懒洋洋蹭的奚辛, 头疼:“你到底干嘛?” “我说了,我困了。” 奚辛打了个哈欠儿,可理直气壮:“我要睡觉, 你过来陪我睡。” 林然:陪你睡…个蛋蛋啊! 小屁孩你人不丑想得咋那么美呢。 林然扭头就走, 奚辛立刻阴飕飕:“你敢走试试。” 林然步子都没停,掀开纱帘就要走。 奚辛猛地坐起来,凶狠一拍床:“林然!” 林然清晰听见床板裂开的声音。 她往后一看, 好家伙, 床头板当场裂了,被褥里柔软的鹅绒纷飞,活像下了场大雪。 林然心好痛, 她的被子,可是这些年她躺过最软最豪华的被子了。 林然捂心:“你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拆我家。” 奚辛跪坐在床上,身形纤细, 乌黑柔软的长发披了满肩, 显得一张雪白脸蛋更小, 下巴尖尖的。 林然以为他会凶神恶煞和自己斗嘴。 闻言,他却抬起眼, 像是烦躁又像是不高兴, 凤眸恹恹地斜了她一眼, 忽然冷笑:“你以为我想吗。” 你以为我想非缠着你不放吗, 你以为我想忍想试图摆脱你的影响、却不过三天就再忍不下去、巴巴跑过来, 来别的男人的船上找你吗?! 明明知道她是个滥情的小混蛋, 一个木头、傻子, 三棍子闷不出个屁的呆子,他还是来找她。 他就是犯贱! 林然听出他话里满满的自厌,有点不明所以,也不好走了,挠了挠头走到床边,小声问他:“怎么了?不开心了?” 奚辛看着她,从她秀气的眉眼、挺翘的鼻梁,到说话间轻轻翕合的红唇。 她嘴巴不大,天生弯弯的弧度,是很健康的粉,唇肉饱满又柔软。 奚辛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唇瓣,突然喉头干涩。 他冷不丁说:“你亲亲我。” “如果有不开心——”林然一卡:“…什么?” 奚辛抬视线对上她眼睛,声音不耐又凶:“亲我。” 林然:“…”这语气确定不是“打你”?! 林然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槽太多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吐起。 奚辛盯着她,身体像是应激的猫儿不知不觉绷紧:“你想说什么。” 林然看了看他,突然忧愁的叹口气 “这样吧。” 林然语重心长:“我给你普及一下正确的青春期姓观念教——” “林然!!” 林然扭头撒丫子就跑,但已经晚了,细长的桃花剑化为软练缠住她的腰,把她生生拖回床上,一只小手阴森森抓住她衣领。 “!”林然哭天喊地捂住衣领:“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贞|操开玩笑,我能理解你年纪到了对这种事比较好奇,但你冷静一下啊!你还是个孩子啊!” 奚辛脸色骤冷:“你说谁是孩子?我早已经长大了!” 林然心说我管你长不长大,你那一张未成年的脸我多丧心病狂对你下手。 而且奚辛不知道,她知道,他还是她未来的小师叔啊!这可太刺激了,这已经不仅是法制节目了,这眼看是要上社会新闻头条啊! 林然想到日后自己会凭借“和师叔搞不正当关系”在九州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头皮都要炸了:“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奚辛膝行向她,林然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往后仰,奚辛眼神一戾:“你不喜欢我?” 林然疯狂摇头。 奚辛阴森森:“那你还敢勾引我。” “…?”林然直呼冤枉:“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奚辛冷笑:“你平白无故对我好,我欺负你你都不走,这么上赶着,一定非奸即盗,故意勾引我,不是别有所图,就是馋我的身子。” 林然:“…” 人话否?只问你人话否? “你不喜欢我,那就是另有所图。” 奚辛居高临下,揪着她衣领的手缓缓握向她脖子,语气森凉凉:“要么是贪我剑骨,要么想借我接近奚柏远或者剑阁的秘宝,要么是邪魔鬼道妄图蛊惑我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林然:“…”妈耶,竟然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林然还在心里吐槽呢,就听见奚辛骤冷的声音:“不管是哪种,都该死!” “!” 林然一头黑线拉住他的手:“别闹了行吗。” 奚辛样子唬人,却根本没有用力,手很轻易被她扯了下来,他只盯着她:“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 林然无奈:“但我和你理解的喜欢肯定不一样。” 她对奚辛,有怜惜,有宠爱,很难说那是疼弟弟、还是初上无情峰那年就对这最初认识的阴骘孤寂少年生出的偏爱。 但是林然知道,这些绝对跟男女之情没有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九州那么大,未来还会有数不胜数的风景,也会有很多人爱你。” 林然看着他,眼神慢慢流露出笑意,柔和,又澈亮:“江前辈是,我也是,我们都知道你的好,你值得很多人喜欢。” 她的语气那么真诚,目光那么温柔,奚辛甚至能想象到,她说话时,心也一定是软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拒绝的断然与无情。 最多情、最无情,是最温柔的漠然。 奚辛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连失望和愤怒都很少。 他早知道会这样。 奚辛泠泠看了她一会儿,把手抵住她心口,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冷笑:“林然,你心里有病。” 林然正一头雾水,被骂得顿时黑线:“干嘛骂我,不带恼羞成怒的。” 她就是有病。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也许她意识到一点,但并不往深处想、也没打算改变。 奚辛懒得理她,直接把她推倒在床上。 林然被陷进柔软被褥间很是懵了一下,差点以为奚辛这混小子都学会霸王硬上弓了,刚要跳起来兜头就是一把剑甩过来:“抱好了。” 林然下意识抱住桃花剑。奚辛轻轻哼了一声,在她旁边抱着玩偶躺下。 原来不是啊吓一跳…所以,这是能过去了? 林然正抱着剑松口气,他又转过身,侧躺着面朝她,玩偶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靡凤眸意味不明盯着她。 林然被他看得无语:“又干嘛?” 奚辛看着她,不知怎的,眼角渐渐有点湿润,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半撑起身子,揪住她一缕散乱垂下的头发,有点粗暴地捏着,轻喘:“你没吃饭吗,用力点。” 林然才发现他脸颊又泛出胭脂色,嘴唇很红,微微翕张,望着她的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林然有点慌:“嗳嗳,别哭啊。” “我没哭。” 奚辛粗暴打断她,红润润的眼睛瞪着她:“我今天不高兴,你得用力让我痛快。” “…”林然几百年循环式九年义务教育,愣是没听明白这前后句有任何因果关系。 但是奚辛都快哭了、艾玛这给孩子委屈的。 林然想着今天已经拒绝了人家一次,当然不好再对着人家的病句挑刺。 她只好用力抱了抱剑表达自己的态度:“成成成,我好好抱,这样行了吧,你永远是我心肝大宝贝。” 奚辛脸颊滚烫,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再用力。” 林然麻爪:“不是,你这是软剑,再用力别掰坏…” “——用力!!” “…成成。” 江无涯远远就看见小舟已经变了模样。 在原来的大床上已经新搭了帷帐,新披了层纱帘,那串挂在纱帐外的风铃叮叮响个不停。 江无涯看着小舟那快要与湖面贴平的吃水线,无奈揉了揉额角。 太上忘川的朔光漾开水波,化成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瑶水的沉力,江无涯踏着清波落在船头:“阿然…” “不是,咱不是说好了吗,不哭了好不好。” “我没哭,闭嘴。” 江无涯一怔,小辛也来了?还哭了? “…好好,那你转过身来给我看——” “别和我说话!” 隔着帷帐能听见他又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掩在被子里闷闷的听不真切,明明是不耐烦,可更像是撒娇:“我都要睡了,我现在不想…不想和你…嗯说话。”说着尾音突然扬了一下,像蛇信在皮肤舐过,片刻慎人的凉后,溢出裹着热焰的软烫,腻得人头皮发麻。 江无涯脸色骤变。 他也是男人,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江无涯猛一把扯开帘子,就看见折断的床垣、凌乱的被铺,林然缩手缩脚坐在床头,怀里抱着桃花剑,一脸犹豫担忧望着床那边—— 床中是一个大兔子玩偶,奚辛就躺在玩偶旁边,背对着她蜷起身子盖在被子里,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和纤瘦的背脊,整个人都在轻颤。 这一看像是在哭。 可从江无涯这个角度望去,分明看见奚辛露出的脸庞绯红,眼神混乱迷离,不敢出声地喘怕招来怀疑,他就死死咬着被角,咬得嘴唇泛白,俨然愈发压抑得嘶哑力竭。 他哪里是在哭。 他分明是痛快得不得了! 哄半天也没哄好,林然正麻爪呢,看见江无涯过来顿时大喜:“您快看看奚辛哭——” 林然声音戛然而止,转为震惊。 因为她眼看着江无涯一把扯出她怀里的桃花剑扔向奚辛,神色冰冷如霜,怒喝:“混账东西!给我滚下来!” 寒凛的剑气瞬如千刀万剐,奚辛睁开眼,眼中还带着湿意,却已经伸手准准握住桃花剑,剑柄在他掌心转了一圈,他猛一跃而起,剑锋直指江无涯,字字凶戾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江无涯!我忍你很久了!!” 太上忘川拔势而出,如木枯剑横挡住凶艳长锋。 江无涯紧拧浓眉,瞥一眼目瞪口呆的林然,立时长退而后架着奚辛离开小舟,几乎是刹那桃花剑弯折,剑身倒映着的桃花瓣化为无数尖锐的厉光向江无涯冲射,江无涯一挑剑锋,那些花瓣溅落瑶湖中,惊起道道骇涛无数。 “混账东西!” 江无涯怒极:“阿然待你真心疼爱,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仗着她不懂哄骗她做这种混账事?” “是,我卑鄙无耻我丧尽天良。” 奚辛眼角还泛着红,冷笑:“我当然比不了你江大圣人,满口正直仁义大道理,永远坐怀不乱,哪怕心里已经想入非非脸上却永远正得像个菩萨。” 江无涯隐忍地拧紧眉:“住口!你竟还不知悔改!” “悔改?我奚辛这辈子就没有这个词。” 奚辛冷笑:“色|食性也,我喜欢她,我只对她有欲念,我是叫她欺负我、又没去欺负她,我忠于我的心,我有什么要悔的?!” “呵,你听不得这些浑话是不是?” 奚辛露出恶劣的笑:“可我就偏要说!江无涯,我真的好奇,你不会真的没有欲|望吧?你总也会硬吧?等你硬的时候还能不能这样义正辞严地指责我,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断然把她推开!” “奚辛!” 江无涯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缓缓说:“奚辛,够了。” 太上忘川感受到主人的怒意与警告,终于不再一味格挡,缓缓放出威压。 忘川之水,太上之渊,渡的是亡魂,灭的是生死。 太上忘川的威压,不是多尖锐的锋芒,也不是多恢弘的声势,只是冥冥中一种升起的无形力量,像从深海缓缓升起的看不尽全貌的庞然巨物,介于生与死、介于湮灭边界的莫测,那种未知与倾覆带来的源于命运最本|能的恐惧,才是它最无可名状的可怖。 “够了,你也只会说够了。” 奚辛露出讥讽的神色:“好啊,你心如止水、你静若佛陀,那你就滚远点啊!别杵在我们面前碍眼啊!” “我喜欢她,我要她,我要定她了。” 奚辛手腕猛地用力,桃花剑化为带着万千薄刃的软练死死缠住太上忘川,奚辛直逼到江无涯面前:“你不是不想争吗,正好啊!正好完完全全让给我,你放心,我会保护她,我会让她永远快活的…师兄。” 奚辛眼波闪着异光,忽然轻笑起来:“师兄啊,你这样大度,小辛会记你大恩大德一辈子的。” 江无涯闭了闭眼:“小辛,我不信你看不出,她没有情根。” “那又怎样,现在没有,慢慢养着,总也会养出来的。” 奚辛咯咯笑:“即使一辈子没有也没关系,我在她身边,我就是她最在意的人,什么都是我的,断然便宜不了别人去,那我也不是不可以。” 拥抱,亲吻,欢|好,即使得不到她真正的爱,他还有她最偏心的宠爱,她摸一摸他的剑,摸一辈子,他也能勉强满意了。 江无涯一时无言。 林然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但也从不刻意瞒他,之前那段日子每每早出晚归足以让江无涯发现她和奚辛认识。 江无涯那时就很惊讶,奚辛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比谁都了解奚辛的桀骜和孤僻,短短时日就接受了林然、甚至主动让林然去陪他,这太过反常了。 他那时心底已经隐隐有所担忧,但毕竟林然很高兴、奚辛也从没来与他正面说过这事,奚辛难得有个朋友、难得愿意和人交往,江无涯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忍心阻止,只好特意与林然说让她注意分寸、注意保护自己。 但他还是晚了。 奚辛果然不甘于想交个朋友,他是想独占林然这个人。 江无涯立刻意识到,奚辛之前不声不响、也许就是在犹豫,而现在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公然和林然亲昵,就是想明白了,所以故意挑衅——为了宣示主|权。 他已经彻底定了心念,同时升腾起可怕的侵|略欲,跃跃欲试要除掉所有可能的敌人,把林然强抢到自己的疆域里独占。 “她没有同意你的追求。” 江无涯沉声:“你是在擅自限制她。” “…江无涯,你是脑子有病吗?难道做这种事我还要先去找她要个许可吗?” 奚辛被生生逗笑了:“当然是立刻抓住一切机会排除异己了,趁着先机我就要给她编好一张网,我要牢牢抓住她,以后就谁也别想靠近她。” “不可以。” 江无涯说:“小辛,你是不可控的,贪|欲会膨胀,阿然是个自在性子、她有朋友有伙伴,她不是会被你限制的人,而你得不到满足的贪念会日渐生怨生恨;照你所说的这样下去,未来你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我不能放任你。” 奚辛脸上漂亮的笑骤然消失,脸孔一瞬竟扭曲:“好说不听非要我翻脸,江无涯,是你自己不要的,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江无涯无言,只是缓缓握住了太上忘川。 “小辛,你冷静下来,给自己划一条线,界限之内,我不拦你。” 江无涯平静说:“如果你不愿划,那就由我来给你划。”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林然呆呆看着奚辛和江无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哎——” 漫天桃花纷飞, 软剑如蛇练猝然暴起拽住太上忘川,要将之狠狠摔向湖中,形如枯木的长剑只是一震, 刹那白光震荡而出, 妍丽桃花焚湮成灰烬,其中包裹的一道道剑气坠入瑶湖,喷溅出道道惊涛。 林然眼看着几条文鳐鱼被从水里砸出来, 瞪着大眼珠子茫然飞在半空, 下意识扑棱彩虹翅膀凶巴巴要往上飞,正碰到那重浮在水面的白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林然看着越来越多死翘翘飘在湖面的文鳐鱼, 默默闭上了嘴。 文鳐鱼这铜墙铁壁的身子骨都扛不住, 她这小胳膊小腿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林然看了看远处打得噼里啪啦的师兄弟, 往怀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网抄,蹲到船边薅鱼。 天一总嘱咐她要有远见, 她深以为然——比如现在她就不应该只一味关注师兄弟俩打架,而应该站在战略的高度上着眼他们打架之后饿了的问题,这样先一步充分布局, 把还新鲜的湖鲜捞上来闷一盆的铁锅炖,等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正好热乎乎的吃上, 暧, 这岂不是美滋滋。 一条两条三条……就在林然捞够鱼扔进锅里,要点火的时候,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 震得她险些没把自己手指烧着。 林然下意识望向那个方向, 只看见那边天幕突然阴沉起来, 脑子里已经响起天一的声音:“这是化神劫。” “天一!” 林然顿时高兴:“你能回来了。” “勉强吧。” 天一声音有点没精神,望一眼天空,就看见江无涯和奚辛:“我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元景——他俩怎么打起来了?” 林然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太搞明白,但我有一个小胆的猜测——是不是师父觉得我被欺负了很生气,小辛觉得他没欺负我又觉得师父多管闲事也很生气,所以他们交涉不均打起来了。” 天一:“…” 天一看了看身后半塌的床、褶皱混乱的床褥,又看了看上面尚且衣衫不整的奚辛和面色沉凝的江无涯,不是很明白林然是怎么用这么朴素老实的口吻说出这么骚的故事。 尤其她还提着鱼。 人家为她在上面打得热火朝天,她在这里炖鱼。 天一看了看盛满瞪眼死鱼的大锅,幽幽:“铁锅炖啊?” 林然恍然,赶紧继续点火:“哎呀你提醒我了!我得趁着鱼死透之前给闷熟,要不都不新鲜了。” 天一:“…” 天一真想把那俩人拽下来,让他们瞪大眼珠子瞅瞅这看上的是个什么完犊子东西,为她打架何必呢,是吧,干脆一起合伙打死她最省心! 林然打着火,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说什么化神?” 天一没有回答,因为天上已经有了动静。 “天地之力…是化神!” 粉焰与白光相撞,传来奚辛骤然惊怒的声音:“——江无涯,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白光肃然震荡,太上忘川重新握回江无涯手中,江无涯没有时间回答奚辛,只低头对林然沉声说一句‘你留在这儿’,身影已如流影消失。 “江无涯!” 奚辛怒火中烧,脸色极其难看,反手给她甩了道结界‘老实待着!’,也紧追而去。 手里的火石掉在脚边,这一次却分不来她一个眼神。 林然望着他们的背影,好半响,哑声:“…是奚长老吗?” “是。” 天一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没事,他这次成不了化神。” 林然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去看看。” 天一看了看她:“你确定?” 林然点头。 天一慎重打量她,见她眉眼安静,虽然沉静得异常,但好在不是失去理智的样子。 天一见状就不再多说,让林然冲着结界节点灌入元气,终于撕开结界。 林然直接向着那阴沉雷云笼罩下的地方飞去。 穹顶上阴云愈重,整个青水镇不知何时被一重重厚重的结界保护住,唯有镇中心的一大片区域被空出来,各色妖力爆出灵光从地表熠熠投射到天空,密密交织成一种繁复的阵法,雷光在云层中翻涌,倏然劈下,一道道砸在那阵法上,溅起火花般璀璨四射的亮光。 江无涯读过百年剑阁的藏书阁,又曾在九州四方行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明明覆盖的范围并不大,威力却强悍到骇人,那些劫雷暴戾劈在阵法上,却像是小孩子挥舞的烟花,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威力。 但是当他靠近,他才真正感受到劫雷的威力——每一道雷,都足以将这座城碾为平地。 那是元婴巅峰强者的雷劫,那是通往化神之境的渡神劫。 江无涯抬起头,望见阵法之外半空中遥遥浮立着的十几道人影:阙道子带着几个师兄弟、斩戒院的十六禁卫,中间是两个中年男人簇拥着一个着道袍面目和蔼的白髯老者。 此时老者怔怔凝望着那阵法,眼神满是震怒与失望,更带着深深的悲戚与苍凉。 “叶师叔,石师叔。” 江无涯走上去,拱手问礼,嗓子沙哑得厉害:“掌门师叔。” 苍通之像是回过神,转头看他,才露出一点笑来:“无涯,你来了。” 江无涯点点头,望向阵法。 那瑰丽磅礴的大阵闪烁着灼目的光,在大阵的中央,一对男女双手相抵、偎依而坐,姿态安然而静好。 江无涯望着他们,像是望着一对陌生人。 苍通之看了看他,突然抬起苍老的手按住他肩膀:“无涯,振作起来。” 江无涯对上他怜爱温和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眼睛不知何时红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已经重新恢复清明:“是。” 苍通之看着这年轻孩子迅速冷静下来的目光,心中升起更深的悲痛与不忍,张了张口,却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妖丹为眼,夺取妖丹妖骸中残存的力量,再以天雷之力化为己用,试图逆天改命。” 旁边石长老沉声说:“这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阵法…这是奚柏远自创推演的祭阵。” “他不是想化神。”叶长老长叹:“我们都猜错了,他是想借由化神的天地之力,为那凡女改命。” 没有人说话,好半响,石长老才苦笑一声:“以为当年他为了苏氏甘愿封城自守在这里已经是极致,没想到,他竟是动了这个念头…可苏氏是凡人啊!他为整座城的凡人添寿数百年也就算了,如今竟还试图逆天而行?他简直是疯了魔!”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叶长老无奈:“重要的是事情该如何解决。” 石长老哑然,是啊,重要的是如何解决。 其实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往简单来说,奚柏远犯的这些事归于三种:擅自潜入妖域杀妖族王君、盗取妖丹;违背宗禁擅自推演祭阵;为一己私欲扰乱修界默认的规则试图为凡人改命。 这三桩,后两桩违背的是三山九门为正道定下的戒律,还属于自己家的事儿;而第一桩却是违背了当年人族与妖族的契约,是险些酿出大乱的外|交事件。 “先给妖族一个交代吧。” 苍通之掌门终于开口:“妖已经杀了,妖丹也已经用了,如今我们只能想法子赔上,再把这混账押回去…先打个二百打魂鞭,再押入深牢囚上百年。” 石长老叶长老悄悄松口气。 苍通之是掌门、也是奚柏远的师兄,他自然有资格代表宗门说出对奚柏远的处置。 打魂鞭一鞭足以抽得一个元婴灰飞烟灭,二百打魂鞭下去,即使是奚柏远也别想落一点好,更别提囚禁百年了…但他们还是松口气 ——因为还用得上打魂鞭,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奚柏远不是必死不可。 奚柏远一连违背几条禁令,还险些酿成大乱,严重点说甚至当斩以正视听,但那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们再生气,但要亲手杀了奚柏远,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江无涯绷紧的背脊微不可察松了松。 苍通之看得分明,唯有又叹一声。 他有他的考量,剑阁无情剑主从来担负着特殊的使命,江无涯还没有长到该接下责任的时候,哪怕不论私情,于公来说、即使奚柏远犯下大错,他现在也不能死。 好在奚柏远也没有疯到底,还记得自己是剑阁人,没有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一切都有周旋的余地。 人不会死,气氛顿时松缓下来,阙道子左右望了望,故意脆亮说:“师父!万一奚师叔今日一朝成了化神,比您厉害得多了,您还能罚他不?” 阙道子本想开个玩笑,可此言一出,苍通之与石长老叶长老却露出复杂的神色。 石长老苦笑:“傻孩子,他成不了化神。” “…为什么?” 阙道子一愣:“不是说化神劫有九十九道雷,如今都过大半这阵法还能撑住,照这样下去,奚师叔足有半数的可能渡得过,到时候不就能…” “你以为化神的劫只是天雷吗?” 苍通之缓缓说,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苍凉:“如今天地灵气衰竭,天道不许化神,是天道不许啊!” 天道不许化神,所以任你是天之骄子、任你是九州第一人,任你做足了千般万般准备,眼看成功近在眼前,你也别想化神。 所以这雷劫在所有人眼中骇然生威,在所有人眼中奚柏远离化神只一步之遥,苍通之也不动如山,因为他知道,这一步奚柏远永远跨不过去。 苍通之不拦奚柏远,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拦,更是想让他死心。 苍通之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偏执,为了认定的目标能不顾一切,偏执到不择手段,今日就算能拦下他,来日他找到机会更会变本加厉地去尝试,倒不如今日让他彻彻底底去撞南墙,撞得头皮血流了,自然就死心了,日后也不至于再酿出乱子。 而事实也正如苍通之所预料的那样。 惊雷一道比一道恢弘凶烈,狠狠砸在大阵上,妖丹从外围往中央一颗颗炸裂为湮粉,阵法渐渐摇晃龟裂,当中央四颗镇住阵法四方的妖丹中西边那颗玄龟妖丹轰然碎裂时,阵法穹光忽然裂开道巨大的缝隙,一道惊雷趁势砸下,直直劈向苏慧兰。 “慧兰!” 奚柏远猛地睁开眼,毫不犹豫扑过去,把苏慧兰抱在怀里,用自己后背挡住那道巨雷。 “柏远!” “别怕别怕,还有三道,还有三道!” 奚柏远死死搂住她,把她的脸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刹那裸出森森白骨的后背:“三道——” “轰!” “…咳…两道!” “柏远!!” “没事,我真没事,咳咳…马上了,劫雷之后天地之力…” 奚柏远吞下嗓子里涌出的内脏碎片,淌满血的手不动声色从破败的身体中掏出自己龟裂面露痛苦的小小元婴,用力地笑着:“…咳,天地之力就会降临,到时候我就能…就能带你重塑身体了——” 苏慧兰全身涌动着妖气,她被强按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凄婉地望着他,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轰!” 四方阵眼毁了三个,只剩下最后一个阵眼、最后一道雷。 “别怕,慧兰,别怕。” 奚柏远用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血泪,缓缓露出个虚弱而欢喜的笑来:“慧兰,要来了,我们一起,准备好了吗。” 苏慧兰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又哭又笑望着他。 奚柏远露出个大大的笑来,他颤抖着低下头,在她唇落下轻轻一个带血的吻。 最后一方阵眼的鸾凤头骨被最后一道雷湮没为尘埃,那一瞬,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怖力量从穹顶缓缓降下。 苏慧兰突然感觉身体很轻,有缥缈的风从头顶笼罩,罩住她、和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的人。 苏慧兰脑子一片空白,又好像瞬间被灌入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画面。 她不知道那些画面是什么,她感到茫然、甚至恐惧,头很痛,像是一枚小小的樱桃被强行塞进西瓜那么多东西,整个人快要裂开的疼。 有什么液体从唇边涌出,她感受不到味道、她甚至没什么确切的感觉,但是她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像个破烂的纸娃娃,千疮百孔。 果然还是…失败了。 苏慧兰在心里叹一声,并不如何失望,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她想哭。 她要死了,柏远怎么办啊。 她的柏远得多难过,他得多伤心?以后谁能照顾他,以后谁能陪着他,以后谁能让他开心、让他能轻松快活地做他自己?! “柏远…” 她从嗓子里挤出很低微的嘶哑的声音,她握住他的手,轻颤着想攥紧,想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交互能支撑彼此的温柔与力量。 可是那只手抽开了。 苏慧兰愣了愣,好半响,脑子才转过这个意识——他抽开了他的手。 他从她手里,抽开了他的手。 苏慧兰的心停跳了两拍。 那一瞬,没有任何缘由的,她心底突然升起无穷的恐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夺走。 苏慧兰猛地抬起头,用尽所有的力量,死死望向他:“柏远…” 她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熟悉是因为,还是那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陌生是因为,那双眼睛望着她,眼神充斥着前所未有震惊、陌生、复杂,甚至有一瞬的…厌恶与怨恨。 苏慧兰怔怔看着他,四肢百骸的血一瞬间凉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变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柏远…” 苏慧兰轻轻唤他, 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光,渴望、惶恐,像块脆弱的琉璃, 也许他一句话, 就足以彻底将那光击溃。 他应该安慰她,应该紧紧握住她的手、吻她的额角、让她别这么不安。 奚柏远却看着她,眼神沉沉, 漠然得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他… “你疯够了?!” 苍通之苍老威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慧兰再忍不住,一口血涌上来, 从唇角滑落, 却不及她眼角的眼泪鲜红。 奚柏远! 他怎么突然变成…变成这样啊?! 苏慧兰怀着无解的绝望, 痛苦地闭上眼, 昏了过去。 奚柏远看着苏慧兰昏过去,瞳孔微微一震,脸上漠然的表情不受控制地龟裂, 但下一瞬,他已经被狠狠按住肩膀强行压跪在地上。 “那他带过来。” 苍通之冷冷望一眼被禁卫按在地上、了无动静的奚柏远,缓和了口吻对江无涯说:“你找人安置了你师娘, 也过来。” 奚柏远被押着踉跄站起来,散乱的头发遮住脸, 衣衫破碎狼狈不堪。 他没有看江无涯、没有看苍通之, 也没有看任何人。 江无涯沉默着抱起师娘,转过身, 就对上奚辛泠泠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来的, 衣袍华丽宽大, 衬得纤瘦的身子, 伶仃站在门边,像一株艳丽而枯败的桃枝。 苍通之一众人看见他,都是一愣,随即眼神化为怜悯、无奈。 苍通之缓声道:“孩子,这与你无关,去照顾你娘吧。” 奚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奚柏远,没什么表情地错开两步,让苍通之他们离开。 自始至终,即使擦肩而过时,奚柏远没有看他一眼。 奚辛也没有看他第二眼。 奚辛走进屋子,与江无涯面对面。 “这就是你们想瞒我的事?” “不是想瞒你。” 江无涯嗓音沙哑:“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奚辛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嗤笑。 林然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奚辛接过母亲,转身进了里屋。 江无涯在那里站了小会儿,才抬头看向林然。 林然走过去,轻声说:“您去吧,我在这里。” 江无涯望着她,低低嗯一声,揉了揉她头发,转身离开。 林然望着他的背影。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应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他的背影,已经染上了比日暮更落寞的苍寥。 有些事不能想,不能想。 林然转身走进里屋,奚夫人已经被安置在床上,奚辛站在旁边,抬头望来,冷笑:“让你在船上等着,你就是不会安分。” 林然不理他,只挽起袖子:“有水吗,我给夫人擦擦身吧。” 奚辛抿了抿唇,绕过她走出去,片刻后端着盆热水进来、又留了一瓶丹药,就走到屏风后,隐约可见那边有个圆桌、他背对着她们坐下。 林然先喂了奚夫人一颗丹药,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缓缓愈合,但是速度很慢。 林然又喂了一颗,就不敢再多喂,奚夫人只是凡人,林然怕她承受不了药力。 林然拧了帕子,轻轻给奚夫人擦拭,瞬间帕子吸满了血,浸在水里染红了大片。 她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深处可见骨,浅处也是一道道狭长的撕痕,那些妖气无孔不入地往她伤口里钻,宛若虫子蠕动,狰狞吓人,吸食着她的生气、更是阻碍着伤口愈合。 林然擦拭奚夫人脸颊的血痂,摸到灰白的发丝。 林然愣住。 她迟疑一下,握住她手腕,渡入的元气在她经脉里游走,女人瘦弱的身体里血流粘稠滞涩、经脉跳动薄弱,连五脏六腑都渐渐萎缩。 元气可以疗伤,但救不了命。 她的面貌在苍老,哪怕曾经吃过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哪怕有一位至强者不择手段想留住她,她的身体却终于抵抗不住岁月的侵蚀,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 奚夫人,她的寿元快到了。 这大概就是奚长老不顾一切想执行那个计划的原因吧。 林然等着她身体伤势愈合,才松开手,翻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她换号,又掀开被子给她盖好,等一切收拾好了,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梅竹屏风后,是一张精巧的雕花圆桌,奚辛坐最里面的小圆凳,低头捏着一只茶杯不停地转。 他手边是一扇小窗、细细的支竿撑起窗户,漏进几许光,映在他冶丽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安静。 林然走到他旁边,轻声说:“已经收拾好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奚辛自顾自地转茶杯,像是没听见。 一会儿,林然听见他说:“你觉得她快活吗?” 林然看向他。 “我觉得她快活。” 奚辛不看她,只垂眼盯着茶杯:“她爱奚柏远,能为她的爱情赴汤蹈火,不管结局怎么样,她是快活的。” “所以别觉得她可怜,我不觉得,你也别觉得。” 奚辛对她说:“她不可怜,也不需要怜悯。” 林然对上他黑凉的眸子,看着里面某些冷粹而执拗的东西,喉头像是哽着什么。 她用力点头:“好。” 林然突然觉得,江无涯小看奚辛了。 江无涯、奚夫妇、剑阁众人、包括她,她们所有人都小看奚辛了。 这个阴沉孤僻的少年,这个桀骜、偏执、疯戾骄纵的少年,也许一直比谁都清醒、都看得分明,也比谁都更坚强。 林然对他张开手臂:“要抱抱吗?” 奚辛斜眼睨她:“你哄小孩子吗?” “不是。” 林然说:“是我心里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对他要抱,简直是撒娇,奚辛表情肉眼可见地呆了呆,一时整个人都有点无措,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你多大了,当自己是小孩儿吗还要…” 奚辛凶巴巴说,林然当没听见,走过去抱住他、 奚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比她矮两个头,骨架都是纤细的,她抱着他,甚至能清晰摸到他后背凸|起的瘦弱背脊。 他还是个孩子。 他只是个无辜的、已经受了太多太多委屈的孩子啊。 可即使这样,老天也不放过他,他没有苦尽甘来的未来,他没有明媚光辉的未来——他的未来只有更惨烈更彻底的绝望! “小辛!” 林然突然觉得无法忍受,她张嘴想告诉他真相、想让他立刻走,可是这些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塞住,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林然!”天一惊怒:“别冲动!你他妈别冲动!” 喉咙升起窒息感,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剧痛,林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胸中有一股意气,比那痛苦烧得她更窒息,她拽住奚辛的手,想把他拉出去、让他离得远远的。 奚辛被她拽起来一言不合就往外拉着走,皱起眉:“干什么?” 身体周围的挤压越来越明显,林然咬牙往外走,走到门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面前,让她再不能往前一步。 林然伸出手,触手是一瞬扭曲的空间,瞬间将她的手割得皮开肉绽。 “你会死的,我们都会死。” 天一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冷静到残酷:“我再告诉你一次,没有用,他只是假的,你死也救不了他——死得没有一点意义。” 林然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身体就被拽回去。 奚辛皱眉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又去看那个门,他快步走过去,轻而易举穿过那扇门,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站在院子里,回头抿着嘴巴看她,又走回来,语气不好:“你到底怎么回事!” 林然看着他,突然蹲下来,咬住自己的手掌。 奚辛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有红,她只是蹲在那里,垂着头,直直盯着那门槛,用力咬住自己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奚辛低头望着她,望着她纤瘦的背脊,柔软的青丝披散,她眼眸垂着,秀美的面庞淡然平静如初。 她像是一座美玉雕塑,一尊金身的菩萨,她普渡众生、她代表无私与正理,她永远温柔克制、不会犯错,也完美无瑕。 可是奚辛看着她,却好像第一次透过她那层柔软而淡漠的壳,看见那颗鲜红流血的心。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江无涯那么肆无忌惮地宠她、纵容她,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总带着哀伤的爱怜。 因为她多可怜。 奚辛想,她连哭都不会了。 我们有爱、有恨,有嫉有怨有占有欲,有渴望的东西有追逐的梦想,我们鲜活地活着。 可是她连哭都不会了。 奚辛也蹲下去,抱住她。 原来到头来,最可怜的其实是你。 “林然。” 奚辛下巴搭在她颈窝,低声说:“你真是个傻子。” …… “看看你的样子!” 禁卫松开手,奚柏远跌坐在书房。 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根骨寸断,元婴还被握在手掌,已经龟裂出无数碎痕,有如婴儿般低微地蜷缩成一团,灵光黯淡。 苍通之指着他,声线颤抖:“奚柏远,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膝盖磕在木地板的声音很沉,奚柏远踉跄一下,缓了好会儿,才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走到书桌后面的椅子。 堂堂九州第一人变成这么个落魄样子,让人看得心里难受,石长老和叶长老对视一眼,默默和禁卫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奚柏远和苍通之,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和掌门。 “当年你说你爱上凡女,我们没拦你;你为她离开剑阁久居这里,我们没拦你;你为她擅动无数人的命线,生生为这一座城的凡人添寿百年,前无古人后不会有来者,煌煌闹得满城风雨,我们也没有强拦你,我们甚至将这座城从青州疆域图中抹去,只为不让世人非议,给足你要的清净。” 苍通之字字含怒:“你是无情剑主,你是剑阁的肱骨之柱,我们需要你!我们亏欠你!所以我们给了你超过所有人的特权和自由!可是你是怎么做的?擅闯妖域杀妖族君侯、偷盗妖丹妖骨,违背禁令推演祭阵、还试图逆天改命——” “奚柏远,我只问你。” 苍通之震怒一拍桌子:“你在做这些混事的时候,还记不记得你是剑阁长老,是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 奚柏远终于走到椅子边,他握着扶手缓缓坐下。 血淌过椅背,滴滴答答坠在地板,奚柏远仰起头,望着屋顶,木然地发神。 苍通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兴趣知道。 奚柏远化神失败、身负重伤,未来百年怕是都修复不了元气。 妖域损失不小,剑阁要想方设法补偿妖域的损失堵住它们的嘴,更要严密封闭消息、震慑可能的动荡… 这一场闹剧,闹到最后,没有谁占到半点好处。 罢了,罢了,苍通之想,就当让奚柏远死心,以后安安生生待在剑阁,也算是寥寥一点慰藉了。 “一会儿你就跟我回去。” 苍通之深吸口气,平复下怒意:“你妻子可以一起带走,但是你必须走!以后必须在剑阁眼皮子底下!无情峰一直给你们留着,你好好养伤,二百打魂鞭我给你记着,等你伤势稍好,立刻——” “师兄。” 苍通之听见奚柏远喃喃的声音:“你说我这一辈子,像不像一场笑话。” “你说什么?”苍通之皱眉,终于注意到奚柏远身上隐隐的异样感:“你到底怎么了?” 奚柏远又不说话。 “掌门师叔。” 江无涯低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苍通之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叹气,又更生怒意,指着奚柏远怒喝:“但凡你在那个女人之外,能有半分顾念剑阁、顾念你儿子顾念你这个嫡亲的弟子,你都不会无所顾忌干出这样的事!” 奚柏远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门外的方向,忽然道:“师兄,我有话想与他说。” 苍通之冷冷:“你想与他说什么?你还有脸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却笑了,那笑容有道不清的古怪。 “师兄,他是我的弟子,你说我想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哂笑:“即使你要抓我回去,总不能让我们师徒说一场话都不行。” 苍通之看着他,站起来往外走,顿住脚:“柏远,我不能不让你说话,但是我要你记住,你沦落至此,是你自己造的孽、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他的错! “即使真要掰开了论,也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先抛弃他在先!” 苍通之说:“他站在剑阁这边是为公正、是为大义,是对的事!他自己也有满腹苦楚,他憋着不说,是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是他要自己扛,却不代表他不苦。” “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 奚柏远说:“我真的没怪他,也不会迁怒他,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如此最好。” 苍通之看了看他,忽而叹气:“柏远,无涯是个好孩子,他无比的出色、他比你更出色,剑阁的未来要由他来撑!我不怕告诉你,他现在比你更重要,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奚柏远看着苍通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听见院落里低低的短暂交谈声,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 袍角跨过门槛,清癯挺拔的青年缓缓走进来,白衣胜雪,风姿卓绝,那柄枯木般的太上忘川静静悬在他腰侧,有着它的主人一样清朗沉渊的风华。 奚柏远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恍惚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庞,那双眼眸漆黑,有着剑芒无匹的锋利与明亮、又有着大地般沉毅的厚重。 江无涯静静望着奚柏远,慢慢屈膝,正对着桌案的方向,跪下。 “师尊。”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奚柏远像是第一次见到江无涯一样, 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你起来。” 江无涯站起来,看向他。 奚柏远才恍惚突然意识到,他已经长这么高了。 他身姿挺拔,肩膀宽厚, 腰悬着那柄赫赫盛名的神剑, 望来的目光清明而平静。 当年那个备受排挤、命在旦夕的凡人少年, 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成熟的, 足以肩负起责任的青年了 ——长成个让连他的师兄、剑阁掌门都寄予昭昭厚望、不惜为此指着他鼻子警告的天之骄子、剑阁肱骨了。 “无涯。” 奚柏远笑:“我们师徒俩, 是不是许久好一起正经说过话了?” 江无涯看着他, 哑声:“是。” “我记得也是…来。” 奚柏远拿出一壶酒,对他招招手, 笑得竟然有几分轻松:“今天,我们师徒俩好好说说话,只有我们俩。” 江无涯顿了顿,向他走去。 奚柏远摆出两个小瓷杯, 慢悠悠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 “来。” 江无涯什么也没说, 只在他倒完酒后, 又提起旁边的水壶, 默不作声往两个半满的杯子里倒满水。 奚柏远手一僵, 心里突然酸得发疼。 江无涯很会喝酒,可他却不能喝。 但是他好脸面, 他想让自己什么都厉害、都完美无瑕, 他宁愿悄悄往酒里掺水也要做出千杯不倒的风流做派, 全他风雅清绝的剑仙名声。 江无涯是他的弟子,当然都知道;江无涯不说什么, 却每次都默默往酒里添水, 两杯都添水, 和他一起喝掺水的清酒,不叫他丢一点脸面。 所以他怎么能不疼他。 奚柏远想。 他的心凉薄,比石头还冷硬,可有的时候,也是肉长的。 他内心深处藏着许多不可说的阴暗,他羡慕、甚至嫉妒这个孩子,可他的疼爱也不是假的——这是他的弟子,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倾心培养的弟子,是他心里比亲儿子还亲的半个儿子。 “我还记得,当年初见你的时候。” 奚柏远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回忆着:“那还是在凡人界,乱糟糟的军营里,你站在校场练剑,一把沉重粗糙的铁剑,你一招一式地练…我那时就在想,好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一身昭昭的势,怎么剑舞得这样刻板,活像个糟老头子。” 江无涯道:“在师尊面前耍剑,是弟子献丑了。” “不。” 奚柏远笑:“如果你是献丑,我又怎么会看中你。” “你的剑法,不风流、不花哨,却是一把杀人的剑。” 奚柏远望着他那柄太上忘川之剑,轻声说:“当你抬起头来,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江无涯看着他。 “无涯,你记得,那时我问你既然志不在名利,何不早日抽身而退。” 奚柏远慢慢地回忆:“你回答我,说那是你的责任,你应下了、就会竭尽全力去做,不成事不退却、不至死不终结。” 江无涯:“师尊还记得。” ”当然记得。” 奚柏远轻轻合掌,眼神感慨:“说得多好啊…” “我收下你为弟子,就为这一句。” “那时我只觉得,你的剑法、你的心性,都是无情剑最好的继承人,你可以传承我的衣钵,接过我手中的责任。” 奚柏远复杂看着他,喃喃:“就像,当年我的师尊收我为徒。” 江无涯望着他。 奚柏远咳嗽,慢慢从宽袖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灰色的小石头,小巧、莹润,是很寻常的好看,就像路边一块随意捡的鹅卵石。 奚柏远:“你知道它是什么?” 江无涯看了看那颗灰石头,低声:“是剑阁烽火台下的狼烟石。” “不。”奚柏远:“它不是。” 江无涯皱眉,听见奚柏远轻轻道:“它是栓着我们的枷锁,是我们的归宿,是我们一代代无情剑主用自己鲜活的人生和性命去填的无底洞。” “从小,我的师尊就告诉我,我要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新的‘无情剑主’,住在无情峰上,守着那座烽火台、守着那座高悬祁山之上的穹顶天牢,守着剑阁、守着正道九州…” 江无涯瞳孔微微一缩。 “…然后,等我老了,等我守不住了,我也要收一个弟子,我要接着从小告诉他,他要学无情剑,他要成为新的‘无情剑主’,住在无情峰上,握着这块石头,像我、像你的师祖师□□,像守着陵墓的守陵人,一辈子守在那里。” 奚柏远笑:“多可悲的轮回,是不是?” 江无涯很久没有说话。 “…所以您才想离开剑阁。” 江无涯哑声:“您是不甘,您不想被束缚,是吗?” 奚柏远笑得越来越大声。 可是他摇了头。 “如果我想摆脱这种束缚,我就不会收你为徒。” 奚柏远望着门外,那里阴云渐渐散去,晴空明媚。 “我愤怒过,我怀疑过,我不甘过,我甚至深深地恨过,无数次想一走了之,我想,我刀山火海闯过大半辈子走到今日!我成了九州第一人,为什么还要坐牢似被活活困在那座无情峰?耗尽我整个下辈子去守一个破天牢、守里面的妖魔鬼怪和一个连传说中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 “可是到最后,我也没有走;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掉。” “即使我已经是登封绝顶,即使我有了妻子,即使我住在这凡人城镇与它万里之遥看似自由逍遥,但我也知道,我走不掉。” 奚柏远自嘲地笑:“我生于剑阁、长于剑阁,我的师长我的师兄弟我的弟子师侄们,我的过往与未来,都在剑阁,它是我的根,它早已栓进我的骨头里,我割舍不下,所以哪怕要我用血和肉去供养,让我亲手把自己变成囚笼永世镇守,我也只能认下。” “苍通之说我没有丝毫顾忌剑阁。” 奚柏远慢慢给自己倒杯酒:“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已经与她说好,等此事终了,我们就回去,回无情峰去,要惩要罚要关,我统统受着,她陪着我,百年千年,我们就留在剑阁,不走了。” “我本已经认了。” 奚柏远握着酒杯的手在轻颤:“这命我认了,无涯你信吗,我认了!” “我信。” 奚柏远听见江无涯坚定的声音:“我信。” “您是我的师尊。” 江无涯哑声:“我知道,您始终是个剑阁人。” 那个教他诗书礼义、那个为他讲九州风闻,那个悉心引领他悟道、为他解惑、执着木棍耐心一招一式陪他对练到天明,他的师尊,守了剑阁多少年的无情剑主,怎么会不是一个剑阁人。 那是刻在骨头里的烙印。 “掌门只是生气。” 江无涯声音渐渐轻松起来:“他们应该生气,是您教我的,做了错事,就该受罚…好在一切都有重新改正的机会。” “您该受罚,我是您的弟子却也没能尽劝导之责,我也该罚。” 江无涯清亮望着他:“我与您一起受罚,让师娘在无情峰住着,正好也带着小辛回去,我们…” “无涯。” 奚柏远突然打断他:“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们修的剑,为什么叫无情剑吗?” 江无涯怔了下,才答:“是弟子入山那日,您站在无情峰前与弟子讲过:大道无情,无爱无恨无激无惧,是以无拘无束、无畏无惧,握剑时当太上忘情,人剑于一,方得以至臻至强。” 奚柏远听得笑起来,望着他,唇角噙着的笑意讽刺而阴郁。 江无涯看着他的笑脸,却恍惚在他眼角看见晶莹的泪光。 “不是,无涯,不是的。” 奚柏远笑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涯,我才终于明白,无情剑,就是真的无情;太上忘情,就是彻底忘情。” 江无涯浑身一震。 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但是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相信。 “您说什么?” 江无涯:“如果是我想的意思,那您太武断了,怎么会突然——” “我曾经不懂,无涯,我曾经也不懂啊,我只当无情剑是一种剑法的名称,只当大道无情是一句熟言空话,可是我错了。” 奚柏远轻轻地笑,笑得古怪:“这是真的,真的。” 江无涯哑然。 江无涯摇了摇头,语气清沉而断然:“师尊,我不觉得。” 奚柏远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不愿意相信悲惨真相的孩子,怜悯又悲哀。 他说:“无涯,师尊给你讲一讲师尊的故事。” “我曾经也有师尊,也有知己好友,也曾经满腔热血、朝气蓬勃。” “直到我的师尊陨落,年少时的知己好友死得死、散得散,故人生死离散,我从无忧无虑的剑阁弟子,成了新的无情剑主,被剥夺了自由和快活,成了一柄尊崇而威重的镇宗之剑。 “然后我收了你有了弟子,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怀上我们的孩子,我灰白乏味的生活终于又有了色彩。” “我的妻子喜欢她的家乡,所以我终于有理由摆脱剑阁,兴冲冲离开剑阁清清静静住在这里,在爱与幸福中沉浸,逃离开责任和负担,也由此放弃了剑阁、放弃了我原本的路,走上另一条看着那么灿烂美好的路。” “可我的妻子是个凡人,而我又本是这么个偏执肆意的人,所以我对她的爱会让我不愿意放手,我拼命抓住她、我不择手段想让她留在身边。” “我的儿子天生剑骨,所以我控制不住地迁怒他、甚至恨他,让他与我父子陌路。” “我的弟子眼看着我的偏狂、却拦不了,只能沉默着离开,与我师徒渐行渐远。” “我的师门也看不惯我,但他们拦不下我,只好一次一次为我扫尾,睁一眼闭一眼让我在外面逍遥,只求我还能记得一点该承担的责任,就这么积年累月的,生出不满又生出隐忍,生出隔阂,更生出疏离与陌生。” “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我几乎渐渐成了个孤家寡人。” “我知道,我其实都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到今天,我曾经慌乱、曾经难过,可是我也告诉自己,这没关系,我毕竟还有我的妻子。” “我是真的爱她,爱着她带给我的幸福。” 奚柏远喃喃:“我想留下她,我就愿意为她抛却一切、就愿意付出这些代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认了。”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以为都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和爱|欲疯狂过、我也终是愿意认下我的那份责任、若是有一日需要我可以欣然赴死,我问心无愧,所以无论结局、无论别人怎么想,我无悔、无怨,我心甘情愿。” “我以为,这是我用尽半生给自己一笔一划写下最好的答卷,是我自己为自己书写的结局。” “可是我突然发现,不是的。” 奚柏远笑:“我所做的这一切,原来都是冥冥天定,都是上苍摆布。” “连我的妻子,连我这唯一的最想留住的女人,都不过是命运为了推我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击。” “让我爱过、恨过,挣扎过解脱过,一切都酣畅淋漓地体验过,然后再一点点,把我所有珍贵的东西不动声色又轻描淡写夺走。” “师尊,师兄弟,故交友人,我的儿子,我的弟子…还有我的妻子,把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从我的未来中夺走。” “让我孑然一身,让我失去一切,让我心如死灰、古井无波,从此才能真正的,太上忘情。” 奚柏远笑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拍着案桌哈哈大笑:“忘了情、不在乎未来,也就像一座不需要感情的石像,能永远伫立在无情峰,安安稳稳守着那座天牢,守到我死的那一天!” 那才是,真正的无情剑。 我们的命,甚至连那仅有的能选择的权利都是假的,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师尊的昨日,是我的今日;而我的今日,就会是你的明日。” “无涯!无涯!” 奚柏远看着被呆呆震在那里的江无涯,笑得猖狂,笑得泪流满面,拍着桌子一声声喊,似绝望又似嚎啕:“我们不是人!我们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天道的提线木偶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林然被奚辛拽了起来。 “蹲在门边像个傻子, 给你扔出去。”奚辛很嫌弃。 林然木木看着他,仍然没有回神。 奚辛垂眼看了看她,把她按坐回椅子上,弯腰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然后又要去亲她嘴巴。 林然被脸颊凉凉软软的触感惊过神来, 反应过来奚辛放大的艳丽面庞已经逼到眼前, 她赶紧捂住嘴, 手背就被亲住。 林然:“…” “呵。”没有亲到, 奚辛不高兴地压低唇角, 冷哼:“这时候倒是反应快了。” 林然:“…” 林然有一下都被带歪了,恍恍惚惚想这难道还是她理亏了? 但她转念回过神来不是啊, 明明是他一言不合想占她便宜啊! 想占便宜被拆穿,她还没生气他倒是先不高兴,他咋这么彪,啊, 咋这么彪?他干脆上天去吧! 林然木木看着奚辛, 试图用眼神激起他一点的良知。 奚辛脸色变都没变一下;“亲就亲了, 干嘛, 大不了让你亲回去。” 林然:“…”输了, 输了。 她有气无力摆摆手。 奚辛冷哼,理直气壮坐到她旁边。 林然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奚辛嫌弃瞅她, 林然已经累到没有感觉, 提过水壶,她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就想喝水灌得肚子不再叫唤。 “什么可怜样子。” 奚辛夺过水壶, 从储物戒指里拿出来一个食盒。 林然认出来就是上次奚夫人给他的那个食盒:“你还没吃完。” 奚辛打开食盒, 里面果然是一块块精巧的桃花糕,只少了几块的样子,他把食盒推给她,懒洋洋“嗯”了声。 几块点心这么久都没吃完,恐怕不是没吃完,而是没有舍得吃吧。 林然看着那桃花糕,没有推拒,捏起一块,轻声说“谢谢”。 奚辛不理她,自己也捏了块点心咬着吃,吃了几口,又拿出来两个圆圆的奶球放在杯子里,一倒水,泡成一杯闻着就很甜的牛奶。 林然发现了,这时候的奚辛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都爱吃甜的。 真的噬糖兽。 但在千年后,林然和奚辛同吃同住在无情峰的八年里,再没有见过他吃糖。 “奚柏远已经是半个废人,掌门江无涯会把他押回剑阁。” 林然听见奚辛冷冷淡淡的声音,他盯着她:“你还在担心什么?” 林然想说的太多了,可她什么都说不出。 她摇了摇头。 奚辛扯一下唇角,林然知道他很生气,生气她有心事瞒着他、不老实告诉他。 但他也没有逼她说,凶凶瞪她一眼,就冷哼着低头继续喝自己的甜奶,把瓷杯捏得咔嚓咔嚓作响,故意给她看。 霸道又娇气。 林然笑了一下。 奚辛看她一眼:“笑得真难看。” 林然揉了揉脸,放弃撑出来的表情,轻声问他:“江前辈过去了,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 “我又听不见,我怎么知道。” 奚辛懒洋洋:“左不过说说怎么处置奚柏远,杀不了他,就让他死心带回剑阁关着。” 林然沉默了下:“为什么不能杀了他?” 奚辛看她一眼,有点奇异:“你想他死?” 他还是第一次从林然语气里听出这样不掩饰的杀意。 “当着我的面,想让我生身的爹死。” 奚辛意味不明地翘起唇角,倒没有生气的样子:“你胆子真大。” 林然不说话。 “剑阁不会叫他死。” 奚辛把一块点心吃完,漫不经心舔了舔指腹的残渣:“他是无情剑主,就算残了重伤了,只要不死,就还是剑阁的顶梁柱…在江无涯接过新一任剑主身份之前,剑阁怎么都不会让他死。” 林然问:“剑主的身份很特殊吗?” “应该特殊吧。” 奚辛含住拇指,忽然嗤笑:“要不奚柏远也不会被逼成个疯子。” 林然看着他。 “奚柏远心太大,什么都想要,随心所欲、想事事称心如意,又不想要束缚不想受委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奚辛有些漠然:“他早晚会有今日,只有他自己不信邪。” 林然哑然,低声说:“你恨他吗?” 奚辛看了看她,才答:“很早时候恨过,现在早无所谓了。” “其实这样挺好。” 他沉默了一下,说:“奚柏远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人,他从小就没有掩饰过对我的厌恶,早早让我看明白,所以没有过期望,也就无谓在意,就这点讲,我也许还该谢谢他。” 林然无言。 那是他的爹,那是他本该得的父爱。 她去握他的手。 奚辛盯着她安抚握着自己的手那一脸不忍的表情,肉麻得不行,嫌弃得想甩开,但转念又一想,都送到手头的便宜干嘛要甩开,于是不客气地反手握住,握了个严严实实。 “许多人觉得我孤僻,觉得我可怜,可我不觉得。” 奚辛懒懒摩挲着她手背,嗤笑:“我只是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也不需要和他们要好,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人,我自然会自己动手去争…” 林然头皮一麻,因为这兔崽子说这话时,就抬眼直勾勾盯着她。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简直是怼着她脸问你丫听见了没有。 她恨不得砍断自己那只因为心疼而伸过去的手——让你欠让你欠,还心疼大魔王,自己才是最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那个好吧! 林然尬笑着试图悄悄收回自己的手,但显然已经晚了,奚辛直接攥紧,往他那边一拽,要不是林然死死抠着桌子,她能被生生扯进他怀里。 奚辛奸计没有得逞,不高兴:“哼。” 林然:“…” 奚辛勉强退而求其次,有一搭没一搭掰着她的手玩,林然紧张盯着他,很怕他一个开心就给她骨头拆了。 她就听他冷不丁说:“但他活着总是好事。” “他活着,占着那个位置,有些东西就是由他扛着。” 奚辛垂着眼,长而翘的睫毛,显出几分难言的冷漠:“若是他死了,或者撂挑子不扛了,那扛的就是江无涯了。” 林然手下意识攥紧。 奚辛垂眸看着她攥成拳的手,第一次没有因为她对江无涯的在意而吃醋。 “奚柏远是个疯子,江无涯就是个傻子。” 奚辛抬起头,望着窗外,侧脸冰冷:“疯子还知道为自己打算,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自己不如意还会想发泄让别人和自己一起不痛快;可傻子不会,傻子满脑子都是苍生、都是正理,越沉重越隐忍,越绝境越往前,他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困死,把自己逼到死为止。” 林然的手轻轻地颤。 她想到千年后无情峰上那总是笑得无奈又好脾气的师父,想到原定故事线里一人一剑在祁山上灰飞烟灭的无情剑主。 奚辛收回目光,一点点掰开她紧握的手,揉了揉。 “你和我们一起回剑阁。” 奚辛用一点征询意思都没有的陈述问句对她说:“江无涯肯定会要求和奚柏远一起受罚,随便他,反正剑阁总不舍得打死他,我娘会去照顾奚柏远,正好让江无涯先留无情峰养伤,等他养好伤了,我们就离开剑阁,反正不能让他总待在奚柏远身边,他会越待越傻——大不了等奚柏远死了再回去。” 林然瓮声瓮气:“我还没答应啊…” 奚辛冷笑:“不许你不答应,不跟我们走你还想跟谁走。” 林然:“怎么就必须和你走…你怎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这么霸道。” 奚辛斜斜挑她一眼,眼波流转,媚态横生,他轻轻一哼:“你又不是才知道。” 林然却突然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因为这霸道的逼迫,而是即使这样的霸道里都掩不住的娇气和骄傲。 属于少年人的快活,生机勃勃的娇纵。 “能和我们走,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揉她手指,凶巴巴说:“跟着我们,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也不会让你再像这次似的一个人流落在这儿,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仍你挑选,什么奇珍异宝但凡你看上都一定送到你手边,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们都可以陪你去。” 奚辛微微垂下眼,秀美的面庞终于染上浅浅的红霞。 “我和江无涯都去过许多地方,也比你大,日后他肯定都愿意让着你,我不一定会,但我也绝不会欺负你。” 长长的眼睫颤了下,他低低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待我们好一点…你,别欺负我们。” …… 书房里,很久都回荡着奚柏远的笑声。 江无涯站在那里,浑身慢慢变凉,眼睁睁看着他曾经最敬重的师尊、风流倜傥的剑仙尊者,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笑得狼狈又绝望。 “咳咳——” 奚柏远笑了好半响,笑得没有了气力,才止住笑,开始咳嗽。 他一声声咳着,唇角溢出血。 奚柏远笑望着江无涯:“无涯,我说的,你信吗?” 江无涯看着他,很久,哑声:“…信。” 九州第一人有多强大,什么能蒙蔽奚柏远的眼睛。 奚柏远没有必要骗他,这样的绝望也装不出来。 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奚柏远又笑起来,笑得却更像哭:“我便知道你会信,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想与你说…” “…我恨啊,无涯,你知道师尊有多恨。” 奚柏远喉咙滚出细碎的声音,酒气上涌,他撑着额头半伏在桌上,哽咽:“我骄傲了一辈子,我挣扎了一辈子,我孜孜以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是场笑话啊。” 江无涯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有一种轰然山塌般的窒息感。 可他望着奚柏远痛苦的模样,还是逼着自己挤出声音,哑着嗓子低声:“您莫要妄自菲薄…” “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就是。” 奚柏远似哭似笑:“我是个笑话,我师尊是个笑话,一代代无情剑主都是笑话…而你,无涯。” 他怔怔盯着江无涯,幽幽说:“无涯啊,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样的笑话。” 江无涯心口被狠狠撞一下。 五脏六腑被骤然暴动的灵气冲撞,一口腥甜的气从喉咙上涌,撞得他眼眶发热。 所有人都知道,问道是条登天路。 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路难、又慢、更险,要历尽千难万险、踏过血骨成山,一万个人里,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在半途死去。 但是没有人放弃,他们孜孜以求道、求长生、都相信沿着那登天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终会靠着自己的努力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江无涯也是所有人中的之一。 他也坚信着,信人定胜天,信脚踏实地的努力总会有回报,走在这条路上,哪怕他的师尊都已经半途转道,他也从不曾动摇,沉稳而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可他的师尊告诉他,他只是个笑话。 原来他走的这条路,连对错、连他想不想走都无关痛痒,只是天道需要他走,就推着他走、压着他停,时不时给他一件东西再夺走,像用火焰铁水烧制的兵器,慢慢把他淬成需要的形状,安安顺顺地摆在那里。 凭什么? 江无涯想,这凭什么啊?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给我另一种选择。” 他听见奚柏远说:“但是无涯,你比我幸运,你还年轻,而我窥探到了天机,我就可以给你另一种选择。” 江无涯嘶哑:“师尊指的选择,是什么?” 奚柏远定定看着他,突然说:“无涯,你知道你身上有怎样的潜力吗。” “你握着的剑,是太上忘川,是从未认过主人的太上忘川。” 奚柏远看向他手中形如枯木的剑,眼底有一丝艳羡甚至嫉妒,追忆着喃喃:“你拔|出这把剑时我就与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忘川之渊,是传说中万灵的归宿与起源,那是来自比上古更久远的天地混沌初开最本源的力量。” “那只是传说。” 江无涯:“弟子不可能发挥出那种力量。” “不是不可能。” 奚柏远打断他:“万事皆有可能!” 江无涯看着他。 “如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当然不可能,但是只要敢想、敢做,就能挖出别的路,就像我能用妖丹的力量凝聚化神之力,虽然我失败了,但我不也因此探知到一线天机。” 奚柏远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亢奋:“无涯!我可以,你更可以!” 江无涯隐隐觉得他状态有些异样:“师尊…” “你可知九州有多少传奇隐秘的绝地?” 奚柏远自言自语:“太多了,我告诉你,数不胜数,比如妖域,妖域是万妖之所,疆土万丈之下葬着自洪荒上古而今数不清的大妖;比如黑渊,当今世亡者魂魄归于黑渊,再比如幽冥绝地,亡魂记忆与执念归入的幽冥,还有北冥东海,皑雪北地,陕川之西…我选了妖域的妖丹妖骨,是因为妖族的力量足够强大,而妖域的东西也得来的更轻松,那些人族的地界动一点手脚就容易被发现,北冥东海和北地太远……其实黑渊与幽冥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它们太过晦涩不可测,我一时没有能力将黑渊与幽冥化为己用,慧兰等不得了,我只得退而求其次。” “但我这次失败了,就证明仅仅是妖域的力量还不够,要想突破天道,也许我们该从黑渊幽冥下手,我们要探索它们的本源,将它们融合成我们的力量,这样我们就能——” “师尊。” 奚柏远越说越亢奋,可江无涯却听得心渐渐冷下来:“师尊,黑渊由重晏氏掌管万年,收拢九州魂魄,隐没人间与世隔绝;幽冥绝地是天地造物,缥缈踪迹难寻,更是天下修士历练之地,那不是一个洞天福地,那是两州疆域!是属于全天下人的,怎可化为一人所有?” “你说什么?” 奚柏远表情一凝,啼笑皆非看着他:“你与我说天下?” “可这确实是天下人的。” 江无涯沉声:“师尊,您若还有什么可取的法子,无论怎样的至宝、功法,还是去什么绝境险地寻问天机,弟子不怕赴刀山火海陪您走,但黑渊与幽冥,正一如妖域,那是浩浩疆域,哪怕真是藏着什么秘密,必然也是动辄牵涉九州太平的绝秘,宗门禁令不允窥探、不允擅动——” “禁令!禁令!” 奚柏远猛地拍案而起,气急反笑:“都这个时候,你还满脑子的禁令!禁令不让你探你就不去探,禁令让你去死你也老实去死吗?!” 江无涯垂眸不语。 “无涯,你已经被宗门洗|脑了。” 奚柏远指着他,声音半是痛苦半是怨恨,叹息着:“天道就想让你这样,它就想我们这样,让我们被剑阁的种种规矩束手束脚、成为一条被剑阁圈养的狗,好受它的摆布,好安安分分一辈子做它的傀儡。” “所以怎么才能挣脱?怎么才能挣脱我们被既定的命运,打天道个措手不及?” 奚柏远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们就得敢于挣脱枷锁,我们不能听它的,我们也就不能听剑阁的——我们得做自己,无涯,我们得找回我们自己!” “天道不许化神,我们就必须化神!” 奚柏远绕过桌子大步走到江无涯面前,重重按住他肩膀,大声说:“当我们以化神之躯,打破它的法则,超出它的掌控,也就夺回了主动权,才能真正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 “而要想化神,寻常的方法当然不行,我们就得脱离天道给我们定下的路,自己闯出一条独一无二的、带来绝对颠覆性力量的登天路!”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无涯,你知道吗?” 奚柏远急促说:“我在想,我一直在想啊,我渐渐想出一个绝妙的念头。” “如果天道规则之下,人族成不了化神,妖也成不了化神,那么半妖能不能成?不是那些普通的低劣半妖,以非常的手段创造出来的半妖能不能成?” “如果仅仅凭借那些妖丹和妖骨、仅仅凭借阵法还不能把人变成半妖,那么如果加入别的东西呢?比如黑渊的魂魄,比如幽冥的魂念?再比如北冥的精怪,或者东海的海魅?或者某些更特殊更珍贵的生命?把它们炼化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力量?这些世人从未想过的东西,把许多许多的它们揉杂在一起,由此产生的力量,是不是都能超越化神?是不是甚至都能达成传说中的‘合道’?甚至…” 奚柏远呼吸一紧:“…甚至,会不会能炼化出一种连天道都始料未及的再也无力操控的力量?” 一种让天道都掌握不了的力量。 一种让天道都会产生恐惧的力量。 奚柏远越说越兴奋,他手舞足蹈着重重拍着江无涯的肩膀:“无涯!你想一想,你想想这是不是——” 奚柏远亢奋地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怔怔的黑眸。 江无涯不知何时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怔忪地看着他。 “…师尊。” 江无涯缓缓握紧太上忘川,哑声:“您,疯了吗?”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你疯了。 奚柏远盯着江无涯, 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无涯,你什么意思?” 江无涯无惧无畏,只静静回望着他:“师尊, 是弟子该问您什么意思?” 他们是师徒,亦师亦友,更亦如父子。 奚柏远了解江无涯,就像江无涯了解他。 管中窥豹, 奚柏远只泄出一线口风, 却已经让江无涯察觉某种端倪。 奚柏远沉默了。 好半响, 他缓缓道:“无涯, 师尊想换一种活法。” 江无涯的心重重一沉。 江无涯哑声:“您想换成怎样一种活法?” “九州四海,天高海阔。” 奚柏远遥望着窗外,眼神中说不上是破釜沉舟还是绝地重生的野望, 泛出奇异的光彩:“我想通了,既为至强者, 何必顾忌种种自缚囚|徒姿态?天道玩弄我、作践我,我就要逆了这天, 夺回我自己的道!执掌我自己的命!我要——” “咔——” 门突然被推开, 奚柏远震惊转过头,对上苍通之沉重的目光。 “我以为你心境受损, 怕出事,特意等在门外。” 苍通之声音沉痛:“没想…竟然听见这些。” 奚柏远脸色变了变,又归于平静:“听见便听见吧, 我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 苍通之心绪复杂,因为他的态度更是心头一沉, 声音嘶哑:“你是想…离开剑阁?” “我不想,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奚柏远漠然:“只要我一日是无情剑主, 我就永远不能摆脱这种宿命,唯有…不破不立。” 苍通之哑然,他想问那剑阁怎么办?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一直知道无情剑主的苦,知道奚柏远的苦,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天道竟然做得这样绝、这样狠。 苍通之只能颓然:“柏远,剑阁是你的师门。” “我知道!所以我甚至曾愿意为剑阁而死!” 奚柏远被这句话激起了情绪,怒吼:“可是我换来了什么,我的真心实意反而中了天道的圈套,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不过是它摆弄下的一场儿戏,这是对我最大的轻贱!轻贱你懂吗!” 苍通之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 很久,他才说:“即使离开剑阁,你所说的那些邪法,化人为妖也好、炼化黑渊幽冥也罢,仍然是禁术!你想都别想!” 奚柏远冷笑:“既然已经不是剑阁子弟,剑阁的规矩又怎么能束缚我,那就不再是禁术。” “那就是禁术。” 苍通之厉声:“那是祖宗先辈为九州定下的规矩,禁的是伤天害理!禁的是生灵涂炭!” “是禁术又怎样?!” 奚柏远仿若瞬间被撕开了最光鲜的皮囊,他怒喝:“我不怕!我不在乎!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我曾经给了多少庇佑,如今我不想再做圣人了、我想为自己活了,难道就反而成了我的错吗?难道就成了我的罪吗?!” 苍通之望着奚柏远,眼神震惊又悲痛:“你简直疯了魔。” “是!我疯魔了,我被逼疯了!” 奚柏远大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师兄,我想解脱,我只想解脱啊。” 苍通之心头大恸:“那你也不能想这样的法子,炼化生灵增强自己的实力,这和那些魔头邪修有什么差别?这是伤天害理,这终会害人害己!我不能看着你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笑话,留在剑阁才是我的不归路!” “师兄,你不会懂。” 奚柏远不再与苍通之说话,他冷冷转过头,盯着江无涯:“无涯,跟师尊走!” 江无涯没有说话。 他脑子里一瞬划过很多很多。 他想起无情峰上清冷的罡风,想起问道阁里每一个午后他们悄悄打哈欠听着长老盘坐讲的课,想起祁山大殿正中竖着的剑碑,想起山涧飞溅水花下师兄弟们一起比剑喂招的那块山崖平地。 “你不想与我走。” 奚柏远见他不答,声音压抑不住失望与怒火:“即使已经知道了真相,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一起反抗,你还是甘愿做剑阁的狗,做天道的提线木偶。” 江无涯沉默,好半响,他哑声说:“师尊,我们的宗门是万仞剑阁。” 奚柏远大怒:“可你的师尊是我!” “够了!” 苍通之再也听不下去:“你别再逼他了。” “万仞剑阁万年来从未有如此之事,你是剑阁的无情剑主,拿着剑阁的神剑,受着剑阁的教养长大,早已与剑阁息息相连,你想离开谈何容易?便是我同意,便是我们都同意,剑阁祖训也不同意!” “剑阁祖训,无情剑主当世代镇守穹顶天牢,否若就是叛宗大罪!这是你继任剑主那年,亲口背诵立过心魔誓的!” 苍通之重重拍着桌子:“你这是要叛宗!叛宗你明白吗!” 奚柏远看着他,却笑一下:“那也没办法。” 苍通之瞳孔骤缩。 “那我也不想再做无情剑主。”奚柏远眼神有些失神,喃喃:“我恨极了,你们都不知道,都不明白,这都是没有意义…我只想摆脱这一切,我得寻一条生路。” 苍通之不知他在自喃什么,只听明白了一件事,这让他手都在发颤:“…你当真要叛宗?!” 奚柏远:“那就叛。” 苍通之一口血闷在胸口,他指着奚柏远:“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你如今气昏了头,我不与你计较,我带你回剑阁,等你冷静了再与我说话!”说着他一把伸向奚柏远。 奚柏远直接拔了剑,一柄一尘不染的月白长剑,铮鸣有如琴瑟风雅。 那是他的剑,名宿孤剑,天下最风流的剑。 苍通之愣住,不敢置信:“你与我拔剑?” 奚柏远神色隐隐有一丝疯狂:“师兄,别逼我,你别逼我!” “好!好!”苍通之怒极反笑,心中升起无法言喻的失望甚至绝望,转头厉喝:“禁卫来!押剑阁罪徒奚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江无涯缓缓跪了下去。 “师尊。” 他说:“如果您不想扛,我来扛。” 霎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奚柏远和苍通之都僵住,怔怔望着他。 “穹顶天牢我来镇,烽火台我来守,我来永驻无情峰,我来当无情剑主,这剑阁、这天下,我来扛。” 江无涯望着奚柏远、又望他手中那柄冰冷的剑,没有人看见他眼底泛起的湿红,只嘶哑:“只求您…求您别这么做。” 别弄得众叛亲离,别孤注一掷到与天下为敌。 苍通之错愕又惊痛:“无涯!” “哐当。” 奚柏远手中的孤剑坠在地上。 “无涯…”奚柏远看着他,不敢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江无涯笑了笑:“师尊,弟子本就是个惫懒贪闲的人,大好山河都走过,也已经扬名立万过,就算日后常住无情峰,也是悠闲自在。” “那不是悠闲。”奚柏远怒吼:“是要你太上忘情!是要你心如死灰!日后再多情肠也终只能孑然一身!” 江无涯还是笑,却冲着苍通之说:“掌门师叔,若我成了无情剑主,可否请您高抬一手,放我师尊留在这里,安然做个自在闲人。” 苍通之神色复杂,看着江无涯,却终是闭眼点头:“虽不能让他脱离剑阁,但我可以着人尽量抹去他的痕迹,只要他安分留在这里,以后我们便当没他这个人,也不再扰他。” 江无涯拱手:“谢掌门。” 苍通之不忍地偏过头去。 江无涯转回,望着奚柏远:“师尊,这样您就不是无情剑主了,摆脱了既定的命运,您就不必再想那些歪门邪道了。” 奚柏远死死盯着他:“你想好了?” 江无涯:“是。” “我不忍我自己,又如何忍心你步我后尘。” 奚柏远猛地压住他肩膀:“无涯,和师尊走,唯有殊死一搏才是我们真正的生路,我们师徒齐心,天道有何惧?!” “跟我走!我们一起掀了这天!” 苍通之心中悲痛又生出几许仓皇,怕江无涯被说动改了主意,可又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多残酷,他张不了口,唯有忐忑看着江无涯。 江无涯神色不动,只是笑:“师尊,弟子安稳惯了,逆天之行太远太险,弟子不敢走。” 奚柏远缓缓放下手。 他盯着江无涯,露出个短促的笑:“你不是不敢走,你只是舍不得师门,伤不得无辜、也负不下苍生。” 以至于明知命运玩弄,也甘愿背负下责任,连带着吞下一切苦果。 江无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双手,掌心平开:“请师尊成全。” 奚柏远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取出那颗狼烟火,放在江无涯手中。 狼烟火转手,日后这烽火台召唤的,便是新一任的无情剑主。 苍通之沉沉叹了口气,先一步转身走出去,留作他们师徒道别。 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们师徒两人。 “无涯,你始终是个好孩子。” 奚柏远哂笑:“我总觉得你像我,但我更知道你其实远胜过我,你比我坚毅,比我有担当,心性更比我通透清明…” “其实师尊一直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 江无涯抬起头。 “如今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奚柏远笑:“但师尊更为你骄傲。” “可是师尊仍要告诉你,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奚柏远说:“该消失的总会消失,该毁灭的总会毁灭,那是大势所趋,你的妇人之仁,救不了苍生,只会让你自己白白牺牲。” 江无涯握住狼烟火:“我不知您到底看见了什么天机、什么又是大势,我只想尽我所能完成我的责任,有一时守一时,有一世守一世,不负我的良心。” 奚柏远古怪地笑一声。 江无涯眸色清清,望着他,缓缓俯身叩首。 奚柏远僵住。 无情峰上一招一式的剑光,东湖泛舟瑶池对弈到天明,扬州十里画舫一剑一成诗激起满堂喝彩,战场裹着腥风的校场风雅如仙的白衣剑主翩然含笑,到那日,已经成他师父的长者领着他穿过云端一步步踏进万仞剑阁的山门,告诉他,从此这里就是他的家。 “师尊。” 额头叩在地面,冰凉刺骨,江无涯闭眼:“此后,您多保重。” 为师徒二百八十三载,自今日,各别两路、分道扬镳。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17万营养液加更) 奚夫人还没有醒。 林然又给奚夫人喂了次药, 摸了摸她的脉,很虚弱,但好在已经渐渐平稳:“好多了。” 奚辛坐在对面削果子, “嗯”了声用手肘把水杯推给她,林然蘸了点水给奚夫人润润嘴,等放下水杯,奚辛把切成两半的果子递给她。 两个人排排坐啃果子。 果子又甜又脆, 房间里全是“咔嚓”“咔嚓”的声音, 像两只小松鼠在啃果子。 啃着啃着, 林然忍不住笑。 奚辛:“笑什么?” 林然老实巴交:“你好像个小松鼠。” 奚辛牙齿咬在果子上, 阴森森斜她。 林然:“…我必须是只大松鼠。” 奚辛收回目光,把整个果子咬进嘴里,腮帮子鼓鼓, 咔嚓咔嚓咬得稀碎。 林然暗暗抹了把冷汗。 门被推开,林然和奚辛看去, 阙道子走进来。 “前辈。” 林然赶紧站起来:“是那边完事儿吗。” 阙道子神色有些复杂,看了看她, 又看着面无表情的奚辛, 哑声:“奚长老自请闭关,将狼烟火传给了大师兄, 以后大师兄就是新一任…无情剑主。” 林然奚辛同时僵住。 “奚长老伤势严重,会先留在这里,事发突然, 我师父要先带大师兄回剑阁祁山典证身份、之后还要亲赴三山九门拜访,现在就走。” 阙道子低低道:“这一去事务繁杂,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你们也去和大师兄告个别吧。” 林然脑子有一瞬空白, 奚辛脸色很难看,抿了抿嘴巴,拉着她快步往外走。 已经是傍晚,天色昏暗,斜阳打在巷口,给青年素朴的白衣披上一层余霞,他背对着他们,正和几个剑阁弟子说话。 剑阁弟子还有点懵懵懂懂,有人问:“那奚长老就不回去了?”“大师兄不能和我们去北冥了吗?”还有人傻乎乎:“哇!那大师兄以后岂不成了我们前辈了,我们要不要改口叫小师叔?” 江无涯只是笑,听他们叽叽喳喳瞎扯淡,对他们说:“你们在外面老实点,别挑事儿,别瞎凑热闹,打不过就跑。” 师弟们发出萌萌哒的声音:“没问题师兄,我们最老实了!” “江无涯!” 阴骘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弟子们瞬间像见了猫的老鼠齐齐萎掉,看着大魔神似裹着一身黑气走过来的奚辛,一个个缩着脖子撒丫子溜了。 江无涯看着他们挤眉弄眼地跑走,摇摇头,转过身,看着走来的奚辛和林然,眉眼更加柔和:“小辛,阿然。” 奚辛看着他脸上的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刺眼。 “你怎么就成了无情剑主。” 奚辛冷冷说:“奚柏远还活着,能再活蹦乱跳个几百年,怎么就轮到你了?!” 江无涯神色如常:“师尊重伤难愈,又触犯了宗禁,已经不适合接着担任剑主一职,就由我顺势接任。” 奚辛:“你还在骗我,分明是他不想干的烂摊子,你上赶着去接。” “剑主是剑阁长老,身份尊崇,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烂摊子。” 江无涯有点无奈地笑:“师尊闭关,我接任,这都是很寻常的事…小辛,你想太多了。” 他表现得无比自然,轻描淡写得好像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奚辛阴怒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你永远这么固执。” 奚辛盯着他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江无涯,你蠢得让我恶心。” 他再也不想和江无涯一个字废话,转身就走,衣袍猎猎作响,红袍上繁复的蟒纹都似因主人的怒意而狰狞起伏。 江无涯静静看着奚辛几下飞身离开。 “他是心疼你。” 旁边低低的声音:“他舍不得你受苦。” 江无涯转过目光,她站在巷角,背光打下一点阴影,干净的目光望着他。 江无涯心很软,他对她招招手,林然慢慢过来,他揉了揉她头发,轻声说:“我知道。” 她不吭声,低着头任他揉头发,却像一只全身长毛都低落软搭下来的小动物,像是马上就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 “为什么难过。” 江无涯很轻声和她说话,像哄小孩子:“看看我能帮你解决好不好?” 林然瓮声瓮气:“你能不做剑主吗?” 江无涯无奈:“换一个好不好。” “你能把奚柏远带走关押起来吗?”她的声音被自动消音。 林然转而道:“你能杀了他——”声音消失,身体被警告般地狠狠挤压。 江无涯:“嗯?” 林然退而求其次:“能把奚辛带走吗?”挤压越来越严重。 江无涯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说:“小辛不会和我走的,他还想留在这儿照顾师娘。”而且奚柏远情况特殊,奚辛应该是想在这里盯着他。 林然:“那把师娘一起带走。” “…你在担心什么?” 林然垂着眼不说话。 江无涯捧起她一点脸,看见她低落的眼睛,他想了想:“你是在担心我师尊吗?” 林然浑身猛地一震,全身骨骼经脉都像是被碾碎,喉口泛上浓浓的血腥气。 她不敢开口,怕一张嘴血就涌出来,就满眼期待望着他。 “是之前那阵仗吓到你了。” 江无涯觉得她这模样有点可爱:“不会再有了,他化神已经失败,他伤得很重,需要立刻闭关养伤,以后什么事都没有了。” 奚柏远伤得确实很重,险些连元婴修为都维持不住,无情剑主已经是他,奚柏远自由了,之后百年都得闭关养伤,几百年里都没什么再化神的可能,实在已经没有警惕的必要。 不过看林然这么紧张,又想起刚才奚柏远那些的狂言,虽然江无涯只觉得是奚柏远自以为走投无路之下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但他想了想,还是说:“我会与掌门说再留下两位禁卫。” 林然问:“是斩戒院的禁卫吗?” 江无涯笑看了看她,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即使剑阁内部也少有人提的斩戒院,只点点头:“是。” 林然心里松一口气。 斩戒院她知道,江无涯与她偶尔提起过一点,是剑阁很隐秘的审判机构,专门押解抓捕和看守一些特殊罪犯,禁卫的身份都很特殊,修为相当不俗。 连江无涯都说不俗,那应该真的不俗,对付现在虚弱的奚柏远应该没问题吧。 脑子里突然开始六D警报音回响,林然知道是天一放的,它对她在作死边缘一再横跳的行为很生气,气得话都懒得和她说,一言不合就放警报。 空间挤压很疼,警报很响,林然脑子嗡嗡作响,知道再哔哔两句她真的要挂了,只好闭上嘴,大眼睛却亮起来,扑闪扑闪看着江无涯。 她有点开心,仿佛自己能改变什么。 警报声停了,天一看着她重新亮晶晶的眼睛,挺不是滋味的。 它无声叹一声气,到底没有说话。 江无涯看着她重新活分起来的神情,莞尔:“这么开心?” 他笑起来很好看,甚至说,越来越好看。 林然想起她进入这片魂念世界的时候,在街角初见他,冷峻清俊的青年,有着剑一样英姿卓绝的锋利。 而现在,不过半年,就像剑芒被渐渐裹上一层玉润的包浆,青年人锐利慑人的棱角融化为某种沉渊而成熟的气度。 他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江无涯,那个雍容静肃的无情剑主,她的师父。 林然看着他,心里酸酸的,低低说:“其实我也舍不得您这样。”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光很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知道她有一身的古怪和秘密,但他不问、不探究、也不强求。 他总是让她特别安心。 “但是我知道,您就是这样的人。” 林然轻声说:“有的人觉得利益得到满足是快乐,有的人觉得帮助别人是快乐,那有的人就是觉得不辜负责任、心中无愧,才是快乐。” 也许有的人觉得傻,觉得不可理喻。 但是奚夫人为爱孤注一掷是快活。 江无涯做他的无情剑主,又怎么不是另一种快活? 江无涯仰了仰头。 他想起幼年眼睁睁看着一重重干裂荒芜的田垄,疯狂的灾民如蝗虫闯进村落和城池,瘦如骷髅的父亲睁眼死在床头,弟妹在娘怀里哭,他们脚下是遍地的白骨。 满目苍夷的王朝,狼烟烽火的战场,繁花的古都在震天哭嚎声中燃烧成废墟,马踏着尸骨被烈矢击中凄鸣着跌倒,山的尽头,是一群群直到死都没辨清方向的所谓兵伍士卒。 何必呢,那样的世界,何必呢。 江无涯慢慢低眉,凝着她,目光柔软仿佛夜晚瑶湖漾起的细波。 “阿然…” 他原想说什么,话到舌尖,又被他止住。 林然仰起头:“怎么了?” 江无涯看着她,像看一株鲜活的花,俏生生地舒展枝叶,迎着阳光生机勃勃地生长。 他想她无忧无虑,想她不会再得到又失去,不必再做那莹润美好的珍珠,用无坚不摧又明亮的软壳裹住最深处也许连自己都忘了的累累伤痕。 他想她永远明快地生长。 林然看见他忽而笑了笑,却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天像是黑了,温热宽厚的手掌遮住她所有的视线。 有一瞬,隔着那张手掌,她仿佛感觉眼睫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轻压了压,蜻蜓点水一下,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听见他温柔地说:“我也希望你快乐。” 第100章 第一百章 最近镇子好像人多起来了。 外面有点吵, 林然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户往外望,望见远街一溜大大小小的商铺热闹叫卖着, 街上人很多,修士凡人都有,脸上满是一种喜洋洋的期待,再往远处望, 瑶湖边不断有人把什么东西挂到一棵棵树上, 林然定睛一看, 是各种各样的花灯。 “又是上元节了。” 温婉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然回过头, 看见奚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温柔地望来。 奚夫人是前天醒来的,那时江无涯他们已经走几天了。 “您醒啦。” 林然要关上窗, 奚夫人笑着阻止:“没事,我不冷, 开着吧,看看外面的风景。” 奚夫人起不来床, 她很虚弱, 或者说是,油尽灯枯。 林然走过去, 奚夫人想坐起来,林然扶着她靠在床头,她咳了咳, 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自那天起,奚柏远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奚夫人, 一次都没有。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 那个曾爱她如命、为了给她增寿不惜逆天改命的男人, 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林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觉得奚夫人知道一些。 奚夫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她醒来后只问了几句情况,得知江无涯承袭剑主身份离开了、奚柏远被软|禁在别处,就不再多问,甚至不怎么再提起奚柏远。 林然看着奚夫人,她虚弱地咳着,没有一点力气。 改命的计划失败了,她缠绵病榻、寿元将近,曾深深相爱的丈夫更是倏然翻脸变心。 一夜之间,不亚于天崩地裂。 林然不知道换一个女人面对这种情况,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是不敢置信?也许心生怨恨?也许强作坚强?至少也该哭一场 ——但林然觉得怎么都不会像面前的奚夫人,神色平和,眉宇含着一如既往的、浅浅的笑,甚至比以前更舒展清闲。 林然望着她脸上的浅笑,突然有些明白,她与奚柏远、一个凡女与强大的修士,这所有人眼中天差地别的一对,是怎么相爱长久的。 这个看似温婉、平凡的女人,有着无比坚韧强大的内心。 “原来是上元节。” 林然恍然:“怪不得挂了那么多漂亮花灯。” “镇上的上元节很有名气。” 奚夫人笑:“青水镇平日里人少清寂,你奚叔叔说一年里总要有个热闹时候,于是每年上元节都会降场甘霖灵泽,福泽整座城池,于是每年这个时候来的人特别多。” 奚夫人说话时眼神很温柔,她提起奚柏远的口吻自然又平常,丝毫没有因为如今奚柏远的冷遇而生出怨恨疏离的样子。 林然并不想听见任何跟奚柏远有关的事,如果可以,她只想当场杀了奚柏远。 但她已经试验过,她对于这片魂念世界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虽然有温度有呼吸,甚至能被触摸也能触摸别人,但她始终攻击不了别人而别人也伤不到她——这就是天道给她的限制,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只是个过客,一个看戏的,别妄想能伸手进去改剧本。 但林然也不会迁怒这个已经虚弱至极的女人,笑了笑:“那很好。” 奚夫人望着她,温柔说:“阿然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林然愣了一下,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 奚夫人牵住她的手,忽然莞尔:“还是个小姑娘呢。” 林然很不好意思,小声说:“也不小了。”都累计能当奶奶的太奶奶了。 奚夫人却笑:“这样撒娇,就是小呢。” 门被推开,奚辛卷着一身冷气走进来,脸色很臭。 自从那天见过江无涯后他天天都这个要杀人的样儿,这几天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小辛。” 奚夫人看见奚辛,笑眯眯说:“今天回来得早啊,到娘这里来,快让娘瞧一瞧。” 林然发现奚夫人对奚辛的态度比之前自然很多,终于不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 奚辛表情不耐烦。 他仍然是甩脸子爱答不理,但又有了些变化,林然形容不出,但是她能看见,奚辛在门边站了会儿,等屋子里的暖气把身体熏暖了,才脱下裹着寒气的披风,走到床边坐下。 奚夫人问:“吃没吃晚饭?” 奚辛:“吃了。” 奚夫人:“吃了什么?” 奚辛:“没记。” 奚夫人:“才刚刚吃的都没记,你是不是在敷衍娘亲啊?” 奚辛:“随便。” 奚夫人:“小辛凶巴巴,娘好伤心哦。” “…”奚辛脸更黑了,不耐地踢了踢腿,满脸写着“好烦”“啰嗦”,奚夫人一脸受伤、眼中却泛着笑意。 林然看着她们,觉得这一刻,她们才像是真正的母子。 奚辛被逗烦了,站起来去给自己倒水。 奚夫人还在逗他:“小辛知不知道刚才我和阿然说什么?” “没兴趣。” “居然没兴趣。” 奚夫人叹口气,林然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就听见奚夫人慢悠悠说:“也好,就是刚才我问阿然有没有过喜欢的人,阿然说没有呢。” 林然:“……” 下一秒雷霆目光凶残射|向她后脑,噼里啪啦,林然觉得自己都能当场裂开。 万万没想到啊没想到,奚伯母你长得这么温婉和善竟然还是个厚黑系? 林然终于知道奚辛的凶残遗传谁了,这尼玛才是最高段位,杀人不见血啊! 奚辛水也不喝了,把水杯狠狠往桌上摔,震得林然瑟瑟抖了一下。 “你凶有什么用。” 奚夫人嗔怪:“难道要逼阿然硬说喜欢你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林然“啪嗒”给她跪下了,哭着喊:“伯母求您了!少说两句吧!” 再说奚爸爸真要搞死她了,当场恁死! 奚夫人笑得好开心哦。 她笑眯眯,一点都不小声地小声嘀咕:“没办法啊,作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两个孩子都被拐跑了,却还连个名分都捞不着,心里总是酸酸的,当然要欺负你一下解解气。” 林然呆了呆,奚辛已经脸一黑,老不高兴打断她:“你在胡扯什么!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哎呀呀,这才说几句就不让说。” 奚夫人又叹口气,可是眼中笑意分明更灿烂,她握住还有点懵的林然,又握住奚辛的手。 奚辛不高兴要挣脱,奚夫人把林然的手按在他手上, 奚辛像被叼住后脖颈的幼猫,一下子安分了。 奚夫人叹气:“老话说的真好,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林然不行了,放飞自我的奚夫人真的战斗力太可怕了。 正好天一说:“时空裂缝那边有动静,你快过去看看。” “啊啊我想起了还有事出去一趟。” 林然如蒙大赦,抽出手撒丫子就飞奔出去。 奚夫人笑吟吟看着她被狗撵似的跑走,偏过头,就看见自家还在直勾勾望着人家的傻小子,莞尔:“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小辛要努力哦,娘亲支持你!” 奚辛收回目光,听奚夫人这么说,耳尖难得有点红,却哼一声:“她肯定是我的!” 哎呦你这小自信鬼。 奚夫人笑得不行。 奚辛没有追上来,林然松口气。 她现在基本已经没有范围限制,整个青水镇都可以去,她一口气冲到桃花林的时空裂缝边,发现那最开始不过巴掌大的空间裂缝已经被撑到一人高了,她往里探了探手,还是被一层薄膜挡着,不让她穿过去。 “这有什么动静?” 天一说:“有人刚才穿进来了。” 林然眼前一亮:“是景烁和云师兄吗?” “应该是。” 哇,小伙伴们来找她啦! 林然开心地原地转一圈,想了想,元景烁他们突然出现在青水镇,必然是先去客栈酒楼什么的打听打听情况的,所以她直接往镇上的酒楼茶馆跑,又去客栈找,结果找一圈都没找见他们人影。 倒是一家茶馆老板说半天前进了这么两位客人,样貌气质形容得相近,不过就略坐了会儿,一首评弹没听完就走了。 林然心里一咯噔,出了茶馆问天一:“他们不会走了吧?出城了?” 天可怜见她离开不了这座城啊,那不是就错开了。 天一冷笑:“那也活该!谁叫你天天就知道和男人鬼混,该!” 林然:“…” 最近天一可能来大姨夫了,脾气格外暴躁,林然宽容地原谅它。 林然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到院子门口感觉前面有阴影,一抬头,看见了两个人。 月白长袍的俊秀青年,遥遥对她招手,莞尔浅笑:“林师妹。” 而在他前面,劲瘦挺拔的少年、或者该说是青年,从巷口转过身,棕褐色的劲装,衬得肩膀宽阔腰窄腿长,长发随意束着,他拎着那柄短刀,刀芒孤勇、冷酷,碎光如金泼洒下来,他整个人都像一柄刀。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眉峰一点点扬起,那双冷漠的桃花眼里,流露出惯常轻狂又散漫、却很真实的笑意。 “呦。” 他把刀换了只手,斜背在身后,懒洋洋说:“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啊,总算是找到了。” “元景烁!!” 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叫蓦然回首灯火阑珊?林然开心成了个球,颠颠跑过去,大声说:“云师兄!景烁!” 林然是想跑过去大家近点说话。 但元景烁把刀背好,空出手来,可自然地抱住她。 林然呆了呆,随即开心地拍了拍他后背:“景烁景烁!” 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她灿烂的笑脸乍一下让他以为还在做梦。 元景烁深吸了口气,却根本压不下胸口躁动的心跳。 他抱住她,她还在拍他后背,兴高采烈叫他名字。 可天知道他有多想叩住她下巴,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死死咬得她喘不过气。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翻涌,元景烁闭上眼,勒紧手臂抱住她,几乎想把她揉碎进身体里。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现在远不是时候。 默念着时间倒数,在她升起怀疑之前,元景烁重新把那些情绪压下去,痛快松开手,低头对她说:“你是不是吃胖了?” 林然猝不及防迎来暴击,久别重逢的泪水被震惊取代。 她摇头:“怎么会,我每天都很忧愁。” 元景烁挑眉:“忧愁得吃胖了。” 林然:“…” 元景烁:“不信你自己掐掐脸蛋子,看圆了几圈?” 林然拒绝和他说话,高高兴兴看向云长清:“云师兄。” “林师妹。” 云长清笑着过来抱了抱她,动作柔和又谦逊,胜过元景烁那种勒死人的直男抱法几条街。 元景烁冷眼打量她。 她在这儿日子过得不错,脸蛋肉眼可见地圆了两圈,唇红齿白容光焕发,笑起来更活泼更灿烂,连说话的语气都隐约变得更…该怎么形容,安心,柔软…还是一点娇? 元景烁愣住了,他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字能与林然形容到一起,简直难以想象。 但她就是。 是被人宠娇的?被谁?是哪个男人? 想到茶馆里听见的那些传闻,元景烁眸色一暗,走过去掐她腮帮子:“你小日子舒心得很。” 林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来的,但肯定不轻松,因为元景烁眼下都是青黑,眼底分明泛着血丝,一看就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相比起来,她在这里每天无所事事闲到长毛,日常不是吃就是睡,还是被江无涯和奚辛投喂,真可以算是神仙日子了。 元景烁掐得不疼,就是泻泻气,林然也不挣扎,讪讪说:“我是被困在这里,连这座城都出不去,也没法去找你们。” 云长清解释:“我们最开始也被困在一片混沌里,后来混沌消失,出现各种各样支离破碎的小幻境,我们在小幻境中穿梭,最后才来到这儿。” “我们都认为那些小幻境应该是魂念主人残留的记忆。” 云长清往周围看了看:“这里应该是魂念中最后一块记忆碎片,等它碎裂,我们就可以离开魂念回到现实世界。” 林然:“碎裂?” “是的。” 云长清笑着解释:“这些记忆碎片是靠主人残存的力量运转,随着碎片中时间逻辑发展这种力量逐渐也逐渐凝聚,到某一个特殊节点力量突然爆发超出了它的阙值,它就会自己坍塌,那时候时空裂缝才允许穿行,我们就能抓住时机离开。” 特殊节点。 林然想,什么样的节点,是能让这个世界坍塌的节点啊。 她还在笑,笑着点点头,像是听得很认真。 可元景烁却冷不丁说:“你在想什么?” “啊?” 林然一愣,笑着说:“没什么啊。” 脸被强硬抬起来,元景烁盯着她。 这么凑近了看,林然才发现他眼眸的颜色变了,从原来纯粹的漆黑变成了棕色,渐渐向着金色过度,专注看着人时,有一种仿佛被狮王或者巨龙凝视的、尊贵又霸烈的奇特质感。 “你在难过。” 他直直打量她,语气瞬间冷下来:“谁欺负你了?” 林然眨了下眼睛,摇头:“没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难过?” 元景烁并不好糊弄:“说实话。” 林然垂着眼睛,突然问:“你们之前去的那些记忆碎片,有能被改变的吗?” 云长清愣住,下意识看元景烁,元景烁看着她,薄唇抿了抿,去拉她:“先走,找个地方慢慢说。” 林然脑子有点乱,被拽着下意识走两步,等回过神来要叫住他时,旁边门突然被推开。 准确的说不是推开,是踹开。 元景烁低头看看碎了满地的门板,才看过去。 金蟒纹有如活物游走,斓袍绛红的色泽将折射过的阳光都化为华丽的阴骘,纤细的少年慢条斯理跨过门槛,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庞,脸廓稚气柔和,偏偏五官艶丽到不可思议,漂亮像神仙座下的小童子。 没有人说话。 他抬起眼,那双凤眸漫不经心扫过一圈,扫到元景烁拉着林然手腕的手时,凝住了。 然后他笑了。 “呵。” 林然:“…” 林然打量了奚辛的表情,斟酌着问天一:“你觉得我这个时候是应该硬杠到底,还是麻溜跪下?” 天一不紧不慢点完一支烟,给她放了一首《凉凉》 “别挣扎了。”天一催促:“快,老少爷们等上菜呢。” 林然:“…”呔!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上菜是不可能上菜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上菜的。 因为奚辛已经拔剑把元景烁捅了。 是的,捅了。 林然只是一错眼,元景烁腹部就被穿了个洞。 林然:“…” 啊啊啊—— “果然死不了。” 奚辛的声音阴冷了八个度:“你是个什么鬼东西?!” 林然脑中尖叫声一停, 才看见元景烁腹部没有一点血,恍惚想起来他们这些外来者,是不会被魂念里的人物杀死的。 哦,哦那就没事——个鬼啊! “你怎么上来就捅人?!” 林然赶紧冲过去拔桃花剑, 奚辛脸色阴沉至极, 但林然手攥着剑刃, 他要是不让步必然割伤她的手。 他只好眼看着她拔出剑。 林然好不容易把剑拔|出来, 奚辛一挪剑又指向元景烁眉心,桃花般细嫩的唇瓣扯开,笑得艳丽又血腥:“小子, 你想带她去哪儿?” …呃…小子? 林然看着六头身小孩子脸的奚辛,和他对面八头身傲天脸的元景烁, 微妙沉默了一下,果断略过这茬儿, 又去拨他的剑:“你好好说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 元景烁看着捅进自己腹部的剑被拔|走。 他低头看着自己如同光影缓缓重聚的腹部,转瞬已经没了任何痕迹。 他没有受伤是真的, 但他避不开也是真的。 元婴,元婴。 “我是问他没问你!” 奚辛凶狠瞪林然:“给我闭嘴!你也没完,一会儿我再找你算账。” 元景烁眼底燃着不明的火, 他抬头,正对上那直指眉心的剑锋, 艶丽少年倨傲高抬着尖尖下巴, 拨开林然望来时,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威胁,宛若俯瞰一只蝼蚁。 元景烁忽然咧咧嘴,笑了。 元景烁自若地打量奚辛两眼,问林然:“他是谁?” 奚辛眼神一冷:“我在问你话。” “你这里的日子确实逍遥。” 元景烁像是没听见一样,偏了偏头,下巴点了点奚辛,戏谑她:“这又是哪来的小孩子,让你陪着玩过家家吗?” 林然豆大的冷汗滴下来。 “冷静冷静!” 奚辛二话不说要劈了元景烁的脑袋,林然想都没想一把攥住桃花剑,先喊冷静,又满头黑线朝元景烁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球球乐当看我面子上。” 奚辛被攥着剑动不了手,气得眼睛都红了,怒吼:“放手!你还敢护着他!” “她可不是护着我,小朋友。” 元景烁反手抱胸,笑得散漫又恶劣:“你又杀不了我,她是怕你气坏了。” 云长清在旁边默默听着,都觉得元景烁有点过于气人了。 我的妈! “别别别——”林然一把薅住奚辛,奚辛气得身子都在哆嗦,从牙缝里挤出:“他必须死!他今天非死不可!” 林然一个头两个大,怕奚辛冲过去真有什么法子伤到元景烁,只好抱住他,自己当屏障隔开两人。 奚辛吼她:“放手!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林然其实觉得奚辛有点欠揍,毕竟二话不说上来先挑事捅人的是他,元景烁可不是什么软柿子捏的好脾气,你看这不三言两语给他气成这样。 但是奚辛都气得打哆嗦了,林然估计奚辛这辈子都没受过这委屈,也怕他气出个好歹……没办法,自家的祖宗还得自己哄。 她无奈举手:“打吧打吧,那你就打我吧,我小伙伴们好不容易找到我,我总不能让你无缘无故把他打了。” 听起来是他们被护着了。 元景烁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 他看着那在女人怀里奋力挣扎、又朝她凶巴巴吼叫的少年;又看着林然死死抱住少年,不管少年怎么发飙她都不生气,好声好气地哄,耐心得像给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猫顺毛,脸上分明是无奈的神色。 那是无奈。 可又怎么不是宠爱。 就像两个朋友吵架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去劝更亲熟的一个,这是本|能,本|能让你更信任他、更觉得有把握劝服他、也认为他会更愿意听你的话。 这是另一种的偏心。 而现在,这少年就是她那个偏心。 元景烁盯着林然,半响,不怒,反竟扯唇笑了下,笑得有几分嘲弄和凉薄。 云长清左看了看林然和奚辛,右看了看元景烁,觉得这场面有点不好收场:“这…” 然后他就看见元景烁突然走出来,轻慢地笑一声:“行了,不逗你们了,我和云兄先去客栈住着,等时候到了再聚。” 说罢,也不等林然反应,他随意摆了摆手就转身走了,云长清摸摸鼻子,赶紧也跟上。 “嗳景烁云师…” 他们听见林然的挽留声,云长清有些想回头,但元景烁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步子都没停一下、仍然面无表情往前走,云长清当然不能拉兄弟的脸,也只好当没听见。 等出了巷子,云长清往后望了望,隐约还能看见林然和那少年拉扯说话,忍不住问:“就这么走了?” “当然。” 元景烁懒洋洋:“难道还杵那里当木桩子?或者跟傻子似的的争风吃醋?开什么玩笑。” 云长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看了看他:“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你,之前没见着你时不时就会担心,现在见着了一言不合走的也是痛快——你到底是还喜不喜欢她?” 元景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极是英俊,细看又竟有几分冷漠。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 元景烁懒懒打了个哈欠儿:“但她已经拒绝过我,我就没有扒着不放的道理,更不必低三下四去做那成全她魅力的工具之一。”喜欢是喜欢,但他还没那么下贱。 云长清更看不明白了:“那你还故意气他。” “我是图个痛快。” 元景烁咧嘴一笑,慢条斯理的声音透着股血气:“没有谁捅我一剑还能完好无损,总是得还的。” 云长清忍不住笑:“你啊…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我刚还真怕你与那少年打起来呢。”毕竟林然对那少年的亲昵显而易见,恐怕不只是这魂念中认识的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缘分,真打起来有的麻烦了。 元景烁笑:“怎么会。” 他拔一千次刀,也不至于是为一个对自己无意的女人争风吃醋打架。 云长清舒口气:“那就好…走,咱们先找间客栈休息,打听打听情况。” 元景烁懒懒“嗯”一声,回头望一眼,眼神没什么情绪。 吃醋有什么劲。 喜欢就喜欢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喜欢了。 而如果真的一直喜欢,又何必争这朝夕意气,等他有一日足够强大了,自然能堂堂正正抢过来。 日子长得很,他不急。 奚辛见元景烁没有纠缠,反而干脆利落地走人了,当即眼神就闪烁了一下,然后果然感觉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松了。 林然下意识要挽留,没有叫住人,神色就变得愧疚起来,小声嘀咕着:“这太不合适了…”小伙伴高高兴兴来找她,结果连口热水都没喝上,莫名其妙就被当情敌砸一脸威胁警告轰走了。 关键要是元景烁真对她有意思奚辛吃醋也就算了,可明明他们早说开了,纯粹的朋友,奚辛还瞎吃飞醋这么针对人家,这搞得就很尴尬啊。 林然越想越愧疚,但现在追上去也已经没意义了,她叹口气,忍不住对奚辛说:“你下次别这样了,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同甘共苦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家费尽辛苦找到我,你一剑就给人轰跑了,我…唉,反正这太过分了。” 奚辛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他明确表达不满。 这一刻,他几乎想生撕了那小子。 什么朋友,什么狗屁朋友故意离那么近,还敢用那种眼神望着她,当他奚辛是死得吗?! 原本优势在他这里,林然明明是更偏心他的,那混蛋主动离开、以退为进,反倒显出风度来让她生愧了! 奚辛气炸了,他现在比刚才还更生气一百倍,但是他却甚至不能像刚才那样发脾气。 刚才他故意发火,是趁机把林然留下来;但现在他已经被衬得理亏了,再发火就更显得他跋扈任性欺负人,林然已经有点生气了,会真的和他发火的。 奚辛左右都不是,被气到心梗,脸上青白交加,看林然还越说越愧疚越说越来劲,猛地把剑扔到她怀里:“好好好是我的错!那你不如捅我一剑还他!” 林然顿时一卡,抱着桃花剑看他睁圆了眼睛瞪自己,像只打翻了醋坛子被主人训反而更用力炸毛喵喵叫回去的猫,又凶又委屈又不服气,藏着一点虚张声势的心虚。 林然有点无奈,心又有点软了:“…你这话说的,我难道还真能刺你一剑。” 奚辛敏锐听出她口风软了点,冷哼:“谁知道呢,毕竟我没有和你同甘共苦过,也没和你有生死考验过,你向着他也无可厚非。” “…”林然黑线:“哎你这就——” “我就是这样,你又不是早知道。” 奚辛斜挑了她一眼,昂着下巴扭头就往屋里走,只留下冷冷一句:“你想找他们就去找,我是管不了你,江无涯走了,你也走去吧,干脆就留我和娘孤零零在这儿,你们爱去哪儿逍遥去哪儿逍遥,一气儿走了才好!” 林然:“…” 林然目瞪口呆看着奚辛气冲冲走进院子,她回头,元景烁和云长清也已经走个没影儿。 合着最后就她被撂这儿,两头不落好? 林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天一,我怎么觉得这个事儿有点不对?” 天一不以为然:“哪儿不对,这就是海王翻船的普通姿势呗。” 林然:“…”你要这么说那她可就明白哪儿不对了。 林然:“我真不是海王。” 天一:“呵。” 林然:“我连一条正经的船都没有,又哪来的翻船?” 天一:“呵呵。” 林然:“…算了我还是回去躺尸吧。” 天一赞同:“嗳,你终于找准适合自己的路线。” 林然想打爆它的狗头。 …… 金都,血红结界笼住整座城都,将天幕都裹上一层猩红的阴影。 金都正中,一座黑塔拔地而起,尖耸入云的塔顶浮动着一团浮波般的幻影,而幻影中隐隐照射出一道金光,正贯穿黑塔,仿佛某种无声的平衡与角力。 黑塔对岸,红河蜿蜒的堤边,重建的华丽小楼静静伫立着,雕梁画柱、水榭曼回,只是不再有宾客如云穿行,美人莺莺的欢声笑语。 慕夏清云几度秋,金都烟柳小西楼。 而今慕容夏侯家举族皆灭,云家仓惶撤退、云家老祖重伤死活不知,金都成了血海,烟柳化为了飞灰,只剩下这小楼西,仍然慵懒而诡谲地静卧在堤畔。 小楼西里一片死寂,侍女们噤若寒蝉,放轻步子力求无声地穿行。 整个金都已经化为血海,那一战小楼西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们这些寥寥侥幸活下来却反而要更加小心谨慎。 几个侍女走上高层,脱离了管事冰冷的监|视,才悄悄松一口气,小声瑟瑟:“管事又抓人了。” “夫人在地下闭关,需要大量的进补。” “现在金都里修为天赋高的修士都被抓起来送下去了,还不够吗? ” “不够啊!突破元婴巅峰这怎么够啊!所以管事都开始在楼里抓人了,说是咱们半妖的血肉更丰沛。” “这…这怎么办啊。” 有人忍不住泣一声:“我不想死啊。” “谁想呢。” “太可怕…” 有一个人哭,顿时许多人心态都不稳了,低泣声不绝,突然有人说:“呀,给楼上的汤药是不是还没送?” “是我,我还没送。” 一个年纪小小的侍女顿时呆住,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擦干眼泪匆匆往楼上跑,跑到楼梯步子不稳竟还摔了一跤,手中托盘飞出去眼看就要摔碎,被一只手险之又险地接住。 “谢谢…”侍女忙抬头,看见一张柔弱姣好的面容。 小侍女愣了一愣,才嗫嚅说:“小月姐姐。” “什么姐姐,不过是个不男不女的贱人。” 旁边一个侍女毫不客气地冷哼,小侍女听她这么说有点慌,毕竟以前小月是楼里最受宠的姑娘,高高在上,路过她们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 小月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像一株盛放又枯萎了的白花,脆弱又可怜,却更让人想恶毒地狠狠碾碎。 另个侍女狠狠推她一下:“你去,小丫摔伤了,你去把汤药送上去。” 小侍女刚出了声“不…”,小月已经默默端着汤药上去了。 “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小月姐姐…” 小侍女有点不安,旁边人扶起她,嗤笑:“你还当它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啊,早不是了,它早被夫人厌弃了,留她一条命苟活不过是让她再长长肉,我都听管事的说了,等接下来再抓人就把她抓过去,它活不了多久了。” “可不是,正好让它去,顶层关着的那位毕竟是夫人的情郎,你忘了之前那个小红死得多惨,咱们还是能离远就离远些,这种活儿就叫它干去,也叫它死得有价值点 小侍女本有些犹豫,但想到之前小红多看一眼幽冥公子就被夫人活活抽筋扒皮的场面,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什么,侍女们见状齐齐笑起来。 小月听着身后恶毒的冷嘲热讽声,垂着眼,一步步走上楼梯,直走到顶层。 顶层被设了层结界,宛若一道禁闭的大门,与走廊间只留着一重小窗。 小月把托盘放到小窗,轻轻叩窗,声音怯软:“公子,奴婢来送汤药。” 很久没有动静,好半响小窗才被拉开,伸出一只半透明的男人手臂,端进去汤药,只听见咕嘟嘟的声音,碗被甩出来,男人阴戾含怒的声音:“滚!” 外面有一瞬安静,没有取碗声和脚步声。 幽冥转身要往回走,就看见窗边竟被推进来一叠点心,伴随着怯怯含羞的声线:“公子,这药闻着实在苦,吃块糕点解解苦吧。” 幽冥顿住。 之前他有心拉个女人纾|解,不过刚看了一眼,罗三娘就活扒了那人的皮,现在他被囚|禁,竟然还有女人敢主动勾|引他? 幽冥心思流转,眯了眯眼,重新往外望。 女人怯生生立着,微微垂首,容貌不算绝美,却也是柔弱娇羞,脸颊泛着一点红晕,柔软绒毛的兔耳弯折,身段纤细,胸口若有一点弧度又似没有,雌雄莫辨,有一种乍似清纯圣洁实则糜|烂至极的美。 幽冥看了看它,倒升起几分兴味。 “你叫什么?” “奴婢小月。” 幽冥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手,触手细腻如脂,小月脸上羞意更浓,柔顺地垂首,含唇不语。 幽冥把玩着它小手,有些满意:“以后多来伺候。” 小月眼底浮动过幽光,怯怯说:“…是。”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天渐渐黑了, 外面反而更热闹起来,嘈杂的欢笑叫卖声隔着窗户都透进来。 林然往外望了望,街上已经走满了人, 树上挂满的花灯逐次点亮,火树银花,沿着瑶湖岸畔蜿蜒成一条绚烂的彩龙。 “今天是上元节。” 奚夫人心情很好:“好热闹啊。” 奚夫人今天气色格外的好,今早甚至自己起来去院子晒太阳, 还与隔壁来看望的婶子一起聊天摘了菜。 现在她又对林然和奚辛说:“晚饭吃过了, 你们快也出去玩, 今晚的花灯很好看。” 林然不想动:“在这儿也能看。” 奚夫人:“上元节都是年轻人定情的日子, 你们要在我这个娘亲面前定情吗?” 林然:“…” “那就是拜高堂了。”奚夫人可自然说:“阿然已经想好要给我做儿媳妇了?” “…不不——”林然“噌”站起来,满脸惊恐下意识摆手,然后就在奚辛越来越阴森的目光中僵住了后背。 “唉, 我就知道。”奚夫人叹口气:“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姑娘,那就出去吧。” “哦”林然呆呆站起来要往外走, 走到门边才终于回过味儿来,不是, 上元节不是元宵节吗?哪儿就跟拜高堂扯上关系了?! “不是…” 林然扭头想走回来, 奚辛已经站起来,奚夫人笑眯眯合掌:“去玩吧,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精力这么旺盛,不玩到天亮不许回来哦。” 林然:“…” 林然怀疑奚夫人在开车, 但是她不敢说。 奚辛嫌奚夫人废话太多,不耐烦个脸走到林然旁边握住她的手;“烦死了, 快走了。” 林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理所当然握住的手, 一时斟酌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机占自己便宜? 她挣扎着想抽出手, 奚辛一下子特别紧地攥住,竖着漂亮眉毛凶她:“磨磨唧唧什么?快走啊!再烦我让你知道厉害!” 林然一口老血堵在胸口,能给她噎死。 成成成,走走走。 “伯母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吗?” “不用,家里什么都不缺。” “那我们出去啦。” “去吧去吧,要多猜几盏花灯放。” 林然牵着奚牌猫大爷往外走,没走几步,手臂传来一点拉力。 林然回头,看见奚辛定在那里,回头朝屋里说:“我给你带盏花灯。” 奚夫人愣了愣。 “你得等着我的灯。” 奚夫人看着那俊秀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看着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黑葡萄般的眼睛,沉默一下,开心又温柔地笑起来:“好啊!小辛送给娘的花灯,娘一定等着!” 奚辛像审视犯人有没有撒谎的法官一样仔细巡视她表情,见奚夫人满脸期待和认真,没有敷衍的样子,他才矜傲地点点头,才抿着嘴巴,眼角眉梢忍不住露出欢快的表情,转身快步牵着林然走了。 奚夫人还能听见她们说话声,一个习惯性的温软老实好脾气,一个尖尖漂亮的趾高气昂。 “…那个小辛啊,手能不能松开…” “不许叫我小辛!” “好好,那奚前辈——” “也不许叫我前辈。” “…那叫什么?” “叫奚大哥。” “……” 趾高气昂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说话!你敢突然不说话?!” “…我收回开头的话。”老实的少女沉默了一下,义正辞严说:“我想了想,这样攥着手也挺好的。” “…哼!” 奚夫人听得可太好玩了,她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嗓子发痒咳起来。 摸出手帕捂着嘴咳,等那一劲儿痒劲儿过了,她拿下帕子,帕子已经被血染红。 她把血帕子扔到床边的火炉里,又摸出张新帕子擦嘴边的血,还低头瞧了瞧衣领有没有染脏——她今天换了身新衣服,可不能弄脏了。 衣服好好的,奚夫人放心地枕回后面的软靠,翘首望着窗边,像个期盼着情郎悄悄□□来相会的小娘子。 天彻底黑了。 终于,奚夫人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忍不住笑,眉眼欢快地舒展,流露出少女般明媚甜蜜的欢喜。 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进院子,屋门突然被推开,男人的身影伴随繁华的喧闹声,合着清新柔和的晚风一起涌进来。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微佝偻,那张清俊无瑕的面庞也因为重伤变得苍白,眉宇间的意气风流被晦暗的阴霾取代,但他仍坚持高雅得体的装扮,头发梳得黑如墨绸,宽大白袍一尘不染,腰间还别着纸扇和玉笛。 可他脚踝分明还栓着陨铸的玄色镣铐。 这就是奚柏远,一辈子都在用力地一丝不苟地风华绝代着,不许任何人比他强大、比他有能力、比他好看,一个连对自己弟子和亲儿子都会忍不住嫉妒、受了欺负就会怨天尤人、像任性的小孩子一生气就恨得要迁怒所有人包括自己妻子的冷酷自私又虚伪的混蛋。 奚夫人又想笑了,要是往日她会忍住、等不会触动男人那针尖似的小心眼的时候才悄悄笑,但是今天她才不忍,她就要开开心心笑出来。 她也果然就笑出来。 奚柏远是不想再见苏慧兰的,因为恨。 曾经有多少爱有多少真心现在就有多少恨,就因为这个女人、就因为他爱上这个女人,他才无声无息落入天道的陷阱。 他知道她是无辜的,但这没有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对于他就是最大的羞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被肆意践踏摆布的命运。 奚柏远是恨她的,他知道自己这种恨卑劣又自私,但这并不影响他做这个选择——一如当年的奚辛。 那个他亲生的儿子、他也曾经慈爱地盼着的孩子,生而一身剑骨,将他所有的努力和期望都付之一炬,于是那种不甘和恨意让他断然把那份对儿女的殷切慈爱收回,哪怕那是流着他血脉的小小无辜的孩童,在他眼里也是仇敌,生来带着原罪,他会一辈子冷眼相待。 他就是迁怒,他就是恨,他连对自己亲生儿子都敢,又怎么不敢对一个凡人女人? 他当然敢。 所以他不会来看她,他会和她一刀两断,他从来最下得了狠心,哪怕是心爱的女人说舍弃也能干脆利落,既然下定决心摆脱宿命就该从摆脱她开始。 然后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月圆团圆、阖家欢乐的日子,是向来青水镇最热闹的节日。 奚柏远不想来。 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他稳不下来。 他在房间背着手急躁地踱步,踱了一天,然后天就黑了,月亮高高挂着。 奚柏远望着月亮,心里突然发空。 既然安不下来,就去见最后一面,正好死了心。 他冷冷地想着,猛地撞开门,对两个看守他的剑阁禁卫说:“我要出去。” 剑阁禁卫受命软|禁他,但他毕竟曾是无情剑主,实力和身份特殊,所以只是软|禁而不是彻底的关|押,他们照常给他戴上陨拷,奚柏远冷着脸出门。 长巷里没有人,街坊们都去街上看花灯了,柔润的月色踏在他脚下,映亮了青石板,渗出清凉的寒意。 奚柏远跨进院子,小四院两边黑着,只有主屋亮着灯,映出隐约的人影。 奚柏远滞了滞,他站在门前,有一瞬间,心中升起自己不敢承认的情绪,他不想进去,他想掉头就走。 但是他的脚被什么东西死死钉在那儿走。 你在犹豫什么?你有什么不敢的? 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怒吼; 进去!坦坦荡荡地进去!和她说会儿话,了断这场因果,断得干脆利落! 奚柏远深深吸一口气,克制着用冷静的力道推开门。 门被缓缓推开,奚柏远跨过门槛的同时咽下喉间那口气,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早已精心打好的腹稿,就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她坐在床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手扶在膝盖,笑着,静静看着他,像个刚嫁的新娘子、坐在洞房喜床掀开盖头望着她心爱的情郎。 那一瞬间,奚柏远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霎时天塌地陷。 他心中生出无比的说不清楚的恨,在恐慌和惶恐中生出可怕的暴虐,有种东西在他胸口沸腾,他想咆哮,想怒吼想宣泄想把周围所有的东西砸了。 他真的好恨。 可是他的喉咙为什么蔓延苦涩,他的眼眶发酸,他甚至想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一场。 苏慧兰!苏慧兰! 你怎么这样啊?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就说,你今晚怎么也该来了,为了等你来,我都把孩子们轰出去了。” 苏慧兰坐在床边,对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抱怨着:“你来得这么晚,我都坐麻了,快来扶我一下,我早想去院子里看月亮…” “对了。” 她轻快说:“把我的摇椅也搬上。” …… 林然走上街,才发现比自己想象得还热闹。 整个一条东西向的大街摆满了卖灯的摊位,街边的树丛都挂满了各种花灯,造型颜色繁多,林然只认得出一种走马灯,烛火打在旋转的灯纸透出鲜活的光影,映在来来往往的游人笑脸上,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街上挤满了人,奚辛更理直气壮拽着林然走,不过他不高兴别人碰他,人太多了挤到他,他走几步就不情愿走了。 林然无语,但她看出奚辛挺喜欢这热闹的,她就在两人身边覆上一层薄薄的灵气结界,然后自己牵着他的手往边上走。 这次奚大爷终于愿意走了,贴着她走。 林然感觉自己牵了只喵喵牌巨婴。 上元节当然是吃元宵了,她买了两碗彩色小元宵,她和奚辛一人一碗边走边端着吃,奚辛很嫌弃,说颜色太花哨他才不想吃,林然装没听见,自顾自叉一个塞嘴里。 味道果然没有样子好看,巨甜,林然吃了两个就吃不了,一扭头,奚辛已经一脸挑剔地吃完了。 林然:“…” 奚辛察觉到,瞪她:“看什么?!” 林然摇摇头,拿着手里基本没动的元宵有点犹豫,处于想浪费又觉得不太好之间,就被奚辛接过去,她惊讶看他,他偏过头去舀了一颗塞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地哼:“我不嫌弃你。” 林然被可爱暴击到了,一时脑子发热,竟然狗胆包天去揉他脑袋,被奚大爷当场炸毛凶了个彻底。 街上有舞龙舞狮,踩高跷,还有猜灯谜,各种彩灯磊成一个金字塔状,猜中哪个就可以把灯带走。 那些灯都是专门的商会准备的,或是彩绘或是书画题词,远比普通摊位上卖的漂亮,所以大家参与热情很高昂。 林然挤进去凑了热闹,猜中了一个兔子的一个猫咪的,她把那个猫咪的递给奚辛。 奚辛嫌弃地瞅一眼,勉强接过来,盯着那人潮汹涌的灯谜摊位半响,闷不吭声钻进去。 林然惊讶望着他背影,奚大爷居然去猜灯谜? 脸边突然飘下来东西,林然眨一下眼,才看清是悬空符坠着的两盏花灯: 一盏是水墨画,画着一丛隽秀挺拔的青竹; 另一盏上面则干脆画着把青剑,笔锋疏狂凌厉,寥寥几笔透着股漫洋洋的劲儿。 林然抬起头,看见对面月下高楼飞檐坐着的元景烁和云长青,云长清放下唇边的笛子向她莞尔挥手。 元景烁屈着长腿倚坐着青瓦斜脊,枕着刀拎着个酒壶仰头喝,感受到她的注视,对她懒洋洋举了举酒壶。 林然忍不住笑,用力挥挥手,比了个“比心”的手势,兴高采烈把两盏花灯和自己的小兔子花灯并在一起。 人群突然传出一声哗然,随即是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林然好奇地探头看,密密麻麻人头挤着看不清发生什么,没一会儿奚辛终于出来,手上除了那盏她送的猫咪灯,还拎着两盏新花灯,是两盏特别漂亮的桃花灯,他把其中一盏塞她手里。 林然认了认,惊了:“这不是塔尖的那个桃花灯吗。” 这可是把所有灯谜都猜对才能拿到,原来刚才那阵哗然是因为他啊。 林然好奇:“不过你怎么有两盏?” “赢了两座塔,就有了两盏。”奚辛矜抬下巴,斜她一眼:“不像有些人,就只能猜个狸奴。” 林然摸了摸鼻子,猫咪怎么了,猫咪才可爱,可爱得喵喵叫。 奚辛正洋洋得意,看见她手里多的两盏灯,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哪来的?” 他要往四周张望,林然一看情况不好,赶紧把他拉走:“走了走了,不是还要去放烟花嘛!别耽误了时辰。” 林然真怕奚辛和元景烁他们打起来,一气儿把他拉到城墙。 这是青水镇最高的地方,往年奚柏远和奚夫人这个时候都会站在这儿,等到零点的时辰,奚柏远会降下甘霖术,那时无数灵光伴随着烟花划落,又壮观又漂亮。 奚辛还在生气,阴着个脸架烟花,不像是放烟花,倒像是炸城墙。 林然有点担忧地问他:“你会甘霖术吗?”她才想起来这可是佛修的高等法术,也不知道奚柏远从哪儿学的,但林然估计奚辛才不会去学这些东西。 奚辛果然说;“不会。” 林然:“那怎么办?不是还要给伯母惊喜吗?” 奚辛直接掏了一把把灵光闪闪的东西塞进炮仗里,然后又注入剑气,然后把炮仗一个个摆好,炮|筒对阵天空。 林然小尾巴似的跟他后面,好奇:“你塞的什么?” 奚辛说:“极品元石。” “…哦,极品元石。”林然点点头,悚然惊声:“什么?!” “轰——” 炮仗冲向天空轰然炸|裂,被剑气瞬间碾碎的极品灵石化为无数富含灵气的液滴,如泼天大雨倏然漫天坠落,璀璨的烟花五光十色照亮整座城池。 林然都看傻了。 江无涯用灵髓晶钓鱼。奚辛用极品元石炸雨,兄弟,这妥妥的亲兄弟! 然后她就被拽过去,奚辛问她:“好看吗?” 少年凤眸艳丽,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幼猫圆睁的瞳,倒映着漫天烟火,流转着道不出的纯粹又潋滟光彩。 林然被他看得心一下软了,竟有点明白昏君为美人烽火戏君侯的感受。 她点头:“好看。” 奚辛笑得更艳了,咬着嘴唇:“喜欢吗?” 林然小鸡点头:“喜欢。” 奚辛:“那亲亲我。” 林然:“…??” “算了。”奚辛突然踮脚在她脸上亲一口:“还是我来亲亲你吧。” 林然捂脸黑线:“你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占我点便宜。” 奚辛就看着她笑,笑得像是花妖精。 你个小傻子。 还是我来喜欢你吧。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奚夫人伸出手。 奚柏远僵硬站在那里, 离她很远,活似她是洪水猛兽。 奚夫人就叹气:“你来都来了,还犹豫什么。” 奚柏远咬牙, 他紧紧攥了下发颤的手,等平静下来, 走过去扶住奚夫人的手,把她抱起来。 奚夫人靠在他胸膛, 不忘提醒:“我的摇椅。” 奚柏远一顿, 指尖一点, 那摇椅猛地浮起来甩出屋子, 落到小院里。 奚夫人被奚柏远抱出去, 盈盈月华泼落一地,高高挂在清透无垠的夜空, 远处大街喧嚣的人声若隐若现, 反倒显得院子格外清寂。 奚夫人身子一沉, 已经被放到摇椅上, 摇椅很大, 她瘦弱的身子躺在里面, 只占了一小半。 因为这摇椅本就不是给她一个人躺的。 奚柏远眼神晦暗收回手, 奚夫人却他拍了拍旁边:“来一起躺。” 奚柏远有些冷漠又警告地说:“苏慧兰,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奚夫人慢悠悠:“朋友分别都得一起吃个饭, 这么多年夫妻你就陪我看最后一场月亮怎么了。” 奚柏远脸色变了变。 “你想和我断得干干净净,用你们修士的话说, 就是了断因果呗。” 奚夫人有点狡黠说:“你想断干净,是不是也得我主动支持才效果最好啊。” 奚柏远阴沉盯着她。 他就只敢这么阴飕飕瞪她, 在别人面前怎么也得披层漂亮的皮, 到她这儿连皮都披了, 坏得坦坦荡荡。 就是给他惯的。 奚夫人才不怕他,她又拍了拍旁边:“奚尊者,来吧。” 奚柏远脸色特别难看,突然深吸一口气说:“慧兰,其实这样没意思,我心意已决、如磐石不可逆转,但既然你想,那我成全你。” 奚夫人只听自己想听的,点头:“行,来成全我吧。” 奚柏远看她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就坐到摇椅上,奚夫人往边上让了让给他空出位置,一个人宽松的摇椅躺两个人就挤了,奚夫人突然往他怀里伏一伏,脸贴他胸口,这样就刚刚好。 奚柏远微不可察僵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还主动伸臂过来半搂住她,像是一种刻意又居高临下的安慰,亲热的动作中带着凉薄鲜明的无情。 他最擅长这种手段。 奚夫人任由他做作,只枕着他胸口,又去握他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背看着光滑,可摸上去,已经有浅浅的细纹。 奚夫人突然叹一声:“柏远,你也老了。” 奚柏远搂着她的手笔顿时一紧。 “本来就老了,还不许人说。” 奚夫人突发奇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时候你多年轻啊。” 奚柏远听她笑:“那时我在李家阿叔阿婆那里帮忙,你来镇上,正好来李家酒馆喝酒。” 奚柏远一时恍惚。 那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那是个盛春的日子,他与万净禅刹伏稷佛尊促膝论道,他们对坐了十日十夜,对弈、品茶、对辩,十日之后,伏稷佛尊寿元终尽,坐化于普陀山巅,坐化之前,笑着他摇头:“奚施主心境未满,还差一场红尘,渡过,方得心平长久。” 奚柏远那时只觉好笑,他不足半百之龄就下山游历,四海九州千绝万险走过大半,如今更是已然元婴巅峰、九州之巅,如果这还不叫渡红尘,那什么才叫红尘? 他有些不以为然,只是论道十日穷极天地大理,又眼看与他同一境界的伏稷佛尊坐化,不免让他心境有所颤动,依照伏稷佛尊生前意思处理后事后,他望着天高地大,一时意兴阑珊。 弟子江无涯已经出去游历,他不想回剑阁又寂寥寥一个人,干脆四下随意走走。 穿过普陀山不远就是一座凡人城镇,民风宁静质朴,尤其镇上种了许多桃花,正是桃花纷飞的时候,桃花瓣此起彼伏拂在他肩膀,让他莫名烦闷,他沿着小桥慢慢走,正好路过一间小小的酒家门脸,忽然就想大醉一场。 他进去,点了一壶清酒。 酒家客人不多,除了酒家老夫妻俩招待,还有一个少女,秀眉清目,气质温婉安静,轻手轻脚做着擦桌清扫的活儿。 奚夫人像是知道他想什么,悠悠地说:“你一进去就给李叔吓得够呛,不知自家破落小摊怎么就招来了你这样的人物,亲自过去战战兢兢给你上酒。” 奚柏远脑中记忆浮动,恍惚真看见那时自己笑着摆摆手,提起酒壶倒了半杯,自酌自饮。 他其实喝不了酒,但他有一个极会喝酒又喝得极风流漂亮的弟子,他这个当师尊的当然不能落于人后。 “你那样子看着多潇洒啊,可我分明瞧着,一杯下去你脸就红了。” 【他喝酒,粗糙的酒液滚入喉头,火烧火燎的灼气上涌,他脑子立时就有些晕了。 他撑着额,恍惚面前人影晃动走过,然后他桌上多了一壶水,一碟花生米】 “我看你醉得厉害,好心给你送水送小菜,结果你还嫌弃。” 【他愣了一下,笑:“酒家上错了,我没点小菜。” 对面擦桌的少女回头,说:“是送给客人的。” 他失笑,自然看不上这凡人小馆的小菜,尝尝凡人的酒只当品个野趣就算了…事实上就连那酒他喝一口也不想再喝第二口。 但他也不会说出来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笑道一声谢,起身想走,外面竟下起小雨,春天难得见雾蒙蒙的天气,雨水滴滴答答打落枝头桃花,比起常见的桃花烂漫的场面,竟别有一番意趣。 他生出些趣味,又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喝那口酒,想伏稷佛尊那一句“心境未满” 他已经半步化神,伏稷佛尊却说他仍心境未满。 那心境圆满,岂不是就能问鼎化神? 他心绪不免涌动。 大道三千,他已经走到能走的尽头,他不想像伏稷佛尊那样憾然坐化,若能有机会再进一步,展望更辽阔的风景,他当然愿意付诸努力,只是机缘难求,他不知破道的机遇在哪儿。 雨渐渐小了,他站起来准备走,那少女才过来收拾桌子,她垂着头,清秀的相貌素雅柔顺,像街边静静开放的小野花,平凡寡淡得招不来任何注目。 他见过修真界太多美人,到他这个境界,再绝代的美色都已经不足为意。 但这少女的淡然让他有些诧异,哪怕看见他,连掌柜都惶恐地亲自来招待,她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活似他只是天上一朵普通的云,没有多看他一眼】 “我给你收拾酒杯,你却瞧我一介凡女竟然对着你还头也不抬干活,故意促狭我。” 奚夫人笑:“我记得清楚,你指着那壶残酒,笑得特别神气,说:’酒家收好这壶酒,以后会有人愿意出高价来换’。” 奚柏远终于开口,声音不掩傲意:“我与伏稷佛尊论道天下皆知,等我走后自然有人会查到这儿,高价换这壶我喝过的酒。 奚夫人只是笑,继续说:“我问你为什么。” 奚柏远冷冷说:“因为这是我喝过的酒。” 奚夫人看了看他,忽而笑:“一位不会喝酒又偏要喝酒的奇怪客人的酒?” 奚柏远突然喉咙发涩,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睛,好半响才哑声:“…你这小丫头知不知道我是谁,敢这样戏谑我。” 奚夫人说:“小女不知客人是谁,但客人这般风姿,必是位绝代人物,想必不会和我一介无知凡女计较。” “好啊,你还与我戴高帽。”奚柏远重新代回那种轻巧而高的语气:“那我要是偏与你计较呢?” 奚夫人作福礼手势:“那小女只能再努力多给您戴几顶高帽,给您哄得高高兴兴不舍得与小女计较啦。” “…从没有人敢与我这么说话。” “小女惶恐。” 奚柏远哼笑:“我看你一点不惶恐。” “那大概是因为…” 奚夫人忍不住笑:“您实在太俊俏了。” 奚柏远一颤,骤然从回忆中惊醒,猛地握住她手臂,咬牙切齿:“那时你就是处心积虑魅惑我,我早该知道,是你胆大包天,你长得这样温婉,我信你柔弱无害,你却故意撩拨——” 奚夫人被攥疼了,反手拍他手,他手下意识松开,她没好气说:“叫我这一介凡女陪你渡红尘寻突破的不是你自己吗,现在倒一股脑推我头上,当初可是你先对我表白的思慕,要不然我早就清清静静嫁给东头乡绅家的王大哥了。” 奚柏远脸色青红交加,像是要杀人。 奚夫人突然“噗嗤”笑出来:“算了算了,不说那些了。” 奚柏远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烦闷得恨不得现场拔剑杀人,但当她又枕回他胸口的时候,那口气突然散了。 她瘦弱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甚至让他感受不到重量。 他心里没了气,却渐渐发空。 她清浅的呼吸在晚风中太轻了,像稀薄的云烟,几乎听不见 天上突然炸开了烟花,淅淅沥沥的细雨降下,落在身上,转瞬化为柔润的元气,笼罩整座青水镇。 奚柏远怔怔望着天空斑斓的烟火,听见奚夫人轻轻地笑:“是小辛送给我们的惊喜。”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轻得像一场呓语。 奚柏远的心更空了。 心脏像是漏了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流沙般坠走,这种失去的感觉让他恐慌。 他缓缓抱紧她,想把那些流走的东西捞回心里,想堵住那个洞。 奚夫人望着天空,灿烂瑰丽的烟花映在她眼中,她想到那两个孩子会站在城墙一起看烟花,小姑娘会提着漂亮的花灯,小辛会趁机踮脚去亲她,她无奈又崩溃地躲。 她莞尔,又偏过头看着她的丈夫,他望着她,眼神中的冷酷与坚硬却像蚌类的外壳,艰难地死死地笼住里面脆弱的蚌肉和咸涩空茫的液体。 奚夫人轻轻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我放过你了。” 奚夫人笑:“你自由去吧。” 奚柏远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她,不知何时发白嘴唇开始颤抖。 “我答应小辛会等着他的花灯,我想再等一等。” 奚夫人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如果我睡着了,你就替我接过来吧。” 奚柏远嗓音嘶哑:“别睡。” “其实我真想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但谁叫我爱的是一个混蛋呢,还是算了,这样他又得不高兴,还让我的孩子也不高兴。” “别睡。”他的声音渐渐上扬,压抑着濒临爆发的情绪:“苏慧兰,你不许睡!我不许你睡!” 奚夫人闭上眼,慢慢握住他的手,很温柔。 “其实你猜对了,当初是我先故意撩拨你的。” 她忽然笑了下,笑得特别狡黠。 她想起那一日黄昏,沿着小桥尽头缓缓走来的青年,他掀开门帘,白衣胜雪,悬着柄如玉长剑,像天上的神仙,又清俊又神气,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清高劲儿,轻飘飘对她笑了下。 她就想,这世上怎么有这样俊俏的人呢。 “我悄悄告诉你啊…” 她唇角翘起来,声音渐渐湮没:“…当年是我先对你,一见钟情……” 她的手从他掌心滑下去。 她闭着眼,唇角轻轻翘着,恬静地像是睡入一场美梦。 奚柏远呆呆看着她,好半响,全身开始发颤。 那种感觉像坠海,先是没有感觉的,直到浪潮覆灭身体,窒息的绝望才后知后觉漫上来,他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看不清东西,颤抖地抱住她。 她在他怀里。 可是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当意识到这一刻,奚柏远心底那个洞突然漏空了。 他呆呆抱着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很多事,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该说什么,可是喉咙只滚出奇怪的呜咽,像是血沫,粘粘腻腻糊住他嗓子。 到最后,他只能慢慢低下头,脸埋进她渐渐冰凉的颈窝。 …… 林然和奚辛放完烟花,就去放河灯。 她折了好几个纸托,把手上提着的花灯一个个放在纸托上。 她一边放,奚辛一边给排位置,把元景烁送她的青剑灯排在第一个、并且在纸上悄悄戳了好几个洞…然后是云长清送的竹子灯,然后是她自己的小兔灯,最后心满意足把他送给她的桃花灯排在最后面最重要的一个。 林然:“…”行、行吧。 林然接过来,眼疾手快给元景烁的花灯换了个新纸托,然后在奚辛反应过来之前把它们一溜串推出去,小心看着它们越飘越远而没有翻倒,才松了口气。 林然偏过头,对上奚辛凶残的目光。 林然汗了一下,避重就轻:“那个,你的花灯也放了呗?”她看向他手里的花灯,一共两个,一个是给奚夫人的桃花灯,一个是她送他的猫咪灯,她折个纸托给他让他把猫咪灯放了。 “不放了!”奚辛猛站起来气踢一块石头,直接把石头踢成粉末,凶神恶煞:“走了!” 林然其实想说不放怎么祈福啊,但是她看了看那坨石粉堆,觉得偶尔少说几句还是可以长寿的。 他们往回走,奚辛一手一个花灯,又不满意,她要帮他拿着他也不给,他把两个花灯都放一个手提着,空出只手握她的手。 林然已经佛了,爱握就握吧,青春期小孩,她是彻底没办法,只要别再垂涎她脸蛋子就行了。 两个人像放学的小学生手拉手往回走,烟花在头顶此起彼伏地盛放,元气化作的细细小雨淋在身上转瞬蒸发,有一点凉,但是又很舒服。 林然突然觉得很轻松。 林然看着月光在脚下打下的影子,被树枝隔成一段一段,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踩格子,悄悄伸脚去踩。 她一踩一个准,步子渐渐加快,然后踩下一个的时候,另一只靴子却提前伸过来,被她一脚踩住。 林然僵了一僵,惴惴抬头看着奚辛表情。 奚大爷出乎意料没有生气,而是直直看着她,突然说:“我今天特别高兴。” 林然愣了愣,然后心一下软了。 她用力点点头;“我今天也特别高兴。” 奚辛看着她,她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特别快活的光彩。 她没有敷衍他,她真的很高兴,和他在一起特别高兴。 奚辛想要克制自己显得更成熟一点,就像江无涯,可他忍不住,他的唇角越翘越高,几乎要飞起来。 林然看着他笑,他笑得特别甜特别可爱,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笑。 然后他笑着说:“你踩着我脚了。” 林然:“…” 林然想都没想扭头撒丫子就跑。 她听见奚辛又阴又娇的声音:“你站住,我还没有惩罚你~” 林然一头冷汗,满脑子瞬间各种奇怪的PLAY划过——站住是不能站住的,永远不可能站住的! “林然你给我站住!” “阿然~我逗你的,你停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阿然,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哦。” “……好啊你还不停,等我抓住你可不要哭着求我!!” 林然听得满头冷汗,简直跑出光速,一气儿跑进巷子就喊:“伯母救——” “慧兰!!” 滚烫的液滴坠下,渐渐溢开,院落突然传出谁凄厉绝望得不似人声::“你醒过来!苏慧兰你给我醒过来!!” 我真的恨,我真的不甘,我有很多欲|望,我想改变这方天道的宿命,我—— ——我还是想你醒过来。 可我还是想要你醒过来啊!! 林然的笑脸倏然僵硬。 她呆呆站在院门口,全身的血一点点凉了。 好半响,她猛转过头,无措看着奚辛。 奚辛怔怔站在巷口,全身一寸寸僵硬,肩膀脱力垂下,手里桃花灯“哒”坠在地上,在青石板滚动两下,无力地歪倒。 他倏然红了眼眶。 “娘…”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桃花灯和猫咪灯都掉在地上。 奚辛僵了好一会儿, 像个迟缓的傀儡木偶弯腰,慢慢把它们捡起来。 他走到门口,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碎了一地的木茬, 奚柏远背对着他跪在地上,死死抱着奚夫人, 能看见她在他怀里侧过来的半张脸,闭着眼, 睡容恬淡幸福。 “嘭!” 院门在他面前轰然关上, 坚硬的门板撞到奚辛的鼻子。 “小辛!” 大概是撞得太疼了。 奚辛眨了一下眼, 眼眶慢慢红了, 泛出湿润。 好疼啊, 奚辛想。 他慢慢转过身,靠坐着门板坐在门槛上, 低着头不说话。 林然站在他旁边, 弯下腰, 轻声问他:“如果你想进去, 我为你推开这扇门。” 如果你想看看她, 我们就进去。 奚辛没有说话, 很久才瓮声说:“不要了。” “她更想他陪着。” 奚柏远不让他进, 奚柏远想独占她。 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留给了她最心爱的丈夫, 这个时候, 她也会更愿意她的丈夫抱着她。 他成全她,他不去抢, 他成全他们。 林然心扎得疼。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也慢慢坐下, 坐在他身边。 奚辛低着头, 手里提着那两个花灯, 晚风吹过,花灯顺着细绳轻轻地转。 他一眨不眨看着它们。 林然突然听见他说:“坏了。” 她看去,才发现之前花灯摔在地上有了破损,狸奴花灯的白纸染脏了,那盏桃花灯是粉色的绸绢编折的,现在骨架也被撞歪了,花型歪歪斜斜。 林然说:“没关系,我们明天去买个新的。” “我不要新的。” 奚辛说:“我就要这个。” 他的声音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然很快说:“好,那我们就把它修好。” 奚辛说:“可是我们不会修。” “我们可以慢慢琢磨。” 林然故意用很轻快的语气:“这不难的,它们坏得也不严重,轻松就能修好的。” 奚辛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真的能修好吗?” 他眼眶红着,湿漉漉的眼睛专注望着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被大雨淋得湿透睁着圆瞳趴在一家门口屋檐下轻轻地叫。 林然用力点头:“一定能修好。” 奚辛看着她,轻轻点一下头。 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一身骄傲漂亮的毛都被压平了,柔顺得让人心疼。 林然突然伸手抱住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要是之前,奚辛得高兴得不行,也许扒着她的腰就得寸进尺去亲她,但是现在,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抱住她。 他刚开始抱得很轻,小心得像试探,察觉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才越抱越紧,几乎恨不能钻进她怀里。 林然全然放任。 他下巴搭在她肩膀,脸贴着她颈窝,什么也没说。 林然感觉颈窝渐渐湿润,他这样高傲霸道的人,哭得无声无息,像只蜷缩在岩石里的小动物。 林然闭上眼,只是更紧地抱住他,手一下一下拍他后背。 大门关了七天,他们就在门外坐了七天。 奚辛突然很黏她,像个小孩子变本加厉地黏着她。 邻居们看见他们坐在门口,惊讶地过来问,奚辛垂着眼睛不说话,林然一一地答,当得知奚夫人过世,街坊们震惊又悲痛,纷纷提出想帮忙操持殡礼,都被林然婉拒了。 邻居们劝了劝,见他们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作罢,她们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再望向奚辛的目光变得怜惜无比,又陆续送来很多吃的用的。 哪怕对他们没用也毕竟是份心意,林然都收下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林然坐在门槛,奚辛依在她肩头,垂着眼睛安静看她认真摆弄那盏桃花灯。 她说到做到,虽然她是个手残,但这次为了哄人是下了血本的细致,她请教了一位做花灯的街坊后自己慢慢地修,把桃花灯弯折的骨架给一点点正回来。 “当当当。” 林然终于裹好最后一块娟布,开心地把花灯放在他手里:“你看看,是不是和之前一模一样。” 天可怜见,她给她家风竹剑做大保健都没这么细致过。 奚辛低头看着花灯,不敢用力,就捧着轻轻地转。 “还有这个。” 奚辛转过头,看见林然兴高采烈提起另一只狸奴花灯。 那原来是一只白猫,掉在地上被溅了泥水,而她用棕黄色的颜料在上面点上合适的斑点纹理,巧妙掩盖了泥点子,让它变成了一只漂亮又可爱的花斑猫。 她把两个花灯都放在他手里。 奚辛一左一右提着,轻轻晃了几下,又偎进林然怀里。 林然对他这样的撒娇完全没有脾气,像哄孩子似的拍他后背。 天渐渐黑了。 门终于缓缓打开。 奚辛回头望,望见空寂的院子,里屋门半掩,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只能看见一片阴影。 今天是奚夫人的头七。 奚辛从她怀里站起来,把那只狸奴花灯放到林然手里:“替我拿一会儿。” 林然有点不放心:“我陪你进去。” 奚辛摇头。 林然不好再说什么,她不放心奚辛和奚柏远出现在一起,她总觉得奚柏远会伤害他,但奚辛拒绝,她毕竟是个外人,没有理由强跟着进去。 不过林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今天是奚夫人是头七,奚柏远总不可能当着刚刚离世的妻子的面伤害他们亲生的孩子。 林然就说;“好,我等着你,如果有事就立刻叫我。” 奚辛眼神湿软看着她,“嗯”一声,转身慢慢进去。 院落凄清死寂,只有他手里提着的桃花灯烛火映出微弱柔和的光,直到跨进门槛,一盏盏烛光照亮整个房间。 烛光映亮那具寒玉塑成的棺椁,梳洗素雅的女人穿着美丽的新衣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腹前,原本长出白发的头发已经重新变为乌色,她唇角噙着浅笑,眉目恬静,静静躺在那里,像只是睡着了。 奚柏远坐在棺椁不远处,短短几日,他却像是老了半辈子,瘦得形销骨立,胜雪白衣披在他身上再没了风流清俊的仪态,只剩下白骨般的死寂,他嘴唇干裂,神色枯暗,周身再没有一丝鲜活…他甚至已经生了白发。 听见脚步声,奚柏远慢慢抬起头,看着奚辛。 奚辛也看着他。 他都已经忘了,他们这所谓的父子俩有多久没正眼彼此。 奚柏远像是第一次看见他,细致地、慢慢地打量他,最后把目光凝在他手上提着的花灯上。 奚柏远声音嘶哑,但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是你要送给你母亲的花灯吗。” 奚辛看着奚柏远,这个是他血脉父亲的男人,看见他疲惫又温柔的目光。 是的,温柔。 奚辛觉得无比可笑,这个世上最厌恶他的男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看他的一天。 他该怎么做?该冷嘲热讽?该觉得出了口恶气?还是该觉得更恶心更恨之入骨? 奚辛升起过许多念头,这样的场景是他小时候无数次因为奚柏远的冷漠而生怨而梦寐以求的,但他这一刻,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没意思了。 他的母亲已经离世,他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牵绊已经消失。 但他已经有更重要的东西——他有师兄,还有阿然,他有天高海阔,这些东西足以填满他的心,他早已经不需要也不在意这来自所谓父亲的爱。 他的未来很大,但奚柏远已经老了。 在母亲的灵棺前,他懒得再与奚柏远发生任何争执,那没意思。 所以奚辛淡淡回答他:“嗯。” “给我吧。” 奚柏远说:“你母亲想等你,但是她累了,没有等到,她说过等你回来,由我替她接过你的花灯。” 奚辛看了看那棺椁里静静躺着的女人,没什么犹豫,直接把悉心修了好几天的桃花灯给了他。 奚柏远拿着花灯,有点惊讶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地直接砸了。” “我不会。” 奚辛平静说:“那是孩子脾气,我早不是小孩子。” 奚柏远有些复杂地看他一会儿,又看了看花灯,轻轻把它放进玉棺里,就放在奚夫人枕边,桃花灯芯柔柔地亮着,映着她的脸,美丽又柔和。 她枕边还卧着一柄剑,长锋孤白,是奚柏远的孤剑。 “我只留下了她的一缕魂魄,融在剑里,可是更多的还是散了。” 奚柏远温柔望着她,缓缓说:“今天是头七,凡人界都说离世的魂魄放心不下在世的人,会回家来看看,我点了灵烛为她引路,她就不会走错了路吧?” 奚辛冷眼看着他。 他们都知道,凡人死去后魂魄自然消散,归于天道重归轮回。 纵使奚柏远用剑强行留下了一缕魂魄又怎样,他连她活着时都没法为她改命更别提死了,凡人的魂魄,永远不会有重生的机会,所谓的头七更不过是一场安慰。 她死了,她不会回来。 奚辛觉得奚柏远疯了。 奚柏远却转过头来,突然问起:“小辛,你恨我吗?” “无所谓。” 奚辛说:“你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没把你当父亲,没必要说恨,只当是陌路人。” 奚柏远闻言,却笑了:“你错了,谁说我不把你当儿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奚柏远摇头笑,静静望着他,眼神说不上是回忆还是感慨小辛,竟然莞尔笑了声:“…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拽着你娘的衣角不撒手,如果别人敢把你抱走,你就敢张着牙都没长出来的小嘴巴凶巴巴咬人,那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偏执、固执、任性、霸道,抓住就永远不松手,选择一条路就走到头…” “哈。” 奚柏远哂笑,坦然说:“我不喜你,不仅因为你天生剑骨,还因为你太像我,小辛,你不必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看得清楚,看得清楚自己也看得清楚你,我知道我有许多的不好,我想把它们遮掩住、而不是一天天眼看着自己的不好,我实在喜欢不了另一个自己,也就不能喜欢你。”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奚辛渐渐烦躁:“是我愿意被生下来的?那是我愿意生而剑骨?是我愿意流着你的血还是我愿意像你?!” “我懒得和你们辩驳这些,不代表我不懂不代表你可以肆意愚弄我。” 奚辛字字尖锐如剑芒:“当初是你们为了所谓的爱情选择生下我,后来又因为你们自己的私心厌弃我,那是你们卑劣!是你们不配做合格的父母,不是我的错!我偏执任性我固执霸道,那又怎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杀的每一个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问心无愧!” “你一句坦荡说得轻轻巧巧,抹杀不了你是个虚伪自私混蛋的事实,只让我觉得更恶心。” 奚柏远哑然,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灼灼的愤怒冰冷,将少年燃烧出敢剑指苍穹的昂扬和高傲。 奚柏远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会因为被自己掰开扯着衣角的手而倔强红了眼眶的稚嫩孩童了。 奚柏远没有说话,奚辛也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我不想和你闹得难看。” 奚辛冷冷说:“我今天就会离开青水镇,你日后有事与江无涯说,等你死了的那天,我会回来送你一程。” “奚柏远。” 奚辛转过身,狭凤眼尾冷冷瞥过他,留下漠然一句:“日后山高水长,我们少见为妙。” 奚柏远看着他离开,直到他走到门边,突然说:“小辛,你母亲的心愿,是我们一家三口吃一顿饭。” 奚辛一顿,颇觉可笑:“所以呢?!” “我说了,我是一个偏执的人,选定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头。” 奚柏远忽然叹声气:“小辛,我想过很多,我想要做许多事,可到最后,我还是想叫她醒过来。” 奚辛浑身寒毛倒竖,刹那间一股可怖的威压无声蔓延过整个房间,这方空间被瞬间隔绝,奚辛想都没想拔剑转身搁在奚柏远脖颈,眼神惊疑不定:“你怎么还有力量?你隐瞒了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鲜血顺着脖颈流下来,奚柏远却似一无所觉,只望着神色惊疑震怒的奚辛,目光专注而温和。 “你性子像我,可眉眼却更像她。” 他抬起手,想摸奚辛的脸,被奚辛厌恶地避开,他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而拍住奚辛的肩膀。 “小辛,她是你的母亲,你的命都是她给的。” 奚辛忽然感觉肩膀像被刺了下,他没有丝毫防备,于是瞬间肩膀连同整个手臂失去知觉,他握着的桃花剑瞬间坠在地上,他浑身发麻,脱力跪在地上。 那只拍在他肩膀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他后颈,按在他脊椎的顶端。 “天生剑骨,剑就是你的骨,你也就是剑。” “你不需要拿剑,因为你自己就该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剑,有着洞穿天地的力量。” “那种力量,就藏在你身体的最深处,需要有人把它引出来,它才可以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奚辛全身僵硬,一种莫大的可怖与骇然填充他的心脏,他双目充血,他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只能死死盯着奚柏远。 奚柏远对他笑了笑,然后从棺椁中握出那柄如雪的孤剑,对准少年纤瘦凸|起的脊椎,缓缓刺下。 奚辛瞳孔骤然收缩,赤红的血从眼眶涌出来,他全身颤如筛糠,可是他挣不开,他挣不开! 奚柏远!奚柏远!! 他要杀了他!他要杀了他!!! “你会恨我,可我没有办法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江师兄,甚至为了苍生,小辛,这辈子…是爹对不住你。” 孤剑被拔|出来,溅起的血花凄艳,奚辛猛地软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他后脊涌出的血泊泊淌了满地,那模糊的血肉与森森白骨中,却是一个缓缓收缩扩张的黑洞,吞吐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一会儿就出去吧,孩子。” 奚柏远没有扶他,他知道奚辛不会想让他扶。 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轻声说:“这只是个开始,你要每天都来,不要告诉人,也不要让他们怀疑。” “不要违逆我…” 他古怪地笑一笑:“毕竟那个小姑娘,即使不是此界中人,也不是没有斩杀的办法。” 奚辛猛地抬起头,淌满鲜血的脸死死盯着他,瞳孔凸|出,嗓音枯嘶骇然像是从刀锋挤出来:“…你敢——” “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动她。” 奚柏远说:“小辛,爹也爱过,所以爹明白你的心意,你乖乖的,爹会把她留下来,让她永远陪着你。” …… 林然正坐在门槛,冷不丁一个人从房顶落到面前。 林然惊讶站起来:“景烁?”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元景烁显然心情不错,背着手懒洋洋走到她旁边,看了看她,英挺剑眉一挑:“我们去看了,那个时空裂缝的结界在变薄,我们很快就能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当听见这句话的?时候, 林然只愣了一下,就笑:“是嘛,那真好?。” 元景烁听见她的?回应, 眉头反而挑得?更高。 他慢慢走过来, 低头打量她。 她坐在门槛, 衣角随意垂在地上,青丝披散在身后,鬓角卷着一点点绒软的?碎发,她怔怔望着手里的?花灯,低垂的?眉眼细致又安静,很柔软, 甚至惹人怜爱。 惹人怜爱。 元景烁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 心底升起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一起五年, 从人间?界走进修真界,跨雪山、杀城主、曾在成庄最广阔的?平原一腔孤勇想送她上方舟,也?并肩掺和进金都一场绵延百年的?浩大复杂阴谋里。 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知?交, 也?是为他指明前路的?灯塔,像大海中的?暗潮在他可?能走向岔路的?前夕、用温和又浩大的?力?量无声把他的?船头推回正规。 在魂念的?这些日子, 给了他充足的?时间?重新审视自己, 包括审视他的?感情。 他从不曾说过,但其?实心底,他对她心存敬重、甚至依赖——她明明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甚至在她之前身体没有恢复的?时候他还?是更担负着保护者的?责任,但是他知?道?,两个?人中真正主导关?系、提供情感支撑与鼓励的?却是她。 她以看后辈的?眼光来关?爱他,他倾慕她,他确信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 却也?不可?抗拒地糅杂进一些青涩后辈对于更成熟更包容更富有阅历的?长者的?依赖——毕竟她就是有这种奇异的?魅力?。 当她站在那里,哪怕不说话、哪怕仅仅是陪着他,都像一根挺拔的?标杆,永远伫立在正确的?角度和位置,让他不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行为想向她靠拢,想得?到她的?认可?、得?到她的?笑容和明亮的?目光。 元景烁不否认这一点,哪怕是现在他对她的?喜欢里也?不缺乏这些,因为这就是她的?魅力?本身,但与此同时,在这里,在这片进展安静的?、缓慢的?魂念世界里,他好?像终于能从另一个 ?角度看着她。 从前是她陪伴他,微笑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历练、看着他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朋友;但是在这里,他变成了那个?旁观者,走进她的?故事,看着她的?悲欢与喜乐。 于是他才看见,她原来还?可?以这么软、那么乖,会脆弱会难过,当那个?少年颐指气使又娇魅向她撒娇的?时候,哪怕都亲在她唇角,她捂着嘴一脸崩溃,到头来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纵容,放任那样?的?宠爱。 元景烁冷眼看着,偶尔不可?避免地不痛快之余,却又升起另一种奇妙感觉。 他很难形容,就是突然有那么一瞬的?触动,他看见了另一面的?她,好?像触摸到了她更真实的?灵魂。 那是一个?不那么完美、但是更真实更复杂也?更鲜活,好?像在情感和理智中不断拉扯挣扎的?林然。 明知?道?这里是魂念、这个?世界的?一切和这个?少年都是虚假的?,但她没有为了保护自己而本|能地抽离感情、而冷眼漠然,她仍然选择全心投入、她选择放任感情——甚至愿意费尽心思哄一个?记忆中虚假的?人影开心,为了他而真心实意地难过。 她像是一头明知?前方是泥沼、明明可?以轻而易举跳过去、还?是义无反顾跃进黑暗甘愿承受淤泥没顶的?圣鹿,用濒死的?悲伤与痛苦只为了给那个?注定沉在阴影中的?少年一个?温暖的?拥抱。 多可?笑,多幼稚,又多么不可?理喻。 元景烁看着她,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却像清风包裹着熔岩、青竹在黑夜中生长,平静下压抑着某种生命涌动。 她太安静了,哪怕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咫尺的?距离,他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他知?道?,他的?欲|望都快被她烧干了。 他低眼盯着她微微抿着的?唇瓣,喉咙干涩,喉结滚动一下。 他真的?很想亲她,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她越是这样?低下头安静地隐忍着,越是这样?在这样?的?扭曲中难过又默默地坚守,他越是受不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可?怕的?吸引力?,简直像黑夜中堂而皇之亮起的?一盏明光, 会吸引那些阴暗可?怖的?生命争先恐后扑过去,把身体贪婪地贴住她、揉进她,让她温柔明亮的?光把自己一起燃烧;或者就这么铺天盖地把她的?光扑灭、把她扯进自己的?黑暗里,吸干她、弄坏她。 元景烁站在那里,仿佛能听见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顶开皮肤、细小?的?颗粒一粒粒炸开的?声音。 她真的?很能让他亢奋,他看着她,脑子里翻涌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变|态。 元景烁微不可?察后退几步,侧过身深吸一口?气,压抑一下过于汹涌的?感觉。 他得?离她远一点,不然该出丑了。 “你如果不快活,也?不必强颜欢笑。” 元景烁说:“我们这样?的?关?系,也?不必你敷衍我。” 林然抬起头,看见挺拔的?年轻人负刀疏懒站在那里。 她才注意到,他又长高了些,五官张得?更开,懒洋洋投来一瞥,有种灼烈到逼人的?英挺与孤绝。 当年桀骜又难掩青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个?英俊又充满魅力?的?青年了。 林然忍不住笑:“景烁,我突然发现你长…变俊了好?多。”她本来想说他长大了,但是她又想想他肯定不爱听这话,说出来八成是要被他怼的?。 唉,她这该死的?求生欲。 虽然林然及时扭转了口?风,但还?是被元景烁听出来了,元景烁睨她:“所以你迷上我了吗?” 他还?在记那时候她拒绝他的?仇,动不动就要拿出来怼她,但越是这样?林然越轻松,因为只有朋友才敢毫无芥蒂地提起这些,这代表他真的?放下了。 他成长得?很快,有些人真的?是生而不凡。 于是林然也?点点头:“迷上了,迷得?可?严重了。” 她真的?特别适合睁眼说瞎话。 元景烁似笑非笑看着她,转身要走时,冷不丁说一句:“这团魂念的?主人,是那个?奚柏远吧。” 林然不说话了。 元景烁仰起头,舌尖顶了顶后牙。 他想起之前在其?他记忆碎片看见的?一幕幕,想起云长清与他提过的?一些关?于青州的?旧事。 门被推开,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他垂着头, 头发披散开,脸色苍白?,神情中有一种冷漠的?倦怠,却反而衬得?浓丽的?眉目更靡艳得?惊人。 元景烁看着他,这个?骄傲的?、任性的?、霸道?但又艳丽非凡的?少年,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 但他被杀了,又怎么活到千年后,怎么能与林然认识? 少年突然抬眼,当看见他时眼神骤然变了,像被激起凶性的?狼,元景烁从那里面看见了前所未有的?狠辣与杀意。 元景烁眉头挑高,回以漫不经心一笑。 他当然有很多疑问,但是这些都不重要,说到底不过是一段魂念中的?记忆,现实才是最麻烦的?。 元景烁想着,对林然摆了摆手,说一句“看开点”就痛快走了。 他愿意给林然空间?让她在这场梦里再多沉浸一会儿,所以他决定来承担更多准备——他们一旦出去就将直面罗三娘那个?疯女人,也?不知?如今金都什么状况,魂念中的?时间?流速又与外界是否有区别?希望云家?老祖已经及时脱身并且求助到外援,否则他们就将独自承担元婴后期强者的?怒火…啧,可?真是一堆烂摊子。 林然匆匆看一眼离开的?元景烁,就搀住奚辛,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和他打起来了?” 他手里攥着桃花剑,嘴巴抿得?很紧,林然甚至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气,很像是刚与人打了一场架。 奚辛看着她,那一眼太快了,林然还?没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就已经垂下眼睑。 “没事。” 奚辛嗓音很哑,带着惯来阴骘的?冰冷:“他发疯了,我们打了一架。” 林然没想到奚柏远真的?这么疯,奚夫人去世没几天他就能和儿子打起来:“你伤得?严重吗?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 奚辛不耐拨开她的?手,斜眼看她:“你是故意想看我的?身子嘛。” 林然麻溜收回手,讪讪:“我只是怕你伤得?太重。” “说着担心我,可?我分明看见你和那小?子拉拉扯扯。” 奚辛冷笑一拂袖,凶狠剜了她一眼,转身飞身离开:“骗子,不想看见你。” 行了,这一如往常的?醋劲儿看来是没事。 林然摸了摸鼻子, 赶紧追:“不是,等等我——” 当他们离开时,一股无形的?气息缓缓收回院内,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察觉,无论是林然,还?是不过一条街外的?剑阁禁卫。 林然一路追到好?几条巷外,就是最开始奚辛自己住的?那个?宅子,正屋门紧闭,她过去轻轻拍门:“别不开心了…要不你离开去哪儿散散心?”她还?是试图把奚辛赶走,离奚柏远越远越好?。 里面却传来奚辛的?声音:“你和我一起去?” 林然一卡,她是不能离开青水镇的?,而且她也?要离开了。 “我就知?道?。”林然听见奚辛一声冷笑,带着强烈的?怒气:“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这儿盯着他!” “他疯了魔,不肯将我母亲下葬,还?在想复活的?法子。” 林然一听,这确实是奚柏远的?风格:“他是不会成功的?,其?实…” “我知?道?他不会成功,那我也?要盯着他,不能让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禁术用在我母亲身上。” “其?实…” “我想一个?人呆着,你走吧。” 林然哑然,她不知?道?奚柏远干了什么混账事给奚辛气成这样?,但想想他母亲刚离世,奚柏远又发疯,他们父子俩甚至都打起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多骄傲的?人,连哭都不愿意出声,估计现在是不想给她瞧见自己的?失意。 林然想了想,小?声说:“我也?没地方去,你收留我住你隔壁住好?不好?。” 奚辛没有吭声。 林然当他默认了,就说:“那我就住你隔壁,你有事就叫我好?吧。” 林然见里面没有反应,就往隔壁去。 一墙之隔,奚辛听见脚步声渐远,倏然顺着门跌落。 他全身发颤,大颗大颗冷汗滚出毛孔沾透了里衣,鲜血重新涌出来,短短时间?又在地上淌开一滩。 他死死咬住不受控制痉|挛的?手掌,咬得?手掌血肉模糊露出森白?的?骨头,他终于冷静下来,拿出自己的?剑,蘸着心头血在上面写下几个?字,然后一寸寸把那些字碾碎。 桃花剑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泣鸣,他唇角涌出血来,原本莹润无瑕的?剑身蜿蜒出细碎的?裂痕,光 芒渐渐黯淡。 他的?剑要坏掉了。 奚辛看着剑,另只手却伸向后脊。 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他摸到泊泊的?鲜血,微凉的?骨头,脊椎间?却是一个?有如活物般渐渐舒张吞吐的?空洞。 奚辛眼神空白?。 这是什么东西?他变成了一个?什么鬼东西?! 他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听见隔壁轻微的?推门声和她轻轻的?叹息,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他死死咬着手,不敢出声、不敢让她怀疑,只靠着门板蜷缩成一团。 他完蛋了,他知?道?,他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奚辛缓缓转过头,望着那个?方向,一片死寂的?眼睛里渐渐升起恐怖的?疯狂 他要杀了他,他一定要杀了他!! 青州与幽州的?官道?上,某个?不知?名的?山隘间?,苍通之突然步子一顿,恍惚间?听见一声剑的?铮鸣。 “掌门?”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叶、石长老奇怪看着掌门,一众禁卫跟在后面始终漠然不语,阙道?子和其?他几个?弟子凑到江无涯旁边小?声议论,江无涯抬头看过去,掌门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取出掌门令,掌心一抹,掌门令如波纹闪动,浮现出一幕幕光影。 是剑阁祁山大殿。 苍通之先看过前殿,又去看烽火台,都安然无恙,他松一口?气,然后去看后殿,那里供奉着一众剑阁祖宗排位与众多长老亲传弟子的?长明灯。 然后苍通之就清晰地看见,一盏长明灯上,桃花般的?粉剑虚影渐渐蜿蜒开染着血的?细纹。 所有人都看见了。 所有人都呆了呆。 碎剑?! 这是谁的?剑要碎了?! 猛地一声戾鸣,有那么一瞬江无涯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他一字一句:“是奚辛。” “奚柏远!” 苍通之勃然大怒:“我们回去!” . :,. 第一百零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这个世界。 房间里?男女暧|昧声音终于停止。 罗三?娘抚着头?发慵懒坐起来, 男人下意识伸出手?臂想揽住她腰肢,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推开。 她走下床,随意捡起一件外衣披上就坐到窗边, 毫无所谓自?己露出丰腴雪白的身体, 她给自?己倒一杯香气馥郁的花茶, 从她这个方向,能清晰望见那座尖耸的黑塔,以及黑塔上越来越磅礴浓郁的浮云幻影。 “你在看什么。” 幽冥嘶哑地开口,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呈现半虚影的身体因为刚才交|合时被渡来的力?量而变得更凝实了些许。 他的元婴和躯|体早在几百年前就毁了, 严格来说那时候他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但好在他修炼的半妖功法让他已经不再完全是?个人类修士,让他得以将一小部分残魂抽离寄居黑塔, 才能在如今有机会复苏——这还是?从黑塔塔顶封着魂念的那位至强者身上得到的启发。 幽冥如今侥幸活了,但也只?是?活着, 他只?剩下一具残魂, 甚至连维持虚影的存在都需要依赖罗三?娘渡来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他舒适,让他感受到久违的生机和强大, 但与此同?时就像给瘾|君子喂毒|品,让他在得到些许满足的同?时只?会激起更多的渴望。 “我还不够。” 幽冥仓促站起来,他甚至虚弱到踉跄了一下, 但他随即快步走到窗前,几乎是?贪婪地扑到罗三?娘身上要亲吻她脖颈:“我还要,给我——” “啪!” 罗三?娘一巴掌扇过去,直接把幽冥的脸扇到一边。 幽冥维持着侧脸的姿势,脸颊的血管一寸寸鼓起来。 他缓缓转过脸, 阴骘冰冷的眼睛盯着罗三?娘:“你把我当什么?!” “啪啪!” 罗三?娘毫不犹豫又?是?两巴掌扇过去,咯咯笑:“你说是?什么,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一只?玩物,一条狗,或者泄|欲的玩偶,你喜欢哪一个?我的小阿狗?” “你——” 幽冥神色骤变,他狠狠抓向罗三?娘的手?腕,罗三?娘猛地抬腿把他踹翻在地,然后?一脚踩住他的脖颈。 “是? 这些年关得你脑子也坏掉了吗?我的小阿狗,你怎么还没?看清局势呢?” 罗三?娘笑:“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年你呼风唤雨的时候了,你只?是?块残魂,附在黑塔的半个器灵,连个人都不是?了,要不是?我渡给你一点力?量,你就只?是?一团脏兮兮的连人行都没?有的影子——所以你算个什么东西啊,还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幽冥被踩在地上,他的脖颈连带胸膛一起剧烈起伏,那双气到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眼神骇戾阴沉,可是?看在罗三?娘眼里?,只?觉得心?旷神怡。 这个男人,终于能顺服跪在她脚下了。 罗三?娘心?中升起无限的快|感,甚至比她突破元婴后?期那天更快活。 她望着那双充满震惊不甘闪烁的眼睛,缓缓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尖尖的指甲抠在他眼珠的边缘。 “所以我劝你乖乖的,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取|悦我,趁我还对你有点兴趣,你就能有个人样,如果哪天我厌烦你了,你才是?真的完蛋了,知?道吗。” 幽冥的脸色变了变。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侍女们恭敬轻柔的声音:“夫人。” “进来。” 侍女们排着队进来,却没?想竟看见罗三?娘踩着幽冥的画面,她们腿软地跪下,纷纷惊恐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 罗三?娘没?有动,她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幽冥。 幽冥眼底划过清晰的愤怒,这种久违的羞辱让他整张面孔都在扭曲。 他眼神疯狂闪烁,但最后?,他终究只?能咬了咬牙,有些生疏地重新拾起自?己曾经逢迎的姿态——他当然生疏,自?从他成为威风凛凛的邪修霸主幽冥,他早忘了当年在那练气邪修洞窟里?摇头?摆尾做阿狗苟活的日子了。 但罗三?娘会叫他想起来。 所以幽冥只?能在脖颈越来越沉的压迫下,强撑起笑脸,捧住罗三?娘的脚踝,在她脚背落下一吻:“是?,您说得算,我的女主人。” 罗三?娘畅快地笑出声来。 有那么一瞬间,罗三?娘莫名?想起那个叫林然的少女和她的小情郎,那个年轻雄狮一样桀骜英俊的元小公?子。 那少年也是 ?那么孤傲、强势又?霸道,他是?个侠客,但在她看来,他真正?更像个人皇,有一副天生的冷酷心?肠,他的一辈子本应该红颜无数又?冷漠凉薄,应该谁也不放在眼里?,甚至该是?另一个翻版的幽冥。 可是?少年被那个少女驯服了,在他还年幼,在他还没?来成长为不可一世的皇者之前,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上少女的烙印,被栓上了一条锁链。 罗三?娘想,只?要那少女愿意伸一伸手?,她轻而易举能将那头?漂亮的、健壮的小狮子牵成自?己的狗。 可是?她没?有,她亲手?斩断了锁链,放那头?狮子自?由。 多可惜啊。 罗三?娘都忍不住惋惜。 她真的很羡慕那少女,她总忍不住想,如果她年幼时也能像那少女一样聪慧、成熟,她是?不是?也能早早驯养好这个男人,就不会被他一次次的背叛,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如今他到底变成了她的,他的生死都在她一念间,而他虚弱到永远不会有反抗的机会。 罗三?娘用涂着红艳丹寇的脚趾碾了碾幽冥的嘴唇,笑:“真是?我的乖狗狗。” 幽冥脸色不变,眼瞳不受控制地露出晦郁,却只?让罗三?娘笑得更欢。 她重新坐回?软榻,侍女过来伺候她们梳洗,但没?有罗三?娘的命令她们谁也不敢靠近幽冥,罗三?娘扫视一圈,直接说:“小月,你去伺候幽冥公?子。” 侍女中的小月柔顺福身,捧着脸巾过去服侍幽冥。 罗三?娘慵懒看了眼周围的侍女,也不知?是?对她们说还是?警告谁:“我的东西,都得干干净净是?我的,就算是?一条狗,如果你们谁敢勾|引他,我也不介意多扒几张皮。” 侍女们悚然,纷纷跪地颤声:“奴婢不敢。” 幽冥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说是?狰狞,他什么也不敢说,很大力?气从小月手?里?抽出脸巾,小月抬着被擦红的手?瑟缩着低下了头?。 罗三?娘满意地笑出来。 他不是?离不开女人吗,她就偏偏让他看清楚,他以后?身边只?会有她、或者这种连女人都不是?的贱人。 “你就这么得意。” 幽冥 终于看不过去,冷笑:“云家老祖跑了,很快云家就会带着外援回?来!” “你竟然想献祭整个燕州,你简直疯了!这已经超过九州俗世界,这会惊动三?山九门!” 幽冥讥讽:“还是?你以为你是?当年那位青州主?!况且连他都死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想献祭燕州,但我这不是?到底也没?有。” 罗三?娘眼神一戾,又?化为曼妙的妩媚:“三?山九门哪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献祭燕州是?大事,但屠一个金都又?算得了什么?” 罗三?娘望着对岸那座黑塔,黑塔上那团越来越膨胀虚无的光影,眼神流露出贪婪:“那团魂念很快就要破了,那几个小家伙终于躲不掉了,我要吃掉他们,再吃掉那团魂念,我就有机会突破元婴巅峰……” “只?要我能突破到元婴巅峰,我就不是?邪修,而是?稳坐王位的新任燕州主!” 罗三?娘眼中突然爆出无比的畅想与野心?:“那时我就是?九州俗世界的新话事人!除了燕州,幽州、珫州、雍州…他们都会向我靠拢,只?要我再愿意之后?向三?山九门表态不再闹事,即使是?三?山九门也不会冒着引发动乱的风险对我下必杀令。” 谁叫这世道终究是?强者为尊呢,别说什么正?道邪道,也别管她曾经害死了多少人,死了的人是?没?有价值的,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只?要她足够强大,当杀她的影响会比留下她更恶劣,即使是?三?山九门也会让步的。 幽冥沉默了,眼脸不受控制抽动一下。 “还有,你怎么又?忘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我说话。” 罗三?娘纤长的手?指猛地挑过幽冥下巴,指甲狠狠划破男人的皮肤,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飘散的魂雾。 “你可真香啊…” 幽冥眼瞳收缩,他看着罗三?娘陶醉贪婪的神色,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他和罗三?娘修炼的是?同?样的功法,而这部功法本就是?同?类相噬以进化自?己,正?如当年他能把自?己的修为灌注给罗三?娘,如今他的魂魄对于罗三?娘也是?最美味的补品。 “终于知?道怕 了。” 罗三?娘被逗笑了,轻佻拍了拍他脸颊:“那就乖乖听话,你还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幽冥脸皮抽搐,半响,缓缓蹭了蹭她的手?,像一条真的狗在讨主人的欢心?。 罗三?娘笑得开怀,手?指在他脸颊又?掐住几道伤痕,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了。 侍女们紧紧簇拥着她离开,只?剩小月仍然瑟瑟留下——幽冥还没?有把毛巾还给它。 人都走了,幽冥脸上强撑的笑脸瞬间化为可怖的狰狞,他一把推翻桌子,转头?看见小月,想到自?己哪天扯开她衣服看见的恶心?东西,刹那间怒火冲头?。 “贱人!” 小月只?感觉一条毛巾像鞭子甩在脸上,然后?一只?灌满杀意的靴子狠狠踹在它肚子,小月不敢反抗,所以剧痛瞬间从腹部撕裂,它以狼狈的姿态趴倒在地,脸色惨白。 但它很快爬起来,捂着肚子跪爬到幽冥脚边,瑟瑟磕头?:“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幽冥看着它那张柔弱姣好的脸就觉得恶心?,要是?以前他早可以第一面就想都不想就碾死这个贱玩意儿,但是?现在他却不能,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燕州霸主了,他现在被圈|禁在罗三?娘手?里?,满打满算竟然只?能用这一个兔妖。 幽冥深吸口气,冷冷说:“起来。” 小月这才停止磕头?,柔顺地跪在他脚边,抬头?怯怯看他一眼,眼中是?碎晶般明?亮的仰慕。 幽冥冷冷看着它,心?底满是?讥讽。 女人就是?这么愚蠢的东西,总会被感情冲昏头?脑,这只?不男不女的兔妖是?,罗三?娘也是?。 面对罗三?娘刻意的轻贱和侮辱,其实幽冥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他甚至觉得可笑,都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元婴后?期强者,那女人的脑子里?还是?爱情、还是?男人,甚至还敢留下他的命——如果是?他,他会第一时间就把罗三?娘的魂魄吞得一干二净,永绝后?患! 不过就是?这样才给了他机会。 幽冥冷声:“让你放的东西都放好了?” “放好了。” 小月怯生生说:“我在那些修士的辟谷丹里?都放 了您给的东西,看着他们吃下的,又?看着夫人把他们都吸干的。” 幽冥终于露出个笑,忍着厌恶夸奖;“你做得很好,等我事成,定不会亏待你。”等他事成,他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碾碎这只?兔妖。 小月眼中瞬间亮起光,羞涩地低下头?,但又?想起什么,犹豫说:“公?子,那东西被夫人吃了,夫人会怎样啊…” 幽冥听见,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张开手?。 他看见一双虚薄的、甚至连阳光都能打透的手?。 他突然说:“她的修为,是?我当年灌给她的。” “没?有我,哪里?有她今日张狂的余地,而她甚至还想操纵我,把我驯成她养的狗…呵。” 幽冥眼中闪烁可怖的残酷与野望:“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他要重新拥有力?量,他要重新成为燕州甚至九州的霸主。 阻挡他的人,都该死! 小月看着他溢满野心?和疯狂的眼睛,瑟瑟惊恐地地低下头?,鬓角碎发垂下,遮住它的脸。 它甜蜜地笑了下。 …… 林然眼看着奚辛像着了魔天天去和奚柏远死磕。 奚辛不让她进去,她只?好等在院子外,也听不见里?面什么声音,只?是?每次奚辛出来,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但是?神色一天比一天阴骘冰冷,他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哪怕和她说话时,眼底也渐渐溢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怖暴虐和戾气。 他让林然恍惚,那个在墙头?初见的明?丽骄傲的少年好像越来越模糊。 他不像奚辛了,可又?像奚辛了 ——越来越像林然记忆里?的奚辛了。 林然甚至去悄悄找了剑阁禁卫,他们当然不会听她的命令,奚柏远毕竟还是?剑阁长老,他们的软|禁并不是?连他和儿子说话打架的自?由都剥夺,所以禁卫最多在奚辛进去时他们会站在院外等候,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一次冲进去保护或者制止,这说明?即使是?他们也没?发觉里?面有任何?状况。 但是?奚辛的变化不是?作假的。 直到那一天奚辛摇摇晃晃走出来,在林然去接他的时候一头?栽进她怀里?,林然终于忍不住扯开他的衣服。 林然以为她会看 见很多可怖骇人的伤痕,但事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少年雪一样雪白细软的皮肤,没?有一丝伤痕,也没?有一点异样。 当林然想去握住他手?腕探他经脉的时候,奚辛醒过来,猛地扯回?他的手?,冷冷看着她:“谁准你碰我!” 林然看着他,他面容越发旖丽,也愈发冷漠幽暗,但这丝毫没?有损坏他的美貌,反而像一只?艶丽的花盛放到极致,绽放出一种强|迫迅速催熟的惊人荼蘼。 林然凝视他,就静静看着他,奚辛看见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清晨薄薄的雾色透过水波中倒映出他的脸。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她能哭出来。 奚辛抿了抿唇,他鲜艳柔软的嘴唇因为失水而干涩,像是?一片枯萎皲裂的桃花瓣。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对视,半响,他忽然笑了一下,伸出纤长雪白的手?臂揽住她脖颈,他柔软地依过去,对着她耳朵吹一口气,声音又?软又?魅:“阿然,你想和我睡觉吗。” “我很好的。”他咬住她耳垂,声音粘腻腻的,又?像是?带着某种疯劲儿:“我们试一次好不好,就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 林然不说话,她闭了闭眼,扯他的手?臂。 奚辛缠得更紧,他恨不得变成蛇缠死她,林然叫他:“奚辛。” 奚辛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冷笑:“真没?意思。” 他搂着她脖子,脑袋搭在她颈窝,一会儿林然听见他冷不丁出声:“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林然没?办法回?答。 她应该回?答“是?”,应该安抚他,可是?她给不了承诺。 她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已经足够表示态度。 她被推开,妖精似的美貌少年撑坐在床头?,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玩又?玩不起,又?给不了承诺。” 他讥讽说:“林然,你真没?意思。” “我突然不想和你玩了,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 他像是?厌倦了似的,偏过头?:“你滚吧,趁早和那两个家伙一起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林然看着他,他直接翻过身盖好被子做出要睡觉的态度,她默然一会儿,站起来缓缓转身离开。 奚辛面朝着 墙,听着身后?轻缓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他眼神空空盯着墙壁,卷起被角塞进嘴里?,越塞越多,直到把口腔撑满,他死死咬住,牙齿撕烂被褥露出雪白的棉花。 他蜷缩起来,摸向后?脊,只?有当这个姿势时,才能感受到整条脊椎有异常的凸|起鼓出来。 奚辛垂下头?,小狗一样把脸埋进被子里?,流出来的眼泪和喉咙里?滚出的呜咽都无声无息渗进棉花,把洁白的棉花凫湿成深色的阴影。 林然走出屋子,仰头?看了看天。 很久,她从储物戒指里?拿出风竹剑。 “林然!” 天一警告地叫她名?字,林然置若罔闻,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尖朝下。 “你想干什么?你不该掺合!林然!林然!!” 林然缓缓握住剑柄,转过身,平静向那座死寂的院子走去。 奚柏远。 . :,. 第一百零七章 奚柏远把最后一样东西放上?去。 其实桌上?的东西很?简单, 只有三样,一团被?黑色包裹的魂念,一块莹润剔透如?瓷的碎片, 还有一本妖皮册。 这是他选择留下的东西, 一个关于?过往、一个关于?天机, 一个则是他试图探索的化神合道的另一种可能。 奚柏远的目光缓缓移动,定格在最后那?本妖皮典籍上?,他沉吟片刻, 拿起?妖皮卷,逐页逐页撕成两半, 拼凑成两本书。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也许他可以再划分成两种修炼的可能,看哪一种更好?, 或者能做到殊途同归? “慧兰啊。” 奚柏远轻轻拍了拍旁边的玉棺,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女人, 有点?快活地说:“你瞧我准备得好?不好?。” “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也许这一次老天也不会叫我顺利。” 奚柏远喃喃:“但没?关系, 我会留下这些?种子,若我真的有什?么?波折, 那?它们也会寻到合适的土壤生根发芽,等我来日,千年百年后, 等我再一一把收获的果实收回。” 门突然被?推开。 奚柏远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女走进来。 青衫,墨发,长剑。 她像一帘风,一盏竹影, 在清冽如?海的平静下敛着不可知的莫测与暗涌。 奚柏远的目光从她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发根,看到她手中静默垂指的青剑。 这是林然从江无涯手里收过储物戒指后,第一次把风竹剑拿出来,所以也就是奚柏远第一次看见她的剑。 这说不上?是一柄很?漂亮的剑,比起?剑,也许它更像一根纤长的竹子,连剑锋都是微微圆润的、平和的。 但作为剑阁上?一代的无情剑主,奚柏远认得那?把剑,那?是风竹剑,是万仞剑阁的剑! 剑阁很?久没?有谁取出这把剑的纪录,这柄剑还应该沉睡在万剑林,但是现在,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女子手里。 奚柏远看了看她手指戴着的储物戒指,笑:“那?孩子真是护着你。” “无涯心地温厚善良,但他的仁善是大道、是公道,我却没?见他为哪一个人这般悉心筹谋 。” 奚柏远打量着她,目中渐渐流露出温情与感慨:“这世上?确实有缘分,就像我与你伯母,就像无涯与你。” 林然的目光从椅边的玉棺、棺中静静躺着的奚夫人,移到手扶棺沿微笑的奚柏远。 这样的奚柏远和之前林然见过的不一样。 他不再焦躁、痛苦、疯狂得像是撞得头破血流的野兽,他的态度从容、平和,带着长者的和蔼与风度,重新?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九州剑仙。 但是林然却知道,不一样了。 她仿佛能看见这个男人清俊、高雅的皮囊下,绝望疯狂的灵魂像漆黑的泥潭在沸腾尖叫。 她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都疯了。 他也确实疯了,无比冷静地疯狂着。 “你是从哪儿来?从过去,还是将来?” 奚柏远兴致勃勃地问她:“你是域外之人,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可不等林然说话,奚柏远又自顾自摇头:“算了,算了,天道不会让你告诉我。” “它惯会这样。” 奚柏远哂笑:“堵住知道真相的人的嘴,就能让一切继续按照它想要?的秩序发展,所以你知道的秘密不能告诉我,我知道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别人。” 林然看着他不言,只是缓缓握紧剑。 奚柏远看着她的动作,笑了。 “我知道你是为小辛出气,想来杀我,可我还是高兴。” “我知道太多东西,它们沉甸甸地压着我,我却谁也说不得——我的妻子,我的弟子我的儿子,他们都不能说。” 奚柏远笑:“好?歹终于?有一个人能听我说。” 林然:“那?一天你化神失败,到底看见了什?么??” 奚柏远并无意瞒她。 所以他说:“我看见了沧澜界的未来。” 林然皱眉。 “那?是铺天盖地的怨魂与鬼冥,狼烟的火,倒灌的黑渊和纵横大地的血海—” 奚柏远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然后是倾覆的穹顶天牢,然后万仞剑阁没?了!三山九门没?了!九州都覆灭,化为一片混沌,扭曲成无数碎片——整个沧澜界都毁了,都毁了!” 林然瞳孔骤缩。 不是的,明明该是楚如?瑶最后 剑道大成,破格成就化神之尊,自封魂魄永远驻守剑阁旧址,永世守护穹顶天牢。 天下是有大乱,万仞剑阁为重新?封印穹顶天牢而覆灭,玄天宗被?黑渊吞噬,但北辰法宗还在!九门也存在大半!纵使九州生灵涂炭最后到底也重新?恢复太平,怎么?可能整个沧澜界都毁了?! “不。” 林然摇头:“不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样。” 奚柏远打量着她,笑容有一瞬近乎残忍:“这和你知道的不一样,对吗?” “林然,是吧,小姑娘,我知道你来历不俗,你也许来自某一个更神秘强大的地方,你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我们的事,你也许还以为你超脱于?我们、高高在上?…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知道的那?些?真相,也不过是一场假象。” “你也在这一场局里。” 奚柏远笑得有点?古怪,甚至可以说扭曲:“你也只是这局里的一枚棋子,这个世界终将毁灭,而你也将随之一起?覆灭。” 林然沉默。 好?半响,她问天一:“天一?” 回应她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林然闭了闭眼,缓缓压下心口那?一瞬的躁动。 两个人相对沉默,然后她抬起?了剑。 “…你还要?与我动手?” 她的反应让奚柏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他终于?露出惊容,甚至不可思议:“知道了这些?,你不想想怎么?破局,不想想怎么?活命,你还只是为了一时意气与我动手?” “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因缘结果,我不知道,我会去查。” 林然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看到的只是假象,你又怎么?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定是真相?” 奚柏远一直从容的神情骤然一变,他猛地站起?来:“放肆!你懂什?么??这是我穷尽心血才窥探的一线天机,你什?么?都不懂张嘴就敢怀疑我!” “也许是有我不知道的,但也不代表你知道的就是正确的。” 林然抬手,纤亮的剑锋直指奚柏远脖颈:“至少我现在知道,你伤害的儿子,他是无辜的,是我珍贵的家人。” “有千种万种不该。” 她轻声说:“这口气,我咽不下。” 奚柏远看着她 ,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声:“小姑娘,重情重义是好?,可有时候,情义只会限制你、毁了你。” “所以至高境界才是太上?忘情,那?无情自然有无情的道理。”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 “小姑娘,你发了痴,你不该多管闲事。” 奚柏远笑:“不过这样也正好?,我答应过小辛会留下你为他做伴。” 刹那?,门倏然被?撞开。 奚柏远和林然都是一顿,转过头,阴骘艶丽的少年只披着外裳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剑阁禁卫。 “你们想做什?么??大晚上?闲的没?事,打架?!” 奚辛冷冷扫视过一圈,定在那?玉棺上?,脸色骤然难看:“奚柏远,你在这里动手是要?毁了我母亲的肉|身?!” 奚柏远有些?探究地望着少年,奚辛一脸的阴戾怨恨模样与往日无异,他略微放下了心,目光在奚辛身后始终面无表情的禁卫身上?转了转。 他当然不惧禁卫,但禁卫是剑阁压轴的重器,他们死了,必然会惊动剑阁,他的计划还没?完成,不能现在就把剑阁招过来。 奚柏远略作沉吟,决定先放过林然,他摆摆手好?脾气说:“怎么?可能伤到你娘亲,爹会护得好?好?的,只是林小姑娘担心你,来找爹说说话。”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奚辛冷笑,又看向林然,冷冷说:“我说了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是犯贱吗非要?上?赶着来?!” 林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嗓子发涩:“小辛,我可以…” “别叫我小辛!” 奚辛皱眉,上?前拽着她衣服把她扯到院外,劲瘦挺拔的青年正抱臂站在巷口,转头就看见林然被?奚辛粗暴扯出来,元景烁眉头拧起?:“喂——” “你来得正好?。” 奚辛看见元景烁讥笑更甚,猛地一用力,直接把林然推到元景烁怀里:“她对我纠缠不休,我烦得很?,你带着她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他用的力气是真重,元景烁立刻扶住林然她还是踉跄了几?下,但她只是直直望着奚辛:“小辛…” “别做出这样的表情,让我恶心。” 奚辛打断她,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 句:“我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这是我的路,这是我的命,什?么?样的结局也是我自己乐意,别□□的手,也别叫我不痛快!” “我做我想做的事,你也去做你该做的事。” 林然看见他赤红的眼睛,娇艳的桃粉被?焚成灰烬,只剩下最后一簇火一样熊熊燃烧的疯狂。 林然看着他,又慢慢看着他腰侧的剑。 那?柄桃花剑不知何时被?配了剑鞘,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真容。 林然轻声:“我想再看看你的剑。” 奚辛没?有回答,却收敛了那?些?暴虐冰冷的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下,笑得娇气又美丽。 “林然。”他说:“你走吧。” 元景烁深深看一眼奚辛,抓住林然的手拽着她往外跑。 林然没?有挣扎,但她始终转着头,定定望着奚辛。 他站在院外,纤瘦的身姿越来越远,像一幅渐渐褪色的水墨画。 她想起?那?天阳光正好?,狭长交错的巷子里,他俏生生地坐在墙头,踢着纤细的长腿,依在斜逸而出的桃枝边,像是漂亮的小花妖,歪头朝她笑。 “等等!拦住她们!” 沉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奚辛关上?门。 禁卫们倏然转身,傀儡般无机质的眼睛盯着走出来的奚柏远,拔|出了剑。 奚辛转过身,直视着从门里快步走出的男人,他望着这一幕眉头骤然皱紧,脸上?的怒意中渐渐带出怀疑:“小辛,我可没?有同意她们走。” 奚辛置若罔闻,也慢慢拔|出腰间的剑。 奚柏远一愣,只觉好?笑:“你还想与我动手,是什?么?给?你的自信以为有资格和我动手?” 他目光掠过露出杀意的禁卫:“…还是你以为加上?他们俩个就可以?小辛,之前的教训还没?够吗,你未免太小看爹了。” 奚辛拔|出了剑,奚柏远随意一瞥,笑容瞬间僵硬。 那?柄纤长无瑕的桃花剑,剑身蜿蜒着一块块斑驳的裂痕。 “怎么?会这样?!” 奚柏远震惊:“我算好?的,就算成了剑灵你也不该碎剑的,你——” “是我自己碎的剑。” 奚辛露出个奇异 的笑容,眼神却闪烁出癫狂的色彩。 “我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就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剑,还需要?什?么?剑?!” 奚辛脸上?笑容越咧越大,他的手伸向后脊,五指插|进皮肉里,在喷薄的鲜血中,从脊椎里生生抽出一把剑。 那?不再是洁白?如?玉的孤剑。 它殷红,嗜血,溅着桃花一样潋滟的粉痕。 “奚柏远!尔敢为祸苍生?!” 天边传来苍通之震天动地的怒吼,奚辛看着奚柏远猛然收缩的瞳孔,笑得无比欢畅。 “这才是我的剑。” 奚辛手中的桃花剑倏然碎裂成灵光,暴戾疯狂的剑气从他后脊冲天而起?,那?耀眼的明光照着他眼角的湿润瞬间干涸,奚辛大笑着攥住剑柄,毫不犹豫朝着奚柏远杀去:“奚柏远,你今日必死无疑!” “好?啊!你敢算计我!你不惜碎剑把他们招来围剿我——” 奚柏远回神,怒意滔天,怒极反笑,身上?骤然爆出可怖的灵光:“好?啊!来的正好?!我就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我看这里的空间不稳定了打算叫你走,正好?那?少年找过来,云兄在时空裂缝那?里等我们…” 元景烁对林然解释着,脸色骤然一变:“不好?!魂念要?塌了!” 他们来时的方向骤然爆出骇人的明光,元景烁想都没?想拽着林然就跑,在他们身后整片街巷瞬间坍塌成废墟,可怖的余波冲击所过之处,鲜活的人群如?同老照片里定格、昏黄,随着一切景物湮没?为尘埃。 “快快!” 云长清对他们着急大喊,他两只手撑着时空裂缝,焦急地张望着,直到看见他们才松一口气:“我还想你们在哪儿——快点?!这里要?塌了!” 云长清转身钻进去,林然一下把元景烁推进去,转过身,看见漫天的灰尘和焚天的烈火,一道道剑势冲天而起?,咆哮的灵光冲撞余波撕裂天幕。 热闹的长街,瑶湖的水,沿着河岸满挂的花灯,巷道狭窄交错的红墙绿瓦和一张张朴实的笑脸… 在这翻天地覆的威势下,整个青水镇彻底定格、扭曲成斑驳的色彩,随后如?同被?一只巨掌一寸寸无声无息抹去。 林然有一瞬的茫然。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白?衣的青年,他站在桃林的那?头,站在斑驳的光影和扭曲的时空中,静静望着她。 他的眼神很?温柔,含着浅浅的笑,就像那?天她蹲在街边用木棍画画,仰头就看见他挟着一身晚霞站在面前,高大清瘦的影子笼住她。 林然嘴唇蠕动:“师父…” 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只是又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转身的同时拔|出了剑,步子缓而沉定,从容走进那?诡谲晦暗的光影里。 一只坚实的手臂拽住她手腕,将她狠狠拉进裂缝里。 下一瞬,时空裂缝湮没?,整个世界天塌地覆! . :,. 第一百零八章 江无涯又头痛了。 他放眼望去, 连绵的皑皑雪山逐渐被黄褐色的大地取代?,能遥望见天边一座座恢弘的城池。 把?雪山翻了个遍,他已经重?新回到了修真界, 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找孩子。 问题是,他不知道他家孩子往哪儿?跑了。 江无涯看了看,现在他前面直走是燕州,左手?边转道是珫州,右后边是幽州和北冥海,再往东就是东海。 江无涯已经知道林然当年是和一个少年结伴横跨雪山,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早就到修真界了, 问题是他们回来之后会?往哪边走? 江无涯估摸着从这里回万仞剑阁的路程,林然应该不至于?傻乎乎自己走回去,很有可能先去最近的燕州乘坐方舟到禹州那边,再慢慢转道回剑阁……要是这么算,他应该直接去禹州。 但万一她没这么走, 万一她有事耽误先往别处去了?或者万一她跟着那少年跑了——江无涯没忘了凡人界茶馆里说的那些关于?少年的事迹,小小年纪就能武道登顶、还敢跨雪山寻仙,怎么想也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江无涯见过不少这样的年轻人,资质和成就当然毋庸置疑,但往往有多少本事就有多少仇家, 林然和他搭伴这些年,江无涯都不知道这俩孩子得招惹多少麻烦。 不行,光想想他头又要疼了。 江无涯按着额角,最后还是决定先往燕州去, 碰一碰运气。 他先在附近的城池落脚,想看看打听些消息。 这一听不要紧,江无涯才知道燕州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先是大妖作乱,又有慕容三氏在金都撕破脸决战。 “听说是有位元婴后期的大能横空出?世,把?整座金都都封了,慕容家夏侯家两?族嫡系都死在里面,云家老祖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一部?分?云家人逃出?来,云家正在想法子向?三山九门求援呢。” “三族都败了?那燕州是不是要变主了?” “不一定,听说那位大能不是正道修士,而是个邪修!甚至和当年的邪修幽冥有些关系,手?腕极是狠辣,现在封了金都,可是想血祭金都的!” “血祭?!” “要不是呢 ,否则要只是燕州自己的事儿?云家怎么会?向?世外求援,世俗界和世外向?来隔着条线,云家这一向?三山九门求援,可就是名正言顺把?那些大宗门招进来,这是坏了规矩,不说要出?多大的代?价,其他州府就得先不满,以后燕州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那为什么不向?其他州府求援?” “笑话,三山九门要再大报酬好歹不会?割九州的地——那可是一位元婴后期强者,越是强者越惜命不想动手?,谁想以死相搏?即使其他州府勉强出?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后算下?报酬,整个燕州都得被切块分?了。” “唉,看来云家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不是。” “那三山九门会?出?手?吗?” “应该会?的,毕竟是个邪修,作出?这等恶事若真成了燕州主怎么都不好听,就不知道云家是求到哪一门。” “八成是圣贤学?宫,毕竟云家少主就是学?宫亲传弟子…” 江无涯听着这些议论声,倒是隐约想起之前阙道子与他说过,剑阁的孩子们去梵天之前在燕州停留过一阵,似乎是参加什么斩妖大典。 只是那时他得盯着奚辛的情况、又匆匆去凡人界找林然的下?落,没放在心上,却不想没多少日子,燕州已经乱成了这样。 就像那人所说的,世外与俗世虽有交集、到底泾渭分?明,各地州府统管各州,享有权力,自然也负责维护州府的安定,而如果不是州府主动请求,三山九门绝不会?插手?——这都是早定下?的默认的规矩,一个元婴后期的邪修,事儿?不小,但也不至于?动摇规矩,算是燕州自家的事,该怎么处置自有人自有章法,还不必他去管。 但那人的话让江无涯停下?了筷子。 血祭。 他听不得这两?个字。 江无涯顿了顿,在桌上留了几块灵石,站起来走出?门,往金都的方向?去。 …… 妖域,妖都。 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几乎烧干了整座恢弘的王都。 天幕幽暗阴冷,黑压压透不下?一丝光亮,俯瞰大地到处是可怖龟裂的深坑和废墟,一道道或壮硕庞大或小巧纤细的影子不断在废墟间穿梭,都 是大战之后活下?来的妖。 突然,谁在坍塌的石墙下?发现一具半具妖尸残骸,瞬间气氛一变,周围所有的妖眼中爆出?贪婪的凶光,争先恐后扑上去撕咬着妖尸。 血肉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喷溅成血雾,最强大的妖咆哮出?声,其他大快朵颐的妖不得不停下?嘴,遗憾地望着被大妖踩踏在脚下?的妖尸,舔着鲜血淋漓的嘴角垂着尾巴或耳朵慢慢往后退,以示恭顺和臣服。 这就是妖域。 黑暗森冷,弱肉强食,到处是鲜血、厮杀和死亡,弱者只配为人鱼肉,而强者愈强理所当然雄踞一切 ——这就是妖域最血腥最直白,却又能一代?代?贯彻的铁血法则。 凶冽的妖风鬼啸悚戾,如千刀拂面,轻而易举能把?一个修士刮得皮开肉绽、剔成森森的白骨骷髅,然而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能磨砺出?九州最强大的妖族。 “该死!都该死!快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你们!!” 狂暴的咆哮声声震耳,被数百条重?链强缚的巨鹏疯狂挣扎,锁链勒在他身上灼烧起滚滚白烟,腐蚀般地烧化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已经伤痕累累,但遮天蔽日般的巨翼每一次展翅仍能呼啸出?飓风,巨大的钢爪将大地凿出?深坑,震得大妖们耳鼻出?血。 喜弥勒砸了砸舌。 不愧是烈鹏王,承自上古大鹏的纯正神兽血脉,元婴后期的强悍修为,就算是在妖域也是寥寥能称王的大妖,怪不得敢策划谋反强闯王都。 事实上烈鹏王的计划很成功,喜弥勒跟着妖主赶回妖都的时候,整座王都几乎都落入烈鹏王和他的族群党羽手?中,这混蛋甚至嚣张到坐在妖皇宫的王座上准备宣召四方君侯来朝。 朝拜?就他?啊呸! 大鹏怎么了,大鹏现在不也还是被重?链锁成粽子变烤鸟吗。 “快点快点!把?它捆好了!” 喜弥勒心下?得意,挺着大肚子背着手?走两?圈,余光无意瞥见身后废墟中唯一一座完好的尖耸宫殿。 他心头那点得意立刻被忐忑取代?,心肝颤了一颤,他忙压低声音催促:“堵住他的嘴!若是扰到陛下?安寝不扒了你们的皮?!” 众妖纷纷打了个寒颤,使 了吃奶的劲儿?去拉锁链,但烈鹏王也是看死到临头发了疯,哪怕被锁链勒得皮消骨融也疯狂挣扎,眼看一条条锁链崩断,烈鹏王越飞越高,他眼中爆发出?对生的渴望亮光,只要飞出?去,飞出?去他就能—— “嘭!” 巨大的鹏鸟狠狠坠地,整个大地被震得一震,烈鹏王被生生卡在石堆里,重?链再次一层层栓上来时,他眼中的狂喜甚至都没来得及消散。 烈鹏王目眦欲裂抬起头,眼看着对面宫殿的大门无风而开,在喜弥勒和周围所有的大妖匍匐的跪影中,瘦长如鬼魅的黑影缓缓走出?来。 黑袍,白发,血赤的妖瞳,漫天阴灰和血雾都激不起他眼底一丝的波动。 他目不斜视,冰冷的眼神甚至不是倨傲,是真正放眼四海皆蝼蚁的冷漠。 烈鹏王嘴唇颤抖,吐出?带着滔天恨意的两?个字:“…成纣!” “放肆!” 喜弥勒怒斥:“胆敢直呼陛下?名姓!” 烈鹏王一口唾沫喷过去:“滚!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王说话!小人得志猖狂,换以前本王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 喜弥勒被喷了一脸血沫,心下?羞愤大怒,可等他想反唇相讥时烈鹏王已经转过脸去,死死瞪着妖主,咬牙切齿:“成纣,你不只是元婴后期,你竟然骗我们,你竟然——” “笑话陛下?什么修为难道还与你交代??你一个阶下?囚,竟再三敢对陛下?不敬。” 喜弥勒立刻对妖主叩头,义正辞严道:“陛下?!烈鹏王趁您不在妄图谋逆,又毫无悔改之意,实在罪该万死!不死难平众愤,请陛下?裁决,将它斩首刨丹以示四方!” “不行!你不能杀我!” 烈鹏王突然大吼:“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最大的秘密!” 喜弥勒一卡,看着烈鹏王胸有成竹的表情,渐渐惊疑不定:“…你、你知道什么?” 妖主始终面无表情,这时才终于?低下?眼脸,那双浓红的妖眸居高临下?俯瞰烈鹏王。 烈鹏王看着他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发恨,又忍不住生出?更多的恐惧。 他是妖族的大王之一,即使是在先一任妖皇身边也是数得上号的干将,所以他也就亲眼见 证着当年这个男人横空出?世,是如何?把?妖皇宫甚至妖都屠戮一空,是怎么生生杀得整个妖域俯首称臣、尊奉他为主。 烈鹏王颇有成算,那时因?为见势不好,第一时间投诚,甘为妖主马前卒才留得一命,那时候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想谋逆的事。 但这之后数百年了,妖主常年在妖皇宫闭关,除了极偶尔杀几个不安分?的镇镇场面,再很少出?手?过;但烈鹏王这些年却有些机遇,突破了元婴后期,血脉之力进一步返祖,实力大增,他心里才升起些小算盘…不过虽然一直暗自扩张势力,但也没有真敢动手?,直到他查到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想到这儿?,烈鹏王的那些恐惧突然消失了,他近乎得意地说:“成纣,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妖主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说。” “真的要我说?” 烈鹏王余光掠过周围露出?惊疑神色的众妖,嚣张得咧开嘴,眼中带着浓浓的恶意:“你根本不是纯正的上古妖祖血脉——你是半妖!你是先皇与人族女人生下?的卑贱混血!” “!!” 喜弥勒悚然,整个人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喧嚣霎那安静,所有人都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声都屏住。 “当年你以六尾之身横空出?世,谁都当你是先妖皇与哪位大妖流落的亲子,必是纯正的祖妖血脉,所以固然你斩杀亲父、屠尽妖都,大家也都服你,尊你为主。” 烈鹏王嘶吼:“但你不是!你只是个卑贱的混血!是先妖皇去人界玩乐时与人族女人留下?的一个贱种!你骗了我们,你骗了我们!!” 妖族残暴冷血,甚至连同类都可相食,但妖族也是最高傲、最排外的族群,从上古至今对血脉的尊崇是刻进骨子里,他们可以臣服于?一个嗜血的、狠辣的、没有任何?根基的纯血妖主,但绝不可能认一个混血为主,绝不可能! “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就敢进攻妖都?哈哈!我早做了安排,我一死,我留下?的人就会?把?你的身份揭穿,到那时你再强大又怎样,整个妖域都会?齐心不择手?段除掉你。” 烈鹏王止不住得意,桀笑:“ 所以你不能杀我,你再恨我也杀不了我!你得留着我!我死了你也得完蛋——” 全场一片死寂,只回荡着烈鹏王猖狂的笑声,他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到他自己都觉出?异样。 一种毛骨悚然如同蚂蚁顺着脊背攀升,烈鹏王忍不住抬头,下?一瞬,他胸口一凉。 所有人跪在地上,只在余光看见一条突兀出?现的赤红狐尾,它径自贯穿巨大的鹏鸟,在血肉被慢条斯理搅动的粘稠声中,那庞大的巨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融化……所有人伏得更深,在极致的恐惧之下?甚至不受控地显出?妖形。 鲜血从烈鹏王嘴角涌出?来,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灯笼草揉碎吞噬的虫子,能清晰感觉到身体被一寸寸碾碎、融化,化为粘稠的力量源源顺着那条狐尾流走,被吞进永不饱和的深渊里。 “你的话,太多。” 嘶哑的声音这样说。 烈鹏王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看着妖主:“你…你敢…” 妖主看着他,似乎是觉得他扭曲的表情有趣,削薄的渐渐殷红的唇瓣轻扯了下?,露出?一种古怪的笑。 “知道的人都死了,就不再是秘密。” 烈鹏王最后的意识里,只听见妖主沙哑气音笑一声,是冰冷到森然的声音:“…或者没有人敢说的,也不是秘密。” 烈鹏王死了。 那遮天蔽日的巨鹏只化为一滩血水,一颗妖丹坠在地上,喜弥勒余光瞥见,迟疑了一瞬,见不再有动静,赶紧爬起来跑去捡起来。 他用身上最干净的布料把?上面血水都擦得锃亮,才高高捧着膝行到妖主身边,谄媚:“罪臣烈鹏王已经伏诛,陛下?威武!” 其他人才纷纷回神,他们都是效忠妖主的心腹,烈鹏王的话在心底转了两?转,瞥一眼那滩血水,吞了吞唾沫,压下?心头的惊骇紧跟着扬声:“烈鹏王伏诛,陛下?威武!” 众人只觉得妖主的目光扫过,后脊泛出?寒意。 妖主没有说什么,转身往大殿走。 众人这才松口气,浑身冷汗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纷纷化成人形。 喜弥勒见妖主没有接妖丹,赶紧爬起来要追又顿住,想了想,只挑着眼睛对众妖凉凉说一句“什么该说什么 不该说你们自己心里有数,都散了吧”,扭头就变了张笑开花的脸,捧着妖丹才颠颠跟上去:“陛下?…” 众妖这才松口气,浑身冷汗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纷纷化成人形,敬畏地望一眼那森然宫殿的方向?,彼此对视一眼,悄声退下?。 “陛下?…哎呦!” 喜弥勒迈进殿门,迎头就是一根柱子砸过来,他战战兢兢躲开,眼看着宫殿瞬间坍了大半,赤红的狐尾一根根如巨蟒盘踞,所过之处血河倒灌流淌,挟着骇然的戾气缓缓挪移到大殿中央森冷的池水中。 妖主坐在池边,宽大的黑袍就那么渗进水里,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他瘦削苍白的下?颌坠到手?背,瞬间从皮肤激出?一缕细微猩浓的血气。 喜弥勒心头咯噔,连忙去翻东西,那颗价值连城的妖丹坠到地上咕噜都顾不得,他手?忙脚乱翻出?烟杆,颤抖着手?迅速填装好烟袋,强撑着谄媚笑脸递给妖主:“陛、陛下?今儿?累了,不妨歇、歇一歇…” 妖主坐在池边不言不语,在喜弥勒提着心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才终于?抬起手?,嶙峋的手?指捏住烟杆。 烟气袅袅飘散,一种让人舒缓的草木焦香浮满殿内,妖主耷下?眼睑,嘴唇红得像是饱饮了血,微微翕张,吐出?一口雪白的烟气。 喜弥勒暗暗松一口气。 妖主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瘦长的身子慢慢泡进池水里,喜弥勒就听他说:“找人。” 喜弥勒一懵:“啊?找谁?” “那个女人。” 妖主吸完最后一口烟气,随手?把?烟杆一扔,滚烫的身体沉进森冷池水里,狭长的狐眼半敛,声音嘶哑:“…把?她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8 23:58:25~2021-03-03 01: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凝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474446、镜子_yui酱赛高_LLFF 2个;? 包子包子肉肉 ?、长颈鹿叮、小丸子、50168026、芒果雪糕、喵大人、玄思、高级玩家、一壶琴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芝 100瓶;旺仔QQ糖 88瓶;玉兔兔兔兔啊 50瓶;(づ●─●)づ 38瓶;莫得理智的刀刀、没钱了,真的没钱了、oyaoya 30瓶;梵鸳 28瓶;影 24瓶;苏阿墨、一只桃子精~、龍龙 龙、羽瑂、呱唧唧.、晏殊与 20瓶;Great 18瓶;别烦!长蘑菇呢! 17瓶;fairy、尘古、平平无奇的快乐二狗 15瓶;33280863 13瓶;原桀 12瓶;31017806、南栎、晓笙、马鞍山肥鹅、小倪鹿、为了猫咪、苏苏苏、乔乔、红豆粽、一亩巧克力、金妖、柳宣、又又又倒了、无一、沙雕是我的最爱、靡夜 10瓶;48850235 9瓶;高级玩家 8瓶;于归 7瓶;小唯 6瓶;橘猫大侠、黑莓猫、sere、图钉尖尖、腐竹、树歪了、哦耶 5瓶;一条小红手 4瓶;蓝与紫、47838496、竹仔巢、悠 2瓶;41419875、lian、墨竹柚柚、吃青苹果的蛇、筱晨、广聿玉、糖炒栗子、香香姐~、是lisa呀~、喵大人、logo、花若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一百零九章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元景烁抱胸往外望。 他们现在就站在黑塔的第九层, 他们运气相当不好,直到他们破出魂念世界,云家老祖也没有找来外援, 相反整个金都都快被罗三娘弄成人间炼狱了。 魂念世界当场崩塌,但没有消散,而是重新化为一团光影覆在元景烁的刀上。 他们一出来,小楼西守株待兔的人一拥而上。 元景烁二话没说把刀捅进淬心塔里?,然后拉着?林然和云长清躲进淬心塔顶层,看着?那些人围在塔外气得头顶冒烟却进不来。 黑塔是邪修幽冥的本命法宝, 但黑塔的雏形和根基却是奚柏远的魂念, 而现在这份魂念莫名其妙融进他的刀里?,可以说淬心塔现在是有两个主人,他和幽冥各占一半的主|权,所以他能操控淬心塔重新建立结界。 元景烁:“那个叫幽冥的,元婴都碎了, 怎么还能活着??” 云长清沉吟:“他那样已经不能算活着,应该是修炼功法特殊,即使肉身元婴碎裂他也还能借助淬心塔附住一些残魂和意识,但他也不再是人了,现在只能算是淬心塔的器灵。” 不过?最多也就如此了, 除了随时可能消散的残魂和意识,幽冥甚至不能像其他器灵那样修炼。 他也就这样了。 尤其是现在元景烁进过?魂念世界,魂念里蕴藏的丰厚的灵力源源灌入他的身体,让他的修为不断大涨, 他的实力壮大,越来越将作为原来正牌主人的幽冥往外排挤。 元景烁觉得再给他些时间,他甚至能彻底炼化了淬心塔, 把它?完全变成自己的法宝。 可惜…… 元景烁轻啧一声,居高临下俯瞰黑塔下重重缠绕的血河,血河中大朵大朵紫色的紫晶花盛放,粘稠的河水像沸腾一样咕嘟嘟冒泡,那种腐蚀般的滚烫气流顺着黑塔攀升,让贯穿塔尖的刀都发出铮鸣。 元景烁皱起眉,他的刀被烧得很难受,这种不适也反噬到他自身。 “那女人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不攻上来。” 元景烁抹了把脸,汗液还是大颗大颗从体表渗出来,这对于身无尘垢的修士是很异常的情况,他转身坐到窗槛, 连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我还以为她会迫不及待来杀我们。” “也差不多,她是在炼化我们?” 云长清脸上也开始冒汗,他见识更丰富,此时就往外指:“你看,如果把这座黑塔看做炉鼎,这些血河当火焰,我们就是炉鼎里面的草药,这就可以看做一种另类的炼化方式…当然了,作为塔主人的你受影响最快最深。” 应激反应带来异常的烦躁和不耐,元景烁屈起长腿,扶着膝盖压住情绪:“她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手段?她一个元婴后期的强者,抬抬手就能碾碎我们。” “也许抬抬手就能碾碎我,但你可不是。” 这个时候云长清却也能笑得轻快,调侃说:“祖父说过?你身上有大气运,是天命之人,罗夫人大概也不想亲手杀你,被天道记上仇。” 气运这东西玄之又玄,他们这些普通修士不当回事儿,但也许对那些冥冥中隐约触及天道的至强者来说就不一样了 云长清说:“再或者就是顾忌林师妹吧。”不过?林然的伤还没有好全,也很难应付罗夫人。 元景烁却若有所思,放眼望了望四周,冷不丁说:“你说有没有可能,罗三娘是不想毁了淬心塔。” 把能一口生吞的草药非要大费周章炼成药汁,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样鼎不会?一起坏,而是他们这药汁是融进鼎里。 “为什么…你的意思是,幽冥?” 云长清愣了:“你是说,罗夫人是想炼化我们来滋补淬心塔?来滋养作为器灵的幽冥。” “本意未必是想滋养他,也许只是给他留条命。” 元景烁耸肩:“但可能是看我太厉害,再这样下去他连器灵都做不成,她只好变了主意,先用我们贴补贴补他。” 云长清:“…” 虽然但是,这么坦荡自己吹自己真的好吗? 云长清哑了一下,才回神质疑:“罗夫人会?这么看重幽冥?她之前都想放弃幽冥,看起来倒是很恨他。” “想放弃,到底也没放弃。” 元景烁只说:“之前也是她终究选择救幽冥,我们才有机会冲进魂念。” 云长清想想还真是。 “这是真爱。” 元景烁拍了拍手,浓眉挑高:“真好。” 云长清:“ …你想干什么?” 元景烁想干的太多了,他哼笑一声,正要说什么,余光无意往旁边瞥,就瞥到某个蹲坐在角落自闭的小蘑菇。 元景烁:“…” 从出来她就蹲那儿,蹲好半天了。 是伤心得太厉害,连活都不想活了怎么着?? 元景烁盯着她低垂的黑脑袋,半响舔了舔后牙,手臂一撑站起来向她走。 林然抱着膝盖,靠坐在墙角,低着头不吭声。 天一看着?她这样,心里?很复杂。 它?至今不知道当时一念之差放任奚柏远对林然说那些话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连它?在发现了端倪之后都心惊胆战,更何况是林然,一个比它?更处于弱势的任务者。 他们一直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战,渡过这个世界就是自由,但现在却突然被告诉、被一个任务世界里?的角色堂而皇之嘲笑,说她也不过?是局里?的棋子,将她整个认知掀翻。 如果这是一个局,如果他们拿到的故事线是假的,如果根本没有“退休”,如果时空局根本无意放他们自由而是故意将他们引进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 这是要把天翻了! 而且之后她还眼看着?奚辛和奚柏远同归于尽,眼看着?青州陨落,眼看着?悲剧按部就班的发生自己却丝毫无力改变。 这是要剜她的心! 天一知道这是多可怕的折磨,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历经无数世界的任务者经验丰富,看似永远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皮子下,可其实没有一个不是被压抑到极限,无不是在刀尖悬之又悬地跳舞,也许只是一个很微小很微小的偏差、甚至一点刺激,就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彻底崩溃。 否则它?也不会?换那么多任宿主。 如果可以,天一绝不想再给林然增加压力。 但是它没办法,那些话它?绝对没法说,只能通过?奚柏远的嘴一针见血指出来,那是最好的机会。 但林然现在这种反应,让天一很忐忑。 “…嗳。” 天一终于忍不住说:“你在想什么?” 林然怔怔回过?神,抬起头:“…我在想之前奚柏远说的话。” 天一心里?就是一咯噔:“这个…” “我总结 了一下他说的中心思想。” 林然说:“他觉得他被坑了,所以他疯了;他觉得我也被坑了,所以他嘲笑我。” 天一:“…” “他还觉得看透了我,觉得我飘了,把我一头从云端打进泥潭里?,得受不了,崩溃了,当场疯掉?” “其实他根本啥都不懂。” 林然唏嘘:“比如我飘不了的,根本都没有飘的机会。” 开玩笑,虽然她很咸、又爱偷懒,但做起任务从来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每个世界当期末考试过?,把每个角色当祖宗伺候。 “他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压力有多大。” 林然低着?头抠手指,嘀咕着?:“主角配角一个都不好搞,故事线乱七八糟,动不动就被雷劈,上面严抓严打,还经常有奇奇怪怪东西乱入……在这个神奇的行业里?,但凡想飘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上天了,飞得可高可高,这辈子都不用下来了。 天一:“…” 天一满脑子只有六个大字: 完了,妈呀,疯了。 天一恍恍惚惚,前途还无亮,宿主先疯了——这不完犊子! “能不能在心里?小点音量,你骂我听得到。” 林然不满:“而且过?分啦,我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天一:“——你这样告诉我你没疯?你他妈画风都变了!” 林然默默流泪也好,就算她现在崩溃倒地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天一都不害怕,看见她这样正常它反而止不住打激灵。 “要不你哭吧,好好发泄一下。” 天一捂着?心口:“不用顾忌我,不用啊,你就趴那儿哭,打着?滚哭,哭完了咱们再说话。” “我不哭,哭有什么用。” 林然抠指甲,怅然:“我的眼泪已经耗干,我的心脏已经冻结,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坚强的躯壳。” 天一:“…??” 头顶打下来一片阴影。 元景烁撑着?膝盖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头顶乌黑的小发旋。 “是怎么都缓不过?来了是吧。” 元景烁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微凉:“来,你在想什么,说来我听听。” 林然:“我在想这操蛋的世界,该狗日的怎么搞不死它。” 元景烁一个趔趄屁股蹲地上,微 凉的表情在脸上僵硬,一双凤眸睁圆,呆呆看着?她。 元景烁:“…你说什么?” “我说我好难过。” 林然叹气:“世界伤害了我,但我还要坚强,要用爱与宽恕洗涤它,还原它?本来的模样。” 元景烁:“…” 元景烁深深看着?她,扭头对云长清喊:“你会?治脑子吗?!” 天一心说这不是治脑子的问题了,这他妈得换头啊! 云长清一听赶紧跑过?来,就看见元景烁维持着?僵硬的后仰姿势坐地上,而在他对面,林然抱着膝盖抬起头,小脸白里透粉,一双杏眼清清亮亮,精神十足,看着?就又软又乖又可爱。 云长清脸上的焦虑渐渐变为迟疑,他看了看林然,又看了看元景烁那个标准屁股蹲,觉得元景烁才是更需要换脑子的那个。 云长清关切:“林师妹怎么了?” “没事儿,他开玩笑呢,我好得很。” 林然伸了伸手臂,把风竹剑拿出来横摆在面前,又摸出核桃,换了个盘腿的舒服姿势:“来吧,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在被炼化之前脱困出去——并打爆他们的狗头!!” “扑通。” 云长清一踉跄跌坐在元景烁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林然:Fight吧然然子,今天也是奋斗的一天! 天一:…妈呀,给宿主整疯了。 云长清(委婉):…林师妹确实有点问题。 元景烁(断然):治脑子!现在就治! . :,.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罗三娘快步推开房门, 就看见幽冥半跪在地上呕吐。 “咳咳…咳…” 他双眼暴凸,手掐着嗓子痛苦地呕吐,吐的不是血, 而是一滩滩粘稠的黑液, 它们腐蚀般的滋滋蒸出红雾,每一股黑液涌出来, 幽冥的身体就稀薄一分。 眨眼间他跪在那里,身上黑影起起伏伏, 看着已经没了人形。 看着这一幕, 罗三娘瞳孔骤然一缩,涂满丹寇的尖长指甲深深扣进门沿。 “怎么,你是要死了吗?!” 罗三娘大步走进去,满脸怒火,指着他恶毒地唾骂:“一个乳臭未干的金丹小子就能把你逼得如此狼狈!连你亲手炼的本命法宝都不认你!你还活着做什么?你个废物!废物!” “…咳…咳咳…” “咳…是啊。”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低哑,变成气息低弱的喘|气, 幽冥抬起头望着她,忽然低笑了声:“我是废物, 我就要死了。” 罗三娘一脚踹在他肚子:“那你就去死啊!现在就死啊!” 幽冥被踹得在地翻滚, 从嘴里喷出的黑液流满他的脸和衣领,让他看着狼狈不堪,可他仍是笑,就那么深深望着罗三娘。 罗三娘姣好妩媚的面庞因为怒火而扭曲,她这样冰冷狠毒, 但是幽冥仍然能看见,看见她眼底蔓延开某种说不出的情绪。 那种情绪让她看起来异常恐慌, 恐慌且脆弱。 幽冥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恐慌什么?她脆弱什么?他死就死了又不是她去死, 她怕什么?! 她已经是元婴后期的强者, 这百年费尽心机的筹谋,将整个燕州玩弄于鼓掌之中,问鼎之路近在眼前,到头来却还是放不下一个男人?! 原来她就蠢,这几百年过去没有一点长进,还是这么愚蠢又心慈手软。 不争气的东西,活该永远成不了大事! 幽冥心底一片冷漠,但不妨碍他露出笑起来,望着她,好像是望着心爱的情人,慢慢流露出一点说不清的柔情。 他低低唤她:“三娘。” 她表情冰冷,但他看见她微微放大的瞳孔。 蠢货。 “我要死了。” 他咳出黑色的液沫,喘一口气张开手臂,神色温柔:“趁我还没死,来,吃了我,我助你成半步化神。” 幽冥看见罗三娘骤变的脸色。 她的表情扭曲,说不上是震惊、怀疑、快意还是痛苦和绝望,他分不清,也许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但下一秒,他已经被掐着脖子拽起来,尖细的指甲扣进他脖颈,有着灼烧般的疼。 “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吃你,我还嫌脏了嘴。” 罗三娘咬开自己的手腕,微微泛紫的鲜血大股大股喷在他脸上,幽冥尝到腥甜的气味,他眼睛亢奋地扩张像狗一样贪婪去舔她的手肘。 她居高临下嘲弄看着他,直到他一团黑雾的身形终于重新凝出形,她掐着他下巴把他扯开,盯着他混乱的眼睛,冷笑着用指甲在他脸上划开血道:“你是我的狗,打狗还要看主人,我还没有折磨够你,一天我不许你死,你就别想解脱。” 罗三娘像甩垃圾把他甩在地上,转身破窗就向淬心塔飞去。 幽冥被摔在地上,看着罗三娘毫不犹豫冲出去的背影,眼神晦暗。 门突然被推开,小月端着一个碗怯生生进来,小声说:“公子,暗宫里都收拾干净了,这是按您说的提炼出来最后的东西…” 那是一碗红黑色半凝固的粘稠液体,因为被提炼得太过精纯,甚至呈现近乎剔透的晶莹色泽,还散发着热气。 幽冥因为小月的声音回过神,皱着眉夺过那碗液体,只随意看了一眼就仰头喝干净。 他心不在焉,没有仔细检查药液,甚至都没有心思审问一句它这一头连金丹都没到的弱小半妖,是怎么解决掉暗宫里那么多俘虏和侍卫还把东西送上来的。 小月始终柔顺看着他,看着他一饮而尽,眼神依恋而甜蜜。 蠢货。 …… 整个金都已经化为血海,罗三娘踩着血海来到淬心塔前。 小楼西仅剩的侍卫都等在淬心塔外,他们当时第一时间就奉命抓捕林然他们,但元景烁强制黑塔升起结界封|锁整座黑塔,这结界他们打不破,只好在塔外徘徊。 罗三娘眼皮子都没抬就把他们都吸干。 她培养那么多下属除了干活、就是为了到最后时刻做储备粮,这群蠢货杀不了元景烁,逼得她决定亲自动手,那他们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仅剩下的意义就是成为她的养分。 罗三娘手按在黑塔上,漆黑稳固的结界如同黑色琉璃破碎,露出黑黝黝的大门。 罗三娘冷笑一声,大步踏进黑塔,红河随着她步伐涌进黑塔,几乎是瞬间灌满了一重塔层。 淬心塔只能承载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当罗三娘踏进淬心塔时,那些迎面而来的光怪陆离的心魔幻影刹那化为飞灰,整个淬心塔剧烈地晃了晃。 光影消散,罗三娘转眼已经走到第六重,这时她抬起头,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青衫的少女静静站在阶梯口,秀美的容貌,平和的姿态,那柄竹似长剑被握在她手中,在光暗的交界反射出一线清冽流光。 罗三娘打量着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晃眼间觉得少女似乎有了些变化,又似乎没有。 罗三娘很快把那一点怪异抛之脑后,笑起来:“林姑娘,看来你的伤势好了许多,真是恭喜你。” “谢谢。” 林然抬起头,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往昔。 在罗三娘愈发妩媚的笑中,她点点头:“但你都杀了快一个金都的人,修为还是没什么精进,并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 罗三娘表情僵住,她怪异地看着林然:“…你说什么?” 林然好脾气说:“我说你真够没用的。” 罗三娘:“…” 罗三娘不敢置信:“你疯了?!” “没有啊。” 林然摇头,还对她笑了笑:“我挺好的。” 罗三娘:“…” 这样还叫好就他妈离谱!! 罗三娘闹不清楚林然怎么回事儿,却下意识警惕地后退两步,红河攀着黑塔往上,她稳了稳心神,冷笑:“我不管你怎么装神弄鬼,今天你们必死无疑…或者你识相就让开,我会先杀了那两个小子,若是他们足以让我突破元婴巅峰,看在万仞剑阁的份上,我也许可以放过你。” 林然很淡定地听着,摇头:“如果只是你自己,也许血祭金都和他们可以突破,但是你为了留住那个男人把太多力量灌给他,现在别说杀了元景烁和云长清,即使再杀了我,你也突破不了元婴巅峰。” 罗三娘表情一瞬扭曲:“你说什么?!” “你突破不了元婴巅峰的。” 林然冷静看着她:“九州也许可以对一个半步化神的邪修燕州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会允许一个血祭金都的元婴后期修士活着,你说强者为尊,可你到底成不了那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至强者,你赌输了,就必死无疑。” “…可笑!” 心底最害怕的事被说中,罗三娘涌上窒息般的惶恐,转瞬又被怒意和杀意取代,她猛地冲上去,红河溅起滔天巨浪向林然泼去:“几句妄言就想乱我心智,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就偏让你眼睁睁看我问鼎半步化神!” 林然一跃而起,风竹剑上挑开青色剑风,在海啸般的赤浪中生生划开一道口子,她不退反进,顺着破口直冲而过,迎面就是一朵盛放的紫晶花,摇曳的花瓣泛着腥甜的异香,让人一瞬目眩神迷,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地。 林然闭了下眼,手碗一折剑锋直接将惑人的紫晶花劈裂,乘势的剑风正劈向罗三娘,罗三娘不闪不避,却在剑风触及时化为一朵紫花虚影。 几乎是同时,赤浪狠狠撞在黑塔内壁,刹那间爆出可怖的巨响,整座黑塔都在震荡,嘈杂的声音震得人脑子嗡嗡作响。 林然摸着渗血的耳朵,随意把手上的血甩干。 “即使能短时拥有强大的实力,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罗三娘飘忽的声音玩味地笑:“林姑娘,我怎么觉得你的实力越来越孱弱了?你是不敢再那么肆无忌惮使用力量了吗?是你受到了什么限制,还是你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是的呢。” 林然又抹了下眼鼻冒出来的血:“被你发现了,你好棒棒哦。” 罗三娘:“…” 林然:“我是在夸你,你真的厉害,又敏锐又毒辣,虽然是个坏蛋,但特别有枭雄气质。” “…”罗三娘皮笑肉不笑:“谢谢。” “你真的很厉害,可惜是个恋爱脑。” 林然叹气:“我遇见的碰到男人就降智的女枭雄,都死了。” 罗三娘:“…” “哦,我没有特指你哦。” 林然补充:“这还是在夸你,夸你人性未泯,还有充沛饱满的人类情感,特别好。” 罗三娘二话没说把林然往红河里踹。 林然不打算再超极限地使用力量,她不能再让天罚劈了,上次天罚还能苟过,现在她知道得太多了,天罚百分之百借机弄死她。 她不能再任性作死了,她得惜命,得前所未有的惜命。 林然只好维持着元婴中期左右的实力,被罗三娘按着头打,被一条大长腿踹进红河里,比鲜血还粘稠的红色液体瞬间攀住她脚踝,庞大的吸力开始无孔不入地吸收她的力量,林然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红河真是和妖主的血河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她见过妖主的血河,可没有罗三娘这么荤素不忌,什么活的死的烂的臭的都往里扔,粘粘腻腻得满飘着人和半妖的残骸。 红河水刹那就滚过她小腿,顺着膝盖攀到大腿,像是沼泽死死把她吸在水里,林然勉强抽了抽腿换个位置,扬剑横拦正挡住罗三娘要掏向她丹田的手。 林然看着她活像十年没剪的尖长指甲,轻微倒吸了口气。 这面目表情太丰富了,丰富到冷血如罗三娘都忍不住黑了脸,骂她:“你是疯了吗?去一个魂念世界脑子都坏了?!” 林然摇头:“没有哦。” 罗三娘冷笑:“你——” “我没疯。” 林然笑了下:“但要不是这样,怎么抓住你呢。” 罗三娘瞳孔骤缩,下一瞬林然猛地挥剑往上一捅,那剑锋以骇人的凛冽气势贯穿她的丹田,罗三娘窈窕姣好的上半身刹那裂开成一朵巨大的紫晶花,那剑锋正捅过花心撕裂开红到发黑的血。 罗三娘呆了一呆,一息之后,整张脸都扭曲: “啊啊啊林然——” 脚下的红河翻起万丈波涛狠狠拍向林然,林然嘴角渗出血来,她侧脸避开罗三娘掏向心脏的利爪,按着她的肩膀把剑抽出,反手把罗三娘往塔顶推,同时放任自己顺着红河狠戾的拍击滚到黑塔边缘,黑塔内壁一瞬间虚无,林然毫不犹豫转身用尽全部的力量往外冲! 罗三娘猝不及防被推到顶层,眼看着林然跑出黑塔,一瞬的震惊后,眼神被嘲笑和杀意取代,她笑得欢:“你以为你逃得过,你——” 她被什么刺了一下眼睛。 她转过头,看见塔顶插着一把刀,刀身缓缓亮起了光。 那是什么? 罗三娘还没升起疑问,璀璨的金光就占满了她所有的视野,暴烈骇然的力量被压抑到极致然后—— 罗三娘瞳孔收缩,像是被掐住脖子,片刻的哑声后撕裂开耸戾尖叫: “不啊——” “轰!!” …… 林然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外跑。 她刚跑出去四个呼吸的时间,身后骤然爆出可怖的巨响,然后一股巨浪推着她往前冲—— 喷气式飞机上天的快乐也不过如此吧。 林然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血,发现擦了没用,就不擦了,看着小喷泉似一股股从嘴里喷出的血,在高强度的风速反作用下全糊自己脸上,眨眼给她糊得一脸血。 好极了,这是真的一脸血。 林然生无可恋被推着走,在天上飞了不知道多久,那股冲力终于减缓,林然被甩到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废墟里,她呸呸吐出嘴里的灰,摸出来疗伤的丹药一股脑扔嘴里,揉着肚子,感觉已经被挤成一坨的内脏和骨骼迅速修复,才呲牙咧嘴爬出来,辨识着方向朝约定的位置走。 她在河边见到了元景烁和云长清。 云长清还行,元景烁已经昏迷,浑身鲜血淋漓,气息奄奄,惨得比起她也不遑多让。 云长清表情很低落,看见林然立刻站起来:“林师妹你怎么样?” 林然虚得没力气说话,摆摆手坐到旁边,看一眼元景烁,指了指他。 “金丹有裂痕,万幸没有碎丹。” 云长清张了张嘴,声音低落至极:“但他的刀…刀碎了。” 林然没有说话。 刀客的刀,就跟剑修的剑一样,是唯一的、最珍贵的武器甚至伙伴。 刀碎了,反噬的严重伤势还不是最可怕的,林然更知道,元景烁的刀还是他从家中带回来的,一路从凡人界到修真界,可以说陪他从小到大,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来做引子吸引罗三娘的主意,元景烁趁机用自己的刀和封存的魂念引爆淬心塔,而云长清则负责把元景烁带到安全的位置,这就是她们商量的计划,唯一的那一线生机。 云长清很难过,林然知道他是个清正善良的年轻人,在他看来他是这里最大的,应该护着她们俩,却始终无能为力,元景烁这样他得很难受。 这种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林然拍拍他的肩膀,就在旁边坐下继续磕丹药。 一会儿闹不好还得打,她得赶紧多恢复些战斗力。 林然望着远方,淬心塔已经坍塌,滚滚灰尘漫天,看不清那边的情况。 太阳落到远山,余霞泼洒,元景烁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说得第一句就是:“成功了?” 云长清用力点头。 元景烁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摸了个空。 他的刀和淬心塔一起毁了。 元景烁顿了顿。 云长清满眼不忍:“景烁…” 元景烁闭了下眼,半响说:“我既然敢做决定,就不怕承担结果。” 不能把所有压力都让林然扛,能用一把刀换他们的命,也值了。 哪怕那刀再重要、再珍贵、再有象征,也得活着才有意义。 元景烁睁开眼,看见林然望着他。 他挑一下眉:“你怎么样?” 林然抹了把口鼻又往外渗的血,砸吧嘴点头:“还行吧。”反正是死不了吧。 元景烁望着她,忽然笑了下:“你这样真美。” 林然对着风竹剑反光看了看自己满脸糊血,怀疑元景烁现在比她疯得还严重。 唉,也能理解,毕竟碎了老婆的刀客,这可是情殇啊。 情殇的元景烁问:“罗三娘死了吗?” 林然摇头:“不知道,很大可能没死,不过一定伤得很重。”连地上嚣张的血河都渐渐枯竭了。 元景烁眯眼,看她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丹药,腮帮子鼓鼓,盘坐在那里认认真真梳理碎裂的经脉和灵气,披散头发掉了色,白发黑染料和鲜血灰尘乱七八糟糊在一起,遮住她的脸她也懒得整理一下。 从没见她这么认真修炼过。 美丽的,极致的,前所未有蓬勃到可怕的生命力。 元景烁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好歹把脸露出来,再多他也没力气了。 他顺着往后仰躺,重新枕着手臂,半阖上眼懒懒说:“歇半个时辰。” “然后结束这一切。”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罗三娘恨不能将林然和那两个小崽子碎尸万段! 但那种暴怒的杀意, 在她吐着血踉跄冲出去,转身看着淬心塔化为尘埃的时候,骤然凉了个透。 淬心塔是幽冥的本命法宝。 现在淬心塔毁了, 那幽冥… 罗三娘呼吸一窒, 想都没想转身就往小楼西跑去。 她的身体被炸得没有了人形,那些盛大的金光蕴含着极为霸道纯粹的力量, 就仿佛圣光对她体内的邪气造成前所未有的伤害,她的伤口不断被腐蚀, 体内的妖气被大股吞灭。 一朵朵紫晶花在她裸|露的血肉中盛开又迅速枯萎, 借此抵抗金光的侵蚀为她修补身体,交错的血河滚滚收缩汇入她脚下,化作紫晶花的养分,让她几乎变成一个被血液包裹的笨重丑陋的怪物。 罗三娘直接从外面撞进小楼西,她过于庞大的身体甚至让她破窗的时候跌倒在地上。 “夫人…” 她听见细弱的哭声:“幽冥公子…公子他…” 罗三娘猛地抬头,看见幽冥背对她倒在地上的虚薄身影。 罗三娘只听脑子“嗡”的一声轰响。 她几乎是呆滞看着他。 她是恨他的, 她清晰地知道,她一定是恨他。 她以前是爱过他, 他是她从少女时期对爱情的启蒙, 她那么认真地、纯粹地深爱着他,那是她肮脏的这辈子最最干净的感情了。 明明说好的相依为命,明明说好的不离不弃,可是他都忘了,他骗她, 他就那么践踏她的感情,利用她、算计她, 不断的背叛她, 轻描淡写地伤害她。 他毁了她身上仅有的天真的东西, 他让她再也没办法好好的爱一个人,她怎么能不恨他,她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可是她也知道,无论爱还是恨,她都需要他。 她需要幽冥,需要留住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意和恨意,那些贯穿她半生的过往和情绪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就像她的血和骨头无法剥离——幽冥死了,以后谁还能记得罗三娘的过去,谁还能知道罗三娘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他不能死,她不能叫他死。 罗三娘嗓子里挤出怪异的悲泣,她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疯狂扑过去:“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幽冥虚薄的身影一寸寸消散,罗三娘割开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把手腕切下来,猩紫的血泼溅在他脸上,她颤抖着把手腕贴到幽冥嘴边,神经质地念叨:“你喝啊…你不是想喝吗,我给你喝——你快喝啊!!” 男人已经化为黑雾的嘴唇轻微地蠕动,罗三娘另只手死死掰开他的嘴,鲜血终于顺着他嘴角淌进去。 感受着怀里渐渐凝实的身体,罗三娘嗓子绷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来,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多快。 罗三娘突然心里酸涩,甚至想哭。 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罗三娘看着他虚弱地吸着自己的血,另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把他更深地搂进怀里,下巴贴在他发顶,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欣喜地闭上眼,喃喃着:“算了,算了我认了,你别死,以后我不折腾你了,以后我——” “噗嗤。” 罗三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一只黑雾拳头洞穿她的腹部。 “…” 罗三娘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晦涩暗沉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睁开眼,复杂地望着她。 鲜血后知后觉顺着伤口溢出来,庞大的力量顺着他手臂灌进他体内,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罗三娘嘴唇开始发颤。 “你太蠢了。” 她听见幽冥异常嘶哑的声音:“…我说过别心软,别相信任何人,以前你做不到,几百年了,你也没有一点长进。” “愚蠢。”他说:“你有今天,死在我手上,你活该。” 罗三娘眼神有一瞬空白。 她有些茫然看着幽冥,好半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盯着他,死死盯着他,空茫的表情一寸寸变得狰狞扭曲。 “幽冥,幽冥。” 她念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嘶哑,像是含着血,恨得能扑过来撕开他的喉管生嚼他的肉喝干他的血。 “哈哈哈——” 她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疯狂又可怖:“你说的太对了!我真蠢啊,我真是蠢啊!!” 她这样大笑,眼中却淌出血。 罗三娘猛地一把掐住幽冥的脑袋,尖锐的指甲生生扣进头骨,爆出脑浆般粘稠的黑雾:“那就去死!那你就去死吧!” 幽冥瞳孔骤缩,他没想到罗三娘已经重伤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他毫不犹豫抽出手,罗三娘腹部喷溅出血花,他狠狠攥着那朵紫晶花包裹的妖丹,那缕早潜伏在罗三娘身体中的残魂疯狂搅动着,勾连着当年他灌进她体内的力量,冲荡的力量几乎把罗三娘整个人撕裂成两半。 但是那只叩住他脑袋的手仍没有放松,反而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意攥得越来越紧,两个人的力量彻底纠缠在一起,他无法占得上风。 这样下去他只会反被罗三娘吞噬。 幽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时他余光瞥见旁边瑟瑟发抖的小月,眼前一亮。 “过来!” 他厉喝:“帮我杀了她!” 小月浑身一颤,惶恐摇头:“不行的公子,不行的…” “快点过来!” 幽冥一咬牙竟然生生脱离自己的半边臂膀,化成一把近似镰刀的怪物肢体掉在地上,他厉喝:“用这个砍掉她的头!快!” 罗三娘尖叫:“你敢——” “快!!” 小月浑身发抖,在幽冥怒吼和罗三娘尖叫中终于缓缓提起那柄镰刀,然后好似不忍般用力往前一捅。 罗三娘和幽冥的表情同时凝固。 因为那把镰刀同时贯穿他们两个人。 “——你这个蠢货!” 幽冥被气得眼睛冒血:“我让你砍她的脑袋!砍她!” “嘻嘻。” 回应他气急败坏的是细细的嬉笑声,小月仰起头,竟然露出一张笑得甜美灿烂的脸。 幽冥怒骂声一窒,不敢置信看着它:“你做什么?!” “…你才是蠢货。” 罗三娘喘着气,不怒反而疯了似大笑出来:“哈哈哈,你居然相信了这个贱人,你竟然这么蠢,你都没看出来它吗?它不忠于我,它也不忠于你! 它就是条养不熟的畜生只想咬死主人把自己变成人!” “您最懂我了,夫人。” 小月咯咯笑:“夫人,幽冥公子真是个混蛋呢,他剜掉自己的魂魄让我喂给暗宫那些修士来控制您,他还故意利用您为他去找元公子他们报仇来削弱您的力量…他早算计这一天,您一直保护他,可他只想杀了您,占有您的力量。” “别听它胡言乱语。”幽冥神色一冷,当机立断对罗三娘说:“我们同时松手,先杀了这个贱人。” 罗三娘看着他,眼神奇异。 那种眼神让幽冥头皮发麻。 “…不。” 罗三娘扭曲地笑起来:“我已经松不了手。” 幽冥瞳孔骤缩,罗三娘猛然用力,幽冥的脑壳如同摔碎的西瓜迸裂。 “贱人!!” 幽冥整个人化为一团粘稠的黑雾扑向罗三娘,而几乎在同时小月扔掉镰刀,双手化成利爪生生撕开罗三娘的胸腹,纤薄柔软的嘴唇突兀张成獠牙的血口,一口吞掉罗三娘丹田处那朵包裹着妖丹的紫晶花。 “贱人!你宁愿把力量给这只兔子也不给我!” “是的呢夫人,我也很惊讶。” 小月舔着嘴唇,它的面目和身体在迅速变化,一重重钢针般尖锐的绒毛从体表长出又迅速被下层更坚硬的绒毛推出去,它秀弱的眉目变得愈发奇异的美丽,胸口的起伏变得扁平,细细的腰肢和纤长的双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果子熟透的清甜又糜|烂的味道。 它要成年了。 月兔是一种奇异的种族,它们卑弱、低贱,可以与任何生物交|媾,也可以诞下任何生物的子嗣,简直就像是自然专门为了欲|望和扩充繁|殖而诞生的种族,和野草、和花、和那些连脑子都没有的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这样的它,却在充斥着各种强大高贵血脉妖兽的暗宫里面,是活着爬出来的化形最好最稳定的半妖,唯一的成功品,才得以被罗三娘带在身边,当做心腹培养。 从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生来卑贱,却不会卑贱一生,它的身体里一定可以有力量,它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它一直在等,等到现在,等到成年的这一刻,身体才能承受最大力量的冲击,才有彻底改变血脉的那一丝可能。 它成功了。 它抓住了这个可能! 血河停止向罗三娘汇聚,而是滚滚向它涌去,它的脑袋被猛地掐起来,小月看见罗三娘已经没了人形的脸,它丝毫不怕,对她甜甜地笑着:“夫人,虽然您的选择出乎意料,不过您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罗三娘受伤太重,又被接连喂了它和幽冥两个人的残魂,她的身体已经被搅得七零八碎,她活不下去了。 “不过您这样识相,我大方决定对您以前欺负我的事既往不咎,给您一个痛快。” 小月弯弯眼睛:“至于我嘛,我会继承您所有的教诲和馈赠,好好活下去。” 罗三娘看着它,古怪地笑了笑。 “你就得意吧。” 她温柔摸了摸它的脸,笑着说:“小月,你迟早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和我一样以这种可悲的方式死去,我看着那一天。” “您在开什么玩笑,我可不会像您被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苦心谋划了几百年,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小月咯咯笑,猛然一口咬下罗三娘的胳膊,雪白小巧的牙齿大口咀嚼着血肉,囫囵吞入肚子里。 它满嘴的血,却笑着软软对她说:“夫人,您放心好啦,我会好好地活着,活成人上人,想要就有什么,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以后谁也别想再瞧不起我、别想再欺负我。” 是吗? 她曾经也是这么想。 那就等着看吧,蠢货。 罗三娘笑着用仅剩的手臂推开它,一把抱住扑来的黑雾,任由他疯狂绝望地撕咬自己的身体,只是温柔地紧紧地抱住他。 “我终究还是抓不住你。” 她笑:“那我们就一起死吧,只有死了,你才能彻底老实,才愿意安分的永远属于我。” 幽冥简直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你个蠢货!这个时候还——” “是啊,我当然是个蠢货。” 罗三娘笑:“否则,我怎么会一直爱你呢。” 从过去,到现在;从那个蝼蚁般的炉|鼎凡女,到现在怪物一样强大的元婴修士。 她就是没出息,就是忘不了他,没办法。 她就是爱他。 幽冥一滞,他疯了似地怒骂:“贱人!□□!蠢货!疯婆娘!你他妈简直有病,老子当年就该让你被他弄死,就该把你切碎了喂狗——” 罗三娘只是笑,笑着死死抱住他,身后巨力袭来,小月撕开她的喉管大口吞吃她的血肉,她踉跄着倒在地上,怀里的黑雾终于支撑不住,一寸寸湮没。 最后那一刻,罗三娘隐约感觉有什么反手抱住她,绝望地无可奈何。 他声音甚至带着哭腔的不甘怨恨:“我应该杀了你!我真后悔没早杀了你!” 罗三娘翘起唇角。 “…你赢了。” 她的脑袋被咬裂,在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她终于听见他说:“就这样吧。” “我也爱你。” 罗三娘笑着闭上眼,收紧手臂,黑雾融于她身体,红河翻涌而来,倒灌着将整座小楼西淹没。 …… 林然他们修整一会儿,等战斗力恢复些了,就往小楼西去。 “他们真的会内讧吗?” 林然忍不住问元景烁:“那个幽冥,真的会对罗三娘动手吗?” 元景烁气色不好,碎刀的反噬让他受伤很重,他咳嗽着说会:“那男人心高气傲、权欲熏心,不会甘于屈居罗三娘之下。” 林然吐槽:“罗三娘对他没得说,他还想要人家的命,那也太渣了吧。” “你对男人有什么误解。” 元景烁哼笑:“成大事不拘小节,为了登天路,一个女人算什么,真当天底下有几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别傻了,也就话本骗骗你们这些小姑娘。” 林然:“…” 这话说的,我看你也是个渣男的料。 “不过你说得对,不论情爱,罗三娘也对他仁至义尽,他恩将仇报,叫人不耻。” 元景烁神色冷漠:“等杀了罗三娘,再杀了幽冥给她陪葬。” 林然和云长清都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到了小楼西,就惊讶发现小楼西已经被红河淹了。 小楼西被淹在一片血海里,遍布金都的红河都往这里涌,看着气势磅礴。 “看来战况很激烈。” 云长清惊讶:“是他们同归于尽了?” 元景烁皱着眉,林然看了看,指向小楼西原址的位置:“那边有东西。” “去看看。” 林然拔|出风竹剑第一个冲过去,鞋底刚触到河面,红河却有意识般地自发散开一条路。 林然愣了愣,警惕地往前几步,就看见红河散开的位置,露出一抹亮眼的柔白。 那是一个人,一个背对着他们蜷缩着的…少年? 林然扬声:“你是谁?” 听见声音,少年动了动,像破壳的雏鸟,慢慢站起来。 林然才发现他很高,已经是成年人的身形,只是体态异常纤瘦,皮肤柔白,乍一看像个少年。 他转过身来,坦然舒展着纤瘦流畅的男性身体,一双琉璃般清纯漂亮的眼睛,慢慢扫视过元景烁和云长清,最后定格在林然身上。 “好久不见啊…” 他一眨不眨盯着她,忽而咬住指尖,甜甜笑起来:“然姐姐。” 无数红河匍匐在他脚边,贪婪地蠕动起来。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就是强大的滋味吗。” “身体每一寸都充盈着力量。” 白皙修长的体态伸展, 轻轻的满足的叹息:“比我想象得还更美妙…” 林然看着面前高挑漂亮的少…青…青少年,打量着他略有些熟悉的面庞轮廓,半响迟疑:“…小月?” 青少年收回快活打量自己的目光, 望着她, 弯弯眼睛,软软应一句:“然姐姐。” 林然:“…” 林然睁圆了眼睛看他, 从他的脸、喉结,平坦的胸腹到底下……呔! 林然猛地重新抬起视线, 保持只看他脖子以上可描写的位置, 满脸呆滞:“你…你不是,女孩子吗?” “以前是过。” 小月捻着自己一缕头发,轻描淡写说:“但我长大了,就可以变成男人了。” 林然:“…” 林然仿佛被一拳迎头爆击,眼前发黑。 这女的男的还可以变的?! “我不早告诉你这兔子不简单。” 天一沧桑点烟:“之前眼瞅着他胸一天天变小,我就觉得不对。” “我怎么知道是变性!我还以为她是为了勾搭男人特意给自己整成大胸萌妹, 后来不装了就变回平胸了呢!” 林然窒息:“你发现了你怎么不早说?” 天一坦然:“我不也不确定,而且我不是怕告诉你你受刺激吗。” “你现在告诉我更受刺激。” 林然一口老血堵在嗓子, 心想她是傻, 真的,她单知道胸可以变小,万万没想到还可以变出鸟——还带这么玩的吗?这正经世界也可以这么骚的吗?严打的时候都不带多审核一遍的吗?! 林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张嘴:“那确实是…确实是变得挺多哈。” 小月就看着她笑:“然姐姐惊不惊喜?” 元景烁一直沉默地冷眼旁观,听见小月的话, 眼神微微波动。 他敏锐察觉到小月态度的变化。 以前小月是不会这么明晃晃反问,它没有力量, 就像任何弱小的生物, 它更习惯于躲藏在阴暗处, 隐藏、观察、示弱、潜伏,刺探着时机不动声色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现在… 元景烁看着堂而皇之一眨不眨盯着林然的小月,又看了看那些像柔软的蛇匍匐缠绕在小月脚边的红河,眼神微暗。 林然心想惊喜是没有,惊吓倒是很多,但这不是重点,她咳了咳,往四周望:“你怎么在这儿,小楼西罗三娘…” “都死了。” 小月笑着说:“他们都死干净了。” 林然闻言一顿,看向他。 罗三娘幽冥死了不足为奇,但特殊的是罗三娘死了,整个小楼西都没了,小月却完好无缺站在面前,笑盈盈地,轻描淡写宣告他们的死讯——以胜利者的姿态。 林然想到曾在那所谓暗宫里看见的画面,罗三娘她们修炼的半妖功法通过彼此吞噬提高修为;小月也是半妖,罗三娘和幽冥死了,他活着,显然是他不知怎么渔翁得利,趁机把罗三娘他们吞噬了。 林然打量着小月,试图评估他的实力,但是她摸不准,他身上的气息不断浮动,像是一个刚成型的不稳定黑洞不断吞吐着周围的灵气,那些红河在他脚下起伏,压抑着某种暴虐躁动的波动。 “应该是他把罗三娘他们给吃了。” 天一说:“保守估计,他现在也至少已经有元婴修为。” 元婴。 如果林然没有记错,在她们进魂念世界之前,小月甚至还没有结丹。 从筑基到元婴,一次横跳,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林然感到后脊微微发凉,因为这种完全不符合规则的升级速度。 她突然意识到这种半妖功法的可怕程度超乎想象。 之前她只以为这种邪功虽然修炼速度快,但也必须需要一步步修炼,但现在看来,如果好好谋划,它竟然可以让一个筑基修士一跃成元婴修士! 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大部分人不会对仅是修炼速度快的邪功感兴趣,因为谁都知道邪功这玩意儿之所以是邪功就是又危险又后患无穷,除了别无选择的谁也不会沾这玩意儿。 但如果这种功法骇人到这种程度,那就另当别论,它传出去立刻会被所有人趋之若鹜——谁不想走捷径一跃成为强者?不必百年修炼也不需要到处历险寻找修炼丹药法宝,只要吞噬合适的强者就可以成为金丹、甚至元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但其实哪里有馅饼可掉,罗三娘和幽冥几百年明里暗里来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光是她见到的元婴强者就有慕容夏侯两族的族长长老,现在更是把罗三娘和幽冥自己甚至整个金都填进去,可以说吸干了燕州明面上几乎所有的顶尖强者,才成了一个笑盈盈站在她面前的小月。 而甚至这个小月,又是真的成功了吗?如果成功了,他身上力量的波动怎么会这么不安定,仿佛个一戳就要爆|炸的气球。 林然不觉得,但她知道,即使是这样,即使明知这种种隐患,但只要这种事例流传出去,九成九的人都会抵抗不住诱惑修炼它,不择手段渴望成为那成功的万万分之一的幸运儿。 林然沉默了下,看向元景烁云长清。 “然姐姐,你看他们做什么。” 小月却软声:“想说什么,你直接来与我说嘛。” 这下连接触不多的云长清都感觉隐隐异样,他下意识看向元景烁,看见元景烁眯了眯眼。 林然没想太多,她现在脑子乱得很,她揉了揉头,决定先把疑惑什么的都放放:“既然罗三娘已经死了,那金都之围也就解了…对了,你现在能控制这层结界吗?” 林然指了指天上的血红结界,这是之前罗三娘设下的结界,现在小月吞并她的力量控制这些红河,按理也该能解除结界。 小月看了一眼,说:“可以啊。” “那就好,得麻烦你把结界解除。” 林然望着四周一片血海狼藉,不由叹气:“也不知道金都现在还剩下多少人,这么大的烂摊子怎么收拾…” “可是我不想。”小月慢吞吞地接着。 空气一凝。 云长清看了看小月,背过手,手中不动声色运转灵气。 林然重新看向他,小月朝着她笑:“然姐姐,求人办事,光是这样可不行。” 林然:“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忘了,你以前可不少欺负我。” 小月叹口气,眯着眼睛,用撒娇抱怨一样的语气怅然说:“我还记得,那是在华阳城的时候吧,我不过处置了一个负心汉,你就凶我,你吓唬我,用剑指着我,说你比我强,我得听你的,否则就要杀了我。” 林然:“…” 好家伙,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竟然还记得,这是多小的心眼?! 林然哑口无言:“所以你是翻旧账,要报复我?” 小月:“你说呢。” “行吧。” 林然无言,破罐子破摔:“那你想怎么报复?我让你打回来。” 罗三娘已经死了,金都事情可以太平地解决,林然不想再节外生枝和小月起冲突,如果小月想报复,大不了她忍一忍让他打回来。 小月却弯着眼睛笑:“我怎么舍得打你。” 林然心想,你和我打架的时候瞧你挺舍得的,那爪子挠的,哗哗的。 林然只好说:“…那你想怎样?” 小月咯咯笑,突然冒出一句:“然姐姐,我成年了。” 元景烁云长清脸色同时一变。 林然一脸懵逼。 “我成年了。” 小月摊开手臂,就那么明晃晃展露着纤瘦而姣好的身段,他一眨不眨盯着她,浅粉色的嘴唇翘起来,慢慢地吐出气音:“然姐姐,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小月!” 元景烁冷冷说:“你别得寸进…” “所以呢。”林然莫名其妙看着他:“这是你裸|奔的理由吗?” “——咳咳。”元景烁被生生噎咳嗽。 小月却沉下脸:“然姐姐,你不要和我装傻。” 红河突然涌动着向她围去,小月大步走来,那张对于男人而言显得过于柔美的五官浮现出奇异的笑容,直勾勾望着她。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解除结界可以…” 小月咬住唇,轻轻喘了一下:“但是,你得做我的女人。” “滞!” “分开跑!” 一道符文在小月脚下骤亮,云长清默契扯住元景烁飞上天空,林然喊完转身撒丫子就跑。 小月挥手一条红河翻起吞了符文,无数红河咆哮着朝元景烁云长清追去,他自己则轻身一跃,一步踏出鬼魅般追到林然身后。 “我的妈!”林然迎风崩溃:“他追上来了。” 天一:“干|他丫的!” 林然:“我可能干不过他。” 天一:“那你就给他丫干。” 林然想当场扔核桃。 “不要挣扎了,然姐姐,我迟早会抓到你。” 后面传来小月娇笑的声音,他像是猫抓老鼠一样慢悠悠戏弄,声线却藏着阴森:“乖乖顺从我不好吗,否则要吃苦头的。” “你是不是有病!”林然简直悲愤,回头喊:“我是吓唬过你,三十年河西你现在逆袭了厉害了行吧我认了,我不是都说让你打回来了?!” “我不会打你。” 小月舔一下嘴唇:“我只想肏得你哭出来。” 天一:“!??” “!!”林然:就尼玛离谱! 林然当场被震惊全家,步子一个踉跄,后面锋利的爪子瞬间划破她衣衫后背,森冷的阴气透骨,纤长却有力的手臂瞬间勒住她的腰。 “我每天都想,每天都在想。” 她听见他控制不住地喘,语调亢奋地发飘:“你威胁我、吓唬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把你碾碎,有一天一定让你跪在我脚边,亲我舔我,我要让你哭,你往前爬,我要把你抓回来,让你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地求我。” 天一终于回过神来,倒抽口凉气:“好快的话——不是啊好黄的车。” “…”林然终于忍不住悲愤:“神经病吧你!!” 以前再疯也没成这样啊,再阴狠再病态到底是个软妹子,这变个性人都给整变态了! “不过我现在瞧你,又不舍得了。” 小月垂着眼睛看着她秀美的脸,白皙的脸颊有伤,渗着血,像温润的古瓷被划出裂痕,让人心怜,却更让人兴奋。 他像是被蛊惑,屈起手指去碰她脸颊渗出的血丝。 “你乖一点,我就不这么欺负你,等以后,你让我高兴了,我…” 他咬着唇,竟有几分羞怯:“…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林然:“!!!” “卧槽!” 天一震惊:“竟然真的能生!” 林然更震惊:“这是能生的问题吗?” “这可太是个问题了。” 天一迅速转变立场:“要不你从了他吧,不仅立刻解决问题还能白赚个崽,这你占大便宜了!” 林然转身一把把核桃甩小月脸上,拔|出剑就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奶奶也忍不了! “林然我|日你大爷——” 核桃惨叫着砸在小月脸上,瞬间给小月那张柔美的脸庞砸出一个坑,是真的坑,鼻子都砸歪了。 没错,核桃才是第一战斗力。 小月被砸得呆住了,捂着鼻子愣在那儿,林然反手把核桃捞回来,一剑捅向小月心口。 小月回过神来躲闪,风竹剑锋还是刮过他胸口,在细腻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 小月低头看着胸口的血痕,神色立时扭曲:“你伤我!你现在还敢伤我!” 林然老实说:“我打死你的心都有了。” “啊啊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月勃然大怒,他的脸和体表瞬间冒出无数尖锐的绒毛,指甲长为利爪,整个人的身形开始移位,向兽类变化。 林然一凛,果然没猜错,小月现在的修为甚至身体根本不稳定,想想也是,那么庞大的力量他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吸收为己用,只是撑出个架子,稍微受点刺激内体能量一混乱就可能崩溃。 小月形同疯兽向她抓来,那些血河也狂暴向她抽来,林然轻巧地避开,剑身不断格挡小月的利爪,她看着小月渐渐扭曲成兽型的面部轮廓有点无语:“都这样了你还打什么。” 小月赤红双眼,一双泛出兽性的凶瞳死死瞪着她:“你过来!” 天一先摇头:“这不中,生孩子中,人|兽可不中。” 林然想,她早晚被核桃气出脑溢血。 林然仰头给自己按人中,指剑对小月说:“你老实点,我不和你打了。” “你还敢命令我?!” 小月却不知被戳了哪根肺管子,红着眼睛又要发狂:“谁也别想命令我!我已经不是弱小的我,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都得听我的,都得听我的!” 林然额角青筋一根根地跳,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直接把小月踹到地上。 那些红河翻涌,突然放弃和林然纠缠,而是以小月为中心疯狂涌过去,瞬时包成一团血红的漩涡。 林然看得惊异,眼看着那些红河源源涌过去,一会儿遍布整座城的红河都被收归到这里,涌动着包成一个血色的茧。 林然看了一会儿,见动静安静了才下去。 下去的时候正好云长清拉着元景烁回来,云长清立刻问:“林师妹你怎么样?” “没事儿。” 林然无所谓,见云长清没受什么伤松口气,转头看见元景烁顿时皱眉:“你怎么样,你脸色不好。” 岂止是不好,元景烁脸色苍白得像雪,下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林然都怕他摔倒。 元景烁咳嗽几声,瞥过她神色熠熠不像受欺负了的样子,摆摆手,才看着那血茧:“他怎么回事?” “这像个茧。” 云长清打量着:“这些红河正在把力量往里面输送。” “破茧成蝶。” 元景烁冷笑:“等这茧破,不知道会孵出什么鬼东西。”声音隐有肃杀之意。 云长清有点无奈:“那怎么办,他好歹有点功劳,总不至于现在杀了他,况且我们也杀不了他。” 林然也没想好。 说实话,虽然小月说的那些疯话让她想打死他,但本身他们是没什么仇怨,甚至之前还有些交情,这次罗三娘幽冥死得这么干脆也是有小月的功劳,否则他们与罗三娘鱼死网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犯神经病毕竟不是伤天害理,但云长清元景烁的忌惮也有道理,林然也有点顾忌小月那种诡异的功法… 林然想了想,走过去,用剑柄敲了敲血茧。 表面缠绕的稠血立刻缠上剑柄,不过缠上薄薄一层血,林然却很用了些力气才抽出一点,这样看来,即使是她也很难破开血茧。 而且强力破开又会怎样,如果孕育的力量半途中断,会不会反而造成可怕反噬? 林然往外抽剑,血茧里猛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她手肘,里面传出咕嘟嘟冒泡的声音。 “等我!” 粘稠的嘶吼模糊不清:“…等我、等我出——” 林然无语,不等他说完另只手过去一根根掰开爪子,然后把那只长满绒毛的手塞回茧里:“行了,老实吧你。” 手被不甘地塞回去,血茧瞬间被封严实。 “这血茧应该没有危害。” 林然吸口气,转头说:“这东西我们不好处置,云师兄,您家老祖宗不是出去搬救兵了吗,不如等他们那些主事人回来让他们看着办。” 云长清点头。 然后三个人面面相觑。 元景烁说:“…所以,现在没事了?” 云长清和林然沉默了下,终于露出笑来。 “没事啦!” 林然望着天顶缓缓退散的结界,喜气洋洋:“我们只等着大人们回来收拾残局啦!” 元景烁点点头 ——然后眼一闭“扑通”往地上倒。 “景烁!”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被罗三娘祸害过一阵的金都, 可以直接拉去片场拍无人生还。 金都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修士都被抓去填罗三娘的坑,侥幸生还的小修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像老鼠一样苟且躲藏着,偌大个燕州主都竟然找不出一个主事的人。 元景烁重伤晕倒, 林然也不是管事的料, 好在还有云长清,他是云家少主又兼九门亲传, 无论是身份还是手腕都最适合这时候拿出来震场子。 金都的建筑基本都成废墟,好在云家府邸离得小楼西比较远, 云长清和林然勉强清出一块儿, 林然来照顾元景烁,云长清气都没喘匀就匆匆忙忙出去召集人马收拾金都烂摊子了。 元景烁躺在床上,身上不停地渗血,脸色苍白,其他倒看着还好,林然摸着他手腕往他体内探, 才发现他身体里坏得很厉害:全身的经脉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痕,如果形容的话, 整个人就像个被刮裂漏风的米布袋子, 外面看着好,里面都快漏光了。 丹药不多了,她把最后两颗回春丹喂给他,用元气顺着他经脉给他梳理灵气,但前脚梳理完的灵气后脚就被冲散, 无数浮动着金光的尖锐灵气在他体内霸道地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破的破裂的裂。 林然:“…”好啊, 知道是怎么成的破布袋了。 “他身体里缺东西。” 天一冷不丁说:“不只是那把刀碎了的反噬, 那刀和他有更深的牵连, 刀碎了,他身体就缺了东西。” “什么东西,是这个吗?” 林然说着拿出一个小玉盒,打开看里面浮动的绚烂光影。 林然后来又特意去淬心塔翻过,淬心塔被炸成尘埃,元景烁的刀碎得干干净净,但这团覆在刀上的魂念愣是顽强地没消失:“只剩下这个了,奚柏远的魂念碎片,但不应该和元景烁有关系啊。” “这魂念和之前不一样了。” 天一看了看,说:“我怀疑它里面融入了元神碎片。” 林然一愣,再定睛去看,果然是不一样,原来的魂念呈现斑驳的色彩,乍一看绚烂,但颜色乱得让人莫名不舒服,但现在这团魂念却呈现明亮的金色,是那种流淌的黄金般纯正的金。 “元神?” 林然诧异:“你是说元景烁有元神,元神碎片还被封在刀里?” 元神是个有点陌生的字眼。 人族修士有肉身、有三魂六魄,而到金丹期会结金丹、元婴期会化出元婴,这三种东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修士,一般来说当然以金丹和元婴最重,肉身可以重塑、魂魄残了缺了一时也死不了,但金丹元婴毁了,修士就得挂掉,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事实上,当修士修炼到某种境界,或者寻到什么天大机遇,他们是可以有极小极小的机会,将三魂六魄融为一体,这融成的东西,就叫元神。 元神不能增强修为,甚至对修士的修为和寿元会造成巨大的反噬,但元神有一样好,元神可以夺|舍。 说到夺|舍,林然就不由想起当初云天秘境时,东海雾都之主瀛舟就曾经夺|舍温家公子的身体,意图杀晏凌逆天命,但现在想想那也不算正经的夺|舍,瀛舟是海雾生成的精怪,它当时自己的肉|身还在,只是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暂时占有了温绪的身体,与其说是夺|舍不如说是弄了个暂时的傀儡。 真正的夺|舍,是可以完全取代另一个人活下去的。 “我觉得不是。” 林然摇头:“夺|舍有太多限制,如果是夺|舍,哪怕再匹配的身体,必然出现新魂魄与原主肉|身有隔阂、学识经验远超经历等等古怪现象,但元景烁都没有,从孩童到少年到如今,他就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长大的,这些是装不出来的…总不会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夺|舍过,也没听说过夺|舍还能失忆。” “我没说他是夺|舍。” 天一:“连元神都有了,万一能转世。” “转世?” 林然惊讶:“这比夺|舍还不靠谱。” 夺|舍好歹能看见,成功了失败了当场就能知道,但转世这东西可说不清——事实上这世上是不是真存在转世都不知道呢。 修士死了,少数生前作死到魂飞魄散,少数因为强烈的执念堕入幽冥黑渊,极极少数至尊大能或者像邪修幽冥那样通过特殊功法侥幸残留一缕残魂,至于剩下九成九的修士普普通通地陨落按说是要转世,但到哪儿转世,转世到什么时候成什么样子,全都没有人知道,甚至到底有没有转世都没人确定。 所以说转世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也就比魂飞魄散听着强点,要不是死到不能死了谁乐意去?但凡能留下一缕残魂的修士都不惜日后魂飞魄散也是要留下残魂图现世苟命的,更别说能修成侥幸元神,那就是多半条命!肯定要在死前用掉,好说歹说得找具身体强行夺舍一波试试再说,没听说谁还特意留着等转世,擎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是怎么着。 “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 天一说:“如果他真的是大能费尽心思用元神转世,那他身上的大气运,握住核桃时发出的主角白光,还有他那把刀和种种怪异…啧,你就琢磨吧。” 林然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的有道理。” 林然下定决心:“你等我问问他。” 林然给云长清发了条传讯符,然后上手就啪啪拍元景烁的脸:“嗳嗳,景烁醒醒,醒醒了嗳。” 天一:“…” 林然拍得贼使劲,还催魂儿似的叫,元景烁是个死人都得给折腾醒,等他浑浑噩噩半醒,勉力睁开眼,林然已经摸出他的小匕|首挽袖子在他身上比划。 元景烁:“…你想干嘛?” “你终于醒了。” 林然看他终于睁眼,大松口气:“我招呼你半天没醒,我琢磨着是不是捅你一刀给你疼醒。” “…” 元景烁又闭上眼,林然嗳爱叫着“别睡”,把匕|首插到他脸边,刀身就擦着他耳朵,寒气森森。 “…”但凡元景烁有一点力气,他能当场和她表演四分五裂。 “我知道你很虚弱,我不是故意折腾你,但是你现在一直在流血,都流一床了,止不住。” 林然委婉说:“我怕你睡着睡着,就没了。” 元景烁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 “别客气,你打起精神就好。” 林然以东北坐炕的娴熟姿势坐到床边,和他唠嗑:“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你这个伤势得尽快处理,但我们搞不了,所以咱们现在得启程去济慈堂找医修给你治,还有这个东西…”林然抬起玉盒:“这是你的刀留下的东西,你看对你有用吗。” 元景烁对于九门之一的济慈堂没什么反应,看见那里面金色的光影,眸色微沉。 林然看着他,觉得他对自己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什么。 元景烁伸出手,林然提醒说:“这里面还有奚柏远残存的魂念,虽然早已经失去了主人的意识,但我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元景烁说:“我知道,没关系。” 林然不再多说,把玉盒递给他。 元景烁直接伸手握住那团金色元神,薄唇张开,竟然一口吞了下去。 “…嗯!” 他身上爆出金光,浓眉死死拧着,像是强忍着剧痛。 林然摸出来帕子团吧团吧给他咬着,他偏头避开,却反握住她手腕,沙哑对她说:“医修对我无用,我得回家。” 林然听他提起过他似乎出生在什么村族里,赶紧说:“你家在哪儿?哪个凡人界,还是雪山那边吗?我这就送你去。” 元景烁摇摇头,顿了顿,突然低头在她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林然感觉手背一疼,等元景烁抬起头时,手背已经显出半圈清晰的金色牙印。 “你往外走,随便进附近哪个凡人界的结界入口,然后一直往前走,别告诉别人。” 元景烁脸色苍白,长发披散,衬得人很是消瘦,声音越来越低哑:“…我撑不住了,辛苦你。” “客气啥。” 林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放心吧。” 元景烁看了看她,勾唇笑了笑,然后一头栽倒。 林然扶着他坐起来,看着元景烁昏沉的眉目,叹一口气。 天一也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然后天一就看着林然轻轻松松把他甩到身后,手臂反向架住他的腿,往起一站行云流水就往外走。 “…不是。” 天一看着随着林然一路走元景烁那双一路在地上划拉的膝盖:“你不觉得阻力有点大吗?” 林然茫然:“不觉得啊。” “不觉得个屁!” 天一怒声:“什么鬼样子,抱着!好好抱着!” 林然只觉得天一莫名其妙,到底换了个公主抱:“那这样行了吧。” 天一不说话了。 林然只当它满意,抱着元景烁往外走,走到城门边,正遇上云长清。 云长清收到传讯匆匆赶来,一抬头,先看见个横漂的元景烁,低垂的脑袋搭在林然肩膀,林然打横抱着比她长两个头的男人,像抱着个大玩偶,被元景烁的头发挡住视线,她胡乱把他头发往后一撩,歪着头认认真真看路往前走。 云长清有一瞬失语,然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就走?” “对,他伤得太重了。” 林然望向远处的血茧:“你这里一个人撑得住吗?要不等我送他去回来帮你?” 云长清说:“没关系,我已经和老祖联系上了,老祖与圣贤学宫的长老正在赶来,这两日就能到。” “那就好。” 林然想了想:“云师兄,我想麻烦你件事,若是哪天我师门的师兄弟找来,你帮我带一声好,我送完景烁就不回来了。” 云长清一愣:“你不等他们?要去哪儿?” 林然说:“去哪儿还没想好,但我暂时不回剑阁,我要四处走走…我挺好的,你与他们说他们该干嘛干嘛,不用担心我。” 云长清看着她,她目光清亮,神色却沉静,看不透在想什么。 明明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平日里鲜活又明媚,像照在手心的阳光触手的真实,但有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她其实很远。 她静静站在遥远的尽头,望向的目光,像透过幽静的夜雨重雾,朦胧又辽远,让人永远看不真切。 “在成庄斩妖大典时,妖主曾突然出现,无缘无故要杀我们所有人。” 云长清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林然看他,他笑着说:“我们自然是奋力反抗,多亏剑阁北辰法宗与各门联手,才保得我们性命,妖主有事离开,只留一句“让我们别后悔”,那时我们只觉得可笑,他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我们难道就乖乖任由他杀吗?” “可如今,我看着这金都满地疮痍,生灵涂炭,又不免再想。”云长清说:“若是那时真能斩杀了慕容夏侯两族主力,又把罗夫人逼出原型,那金都就不会被血祭,祸患被消弭于襁褓,固然当时多死了些人,可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惨状了?” 林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有些惊讶,半响轻轻摇头:“谁也不是先知,能料到今日事,当时的罗三娘也未必没有后手;反倒是妖主真要无缘无故杀那么多燕州修士,人族与妖域闹起来才是大祸呢。” 云长清便笑了:“我也这样想,谁也不能看见未来,谁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举动,会改变未来的什么,又是好是坏。” 云长清说:“既然如此,又何必压在心上时时自扰,倒不如放轻松,该做什么做什么——至少现在罗三娘总是死了,金都也会重建,事情不会更糟,就总是会变好。” 林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安慰她。 事情不会更遭,就总会变好。 她看着云长清,好一会儿,笑起来:“我明白,谢谢云师兄。” 云长清也笑了,退后几步让出城门:“一路顺风,口信我会给剑阁带到,我这里还忙,就不多客气送你,等来日我们好好再聚。” “好!” 林然走出城门,回头看,云长清遥遥与她挥手,宽袖云襟,世族的兰芝风范中,又一派温润如玉的干净。 天一赞叹:“果然天下英雄不可小觑,这年轻人资质不算拔尖,但这样通透的心性,将来前途无量。” 林然笑:“我也觉得。” 在离开金都城的刹那,林然突然感觉元景烁一震,金光再次闪烁,她手指一烫。 林然垂眼,看着自己从魂念世界中带出来的储物戒指化为飞灰。 能搭成小木屋的弥须法宝,钓文鳐鱼的灵髓晶,煮鱼的大炉|鼎,漂亮的发带、簪钗、食盒,还有两盏花灯。 一盏奚辛送给她的桃花灯,一盏她送给奚辛的猫咪灯,都在她这儿。 奚辛让她替他拿着的猫咪灯,就再没来得及收回去。 林然握住元景烁的手给他梳理体内又崩溃的灵气,余光瞥见小木屋和花灯碎为灵光,所有来自魂念世界的痕迹都湮没无形。 林然收回目光,一心一意给元景烁梳理灵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世界不会变得更糟,就总得变好。 过去的已经过去,没工夫也没必要顾影自怜、悲天悯人,真正的未来在脚下,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做。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林然抱着元景烁, 离开金都之后就往最近的凡人界结界走。 九州大陆各个州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漩涡结界,穿过去就会进入凡人界,林然一直听说过, 但自从回到修真界要么在被追杀的路上要么被卷进各种破事儿里一直没机会去看看。 林然在一处山涧边找见了一片漩涡, 漩涡有的大有的小,像夜空星河中无数闪耀的星星, 据说越大的漩涡通往的凡人界越高等广阔,对修为的限制也越小, 格外大的漩涡规则甚至可以承载金丹期的修士。 林然挑了其中最大的一个, 按照元景烁的嘱咐,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踏进去。 空间一片扭曲,林然看见了两伙身着不同军装制服的士兵,他们正拿着枪躲在战壕里相互激|战射击。 原来是碰上打仗的了,小意思…等等! ——军装?战壕?枪? 林然震惊得险些没把元景烁摔地上,她下意识往前迈两步, 手背忽然一烫,面前光影再一次扭曲, 从脚下蔓延出一条长长的小径, 一直伸进尽头看不见的混沌中。 林然停在那儿,犹自惊魂未定问天一:“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我看见他们在打|枪。” “是不是枪?” 她表情风中凌乱,语无伦次:“那种原始的火铳?我没认错吧?” “我也怀疑我瞎了。” 天一也满脸被震撼全家:“妈的,我还看见了大|炮!填□□的那种火|炮!” 修□□出现火|枪大|炮?就他妈离谱!! “这里怎么会有大|炮呢?” 林然三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一时间再次回想起被高中历史支配的恐惧,恍恍惚惚:“炼丹造出□□, □□是四大发明, 科学技术的发展, 是西方工业革命还是南方资本|主义萌芽的诞生…” 天一:“…” 天一一个系统都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什么玩意儿瞎鸡儿扯淡,这老多年翻来覆去上的初中高中历史都上给狗吃了?! “行了别琢磨了。” 天一对林然的脑子没指望了:“先往前走,救元景烁的命要紧。” 林然回过神来,看看怀里仍然昏昏沉沉的元景烁,赶紧继续往前走,越想越不对,忍不住问天一:“你记得楚如瑶的原故事线里有提凡人界孕育出近现代社会雏形吗?” “没有!” 天一断然说:“我记得的剧情里完全没提过这茬儿,《问剑》就是本古典修真,纯正的古典修真!” 什么叫古典修真,简单说就是纯粹古代背景下的的探险打怪修炼升级,没听说哪家古代修仙故事里还有热武|器乱入的,更何况刚才天一惊鸿一瞥看见的东西就远远不只是一点热武|器的问题——粗制的火铳和炮不算什么,但它背后隐含的是科技!从修真到科技,也相当于人将对“注重自身实力的强大”转向“通过探索外物的发展来反哺强大实力”,这之中反衬出的潜在社会体制和意识状态,在根本上是与“修真”这个世界基础法理背道而驰的。 天一这么多个世界的经验来看,不同的世界,别管是正经成熟的大世界还是粗陋不成熟的残缺小世界,每个小世界都有个核心重点,那是构成世界的基石,就比如楚如瑶来自的古典修真体系于之沧澜界;甚至是那种臭不要脸的海棠市小世界,一开始也得是基于女主角的啪啪之旅这么个核心世界观构建的,只不过是看未来能不能扩展壮大成真正的成熟大世界的问题。 每个世界有不同的核心,但一个世界发展得再大、再壮阔,根本核心只能、或者至少一个阶段只能有一个,就像水果拼盘和红烧肉,单吃都好吃,先吃哪个后吃哪个也好吃,但把红烧肉同时强拌进水果里就是黑暗料理!那不仅仅是扰乱了世界背景,往深了想这种设定根本是违背了世界存在的初衷,动摇的是世界的根基! 管中窥豹,那个凡人界已经让天一有种不祥的预感,它面上淡定,心里却想好等送完元景烁必须让林然再去好好看一眼,看看这个凡人界怎么会变成那样,是特例还是许多凡人界都出现这种问题。 “我看这个世界天道是疯了。” 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没一件让人痛快的,天一越想越火大,忍不住冷笑:“一而再再而三地瞎折腾,这对它有什么好处?啊?损人不利己倒霉的只是它自己!” 林然想,可不一定是这个世界天道自己乐意的,没有谁会傻到自残,天道这么做,只能是被某种外力逼迫迫不得已。 那谁是那个外力呢。 林然心中有一个猜测,但不能宣之于口,她需要更多的线索。 越走越远,周围混沌愈重,林然莫名有些不安,她把元景烁放下来让他搭着她肩膀,空出一只手握住风竹剑,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这时,她感觉扶着的元景烁全身突然颤了颤。 “景烁。” 林然:“你醒了吗?我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你看我走得对嘛?” 元景烁没有说话,他垂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脸,林然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却能清晰感觉他不住地轻颤。 “怎么了?是伤势又重了?” 林然停下来转头要去看他:“来我看看——” “林然。” 元景烁突然沙哑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没有家了。” 林然呆了呆。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很多很多的可能,震惊望着元景烁,慢慢的,眼神转为无言的哑然。 元景烁没有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地低低:“那只是个梦,对吗?” 是梦吗? 如果他真觉得只是个梦,还会特意说出来想要她的认同吗。 林然心头沉重,不知道说什么,只沉默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小径的尽头,他们身上亮出金光,穿过一重金色的结界。 林然看见了一个僻静质朴的村落,还有血。 很多很多的血,晕染开冰冷的暗红,许多张面孔,男人女人,老人抱着孙孙,丈夫抱着妻女,他们的尸体仿佛一瞬被时间凝固静静倒在地上。 他们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狰狞的伤口,还维持着生前逃跑的姿势,可以想见他们是怎么在摧枯拉朽的追杀中接二连三倒下… 这应该是一场残酷又普通的屠杀。 但林然看着他们的面孔,却发现他们脸上没有死前该有的绝望、怨恨和恐惧,有悲伤、痛苦,但更有种近乎释然的安详。 那种安详,就像早早就准备好了,等待着这一天。 林然看向元景烁,元景烁凝望着前方,眼底空空落落,没有焦距。 他的手臂从她肩膀放下来,林然没有强求,看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体虚弱,步子踉跄,每一步的脚印都渗着血,走得慢,却从未停。 元景烁走过的地方,凝固的时间重新流淌,尸体和鲜血仿佛被风吹散的黄沙,一寸寸湮为尘埃。 元景烁没有回头、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他就慢慢地走,那些飞沙吹在他身上,林然跟在后面,恍惚看着那黄沙把他塑成一座金色的雕像。 她看着他推开尽头的一座朴素的木门,迎着光,一个苍老的老者拄着拐杖跪坐在中间的垫子,他一身肃穆的正袍,双目睁大,松弛苍老的眼皮尤自撑起,至死仍炯炯期待凝望着门口,余霞照亮他身后满屋的牌位。 元景烁怔怔看着他,半响,累极了似的慢慢坐在他前面,捂着脸低笑。 “我也许早该知道有这一天。” 元景烁说:“我该知道,他们从很久很久,就在等待这一天。” 林然站在门边,扶着门沿抿唇望着他。 元景烁仰起头,不知道在和她倾诉,还是单纯地喃喃自语。 “虚山穆苍氏,代代隐世,代代传天谕,总有人垂涎他们预知天机的能力,羡慕他们是受天道厚爱的一族,觉得他们手里藏着多少至宝和秘密,可那些人都猜错了、他们费尽心机杀了人、却不过是一场空,谁又知道,穆苍氏既没有至宝、也没有化神的天机,他们唯一的最大的秘密,却是让他们全族一代代守候,直至今日,以全族性命,送我上青云。” 他们代代静候等来了他,教养他、赠他宝刀,把他放飞出去展翅,等他回来,又以这一场心甘的赴死,彻底抹去他所有的后顾和留恋。 元景烁想笑,他也真的笑了。 他笑得咳嗽起来,唇角又涌出血,染红了衣衫,元景烁摇摇晃晃站起来,拿起祠堂那盏从未熄灭过的蜡烛,用烛火慢慢点燃了周围的牌位和祭台。 林然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劝阻。 祭台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将幽暗的祠堂找得恍若白日,元景烁转过身,最后走到至死仍跪着不愿闭眼的老族长面前。 他小时候懵懂向老族长下跪,老族长从来拦下他,绝不许他跪,他不解、甚至仓惶。 他也想像那些同龄的小辈一样乖乖给老族长下跪、磕头,说吉祥话,被老族长笑眯眯拍拍头,发一块羊乳做的甜甜奶糖,而不是永远站在众人的中间,抱着那把比他还高的刀,被老族长被所有人,被他们弯下腰用那种看着希望和神明的目光殷切又疏离地仰望着,却甚至没有人敢牵一牵他的手。 他不想当希望,不想当神,想当个能被拍头能吃得满嘴糖渍的小孩子。 但今天,他终于能认命,能静静站在老族长面前,垂眸俯视他脸上殷殷期待的表情,伸出手,用手掌轻轻阖上他强撑的眼睑。 “我会去寻找真相。” “如果照您说的,苍生需要我,到那一天,我会担下我的使命。” 老族长的眼睛终于闭上,干扁的嘴唇都似流露欣慰的笑弧。 熊熊大火中,元景烁慢慢倒转蜡烛,蜡油滴在老族长的尸身上,让他燃烧。 “你们辛苦太久了。” “谢谢。” 元景烁笑了下:“穆苍氏,从今天起,你们终于解脱了。” 接下来的路,他会一个人,无惧无畏地走下去。 林然往后退,看着整座祠堂化为火海,那火势顺着街巷蔓延将整片小世界燃烧,燃烧的空气中飞出千千万万细碎的黄金火焰的金沙,它们化成星河般璀璨的金带涌向那火焰中劲瘦挺立的背影,他衣衫猎猎作响,金色符文透过后背勾勒闪耀,有那么一瞬,林然恍惚看见他整个人化成了一把能裂天的刀,霸裂欲劈开整片苍穹。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刀。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金都。 云长清匆忙抽身回来, 拾级而上,沿着长廊走几步,就见前面站着几人, 为首两位两人正说话, 其中老者慈眉善目,正是云家老祖, 另一人却是容貌温婉端正的青年人,身形俊拔, 着一身素雅长袍, 衬得君子如玉,唯有那雄浑的气势,显出非一般的威重。 云长清拱手:“见过太颜师叔,老祖。” 太颜长老与云家老祖正说着话,两个人神色都有些滞涩,见云长清过来, 才露出些笑容。 “金都之难,长清当立首功。” 太颜长老看着云长清袖手而立, 神色疲惫, 但眉宇间比之前离宫时更添几分成熟、目光清澈愈通透,欣慰点点头,对云家老祖说:“你养出了个好孙儿。” 云家老祖笑:“老朽着实惭愧,长清虽生在云家,却长在学宫, 要说能有今日造化,离不开学宫诸位师长的教诲。” “这是应该的, 凡是我学宫弟子, 无论出身, 都会一视同仁、悉心培养。” 太颜长老知道云家老祖的隐忧,笑道:“更何况长清是个好孩子,宗门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这次我出来前,掌门还特意叮嘱我务要将他的弟子全须全尾带回去,万幸长清没事,可叫我放下心来。” 云家老祖听了,也暗暗松口气。 慕容夏侯家族灭,他又受了重伤,这时来自九门的圣贤学宫的支持对于他云家甚至燕州都极为重要,太颜长老的亲近足以代表学宫的态度,他总算能松口气。 云长清却道:“弟子无能,此次侥幸生全是种种机缘巧合,尤其多亏了元弟与万仞剑阁的林师妹,若没有他们,此时云清怕是已经死过千百次了,万万不敢居功。” 太颜长老惊讶:“那个元姓小子我倒是听说过,是受金雷的大气运者,只那林姓丫头,来自剑阁…莫不是江剑主的弟子?” 云长清:“是,林师妹师从万仞剑阁江长老。” “原来是她…” 太颜长老恍然,想想前些年云天秘境发生意外,给江无涯的弟子弄丢了,江无涯竟亲自出山找人,随意点了点头,不免感慨:“你们这些小家伙是运气好,能在元婴后期的邪修手上逃得一命,便是机缘巧合,也是气运深厚,是老天都在帮你们。” 太颜长老只当元景烁用本命刀炸了淬心塔从而挫伤罗三娘,而罗三娘又被幽冥和小月黄雀在后携手算计,落得个魂飞魄散,小月体力不支自缚成血茧,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这当然也不算错,只是被微妙地隐没了一些东西。 云长清嘴唇轻微动了动,到底没有把林然有元婴修为的事说出来。 他知道林然拜在江无涯座下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年,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弟子,再惊才绝艳也只可能有金丹修为,他不知道林然的元婴修为是怎么冒出来,她能一跃达到元婴中期甚至后期的修为,简直超脱常理,云长清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事,要么是她有秘法,要么是她的体质特殊,但无论是哪一种秘密,只要暴露出来,一定会带给她天大的麻烦。 怀璧其罪,云长清深知人心险恶,他不知道万仞剑阁和林然的师长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但保险起见他这边先为她遮掩,好在当时没什么人看见,八分真两分假,春秋笔法就糊弄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是万幸。” 太颜长老望着四周死气沉沉的景象,叹口气,看向云家老祖:“与你说老实话,金都成了这样,你们云家与燕州元气大伤,其他州府恐怕会起波澜,我镇得了一时也镇不了一世,你且做好准备。” 云家老祖神色一黯:“长老有何指点?” 太颜长老说:“若按我的意思,你可以割些城池让与相临几州,我再代表圣贤学宫为燕州撑一撑场面,这一进一退,或可保燕州百年太平。” 云家老祖眼神有些沉痛,却也知道太颜长老说的是当下最合适的办法。 原来燕州三族并立,两位元婴中期、加上他这个离突破元婴后期一步之遥,才能坐稳燕州,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还受了伤,百年恐怕突破无望。 一州之主,既是权力,更是震慑,说到底最根本的是实力,就如罗三娘若是再足够狠心问鼎元婴巅峰,就算屠了金都声名狼藉都可以继任燕州主,现在的云家老祖却没有实力守下这么大片的燕州,圣贤学宫作为九门的世外势力也不可能长久帮云家守燕州,那么为了平息可能的觊觎和纷争,在风波发生之前分割出较小的利益喂饱那些豺狼虎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各州的疆域本也不是固定的,要往万年前还有过成百州府的裂土割据,那时候才是真的乱世,也就是这几千年才在三山九门的鼎力支持下十州…九州的格局才渐渐稳固下来,今天燕州的疆域也不乏之前盛时从其他州抢过来的,风水轮流转,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这也是好事。” 太颜长老提醒:“咱们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你也不是没瞧见,之后局势怕是要乱,你把烫手的山芋多扔些出去,反倒能落个清净。” 云家老祖本满脸忧虑,听了反而神色一凛,说:“是我着相了,多谢长老提点。” 云长清看太颜长老与老祖语气别有意味,想到他们来时远比预估晚得多的时间,只能是什么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但问题是,还有什么能比金都事乱更紧急的事? “师叔,是外面出了什么乱子?” 太颜长老神色复杂:“我们来的路上,幽冥绝地现世了。” 云长清愣了一下,也没想太多,毕竟幽冥绝地虽然神秘缥缈但隔个那么几百年的也会冒个泡:“又显世了吗?算算时间似乎比上一次出现的间隔短不少,这次是在哪儿?” “这次是在北冥海外。” 太颜长老却叹气,神色格外沉重:“长清,这次幽冥现世的方式不一样,它沉进了北冥海,北冥海水倒灌,淹没了幽州和禹州大片的疆域,蒸腾出的海气一路扩散,已经不知蔓延过多少地方。” 云长清有点茫然,他还年轻,和世上九成九的年轻人一样,对幽冥的印象只来自书中的记载和各种真假传说,并不真切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太颜长老压下心头的隐忧,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感受到什么,猛地往一个方向望去。 云长清没有感觉到什么,但云家老祖也有所感应,颇为惊讶,征询太颜长老:“这气息…不知是哪位阁下?” 太颜长老有些猜测却不敢断言,道:“是友非敌,我们去迎一迎。”言罢大步往外走,步子有些急。 云长清跟在太颜长老和老祖身后往那个方向去,云长清看见了那颗高耸巨大的血茧,吞吐着猩红的血河像无数长蛇扭曲缠绕在一起,而在那血茧前面,站着一个男人。 从这个方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那该是个青年男人,身量颀长,负手微微仰头望着血茧子,脚边打下的侧影格外清癯。 就像刚才一样,云长清感觉不到他的威压,他站在那儿,气息甚至还没有一个练气更给人威胁,不像个修士,而仿佛就是个普通的凡人。 云长清正有些疑虑,就见太颜长老神色微变,竟拱起手,颇为敬重说:“江剑主。” 江剑主? 云长清怔住。 江无涯?! 那人转过身来,云长清看见一张极清俊的面庞,男人脸廓深刻,五官刀削斧刻般冷峻,可目光却温和,深黑的眼眸,眉目远山辽阔,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度。 这一眼,云长清就认出他是魂念碎片中曾惊鸿见过几面的男人,昔年奚柏远的弟子,是万仞剑阁无情剑主,江无涯。 江无涯看了看他们,笑着也拱起手,太颜长老赶紧介绍:“某圣贤学宫太颜,这位是燕州云家老祖。” “太颜长老、云老祖。” 江无涯笑:“说来不好意思,江某久不下山,有些认不清人了,此次是正巧路过听说金都事乱,不请自来,就见金都事已了,实在唐突了。” “江长老说哪里话。” 云家老祖万万没想会在这里见到江无涯,颇为激动:“如今人人视我燕州如洪水猛兽,只冷眼袖手旁观,江剑主却愿雪中送炭,何等大义,云某谢过江长老美意,请受老夫一拜。”说着深深一拜,江无涯扶起他,笑着说:“什么忙也没帮上,属实受不得这一拜,云老祖不必客气。” “心意才难得。” 云家老祖被扶起,顺势邀请说:“江长老车马劳顿,请往府上歇息,容我云家尽尽地主之谊。” “不必操劳,我还有事,过会儿便走。” 江无涯摇头,然后指着血茧说:“走之前我倒是想问问,这妖茧,燕州是如何打算?” 太颜长老和云家老祖都看向那血茧,不由有些头痛。 这血茧已经在这儿立了许多日子,它周身都被那粘稠的血河包裹,元婴以下的修士碰到就会像被蛛网黏住的虫子,被卷进去无情吞噬,可谓触之即死,连太颜长老之前大意探手一摸都险些被黏掉一层皮肉;而若是不碰它,它也就安安静静待在这儿,也没有兴风作浪的意思。 碰不得,也不敢硬劈,更不好挪,就很让人没办法。 “不瞒您说,我们也拿它没办法。” 太颜长老苦笑:“里面正搅动着磅礴的力量漩涡,若是生劈血茧打破平衡反倒反噬伤人,而若是挪走,里面毕竟封着个邪修,实在奇诡,总得放个有人能看着的地方免得它生出乱子……我想着,实在不行就先把它带回宗门去,与掌门商量找个合适地方给他封起来。” 江无涯略作沉吟。 若是原来这种东西,封进穹顶天牢是最安稳的,但如今穹顶天牢已经负重很大,为免动摇封印,阙道子早与他商量过不再往里面送东西。 圣贤学宫是儒门,对邪物也有天然的压制,封印妖茧也不错。 江无涯便点头:“也好,你们寻好封印之地也请传讯一趟剑阁。” 太颜长老惊讶得睁大眼睛,江无涯笑了笑:“这妖茧有些不同寻常,届时我会叨扰一趟学宫,也出把力看它彻底封印才安心。” 太颜长老自无不应,说:“应该的,到时定传讯剑阁。” 江无涯留在金都主要就是为了这血茧,见事情解决,点点头转身就打算走,云长清赶紧说:“江剑主留步,林然林师妹有几句话让我代传。” 江无涯一顿,云长清一瞬间只觉得空气都像是凝固,某种无法形容的厚重威压覆顶,又顷刻消失湮没所有峥嵘,云长清微微恍惚,温和的长者慢慢转过头,看着自己:“你见过阿然?” 第一百一十十六章 金光所过之处空间坍塌成齑粉, 林然只好退到村子外,将将在结界边缘找个地方等着。 她生了火堆,还很幸运地抓到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她一下子快乐起来, 把兔子洗洗涮涮扒了皮架到火上烤。 天幕黝黑, 远处金光湛湛, 仿佛巨大的太阳爆裂, 看?不过一瞬就刺得眼睛疼, 林然不得?不背对着那边,面前只有篝火照亮一小片光亮, 林然呆呆盯着跳跃的火星,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 她梦见自己去过的很多?世界,很多?张脸,那些斑斓的画面扑面而来。 带她入门的前辈, 在某些世界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的同事,到后来还会有刚加入组织的小姑娘, 兴奋过来抱她手臂满眼小星星叫她大佬求带飞。 她没有去过真正的位面局, 谁也没去过,但?她见过组织里的许多人, 英俊的男人, 美丽的女人,稚嫩天真的小女孩,神神叨叨的神棍,宅系拯救世界的科技怪,学识渊博的老者?,满脑子烂漫爱情的年轻姑娘… 没有人知道位面局是怎么选人的,也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她们这样的任务者, 她们被选中,脱离最初的身份和?世界,穿梭在纷叠杂乱的世界,像蛛网上?一条条的线,偶尔会遇见产生交集。但?更多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沿着一个方向延伸、拉长,在这条漫长的路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倒在半路,要么浑浑噩噩纵情迷失,要么绝望自尽死去,要么朝着尽头太用力不敢懈怠地绷长自己以至生生?崩断…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人能有幸窥一眼那无尽时空的尽头。 其实想想,林然都忘了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比起那些天赋奇绝的任务者,她实在是过于普通,能力普通,性格普通,平凡得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这种情况下,有野心的人会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与众不同的一滴,但?林然不同,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俗人,是一条凑够满减免运费都能高兴一天的真咸鱼,所以她安分守己从来不搞什么幺蛾子:不谈轰天动地的恋爱,也不搞星球大战当女王,甚至连制霸娱乐圈碾压宫斗界这种任务者人手一套的成就板也和?她莫得?关 系,她真的是一心一意养角色,兢兢业业搞任务,是打怪拯救世界之后换地铁跑着去便利店兼职打工到半夜的真社畜。 大概她唯一特殊点的地方就在于,她从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 光怪陆离的酒吧,女人穿着华贵的晚礼服懒懒倚坐在吧台,斑驳的光影打在她戴着黄金臂环的手臂,丰腴的骨肉,肌肤白腻如同流淌的牛乳。 林然当时在兼职侍应生?,她当然也一眼看见了风情万种的大美人:那是一个前辈,连她都听说过名字,是个很厉害的前辈,据说已经渡过无数个世界,很快就可以退休了。 昏暗的灯光遮不住四面八方望向她的火热目光,但?没有一个登徒浪子能过来,因为不知何时出现的保镖不动声色远远为她圈出一片空地,门外不断有被重重守卫遮着车牌的豪车停下,被簇拥着走进来一个个风姿各异却都俊美非凡的男人,这些各自称霸一方的王侯盘踞在她身边,彼此冷笑着唇枪舌战,而大美人前辈就端着酒杯,摇曳的酒杯映着她鲜红的嘴唇,像高高在上的女王漫不经心看?着英俊高贵的骑士们为她争风吃醋。 这是什么小说都不敢写的修罗场,酒吧的侍应生?们都兴奋了,漂亮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去给那些男人送酒,到头来只剩下个她,老板叫她去给大美人送酒,还特意往托盘里放上了八二年的假拉菲,嘱咐她十倍价卖出去。 林然:“…”这过分了。 林然觉得?这不合适,于是她顺便又?拿上了八二年的真可乐,然后颠颠去给一看?就特别豪奢撒钱不眨眼的大美人前辈送温暖。 她给大美人前辈倒温暖,大美人前辈说:“你在这儿干嘛?” 林然举着摆满酒的托盘,老实?说:“做兼职。” 大美人前辈:“你很缺钱?” 林然摇头:“没有很缺钱,就是一般的没钱。”她只是平平无奇的穷罢辽。 大美人前辈斜睨她,她真的很美,流转的眼波像一池春水,是林然一辈子都学不来的曼妙风情,衬得林然更像个给女王倒酒的小侍女。 小侍女林然到底良心地没有倒假酒,而是认认真真给她满上?可乐,调成一杯五彩斑斓的致死量酒水, 然后打算去别的客人倒酒。 但?大美人前辈还要和?她说话:“我从来没见过缺钱的任务者。” 林然一囧,小声解释:“没有缺钱,我只是很单纯的穷。” “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小姑娘。” 大美人前辈打量她,摸摸她的脸蛋:“多?秀气的脸蛋,眼睛水亮亮的,你这么可爱,干点什么不能过得?很好。” 林然被夸得不好意思:“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 “这叫什么好啊,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大美人前辈咯咯笑,慵懒说:“至少也该谈个几十场的恋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虽然这样的日子偶尔会有点麻烦,被他们跟屁虫似的缠着,不过看?看?他们吵架逗闷子,也能解解无聊吧,怎么样,要不要姐姐教教你,你肯定是个比姐姐还有出息的好姑娘。” 林然只余光瞥见那些已经掏出手|枪眼看要火|拼的男人们,额角冒出豆大的冷汗,疯狂摆手:“不、不用了,那个他们快要打起来你看?看?——” “没事的,不用管他们。” 大美人轻描淡写地说着,揉着她的脸蛋,定定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傻姑娘,想做什么就去做,及时行乐。” 她越笑越厉害,笑得?花枝乱颤:“毕竟将来,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林然一直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 但?后来她再也没见过那位前辈。 只偶尔在哪个位面遇见的同事都羡慕说: “她啊,早就圆满完成最后的任务,开开心心地退休了。” 林然悚然睁开眼,周围一片安静。 她喘着气,恍惚从梦里醒来,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往村落的方向看?,那边刺眼的金光已经消散,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幽森冷漠。 元景烁呢? 林然一惊,赶紧要站起来,谁知浑身酸痛,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就被一只劲实的手扶住。 “景烁?” “嗯。” 黑暗中的男声低哑,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但?确实是元景烁的声音。 林然松口气,重新坐下,看?不知何时坐在不远处的元景烁,有些 抱歉说:“我睡糊涂了,没看见…” “是后遗症。” 元景烁打断她:“少用不属于你的力量,动辄超额透支力量就不只是后遗症,会要了你的命。” 作为身体里也封印着特殊力量的元景烁,有资格说这话。 林然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以后会更谨慎的。” 好在她一贯也没有贷款超额力量的坏习惯,除非像之前不得?不玩命的时候,否则平时她做个普通人都能活得?溜溜的。 这话说完,两个人陷入沉默。 林然借着篝火打量元景烁,他坐在那里,赤着上?半身只穿着条长裤,劲瘦漂亮的肌理线条被火光映得?发亮,日渐成熟的面庞显露出逼人的英俊,那种与生俱来的孤傲和冷漠让他看?着充满着奇异的魅力,像一头年轻矫健的雄狮,或者?黄金铸成的龙。 他已经突破了金丹中期。 她还注意到,他腰间悬上了一把新刀,是一把金色的短刀。 “这片结界很快会塌。” 元景烁先开了口,他从篝火上把已经熟了的兔子拿下来,摸出匕|首几下把兔子切成两半。 林然终于有话说了,她高兴说:“这兔子烤这么久还没焦啊。” “这是我新抓的兔子。” 元景烁瞥她一眼,匕|首点了点篝火柴里的一坨灰:“你的兔子,在这儿。” 林然:“…” 林然:“我闭麦,谢谢。” 元景烁眼皮子都懒得?抬,捞了根木棍插|进兔子柔韧的大腿里扔给她,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半用匕|首削着吃。 林然快乐接过兔子一嘴啃上?吃,听他说:“这一顿算散伙饭。” 林然一顿,并不太惊讶。 元景烁有秘密,她也有秘密,且无意把对方牵累进其中,他们并肩走过一程,走到今天也是时候分开去做自己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林然最早明白的就是这句谚语。 林然问:“你有什么打算?” “修炼,解密,报仇。”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神色淡漠甚至是漫不经心:“就这么些事,一个一个来吧。” 他太平静了,从回到这里到看见族人的尸体,再到如今突破重塑本命刀,连说起灭族之仇都是平静的。 和?她最初凡人界雪 山遇见的那个桀骜少年,仿若天壤之别。 他真的成熟了,甚至是成熟得?太快了。 林然知道这是最好的,这是个远超想象的无比混乱的世界,她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可能保护他的青涩和天真,只有他自己被磨砺催出得来的强大才能保护他自己。 但?她还是很难过。 元景烁变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奚辛一日日死去,却甚至没法掉一滴眼泪。 她难过,为那位大美人前辈,为她自己,为天一,为这个乱七八糟的世道。 元景烁没有听见声音,他偏过头,看?见她呆呆望着篝火,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跳跃,她眼角细微的伤口还没愈合,嘴唇还浸着食物的油光。 并不是多么美,但?很真实?,又?鲜活。 “来一个拥抱,行?吗。” 元景烁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 他顿了顿,对上她水亮亮的眼睛,她吸了下鼻子,张开手臂:“就当散伙抱,看?在我也抱了你一路的份儿上,给点安慰行不行?。” 元景烁不知道,世上?有谁可以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他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 她的手臂环住他背脊,像雌鸟温柔张开的翅膀,在泼天暴风雨努力想护住悬崖巢中的幼鸟,哪怕他并不需要,哪怕她会被溅得?湿透了赖以为生?的羽毛。 “景烁啊,谢谢你哦。” 她嘘出一口气,重重拍了两下她后背,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想了想,虽然我挺倒霉的吧,但?日子还是要过的,相比于外面那些吃不饱饭的病重快死了的人,我还有心思在这里顾影自怜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我这么想想我就觉得?我又?可以了,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你说是不是?” 说是安慰自己,可她分明是想安慰他。 元景烁忽然有点明白了魂念世界中那个少年,明白他望着她的眼神为什么总在爱意之余,带着那么些近乎恨意的不甘。 因为她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殉道者?的悲悯,像濒死的绝望中生生?开出的花,在穷尽生机的土壤中,还要努力开得?那么明媚。 多?可笑,自己都没什么了,还要榨干血肉去怜悯温柔其他人。 她傻得让人生?气。 可也只有这样的傻气,这样的纯粹,让元景烁觉得?他那颗已经没什么波动的心变得?柔软。 她站在这里,陪着他,和?他说话,就好像拉着他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低下头,嘴唇贴着她鬓角亲了亲,不带任何情|欲。 “不是。” 元景烁冷酷说:“你就是命惨,倒霉,说什么都是扯淡。” 林然:“…” 林然悲愤:“能不能说点人话?!” “不能。” 元景烁手压在她后腰,放肆张开手掌顺着她纤细的脊背往上?按压,一下又?一下,力度十足,带着薄茧的指腹几乎深深陷进她骨骼间的软肉里,但?是这种堪称凶猛霸道的悍劲儿,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却在此时带来无比的安稳和真实?感。 “林然,你命惨,我也命惨,我们都没什么好命。” 元景烁掐过她后颈的颈骨,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左右扣住她的脑袋。 那双黄金般冰冷又溢满强烈情绪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四目相对,他抵着她的额头,皮肤热烫,粝石般冷酷低沉的声音:“但?没关系,我们只管往前走,命运也好、天道也好,我们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胜者?是谁,鹿死谁手。” “打起精神来,林然。” 他咧嘴笑:“我们的路,还远远没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1 09:46:17~2021-03-13 04:1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凝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锦墨、橘沐大叔 2个;27426765、48803469、喵喵喵喵喵喵喵、随心所阅、喵大人、樢郃、xy、4624175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痴痴妃子笑 102瓶;汤圆儿 50瓶;橘沐大叔 40瓶;小花里、懵钟赛高 30瓶;明天也要早睡 29瓶;煎饼 23瓶;腿腿、爱吃瓜的猫儿、梨诺、Greeny、50858036、湫峤、吃鱼不吐骨头大魔王 20瓶;轻烟薄暮、happy 15瓶;卖菜小黄瓜、安然然然、南路、晓笙、美人骨。、鹦鹉鱼、27426765、泣血的花、苏苏苏、邑、又又又倒了、顾烟、瑞、我就是这么无耻的人、晴二十八、faye、熏衣·草、君仪、兔 10瓶;49958530 9瓶;支颐 8瓶;十八子 6瓶;oi散散、小画家我太可、啊荏呀、笑笑不说话、听雨眠、海蓝星、时笙、47160081、甜 5瓶;五无舞舞、依安、41834498 4瓶;落落、写论文小分队001、19310625 3瓶;tiao、清光、竹色、甜甜的长庚、姉雁、惜畫、uuu 2瓶;李小爱? 九辫儿、子丂、雾散梦醒、喵大人、陌上顾清宁、阿吉亚、林然的外挂、啦啦啦、栀白、旧时茅店、爱喝乌龙茶茶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一百一十七第章 结界坍塌之前, 林然被元景烁拎出结界。 他们的分别没有一点?仪式感,元景烁那点?少得可怜的柔情随着烤兔子的骨头一起成渣了?,他把林然扔出来, 随便摆了?摆手, 背着刀转过身, 背影凭空虚薄。 林然望着他的背影尔康手:“景烁——” 元景烁头也不回:“滚, 再见!” 林然:OVO 林然眼看着元景烁转瞬消失, 被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冷酷男人惊呆了?。 “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渣男甩了?你奔向第二春。” 天?一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看着吧,出不了?十公里?下一个女?主角就能上线,完美挤占你这?个不识好歹女?炮灰在男主角身边的地位, 等你再遇见他就变成昨日黄花了?。” 林然对天?一无时无刻不搞事儿的精神无语了?, 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转身慢慢走。 每走几步,她发现自己迈出的步伐凝滞, 周身像是有层无形桎梏束缚着,全身灵气都流转不畅, 更?无法吸收周围的灵气…或者说周围根本没有灵气。 林然愣住, 她从来没在修真?界有过这?种感觉, 修真?界到处都是有灵气的, 哪怕是曾经去过的雪山那头的凡人界,空气中都是有稀薄灵气存在的。 林然放眼望去,看见周围场景很?奇怪——到处都是有着尖耸棱角的石头房屋,远方伫立着一片恢弘华丽的西方宫廷建筑,遥遥河岸对面?能看见一座极气派的尖顶教?堂。 空气中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气息,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男人穿着白?色吊裤带蹬着黑色高靴,女?人穿着彩色棉布的细腰衬裙披着披帛, 他们脸部轮廓比起东方面?孔更?深邃,高鼻深目… 林然一瞬间都怀疑自己又穿越了?,又穿到西方文明位面?搞领土扩张农奴解放,或者是巫师魔法大乱炖,看着女?主角和吸血鬼狼人搞轰轰烈烈的旷世奇恋。 林然二话没说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喃喃:“天?一,这?个梦怎么还不醒?” 天?一说:“扇得不够用力,把脑袋扇掉你就能醒了?。” 林然决定无视这?个黑心肠的恶毒系统,捂着脸蛋站在街 上发呆。 世界变化太大了?,她得搞清楚情况,再想想从哪儿出去。 她正?琢磨着,半边天?空忽然燃烧起来,从远处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叛军闯进?来了?!该死的克不勒斯野蛮人!” 那恐惧的尖叫仿佛一把尖刀撕开压抑的阴云,恐怖的雷霆瞬间劈下,强作镇定的城民瞬间哗然,所有人尖叫着疯狂逃窜,林然一脸懵逼被冲进?慌不择路的人潮里?,她只能勉强用出一点?灵气包裹住体?表防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滚筒洗衣机上线啦! 等人群跑散,林然孤零零站在街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林然: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她目光呆滞,嘴唇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身体?就要后倒—— “军队来了?。” 天?一:“万马奔腾了?解一下。” 林然垂死病中惊站起,果然看见一排黑线出现在街头,那是一匹匹披着黑色甲胄的高头骏马,同样披着铠甲骑在马上的士兵狂呼啸着挥舞长剑,一排两排,十列百列,林然都能感觉大地在马蹄踏下震动,古老的军队仿佛黑色的兽潮滚滚奔涌过来,所过之处雪亮的刀锋被太阳映射出寒光,鲜血喷溅,倒塌的尸体?纷叠被卷进?马蹄下踏成肉泥。 林然看着那黑潮般的军队向自己涌来,倏然泪流满面?。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一定死死抱住元景烁的大腿求他给她换个地方扔。 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龙傲天?的主角光环带飞,她就只剩下女?炮灰的命了?是呗,就只配被滚筒洗衣和万马奔腾了?是呗。 林然抹一把心酸的泪水,扭头撒丫子就往后跑。 蚁多咬死象,她现在连灵气都使不出来,可一点?不想被踏马底下去,死不了?也丢人啊。 街上的人都疯狂逃窜,林然被挟挤着往后,看见两边的房屋各个门窗紧闭,眼看后面?的兵潮已经追到后面?了?,林然心里?也急了?,这?是真?要去马蹄底下和肉泥肩并肩了?? “喂!你上来!” 亮亮脆脆的少女?声音响起,林然面?前突然垂下根绳子,林然愕然抬头,才看见这?是路边一座餐馆似的三楼建筑,有人在窗边朝她 招手:“快上来!他们要打仗啦!” 身后士兵的剑锋已经扫过来了?,林然来不及多想,抓住绳子就往上爬,她旁边身后的人眼前一亮也想抓绳子,但是手掌却从绳子穿透过去,根本抓不到。 林然好歹是个金丹修士,体?质在那儿,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一个少女?探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去。 “你是找死吗,你没看见那些凡人和我们不一样吗你就和他们跑,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和他们搅在一起啊。” 少女?没好气说:“要不是你运气好遇见我们,你就被卷马蹄底下了?,别以为修士就不会?死,照样死得很?惨!” 林然双脚踏上实地,余光瞥见下面?乌泱泱的骑兵队已经跑过她原来的位置,黑压压一片,明明只是凡人,但气势却彪炳凶悍异常,看得她们这?些修士都不免心头打鼓。 林然知道,这?是世界的力量。 “别这?么说,珠珠。” 旁边男声无奈地说:“这?位道友一看就是刚进?来不知道情况,你脾气好一点?。” 林然转过头,才看见面?前站了?好几个人,他们穿着林然熟悉的道袍,手里?各自拿着法宝,一看就是修士,还是同一个队伍的修士,为首的是一个相?貌端正?的方脸青年,看着年纪不大,最多不超过百岁,却已经有金丹后期修为,姿容气质不俗,更?难得一身正?气,应该是出身名门的大家?子弟。 最开始说话的也是拉她上来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容貌娇俏,穿着一身粉裙,说话时还叉腰瞪圆了?眼睛,灵气十足,连那点?娇纵天?真?的娇气劲儿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林然看着她,乍一下恍惚看见了?侯曼娥。 傻娥子… 不过林然很?快反应过来,侯曼娥才不会?这?样,她会?嫌弃粉色太怯,不够衬托她的御姐王霸之气;而且侯曼娥贼精贼精的可不是看见谁就救谁的好心人,不是她认识的人她才懒得多管闲事呢,都得是旁边人做好事逼得她一起做,不做不行,跟鞭抽骡子屁股撵着她发善心她才跳着脚骂娘不得不捏着鼻子装好人。 不行,想想居然还有点?好笑。 娇俏少女? 正?被说得不乐意,嘟起嘴巴,一看见林然竟然笑出来,顿时拱起火,大声质问:“你笑什么?” 林然老实说:“你真?可爱。” 娇俏少女?:“…” 娇俏少年怒火被生生卡主,眼睛瞪得更?圆:“你说什么?!” “我死里?逃生,好高兴啊,哈哈哈,太高兴了?。” 林然眼皮都不眨一下,拱手:“在下姓林单字一个然,谢谢几位道友,尤其是这?位珠珠道友,无比感谢!” 娇俏少女?:“…” 娇俏少女?一下子拉住旁边方脸青年的袖子,小声说:“裴哥哥,她别不是个傻子吧。” 方脸青年也有点?无语,但还是说:“珠珠不能没礼貌。”然后打量了?林然,见她容貌清丽气质清朗,周身气息才不过二十来岁,已经有金丹修为,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笑着拱手:“举手之劳,林道友客气了?,在下裴周,这?是我妹妹白?珠珠,这?是我的几位同伴…” 白?珠珠插嘴说:“不是妹妹,我姓白?你姓裴,算哪门子妹妹?!” 裴周表情有点?无奈,却不掩对白?珠珠的疼爱:“好好,世妹可以吧。” 白?珠珠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可裴周已经说起别的,白?珠珠愤愤一跺脚,甩开裴周的袖子自己跑到窗边去。 老可爱的小姑娘了?。 裴周像是很?习惯白?珠珠的任性,自然地继续对林然说:“林道友是不是刚进?这?个凡人界?” 林然点?头,不好意思说:“确实是,我一直在凡人界游历,不知怎么的就出现在这?里?的街头,却发现自己连灵气都用不出来,只好转身跑。” “这?都是最近出现的异常。” 裴周叹口气:“幽冥绝地显世,却恰巧沉进?了?北冥海,北冥海水倒灌淹没了?好几个州大片的城池疆域,蒸腾出的海雾汇成的大雨下了?几日几夜,当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但我们通过漩涡结界进?入凡人界之后才发现,这?些凡人界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都渐渐变得很?奇怪,就比如这?里?的凡人,长相?穿着说着的话建的房子都变得稀奇古怪,整个世界大变样,灵气也愈渐枯竭,我们也渐渐使用 不了?灵气,甚至有时候我们都碰不到这?里?的人和东西……” 很?像是世界在被改造。 林然默默想。 修士比起凡人无疑强大太多,这?是种无可争议的压倒性的优势,凡人界主动或被动地只能向修真?界靠拢,所以所有的凡人界无论是什么样的国?家?、君王或者时期,归根结底都是近似修真?界体?制的东方古典社会?,但现在,这?些发生的种种改变在无形削弱修士对凡人和凡人界的影响,更?是削弱修真?界对凡人界的压制和掌握,给予凡人界更?多的独立权和自主权,催化它?们往不同的方向发展…… “不过他们总是忌惮我们的,我们不掺和他们的国?事,他们也不敢招惹我们。” 裴周说:“这?里?是这?个凡人界的王都,现在正?值他们政变,这?一方叫克不勒斯的军队打进?王都推翻国?王,所以会?乱一些,等他们打完仗,咱们就可以找出界口离开了?。” 他们言语中对出入凡人界的事很?娴熟,对这?个世界很?熟悉,不像是误入,而像是特意了?解过一番,林然估计他们不是单纯的进?来游历或者看热闹,而是有正?事要做。 林然谢过裴周,又走到窗边,眼看着窗外黑水般肃杀铁血的庞大骑兵队伍,中间是一列列身着黄金盔甲的圣骑士,他们昂首挺胸高举着金色长矛,护持着两方繁复的军旗,军容肃整,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格外高大的男人。 他也穿着黄金和宝石熔铸的盔甲,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高大强壮的身材像古希腊雕塑的神明,冰冷头盔下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张扬着无与伦比粗犷又豪烈的王者风范。 白?珠珠正?愤愤抠着窗帘,此时也有一点?好奇地遥遥望他。 突然,男人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锋利的目光直望着她们的方向。 白?珠珠被吓了?一下,脑袋都往后一仰,是人体?面?对威胁时本|能的防备。 林然平静看着他,与男人冷烈的眼神对视片刻,他眯了?眯,收回目光,大军穿过街道往对面?恢弘的宫殿群而去,没一会?儿那边宫殿华丽的穹顶燃烧起熊熊大火。 是这?个世界意识新选 中的主角? 林然回忆着刚才那道毫无对修士该有敬畏的目光,充满着野心和侵|略性,默默想,这?样的人确实适合开疆破土,作为先驱者为世界扫清独立的障碍。 “那男人是这?里?反叛军的首领,他们叫他安东尼大君,说他等占领了?王都,就要封自己为大帝。” 林然回过神,看向白?珠珠,笑道:“原来是这?样,谢谢白?道友。” 白?珠珠刚才被凡人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只觉脸火辣辣的,小心翼翼往旁边瞅了?瞅见没人看见自己丢人的样子才松口气,但又一看那边和同伴低声商量说话而毫没有注意自己的裴周,更?加生气。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她都被吓到了?他都不知道,他一点?都不关心她! 哼,她一定要叫他后悔! 白?珠珠心里?委屈死了?,她看着呆呆站在窗边凝神的林然,眼珠子转了?转,主动过去抱住她手臂,做出好姐妹说悄悄话的样子,用看似很?小实际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林道友,你看他好不好看,虽然只是个凡人,但是他好有男人味啊,我好喜欢,真?想和他交个朋友。” 那边几人听见,话音一滞,挤眉弄眼看着裴周,裴周无奈摇了?摇头,脸上却只有宠溺,没有一点?白?珠珠想看见的醋意。 悄咪窥着那边的白?珠珠心一下沉了?,嘴角扁下去,有那么一瞬,难过得要哭出来。 手臂突然被软软抱住,林然回过神,看着白?珠珠水洗似的眼睛,迟疑说:“他们这?个制度看起来还处于蓄奴制阶段,男尊女?卑,虽然是一夫一妻但有可公开的情|妇制度,宗教?信仰下还不容易离婚,大环境不适合正?经谈恋爱,比起甜宠,更?适合出悲剧和虐恋情深,你要认真?了?,很?难幸福的。” 白?珠珠表情僵住;“…??” “你要实在想交朋友,可以只搞搞短期的朋友交易。” 林然自觉作为一个看过大风大浪经验丰富的任务者,自觉应该教?给这?个又天?真?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保护自己,当即委婉暗示:“提上裙子就走,不用走心的那种,你懂我意思吧。” 白?珠珠:“……” 白?珠珠 呆滞看着她,半响,脸颊瞬间爆红 “臭流氓!” 白?珠珠大声说,羞愤欲绝踩她一脚,扭头“砰”一脑门撞在柱子上,林然听着都疼,嗳了?一声,她头也不回捂着脑门捂着脸慌里?慌张就跑了?。 林然砸吧一下嘴,转头看向不知何时一片安静的几人,对裴周不好意思笑了?笑:“裴道友,白?道友不知道怎么就跑了?,你快把她追回来吧。” 几人:“…” 裴周:“…” 怎么跑的,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 …… 元景烁缓缓走在街上。 一个劲装打扮的少年,背着一把古刀,在这?个人人都穿起短马褂剪掉短头发的地方格外显眼,路上的行人不断看向他,元景烁径自往前走,神色冷淡,对周围一切的窥视和议论视若无睹。 议论声太吵了?,元景烁反手握住刀柄,刀柄纯正?无比的金色在阳光下有种冷漠又锋利的威严,周围的声嚣终于小了?,路人纷纷低头散开。 这?些凡人界变得很?异常,他听说还有专注另类武学发展的世界,他打算去看看。 元景烁漫不经心摩挲着刀柄的纹路,隔着兵|器特有的冰凉,一线特殊而隐秘的联系从刀身牵连他的魂魄。 “你光有刀不行,你得把刀法捡回来。” 那个叫“撼天?”的古怪意识还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你现在啥都记不起来,刀耍得糙死了?,你得多看看典籍,海纳百川,最好走捷径拜个好老师…” 元景烁不置可否, “小姐你看,那个能动的大方盒子真?有意思,长成这?样还能载人,还能动嘞,就是速度太慢,还没有兽车一呼吸跑得快。” “这?是碳车,他们用碳烧推着它?跑,速度当然不能和修真?界的兽车,但是比这?里?的马车驴车跑得快,装东西还多,已经很?够用了?。” 元景烁听见一道柔和的女?声,清水般潺潺动人,抬起头,见不远处高楼木栏边立着一道纤弱身影,遮着面?纱,迎风而立衣袂翩跹,仿似神仙妃子。 她穿着修真?界的服饰,却是个凡人。 “小姐懂得真?多。” “没有的,我也就看看杂书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毕 竟我这?样的身子骨,也干不了?别的。” “小姐快别这?么说!” “好啦好啦,我不说便是了?,父亲呢,他出去有……” “小姐怎么了??是又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倚着歇、歇一歇…” 元景烁正?要收回目光,余光瞥见那纤弱身影晃了?晃,忽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少女?竟似折翅的蝴蝶从高楼木栏跌落。 “小姐!!” “啊!有人掉下来了?!” 元景烁皱眉,眼见着周围路人惊恐避让生生空出一大片坚硬空白?的路面?,若是少女?就这?么跌地上,不死也重伤无疑。 他一跃而起,有如惊鸿踏空,在少女?坠地之前一把接住她。 少女?神色恍惚,眼中残留着痛苦与突然坠落的茫然,她下意识环住他脖颈,覆面?的轻纱被风卷走,露出一张清殊绝代的面?庞,纤细的柳叶眉间带着常年病弱的纤弱,却更?衬她美到出尘。 元景烁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抬起头,少女?却仍在恍惚,怔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 “能站稳吗。” 少女?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她一下子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臂还环着他,脸颊微微泛红,点?一点?头。 元景烁把她放下来,手虚虚扶在她肩膀,确定她站稳才收回来,然后转身就要走。 少女?见状,下意识叫一声:“这?位道友请留…” 元景烁确实停住,因为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短髯,面?目风霜而沉默,朴素布衣包裹的身体?高大而强健。 他也背着一把刀。 元景烁能感觉到他很?强,无比的强大。 少女?也看见中年男人,露出欢喜的神色,屈膝一拜:“父亲。” 他是少女?的父亲,有这?个男人在,看来少女?本就不会?受伤。 中年男人说:“你救了?我的女?儿。” 元景烁淡淡:“不算救,没有我你也来得及出手。”他一拱手,绕过男人想走。 中年男人看着元景烁,目光定在他背着的金刀,眼中第一次露出惊讶,再仔仔细细打量元景烁,沧桑淡漠的神色渐渐显出鲜活的色彩。 元景烁绕过他,忽然听见 身后声音:“你可愿拜我为师。” 元景烁一顿,转身看他,挑起眉,显出几分懒散的嘲弄:“凭什么?” “凭我是仲光启。” 仲光启平静说:“玄天?宗第一人,九州第一刀客。” ——青州旧事·卷四·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3 04:14:28~2021-03-14 23:5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2750540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锦墨 4个;xi 3个;喵大人、瑞、snow、喵喵、无言、霈楹、清炖的咸鱼、48803469、顾朝朝朝朝、48308220、喵喵喵喵喵喵喵、229114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与生 122瓶;取名字会死星人 58瓶;47053405 44瓶;卷卷 32瓶;捡到一只沙雕、99、淑 30瓶;阿漓 22瓶;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梨诺、丝瓜藤、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复、e 20瓶;小丸子 17瓶;123456、许字 15瓶;好大一株向日葵 13瓶;西小殿、下梵历劫、小小喷菇、娜娜、dtunnooggesx、阮敏、无言、略略略、bubaiii、小小瑶、绸缪、44615653、3/7、15567304、归屿、少年不知名咋取、戈多、草莓姜饼人、77?、锦墨、打工人打工魂、雪雨纷飞、立心景行、紫幽梦竹、犹有所待、黎胖胖。、裟南、一室流光 10瓶;野原新之助、喵呜不可爱 8瓶;随风47、白梨、佳佳姐姐 6瓶;平平无奇的快乐二狗、打烊、@163.、36806969、言倾、lx牌可乐鸡翅、云却、三十九度七、叶霁昡、橘子 5瓶;煎饼果子不好吃不要钱、古月 4瓶;七月山猫 3瓶;芝?+年糕、49853260、48803469、世末某某、奥利奥泡小烊、周周周 2瓶;你管我是谁、47802565、骞舟中流、沐筱sc、青衣乐工、微光、樱月、菡萏、小阿倦丷、喵星人、云弈枭、胖头鱼丸、44542088、是彩虹的虹啊、京葭、青蛙叶子、日和、白天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一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冥, 海水环绕着?陆地的边界,绘成一条蜿蜒广袤的深色长龙。 普通的海水是无色透明的,被阳光照耀会?呈现广泛认知中属于海的蔚蓝色, 但这片海域不同;它的海水无比的清澈、干净, 没有一丝杂质, 但当阳光照下时, 人眼却只会看见一片深邃的漆黑, 无边无垠、无深无底,折射不出一丝光亮的黑。 这就是北冥海,九州四大海域之?一, 上古传说中连阳光都无法照耀的大海。 北冥海畔, 连绵了半个海岸的码头被迅速改建, 改得更大吃水更深,一艘艘巨大的雕出翅膀形如飞鸟的航船停泊, 随着号角声逐次起航,载着一批批翘首以待的修士开往北冥海的最深处。 狭长码头上下人来人往, 嘈杂喧天, 隔了不远处商人们在旁边建了几十?条交错长街的酒楼茶馆, 还有新建的游乐厅、棋牌室、斗兽场、虚拟角斗室…当然更不可少最火的歌舞厅——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凡人建的。 修士们自小灌输的理?念就是兢兢业业修炼、求长生, 一心?都扑在这上面,这方面来说,思想竟然算得上单纯朴素,没几个有心?思搞这些花样;但凡人就不一样了,现在各地凡人界里百花齐放,吃的玩的能让人挑花了眼,修士们财大气粗,随便扔一颗灵石在凡人界都是好东西, 在许多凡人界眼里那都是待宰的大肥羊,北冥海如今成了修士们蜂拥而来的香饽饽,凡人界的商会?们心里就痒痒了,猫走猫道鼠有鼠道,很快各自投奔了个修真界的靠山就在码头边建楼,逮着什么建什么,建什么都赚钱,于是商会?们更是蜂拥而至,就这么硬生生的建起来一座海滨城,更是热闹无比,一时风头无量。 “大哥大哥,劳烦填个表呗,还有小礼物送。” “小姐姐这么好看来填个表呗,我们有超可爱的小礼物送哦。” 包乐乐在人群中穿梭,不时眼疾手快发出去一张单子,还不等人家反应过来就送出一朵虚拟成像的粉色小花,附赠一张笑成太阳花的脸。 这一通行云流水,一般人也就没脾气了。 当然,包乐乐可不是随便挑人,她有心?眼,从一开始挑的都 是眉目清正看着?就脾气和善的人,对于这些修士,一个清秀凡人小妹嘴巴抹了蜜似热情看着?你,他们怎么也不至于一脚把?她踹出去不是。 “您听说过苍穹联邦吗?” “您对联邦如今的党争有了解吗?您知道斯德尼元帅的政治主张吗?如果不知道请打叉,知道请在这里打勾,如果任何想法可以填写在这里…” “……” 包乐乐絮絮叨叨,凭借自己热情的笑脸成功收回许多张表单,她粗略地看过,看见十?张有八张里都画着鲜红的叉号,很难排解心里的气馁和失落。 她的国家、她认为无比强大又先进的世界,但在这些修真主界的修士却都不值得知道个名字。 她被晒得口干舌燥,又不甘心?就这么走,兜兜转转一圈,她决定去旁边茶棚喝口水,然后打起精神再?战。 包乐乐跑到茶棚,张嘴:“老板来杯茶——” 包乐乐声音一顿,因为她又看见茶棚里一个合适的受访者。 她穿着?素色轻便的衣袍,年纪不大的样子,一个人坐在茶棚靠近边缘的位置,桌上摆着?一壶花茶,面容白皙秀美,神色怡然,一看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修士。 包乐乐眼前一亮,连茶水都不要了,赶紧跑过去:“这位漂亮的小姐姐,可以帮人家填一份问卷调查吗?” 青衫姑娘抬起头,包乐乐发现她近处比远处看还好看,眼睛清亮亮的,宁和又清浅,有种说不出的特殊气质。 包乐乐看着?她的眼睛,连声音都不由放小了:“…可以吗?” 青衫姑娘看着?她,眨了一下眼,又看了眼她身上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高?纤维防尘衬衫长裤,点点头伸出手。 包乐乐很高?兴,虽然说她挑的修士都是好脾气的人,但也难得见这么配合。 她把虚拟表格放在她手里:“直接手指就可以写了。” 青衫姑娘又点点头,手指在表单问题上慢慢勾画,问包乐乐:“你是学生吗?出来做社会调研?” 包乐乐一愣,没想到这个女修士竟然能这么自然地说起“学生”“社会调研”这几个很现代的词汇,像是很明白怎么回事一样。 要知道据包乐乐的观察,这些修士们对于她们这些凡 人界的事是没什么了解的,整个修真界的基础社会水平还仅处于她们公元世纪的封建社会?时期,而?且只看她表单上的那些红叉就知道,修士们对凡人界了解不多、也根本不屑于多去了解,这个时候听见一个修士用这么娴熟自然的口吻问起自己的事,包乐乐很是惊讶。 惊讶之后,就是无比的激动。 “是啊,这是我们大学的毕设论文…就是我们那里学堂结业要写一篇文章,我们小组的课题就是研究修真主界对我们世界未来发展的可能影响,我是负责出来做初始社会调研的。” 包乐乐眼尖的看见青衫姑娘连着?打了好几个勾,瞬间兴奋起来,她意识到她很有可能收获一张格外详实有效的反馈表单,整个人当即热情了千百倍:“哇小姐姐你学识好丰富啊,我问了许多人都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世界。” 毕竟修真界一直有凡人如蝼蚁的概念,虽然这些年天地大变,因为修士在凡人界日渐受到的种种限制加上各个凡人世界吃了催生剂似的迅速发展,凡人的地位大大提高?,甚至已经更多反渗入修真界的疆域,但对于绝大部分动辄可以翻云覆雨的强大修士们,哪怕渐渐享受上凡人的便利、对凡人态度逐渐和气,甚至有些州府已经专门设定一些限制不允许修士轻易动手伤人,但修士们打心?眼里也始终是瞧不上凡人界。 “苍穹联邦嘛,我知道,是发展最迅速的凡人界之?一。” 青衫姑娘笑了笑,一边填一边问:“之?前听说你们发现了外空大陆的踪迹,怎么样,现在正式发现了吗?” 包乐乐更惊喜,她竟然连这些都知道!难道自己遇上个难得的联邦迷?! “还没有,我们的航空器飞出陆地圈,就被一层薄膜限制着无法驶离,科学院说我们的地表之?外都被混沌物质覆盖,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只能探测出最近一片大陆,它好小好小,在观测中就只是一个点,专家分析至多有一个虚拟环球场大,外空的大陆都是这样的吗,这么小的话我们很难往外拓展,很多研究都缺少样本要叫停了呢。” 包乐乐有点闷丧,一时没注意说出许多自己专业的术语,却听青衫姑娘慢慢说:“也 许它可以很大,只是现在还小,就像一个人,刚出生时只是个婴儿,所以小小的,等它慢慢长大了,也许就不一样了。” 包乐乐愣了一下,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但是听着特别让人振奋,她用力点头:“太有道理?啦!” 包乐乐意识到自己真的遇见了个与众不同的修士,她无比高?兴,重新打起精神来,看见青衫女子已经填写到倒数几个问题,她立刻兴致勃勃解释:“这是我们苍穹联邦如今的三位当权负责人,分别代表军方、贵族和传统人民政|权三方势力,今年正逢我们联邦体制进一步改革,这三位正在竞争联邦第一任邦最高?领|袖身份,我们想调查一下对于修真主界的修士来说会?更支持哪一种政治主张,这关乎各派将寻找的外交政治支持巴拉巴拉——” “船要开了,你还在这里喝什么茶!” 包乐乐突然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声,眨眼间一道粉色娇俏倩影跑进来,凶巴巴对青衫姑娘说。 她的态度并不客气,却亲昵又自然,带一点不让人讨厌的天真娇憨气,像气鼓鼓的粉色大毛团子。 青衫姑娘一本正经说:“我在填表。” 包乐乐反应过来她们是熟人,连忙说:“是的是的,这位小姐姐好心帮我填个表。” 白珠珠才瞅见对面的包乐乐,嘀咕说:“姐姐就姐姐,还小姐姐,腻腻歪歪的。” 不过包乐乐对她笑得像朵花,她脸皮薄,就不好意思说啥了,哼唧哼唧转头看向林然:“你填什么,快点填,裴哥哥他们都在码头边等着?呢。” 林然加快速度,哗啦哗啦往后填,白珠珠还是心急,围着她团团转催促:“你快点啊”“你好墨迹”“这个词有那么难嘛你要看这么长时间”最后她大手一挥抢过来:“磨蹭死了我来填!” 包乐乐:“…”其实她这里还有新的… 林然好脾气地让给她。 包乐乐有点惴惴白珠珠会图省事胡填,难得遇见一个真正了解她们世界的修士,她是很看重林然这份调查问卷,但这本来就是平白拜托人家,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万一人家直接甩了问卷走都是没办法。 但让包乐乐出乎意料,白珠珠虽然一脸不高?兴,拿过问 卷后却没有胡填一气,而?是一笔一划填得挺认真。 林然她们这些年游历过许多凡人界,主要是裴周他们调查记录,白珠珠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但凡人界太多了,各式各样的体制科技、各式各样的风俗文化语言和专有名词,白珠珠当年不可能像林然这种回锅老油条经验丰富,所以此时看得很吃力,好多都不明白,填得比林然还慢。 林然却仿佛没察觉,自然地站在她后面给她指导:“照着直觉填就行,他们就需要直觉。” 包乐乐:…不,其实我们更想要过过脑子的东西。 白珠珠本来填得苦手,就有点后悔,碍着?面子又不好推还给林然,听见林然这么说,有点心虚瞅了瞅白珠珠,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那行吧,本来我还想再多想想呢。” 包乐乐看着?白珠珠立刻挥舞着?手指填了起来,旁边青衫姑娘笑眯眯看着?她,像猫妈妈看着?窝里娇横娇横喵叫的奶猫崽子。 白珠珠填到最后一道题,选择更支持哪位候选人的主张,白珠珠不傻,知道这才是这份问卷真正想问的问题,看着?上面半懂不懂的主张,有点踌躇,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就不愿意随便瞎填。 她是个顶善良又有责任心?的好姑娘。 林然在她身后看了看,指着?第一个:“选他吧。” 白珠珠问:“为什么?你支持他什么主张?” 林然老实说:“他长得最像大人物。” 白珠珠:“…” 包乐乐:“…” 白珠珠看了看虚拟图像上一身华丽军礼服冷峻成熟的男人,又看了看旁边一个大肚肥肠一个中年秃顶,顿时怒了:“你胡扯,明明你是看他长得帅!” “是有这个原因。” 林然诚实点头:“我看他长得好,你看他长得就不好吗,别人当然也会?看他长得好,这样的当家人拿出去就是脸面,是有天然好感度加持,增加国民自信心?,是有长期效益的。” 这一套套的,白珠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林然直接在第一张图片打勾,给也呆住的包乐乐,笑了下:“别不开心?,别人都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才能给你们世界最好的发展时机。” “这里毕竟不安全,早点回去 吧。” 她拉起白珠珠:“走了,我们还得去赶船。” 包乐乐愣愣看着?林然牵着的也呆呆的白珠珠往外走,走到门口,那粉衣少女突然一声怒叫:“你又唬我!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看!” “没有我…” “臭流氓!我就知道你满肚花花肠子!以前就是现在还是,一张嘴就口花花,就不是个正经人!” “我不是…” “你就是!哼我早看穿你了!” “…行吧,咱们先走要晚点了。” 林然被恼羞成怒的白珠珠大小姐一路追到码头,将将在起航之前跑上船。 上甲板的时候,林然脖颈突然像烫了一下,很疼,她下意识摸住脖子往四周张望,周围人来人往,什么异常也没有。 裴周一直焦急在船沿等着?,想要下去找又怕找丢,看见她们跑上来才松口气,看见被追得头发凌乱的林然和气势汹汹的白珠珠,习惯性的眉头一皱就对白珠珠说:“珠珠你不许欺负林——” “裴大哥,是我耽误时间了,珠珠去找我,我们闹着玩呢。” 林然回过神,立刻打断,白珠珠扁到一半的嘴扁不下去,瞪她一眼,裴周也不舍得说珠珠,听林然这么说顿时松口气,摸了摸白珠珠的头,笑着?说:“那就好,我就怕珠珠任性起来欺负人。” 林然笑:“珠珠是好姑娘,不会?欺负人。” 白珠珠听见裴周说自己任性,被自己追着打的林然反而护着自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委屈对裴周说:“你上来就凶我,你不讲理。” “是我误会了。” 裴周立刻道歉,很真诚说:“对不起珠珠,我向你道歉。” 白珠珠看着?裴周清正认真的眼睛,心?里又酸又甜,最后还是蜜糖似的甜溢出来,她撅起嘴巴勉强说:“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裴周笑:“谢谢珠珠。” 白珠珠撅起的嘴巴忍不住往两边咧,最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抱住裴周的手臂,脆生生撒娇和他说话。 林然看着?小黄鹂似的白珠珠,笑了笑,和旁边几个同伴打个招呼,一个同伴带她去找房间,跟她解释:“本来裴大哥想订个顶层的包间,正好咱们一行人住,但咱们来晚了,顶层被一气儿包下来 了,我们只好在下面分开住。” 北冥海海水特殊,修士不可以御空,只能通过这种大船航行,又因为如今幽冥绝地的事,人人都往北冥涌,北冥海的船位很紧张,一票千金都不止,更何况是顶层一整层的位置,真正的有市无价,也不知是什么豪客能包下来。 同伴把她送到房间,她们这些人也是好几年的交情很熟了,不用那些客套,摆摆手让她自己收拾就忙别的去了,林然推开门,房间不大摆设也简单,就是一张横宽两米说不上是床的木榻,上面摆着?一个蒲团,再?一套桌椅,就没了。 什么沙发什么床头柜什么衣架茶桌,没有,通通没有,一群五谷轮回都没有的修士,凑合凑合活着得了哪那么多屁事。 林然深刻明白凡人界的游戏厅歌舞厅是怎么一经推出就火爆九州的了。 毕竟大家确实饥|渴很久了。 林然身无长物,连个行李箱都没有,根本没有“收拾东西”的基础条件。 她把风竹剑和储物袋放在桌上,然后就无所事事了,在巴掌大的地方转了两圈,只好坐在木榻边,发呆。 林然以前光发呆都能呆一天,但这些年她不是勤奋了吗,不是改头换面积极做人了吗,林然呆了一会?儿,只好遗憾放弃呆着?呆着?就自然睡着的快乐,爬起来继续修炼。 她这些年收集了一些富含元气的珍贵宝物,她摸出来一块矿石握在掌心?,闭上眼凝心?静气。 氤氲的白色气流从矿石中缓缓挤出,浮动在她周身,顺着缓缓渗进她体内,林然吞吐着?元气,渐入佳境的时候,脖颈突然又是一烫,烫得刺痛。 林然猛地睁开眼,一手捂住脖颈,皮肤烧得生疼,她抄起风竹剑,借着?剑身的余光看见自己颈侧仿佛从血肉中生生浮出的繁复而?诡异的血纹。 林然恍惚了一下,才渐渐回想起来。 这是妖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4 23:55:09~2021-03-16 23:3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4341396 3个;谁家猫猫、喵大人、温、蓝酱、不知道叫什么好的鸣鸣、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肥波是只猫 349瓶;Wt1-A 66瓶;非鱼 50瓶;元爱 46瓶;小小宸、天辻233、挥手遇你甚 幸、喵喵爱你、石头啊呜呜、磕糖第一线、零、腌不知道、29354258、oro、元殊、小杨不熬夜、42518967 20瓶;清微、昭昭 15瓶;顾烟 14瓶;念珈 12瓶;呼基满、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吃土少女、小鸡出逃、荔枝、不急不躁平常心、魚崽、夕夕不是嘻嘻、×、49227187、安然然然、35731889、青黛 10瓶;玉振 8瓶;46352453、梨涡、泡面、倾雨黎明、奶味苏打、阿米、阿妟、17737382 5瓶;北栀、锦瑟、森屿海巷、牧屿 3瓶;惜畫、唐云玖、哦哦哦 2瓶;樱月、我有一个道长朋友、团子大王、小碗防摔、sqtl、阿瑾、江江、45296521、小兔宰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妖纹。 林然在记忆里努力翻腾, 才终于想起来许多年前,在燕州金都的时候,她曾经遇见?过的妖主成纣。 那位妖主因为妖卷被她看见?, 想弄死她, 恰好闻到她的血味, 馋她的血,又想把她抓回?去当私人血库, 但当时他家妖域好像出了什么叛乱, 在她机智的反抗之下,妖主懒得和她掰扯就先回?去了,走之前在她脖颈啃了?一口,留下了?这个印记。 时间挺久了?,这些年这个印记也?安安分分一点动静没有,妖主也没有找过来, 林然都忘了?还有这一茬儿,结果今天这破印记开始发烫发疼, 什么意思? 妖主也在这艘船上? 林然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倒霉, 随便找艘船就正好撞上妖主?有这几率她早去买彩票发家致富了?。 林然摸着脖子,觉得虽然很疼, 但也?不是不可忍受, 她就决定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妖族甚少离开妖域,尤其是妖主,出现在外面是会引起大风波的, 林然不知道他在这船上想干什么, 但他出来肯定需要隐蔽身份的话,也?许没工夫管她一个小角色。 这么想着,林然就不管颈侧火烧火燎的血印, 闭上眼修炼。 她修炼了几天,印记越烧越烫,但正如她猜测妖主确实没来找她,林然松口气,于是在同伴叫她出去松快松快的时候,她已经把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好奇在船上转悠。 这艘海船很大,甚至不比能跨空远航的方舟小,林然原本看着自己那房间的格局,觉得这艘船就是这么朴素务实的风格,结果大错特错,从饭店到游戏厅,从购物一条街到歌舞酒吧,林然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像是在哪一世上过的豪华游轮。 “这么多人?” 林然看着人来人往,隐约能看见?一群年轻修士坐在全景游戏厅里大呼小叫,呆呆说:“他们都不修炼的吗?” “修炼当然是要修炼,但磨刀不误砍柴功,不吃饱喝好打足精神?怎么修炼。” 同伴指着橱窗里的汉堡:“要薯条吗?” 林然:“…要。” 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咸某林竟然成了?人群中最勤奋的那一波儿,这哪儿说理去? 林 然严正拒绝陆知州(对,就是同伴之一,决定给他冠个真名?,毕竟她们平常最熟,得给个排面)去酒吧蹦迪的邀请,她走进最正常朴素的自助餐厅,绕着餐吧大拿特拿,远远也?望见?了?白珠珠和裴周,他们俩在边角的餐桌吃饭,就他们俩。 白珠珠再也?没她面前气鼓鼓的样子,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看着对面的裴周,笑?得像朵花。 活生生的见?色忘友,真实,非常真实。 “所以我说去酒吧,你不去,之前白大小姐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陆知州耸耸肩,有几分看好戏的调侃:“她要和裴兄过二人世界,嫌我们碍事,都给我们轰出来。” 林然早知道白珠珠和裴周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白珠珠一直喜欢裴周,陆知州他们几乎都是雍州一起玩大的小伙伴,这不是秘密。 林然想了想,说:“我听说过在你们雍州,白裴都是世族大姓,两家这么安排,也?该是乐于把他们凑成一对吧。” “你说得没错,他们家族都乐意的,事实上,白家裴家早早就有给他们订婚的打算。” 陆知舟说:“珠珠喜欢裴兄,从小就喜欢,谁都看得出来,我们也都乐意看他们凑对,但你也?看出来了,裴兄把珠珠当妹妹,连当时的订婚都被他推了,正好我们几个家族联和决定派人出来调查凡人界的异变、完善家族史料,裴兄借此脱身,珠珠之后就跟着跑出来,裴兄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一起。” 林然沉默了?一下,看着捧脸眼睛亮晶晶的白珠珠:“珠珠知道吗?” 陆知州说:“应该知道,白家不会不告诉她,但她还是跟着出来。” “珠珠就是这样嘛,她倔强得很。”林然却笑:“其实这样也挺好,不到黄河心不死,让她去试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就算不成她也努力过,心底总是没有遗憾了。” 陆知州看了?看她,眼神有点奇异:“我还想叫你劝劝她,她难得挺听你的话。” 白珠珠出身高、天资好,性格自然被养得骄纵,想奉承的小姐妹一堆,但真正的天之骄女们当然是不乐意捧着她玩,她不和那些大小姐玩,却也不和那些小姐妹混,就一心追着裴周跑 。 林然大概是唯一一个意外。 虽然白珠珠总是对林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和她凑一起就吵架,但陆知州可是头一次见白珠珠追着除了裴周之外的第二个人跑。 “我不管。” 林然断然:“珠珠这么可爱,追个人怎么了?,初恋多重要,得有始有终将来才好谈新的,要不然留下创伤将来再喜欢人有阴影怎么办。” 陆知州:“…??” “拆人姻缘天打雷劈,你也?不要老偏心你们裴兄,他一个男人还是被追的总比珠珠一个女孩子更占便宜,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林然语重心长:“有这工夫你多操心点正事,多收集点情报多搞点章程,要不然一头黑进了?幽冥你勤等着后悔吧。” 然后林然三下两下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把饮料一饮而尽,拿起打包好的明天早餐走了。 陆知州对着盘子琢磨,好半响捋过来,好家伙,你图珠珠得谈个圆满的初恋将来再谈新欢,那你怎么不说裴周被追出心理阴影来将来娶不上新媳妇?! 陆知州反应过来,差点掀了?盘子——林然你丫个道貌岸然的,还说他偏心,你才是双标狗到了极致! 林然拎着新打包的汉堡套餐美滋滋回?到自己的屋前,手?抵在门板正要推开,忽然顿住。 太静了?。 远处主船舱的喧嚣、甲板的鸣笛声,甚至连不远处船舷外连绵的海浪声,都一瞬消失了,整片空间安静的只剩下她的呼吸。 颈侧忽然剧痛,那种她已经熟悉了?的热度像是浇了?油的火爆着油星沸腾,林然毫不怀疑这种温度可以在几分钟内将她熔成一滩血水。 林然果断收回手?,毫不犹豫转过身,看见?不知何时浮现,已经在脚边蜿蜒的血河。 天一:“找上门了,你咋办?” 林然捂着脖子,快步沿着血河往楼梯走:“还能咋办,亲自上门送菜去呗。” 北冥海昼短夜长,这个时辰天已经黑透,船板不知怎的没有人,只有高悬挂灯的光照在连绵血河上,倒映出猩浓幽冷的暗光,血色浓得像化不开,让人很难不与粘腻的血、尸体和死亡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不免心头发寒。 林然发不了?寒,她已经快被烫死了? 。 上短短几个台阶,她浑身已经大汗淋漓,深红粘稠的血顺着捂住脖子的指缝渗出来,渗得很慢,因为血管里血液的水分都快被烤干了?。 这可真是,有必要吗?这样喝起来那血还能好喝吗? 林然心头咯噔,她当初从妖主手上苟一条命就是因为血,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她的血不再足以满足妖主,他能立刻活撕了?她。 想到这儿,林然也管不了?会不会被看见?,撩开袍角撒丫子就往上跑,一口气连过几道结界冲到顶层。 顶层非常空旷,只有一座宫殿似的大船舱,能遥遥望见?船头扬起的海旗。 林然粗略望一眼,顾不得多看,直接冲到往最中间的船舱冲。 大门无风自开,林然跑进去,迎面就是一个气派的正厅,门边摆着几支收口高颈大花瓶,瓶子里花枝新鲜得分明还沾着水,却已经枯萎成干花,上阶并摆着两把太师椅,但没有坐人,她往旁边挑高的门帘往侧室走,沿着绵延的血河走到尽头,才终于在一个房间看见?人影。 林然看见?那个胖小弟站在门边,朝着一个方向卑躬屈膝,那瘦高的人影,背对着他们,站在巨大的阳台上,这个方向能俯瞰遥远无垠的北冥海,海水深黑得像大片浓墨,又被远处船头那根尖耸的船杆尖利地切割成两半,构成诡谲而?惊心动魄的风景。 林然突然撞门而入,那个胖小弟吓了?一跳,正嘴就要说什么,林然直接把门板扔他脸上,直直朝着那道高瘦高瘦活像骷髅架子的黑袍人影扑去。 妖主转过身,面无表情看着扑来的林然,伸出手,尖长的手?指正好能洞穿她的心口。 林然紧急刹车,松开手?露出血糊糊的脖子,热情邀请道:“陛下,您要来点血吗?刚流出来的,超级新鲜嗳。” 快喝吧祖宗,再不喝她他喵的要烤成|人干了?。 妖主看着她,连嘲弄的神?情都是冷冷的,林然表情都没变一下,一脸真诚厚道地看着他,仿佛自己真是一听说妖主立刻颠颠上赶着来送血,当代女雷锋送温暖不求回?报。 妖主看了?看她,林然感觉有什么顺着腿攀上来,殷红的血河像绳索缠住她的腰和手?腕,将她缠成一只傀 儡娃娃,然后用力一拽,把她拽到妖主面前。 那血河勒得生疼,林然也不敢挣扎,怕妖主烦了直接给她甩出去,保命要紧,她现在要以苟为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想和妖主硬着杠。 她老实得出奇,妖主耷着眼皮瞥了瞥她,纡尊降贵般的低下头,在她颈边轻轻嗅了?下,是熟悉的清冽又甘甜的味道。 这些年她没有吃脏东西、没有修炼不干净的功法、甚至还没有破瓜,味道一如既往的干净。 妖主低下头,冰冷的嘴唇在自己留下的妖纹蹭了?蹭,含住细白柔软黏着薄汗的皮肉,咬下去。 . :,. 第0一百二十章 喜弥勒把门板从脸上扯下?来, 只想活撕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小丫头,但他一抬头,就看?见已经交颈抱到一起的?两人。 喜弥勒当时就懵了。 他只记得陛下?动了妖咒, 这小丫头不?老实, 一直不?乖乖过来献血, 他当时就心头冷笑,已经暗搓搓准备了百八十种搓磨的?方法能叫她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可谁知道?她狡猾如斯, 他还一招没使出来,她见事不?好变了张脸就先一步颠颠扑到陛下?怀里讨宠。 喜弥勒暗暗咬牙,再一看?,险些没气昏过去:哎呦我的?陛下?,您怎么就这样上嘴了,这小丫头一身血糊糊都快成?个血人了, 这脏兮兮的?哪配您下?尊口,脏了您的?嘴啊! 喜弥勒赶紧说:“陛下?, 这女?人脏得很让小的?把她洗涮干净——” “滚。” “嗳小的?这就滚!” 喜弥勒扭头踮着脚尖往后退出门, 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林然听见后面喜弥勒的?声音,但她无所谓, 她就是故意的?, 哪有上门送血还自己洗干净的?,她还希望能恶心得妖主吃不?下?饭呢。 但人妖主胃口比她想得好,生冷不?忌, 她邋遢成?这样自己都下?不?去嘴, 他这咕嘟咕一口口喝的?,跟逮着奶茶店免费似的?,可着劲儿往肚子里灌。 不?过也是, 他还在乎什么呀,林然随手一摸,摸到他胸腹,皮肉紧紧贴着骨骼,肉都快凹进去,清晰摸到骨头的?轮廓,这得瘦成?什么样?人家是行走的?衣架子,他是行走的?骷髅架子,高级修士哪个不?是被淬炼得容貌体态修长完美,就他这样还能有好? 林然没摸两下?,手腕就被血绳拴住反缚在身后,尖长的?手指冰冷掐了掐她脖子,林然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脑子就渐渐混沌过去。 失血太多啦,她得晕一会儿…… 林然是被生生冻醒的?。 偌大的?温泉池里灌满了冰水,林然给冻得一个激灵,不?知道?温泉泡冰水是个什么极限操作,她阿切阿切打着喷嚏从池边爬起来,才看?见坐在池边的?妖主。 他那身黑袍微微敞着,露出死白的?皮 肤,和她想象中一样瘦削嶙峋的?身体,透出一种可怖的?枯败,仿佛雪山压顶逼到眼前,那种一触即轰然覆灭的?惊悚感,看?得人莫名心头发跳。 他看?向?她,唯一有点色泽的?就是那张嘴唇,不?知道?是被血染的?,还是因为吸了血气色变好,泛着薄薄的?红,幸亏这一点鲜色,衬得他冷漠的?眼睛和枯瘦死寂的?脸终于?不?那么像个死人了。 赤红的?东西从他身后延伸进水里,林然乍一下?以为是血河,然后才发现是他的?狐尾。 那狐尾游过来,蛇一样缠在她腰上,绒长的?细毛隔着衣服搔过她痒肉,林然痒得咧嘴,下?意识想去抓尾巴,还没摸到根毛,就被拽到池边。 林然抬起头,对上妖主面无表情的?脸。 林然:“…” 面对这样一张脸,她也很有压力啊。 妖主冷冷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突然一根手指压在她脸颊。 “…”林然木着脸看?他。 妖主手指慢慢用?力,正压出一个酒窝。 他说:“你是快活。” 他那个语气,林然乍一下?都听成?“你不?想活”。 自己生活不?幸福,看?别人快活都不?行。 而且她哪快活,她压力大着呢,每天一把把掉头发。 林然肚子里吐槽,但懒得和他解释,和蛇精病讲道?理是讲不?清的?。 如果她以前时间多,也许还愿意和这种大爷讲讲道?理,传递一些正能量让他们多造福一下?社?会,但现在世界都快毁灭了,她哪有心思和他磨叽,于?是只敷衍地摇了摇头。 妖主自然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冷眼看?着她,半响指腹掐住她下?巴,抬起她的?头,低头重新?咬住她脖子。 “…”林然心说妖主这真是吃自助呢,没完没了。 她一时没有说话,估量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默念倒计时在自己容忍底线之前叫停,那估摸着就得翻脸了,好在妖主没有今天就那她吸干的?意思,还没等她叫停,妖主已经重新?抬起头。 他嘴唇都是血,眼睛是猩红,显然并不?好克制,仰着头低|喘了几?声,林然隐约听见他嗓子滚出兽类那种尖而低的?咕哝声,这个 过程中他一直按着她的?脖子,指甲微微伸长,像野兽捕猎时本|能按着猎物喉管。 林然老老实实没有动,做一条又木又硬的?老咸鱼。 妖主缓了一会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低下?头,漫不?经心舔干残留的?血迹,一直溢个不?停的?伤口这才很快愈合。 然后林然感觉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妖主半阖上眼抱着她,不?是抱情|人,是树袋熊抱树的?那种抱法,尾巴也不?客气地搭上来。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头妖,一头原型遮天蔽日?的?大妖。 林然一个能扛千斤的?体魄,直接给他压趴进池底。 “…” 林然艰难爬起来,重新?呼吸着新?鲜空气,颤着手扶住池边:“我得走了,要不?然我同伴该找不?到我了。”再不?走就他喵的?要撂在这儿了! 妖主掀起一点眼皮看?她,林然恍若无觉,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一起来的?,都安排好了,不?能分开的?,而且我在这儿也耽误您的?事,反正离得也不?远,您有需要我再来就行了,一会儿就能上来。” 妖主懒得听她扯淡:“你留下?。” 让她留就留,他不?觉得她敢反驳。 但林然说:“我要回去住。” 妖主眉宇还带着几?分慵懒,却?慢慢睁开眼,那双冰冷赤浓的?兽瞳盯着她。 林然感觉周围的?水更冷了。 但她肯定是不?会和妖主住一块儿的?,妖主已经变成?这个鬼样子,身上不?定多少麻烦,她现在不?想掺和。 “您看?我这么多年都很老实,更何况在您眼皮底下?,我回去住,保证随叫随到。” 林然偏过头看?他,嘴唇无意碰过他尖白的?下?巴,她愣了一下?,顿时心虚,怕他一巴掌拍死她,脖子往后伸了伸,强作若无其?事说:“还是那句话,您有需要就叫我,至于?其?他的?任何秘密。我嘴巴严得很。” 妖主盯着她,林然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在估量到底是不?是一了百了恁死她,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拒绝,她脸上大写的?不?知死活。他得烦死她了。 好半响,林然感觉自己被狐尾推开。 这都忍了,果然她的?血 对他还是很重要,啧,看?来他的?情况真的?不?咋地。 当然再不?咋地也是妖域乃至九州的?最大的?BOSS之一,林然不?想和他对着干,她一点没有再挑衅的?意思,乖乖轻声爬出池子,想用?灵气把衣服烘干,但这池水不?知是什么做的?,灵气竟然不?起作用?。 但她也不?能这么湿哒哒的?出去,连小衣带子都透出来了,林然左右看?了看?,屏风挂着一件新?黑袍,肯定是妖主的?这她不?敢动,但旁边有一张大床,还是一张那种中世纪的?大宫廷床,上面满满铺着柔软的?羽绒枕头丝绒绸缎,那种奢靡堕落男女?关系混乱的?画风一下?子就起来了。 林然心想行啊,妖主陛下?您都一把骨头架子了,还玩得这么开,老当益壮啊。 她走过去,把里层的?一张床单抽出来团吧团吧披在身上,和妖主打招呼:“陛下?我走了。” 妖主根本不?搭理她。 林然一摇一晃地走出门,看?似虚弱无力,实则神清气爽。 虽然流了好多血,但是她修为噌噌长啊。 自从她离开金都,她的?修为越升越慢越升越慢,一直被刻意压制,但现在有了妖主的?反哺,林然终于?有信心尽快突破金丹后期,那样再去幽冥就多了几?分把握。 不?愧是顶级的?小黄…顶级的?双|修功法,这玩意儿确实是大外?挂。 林然推开门,就看?见那个圆润的?胖小弟,对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喜弥勒在门外?探头探脑等着,一直没听见什么动静,此时见林然裹着床单脚步虚浮地走出来,眼睛还水亮亮的?,一副被雨露阳光滋润过的?模样。 喜弥勒大喜啊,这是成?事了!看?来他精心准备的?床铺陛下?是满意啊! 喜弥勒心里酸溜溜,西娘皮,怎就叫这小丫头得了陛下?青眼,这连床都爬上了,以后不?仅不?能得罪,反而还得好好捧着,否则谁知道?哪天会不?会给陛下?吹枕头风给他小鞋穿。 喜弥勒心里骂骂咧咧,腆着笑脸过去:“林姑…” 林然立刻说“我走了和你们陛下?说好了以后叫我给我传讯就行,你有问题直接进去问他。”噼里啪啦说完 不?等喜弥勒反应,快步就走了。 喜弥勒愣了愣,一眨眼林然已经没影了。 既然陛下?说让走,那他就没法拦了。 喜弥勒在走廊转了转,心里拿不?定主意,轻手轻脚走回林然出来的?房门旁,小心翼翼往里探了探脖子,就看?见他家陛下?阖眼坐在池子里,还披着袍子,露出来的?侧脸瘦削冷漠,惨白的?皮肤,只隐约有一点的?血色, 喜弥勒想到刚才活蹦乱跳的?林然,一时都闹不?好到底是谁采|补谁。 喜弥勒心中打鼓,怯怯说:“陛下?,那林姑…” “滚。” “是是!” 喜弥勒一把把门关上,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勃然大怒:好你个奸诈人族小娘皮,怪不?得走那么快——这他娘的?是没把我们陛下?伺候好,撒丫子就跑啊! …… 见妖主也是好说,说开了,妖主也就不?会死盯着她不?放,林然颈后的?妖纹终于?不?疼了。 妖主没再找过她,林然放下?心来,才终于?恢复自己的?日?常,每天照抄修炼,偶尔出来打打牙祭,和小伙伴们聊聊天打打牌。 他们虽然是在凡人界半路相识的?,但是大家脾性相合,都很投机,这许多年下?来交情很好,所以才可以结伴来这北冥海去探幽冥,寻个机缘。 这天林然收到陆知州消息,说叫她出来看?热闹,顺便散散心。 林然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主要是想散散心,所以她立刻结束闭关,兜上昨天剩下?的?一篮水果颠颠就往外?跑。 她在甲板找到陆知州,甲板上围了很多人,乌泱泱的?人头中,陆知州正倚着栏杆和几?个女?修士说话,没错,几?个女?修士,笑得风流倜傥,是最货真价实的?风流世家子的?模样。 林然见过许多人,不?乏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像当年燕州的?云长清、现在的?裴周是一种风格,陆知州又是另一种风格。 林然有点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当电灯泡可不?好,陆知州先一眼看?见她,对她招招手,林然就走过去,等走到栏杆边,那几?个女?修已经走了。 林然:“…” 林然点评:“你这个时间管理真不?错。” 陆知州:“你还想不?想看?热闹?” 林然立刻说:“知州你可太棒了,到处都能交到好朋友,我好羡慕你呢。” 陆知州想把她踹下?海去。 陆知州指着前面:“那边,你看?。” 林然放眼很仔细地看?,才看?见前方天边的?位置有一片阴影,仔细看?才发现是好几?艘大船聚在一起,有三艘相撞,其?中一艘已经折成?两半,海水倒灌慢慢淹没着船舱,另外?两艘船和其?余一完好的?船都并过去搭起□□救人。 海难对于?凡人来说很恐怖,但船上的?都是修士,而且至少也是筑基修为,照这个海水淹没的?速度,多达三艘船在救援,只要不?是实在倒霉催被一下?卷进海涡陷入深海,基本是没什么危险的?,所以大家都在这里看?稀奇,时不?时还津津点评几?句。 不?过船为什么会相撞? 林然问:“我记得航路都是规定的?,海船之间的?距离一早算好的?,怎么会相撞?” 陆知州懒懒说:“不?知道?,咱们离得太远,等发现时它们已经撞上了,不?过救援及时,顶多是商会损失条大船…” “卧槽!!” “那是什么?!” “好大一片,是海底下?的?是海藻群吗?!” 突然爆发的?惊呼尖叫打断陆知州的?话,陆知州和林然愣了愣,再次望去,就看?见那些大船海面底下?不?知何时浮起一大片阴影。 那真是很大一片,光是阴影就覆盖了四条并在一起的?海船。 陆知州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显然不?是海藻群,这么大一片分明是海兽,是一群海兽还是—— “轰——” 海面倏然爆出惊涛巨浪,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一头冰山般庞大的?巨兽跃空而出,如同鸟翼的?翅膀遮蔽半个天幕,一瞬天空都暗了,它张开深海漩涡般的?巨嘴,一口吞掉半艘折断的?海船。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海鲲,是海鲲!” “是深海的?至尊妖兽!” 所有人面色惶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8 23:58:36~2021-03-20 0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青籽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5个;沙雕画风清奇、不羁的甜美系少女、喵大人、噜噜哩、安然然然、酒心奶糖、脆皮小年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念瑾笙 160瓶;朱鸽鸽鸽鸽 40瓶;小周崽崽、瑤 30瓶;阿怖 25瓶;我好了我超级好、清欢、临风听暮蝉、小小瑶、欧皇、青籽酱、酥酉禾°、朵儿是小可爱、再拿奖学金yeah 20瓶;乐望 18瓶;璃白、沙堡、西西里的风、Dilea、酒心奶糖、今天你更新了么、广坤妹妹、终日向人多蕴藉、年年、桓越、Hi大神!、happy、8782 10瓶;44615653 9瓶;妧胥 6瓶;穆沐木繆、49935293、绸缪 5瓶;綦旦、? 包子包子肉肉 ? 3瓶;tiao、古月、芊、香菜不是菜、画舞芷境 2瓶;nnnnnxy、筱皖呐、玫瑰到了花期、筱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 一百二十一章 “是海鲲!怎么偏偏撞见海鲲?!” 众人一片哗然。 北冥有鱼, 其名为鲲,传说北冥曾是上古凶兽鲲鹏的诞生地,如今的深海妖兽海鲲正是得名于此, 海鲲继承了一丝鲲鹏的血脉, 是至尊级别的妖兽, 累年盘踞于北冥深海沉睡,一旦苏醒就浮出浅海大肆猎杀妖兽为事, 是往来海船最恐惧的阴影。 “快去救人!快往那边开!” “开个屁!那是海鲲, 一口就吞掉半艘船,那几艘船一个都跑不了,趁着咱们离得远快跑!” “对趁着它没注意咱们掉头快跑。” “掉头!” 惊恐慌乱的嘈杂声中,掉头的声音很快占了上风,这当然无可厚非,大家非亲非故谁也没义务救谁, 来幽冥求机缘本就是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遇上海鲲也只能自认倒霉。 陆知州皱着眉, 从怀里取出一副特制的望远镜望去。 “情?况怎么样?” 裴周疾步走来, 陆知州仔细观察后,不客气地说:“不好, 这海鲲起码是元婴中期, 我们这些人里没一个是对手,闹不好全搭进去。” 妖兽本就比人族修士强横,如果?是元婴初期的妖兽他们这许多人或许还可以搏一搏, 但元婴中期, 放在九州哪里都是一方巨擎,这样的修士正巧乘坐这几艘海船的概率比明天世?界就毁灭大不了多少,陆知州根本不作?考虑。 裴周脸色发沉, 如果?可以他是想过去救人的,但他也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点点头:“我来时船长已经属意转道,很快就能走。” 果?然他话音未落,船已经迅速调转过方向朝着正相反的海域冲去。 所有人都聚在船头,紧张望着天边翻涌的海浪,海鲲庞大的身影在海天间如同擎天之柱,无数斑驳的灵光攻击在它身上,却如隔靴搔痒不痛不痒,它自海底跃空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滚滚海水伴随着另半艘海船残骸被呼啸着吞入,剩下的几艘海船渺小如小儿手中的玩具,在惊涛海浪间起起伏伏,好似一个浪头过来就要被打碎。 所有人神色惶惶,升起兔死狐悲之感,裴周紧握住栏杆,不忍地移开眼,陆知州脸色难看,半响低声说:“…我们已 经偏了航道,航行的海域都是陌生的,没有经过任何探测清扫,前路很危险——” 这时,他们突然听见惊呼声,抬眼看去,发现那边情?况有了转变。 杂乱慌张的攻击变得有了条理,一波又一波向海鲲攻去,三?艘船数不清的金丹修士甚至元婴修士这么齐心殊死反击还是有效果?,海鲲被迫左右游动,本能循着攻击最少的方向游去,悄然被夹击在三船之间,但即使这样它庞大的体表迅速多了零零散散许多伤痕,有的已经深可见骨,鲜血滚滚涌出来染红了海面,海鲲勃然大怒,不顾两边朝着正中那艘海船扑去。 两侧的海船不退反进,船身周围亮起璀璨的灵光,护船结界倾尽能源扭曲成一张光网,两张光网同时向内夹击,刹那海鲲遍体鳞伤,全身甚至被烫出黑色的焦伤。 “吼——” 沉闷狂暴的兽吼咆哮,海鲲赤红了眼睛发疯似的往前冲,掉转身体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侧面的海船吞没。 所有人瞳孔骤缩。 恰在这时,一道惊鸿自正中船头爆出,挟着冰冷凛冽的杀意向海鲲劈去。 那寒光肃杀、冰凛,横空一劈,像是能把整片天空撕裂。 所有人震惊,林然却恍惚了下,露出些许困惑。 这势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曾哪里见过? 陆知州喃喃:“好冽的剑光。” “这不是剑光,这是戟芒。” 旁边有人倒吸口凉气:“无名戟,这是寒君客。” “寒君客。” 陆知州露出恍然之色:“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林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妨碍她看见那戟芒的威力有多强。 冷铁色的长戟破空而出,倒映出的寒光横切过海面,然后,喷溅的鲜血染红半个天空。 “吼——”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骇然惊痛的兽吼中,海鲲半边巨翅被生生斩断。 之前连那一位元婴修士奋力一击也不过在海鲲体表开出一道裂骨的伤,但这一戟,竟然生生断了海鲲半边鳍翅。 众人说不出话,怔怔望着,有人喃喃:“…难道寒君客已经有元婴中期的修士?!” “不是。” 裴周说:“他的修为尚不足元婴,只是势太强。” 刀剑 有刀剑之势,这一戟,便蕴藏着某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威势。 海鲲发出暴怒骇然的痛吼,那声音让人恐惧,所有人捏了把汗紧张望着它,怕它被激怒下一秒就扑上来将海船撕得粉碎,但海鲲不知道忌惮什么,不断围绕着海船游动,却始终没有扑过去。 好半响,不知感觉到什么,海鲲发出一声不甘的低闷兽吼,嗜血的巨瞳冷冷望着几艘船只,庞大的身体缓缓沉入海底,不见了踪迹。 一时没有人说话,无数灯光紧张照向海底,生怕海鲲来个回马枪。 一刻钟后,海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所有人终于松一口气,几息的死寂后,天边爆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欢呼,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边船上,众人也大松一口气。 兔死狐悲,在幽冥绝地里历险而死是个人命数,这么眼看着一船船人命蚂蚁似的被活吞却叫人不好受;他们调头逃船,先不说能不能逃掉,就算避开了海鲲,此遭也不得不背离了航道,北冥海诡谲神秘、海中危险无数,只有这一条航道每一寸海域都被费心清理经营,才能保海船安全航行,若是从别的未知海域转道,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能击退海鲲无疑是最好的! 众人激动不已,眼看那边几艘海船损毁严重,纷纷呼吁过去救人,船长调转船头,在船头竖起救援的旗帜,然后把船迅速靠过去。 裴周对陆知州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难得在这里遇上这位英侠,我想去结交拜访一下。” “我和你?一起。” 陆知州懒洋洋地笑:“神龙难见寒君客,今天遇上了,当然得去见识一番。” “嗳。”陆知州偏头问林然:“和我们一起瞧瞧去?” 林然歪头想了想,是有点想去看热闹的,毕竟她身边还没有过玩戟的朋友,但她觉得妖主八成不会允许她离开船,如果?她走出船沿范围,脚下突然冒出个血河乱舞,那场面可就尴尬了。 林然摇头:“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了。” 林然惊悚扭头看着不知何时俏生生站自己身后的白珠珠:“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我和裴大哥一起来的。” 白珠珠哼一 声:“你?直勾勾盯着那边,魂儿都飘了,别人砍你?一刀都不知道。” 裴周皱眉:“珠珠不许没礼…” “行了行了。” 陆知州拉住还想絮叨的裴周,把怀里一直没来得及嗑的瓜子扔她手上:“我们走了,你?们吃吃喝喝看会儿风景。” 林然拿着陆知州友情?赞助的瓜子,看着陆知州裴周勾肩搭背沿着相靠的甲板去了那边的船上,那三艘船虽然合力逼退了海鲲,但也都各自倾尽能源,估计连航行的能源都用光了,她们这艘船靠过去支援,对于他们可算是雪中送炭,早早就扬起旗帜热情欢迎。 几艘船缓缓并在一起,以铁索和长板连接,一些受伤的修士被陆续送到她们这边,甲板上人来人往。 林然掏出两个瓜子给白珠珠,白珠珠扭头不要,她就自己磕,海面风很大,瓜子仁和瓜子皮一起噼里啪啦砸她脸上,林然吐出瓜子皮,若无其事把瓜子收回去,问白珠珠:“你?听说过那位寒君客?” “当然了,谁像你一问三不知。” 白珠珠嫌弃看她一脸的瓜子屑,拿出小粉花帕子给她擦了擦,林然投桃报李,用手指扒出一颗瓜子仁喂给她。 白珠珠愣住了,嘴巴呆呆地嚼了嚼,反应过来耳尖都红了,也不好意思再挤兑她,清了清嗓子说:“…他是近十年冒出来的,修为很高,擅长使戟,是个很厉害的散修,他一直独来独往很少出现,但每次出现都会戴一张银色面具、手执长戟…有人说他是个年轻人,被一种奇毒毁过容,所以养成这样冷漠古怪的作?风,少言寡语,出手冰冷肃杀,在冀州燕州那边很有些名气。” “…我还听过人说,寒君客明面修为不高,但真实实力深不可测。” 白珠珠小声说:“他们都传,他是元婴之下第一人。” 元婴之下第一人,这是个很有象征的名号。 虽说流言不可信,但看今日那一戟的威力,连元婴中期的海鲲都忌惮要暂避锋芒,就知道他确实不是一般的人物。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天才越级能形容的了,林然若有所思,这样的底牌,整个九州她也没见过几个,算来算去也就一个元景烁能媲美,而比起元景烁身上的大气运 和大秘密,这位寒君客能只是个普通的散修? 一刻钟后,船上响起悠长的鸣笛声,白珠珠:“呀!裴大哥和陆二哥还没回来。” 她跑到围栏高处用力招手,又过一会儿,裴周陆知州才姗姗回来。 “裴大哥!” 白珠珠高兴围着裴周转,像只轻灵天真的小鹿:“你?们见到人了吗?他是什么样子?是特别不好打交道吗?” “见到了。” 裴周摸摸她的头,露出笑容:“没有,传言不可信,是个很不俗的人。” “真的吗?你?们说了什…” 林然也往船头走了走,去迎陆知州,刚掏出瓜子要友善回赠给他,就看见一缕寒光如泄,刺破海雾划过船头往对岸甲板而去。 林然转头看去,看见一柄玄戟重新落入修长的手掌,那人站在对岸船头,玄衣猎猎,黑发如墨,只以一支木簪横束,覆面的银白面具,倒映着凛而淡的海光。 鸣笛声起,两船交错起航,他似有察觉,抬头瞥来淡淡一眼,林然对上一双漆黑清漠的眸子,比北冥最深的海水更黑、更静,像积年的沉渊,黝黝映不出任何瑰丽色彩。 林然愣了一下,恰好阳光折射的光遮蔽视野,她不自觉眯了眯眼,等再看去时,他已经消失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手机坏掉了,格式不太对,大家先凑合一下,等明天我修好手机再换正常格式(大哭) . :,.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象征到岸的悠长鸣笛声响起的时候, 林然正在突破。 这已经是她在船上第三次见妖主了。 三次和谐友好又愉快的双|修互助活动之后,妖主怎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是高高兴兴突破金丹后期了。 林然盘着腿, 感受着磅礴呼啸的气流徐徐淌入自己经脉, 绕着丹田小小的金丹吞吐雾色的元气, 等一切恢复平静之后, 她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眉目都舒展开, 睁开眼,眼底流转着异常明亮的光。 突破之后她全身相当于被重新淬炼,五官更秀致,皮肤更光泽莹润,那头被染黑的长发又变回白, 那种泠泠的雪色,当她垂着眼眸,秀美的侧脸沉静如海, 从某些看去, 便显出极陌生的清冷与遥远。 像一尊玉雕的神佛。 妖主歪倚在床头,冷眼看着, 伸手去摸那白色发尾, 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拦住。 林然压住他手腕,侧眼看他, 一本正经说:“不要拽我头发, 我不喜欢。” 角落里正要走过来的喜弥勒捂着嘴小声倒吸口凉气,觉得她是疯了, 咋了突破个金丹突然这么嚣张?几个菜啊给飘成这样?! 妖主盯着她, 林然打了个嗝:“你瞪我也没用, 船已经到站了,咱俩马上就分道扬镳,我可不用再伺候你。” 喜弥勒瑟瑟发抖着跪地上,连天一都觉得她今天这个突破后遗症过分严重了,前几年病情不都控制得挺好的,今天受啥刺激了飘成这样?! 天一心里暗骂她不省心,闹不好得给作死在这儿,正打算给她来点电|击警告让她清醒清醒,妖主突然掰开林然的手,把核桃拿到自己手里。 天一:“卧槽!” 林然:“!!” 林然瞪圆了眼睛,伸手去抢,妖主捏着核桃避开;林然急了,扑过来再抢结果脑门撞到妖主下巴,那看着尖尖瘦瘦的下巴硬得像石头,林然疼得眼前发黑,手却还是执着地去抠核桃。 不抠不行啊,没有核桃护体,天雷正愁没机会劈不死她呢。 妖主冷眼看她对这核桃在意,细瘦指骨漫不经心拨动核桃的纹棱,在她又一次扑过来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另只手掐住她细白的颈子,指尖隔着纤薄皮肉抵住她喉管,缓缓地、没有任何迟疑地用力。 他低下头,高挺鼻尖刮过她耳鬓,就用这种亲昵得漫不经心的姿势淡淡说:“我想杀了你。” 林然相信他是说真的,而且根本不是‘想’,是他喵的已经付诸行动。 她不知道妖主要做什么,但他显然最终目的是幽冥,现在已经到了船港,她对他就没有用了,反而是现在唯一可能泄露他身份和踪迹的人。 依照当年妖主只因为她看过一眼妖卷就一言不合要将她人道毁灭的作风,林然觉得妖主能放过她,除非他突然被下了降智光环发现她是真爱。 但林然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妖主有降智的意思。 至于真爱那就更别提的,别看每次妖主吸她血的时候都和她搂搂抱抱好像多不正当男女关系,但其实除了吸血他别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是真的一点反应没有——要不然林然早撂挑子不干了。 天一怀疑他是个性冷淡,林然深以为然。 所以指望一个性冷淡对她真爱?林然做梦都不敢这么编。 林然用力掰他的手,勉强呼吸一口气,第一句话就是:“先把我核桃还给我!” 妖主眼皮都不抬一下。 “卧槽!”天一惊恐:“快啊!快把我抢回来,天道要降雷了!” 林然迅速说:“我曾经在燕州见过和你修炼类似功法的人,她们原来是人,修炼成了半妖,能彼此吞噬强大自身,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半妖,他化为一个血茧,我离开时那个血茧还在金都,如果你现在去金都,也许还能问到他的下落。”如果妖主和小月打起来,两个祸害内部消化,那岂不是美滋滋。 妖主盯着她,神色冷漠,不为所动。 林然运了运气,又继续提示:“你看,他们从人修炼成了半妖,你也是半妖,也许你们的功法有关系呢?说不定本来就是一本功法呢?” 喜弥勒震惊抬头:她怎么知道陛下是半妖?! 林然一脸无辜回视着妖主,她觉得这一点不难发现,妖主根本不屑于掩饰,几条狐狸尾巴就那么坦荡荡露着,纯血的妖族谁会在人形时露出耳朵尾巴? 只不过妖主太强大了,强大到谁也不敢想他不是尊贵的上古纯血,而只是半妖。 他是真的把强者为尊践行到极致。 林然以眼神示意妖主把核桃还她,妖主淡淡睨着她,却冷笑一声,说出林然见过他以来说得最长一段话:“身体千疮百孔再无力维持才不得不借助外力化茧苟活,可见那半部妖卷也不过如此,两部妖卷合一,也不过苟延多活几日,倒不如死个痛快。” 林然哑然。 她知道这两部妖卷是奚柏远留下的,他最开始创造这妖卷是想让奚夫人修炼,让奚夫人能化为半妖长生,但失败了;之后奚柏远洞晓了天机,再改编妖卷流传下来的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试验品,其中半部妖卷被邪修幽冥、罗三娘偶然所得,他们还欣喜当作是什么逆天改命的好东西,但显然妖主看得明白,他当年修炼另半部妖卷很可能是没有选择,但一直很清醒,所以现在实力强大有了选择,就对妖卷再不屑一顾,根本不上奚柏远的当。 林然觉得妖主真是深不可测,都说妖光动手不动脑子,但妖主显然不是,虽然他爱答不理瞧谁都像瞧空气,说话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看着很符合一言不合就是杀的暴君人设,但他心里确实是门儿清。 就像那年云长清说的,妖主也许早在金都斩妖大典时就发现了罗三娘的异样,但他懒得说,也懒得去掰开揉碎细查和解释,他就直接杀,为除后患把金都在场的人都一气儿杀干净,省时省力,就是有点废人头。 林然不太认同这种方式,但只看曾经祸乱百出的妖域如今数百年安稳如山,一窝子妖魔鬼怪被镇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她就得承认,妖主是一位了不得的雄主。 也是,暴君不等同于昏君,没脑子的国君早一气儿亡国了哪还有国民能给他折腾。 忽然一道雷声把林然从呆神中惊醒,她连忙侧头眼看着窗外天阴下来,当场冷汗都要下来。 妈呀,雷可逮着机会来搞死她了。 “你到底怎样才把核桃还给我。” 林然悲愤:“你一个大佬了,和我一个小金丹计较有什么意——” 妖主说:“这对核桃是天外之物。” “——嗝。”林然被噎得生生打了个嗝。 好吧,那确实是有点意思。 妖主掐着她脖子:“你来自天外?” 林然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你还知道什么?” 妖主置若罔闻,像是摆弄玩偶一样拨弄她脸蛋:“你能预知未来?” 林然心说,我要能预知未来我能混成这个鬼样?别闹了,她现在不过一个因为卖|身合同和公司闹翻被赶到街上喝西北风等死的打工人罢辽。 “我不知道。” 林然补充:“我知道也说不了,有法则限制的。” 妖主不置可否,尖细的指甲在她脖颈划了划,妖纹亮起,殷红的血渗出来。 林然被刮得疼,侧过脸,问:“你下幽冥,是为了治病吗?”或者说救命? 妖主不说话,慢条斯理在她侧颈勾勾画画,像是根本没听见。 “这挺难的。” 林然诚恳说:“你在幽冥活着找到你想要东西的可能不过亿万分之一,还不如回去安稳再活个百十来年。”按照他的修为,即使现在病入膏肓,再活个百年也不是问题,还可以美滋滋当一百年的老大呢,等一百年后说不定世界都毁灭了。 妖主终于抬起眸光,冷冷看着她。 林然不看他,望着窗外。 “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不想你死的。” 她叹一声气:“我想叫你们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她喜欢的,讨厌的,熟悉或者陌生的,半生不熟的,她都不想再看任何一个人死。 妖主居高临下的目光睃巡在她脸上,她怔怔望着窗外,被余霞洒满阳光的侧脸怅然又柔和,像朵散了半边的花,已经显出荏苒落寞的宁静,却还在穷尽心力地开。 妖主看向她散落的白发,卷起一缕,柔韧发丝卷住细长的手指,发尾微微翘起。 妖主盯着那绒绒翘翘的发尾,半响,手上用力,细碎的发丝一缕缕从指缝落下。 “嘶。” 林然只觉得头皮一痛,眼睁睁看着自己宝贵的头发纷扬落下,气得她没厥过去,迎面个东西扔过来,林然下意识接住,才发现是她的核桃。 妖主真的还给她了?这么轻易就还给她了? 林然坐在床边,懵懵看着妖主站起来。 他赤着脚,脚踝骨比女人还细,瘦高瘦高的身形,连黑袍下肩胛骨嶙峋的起伏都清晰可见,却愣有种让人瑟瑟发抖的气势。 林然眼看着妖主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下床,袍角微微翻动,眨眼人已经如鬼魅消失。 喜弥勒呆了呆,赶紧爬起来追上:“陛下等等小的——” 偌大房间瞬间只剩下她一个。 “…所以他这是放过你了?” 天一又有些不敢置信:“妖主脾气这么好?” 林然:“…你看起来还有点遗憾。” “那倒不是。” 天一砸吧下嘴:“我还以为你们会打起来。” …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其实林然也没想到会这样轻易被放过,她也以为怎么都会打一场,毕竟妖主看起来真的烦死她的样子。 不过谁知道呢,她是从来搞不明白妖主在想什么,反正不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说不定还没完、还有阴谋…… “等等。” 林然胡思乱想着,突然有点困惑,挠了挠头:“我怎么总觉得还有事没做?” “是啊。” 天一幽幽说:“你再不下船,就可以跟着船一起返航了。” 林然:“…!”糟糕,忘记下船了! “林然——” 白珠珠中气十足的声音:“你死哪儿去了?!” 林然脚底燎火般一跃而起:“来啦来啦!”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林然急匆匆跑到甲板:“我在这儿!” 叉着腰气鼓鼓的白珠珠转过身, 一看见她正要发火,却瞬间红了脸,瞪圆了眼睛指着她:“你你——” 林然一头雾水, 那边裴周和陆知州几个人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裴周几人礼貌地移开眼,陆知州却饶有兴致瞅着她,指了指自己脖子:“行啊, 够激烈啊。” 林然下意识往脖子摸了摸,摸到一点凸|起, 她心头一跳,拔出风竹剑对着剑身反光一看,就看见侧颈鲜红一片,都是被指甲刮出来的痕迹, 看着特别像不可描述时候激烈挠出来的。 林然眼前一黑。 “我说你怎么时不时就没影儿。” 陆知州啧啧两声, 阴阳怪气:“合着是在船上遇到了'好朋友'啊, 你早说,藏着掖着,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白珠珠气得脸都红了, 大声呸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们就搅在一起, 都要下船了,大白天的你们还这样, 不要脸!” 林然:“…” 林然无言以对,索性摸出一件披风披上,把领子遮住, 坦然坐实了自己饥不择食色|魔的形象:“走吧。” 白珠珠气得扭头就走, 陆知州似笑非笑, 老好人裴周咳嗽着打圆场:“走啦走啦, 珠珠,你慢点走…” 林然走下甲板,入目就是繁忙的船港码头,这是一大片半弧形礁状的广阔平台,广得看不见对面边际,只能看见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满船的修士如潮水慢慢涌出海船,汇入海水般的人潮中,而在后方,无数海船缓缓从远方驶来,在长鸣的笛声中有序停泊靠岸。 林然有点惊讶:“这么多人?”这黑密密的人头,说是人山人海一点不夸张,而且全是修士,全是至少筑基修为的中高级修士。 林然从没见过这么多修士,她怀疑是不是大半个九州的修士都在这里了。 陆知州瞥她一眼:“你以为呢,幽冥绝地出世,还正沉进北冥海,是多大的盛事,但凡听说消息的,只要还能喘一口气就没有不往这边赶的。” 林然砸了砸嘴巴。 她们顺着人潮往前走,林然嗅到浓郁的海气,每呼吸一下都像有层薄薄水雾潮乎乎贴在喉管,让习惯了陆地的人很有一些不适应。 他们穿过漫长的码头,道路逐渐变宽,出现一座极有气势的城门,人潮自发划分几道,顺着城门甬道走进去,瞬间嘈杂沸腾的人声有如浪潮扑面,面前光芒大盛,豁然开朗。 林然眯了眯眼,看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宽广交错的街巷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仰起头能望见几座浮空的岛屿,整片天空仿佛覆盖着一层蛋壳似的透明薄膜,在阳光中折射出斑驳的光彩。 人群中传出不少倒吸凉气的声音,伴随着惊叹。 “这是北冥海城。” 裴周望着四周,向来沉稳的神色难得有一些高兴:“这是雍州牵头特意在北冥海建造的海上城池,是九州最美的新城。” “可不是。” 陆知州也露出笑来:“当年建这座城耗资可不小,雍州数得上号的家族都狠出了把血,现在看来这钱没有白砸。” “大老爷们第一次来吗?需要人带路吗?吃饭住宿一条街直达不走弯路。” “最畅销的北冥海城一览图大甩卖,只要五十块灵石!只要五十块灵石!” “幽冥绝地最新消息!各宗各派最齐全热乎的新鲜情报只要八百块灵石打包价——” 陆知州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被一群腰高的凡人小孩儿围住,小孩们高高举着各种玉简推攘着争先恐后热情向他们推销,林然一行被吓了一跳,但看周围人都习以为常的样子,便知道是这里的常态。 裴周扫了几眼,抬起手点了个看着最机灵的小男孩儿留下,其他孩子面露遗憾,但也不多做纠缠,很快乌泱泱朝着下一波人群冲去,只剩下那个小男孩摘下帽子似模似样对他们行了个绅士礼:“大老爷大小姐们,很荣幸为你们服务。” 林然他们都被逗笑了,裴周说:“我们第一次到这里,你给我们说说情况。” 小男孩脆亮说:“好的!那我带着大老爷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裴周点点头,直接给了他两块中品灵石,小男孩眼睛瞬间亮了,知道他们不差钱,接过灵石直接把他们带到最大的客栈,是一栋横穿进云层中的磅礴高楼,推开琉璃的窗棱,能俯瞰整片一望无际的北冥海。 客栈有好几层的空中大堂,能一边吃东西一边眺望风景,他们初来乍到懒得再去外面选地方,干脆就订了一间,裴周结完钱回来说:“这里物价格外贵,一间屋子足要外面百倍的价格。” 几人深以为然,看出来了,这里小孩子们卖张地图都五十块灵石起步,简直是抢钱。 小男孩笑:“我们这里交易都用神魂石,换算成灵石当然就贵了。” 白珠珠好奇:“神魂石?那是什么?” “神魂石是我们海城的特产,是幽冥绝地里的一种能量结晶,就相当于幽冥里的灵石。” 小男孩细细解释:“客人们远道而来,应该也是为了下幽冥绝地淬炼道心,但其实幽冥里每个小世界都包含着一种特殊物质,它可以滋养人的魂魄和神识,帮助人迅速突破修为壁垒,还能给人带来好气运…总之有种种的好处,我们称之为神气,而这种物质稍加提炼就可以变成神魂石,神魂石比灵石珍贵,又就近取材源源不断,我们这边就习惯用神魂石做交易…当然,用灵石也可以,就是兑换比例特别高。” 几人面面相觑,神魂石他们是第一次听说,但幽冥小世界有特殊物质极有助于修炼的消息他们却是听说过。 裴周问:“那种神气,真的对修炼有用?” 小男孩儿用力点头:“有用!特别有用!这十年我见过活着走出幽冥绝地的,每一个都是连续升了好几个级别,突破金丹突破元婴的许多许多,还有更厉害的大修士那都没数了。” 几人都惊了,陆知州咂舌:“怪不得所有人趋之若鹜往这里扑,之前的幽冥绝地也这样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神?” “没听说过。”裴周皱眉:“至少这种神气我是第一次听说。” 裴周与陆知州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眼中的狐疑,裴周又拿出两块中品灵石,对小男孩说:“你继续说,关于幽冥绝地你还知道什么?” “那可就多了。” 小男孩儿喜滋滋抱过灵石,尽心尽力地说:“出了海城就是幽冥,就在北冥海底,你们从海城专门的边沿下海,到海底之后,会看见无数的星光泡泡,那每一个星光都是通往幽冥的通道,有的大有的小,据说越小的漩涡越碎片化越简单,所以最开始一定要从小漩涡进,等进入幽冥小世界后,要悉心寻找其中的突破口,突破口有的是人、有的是信物,还有的是特殊的事件和时间节点,都各不相同,但总之都是得找到突破口,只要穿过突破口,小世界就会崩塌,化为神气灌入破界人体内,这就是老天爷给破界人的奖励。” 陆知州问:“那怎么出来?” 小男孩说:“突破足够多的小世界,会自然浮现出通道出来。” 陆知州:“那要突破多少小世界?” 小男孩摇头:“这个没有定数的,每个人都不一样,运气好走两三个就能出来,如果运气坏极了,走上百个都出来。”当然,那时候修士也基本已经神智混沌,化为幽冥的养料再走不出来了。 陆知州听得神色古怪,他看了看裴周,低声说:“这不就是翻版的凡人界吗。” 裴周皱着眉,白珠珠捧着脸不以为然:“幻境嘛,都大同小异喽。” 可不止是幻境,林然想,最开始也许只是一个碎片的幻影,但如果它被证明有潜力,它会不断破碎、成长、融合新的东西,演变为一个基础的简单世界;而当这个世界被证明还有拓展的潜能,它又会进一步进化、成长,直到演变为一个完整成熟的世界,甚至产生世界本源的意识。 “不是这么简单。” 裴周紧紧皱着眉,一针见血:“别忘了,凡人界的异变就是从幽冥现世、北冥海水倒灌开始的。” 几人哑然,他们在凡人界一待十年,走过许多许多凡人界,亲眼见证了凡人界的巨大变化,也因此才升起种种疑虑,共同商议来幽冥绝地一探究竟。 裴周深吸口气:“事不宜迟,我们今天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前往幽冥绝地,到底什么情况,总得亲眼看看才知道。” 大家点头,刚来海城的兴奋和好奇消失殆尽,道别就各自回去睡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大早,几人集合,往海城外专门的入海口去。 出城门的时候,他们发现今天入城的人潮远比昨天少,再一望去,似乎就连排队等着入港的海船都少了很多,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码头海域竟然空了大片的位置,但港口还是人山人海,甚至比昨天人还多,被穿着制服的镇守军队们拦在一条界外,嘈杂挤着往外探脑袋。 几人对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道友劳驾,这是怎么个情况?” 陆知州拍向旁边人的肩膀,那人不耐烦地说:“这都不知道,今天雍州主的仪仗要来——” 陆知州愣住,雍州主? “来了来了!” “是沉龙方舟,是雍州主的仪仗!” 人群突然一阵哗然,林然好奇转过头,看见天边海雾散开,缓缓驶来一艘恢弘巨大的紫龙方舟,高阔龙首高昂,龙身整雕成的方舟上生生造出亭台楼阁,龙尾扩扫过海面,在海域垂俯下大片阴影。 那高大龙舟船头,隐约可见几人站立,为首的是个无比高大的人影,他负手而立,身影有如穹苍顶天立地,雍容威严的气势让人震撼。 那应该是雍州主。 这时,林然突然注意到裴周顿住,他像是愣了愣,有些急迫地扭头,望向那龙舟。 林然乍一下以为他是在望雍州主。 但很快她才发现不是,裴周望的是雍州主身后,那里站着一道纤细弱风的倩影。 “是圣灵仙子!” 白珠珠倏然咬住唇。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是圣灵仙子!” “圣灵仙子真的来了!” “快快让我看看——” “美啊…世上怎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当然, 圣灵仙子可是我们雍州第一美人,含莲而生,祥瑞加身, 是上天赐予我雍州的福泽庇佑!” “仙子!仙子!看我一眼吧。” 码头人潮哗动起来,疯了似的往前挤,嘈杂激烈的声浪惊醒了有些恍惚的裴周,他站在那里, 又望着那渐渐靠岸的龙舟半响,才慢慢收敛起眼底的仰慕和怅惘,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对林然她们笑了笑:“走吧。” 林然看着白珠珠,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哪怕像平时一样生气,刁蛮地发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气势汹汹和裴周吵架。 但白珠珠只是咬着唇,她没有对裴周刚才异常的反应说一个字, 只是高高昂着脑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第一个大步往前走。 匆匆擦肩的时候,只有林然看见她眼眶红了。 裴周并无所觉, 和陆知州带着其他人往前走,边走边商量一会儿入海的安排,林然也要跟着走, 天一冷不丁说:“那个女人不对劲。” 林然一愣:“哪个女人?” “就是方舟上那个女人,叫什么灵仙子的。” 天一说:“我在她身上感应到系统的波动。” 林然瞬间站定:“她也是和我一样的人?!” 她不能直接说出“位面局”的名称,用“和我一样”含糊指代。 “不是,就她那小破系统也配和我比, 一个伪劣产品, 而且她身上位面的气息也很弱。” 天一断然:“她是穿越的, 也有系统,但不是来自那儿。” 林然明白了。 能穿越有系统的不只是来自至高位面局的任务者,还有可能是来自其他位面。 这并不是不可想象,一些位面成长到巅峰,突破了时空理论的桎梏,位面世界的子民也不是没有机会穿越——世界意识选择一些气运深厚或者命运特殊的角色,让他们或是重生或是穿越,通过牵动他们的命运线拓展自己的世界成熟度,比如侯曼娥,林然觉得她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林然也听说过一种极其少见的情况,当某一个世界发展到极致,普通的角色重生穿越已经不足以再丰富世界线的时候,一些世界意识甚至敢选择角色送进别的位面,通过吸收掠夺别的位面世界的气运和本源来推动自己的世界进一步进化。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来自世界的任务者就相当于低配版的林然她们,只不过林然她们是维护和帮助各个世界发展,而这些任务者的目的是掠夺和破坏。 林然:“她是来自其他位面?” 天一:“八成是。” 林然有点牙疼。 别人不清楚,但是林然知道,这片北冥海底、那幽冥绝地之中,很可能是出现了沧澜界的世界本源碎片。 林然不确定这位圣灵仙子是不是为此而来。 这世道已经乱成这样了,还又冒出来个其他位面任务者,而且…林然的目光从四周狂热的不太正常的人潮中划过,觉得头更痛了。 这姑娘…不会还有真·玛丽苏万人迷光环吧? …… 蔚绣莹站在龙舟甲板,她纤美双手交叠在腹前,身上的云织素纱在风中轻柔浮动,乌黑云鬓只别着两根玉钗,掩面的薄纱却遮不住倾城绝美的面庞与温柔含笑的目光,她微微垂首站在那里,就美成了一幅圣洁的仙画。 听见那些狂热喜爱的呼号声,看着无数星星点点的信仰光点从码头飘出,源源涌入自己体内,她心中连得意都懒得有,只一派淡然。 自从她被世界意识选中成了任务者,拥有了天然好感度光环,遇到的九成九的男人很轻易就会对她升起很高好感,痴迷她为她疯狂,对于这种吹捧她从最开始的惶恐早习惯成了现在的坦然,甚至熟视无睹。 所有男人都该爱她,为她奉献生命和能量,这是理所当然的。 脑中突然听见“嘀”的一声,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来:“检测到周围不明外域意识源…” 蔚绣莹愣住了,不明所以:“什么?” 系统:“外域不明意识源。” “外域…是系统?” 蔚绣莹反应过来,瞳孔骤缩:“你是说你发现了其他系统?这里还有任务者?还有我之外的任务者?!” “是。” “怎么可能?”蔚绣莹不敢置信:“怎么还会有别的任务者?” 系统分析过一串数据流,漠然回答:“非常合理,寰宇位面无数,不乏其他高等位面诞生世界意识选择任务者的可能性。” 蔚绣莹神色瞬间难看。 她做过不少任务,也遇见过穿越的重生的主角,但还是第一次遇见和自己同样拥有系统的任务者。 “那个任务者是谁?是男是女?在哪儿?” 蔚绣莹尽力恢复冷静,目光往下面人海中扫视:“它是什么目的,是不是要和我抢人抢东西?!” 系统搜索了一会儿:“对方已屏蔽,暂时无法搜索。” 蔚绣莹震惊:“它怎么能屏蔽你,难道那个系统等级比你高?” 系统断然承认:“是。” 蔚绣莹咬住唇,心中有瞬息慌乱。 突然遇到任务者,尤其对方系统的等级还比自己高,这让她一时很难接受。 自从被选中做任务,蔚绣莹一直为自己的独一无二而有优越感,哪怕是面对不同世界里那些各有金手指的主角她也都不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站在更高的维度俯瞰她们,但现在又来个任务者,还很可能是个比她更厉害的任务者,一瞬间她的优势都没有了,这让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蔚绣莹非常不痛快。 “本世界暂时评估成熟度为【SS】,风险评估值【极高】,主角信仰之力度量阙值及分布为【不可估算】,综合评定潜力【>=SS】,已有突发情况:发现【未知异域高等级任务者】……根据已更新最新数据,给出建议:最优建议一,主动联系异域任务者并尝试建立合作关系,合理分割世界信仰之力与世界本源。” 蔚绣莹眼底闪过戾气,已经很久没人敢抢她的东西,但她也知道系统给出的建议是当下最优解,至少得先查清楚对方底细。 “莹儿。” 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蔚绣莹眼神一闪,迅速收敛起思绪,再抬起头时,露出和往日一样柔和美好的浅笑,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 男人正值鼎盛之年,身材高大强壮,容貌俊美,身上有成熟男人特有的风度和久居高位的冷凝威严,正是当今的雍州主,崇宗明。 当年蔚绣莹降临这个世界的时机是精挑细选过的,雍州富庶强大,在九州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州,雍州自古受佛门影响很重,雍州子民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大多重佛,因此爱重莲花,她因此特意把降临地点选在雍州最富盛名的万莲湖,从深冬的万莲湖水作沉睡状缓缓浮出,口含莲花,同时砸下大笔积分向系统兑换了金手指【异象】,让天空布满梵音祥云、满湖莲花随自己盛放,就这样,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满意地发现已经躺在雍州牧府里,成了一夜盛名传遍雍州的“圣灵仙子”。 蔚绣莹就在那里见到了雍州主崇宗明,崇宗明虽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要NPC,但好歹是一州之主,容貌身材都不错,能提供的信仰值不低,也是蔚绣莹挺喜欢的款儿,所以蔚绣莹也略施了些心思勾搭他。 攻略男人对她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在她的好感度光环加持下,崇宗明很快就迷恋上她,做主让她成了他夫人的义妹,然后顺理成章把她带在身边,她也顺势借助系统的金手指扩展自己的影响从而收集信仰之力。 当年她本打算把雍州做跳板,收集够一定信仰之力能兑换自保的金手指,就立刻前往万仞剑阁或者玄天宗攻略重要男配,这个世界可攻略角色太多了,光是目前比较好接近的三山九门中——作为未来黑渊之主的晏凌、无情剑主江无涯,或者从未来转世而来的人皇元景烁……但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晏凌和元景烁都不在宗门中,而作为当代至强者的无情剑主更是行踪神秘让她摸不着一点思路。 蔚绣莹正烦着,恰好北冥海一再爆发异象,系统说检测到世界本源的强烈波动,强制要求她先来找世界本源碎片。 世界本源顾名思义就是世界构成的核心物质,是世界成型、发展的基础,蔚绣莹被选为任务者正是因为她的本土世界已经发展到极致,本源物质不足以再支撑世界继续进化,而盛极必衰,如果不能再进化那么下一步世界就会渐渐走向衰亡,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所以她被选中到各个世界掠夺本源供给系统反哺给自己的世界。 正常情况下世界本源是没有实物形态,它蕴含在空气中、环境里、在世界每个生物体内,所以蔚绣莹向来只能通过得到“爱意”而收集大量信仰之力,这种信仰之力就相当于世界本源星星点点的挥发,积少成多反哺给系统。 但收集的信仰再多也比不上哪怕一片世界本源碎片,发现这个世界竟然存在世界本源碎片显形的可能,系统异常激动,一连给蔚绣莹下了几条死命令,许诺了超乎想象的积分和回报,蔚绣莹只好先放下攻略其他角色,借助崇宗明的力量修建北冥海城,来这里搜寻世界本源碎片。 “心不在焉的,是怎么了?” 崇宗明见她不说话,低沉问:“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蔚绣莹压下其他思绪,对崇宗明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我们要找的东西到底在哪儿,越来越人关注这里,来历练的强者越来越多,尤其马上好些万仞剑阁和九门的人也来了,如果恰好被她们中的谁先找到,那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蔚绣莹金手指再大一个人也是不可能找到世界本源碎片的,所以当年她早早选择了手边的崇宗明做打手,她告诉了崇宗明,当然她不会说世界本源的事,她只说幽冥绝地存在某种天地至宝有助于修行,因为她含莲而生的传奇身世和曾显露的种种“神迹”,崇宗明很相信她,立刻着手修建北冥海城,这些年她们也确实通过海城得到了许多好处,崇宗明的修为和威望突飞猛进,蔚绣莹也收集了大量的信仰之力,但她要找的世界本源碎片始终不见踪影。 “别担心。”崇宗明并不以为然,握着她的手柔声宽慰:“来的人再多也不过是些年轻弟子,一群毛孩子,不打紧的,你放心,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定不会叫那宝物落到别人手里。” 蔚绣莹怎么放心,这一批来的人里面可是有楚如瑶,那可是这个世界的女主角!以楚如瑶作为女主角的气运加成,世界意识碎片很可能就被她“恰好”找见了! 蔚绣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这些崇宗明是不会明白的,蔚绣莹心底有些烦躁,又有些嫌弃他不中用——到底是个小角色,找个东西这么久都没找到,如果她能得到晏凌那种BOSS级别的助力,说不定现在世界意识碎片已经是她囊中之物了。 “那就好。” 反正已经是攻略过的角色,蔚绣莹也不耐特别细致地应付他,把手抽出来,有些敷衍地笑了笑:“崇大哥,我有点累了。” 崇宗明果然露出怜惜的神色,立刻说:“那快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他爱怜地顺了顺她鬓角的碎发,温柔说:“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停泊,入了海城,我陪你好好游玩一番。” 蔚绣莹心不在焉地点下头,转身快步走了,她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是先摸清那个任务者,还是先想个法子把女主踩下去。 蔚绣莹一心琢磨着世界本源意识的事,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是并未看见身后崇宗明渐渐收敛了脸上的深情,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深沉而晦暗。 侍从无声无息出现:“大人。” “继续盯着她。” “是。” 崇宗明转过身,负手望着渐渐靠拢的庞大海上城池,眼底渐渐闪烁奇异的光彩。 …… 林然想了想,到底还是先放下那边的异世界任务者,现在最重要的是世界意识碎片。 她能感觉到冥冥中某种时机在往成熟发展,数不清的经验带来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的就是顺其自然,只要那个任务者不惹事,她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 她们一行人顺着通道来到海城最外沿的某个海岸,也是之前小男孩建议的“最佳入海地点”之一,这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修士,都陆陆续续往嘴里塞避水珠,然后扑通扑通跳进海里。 裴周也给大家发了避水珠,又重复了一遍进入幽冥绝地后的注意事项,最后把一串串散发着绿意的项链发给大家。 这项链是小男孩极力推荐的,据说是某种海中藻类植物的种子,因为进入幽冥绝地所有人都会被分散到不同的小世界,但这种种子项链可能提高在小世界里遇见的几率,虽然提高后的几率也不是很大,但能提高一点是一点,在那种险地能遇上自己人闹不好就能救自己一命,所以组团的人都爱买一串,当然,价格也巨贵、巨贵,贵到连出身大族超有钱的裴周陆知州都肉疼的地步。 “一定收好了,等出来了还可以转卖回去呢。”陆知州叮嘱,尤其指着一脸尤其无辜的林然说:“尤其是你,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完蛋,你给我好好保护它知道吗,我娶媳妇的本儿都拿出来买这鬼东西,弄丢了你就去卖身给我还钱。” 林然一下子压力山大,郑重把项链戴在脖子上,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好沉重。 白珠珠一直背着身自顾自收拾东西,听见陆知州欺负林然,扭过头凶巴巴:“穷疯了你!才多少钱就娶媳妇,你娶的来媳妇吗,天天和乱七八糟的女人勾搭不清,大傻子一个,迟早被坏女人骗钱骗色,我看看谁愿意嫁给你个大傻子!” 陆知州被她凶得噎住,他就是开个玩笑,平时也都这么说笑的,多大仇多大怨要被这么指桑骂槐。 白珠珠算他半个妹妹,就算被迁怒陆知州也不能凶回去,陆知州摸了摸鼻子,看向林然想让她解围,就见这女人方法啥也没听见,笑眯眯看着白珠珠,活像老母鸡看叽叽喳小鸡崽子,他不由翻了个白眼。 裴周没听出来白珠珠的怨气,但他并不满意白珠珠无缘无故蛮横凶人的态度,皱眉说:“珠珠你…” 林然立刻不装死了,重重咳嗽两声打断:“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丫的双标狗,陆知州真想一脚把她踹海里。 “你就会说我!” 白珠珠狠狠瞪了裴周一眼,一扭头就跳海里,林然紧跟着往海里跳,陆知州见状勾住裴周肩膀:“走了走了。” 林然跳进海里,瞬间满眼都是漆黑的海水,避水珠在身体表面覆上一层水波似的薄膜,海水中仿佛有种特殊的力量拉扯她自然而迅速地往下沉,林然含着避水珠,眼看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只有避水珠微弱的光晕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林然都快昏昏睡着的时候,视线突然出现绚烂耀眼的光晕。 那是一个个巴掌大的气泡,就仿佛幼童从肥皂水中吹出来的,折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只是这些气泡飘散在漆黑的海水中,在这幽暗的世界散发出莹莹缤纷的光晕。 林然看见不远处白珠珠摸向一个气泡,下一秒那个气泡裂开,白珠珠整个人瞬间消失。 林然眨了下眼,往后张望了一下,隐约看见陆知州他们的身影,她向他们摆了摆手,没有犹豫摸向身边最近的气泡。 气泡裂开,绚烂的光芒遮住林然的视野,林然闭上眼,清晰感觉肉身和魂魄被某种力量拉扯,异样的悬空飘忽感后,脑袋猛地一震,双脚仿佛塌到实地。 应该是进入幽冥了。 她已经在幽冥绝地了,在这个世界最接近本源也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它会是什么样呢?她会遇到什么呢?会是她猜测的那样吗? 林然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慢慢睁开眼 ——对上一张狰狞倒垂的鬼脸。 林然:“…” 迎头暴击。 好家伙,还是个鬼片世界! 第125章 第一百5二十四章 林然在沧澜界也待了好几十年了, 日子过得不能说是安逸,但确实是有点忘了做任务的手感,这一下幽冥, 好家伙, 立刻把她久违的记忆给唤醒了。 前一脚女鬼索命十宗罪杀人, 后一脚就是职场相爱相杀校园小甜饼,林然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以至于在操场角落恍惚看见久别重逢穿着不良校服的小男主把小女主按在墙角亲的时候,差点没挥着羽毛球拍照男主脑袋砸上去。 然后林然悚然惊醒这不算流氓罪, 这充其量也就是早恋的水平,怎么也不至于被凶手抽筋扒皮悬在国会大厅前当人皮灯笼。 林然使劲握着手腕硬生生在羽毛球拍把小男主脑袋拍下来之前止住,球拍正好贴着小男主发际线擦过, 凌厉的劲风成功给不良校霸那尖锐的鸡冠头削成了平整规矩的板寸。 小男女主:“…?” 林然慢吞吞收回手, 在小男女主惊悚的注视中强作镇定挥了挥扭曲变形的球拍,嘟囔着“哎呀球飞哪儿去了”若无其事转身走了… 林然觉得她其实也做了好事,因为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小男主在哪个墙角按着女主亲,显然在她无心插柳的帮助下, 年轻的小男主和小女主更专注于学业,没有一味沉溺于早恋的甜蜜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和自我发展中。 林然非常感动,没想到任务完成得这样顺利,她可以走人了。 所以当小男主和小女主结伴路过的时候,她正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结束了已经不知道轮回多少次的短暂又充实的中学生生活,站在黑板边对他们投去激励的目光和大大的微笑,让他们接收到她澎湃的心情。 小男主小女主看着她, 好半响, 他们往后退两步让出门, 小男主颤着手扶住小女朋友的肩,小女生颤着踮脚举高手捂住小男朋友新剃的光头。 哎呀,不愧是校园小甜饼,真甜啊,祝你们将来百年好合。 林然和他们摆摆手,兴高采烈地走了。 正如那个小男孩儿说的,随着走过的世界变多,世界的等级也在逐渐提高。 林然刚开始经历的世界都是最简单的单人世界,整个世界范围很小,比如最开始的女鬼惊魂,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卫生间,她只能在卫生间里和女鬼斗智斗勇,那么小个破地儿林然连翻个身都难死了她能怎么办,最后只好抄起马桶搋子把女鬼怼进马桶里结束战斗。 但等到了校园小甜饼世界,世界已经扩展为一个校园的范围,除了小男女主外世界也多了很多NPC似的学生和老师,虽然他们只被赋予了最基础的推动剧情发展的逻辑——俗称工具人,但也意味着出现了基础的社会世界雏形。 又经过了六七个世界,林然终于渐渐遇上同样进入幽冥绝地的修士,开始一个世界里只能遇上一两个,随着世界难度渐大,人也渐多,有时候能有四五个、六七个。 林然做任务早就驾轻就熟,并不觉得怎么难,不过幽冥绝地里的小世界都只是雏形,就像小孩子画的涂鸦,各种乱七八糟元素混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融合好,所以这些世界都有点奇奇怪怪,有时候搞得林然很麻爪。 林然睁开眼,一眼望见的就是无数拥挤的人头,嘈杂粗嘎的方言嗡嗡灌入耳膜。 林然眨了下眼,扶额缓过穿进新世界初始的眩晕感,往四周巡视,望见连绵的远山,灰扑扑的土路村落,周围一片土砖黑瓦平房,村民们穿着臃肿破旧的棉服,无论男女都是黑色蓝色黄色这种灰扑扑的颜色,款式单一,大多打着补丁。 林然心头一咯噔。 她见过这样的世界。 那是一种小说里俗称“年代文”的世界体系,东方计划经济背景下的世界观,林然印象还挺深刻,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去个世界发现买东西不止要钱,还要票。 买菜要菜票,买肉要肉票,吃喝拉撒都要票,按人头一个月只发规定的票,用完就没,还不能换,换票要被抓起来劳动改造,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直到林然当时完成任务走了,她都没想明白换票和墙角有什么逻辑关系,但她体验过了人的另一种穷法——在穷得没钱之外,原来还可以穷得既没钱又没票。 当年靠上山吃烤蚂蚱苟命的苦逼日子印象太深刻了,林然心里不由打鼓,很怕自己又穷出新高度,她低下头一看,发现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得好一些,因为她身上穿的不是村民那样的破棉服,而是一身学生装,虽然款式颜色也很朴素,但布料都是完好的,基本没有补丁。 她又摸了摸头发,自己头发还被自动梳成两条长辫子,顺着肩膀垂到胸口,头发黑亮亮的,显然营养不错。 林然若有所思,这副打扮,在那时候很像那个…叫什么来着,什么青? 天一翻个白眼:“知|青。” 哦哦,对,下乡知|青。 林然努力回想着自己之前做过的任务里关于知|青下乡的情节,帮助村落农业种田改造?搞服装设计建造服装神话?从路边摊经济的崛起到美食商业帝国,还是给替婚女主找兵大哥? 林然脑子琢磨着,眼睛继续往四边看,却见人群前面立着的一座台子,竟然是用全石头砌成,而且被涂成红色,是那种极为鲜艳的大红色,上面还立着两根大木桩子。 周围房子都是破败灰暗的砖瓦房,只有这一座浓艳气派的红台子,醒目得都有点怪异。 林然乍一下还以为这红台子是村里的活动中心,大家闲时候凑过来听人读读报唱个戏,一起热闹热闹。 也确实是热闹。 林然眼看着两个人被推搡上红台子,他们穿着和林然身上类似的学生服,只不过是男款,手脚被捆,嘴被堵住破布,一脸茫然又愤怒的样子。 林然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也是穿进来的修士。 显然这两个修士不知道做了什么得罪了这里的村民。 被凡人捆束推搡,他们的表情充满愤怒,不断试图挣扎,但受限于世界的法则,哪怕他们是强大的修士,在这时也甚至挣脱不开那一根麻绳。 两个修士被强制推上红台子,林然感觉周围人瞬间亢奋起来,几个强壮的村民三两下把那两个修士捆在木桩上,一个村长模样的佝偻老头对他们呸了一口,指着他们面朝人群说:“这两个二流子在村里打人,给西村头王家的媳妇吓得肚里娃娃没了,咱老少爷们不能忍,今天替□□道、报仇雪恨,把他们献给地神老爷!也祈求我们来年风调雨顺。” “替□□道!报仇雪恨!” “献给地神老爷!” 老村长抬了抬手,立刻有个壮汉扔了把火过去。 “啊啊——” “烧得好!” “好!” “弄死他!” 林然不过一眨眼,两个修士已经被烧成火人。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尖锐刺耳,却反激得人群更加激动,红着眼睛大力挥舞着手臂,发出亢奋的呼号。 …林然恍恍惚惚,她怎么也不记得哪个世界的知|青下乡,是能被村民一言不合架起来火烧死的。 这个世界可真是…狂野啊。 “他们就…死了?” “他们为什么不挣扎?” “他们反抗了,没挣开罢了……没发现这世界法则限制极大,咱们用不出修为,又能比凡人强多少?” “那也不能…两个金丹修士,就这么被凡人烧了?!” 林然听见惊骇的低呼声,她转过头,看见人群中还分散着几个同样穿着学生装的修士,都是面色难看、隐有几分惶恐,她再往远处看,看见人群外不远处的玉米田边还站着几个神色漠然的修士冷眼旁观。 林然明白了,人群中这几个吃惊的修士应该是和自己一样刚穿过来还没摸清情况的,而麦田边的那几个修士是之前就穿进来。 这不奇怪。一个世界的修士穿进来的时间地点可能不尽相同。 几个修士混在人群中眼看着火苗从燃烧旺盛到熄灭,捆束的修士和高大的木桩一起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两滩灰黑色的灰烬落在地上。 给金丹修士烧成灰烬,这凡火比天火都厉害。 一群眼高于顶的修士萎了大半。 等兴奋的村民津津议论着散去,剩下的几个修士零零散散聚拢,林然打量过,不算她一共是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两个女子是筑基修士,另外一个短髯老者是金丹后期,还有个年轻男人是金丹初期。 这时,玉米田边冷眼旁观的修士们也走过来,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女两男,两个年轻男女是金丹初期,面相宽厚的中年男人是金丹中期。 两伙人聚在一起,那金丹后期的老者先发制人:“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三人中那个中年男人站出来,好脾气地解释说:“这是个凡人世界,这村子叫地神村,我们是城里的学生,来这村里破四旧,破四旧就是…” 林然很快听明白了,就像她猜测的,她们的身份设定的确是知|青,但不是被迫下乡,而是主动来村里破四旧的。 这片地域叫老山西,顾名思义,多山,连绵险峻的十万大山,让这周围的许多村镇自古与外界隔绝,一代代只在自己圈子生活,当地盛传鬼神之说,与城市里到处轰轰烈烈的“新时代新科学”风尚背道而驰,林然她们这些城里大学生正是年少热血的时候,听说地神村这边还在搞这些封建迷信,当即反响激烈,一群学生自发组织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过来破四旧。 这一破,先破进去自家俩,确实是红红火火,那大火烧的,现在骨灰都散没了。 几人对视,那中年男人主动说:“我叫李立,这是我的同伴冯兴和朱玉婷,我们比你们先来几日,多知道一些信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随我们去住的地方落脚,我们再详细解释。” 这话一出,他们一行人顿时占据主动,这叫李立的男人更是有当领头人的势头。 但没有人出声反对,林然没有,那个修为比李立更高的金丹后期老者也没有,显然这个世界格外古怪,金丹修士被凡人活活烧死,说明单纯的武力也许不是那么重要,反而是及时的信息情报更重要。 这些方面,显然李立他们有绝对优势。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人精,没有人反驳,大家都选择跟着李立他们走。 林然也跟在后面打量周围的景象,到处是灰扑扑的破瓦房,时不时看见扛着锄头的村民和挎着菜篮挑着水桶的村妇,几个老头坐在屋檐下抽水烟操着方言侃大山,路过一条小河流时,三三两两老婆子蹲在河边搓衣服边大声谈论家长里短,光着屁股的小孩子一边唱童谣一边追跑打闹从她们身边跑过,乍一看就是质朴闲适又其乐融融的田野景象,林然几乎快忘了刚才就是他们赤红着眼睛激动盎然烧死了两个人。 然后林然就听清了小孩子唱的童谣: 地神爷呀地神爷,地里躺了几千年。 不怕水来不怕火,金银财宝缠铜身。 不怕神佛镇万鬼,只等睁眼做阎罗。 做了阎罗怎么办—— 林然忽然听见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他们拍着手大声唱道:“吃人!吃人!” 林然:“…” 林然一言难尽转过头,就对上一双双凉凉的眼睛。 那些跑闹的小孩子不知何时停在巷尾,排成整整齐齐一行,黑黢黢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们背影。 林然:“…” 察觉到林然的注视,他们缓缓扭过头,脑袋扭成同一个角度,空洞洞的眼珠盯着林然,然后嘴巴咧大,露出红森森的牙床。 林然:“…” 林然幽幽看着这些笑得比鬼还像鬼的熊孩子,手捂住胸口,缓缓吐出口气,转身默默走了。 让你瞎看,让你瞎看,该! 这之后无论经过什么人林然都目不斜视,直到李立推门迎她们走进一间屋子,这已经是村外了,屋子倒是宽敞,但是很荒僻,院子石板上都长满了野草,显然之前是废弃的。 “村民不让我们留宿,当然我们也不想住在村子里,谁知道会有什么怪事。” 李立解释:“我们暂时住在这里,虽然破了点,但胜在安全,这个世界的人应该齐了,等我们同伴回来,我们就可以进山去找陵墓。” “陵墓?” 林然几人愣住,叫向蝶的筑基女修忍不住问:“这跟陵墓有什么关系,照你所说,我们不是来破除鬼神之说的吗?” “你以为这鬼神之说哪来的,就是从地神墓传出来的。” 不等李立说话,他旁边那个眉宇含戾的金丹女修就嗤笑:“听着就算了,问什么问,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向蝶立时涨红了脸,却也不敢再问。 林然看了朱玉婷一眼,叫郭老的短髯老者视若无睹,问李立:“地神墓是什么?” 这次朱玉婷没说话,李立细细解释,林然听了,大致总结为他们发现这片地神村信仰地神,是一种邪神,那地神被埋在深山一处巨大的陵墓中,他们认为地神墓是这个世界的关键,离开的出口就在地神墓中。 林然恍恍惚惚,合着这不是个鬼片,是个盗|墓片。 “那陵墓不好找、里面明摆着有危险,我们不能赤手空拳进去,我那个同伴就是去找下墓的装备了,大概今天就能回来。” 李立说:“等他回来,我们再商议其他。” 也只好这样了。 林然几人本来想各自回去打坐修炼,但很快发现这里的灵气晦杂也无法吸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肚子饿了,吃辟谷丹都没用。 李立早有准备,送了棒子面粥过来,说:“我们在这里身体就相当于凡人,除了力气大了些,不能使用灵气,还需要五谷轮回,大家尽快适应。” 几个修士脸色都不好看,他们在之前的小世界再多限制,也没有像这样,不过也没办法,大家只好各自端起稀粥喝起来,棒子面口感粗粝不说,一群呼风唤雨的修士竟然只能喝个半饱,但没办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村子都穷,李立他们也没有多少粮食,只能这么省着吃。 大家喝着粥说着话,彼此不动声色打探消息,天也渐渐黑了,李立嘴里那个同伴还没有回来。 李立三人有些坐立不安,朱玉婷焦急说:“天要黑了,怎么还没回来,天黑外面可不能走人。” 李立也紧皱着眉,林然看他脸色不像担忧,倒更像是惶恐,好像是不敢相信那个人都没回来,进而生出恐慌似的。 这时,院外隐约传来轻微的“嘎吱——” 李立几人猛地站起来,面露兴奋:“回来了回来了!” 朱玉婷一马当先往外跑,李立冯兴紧随其后,其他人见了,也不由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林然慢了两步,也不急,走到门边扶着门沿往外看,看见天幕昏沉只剩天边一线余辉,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推开破旧院门走进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学生装,戴着同色的粗毛呢水兵帽,帽边露出一截短短的黑色发茬,他右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蛇皮口袋,左手握着一把与装扮格格不入的古朴长戟,戟锋朝下斜指地面,上面还氤氲着一团未散的黑气。 “隐大哥!” 朱玉婷的声音再不复之前的傲慢,前所未有的甜美,带着女儿家特有的一点羞涩:“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正担心你…隐大哥,你戟上是——” 李立难掩惊惧的声音:“阁下遇见那些邪物了?” 青年抬起头,薄薄帽檐下是一张银色面具,严严实实覆住五官,只露出一双点漆般黑邃清冷的眸子。 . :,. 第126章 第一百十二十五章 所有人轻吸一口凉气。 无名戟, 隐君客。 当然,还有更响亮的一个名字,是元婴之下第一人! 青年抬起头, 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睛淡淡掠过李立朱玉婷他们, 扫过后面新来的几人。 林然看着他,他的目光掠过紧张的郭老、向蝶,移到她身上时。 四目相对,他平静地移开眼。 林然没有在他眼底看见一丝波澜, 他眼神始终淡漠,像是在看陌生人。 当然, 也确实该是陌生人。 李立几人迎上去,李立殷勤想接过青年手上的蛇皮袋子, 靠近了才发现蛇皮袋子上宛若毒蛇狰狞的黑气, 他僵住, 不敢碰, 青年径自绕过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往前走。 他目光沉淡、不言不语, 却自有种极慑人的气质, 走过之处所有人不由自主让开路, 林然也往后退让出门, 青年擦肩过她, 登山靴的橡胶厚底跨过门槛, 青年走进屋里, 把蛇皮口袋放在屋中央,“嘭”的沉沉一声响。 所有人轻微震了一下, 紧紧盯着他。 青年站在老旧的堂屋里, 掌中握着的长戟眨眼间缩小到巴掌大小, 然后顺手被挂向脖颈,林然才注意到他一直戴着条细细的黑色颈绳,已经变得小巧的长戟被绳子坠着,悬在他颈间,像个漂亮的装饰品。 在所有人灼灼的注视中,青年半弯下腰,修长的手撕开还泛着黑气的蛇皮口袋,哗啦啦泄洪般散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 洛阳铲,飞虎爪,大悬梯,旋风铲,桃木剑……林然甚至还看见了黑驴蹄子。 …林然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找的这些东西,这村子穷得连只鸡都没有,他竟然还整来了黑驴蹄子? 显然众人也很震惊,但到底是震惊他从哪里找来这么齐全的东西,还是震惊这些都是什么鬼玩意,那就不一定了。 李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凑过来:“这些都是?” 隐君客颔首,李立还想问什么,他自顾自把东西倒出来,捏着蛇皮口袋站起来走到一边,那蛇皮口袋发出被腐蚀般的滋滋响声,没一会儿就从他手中消失。 隐君客张开手,些微黑色的碎屑从他修长的手心散落。。 众人哑然,不是很敢想他到底是从哪儿找出来这些东西,能沾染上这么浓烈的邪气。 郭老试探问:“这些东西阁下是从哪里找到的?” 隐君客看向他,所有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但他淡淡说:“地神村的祖坟里埋的。” 所有人一瞬齿冷。 离开这个世界需要下墓,下墓需要工具,这些东西明摆着是他们通关的必要条件,地神村的人却把它们埋在祖坟里,这诡异的破地方,之前那两个修士不过和村里人打了一架就被活活烧死,现在谁还敢得罪村里人,埋祖坟这操作得多歹毒,别说常人根本想不到,想到了也未必敢去挖,不用想都知道村子得在祖坟里设下多少险恶的陷阱,也不知道隐君客是怎么提着东西安然回来。 众人看着面色沉静的青年,倾佩又忌惮,但总归是多了几分庆幸和安心,这个世界目前看来还是注重让他们协作,那么能有隐君客这样的强者做助力,显然让他们更多了活下去的机会。 “多谢阁下,受老朽一拜。” 郭老郑重拱手,李立也赶紧说:“没错,阁下辛苦了,请受我等一拜。”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跟着道谢,朱玉婷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如果没有隐大哥我们现在麻烦就大了,隐大哥又救了我们一次。” 对于众人近乎殷勤的感激,隐君客的反应冷淡如初,他说:“东西已经拿到,应该尽快启程上山。” “没错。” 李立应和:“我们今晚开始清点物资,把所有吃的用的收拾好,等这两日再在村里探查些消息就准备上山。” 隐君客点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郭老抚着胡子说:“能去的都去,大家分散开,尽可能多打听消息。” 其实没有谁想和那些古怪的村民接触,谁知道哪句话触了他们的霉头又被烧死了,但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得展现自己的价值,想浑水摸鱼显然是不行的,众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没有异议,这么大致定下了章程,李立对隐君客说:“这些杂事就交给我们,阁下今天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隐君客没有拒绝,他淡淡说一句“有事叫我”,转身去了东边空着的屋子。 众人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破旧的门帘后,林然听见旁边向蝶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说:“这就是隐君客…好可怕…” 可怕吗? 林然想到刚才隐君客淡漠的目光,他现在也使用不了灵气了、也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但那团黑色的邪气在他手中还是像薄纸般被轻而易举地撕碎,他碾手指的样子和掸灰尘没什么差别。 不是只有杀气四溢或者凶神恶煞才是可怕,那种轻描淡写的沉淡,才是更深得让人看不透的。 “林道友,向道友,你们来一下。” 林然深吸一口气,走向李立。 因为无法按照修为划分武力值,李立干脆按照男女分配任务,让朱玉婷林然她们几个姑娘连夜把厨房剩下的所有棒子面糙面乱七八糟的都搞成可以随身携带的粮食,而他则带着剩下的男人们研究那些工具,并且分配明天往哪边打听消息,再尽可能去附近山上探一探。 林然这边有点艰难,毕竟你很难指望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修士会蒸窝窝头,于是林然这个厨房杀手硬着头皮挑大梁,在无数次加水加多了把高粱面搅成水糊糊之后,她终于尝试出大概的比例,能把那团糊糊定型成固体。 厨房里还剩下一点调味品,主要是盐,还有一丢丢的花椒和不太纯的糖,林然考虑到人体需要微量元素,干脆把这些调料都搅进去,吃起来也方便嘛。 朱玉婷她们隐约觉得这个干粮有点不对,虽然说是干粮,但干到崩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而且味道还又甜又辣又咸……不过她们连面团都揉不出来,所以在林然一本正经说这样的干粮能保存更久更有营养之后,大家只好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一群没有灵气的女修很不熟练地揉着面团,光用灶台生火就生了半天,折腾到后半夜大家都累了。 凡人的身体需要睡眠,李立让她们分成两班轮流倒,朱玉婷理直气壮撂挑子先睡觉去了,向蝶和另个筑基女修怯怯让林然也先休息,虽然林然向来气息内敛,没释放过什么威压,但那属于金丹期的气息还是让她们不想得罪的。 林然没同意,这俩姑娘活干得比她这个手残还糙,她一睡今晚她俩自己八成干不了什么,林然让她俩一个去睡,最后那个姑娘先去休息,向蝶留下和她一起干活,她们干了几个小时,一锅锅硬得可以抄起来砸人的高粱饼子被烤出来,等约莫天快亮的时候,活已经干完了大半,林然和向蝶也困得不行,那个姑娘已经醒过来麻溜过来帮忙,朱玉婷还在自顾自地睡,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向蝶心里一咯噔,她立刻明白过来朱玉婷是故意算好的,朱玉婷实力强,还有李立几个同伴做后盾,自己肯定不想得罪她,她不醒自己也不敢主动叫醒她,八成只能憋屈地自己干,最后让她睡一整宿。 向蝶心里憋屈,可也没有办法,正想说什么,就见旁边的林然自顾自走过来,“啪”一巴掌拍在朱玉婷肩膀:“醒了醒了,干活了。” 那一巴掌,别说朱玉婷,猪都能给糊醒! 朱玉婷睡得正香被一巴掌拍得魂险些没飞出去,她噌地睁开眼,眼中带着怒意,毫不犹豫一巴掌向林然的脸扇去。 “别——” 林然表情不变,拽着朱玉婷手腕一把反折过来,清晰的骨骼脱臼声,“啊!”朱玉婷发出尖锐的惨叫。 “现在醒了吧。” 林然镇定听着她的惨叫,脸上还带着那种困得发飘的表情,打了个哈欠儿,眼角困得甚至渗出泪花:“那就去干活。” 朱玉婷怨恨瞪着她:“你——” “怎么了怎么了?” 听见惨叫声李立几人匆忙冲出来,朱玉婷立刻尖锐大喊:“李哥,她扭断了我手臂!” “没有断,只是脱臼。” 林然又忍不住打个哈欠儿,强撑着精神解释:“是你先要扇我巴掌的,我懒得和你计较,你去干活,胳膊我这就给你接上。” 向蝶攥紧手表情有点紧张,郭老和另个年轻修士摆明看好戏,李立表情渐渐难看,比起公道他显然更偏向自己的同伴,而且他大概觉得林然长了张温和好脾气的脸,所以他张嘴就说:“林道友你这样未免过——” “可以走了吗。” 冷淡的男声打断紧绷的氛围,众人愕然抬头,隐君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简易的布包,漠然望着他们。 众人不由一僵,林然感觉手里朱玉婷想要反抗的强硬姿态立刻软了,林然就知道这是打不起来了,她松开朱玉婷的手腕,干脆利落给她接上脱臼的胳膊,然后说:“我们用了大半夜烤完了大半的高粱面,剩下的小半交给你们做完,你们已经占了便宜,不要再过分了。” 朱玉婷脸色阴晴不定,她显然不觉得占多大便宜、只觉得被林然下了面子,但隐君客站在那儿她不敢闹事,暗自怨恨瞪林然一眼,愤愤走向厨房。 林然才不管她生气,转头看向一直望着这边的隐君客,他错过她的目光面无表情转身走了,李立几个人昨晚已经休息过的的也自觉跟上。 林然走到窗边,看见外面下起了小雨,隐君客几个人披上老式雨衣往院外走,绵绵细雨中,青年挺括的背影格外醒目。 大家都穿学生服的时候,李立像猥琐大叔,郭老像变态,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学生服都一身利落,活像被坏蛋陷害的军校落难有为青年,赶明就能回去换上漂亮的军制服统帅一方去——就连现在披着肥大破旧的雨衣都比别人帅几个维度,实打实的鹤立鸡群。 林然盯着他的背影,她的目光灼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青年沉稳的步子微不可察滞了一下,又很快消失在院外。 “干啥呀干啥呀,你直勾勾盯着人家。” 天一质疑:“你别告诉我你对那小白脸一见钟情,垂死病中惊坐起打算先快活一把谈个恋爱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关了窗户转过身揉眼睛:“不行我困死了,我先睡一觉…你看时间叫我啊…” 林然这一觉没睡多久,睡了三四个小时大概能保持清醒她就爬了起来,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出去打听消息的几个人很快陆陆续续回来,最后回来的是李立和隐君客。 他们快步走进屋,手里各提着两个大口袋,里面装着一些军制厚靴、皮大衣、防毒面具和很多枪|弹,甚至还有地|雷。 所有人都惊讶站起来,郭老疑惑:“这都是什么?你们从哪儿找来的?” “快!每人拿一部分,立刻分了。” 李立神色有几分仓惶:“村里人开始围剿我们了,带上所有的食物和水,我们立刻上山!” . :,. 第127章 第一百十二十六章 林然一脚蹬上厚军靴, 披上厚实的皮大衣,把水壶干粮防毒面具乱七八糟东西一股脑塞进背包里,竖着耳朵听见李立说他们的经历 李立解释这两麻袋东西是他和隐君客从地神村祠堂梁上抢出来的。 林然心道好家伙, 先挖人家祖坟,又扒人家祠堂,人家不弄死他们简直天理难容。 向蝶手忙脚乱系鞋带, 惊慌问:“我们往哪儿跑?” “看见西边的山了, 我们找到了地图, 陵墓标记的就在那边。” 李立望了望窗外宛若幽魂渐渐汇聚的村民,脸色难看,咬牙说:“一会儿我们分散跑, 东西都分了, 能不能活命各凭本事, 包里有对讲机, 咱们西山再聚。”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不能使灵气他们就相当于凡人,什么本事能从这吃人的村子逃出来。 隐君客冷不丁说:“不能等了,走!” 所有人悚然一惊,就听一声轰响,院门竟然被生生撞开。 “他们偷了祠堂的祭品。” “惩罚他们!” “让他们向地神赔罪!” 天空不知道何时阴沉下来,森森阴雨中一张张鬼魅般的面孔明明该是暴怒,可嘴巴却分明已经咧到眼角, 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 像饿死人看见人肉,露出贪婪诡异的笑脸。 他们异口同声发出古怪尖耸的笑声:“向地神赔罪!” 这悚人的场景看得所有人头皮都麻了。 “走!” 低冷的喝声猝然响起, 如鹰隼矫健的身影冲出屋门, 长戟化出的寒光照亮天空, 林然眼都不眨如箭矢紧随冲出,风竹剑在手,破空声隐约含着竹声清冽的瑟铮。 李立郭老等人愣了一瞬,争先恐后冲出去:“走!!” 隐君客在前开路,一戟就挑平了最前面两排的村民,林然紧随其后,趁势把空地往前拉长,不求一片,但求一线空隙,反应过来的众人也纷纷摸出法器助力。 众人法器各不相同,像李立拿的短杵,郭老拿的是一面幡旗,向蝶用的音道的玉笛,这在平时也许各有所能可以呼风唤雨,但现在也只能回归最本质的械|斗,抄起来砸人脑袋用。 这对一群法修音修可太难了,就他们的肉|搏水平还没有街头小混混能打,好在手里个个拿的到底是法宝,不能用出法光也比村民的破锄头结实耐|操,一**仿佛没了神智的村民潮水般扑上来,大家也杀红了眼,照着村民脑袋和脖子狠捶重砍,鲜血四溅中众人嘶吼着往前冲,终于,漫长的人潮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李立郭老几人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冲上去,宛若游鱼甩尾就消失个没影儿。 跟在林然旁边的向蝶看见李立郭老几个人鸡贼地先跑了,失去了几人助力防线立刻崩塌,包围圈往里缩小,向蝶急了:“林前辈!” “你们走。” 冷淡的声音响起来,向蝶猛看向前面隐君客,青年背脊挺拔宽阔,修长的手臂挥使着长戟,那沉重的重戟在他手心旋转,锋芒所过的寒光伴着血花竟有种冷冽的飘逸。 “前辈…” 林然也看了看隐君客,他根本没有看她们,只能看见半张冷漠的银色面具,林然没有多说,扯住犹豫的向蝶往前跑。 前面是蜂拥的人潮,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张开大嘴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林然只握着剑毫不畏惧往前冲,只觉一道森寒的冷气从身边擦过,面前人潮突然破开了一道缝隙,林然趁势一剑劈去,生生劈出一道小路,林然一鼓作气冲出去。 冲出包围的时候,林然回了下头,眨眼村民拥挤的身体已经把那道缝隙重新堵住,隔着重重人头她看不见隐君客的身影。 “嗷——” 外围的村民脱离包围向她们扑来,林然没工夫多看,撒丫子继续往前跑。 想当年林然也是个八百米不及格的货色,如今生死关头恨不能跑出时速三千,向蝶后来跑着跑着人都软了,林然心想这人都捞出来了,就干脆捞上岸呗,愣是拖着她跑上了山。 吊着身后一串村民顺着土坡往西山上跑,林然一气儿跑到半山坡,恍惚间好像穿过了一层什么,身后村民的嘶吼声倏然小了。 林然顿住脚,转过身,看着刚才几乎抓到她们后背的村民们像是被一重无形的结界拦住,拥挤着不能前进,隔着几步之遥对她们咆哮。 林然跑得肺火烧火燎的疼,她谨慎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把已经累成死狗的向蝶放到地面,边蹲下来喘气,边抄起石头朝他们扔。 天一提醒她:“剧烈运动后就蹲下容易大腿变粗。” 林然站起来,颤颤巍巍扶着树,孜孜朝村民扔石头。 天一:“…”三岁吧,不能再多了。 村民朝她边吼边流口水,吼一声林然扔一块石头,还是对着他们嘴巴扔,村民们估计本|能里只有往里吃没有往外吐,所以个个吃了满嘴石头,非常积极。 向蝶醒过来的时候,林然方圆五米的石头已经被她扔光了,她正在专心致志薅树皮。 向蝶:“…??” 村民们终于是吃撑…啊不是,是觉得吃林然无望了,所以吼了几嗓子,不甘不愿退下山去了。 向蝶看着村民们一个个大肚腩腩摇晃着往山下走,一时竟不知谁更凶残,她打了个寒颤,才响起之前发生什么,白着脸说:“林前辈,隐君客前辈不会…” “不会。” 林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敢掩护我们先走,自然是有把握的,不会有事的。” 向蝶听她口吻自然又信赖,不像是敷衍,而是真心这么想,忍不住问:“林前辈与隐君客前辈有旧吗?” 林然笑:“没有啊,你看我俩像认识的吗,我们连句话都没说过。” 向蝶:“那你怎么确定他没事。” 林然歪头,信口胡来:“因为他好看,故事好看的人一般不会早死,要死也得最后再死。” 向蝶呆了呆,小声说:“可是隐君客前辈从来戴着面具。”所以一直有人传隐君客是毁容了,或者容颜粗陋到难以见人。 林然摇头:“那不重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你看他身高体型,他眼睛,还有他的气质,那指定好看,还是特别的好看,相信我,这方面我特别有经验。”想她看过多少世界的优秀男主男配,是好是嚢就是一眼的事儿。 向蝶:“…” 这得是见过多少男人,才能有这样的自信。 向蝶看着林然的眼光顿时变得诡异,有一点艳羡和钦佩。 “走了走了。” 林然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幕:“我看这天色不好,我们得在天黑前集合。” 包里有对讲机,是那种很古老的款式,比大哥大还大,林然举着比手掌还大的黑色对讲机,沿着半山的那条界限走了十几公里才听见别人的声音,一边努力屏蔽嘈杂的噪音听清对方说什么,一边还得看顾着对讲机高高的线别给树枝折了。 费尽辛苦,林然终于找到了李立他们,李立朱玉婷和冯兴三人小分队都活着,还有那个叫陈薇的筑基女修也在,小跟班似的跟在朱玉婷身后,按照她的身体素质很难独自逃生,应该是之前抓住时机紧跟着李立他们一起跑的才活到现在。 向蝶一看见李立他们,就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之前隐君客林然他们好心开路,结果李立几人占了便宜撂下隐君客他们撒丫子就跑,实在是不道义。 李立几人是老油条了,什么道义不道义的活命才是要紧事,但他们还是有些谨慎盯着林然,之前林然给朱玉婷手臂扭脱臼的事儿还历历在目,他们不知道林然是不是记恨上他们,打算和他们秋后算账。 气氛不知不觉紧绷起来,林然却只看了李立几人一眼,神色平静,转身坐到旁边的树桩上,根本没有质问他们的意思。 质问个啥,一群暂时搭伙的修士还指望兄弟情深那也太甜了,隐君客愿意救他们也只是顺手的事儿,从一开始没指望过回报,还浪费那口舌干嘛。 李立见状,松一口气。 这青衫女修颇为古怪,虽然自己这边人多,但她也不像好惹的,能不撕破脸最好。 李立转头去给坐在旁边的冯兴看伤,倒是朱玉婷见林然没死在人潮里,盯着她悠闲的背影,眼神有点不甘。 双方人各干各的,又过了两个小时,郭老和另个叫董英的年轻修士也赶过来,他们显然也已经结成了同盟,三方人马汇聚,现在除了隐君客,人都齐了,只除了董英和冯兴被村民咬伤,竟然一个没死。 这下就差隐君客了。 郭老之前撒丫子不比李立跑得慢,却比李立还坦然,还笑呵呵问林然:“林道友,不知道隐君客阁下怎么样了。” 林然坦然回答:“不知道啊。” 郭老问:“…他跑出来了吗?” “我出来时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林然知道他们心里什么打算,笑道:“我劝你们等一等他,他一个顶我们一群人,这次有他殿后我们能逃出来,若是之后再有险境,没有了他,你们要觉得自己能全须全尾脱身,尽可以走。” 众人脸色一下尴尬起来,夹杂着不悦,李立几人对视,朱玉婷给陈薇使了个眼色,陈薇嘴唇动了动,嗫嚅说:“可是天快黑了,天黑不能在外面过夜…” 林然看过来,李立解释:“这是真的,这里的夜晚有古怪,之前我们这里一共有七个修士,除了我们三,隐君客和那两个被村民烧死的修士,还有一个修士,就是晚上出屋去如厕就失踪了,我们只在茅厕外找到他的衣物和一滩血水…我们后来问村里人,这里整片山都有禁忌,晚上不能出门,这片山里八成也一样。” 林然:“但我们已经出来了。” 李立说:“我们可以搭帐篷,我们包里装了帐篷,但是这里不行,这里太黑了,我们得找个地形开阔能照见月光的地方搭,不能陷入黑暗中。” 林然想起来地上是散落着几顶帐篷,当时她也不知道啥用,就看李立拿得积极也拿了一顶。 但她不确定隐君客拿没拿帐篷,应该是没拿,他背的都是洛阳铲之类的挖掘工具。 林然‘哦’了声,平淡说:“那也没关系,天不是没黑呢,还是那句话,你们想先走就自己走,反正我是要等隐君客保险。” 走个鬼啊,李立他们本来就比较动摇,看林然这么坚定,顿时偏向了一边,觉得放弃隐君客太不划算。 朱玉婷说:“李哥,我们等等隐大哥!” 林然看着她,其实特别想跟她说隐君客是雅号,是别人给起的雅号,不代表人家就真的姓隐啊喂还隐大哥个鬼头隐大哥。 李立生怕林然独占这个大便宜,连忙说:“那我们就再等一等,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还来得及。” 林然一脸无所谓,李立郭老看她这样,更是坚定了等人的决心。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愈发阴沉,李立拿出块怀表,上面一长一短两个指针都指向六。 李立开始焦躁,他特意算过这里的时间,按照这里的日长再只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天黑了,而现在他们甚至还没找到宿营地。 冯兴问:“我们还不走?” 郭老老神在在:“急什么。” 冯兴捂着包扎后仍然流血不止的手臂,脸色苍白又阴郁,猛然怒吼:“你没受伤你当然不急,老子血都他妈要流干了!老子要休息!要休息!” 几人被吓了一跳,同样被村民咬伤的董英也白着脸说:“我也想找个地方料理伤口。” 朱玉婷翘首等着隐君客,不耐烦:“吵什么吵,这是吵的时候吗。” 冯兴又疼又慌,不给她面子吼:“不吵那他妈走啊!走啊!” 朱玉亭惊怒:“疯了吧你!” 李立不吭声,向蝶紧张地攥紧手, 众人情绪渐渐不对,一直坐在木桩不吭声的林然突然站起来。 她的反应让众人下意识举起武|器,而几乎是同时茂密的灌木丛被拨开,露出一道挺拔沉俊的身影,银色面具被余霞衬得格外清冷。 众人大喜,纷纷簇拥过去:“阁下!”“前辈你终于来了。”“隐大哥你没受伤吧。” 隐君客身上溅了不少血,但衣服没见什么破损,长戟还在手中,背着鼓囊囊的包,冷冷淡淡站在那儿, 郭老乍一下还有些踌躇,他不大把林然和向蝶两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但怕隐君客记他之前独自先跑的仇。 不过郭老就见李立几人亲亲热热靠过去,自然地略过了之前一茬儿。 然后郭老就发现,隐君客态度冷淡依旧,却没有和他们翻旧账的意思,他心思不由转了转,怪不得李立三个人能安然活到现在,这位隐君客看着冷,脾气却出乎意料的不错,只要不惹到他,能拉一把的时候他是愿意拉一把,也不介意回不回报。 虽然这样占便宜有些无耻,但有这样性情的强者同行,他们的生存率将大大提高。 郭老决定以后要死死跟着隐君客。 “我们人终于齐了。”看着隐君客安然无恙,李立松一口气:“这样我们就尽快找个有月光的地方搭帐篷,熬过天黑。”说着又有点忧虑。 隐君客淡淡说:“我上山时候望见过一处合适的地方。” 李立一愣:“在哪儿?远吗?” 隐君客:“天黑前足够到。” 李立并不怀疑他,之前已经许多次靠着隐君客才活下来,他大喜:“那我们赶快走!” 隐君客并不多说,转身就要走,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林然,她站在不远处的木桩旁,两条黑亮的长辫子搭在肩头,背着简易的大双肩包,亮盈盈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让人看不明白。 隐君客垂下眼眸,只留给他们一个冷漠修长的背影。 隐君客在前带路,山路崎岖不平,有时候都不能说是路,根本是踩着坡石在走,李立摸出来破旧的羊皮地图看,发现隐君客确实是照着地图标注的陵墓方向走,也不知道他走都没走过的地方是怎么找出路来的,简直邪了门。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隐君客终于停下,众人发现他们已经穿过茂密的深林来到一片开阔的缓坡草地,就在山崖边缘,能看见余辉快要落尽,照这个角度等月亮升起来,月辉正好能将他们的帐篷笼罩在其中。 这简直是绝妙的宿营地。 “太好了!我们今天就住在这儿。” 李立赞不绝口,满意地拉出帐篷开始搭,催促林然她们:“快快,还有不到两炷香天就要黑了,我们得在天彻底黑前躺进帐篷里。” 众人赶紧搭帐篷,他们一共九个人,五个帐篷,一个帐篷能睡俩人,李立和冯兴朱玉婷一人拿了个帐篷当然用不了,李立便能顺水推舟卖个好把其中一个给隐君客。 隐君客对他们的小心思不置可否,接过帐篷利落地搭起来,于是在其他两个人都搭得生无可恋的时候,一扭头,他自己一个人没几下就搭好了。 其他人:“…” 林然还算行的,这么多年任务经验那确实不白给,朱玉婷陈薇和郭老那两组搭得才叫不忍直视。 不过朱玉婷好歹有相对有点经验的李立帮忙,李立搭完他的就去帮朱玉婷,但郭老那组可就麻爪了,他年纪大了有心无力,旁边董英血流不止也是个半废,最后大家都搭得差不多了,郭老那组才刚整出个架子。 郭老董英脸都绿了,郭老最后没办法,求助隐君客:“阁下,求您帮个忙,我愿以一颗菩提子作为报酬。” 董英忍着痛也说:“我也出一件法宝请您帮忙。” 东西贵不贵重,至少态度摆出来了。 隐君客站起来,走到他们旁边拿起垂落的绳索,利落往架子上缠。 郭老董英大松口气。 他俩折腾半天没整出来的帐篷,隐君客不过半刻钟就弄好了,这时候太阳基本已经下山,月光隐约从天边洒下盈盈的光,距离“天黑”的标准也不过几分钟。 郭老董英对隐君客诚挚地道谢,如约把东西奉上,隐君客淡淡收下,却没有立刻回自己帐篷,而是在其他几个帐篷周围转了转,先到朱玉婷那组的帐篷旁边看了看,扯过绳子把帐篷侧面露出的一道缝隙扯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这是帮人查一遍帐篷? 大家非亲非故,之前甚至刚各自逃生留他一个在后面垫底,他现在却愿意过去给他们检查帐篷。 就算是老谋狠辣如郭老都不由心生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朱玉婷陈薇呆住,隐君客把系好的绳子扔到她们脚边,淡淡说:“仔细些。”就转身向林然那边帐篷走去。 朱玉婷反应过来,脸颊瞬间红了,连忙喊:“隐大哥!” 隐君客头也不回。 朱玉婷咬着唇,一眨不眨痴迷望着他的背影。 向蝶回过神来,双目亮晶晶望着隐君客,拉着林然小声说:“前辈太好了。” 林然点点头,确实是好。 隐君客走到她们帐篷旁绕着走半圈,乍一看像模像样,但他手指扯了扯布料上的褶皱,露出底部一条缝隙。 显然是接的时候不够细致。 向蝶有点羞愧地低下头,林然却凑过去轻快说:“辛苦前辈了。” 她叫他前辈。 隐君客不看她,冷淡“嗯”了声,垂眼单膝蹲下去系带子,修长的手指穿插,随着绳子系紧,布料立刻变得饱满挺拔,和刚才软趴趴的天差地别。 然后他感觉身边人也蹲下来:“我也帮忙吧。” 修长手指微不可察顿了下,又很快继续,冷冷的声音:“不用。” 被拒绝了林然也不失落,就抱臂看着他,好似随时要搭把手的意思。 林然瞅着他,隐君客不理会她、却也不说叫她不许看,只低眼自顾自干活,那边朱玉婷连叫了他几声,请他过去帮忙,俩人都当做没听见。 向蝶望着他俩,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吞了口唾沫。 等天边最后一丝光线要隐没,隐君客松开系好的绳子站起来,转身要走。 林然脆亮说:“谢谢前辈!” 隐君客背对着她,微微侧眼,视线只一瞥又很快收回去,沉沉“嗯”了声,快步走了。 林然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对着一脸木然的向蝶笑了笑,轻快走进帐篷里。 今晚估计不好过。 ——不过还是超开心哒!\(≧▽≦)/ . :,.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 章 林然睁开眼。 已经是深夜, 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帐篷顶交沿的缝隙,露进一线冰凉的月光, 氤开一小片雾似的幽光。 “悉…” “呲啦…” 睡梦中, 向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 像老鼠啃噬着阴暗角落的碎渣,又像爬虫拖着粘液蠕动着爬过。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还睡意朦胧的视线往四周游移,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隐隐约约的月光照亮打在侧壁的树影, 旁逸斜出、枝杈茂密。 没什么异常的。 向蝶眼角渗出困乏的泪水, 张开嘴想打个哈欠儿,却突然呆住。 她们住的是片空旷的草地啊, 哪儿来的树影? 想到了这一点, 向蝶瞬间如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寒到了脚底,她不受控制地睁大眼死死盯着那团黑影, 篷布上那团狭长的黑影轻微蠕动着,仿佛风吹动树梢轻轻摇曳, 然后—— “嘭!” 向蝶差点尖叫出声。 一只手冷不丁捂住她的嘴,险之又险堵住她的尖叫, 向蝶惊恐地扭过头, 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林然的眼睛在黑夜中映着光, 她平躺着,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她。 可向蝶看着她沉静的侧脸, 不知道为什么, 刚才那股几乎冲上脑子的恐惧突然消失了一点。 她吞了吞唾沫, 感受到嘴唇抵着的温凉手心,憋着呼吸,强行把砰砰跳得飞快的心率压下来。 林然没有动,连手都没有收回来,身体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呼吸放缓,仿佛一具尸体。 那突然撞在篷布的黑影静止,“它”的身体狭长,身体凭借细长的两条支撑,上面又延伸出细长的两条压住篷布,其实比起树影,这个姿势更像…一个趴在篷布窥视的人! “它”在窥视她们。 林然毫不怀疑、如果她们出了一点动静,这鬼东西能直接撕破帐篷冲进来。 帐篷里没有动静。 黑影静静趴了一会儿,在林然以为“它”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它”开始往帐篷上爬。 “悉悉…” 篷布有一定倾斜的角度,那黑影巨大细长的身体慢吞吞往上爬,悉悉索索的声音中,诡谲的阴影笼罩住林然和向蝶的面孔,终于,那黑影爬到帐篷最上面。 透过帐篷顶透气的缝隙,滴滴答答坠下黑色粘稠的液体,先掠过一只黑色枝条般的柔软手臂,然后是蜈蚣般细长的身体,一节一节,翻涌的黑液中腹部嵌着一张张狰狞的人脸,那些人脸五官鲜活、面孔扭曲、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瞬的恐惧与绝望,随着怪物往前蠕动如同母虫揣着的虫卵不停摇晃,发出无声的尖叫,一双双怨毒凸|出的红眼死死瞪着下面帐篷里的人。 林然按紧手,把所有尖叫都堵回向蝶嘴里,她呼吸都没有变一下,神色不变,身体不动,双目平视那一张张诡戾的鬼脸,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睁着眼睡觉的人罢辽。 “……” 怪物像是不甘心走,它就爬在帐篷上面不动,一个劲儿想望帐篷里望,长长的四肢笼罩住整个帐篷,好在它体重不是那么沉,虽然把帐篷压弯,但没有塌的意思。 一个想吃人,一个不想被人吃,双方一时就这么耗上了。 耗就耗,林然想,当她这么多年高三是白上的吗,睁眼睡觉那是基本技能,这是瞧不起个谁。 林然决定给这没文化的不明丑逼生物好好涨涨见识,感觉旁边向蝶有点憋不过来了,正琢磨着悄悄松开手给她漏口气的时候,东边帐篷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那凄怖声音如同夜枭悚然刺破夜空,趴在帐篷上的怪物立刻爬起来,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声,迅速从帐篷爬下去消失。 林然和向蝶都知道“它”是去做什么。 向蝶颤抖着偏头看向林然,眼中满是惊恐,林然闭了闭眼,用口型无声说:“睡吧”。 惨叫声响了大半个夜。 天刚亮,一群人站在血染的帐篷残骸边,望着那一滩粘稠的血水,撕碎的衣服碎片被浸红到发黑,都陷入了沉默。 “…他是被直接抓出去的。” 李立裹着长长的帐篷碎片爬起来,望着冯兴化成的血水,牙齿还在止不住地打颤:“…那些怪物撕开帐篷就把他抓出去,我扯了一截布把自己裹起来,倒在旁边不敢动,我看着冯兴被抓起来,那怪物张开好大的嘴,直接把他从头生吞下去,肚子蠕动,再吐出来的就剩下血水了…” 所有人听得汗毛倒竖。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修士,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十条百条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但他们也怕死,更怕这样比恶鬼还残忍可怖的死法。 “你们同住一个帐篷,为什么只有他死了?” 郭老立刻提出质疑,明摆着怀疑李立把冯兴甩出去喂怪物让自己活命。 所有人都看向李立,就连朱玉婷脸色都变了变,惊痛之余也有些怀疑,毕竟他们这个小团伙也是上个世界机缘巧合组的,说是肝胆相照,但真到了玩命的份上,谁也说不清会做什么。 李立眼神有一瞬闪烁,却断然说:“姓郭的你别在这儿挑拨离间!冯兴是我兄弟,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害他,那怪物抓的他,对准了就抓的他,我一眨眼他半边身子都被抓烂了,我能怎么办,我救不了他,我心里也痛苦啊,我是眼睁睁看着我兄弟被吃成一滩血水啊…”说着,他一个大汉子也红了眼眶。 向蝶看着那一滩血水无比后怕,她昨天晚上也险些尖叫了,如果不是林然捂住她的嘴,如果她发出动静被那些怪物发现,闹不好现在变成血水的就是她自己了! 向蝶不由往林然身边贴了贴,红着眼圈小声说:“林前辈,谢谢您又救了我。” 林然看了看她,小姑娘声音终于忍不住带上哭腔,眼中残存着被一再惊吓的不安和惊恐,更是满满的感激。 这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虽然在努力跟上节奏,但脸上掩不住青涩的天真,所以之前被朱玉婷被李立他们坑了还会真切地义愤填膺,也不知道怎么来了这吃人的地方。 也许一开始天真地以为进来历练历练,能升个级,能赚一笔小钱,但走进来,一切就身不由己了。 林然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儿。” 郭老还在怀疑:“你胡说,我们帐篷外也有那怪物,只能在外面游移,根本不能直接往帐篷里抓人。” 李立大声说:“它就是抓的冯兴!撕开帐篷准准抓的冯兴!” 郭老冷笑:“你可以问问其他人是不是这样。” 其他人面面相觑,陈薇嗫嚅说:“我们帐篷没事…” 李立立刻看向朱玉婷,朱玉婷咬着牙:“李哥,我们昨晚帐篷外也有怪物徘徊,只要不出动静,它一直没进来。” 向蝶小声说:“我们也是。” 李立脸色一变:“你们还是在怀疑我?!我没说谎!我说真的!” 林然看出他没说谎,李立的话里肯定有保留,比如也许冯兴刚开始没死、他有机会能拉一把冯兴,但是他没敢,自己躲到旁边苟命去了…但他那句怪物上来直接抓的冯兴,应该是说真的。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怪物对冯兴特殊呢? 郭老也问:“你怎么证明?” 李立额头冒汗,急得说不出话。 “血。” 众人一愣,扭过头看着一直默然的隐君客。 他望着那滩血,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清淡:“他被咬伤过。” 所有人瞬间想起来,之前突围的时候冯兴被疯狂的村民咬伤肩膀,一直血流不止。 当时就有人觉得古怪,但时间太赶了,大伙儿着急搭帐篷也没工夫操心别人,那如果真的是血腥味吸引的—— “那董英也被咬伤了!” 朱玉婷突然指着董英尖锐问:“为什么他就没事?!” 董英捂着手背慌得说不出话,林然说:“也许他伤的只是手背,血腥味没有冯兴大,所以昨天晚上那些怪物先被冯兴吸引走了。” 这是有道理的。 没有啥的,众人心思迅速转了转,那岂不是说明那些怪物吃人受限制,比如一晚上只能杀一个什么的… 董英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但很快脸色又唰白:“那今晚…今晚…” 众人沉默,心里却都清楚,今晚那些怪物还会来,那吃的必然是董英了。 董英露出绝望的神色,众人怜悯看着他,心底却不约而同升起一丝窃喜。 ——今晚会死董英,那么至少今晚他们就安全了。 林然冷眼看着,幽幽:“我建议大家尽快出发吧,早点下墓早点好,昨晚死一个,万一今晚就死两个,明晚就死四个,毕竟数字怎么算的可是鬼说了算。” “…”众人怒目而视。 不过确实一盆凉水泼下,郭老说:“我们确实该尽快下墓。” “你也莫要灰心,说不定墓中还有一线生机。” 郭老安慰面如土色的董英,又对李立说:“李道友惊魂未定,不如把地图拿出来让老朽带路?”言下之意是让他交出半个领头人的位置。 李立面色难看,把篷布扔下强打起精神:“无妨,带个路我还是行的。”说着转身就走,朱玉婷连忙扯着陈薇跟上:“李哥。” 郭老拉着踉跄的董英跟上,隐君客也迈步,林然慢吞吞跟在后面,时不时地瞅一下青年的背影。 向蝶跟在她旁边,突然拽了拽她衣角,没憋住终于小声说:“…前辈,您克制一点。” 老瞅老瞅,瞅得人家背脊都僵了,向蝶真怕隐君客一怒之下扭头把她俩拍死。 林然大手一挥:“没事儿,隐君客前辈是个好人,瞅瞅又不会少块肉不会生气的。” 向蝶:“…” 隐君客:“…” 谁给你的自信,梁静茹吗? 向蝶连忙去看隐君客,他没有说话,只是步子迈得更快,直接越过郭老他们走去前面,高挺背脊硬邦邦,气质泠泠的,像是有些生气又像是没有。 “…”向蝶崩溃:“前辈,您这样会得罪他的!” 林然一本正经:“你不懂,我这是故意留给他深刻的印象,吸引他的注意。” 向蝶瞠目结舌:“…为、为什么?” 林然不知打哪儿摸出核桃握在手心盘,笑眯眯说:“因为开心。” 向蝶:“…” 向蝶差点扭头就跑。 这个小世界看起来并没有用路程拖他们时间的意思,李立按照地图所指,等下午就把他们带到了大概的位置。 这是一大片山坡,土地荒芜,灌木丛生,李立指着:“地图就标志的这一片,具体的位置就得靠洛阳铲挖出来土质分析。” 众人看着这大片荒地,心中一沉,用小小的洛阳铲一块一块探,再到挖开打洞得找到什么时候。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众人纷纷找出洛阳铲各自找了个方向开始挖土,事关自己的性命,倒没有人偷懒。 洛阳铲深深往地里一杵,再提上来,向蝶看着铲子里厚厚的土层,一脸茫然:“有墓的土质怎么看出来?” 这个题她会,林然捻了一点碎土轻嗅,侃侃而谈:“有墓埋下去,地里的土层被翻搅回填,原本规则的土层结构就会被打乱,土的颜色就变得乱七八糟,而且据说墓地的土有种发霉的味道,像捂烂的水果…不过这些说得容易实际可不好辨别,非得经验丰富的盗|墓贼才能看出来。” 向蝶听得似懂非懂,着急道:“那我们都没经验,万一找不到墓怎么办?” 林然正想说话,对面远远突然传来惊呼,是陈薇:“啊!是这里!” 林然与向蝶对视一眼,赶紧转身跑过去,所有人也扔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 陈薇站在一片略微凹陷洼地,手里的洛阳铲已经扔到旁边,慌忙指着前面:“就是那儿!” 林然正纳闷她一个毫无经验的小姑娘是怎么如此肯定有墓的,顺着她指的位置看去,就看见地里小喷泉似泊泊涌出的血。 林然:“…”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刚才绞尽脑汁回忆盗|墓知识的她宛若一个智障。 是她输了,她早该想到这就不是个正经的盗|墓片,这是个不需要逻辑的奇幻恐怖历险片! 林然怒把洛阳铲扔到一边,抄起旋风土豆同款的旋风铲:“来吧,我们抓紧吧。” 惊疑不定看着那血水喷泉的众人扭头看她,林然神色淡定:“看也没用,再诡异也是要挖的,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向蝶嘴唇咬得发白,却还是鼓起勇气拿起旁边的工兵铲,其他人见状,也只好装模作样拿起工具。 血喷泉涌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停止,血水漫开渗进泥土里,林然戴着防毒面具第一个跳进洼坑里,直接一铲深深插|进地面,然后旋转着松土,黑红色的泥土被翻出来,向蝶也跑过去,把那些土往外铲。 李立几人其实不太想靠近那诡异的血土,尤其在林然和向蝶俩傻子已经主动过去的时候,但隐君客已经走过来,用听不出情绪但不容置疑的语气:“都下去。” 李立几人心头一凛,旁边董英突然咬咬牙,先一步抄着把鹤嘴锄跳下去,李立郭老朱玉婷几人只好也提着锄头铲子下去挖土,隐君客把所有试图偷懒占便宜的人都轰下去,才拎着最后一柄工兵铲跳下洼地。 洼地土质粘稠濡湿,泛着说不出的腥气,隐君客跳下去,踏地的时候靴底碾了碾,一缕小蛇般悄然涌出的细细黑气无声湮灭。 他眉目冷淡,面无表情往前走。 . :,. 第129章 百第一百二十八章 林然他们这一挖就挖到了天黑。 地面被挖得坑坑洼洼, 脚下挖出来一片倒锥形足有三四人高的深坑,但仍然没有挖到陵墓地道的入口。 郭老表情难看:“用地|雷炸?” 李立犹豫:“万一把地宫炸塌了。” 林然解释说:“炸塌不一定,但有些地宫表层为了防|盗都会铺流沙甚至水银, 水银你们不知道,是一种可以扩散的巨毒, 如果火药量超额了,不小心炸开…” 众人脸都绿了。 李立看了看天色,说:“天马上要黑了,我们得回帐篷去。” 昨晚亲眼看见了那些怪物,谁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今天都早早就搭好了帐篷,就离得不远, 现在一回去拉上帘子就可以睡觉了。 几人目光若有若无掠过旁边脸色惨白的董英, 当然,他们是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今天已经有替死鬼了。 “…唉。” 郭老叹了口气:“走吧, 万一它们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可能不来, 有自助餐那不得美颠颠地来。 董英身形摇摇欲坠, 他绝望地望着郭老,郭老避开他的视线,他又仓惶望向其他人,回应他的只有冷漠又隐含着庆幸的冷眼。 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明明他还活生生站在这儿,可他们望着他的目光分明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董英的心凉到底,空洞的目光眼看着众人绕过他, 一道挺拔的身影停下。 林然感觉少了个人, 扭过头, 看见隐君客站在董英面前。 他背对着她们,董英满脸仓惶望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哀求地拉他手臂,隐君客岿然不动,只像是说了什么,董英颓然放下手,隐君客漠然转过身走了。 林然看了看董英,他失魂落魄站在坑里,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当隐君客路过她时,林然主动问:“他不过来了吗?” 向蝶轻吸一口气,忍不住拉她手臂——祖宗嗳,您怎么问得这么自然?!没看大佬寒飕飕的眼神根本不想和你说话的吗?! 隐君客看起来很不想理林然,但林然就巧妙地挡在他前面,冷冷淡淡但明显道德水准极高的青年显然干不出来推人还是推个姑娘的事儿,所以他不得不站定,一双黑眸冷冷看着林然。 林然一脸真诚好奇,萌萌哒看着他。 隐君客眼边细致的皮肤被拉扯一下,林然猜他是抿了抿嘴唇,侧过脸冷声说:“不知道。” “是你劝他的吗?”林然又望了望那边孤零零站在深坑里的董英:“你觉得他留在那儿能躲过今晚吗?” 隐君客沉默了一下,语气漠然:“或许吧。” 林然看着他,忽然笑了下。 人不可貌相,都会骗人不眨眼了。 隐君客被她笑得蹙眉,林然却已经主动让开路。 隐君客顿住,看了看她,垂眸越过她走了。 林然回了自己的帐篷,睡前向蝶忐忑问她:“董英留在那里真的能活吗?” 林然说:“我也不知道,但总比在帐篷里必死无疑强。” 那一夜鬼哭枭啸,挠帐篷的声音就没停过。 第二天众人掀开帐篷,彼此轻点,一个人也没死。 他们走回坑边,就看见在坑底瑟瑟发抖的董英。 他赤着双脚踩在血泥里,全身被冻僵,露出来的皮肤因为失血和冻伤变成青白色,但他确实还活着。 “我活了!我活了!” 董英又哭又笑,语无伦次给大家解释:“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从山里出来…往这边爬…它们看见我了,它们想吃我,但它们没进…没敢进这儿,我我、我就活了…”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大家都听明白了,昨晚那些怪物从山上爬下来果然是来找董英,还和董英打了个照面,但因为董英站在血坑里,不知为什么那些怪物没法进来,所以它们只能围了一夜,天亮时就不甘心地散去了。 听了这些,众人面面相觑,郭老感慨:“你倒是运气好。” 董英呆呆傻笑,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一个方向,像是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只露出感激的表情。 林然偏头就看见孑然站在那里的隐君客,他背着旧布缝成的黄绿色军用书包,洗得发白的学生服和宽大的军大衣,深蓝色的帽檐压低,明明和大家一样土里土气的打扮,人家站在那里,就是有卓尔不群的风采。 向蝶小声说:“昨晚是隐…” 林然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蝶会意地点点头。 “好了好了,既然没事,我们就继续挖吧。” 李立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虽然现在证明血坑可以阻挡怪物,我们多了条退路,但我们还是要尽快进入地宫找到入口,只有离开这个小世界才有真正的安全。” 众人点头,不过神色比之前轻松,连挖起土来都更轻快。 林然默默心想,如果当他们今晚齐刷刷站在血坑里,却发现怪物还是可以过来啃人的时候,得是个什么表情。 不过今天她们终于运气好了一次,在太阳落山之前,陈薇的铲子挖到“咣”的一声沉闷的金属响声。 众人一愣,随即狂喜,纷纷涌过去,又用了一刻钟,齐心协力终于挖出它的全貌。 那是个有一人高的青铜小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整个被嵌在坑里正朝天空,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个天窗。 “就是这个?” “应该是能直接下到地宫。” “我们就从这里下去?” “连条缝都没有,这怎么打开?逗我们玩呢?!” 青铜窗严严实实镶嵌在地里,像是整个熔铸在一起,连条缝隙都看不见,朱玉婷烦躁地拿洛阳铲凿了凿,发出咣咣的金属声,震得人头疼。 几人忍不住皱眉。 “玉婷别急脾气。” 李立安慰了一句,从怀里掏出地图,翻过面来看,同时观察着青铜窗的花纹解释:“我之前就发现地图背面有些图案像是对照的文字翻译,我看看是不是能借此找到机关打开它。” 见状朱玉婷闭上嘴,其他人灼灼盯着李立,郭老更是直接走到李立身旁笑呵呵说:“老夫助你一起。” 李立脸皮抽了一下,明知道郭老是在和他争话语权也没理由拒绝,只好和郭老一起看。 郭老看那羊皮纸上用暗红色的血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两列两列对照,一种是他们沧澜界的文字,另一种是各式各样形似花纹的文字,他不认得,应该就是这地宫主人所在时代用的文字。 李立突然指向青铜窗上几个小凹槽:“这里,写着用人血一一按序填满这几个血槽,每个人都要放学。” 郭老连忙看羊皮卷,细细对照后确实有那一片花纹,翻译过来的文字也大概是那么个意思,郭老便点点头,李立不等他多说就顺势收起地图:“大家放血吧。” 见李立和郭老都说要放血,众人才划开手腕,一一按照李立的指示在每个血槽各放出一节拇指高的血,等八个人都放完,血槽正好被填满。 “咔嚓嚓。” 众人往后退几步,紧紧盯着青铜窗,只听沉闷连绵的机关声,那与地面没有一丝缝隙的青铜窗竟然缓缓下沉,森冷夹杂着些许腐腥的阴气伴随着厚重的烟尘一气儿从黑黝黝的洞口涌出来,呛得众人咳嗽着往后退不断捂住鼻子挥手。 又等了二十来分钟,等森重的阴气散得差不多了,李立小心移到洞边往里面看,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李立点了支火柴,往洞里面扔,火柴翻着跌进去,细小光晕短暂地照亮了洞里的景象,应该是一条长廊,长廊两边还铸立着一座座青铜兵甲甬。 “火柴能点燃,证明里面的氧气足有呼吸了。” 林然说:“天快黑了,我们下去吧。” 李立似是踌躇:“…下面情况如何还不知,不如再等一等…” 等个啥啊等,还不是自己不敢先下去,等着谁来做第一个冤大头,不是刚才和郭老争地图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了。 林然对他们这无时无刻不想着争权夺利占便宜的作风有点无语了,老话是说遗害祸千年、小人活得更长久,但这里是幽冥绝地啊!是玩弄人心搞心魔的祖宗啊,天天怕这怕那不想着怎么求生而尽想着怎么占便宜,简直就是当众扯着脖子大喊:“搞死我可简单了!快来坑我利用我玩死我别客气尽管朝我开炮——” 不过这些他们肯定是不会明白的,就像羔羊不会明白越是自以为是的猎物才越好坑越容易掉进陷阱里被抽筋扒皮啃得骨头不剩,林然也懒得和他们废话,直接说:“拿绳子,我第一个下。” 李立露出喜色,假惺惺劝了句“万一有危险”“别冲动。”见林然态度坚决,就赶紧拿出钩爪粗绳递给她。 林然颠了颠这个叫飞虎爪的大钩爪,把它牢牢抓在不远处一块深入地底的大石头上,然后戴上安全帽似的铁皮头盔,拎起一盏煤油灯和风竹剑并在右手,左手缠着麻绳背对着轻巧顺着洞口跳下去。 众人连忙聚到洞边。 不远处,隐君客眼睫动了动,也迈步过来。 一下地宫,阴森的寒气瞬间包裹全身,几乎是一瞬间头顶还算明媚的晚霞就被一层黑暗阴影罩住,林然眯起眼适应着突变的光线,手中煤油灯晕开雾似的薄光,照亮狭长的甬道和一座座死寂伫立的人甬。 林然始终精神戒备,手紧紧握着风竹剑,就怕煤油灯照亮哪个角度的时候冒出来一张鬼脸,结果直到双脚落地她也没遇见什么诡异事件。 甬道地面积着很厚的灰,她落地的时候震开一小撮灰尘,几只细小的黑虫子从脚边迅速跑过,钻进两边墙底不见了。 听见声音,上面李立问:“林道友,你到了吗?” “到了。” 林然左右看了看:“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可以下来了。” 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上面传来骚动声,片刻后向蝶也拽着绳子下来,然后是陈薇、董英、朱玉婷……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下来之后行事相当谨慎,没有人乱摸乱动的,郭老第一时间走到青铜甬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细致打量,半响松口气:“这确实是青铜甬,不是活人祭。” 用活人生祭的听着就不是好东西,但这种冷冰冰的青铜物件显然就没那么容易闹鬼。 隐君客最后一个下来,背包又变得鼓鼓囊囊,林然怀疑他把挖掘工具都给收拢好背下来了。 人齐了,李立拎着煤油灯,有点为难:“我之前翻了没有地宫的地图,接下来该怎么走?” . :,. 第130章 第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人站在甬道里, 茫然地往左右看。 甬道漆黑、幽长,手中的煤油灯只能晕开身边一小团光亮,他们就站在中间,无论往左看往右看, 看见的都只是黑黢黢看不见尽头的洞口。 地道里幽森森的, 看久了, 让人恍惚那是某种怪物张开的血口, 渐渐逼近要将他们一口吞没。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阴风吹过,所有人后颈都凉了凉,不由打个寒颤。 “司南呢, 一般墓穴不都是坐北朝南的。” “这边不用司南, 用的是这个叫指南针的指向仪…但刚才就失灵了,一下来就乱转。” “…往左边走吧。” “你有什么依据?万一走错了掉进陷阱焉知还有命活?” “那你说往哪边走?” “这老朽可说不好。”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决定——开玩笑, 这可是玩命的事儿。 正僵持不下时,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愕然抬头, 眼看着隐君客绕过他们往左边走。 李立赶紧问:“阁下!您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 隐君客淡淡说:“我只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所以你就随便选个方向就走是吗。 众人有一瞬无言, 可看着隐君客大步走得头也不回,又着急了。 “既然如此, 多想无益, 我们也与隐君客阁下一道吧。” 李立宽慰说:“咱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无论遇到什么总有回击之力。”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话是狗屁,真遇到危险的时候大家根本是拼“跑得快”, 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深深点头, 像小鸡仔追着老母鸡一样争先恐后追了上去。 “咔嚓嚓——” 众人离开, 半响, 地宫大敞的青铜窗忽然再次发出机关扭曲的声音。 殷红的鲜血顺着青铜窗的花纹凹槽淌下来,所过之处,被蒙上厚厚灰尘的墙壁如腐蚀般发出“滋滋”声。 这声音仿佛一个讯号。 下一瞬,空气中传来粘稠的拖拽声,一只黑色长蜈蚣状的怪物缓缓出现在青铜窗顶,然后是两只、三只… “悉悉…” “嘶…” 怪物蛇一样爬下来,腹部鼓囊囊虫卵般拥挤的一张张人面无声狰狞尖叫,森冷怨气溢散开将甬道蒙上一层黑色雾影,它们彼此威胁地低低嘶吼几声,接二连三循着林然他们离开的方向爬去,拖出一道道粘腻泛臭的水痕。 甬道墙壁还在滋滋作响,但在那种蚀声中,又似有更多翕动密集的细小声音在苏醒,在地宫深处沉闷的咔嚓咔嚓机关声中,一颗颗芝麻粒大的草黑色小虫从墙壁底部翕张着翅膀爬出来…… 甬道天顶,青铜窗慢条斯理重新合拢,最后一缕霞光被隔绝,地宫重归无尽黑暗死寂。 这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归的绝路。 那边,一无所知的众人还在甬道中谨慎地前进。 隐君客在前面开路,众人举着煤油灯往四周看,昏暗的光影从一具具描摹彩绘的青铜甬掠过,那些鲜艳的色彩反而给人怪诞诡谲的不适感。 这时,隐君客顿住脚:“前面有门。” 众人提灯看去,果然正前面又是一道青铜门。 隐君客大步过去,提着灯照亮上面的花纹,李立赶紧掏出地图对照:“这好像是…陪葬室?” 众人精神一震,到了陪葬室,离主墓室还远吗? “看来我们是走对了!” 朱玉婷高兴说:“隐大哥!可多亏了你!” 郭老笑呵呵说:“你这小丫头,明明是老朽先提出往左走,你倒是只看得见阁下的功劳。” 这几乎是指着她鼻子骂她谄媚,朱玉婷沉了脸,冷笑:“你不过是随口一说,若不是隐大哥先走你会往这边走吗?现在也好意思舔着脸往自己身上揽功劳。” 郭老脸色不变,只是眼神冷了冷,皮笑肉不笑:“小丫头还是不要太伶牙俐齿的好。” 朱玉婷毫不客气:“有些老东西,也不要倚老卖老的好。” 气氛一下尖锐起来。 向蝶左看了看朱玉婷,右看了看郭老,神色有些惊异,小声说:“他们怎么突然吵起来?” 林然小声说:“陪葬室里可能有“神气”。” 刚到北冥海城时那个做向导的小男孩就跟她们说过,幽冥绝地除了淬炼道心,最大的好处就是存在着“神气”,能淬炼体魄、迅速提升修为,简直是万能神丹。 林然进入幽冥绝地后,也在几个世界里感受到了“神气”,其实就是世界本源碎片逸散出来的元气,一般危险度越大、任务者越多的小世界里,这种元气越丰盈,目前这个世界是林然经历过任务者最多的小世界,算上已经挂掉的任务者足有十几个人,显然这陵墓里必然有“神气”,还是相当充盈的“神气”。 朱玉婷是李立那边的,和郭老一直明争暗斗,现在找见陪葬室,陪葬的地方,里面都是奇珍异宝,很有可能也蕴含着“神气”,显然李立和郭老都坐不住了,已经开始撕逼预演了。 林然拉着向蝶往旁边挪了挪,看着隐君客站在青铜门前,对后面渐起硝|烟的争执头也不回,抬起手,修长手掌虚虚抚过那些繁复的青铜纹路,半响,按在侧面一块凸|起的普通花纹上。 在按住的那一霎那,林然看见有一缕很细微的黑气从门里渗出来。 他垂着眼,睫毛长而密,眼型不是桃花眼丹凤眼那样神采飞扬,而是天生微微下垂,所以哪怕是这样冷漠的神情,哪怕眼睛黑漆漆得透不过任何情绪,他这样安静地站着,她也总觉他的清冷里有种说不出的柔软与清寞。 唉,心疼了。 “人家一个打你十个,用得着你心疼,心疼个屁!吃饱了撑的瞎矫情。”天一鄙视她:“你是几百层滤镜,快去配眼镜去吧,看你迟早得瞎。” 林然一脸冷漠把傻叉核桃塞回胸口。 “轰轰——” 正剑拔弩张的李立郭老几人猛地扭头,就看见青铜门被推开,隐君客自顾自迈着长腿走进去,他们一愣,顾不得争执也争先恐后冲进去,等他们都进了,林然才拉着向蝶溜溜达达进去。 刚跨过门槛,刹那间璀璨的珠光宝气几乎闪瞎林然的眼,林然眯着眼看,这个陪葬室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地上堆砌着一座座小丘高的金银古董,顺着散落一地的珍珠宝石,大殿中央高高伫立着一座华丽威严的棺椁,被一重雾一样浮动的瑰丽流华气体包裹。 众人被这俗世奢华的景象惊了一下,但很快所有的目光都直勾勾定在中央的棺椁上,准确的说,是棺椁周围包裹的彩色气体。 那就是“神气”!那么多“神气”! 众人眼中瞬间爆出贪婪的色彩。 李立心砰砰跳,吸收了这些“神气”,等他出去至少可以晋升到金丹后期,足以抵他百年苦修,这是大机缘啊!不枉费他九死一生来这幽冥绝地走一场。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独吞这些“神气”,只要把其他人干掉…但其他人也不是好干掉的,除了老辣的郭老,还有那个摸不清底细的林姓女修,尤其还有个隐君客…… 李立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能一举把这些人全干掉的可能,不得不遗憾放弃了这个选项。 那就只能合作了。 李立强自把自己的目光从棺椁上拔|下来,正撞上郭老闪烁的目光,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清楚彼此那些小心思,冷哼一声。 都是千年的狐狸,也没必要玩什么聊斋,两人转眼间达成共识——这里最有资格独吞的可不是他们,而是隐君客!别到最后他们被踢出去才好。 李立清了清嗓子,试探说:“阁下,这里的神气…您打算如何分配?” 林然第一个高举手手:“隐君客前辈救过我们一命,我提议都给前辈。” 李立几人:“…” 夺笋啊,多他妈笋啊。 还特别强调“我们”,谁和你是“们”啊,你他妈才是舔狗的最高境界! 李立他们一下子尴尬死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仿佛活吃了只苍蝇。 隐君客偏过头,那双像含着金波的眸子,泠泠看了装无辜的林然一眼,直接问李立:“你们要?” 李立几人有点尴尬,但还是点头,说话倒也颇有技巧:“我们不敢多要,阁下分我们多少是多少。” 隐君客伸手,一把“神气”被捞在他掌心,他盯着这流光溢彩的一团,淡淡说:“这东西不好。” 李立郭老没说话,但眼神明摆着是觉得他可笑。 “神气”能有什么不好?又能强身健体提高寿命又能提高修为,天底下最好的神药都比不过——况且这东西如果真的不好,隐君客他自己怎么还拿?! 想独吞就独吞,何必说这种可笑的话。 隐君客看着他们不以为然的神色,也不再说什么,缓缓握住手,大半的“神气”被他攥住,他转身离开棺椁。 李立郭老几人对视,蜂拥冲过去: “我来!” “我先来。” “抢什么抢,能吸收多少各凭本事。” 向蝶看着围着棺椁争夺“神气”的众人,小心看了看林然,发现林然没有去抢的意思,她咬唇迟疑一下,到底也没有去抢。 林然提起煤油灯,在大殿内转悠起来。 这座大殿建得极为华丽,除了堆积成山的珍宝古董、白玉铺成的地面,大殿四壁、穹顶也都刻满壁画,大殿周围也立着一座座执戟的青铜兵甲甬,四角分别设有四个巨大的陪葬坑,林然望进去,里面是堆积成山的白骨,骨头间缠满了草黑色的不知名枯藤…这场景莫名诡异,从这高台边望下去,看得人头发发麻。 林然揉了揉胳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转身去看壁画。 她从门边的壁画往里走,第一幅画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他穿着肃穆高贵的汉服,低头站在一个房间里,一个戴着冠冕的…皇帝(?)从椅子站起来,双手紧紧扶住他手臂,像是恳切地请求他什么。 第二幅画,这个华服男人换上了甲胄,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精壮的古代骑兵在沙漠中奔驰。 第三幅画,在沙漠的最深处,出现了一座满是浓浓异域风情的繁华城邦,街上的男人女人们都穿着华丽的服饰戴满宝石首饰,云一样多的牛羊,地上流淌着鲜奶和蜜水,粮食堆积成山,因为太占地方而不得不被倒进河水里,将河水都堆成麦穗的金色。 第四幅画,身着甲胄的华服男人缓缓走进一座无比华美广阔的大殿,而大殿的高台上,高坐着一位身着彩色轻纱、头戴装饰满宝石王冠的美丽女人。 . :,.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 lt;ig css=tent_ver src=//staticjjwxet/ipng alt=gt; lt;ul css=tent_ulgt; 被金托夜明珠照得金碧辉煌的大殿, 一群人拥在殿中央棺材旁推搡争吵,林然提着煤油灯,照亮侧壁高大的雕画沿着边走边看。 她有些看明白了, 这是在讲某一个朝代, 中原地区连年战乱、又兼之旱涝大灾,人心惶惶生灵涂炭,王朝由此生出动乱, 国祚岌岌可危, 这个不知道是王侯还是重臣的青年男人受命于君王,前往那个传说中神秘富饶的异域沙漠古城,求助于古城的女王。 第五幅画,华衣将军已经换上了古城的异域服饰,和女王一起站在王宫城墙上, 那应该是古城某个盛大的节日, 城民们都换上最华丽的衣服齐聚在街上欢快载歌载舞,烟花在天上炸出绚烂的色彩, 挂满繁复经幡的城墙上, 年轻端肃的中原贵族和美丽风情的异域女王并肩而立, 他们离得不近不远,是正得体的社交距离,可两个人的姿态却莫名给林然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凑近仔细看,才看见宫墙栏杆阴影中,男人伸出一只手悄悄握住女王的手。 哦… 林然懂了, 这是男人抱上女王大腿,混上软饭了。 不不不,人家不是软饭,人家那叫真爱。 接下来几幅都是男人和女王的相处, 他们一起赏乐、一起骑马,他们装扮成普通的情人甩脱宫人去街上游玩,女王甚至在月夜下为他一个人跳舞,笑眯眯把跪坐在席位的他拉起来一起跳。 端庄的中原贵族上过朝、打过仗,但显然从来没有跳过舞,他动作生疏僵硬、神情窘迫,女王像一只轻盈曼妙的蝴蝶围着他翩翩起舞,故意逗弄他,笑得狡黠又欢快,于是他也渐渐放松下来,握着女王的手,靠近、离远,耳鬓厮磨,轻声低语,在月夜下旋转着,旋转着,渐渐跌入暗香浮动的花丛中…… 林然看得津津有味。 她穿越这么多世界,看过太多真人动版小黄图了,大多都很辣眼睛,让她一度很有心理阴影,但这壁画不一样,画风含蓄又唯美,还带着异域风情,就很可以。 林然继续往前走,正兴致勃勃看付费情节,面前笼上一层阴影,林然一抬头,见隐君客站在不远处一副壁画前不动。 大殿内灯火辉煌,反射出他侧脸银色面具削薄的冷光,他像一座雕塑静静站在那里,眼帘打下的阴影冷漠、沉郁,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林然慢慢走过去,那副壁画上,女王斜靠在铺满羔羊绒的软榻,青年贵族坐在榻边,女王握住他的手抚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满眼温柔和欢喜,嘴唇微张像是在说什么。 她有孕了。 这该是一件大喜事。 可是林然却看见,在女王正低头看不见的角度,青年骤变的脸色。 隐君客突然转身就走,林然跟在后面,眼睛还盯着壁画。 接下来的壁画上,女王肚子一日日隆起,她亲手给孩子做小衣服,欢喜的城民找来最柔软细腻的丝绸缠成许多平安结献进王宫,在第一个下雪的冬日里,女王高兴地拉着青年去圣坛祭祀,把这个好消息告慰先灵,在全城百姓的祝福声中和青年正式结成夫妻,那一天,城中长出无数黄金树,枝杈间开出翡翠的绿叶和彩色宝石的花朵,郁郁葱葱将整座城池装饰成惊心动魄的花海。 原来这就是这座古城如此繁荣富庶的原因,他们有一位能点石成金的女王。 而这种神奇力量的传说意外被中原的君王听说,他渴望得到古城的财富来平定动荡的帝国,所以派遣自己最信赖的将军过来。 可是在当年将军求见女王的第一天女王就拒绝了,也是,人家一城人在这边有吃有喝,富得牛奶都得往河里倒,小日子过得美美的,得多想不开才去中原掺和烂摊子。 但中原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吗?将军没有走而是选择留下来,真的只是因为爱上女王了吗? 林然知道不会是。 壁画上,繁华的古城燃烧成一片火海,曾经满面笑容的城民们仓惶绝望奔逃,数不清的中原大军将古城重重包围,他们冲进城中,将还活着的城民像猪狗一样押解出来囚进笼子里,城墙上已经身怀六甲的女王疯了似的举起匕|首扑向将军,将军沉默着由她把匕|首捅|进自己胸口,下一刻女王昏沉晕倒,鲜红的血殷湿了她美丽的长裙,将军满脸绝望地扑向她,张大嘴大声喊着什么,整个背景天空都是昏暗的,像被蒙上一重挥不散的沉重阴云。 这是墓室里最后一幅画。 林然侧过脸,看见隐君客直直盯着那幅画。 面具遮住他的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太黑了,让林然想起见过的宇宙星空中无声旋绕的黑洞,静谧地吞张,漠然地扩长,是能吞噬一切的震撼之美。 但林然知道,这一点都不是件好事。 因为永恒的盛衰定律告诉她,往往极致的再往前一步,就是毁灭。 李立几人拆分完棺椁周围的神气,各自心满意足,他们修士不需要金银珠宝,径自把价值千金的棺椁撂在那儿也开始往四周睃巡看看有什么线索能找到离开的界门。 看见那骇人的万人坑时,李立几人也惊了惊。 “这里不是陪葬室吗,为什么会有棺椁。” 陈薇突然想起什么,怯怯问:“棺椁不都应该放在主墓室吗。” 朱玉婷不耐说:“你管它棺材放哪儿,就你事儿多,现在重要的是找到界门。” 陈薇被骂的委屈,看向李立,李立刚许多得到神气,正觉得浑身是劲儿满脑子迫不及待出去突破,也失了平日的谨慎,随口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约莫是当年出了什么事故匆匆建的墓室,索性把陪葬室和主墓室放在一起了。” 陈薇还是觉得不对,但李立他们都不以为然,她也不敢再说,有点委屈地收回目光,目光无意掠过那堆积如山的白骨,突然恍惚看见那一根草黑色枯藤动了一下。 “啊!” 陈薇惊叫一声:“那枯藤在动!” 李立朱玉婷一惊,他们警惕地望去,因为坑太深,他们不方便下去,但就这么远远望着,无论看那一枝根系都一动不动。 这藤蔓都在墓地里尘封了几千年,早该死透了,或者说就算还活着又怎样,这是凡人界的枯藤,又不像修真界的妖植,缓缓动一动就算了,难道还能爬上来抽他们不成? 朱玉婷怒道:“几根藤蔓而已,活的死的又怎样,你大惊小怪什么!” 陈薇瑟缩低下头。 李立打圆场:“算了算了,咱们去壁画那边看看。” 他们转身走了,没注意身后一根枯藤忽然轻微地蠕动,仿佛分解般化为无数细微的草黑色颗粒蠕动。 那边郭老也在问董英:“你怎么样?” 董英脸色惨白,他一只手死死握着已经缠满布的左手手背,可是源源不断的血渗红了布料,他牙齿发抖:“我…我的血要流干了。” 郭老说:“不会,我们很快就能找到界门,等穿过界门你身上的伤都会恢复,坚持住啊。” 董英咬牙点点头,强打起精神举着煤油灯看壁画,他得展现出价值,要不然哪怕是看似现在和他一伙儿的郭老也不会带他出去。 等一众人看完壁画重新集合,李立说:“大家都看完了,有什么想法。” 郭老抚髯说:“显然这壁画记载的是墓主人与那沙漠城女王的一桩旧事,墓主人当年奉命掠走古城的财宝辅佐君王重振国祚,这里的金银珍宝就是沙漠女王的财宝,这些陪葬的尸骨也是沙漠之城的城民,是王朝的君王爱重他的功勋,在他死后令人将这些与他陪葬。” 众人点头,李立说:“那你们觉得界门可能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这整个大殿大家里里外外翻遍一遍,除了进来的大门连个其他的门都没有,如果要说界门在哪儿,那也就只有…… 众人齐齐转过头,大殿中央高高伫立的棺椁。 董英说:“只有棺椁我们没搜过。” 向蝶吞了吞唾沫:“我怕…我怕这棺椁里面…不、不会诈尸吧。” “不用怕。”林然诚恳说:“肯定会诈的。” 向蝶:“…” 众人:“…” 李立咳嗽一声:“界门在里面,要想离开我们总得闯一闯。” 这也确实。 “就算那墓主人诈尸,我们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只要抓住时机钻进界门,就结束了。” 郭老说:“我愿为先锋。” 朱玉婷冷笑:“你个老东西,谁不知道第一个穿过界门得到的神气越丰厚。” 郭老抚须呵呵笑:“朱姑娘话说的,各凭本事罢了。” 林然不管他们间的□□味,她只听见某种细微的骚动声,转过头,皱眉看着周围,没有一丝异动。 这时一番争吵过后,李立和郭老正好达成协议,他们一同走向棺椁,各自紧握着武器,同时按住棺椁的边沿。 “噗嗤” 几乎是瞬间,血肉被穿透声从身后响起。 林然猛地扭头,看见年轻女人残存着茫然的脸,和她胸口血洞贯出的伸展张扬枝条。 “陈道友!” “…救…” 陈薇张着嘴抬起手渴望地看向身边离得最近的朱玉婷,夹杂着破碎肉块的黑血从她嘴角涌出来。 “有毒?!” 朱玉婷惊警地后退,正要攻击藤蔓救人的董英和向蝶听见“毒”下意识滞住,刹那藤蔓猛地延伸如毒蛇狠毒咬来,林然踹开他们一剑斩断袭来的藤尖。 “林前辈!” 林然灵敏侧身避开喷溅的不明黑液,那条半截藤蔓萎缩着收回去,陈薇圆睁着眼倒在地上,黑线迅速从伤口遍布全身,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林然无声叹一口气,下一秒伴随着无数骨碎的声音,更多的藤蔓再次从陪葬坑伸出来。 不,那不是藤蔓。 林然再次斩断一根藤蔓,然后在它枯萎收缩之前狠狠踩住它,刹那那根藤蔓化为无数草黑色飞虫扑向她,林然横剑挡住脸,听见飞虫撞击在风竹剑身发出细碎金属撞击的声音,等她拿开剑,脚下已经散了一地黑虫的尸体。 向蝶和董英倒吸口凉气:“这又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能搞死人的玩意儿呗。 林然还没开口,就听身后“轰”一声巨响,李立和郭老惊呼声:“界门呢?为什么没有界门?!” 林然几人转过身,看见棺盖被掀飞,李立和郭老退到墙边,众目睽睽下,没有任何界门显形的痕迹,只有一具高大魁梧的青铜黑影从棺材里缓缓坐起来。 它身高足有两米以上,随着坐立起来,无数黑气从棺椁里涌出来,布满灰尘的重型甲胄摩擦出让人牙酸的声响,它的脸被青铜面具覆盖,只露出一双猩红空洞的眼睛。 “为什么没有界门?!” 李立不甘地怒吼:“这不合理,除了棺椁我们哪都找过了!界门不在棺椁里还能在哪里?!” 林然觉得那身盔甲的形制有些怪异,几乎看不见甲片缝合的地方。 “这盔甲浑然一体没有缝隙,更和它身体完全融在一起。” 天一冷不丁说:“这身青铜盔甲不是它在下葬时穿着的,而是在它活着的时候就生生熔铸在它身上的。” 熔铸? 哪个墓主人能给自己活生生熔铸进铁甲里。 林然心里一咯噔,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像她们想象得那么简单,眼看着那青铜巨人已经站起来,她举着风竹剑就要冲过去把它重新劈倒。 然后青铜巨人就从旁边举起了一把重斧,一把比她身高还长的重斧。 林然脚下一转撒丫子就跑。 “…”向蝶都看傻了。 “太残暴了,这得一斧一个小朋友。” 林然扯过她一脸后怕:“风紧快扯!转着圈跑!跑赢他们我们就赢了!” 李立几人:“…”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丫要不要点脸!!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一边骂一边跑着闪避,生怕成为被青铜巨人第一个追击的对象,向蝶一脸懵逼跟着林然绕墙跑远,看着青铜巨人一只腿迈出棺椁,就在那一瞬,整个大殿传出嘎吱嘎吱的机关响动,四方陪葬坑有如喷泉般涌出无数草黑色的藤蔓,一具具安静站在角落的青铜甬死寂的眼眶缓缓亮起猩红的光。 林然:…这实在过于生【哔】 黑虫汇聚的藤蔓密密麻麻向他们涌来,复活的青铜甬大军高举战戟杀来,众人如鸟兽纷散,林然边跑边感觉脚下地砖震动,四周华美的画壁有如碎裂的拼图裂开无数碎痕,撕开一道道幽深的甬道。 怪不得这里没有界门,因为这里根本不是陵墓的核心。 李立郭老几人眼前一亮,同时向对方发了一道攻击毫不犹豫各冲着一条甬道冲去。 他们嘴上骂林然,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只要对方先被这些怪物缠住,自己就能逃出生天。 林然拽着向蝶正跑向一个甬道,就听见“轰”“轰”的响声,她扭过头,看见那不知何时已经跨出棺椁高举重斧劈下的青铜巨人,和背对着她们挡住它的高瘦背影。 “林前辈!” “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林然把向蝶甩出去,扭头一踩墙壁几步跃到青铜巨人头顶举剑狠狠劈下。 风竹剑劈到青铜巨人本该是弱点的脖颈,发出金属摩擦的撕裂声,只在盔甲表面磨出一道浅到看不清晰的划痕。 林然qaq:她就造会这样!! 巨大的阴影笼罩,重斧裹着劲风劈来,隐君客冷淡地握住长戟,战地靴底压住地面,后跟微抬,就要跃空而起的时候,那高大的青铜巨人身形晃了晃,重斧劈歪了方向,擦着他手臂重重砸在地板。 隐君客一顿,面具下黑眸抬起,青衫如同一只纤细青鹤翩跹落在他面前,手腕被柔软温暖的手指握住,一股力传来拽着他跑。 他被拽着下意识跑了几步,等回过神来,皱起眉要停住,少女突然扭过头来,柔和又熟悉的面庞,那双清亮如初的眸子凝视着他。 她眼中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他覆面的面具,他的眼睛。 他抿住唇,越抿越紧。 她凝着他,慢慢张开嘴。 那一瞬,他甚至以为她会轻轻唤出他的名字。 “卧槽!好他喵吓人!!” 她大声喊:“大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我也不用你谢,一会儿你就记得掩护我,怪来了你断后我先跑,我还小,我还是个宝宝啊!” 隐君客:“……” 天一:“……” 妈的智障! .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lt;ig css=tent_ver src=//staticjjwxet/ipng alt=gt; lt;ul css=tent_ulgt; 宝贝儿你的订阅值不够哦, 补足订阅就可以看到新章啦\(≧▽≦ 挺拔的青年侧影清瘦,腰悬木剑,半侧的脸有着高挺的鼻梁与隽秀的脸廓, 长而密的睫毛总是半垂着, 遮住一双冷淡沉静的眸子,清清冷冷的,像明月映在山间溪水上一帘安静的剪影。 在所有人看来, 楚如瑶与晏凌性情很是相像,都是清冷决断的剑道天才, 但是林然知道, 他们是不一样的。 楚如瑶身世清白干净,所以得以心无旁骛, 一心问剑、纯粹执拗;但是晏凌, 从一开始,就是背负着深重的秘密而来。 他的出身, 他的血脉,他想寻找的母亲和一切的真相, 始终如阴云般压在他头上, 会随着他的每一步前进, 越来越近、越来越沉…直到有一天,当他终于触手可及的时候,化为可怖的万钧雷霆,将他整个也曾光辉明媚的人生炸得天翻地覆、万劫不复。 林然把木剑挂回腰间,笑着问好:“大师兄、诸位师兄弟好。” 被众人簇拥的晏凌侧过身, 看见含笑走来的少女,清凌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 他抿了抿唇,抿开唇角微微的笑痕, 是不为人知的少年心事:“林师妹,你突破了。” 周围的弟子纷纷好奇地看来。 他们大多都是筑基不久的年轻弟子,能有资格进万剑林,俨然是这一届弟子中佼佼者,彼此都是熟识的,现在突然见到这么一位陌生的年轻少女,还是筑基后期的修为,都有些惊讶,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位师姐吗?” 稍远的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年悄咪瞅着林然,忍不住问旁边的师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师兄回答:“这是林师姐林然,是无情峰的亲传弟子。” 宗门中只有元婴长老有资格挑选亲传弟子,也因此亲传弟子的身份高于内门和外门弟子,无论年纪修为,都会被弟子们称为师兄师姐——当然一般来讲,能被元婴长老们选为亲传弟子的,也都配得上“师兄师姐”的称号。 黄衫少年震惊:“无情峰?就是那位无情剑主江长老吗?!” “正是,不过林师姐为人低调,久居无情峰,晨会大比什么的都不常参加,你们入门得晚,没见过也是寻常。” 师兄说着,有些好笑地问他:“你都没见过林师姐,倒是一眼就看出她是师姐?林师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算来还和你差不多大,你怎么不认为她是师妹?” 黄衫少年下意识摇了摇头:“怎么会,当然是师姐!一看就是师姐?” 师兄没想到他这么坚定,愣了一下:“为什么?” 黄衫少年看着那正笑着和晏大师兄说话的少女。 她年纪真的不大,脸颊还有一点没有褪去的婴儿肥,五官清丽秀美,却也不是那种一见惊艳的绝美她手里甚至还握着俩核桃? 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像清风,像溪流,像明月,又像泛着熠熠阳光温暖开阔的海面。 她就安静地存在着,当你不注意时,你的眼睛当然会被其他更绚烂跌宕的风景所吸引,但是当你注意到她时,你就会发现,你将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黄衫少年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但是他就是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黄衫少年喃喃脱口而出:“林师姐真好看” 师兄:“哈?” 师兄正想问问这傻孩子是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结论的,就见他神情变了变,红着脸躲到自己身后,却还忍不住羞涩探头去看。 师兄抬起头,那位林师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莞尔轻笑。 她眉目疏朗柔和,那一笑,让人恍惚看见春天的桃花在眼前悠悠盛开,细水安然的美好。 师兄不由愣了一下,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明白小师弟的感受了。 这位林师姐真的是 他耳尖微烫,忙拱手回了一礼,有些遗憾地注视着林师姐含笑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望着一个方向。 流虹般的剑光划过,半空中渐渐显露出几道身影。 “是掌门大人。” “长老们也来了。” “还有楚师姐” 云霞的光辉散开,掌门领着一众长老弟子翩然而至。 林然随众人一同拱手弯腰,齐声:“见过掌门,见过诸位长老。” 阙道子抬了抬手,声音温和:“不必多礼。” 万仞剑阁这一代的掌门阙道子是个看着就温文尔雅的青年,容貌也是剑阁一脉相承的俊美出尘,穿着绣金纹的宽袍剑阁掌门服,负手站在众人之前,端得的是端正持重、威仪万千 ——如果林然不是亲眼见过他拉着江无涯的手絮叨了六个时辰喝酒八百种坏处的话,林然会信的。 江无涯喝酒,喝得风雨无阻、百折不挠,那肠胃就跟黑洞似的,倒多少喝多少连一声响都听不见,只有那一天,当被阙道子拉着苦口婆心促膝长谈之后了,他吐了。 林然第一次见有能给人唠嗑唠吐了,还愣是给噬酒兽江无涯给唠吐了。 在受到冲击的三观重塑之后,林然就对阙道子心服口服,深感只有这样的奇伟男子,才能支撑着万仞剑阁没有倒闭,让剑阁的师兄弟姐妹们暂时不需要靠卖身养老婆,维持了市场平衡,给山下怡红院和南风馆等一众特殊服务产业留下最后一片净土 ——这是真正的功德啊! “楚师姐。” “楚师姐身上的剑意越来越凌厉了。” “咦,为什么侯师姐也在?” “对啊,侯师姐不是北辰法宗的吗?怎么也来…” “肃静。” 众人静声屏息,阙道子环视所有弟子,沉声说:“我万仞剑阁与北辰法宗世代交好,两宗商议,今次万剑林开,破例允许一批北辰法宗弟子入内共同选剑。” 阙道子身后,一道高挑火红的身影越众而出,双手抱拳,声音娇艳明丽:“北辰法宗侯曼娥,代北辰法宗向剑阁诸师兄弟们问好。” 众弟子瞬间哗然。 林然被低窃的私语声从回忆中醒来,抬头看去,在阙道子身后看见了女主楚如瑶和恶毒女配侯曼娥? 楚如瑶还是一如往昔的冰雪美人,清清冷冷站在那里,而她身边侯曼娥就变化大了。 她不再像以前穿着纹满华丽绣纹的白衣,而是换了一身灼眼的红衣,裙角和袖口满绣着繁复的火焰花纹,额前悬着掐金丝的镂空额饰,中间嵌着的剔透纯净的红宝石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更衬得她肤色雪白容貌倾城,此时一双美眸含笑望向众人,整个人如燃烧的火焰般明艳照人。 “这这是侯师姐?” 所有人都看愣了。 有弟子们小声咂舌:“以前只觉得侯师姐娇纵跋扈,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好看” “就是,侯师姐与楚师姐站在一起,风情各异,竟然都难分高下呢。” “而且侯师姐也没有很跋扈,之前侯师姐险些伤了楚师姐,领了三十剑鞭后,淌着一路的血去向楚师姐负荆请罪,可见侯师姐品性其实很好的。” “说的是啊,听说是江剑主救了侯师姐,后来侯师姐苏醒后,第一时间去无情峰道谢,献上一颗可遇不可求的七转回魂丹和无数珍贵谢礼,江剑主不要,她就长跪不起,连掌门都赞她知恩图报。” 周围嘈切的议论声不断入耳,林然遥遥望着红衣似火的侯曼娥,整个人都震了震。 改过自新,浴火重生,扭转局势,绝美亮相 天一惊呼:“卧槽!艾莉是你吗?!” 林然:“……” 林然很想不信,但是这剧情这走向这迷之熟悉的 “天一。” 林然艰难说:“我,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淡定,淡定。” 天一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冷静得像俩二两半还有包浆的核桃:“不就是穿越的重生的钻书的搞漫画的,小场面,完全小场面。” 林然:“” 天一语气莫名沧桑:“你先搞清楚是哪种吧,玛丽苏的搞争霸的慢热种田还是退婚逆袭流,如果是海棠市那种的那就更得重点对待了,万一搞出个脖子以下多人运动闹不好就得被严打——毕竟听说现在上面查得严。” 林然:“” “林师姐。” 娇俏中不乏英气的女声突然响起,面前不知何时站过来的红衣少女露出明媚的笑容,当着周围许多弟子的面,拱手深深鞠躬,姿态无比郑重谦卑: “林师姐,谢谢您救了曼娥的性命,之前您在闭关,曼娥不能亲自道谢,现下终于能了却一桩心事,以后您但凡有所需,尽管来找曼娥,曼娥必然尽心尽力为您达成所愿。” 周围弟子们闻言微微骚动,交口称赞: “原来林师姐也救过侯师姐。” “侯师姐许的承诺好重。”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侯师姐人品贵重啊” 连那边长老们都低低赞了几句,阙道子也轻轻颔首,面露欣慰。 .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隐君客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然信他才有鬼。 幽冥绝地每一个幻境都是由人心梦魇所化, 刚才他盯着那壁画的眼神,就说明这个小世界的形成和他脱不了关系,他是不会知道壁画里女王和将军的恩怨情仇, 但他一定有另一件深重的执念, 强烈到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甚至强烈到映射进幻境中,塑造这场幻境形成。 那是他的心魔。 但他显然没有与她分享的意思。 行吧, 不说就不说吧,谁没有点难言之隐呢,他也没问她这些年在外面浪不回家是怎么回事。 林然看他垂着一只受伤的手臂,另只手拿着看着就沉得不行的长戟,还背着个沉甸甸的包, 觉得这伤员待遇未免凄惨, 不有良心作痛,她加紧几步拉住他背包说:“别着急,之后估计就不用那些工具了, 我给你收拾收拾把没用的都扔了吧。” “…”隐君客被她扯住包,就像被压住龟壳的乌龟, 装没听见都不行,闷闷停下来。 林然把他包卸下来, 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基本全是盗墓的那些工具,没什么用处了, 她干脆都倒出来, 只把最后剩下的一些炸|药留下,又从自己包里翻出几个压缩饼干和一壶水塞进去,然后提起旁边一盏油灯, 把里面半凝固的不敢细想是不是什么奇怪玩意儿的油脂挖出来涂在两个背包表层,然后提着两个背带:“来。” 他看了看她,闷闷张开手臂,林然给他背上:“好啦,这样万一有危险,扔一个包还剩一个,总不至于饿死。” 他不吭声,林然也不在意,拍了拍手:“接下来该怎么走地图上写了?” 背包乍一下轻得不太适应,隐君客提了下背带,触到的指尖腻腻的,他垂眸捻了两下,才淡淡说:“这条暗河尽头的阴气最盛,该是指向出口。” “阴气?” 她们在这里所有的灵气和修为都被封印,和普通凡人没什么差别,怎么可能感受到阴气?更何况是分辨哪里阴气最盛? 林然看向他手中那根长戟。 那是一柄玄铁重戟,当敛尽杀机的寒芒时,就显出古朴而威仪的样式,与其说是一种杀敌的锋利武器,都不如说更像人间帝王封禅时悬佩的天子剑,带着远比武器本身更深重的威严和寓意。 暗道里很黑,但林然还是看见那玄戟周围隐约氤氲的黑气,戟身反射着森而冷的黑光,黑光折射所过之处黑暗幽深处嘶嘶梭梭,古墓中潜藏窥视的毒虫邪祟惊悚着悄然退去,给他们留出一条清净的路。 那是来自黑渊血脉至高王权的震慑。 戟身微微一动,被白皙劲瘦的手握紧,戟身缓缓压下去。 林然抬起目光,只能看见他面具下线条冷清半个下颔,微微绷紧,并不想她看的样子。 林然只好收回目光。 沿着暗河一路往前,河道渐渐干涸,面前出现一个十字路口,四面都是暗沉沉望不到尽头的幽深石道,不知通往哪里。 林然:“我们往哪边走?” 隐君客停了一会儿,微微沉吟,戟尖指向左边。 林然点点头正要迈步,隐君客突然转头,凝眉紧紧盯着右手边的方向。 林然听见悉索的声音,乍一下很轻,转瞬就如涨潮般膨胀,伴随着骤然凄厉的惨叫: “救命——” 隐君客脸色骤变:“走!” 两个连滚带爬的身影从转角冲出来,几乎是瞬间,他们身后黑水虫潮泄洪般倒灌,在铺天盖地的嗡轰声中滚滚向他们涌来。 林然转头就跑,隐君客微微落后她一步,后面李立朱玉婷看见两人眼神骤亮:“隐前辈——” 隐君客眼神冷漠并不回应,但那两个人已经仿佛找到了依仗,如蒙大赦紧跟在后,林然隐君客在前,只听见越来越巨大的嗡嗡声,一眨眼跑过好几百米那些虫子仍紧追不放,林然扭头喊:“你们是不是擅拿了墓室里什么东西才被追杀?快扔出去!” “没有!”李立赶紧辩白:“明知这陵墓诡异我们怎么敢擅动,我们什么也不曾动,但这些虫子像是认准了我们一路对我们穷追不舍!根本甩不脱!” 之前众人分散时她和隐君客是最后跑的,按理说这些虫子要追也是该追他们,但他们一路无事,可李立这俩溜得最快的反而被盯上,林然不觉得这是巧合,但李立也未必撒谎,毕竟这陵墓里除了“神气”也没什么对他们这些修士有吸引力,李立不至于作死到贪那点俗世东西。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了转,林然脚步一转又冲过一个转角,却愕然看见前面竟是一片黑黝黝的石壁。 没路了?! 林然想都没想把风竹剑扔过去,锋利的剑刃撞在那石壁上,清脆的“叮当”声,风竹剑只在石壁留下一道凹痕就被生生撞飞回来。 这一剑她是用了全力的!林然脸色一变,反手接住还在震鸣的风竹剑,虎口瞬间裂开血水:“这石壁一时破不开!前面没路了!” 后面本已疲于奔命的李立朱玉婷神色瞬间惊恐:“不能停!一停下虫潮会把我们吞得骨头不剩。” 林然不用回头就能听见身后越来越逼近的可怖嗡鸣声,她试着横过剑迅速敲击两侧的石壁,剑锋与墙壁撞击处甚至擦出炙热的火花,留下一道连续而深刻的凹痕,这些石壁都是实体的,没有密道和暗门,连砖石缝隙都没有,一时之间也很难生砸出条路来。 林然眉头越皱越紧,难道真要回头从虫潮中撕出条路来? 后面传来李立恐惧的大喊声:“虫子来了!它们追上来了!” “我的脚!我的脚!” 朱玉婷尖叫惊骇凄厉:“我不要死!救我我不要死!!啊——”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沉沉一声:“我来。” 隐君客! 林然只感觉耳侧劲风划过,青年如同一支利矢刺出,他手中长戟骤然亮起寒光,戟身映亮繁复奇诡的黑色纹路映射成半空无数立体浮雕般的气纹。 林然猛地转身,仅仅几米之外一脚陷在虫潮的朱玉婷全身眨眼就被覆满草灰色的虫子重重倒进虫潮里,李立疯了似嘶吼着跑过她身边,紧跟着的虫潮转瞬如黑水涌到她脚下。 林然扯过身后的背包用打火机点燃,被提前涂过油脂的背包瞬间燃烧成火球,奔涌过来的虫潮忌惮般地往后退出个半圈。 戟尖重重撞向石壁,漫天浮刻符文有如扑火飞蛾纷纷撞向石壁,之前连风竹剑都砸不穿的石壁碎出无数蜿蜒裂痕,在巨大的震响中轰然碎裂,刹那间,整个空间都仿佛扭曲坍塌。 “门开了!”李立狂喜大喊。 虫潮猛然疯了似的往前涌,竟然不惜被烈火焚烧成灰烬也疯狂朝着正挡在最前面的林然冲去,林然鼻尖尽是虫尸烧焦的腥味,后腰突然一紧,一只坚实手臂以难以撼动的强硬力道把她拽进破碎的大门里。 林然只觉面前景象扭曲,曾经幽深阴暗的地道如碎裂的镜子斑驳成千万碎片,她看见李立在前面疯狂奔跑的背影,而她自己脚踩在一片虚无的空间里,无数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流光如蛛网穿插密布,奇异的光影在四周交错,悬停着、凝固着、有如幕布被肆意泼上光怪陆离的油彩。 林然愣住了。 因为那些凝固的光影不是油彩,而是时空。 “卧槽!”天一脱口而出:“这他妈是破壁了!” 破的不是墙壁,是这方小幻境的壁垒,一力降十会破除所有局中的假象陷阱和曲折的考验,撕吧撕吧,直接暴力通关。 如果这是个游戏,这就叫穿模,叫bug,叫挂逼狗。 林然默默扭头,看着还抓着自己后领子的隐君客。 隐君客不动如山,手握长戟背挺腰拔,面具一戴,满脸冷漠目视前方,俨然一个莫得感情的挂逼。 好家伙,之前他一声不吭,她以为大家都是随波逐流的小菜鸡,原来逼急了还可以这么玩的嘛。 林然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大哥,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带我直接通关,我想去幽冥绝地的最深处看看。” 隐君客眼神微微往旁边动,看了她一眼,闷声:“不行。” 林然萌萌哒:“真的不行吗大哥~其实我觉得行,要不大哥你再考虑考虑~” “……不行。”隐君客表情活像是被蚂蚁爬了一身,面具都遮不住奇奇怪怪僵硬的神情,不自在地松开她,低低说了句:“别叫我大哥…撒娇也不行…”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低不可闻。 她以前从不撒娇,或者说不会对他撒娇,明明比他小,看他的眼神却总让他觉得她伸手就能一脸慈爱摸摸他的头。 他梦里都不会想到她有一天会这么活灵灵叫他大哥。 她变化不小,不知经历了什么,说变活泼了也不对,因为他知道她其实一直就不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以前习惯了含蓄和平淡,现在好像是彻底放飞自我。 ——但在他看来,也没有不同 他仍然完全拿她没办法,以前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 他之前经过多少小幻境都没想动用黑渊的力量,明明下定决心和她保持距离,可看见那些虫子快把她淹没,他想都来不及想,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 他只想叹气。 林然看着一脸冷漠的隐君客,并不害怕,反而蠢蠢欲动想能不能再压榨出点什么来——没办法,谁叫她太了解他,有的人天生是好人,面冷心热,使劲磨磨肯定能磨出来的。 但就在这时,前面虚空猝然从不同方向冲出几个惊慌的人影,还不等林然招呼,左前方郭老身后冷不丁出现一道巨大的重斧轰然劈下。 “啊!” 郭老仓促闪避,还是被劈下了半边手臂,鲜血四溅中那一斧威势不减竟然将空间劈开了一道巨口,刹那间虚空的镜像破裂,光影浑浊,凝固的时空重新流动,周围如同被撕开幕布的舞台迅速铺开一座空旷恢弘得难以形容的大殿,穹顶高不见顶,九重玄铁石阶上是一座竖立的冰棺,冰棺前是个如漩涡搅动的黑洞。 所有人眼前骤亮。 “前辈是界门!界门在这儿!!” 离得最近的向蝶欣喜道,但随即面色大变,因为一种恐怖的阴影从身后笼罩,伴随着无数沉重青铜甲胄撞击的闷响。 向蝶惊恐对上一双双死寂血腥的眼睛,数不清的青铜佣黑压压涌进来,最前面是一个巨大魁梧的青铜身影,重斧滴着还未凝固的血,面甲下目光空洞森然。 它被猝然投放到陌生的空间,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木然神情一如雕塑。 它的目光僵直地平平移动,像个机械寻找目标的傀儡,但当它的目光掠到高高祭台上的冰棺时,猛地一震,空洞死寂的眼中骤激起惊涛。 “不好!” “快跑!” 众人大惊,李立一马当先猛冲向祭台,负伤的郭老董英落后一步,林然拽过隐君客,顺手拉过吓傻了的向蝶紧追在后。 李立冲在最前面,他脚刚踩上第一重阶,阶梯猝然亮起,响出风铃般清脆声。 李立一愣,几乎是霎那,整个大殿四周颤颤作响,如喷泉氤氲升腾不详的黑气。 谁都看出这大殿的怪异,更没人会觉得那黑气是好东西! 众人不过一愣,反应过来更疯狂往前跑,每踩过一重玄阶,在愈发清脆悠长的鸣响中,黑气化为蜈蚣般细长扭曲的怪影、腹部一张张人面狰狞尖啸,黑水般的虫潮从四面八方涌来,青铜甬大军执戟握剑、森冷铁沉的步伐浩浩荡荡围聚踏平每一重石阶…… 李立最先冲上顶,空旷祭台上只有孤零零那一座立着的冰棺,冰棺前漩涡界门自顾自地搅动,馥郁丰盈的神气几乎凝固成液滴,滴滴答答在冰棺下汇聚成一小滩。 “哈哈哈!神气!是我的!都是我的了!” 李立眼神爆亮,只觉这一路磨难此刻都尽数有了回报!他狂笑着冲过去,远远伸手就要抓向界门。 “可恶!”竟叫竖子捡了便宜。 郭老捂着血淋淋的半边断臂暗恨,一口郁气还没叹完,眼睛骇然睁大—— 一道黑影倏然划过。 “扑哧——” 李立保持着奔跑的动作,脸上还带着大笑的表情,一道血线却突兀从他额头竖直往下贯穿腹部。 鲜血喷溅,在让人牙酸的血肉肢解声中,下一瞬,被劈成两块的红淋淋血肉抽搐着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僵住,眼睁睁看着那怪物般的巨大青铜俑不知何时站在祭台,它正挡在冰棺面前,手里的重斧淌着血,粘稠地一滩一滩坠在地上。 这…这…… 李立的尸体停止了抽搐,被“他”一脚踩成了烂肉。 青铜巨俑缓缓转过身,那双森冷木然的眼睛染着前所未有的血腥杀意望着他们。 向蝶只觉从头顶凉到脚跟。 “它、它是被激怒了!“ 向蝶仓惶抓住林然袖子:“它还是活的?!怎么办,它会杀了我们!” 未必还是活的,但的确仍有意识,也许那残败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意识就是守护那座身后的冰棺。 林然心念一动,看了眼旁边人。 隐君客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扯下背包扔给她,然后握着长戟毫不犹豫加速冲上去。 黑光乍现,冰冷的利芒越过惊恐的郭老董英劈在青铜巨俑身上,将巨俑那坚不可摧的铁甲劈出一道裂痕,随即无数附着的黑气窜进去,腐蚀般将那裂痕撕开一大片,露出腐烂青白的皮|肉。 “吼——” 青铜巨俑怒吼着举起重斧扛住隐君客的长戟,轰然气浪瞬间将脚下一重石阶生生压平,林然扯开包里一个炸|药的引线然后甩着背包就朝青铜巨俑砸过去,五秒之后,祭台炸出连绵巨响,烟尘滚滚中整个大殿轰隆震动,随后传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是冰块碎裂。 郭老几人都愣住,踌躇不敢动,林然直接越过他们,目光直盯着浓重烟尘。 黑光微闪,一柄黑戟拨开浓烟,林然看见隐君客银白沉静的面具终于松一口气,他二话没说拉住她就冲向界门。 “啊——” 林然听见身后郭老的惨叫,向蝶董英惨白的脸映射出无比骇然的惊恐,林然转过头,只看见喷溅的鲜血伴随着重斧落下,青铜巨俑高大的阴影可怖骇人,它转身正要大步向她们追来时,却从烟尘深处伸出一双纤弱、雪白的手臂,柔柔环住它的脖颈。 它就定在那里,杀气瞬间散去,僵僵的,像个被拔了开关的机器人。 林然听到一声女声柔和的轻笑,穿过界门的瞬间,她看见那高大魁梧的青铜巨人缓缓转身,被那双柔软纤白的手臂环着,闷不吭声重新走进尘烟阴影里…… 林然吐出一口气。 是那座冰棺里的女王,她果然才是墓穴真正的主人。 李立郭老他们都死了,只剩下隐君客、她、向蝶和董英,死了的都是争相吸收过神气的,除了董英因为受伤实力不济之前没资格吸收,她和向蝶都是听了隐君客的话主动没碰神气,倒意外捡了条命。 这位女王还真是锱铢必较啊。 林然对隐君客小声说:“你悄悄告诉我,那个女王是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最后放过我们。” 隐君客默然看她一眼,又平静移开视线。 林然牙痒痒,掏出自己那条陆知州给的据说可以增加碰见几率的高价幸运种子项链:“好吧我不问了,项链有没有?先来加个号,之后有缘再碰到一个空间里呢。” 隐君客看了看她,这次终于有动作了。 林然亮着眼睛,看着他往裤兜摸了摸,摸出来一块……压缩饼干。 林然:“??” 隐君客一脸平静把压缩饼干放进她衣兜,说:“只有这个。” “……我谢谢你。” 林然无言,叹着气把项链扯成两半,迅速圈成两个手环,一个自己戴着和侯曼娥曾送的素银手镯并在一起,另一个眼疾手快给他套手腕上。 隐君客猝不及防,手腕就被套了个环。 “一个饼干换条项链,你知不知道这有多贵,我回去就要破产了。” 林然叹气:“你得来找我啊,必须得来啊,要不然我亏大发了。” 隐君客低头看了看那紧贴着手腕散发着绿意的手环,没什么表情,再抬起头,漆黑的瞳孔却缩了缩。 “你的发……” 离开小幻境,她身上角色的装束重新恢复成自己的,被规规矩矩编成麻花辫的黑头发也重新散开,雪一样的苍白。 平时她都会特意染成黑色,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真正的白发。 “没事,就是变了个发色而已。” 林然已经习惯了,不在意地摸了摸头发,笑着说:“其实还挺好看的,要不是太张扬了黑吃黑的时候容易被抓住,我还挺愿意天天露出来呢。” 这并不能安慰到他。 天生地养的体魄,金丹的修为,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伤势能让她至今还白着发 ——是那次天罚。 他紧抿着唇,沉沉看着她,黝黑眸底波澜惊涌,似寒潭幽涡搅动,黑压压得让人害怕。 林然察觉到异样的注视,好奇抬头看向他,隐君客淡淡侧开脸,只露给她一个线条清冷的下巴。 呃… 身后忽然光影扭曲,仿佛有个巨大的照灯将整个空间照亮,林然听见旁边还在心有余悸喘气的向蝶一声惊呼“前辈”,人就已经消失不见,随后董英也消失了。 这是又要进入下一个小幻境了。 林然感觉身后传来一股越来越大的力在拽她,赶紧再次对隐君客强调:“我要走啦,有机会再遇见不许避开我,也不许装不认识啊。” 隐君客没有说话。 林然也不在意,转身顺着那股力走向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通道,光亮越来越盛,她抬起一只手臂挡着光往前走,就在要穿过漩涡的那一刻,手腕忽然一紧。 林然愣了一下,她想转过身,但是她的肩膀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控住,他不让她转身看他。 青年的手掌微凉,……指腹有薄薄的茧,耳边呼吸的气流轻而沉,却是温热的、很真实。 林然也就没有动。 好半响,她才听见,他终于又用那种低低的、熟悉的语气,唤她: “林师妹…” 是祁山常年伴着凛冽罡风的剑影、桃林漫天潋滟的霞光,是笑、是皱眉,偶尔并肩走过的竹林石阶,偶然擦肩回眸时对视,身边是许许多多眉飞色舞的年轻的脸。 那是最皎皎干净的一段记忆,最柔软的一剪时光。 林然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情绪,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面前光彩大盛,已经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眨眼就消失在原地。 青年维持着抬手的姿势,静静站在那里,只有修长的手指不自觉轻蜷了下,像是本能地想抓住什么。 那光影如雾蔓延,在接触到青年的瞬间分崩离析,扭曲的时空重新化为平坦的通道,无数的通道,通向四面八方,所有的径路,尽数向他毫无保留地袒露。 晏凌安静地站了会儿,垂眸,劲瘦的手腕系着一串藻绿色的手串,一颗颗剔透的种子分明,手串在黑暗中发出清幽的荧光,如细烟指向一个方向。 他神色清泠,重戟倏然发出一声沉沉的轰鸣,四周虚幻的时空轰然碎裂,所有声音伴随着光影寂灭,只余下唯一一条长长的路无声蔓到他脚下。 重戟迅速缩小,重新悬回他颈项,晏凌漠然抬腿,大步沿着向路的尽头而去。 …… 林然睁开眼,手臂就是一沉,她懵懵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木质食盒,样式竟然挺精致,但很破,像是用了很久,食盒表面木皮甚至都开了裂。 她头顶传来个颐指气使的尖细女声: “今天翠玉姐姐有事,你去给西苑那边送饭,快去!送完了赶快回来干活!” 作者有话要说:  见过师兄了,马上要见到很多故人,终于能搞大事啦! .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矶——” “叽—叽——” 尖锐的厉鸣撕裂天幕, 从厚重云层冲出的一群巨鸟挥动着长满森白骨刺的巨翼翱翔过天空,它们翅膀张开交织的阴影如阴云笼罩过下方磅礴辉煌的宫殿群,遥遥掀起宫阙楼阁间一阵劲风。 “叮叮叮——” 远近楼台翘角飞檐悬着的金玉铃串串作响, 那急促而尖脆的声音听得人莫名心慌, 长长而缦回的木质廊腰间,林然停下脚步,侧首望去,透过弧弯廊檐和重重楼阁间的一线天际, 遥遥望见那一片黑压压阴云般的鸟群猖狂飞过,转瞬重新隐没于厚重的云层。 林然忍不住驻足:“那不是…普通的鸟吧?” “有隐约的妖气。”天一肯定说:“那是妖兽。” 果然。 林然望着周围金碧辉煌的宫室, 时不时有成队的宫女太监含胸低头步履匆匆地走过, 持兵戴甲的侍卫来来往往,乍一看就是个正常普通的封建朝代宫廷。 但这个世界有妖兽!而且看起来并不少, 至少已经平常到能在白天公然出现,而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的地步。 林然这样想着,再看那些戎装的禁卫,就发现他们的守卫过分森严了,而且个个身上竟然都带着些修为, 实力倒不算强,但身上的气息不似是纯粹的灵气,更像是混杂着些微妖气,事实上连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妖气, 实在是古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是哪里的?停在哪做什么?!” 林然正发着呆, 忽然听见不远处森厉的训斥,回过神就看见对面一队侍卫停下步子冷冷指着自己,眼看要往她这边来,她赶紧低下头, 端着托盘做出惶恐的样子匆匆离开。 她刚穿越过来不到一个时辰,刚来的时候一脸懵逼,手上就被塞了个托盘,一个宫女趾高气昂地让她去西苑给什么人送饭,然后扭头就走了,连个让林然尔康手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鬼知道西苑是哪里,林然只好凭直觉自力更生,端着托盘一阵乱窜——效果很好,要不是天一及时叫停,林然刚才已经成功把饭送进太极宫了。 嗯,当场狗带,非常优秀。 天一差点没打爆她的狗头。 林然认真照着天一的地图颠颠走,一会儿就绕过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然后宫女太监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静、周围景物越来越荒僻…… 呃…… 林然迟疑看了看脚下被杂草顶裂的地砖,又看了看前面杂草枝杈丛生的路,听着不远处此起彼伏狂躁可怖的兽吼声,感觉哪里不太对。 这……是个正经有人需要吃饭的亚子吗? 想了想,她一只手撑着托盘,另只手小心推开食盒盖子,从侧面往里瞅了瞅。 黑漆漆的食盒里,只空荡放着两个碗,她隐约看见其中一个里放着个馒头,长满绿黑色的斑点,看发霉的程度可以直接拿去做化学实验了。 林然陷入了沉思。 这是给人吃的?让她千里迢迢送这么份饭来? “这边可能是兽苑。”天一脑洞大开:“皇宫不是有冷宫什么的地方吗,是不是就建在这里,你是给某某废妃什么的送饭,比如某嬛传?霸道皇帝的冷宫弃妃?七岁穿越狂傲小兽妃?” 林然:“……” 竟然还有那么些道理?! 那她的剧本是什么?帮弃妃宫斗逆袭还是辅佐未来女帝朝堂争霸? 不会还走玄幻路线吧?可她现在这具身体就是个普通人啊,就一丢丢灵气,连斗气化翼都不行,要打架只能抡一抡风竹剑勉力维持生活的亚子。 林然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风竹剑,仰头明媚地忧伤一会儿,把食盒盖重新推好,慢吞吞踩着一地杂草往前走。 走在近人高的杂草丛中,周围兽吼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一片死寂,只有她踩在杂草悉悉索索的声音,林然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仿佛被无数双阴暗角落贪婪食欲的眼睛死死窥视着。 “快点走。” 天一语气急促了一点:“这附近藏着很多妖兽!很多!” ……所以林然真是不懂兽苑里为什么会养妖兽,还是放养?是人做腻了,急着当死鬼吗?! 林然快步往前冲,空出一只手按住胸口剑柄,周围的躁动越来越明显,那种夹杂着垂涎的兽类喘息伴随着迅速逼近的步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背后扑上来—— 林然握紧剑柄,就在要拔剑转向反击的那一刻,面前豁然开朗,荒草间出现一座破败的宫室。 身后的兽喘低吼戛然而止,那种被杀意食欲笼罩的恐怖如退潮潮水泄去。 林然看了看面前半掩的破败红门,门板上的丹漆兽面衔环已经掉了一半,顺着坍塌的石阶往两边延伸红墙覆满了浓重的深绿色青苔。 嗯,确实很冷宫。 林然扭过头,身后草丛重新恢复死寂,那些垂涎的目光仍流连在她身上,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林然收回握住剑柄的手,轻轻叩了叩大门,没有一点声音。 “……我—咳,奴婢来给您送饭。” 林然说一声,又叩了两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 林然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入眼就是一个小院子,和外面一样荒凉,遍地杂草得有小腿那么高,左边斜倒着张石桌并几把碎裂的石椅,正对面的屋子的屋檐都塌了,生生把半边屋子遮住,地上到处是碎裂的琉璃瓦。 林然冒汗,这弃妃比她想象得还惨啊,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能找出个这么凄惨的地方也是不容易了。 不过林然有点奇怪,这院子里没有一点人生活的痕迹,毕竟人每天进进出出的,至少也该把这杂草踩出一道印子吧。 林然带着些许疑惑走进院子,走到紧闭的薄木门前叩了叩,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她推开门,探头走进去。 外面阳光明媚,可一进屋子,阳光就像被一层厚重的帘子挡住,屋内很暗,不知是不是久不通风,空气透着一股森凉的阴气。 林然一进去是正堂,空荡荡的连张桌椅都没有,转身走过一段狭长的甬道,眼前出现几张悬起来的粗麻,应该是当初做成正堂与寝室的隔断。 粗麻已经烂透了,悬之又悬地垂在那里,隔着烂出的大大小小的空隙,林然看见里面一张很大的石床,一个身披黑袍的瘦小孩子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林然愣了下。 不是女人,是个小孩子? 难道是弃妃的孩子?某位小殿下?皇帝的沧海遗珠什么的? 林然咳了声,试探说:“殿…殿下?” 那孩子不说话,连发丝都没动一下,仿佛一个假人。 林然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出事了? 她顾不得其他,直接冲进去,绕过那大得不正常的石床跑到那孩子旁边:“殿下!” 是个小男孩,坐得一动不动,眼睛阖着,她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鼻息,还没碰到,小男孩儿睁开眼,淡淡看她一眼。 他有一双红瞳,猩红似血,森凉、寡淡、剔透又诡艳,不像是人的眼睛,倒像是一双兽瞳。 林然手顿在那儿,没有对他明显异于常人的眼瞳颜色发出任何异样的反应,只是愣了一下,手就很自然地收回来,咳两声有点尴尬道:“对不起啊,我…奴婢还以为您……” 小男孩儿看了她两秒,不置可否又闭上眼,全当没她这个人的样子。 林然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他这个欠揍的吊样哪里似曾相识。 大概天选弃妃的神童儿子都是这样吧,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她想起自己的任务,抬起手中的食盒:“奴婢是来给您送饭的,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小男孩儿没有反应,林然小心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一打开,里面的东西果然没让她失望——一个碗装着俩青黑色的馒头,一个碗装着清得见底的汤,旁边并一碟黑黑黄黄的看着就不可描述的腌小菜。 这是要吃死人的节奏啊。 林然瞅了瞅坐在床上瘦得麻杆似的小男孩儿,默默把食盒推边上,从衣领里掏出两小袋压缩饼干——上个幻境里晏凌给她的,又掏出自己的水壶。 纤长的阴影笼罩过来,挟着一缕隐隐约约的清甜的血香。 小男孩儿漠然掀起一点眼皮,女人弯着腰,低等粗使宫女素淡粗陋的襦裙都遮不住弯折时纤瘦的腰线,不施粉黛的脸庞秀气,乌黑长发盘成一个小髻,做着怜悯的事时,眼神和神态却不如何怜悯,没有帮人的热情,也就没有热情中隐含的居高临下,就是自自然然的态度,平等得像在与路人说话,眼眸清冽干净得一如既往。 “水壶里的水是新装的。”她把饼干放在他手背,小声说:“饭不太好了,您先就着吃这个吧。” 他连余光都没垂一下,看也不看那两块压缩饼干,任由它们顺着他枯瘦的手背滑落石床,只用森凉而寡淡的目光望着她。 林然对上他的眼眸,慢慢皱起眉。 他平静望着她,薄薄的淡色的嘴唇忽而弯了弯,却不带任何笑意,古怪得森然,有着不置可否的嘲弄和冷漠。 这种笑—— 林然呆呆盯着他两秒,瞳孔骤缩,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剑。 妖主! .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林然下意识后退几步, 眼睛紧紧盯着坐在床头的小男孩儿。 红瞳她见得不少,许多妖魔鬼怪都生而一副红瞳,所以她一见到这小男孩儿时并不如何惊奇, 只当他是某个有特殊身世的妖魔之子。 但是这种冷漠森凉的笑,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林然仔细打量他, 头皮渐渐发麻。 小男孩儿穿着不合身的破烂黑袍,像是从某个大人身上扒下来的, 宽大垂落的布料遮住细瘦的胳膊和腿。 他很瘦,细长的脖颈, 脸很小,但是因为年纪幼,到底不像印象中骷髅架子般的削瘦吓人,而是脸颊挂了层薄薄的婴儿肥, 鸦羽般浓密睫毛垂着,此时平静端坐在半昏半暗的屋内, 像是身处因阴与阳的交界, 半张脸沿着鼻梁打下小小的阴影, 稚嫩的面庞,垂眼安静时甚至真给人一种孩童般天真又纯粹的错觉。 但他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细长眼眸中赤红的瞳孔如某种冷血兽类缓缓睁开, 瞬间所有错觉的天真稚嫩都被打破,仿佛一只黑色利爪破血肉而出,满地四溅的鲜血,淌满了残狞又冰冷的暴虐。 这气质,和未来的大变态一个模子,她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 林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夭寿啊,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到妖主会变成小孩儿,还是这么幼齿的长相! 林然手按住胸口的剑柄,不进反退,脚步缓缓后撤,若无其事道:“啊…原来是妖主陛下,真…真巧哈…” 妖主看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要把她活剥了。 林然可太懂这些神经病了,被看到黑历史,就他们那针尖大的小心眼,九成九是要被搞死。 所以林然第一时间就退到麻帘旁,全身紧绷保持着随时撒丫子能跑的姿势,警惕盯着他。 妖主冷眼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唇角一掀,像是一声嗤笑。 啊,好气。 林然小声说:“我真想狠狠地揍他。” 天一中肯说:“你狠狠地打不过他。” 林然:“…哼!” 林然气得扭头就跑。 妖主出乎意料地没有拦她。 林然很不可思议,一气儿跑到门口的时候,往后瞅了瞅:“他真的没拦嗳,我还以为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过去吸干血。” 天一也很怀疑:“是啊,为什么?总不会是他转性了?!” 林然站在那儿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她扭头又跑回去,隔着麻帘,看见妖主又闭上眼,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林然顿时激动了,看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咳了两声,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床头:“妖主陛下,我要走了,您怎么不来追我呀,你不是最稀罕人家的血了嘛~” 妖主闭目不语。 “让我猜一猜。”林然心花怒放:“是不是因为您现在的身体太小了,还没有修炼,根本抓不到我呀。” “哇~”天一感慨:“你可真是狠狠地欠揍了。” 妖主睁开眼,林然才发现他眼睫毛又翘又长,在小孩子软嘟嘟的脸蛋上,居然还有那么点可爱——如果他眼神没有那么残暴的话。 但林然不怕了,他连修为都没有,瘦得麻杆样儿,她好歹还有个风竹剑呢,她怕个锤子啊,一手一个小朋友好不好。 妖主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看个不停蹦跶的蚂蚁。 林然再也忍不住了,当着他的面,仰头“哈哈哈”叉腰大笑,开心得像个二百斤的傻子。 让你牛,让你牛逼,你大爷的,可算落她手里了吧! 林然抄起旁边那个青黑色馒头,掰下来一大块,笑容温柔说:“小殿下,您是不是饿了,快让奴婢喂您吃饭饭吧~~” 天一恶寒:“卧槽,你做个人吧!” 林然才不管它,一步一步逼到床头,脸上挂着容嬷嬷同款邪恶笑容,举着馒头块往他嘴里塞:“来啊,小殿下,别客气啊,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啦,超好吃的啦~~” 妖主面无表情,赤红的眼睛在一瞬的翻涌后,反而重新归于平静,他也不躲,就那么冷冷看着她逼到自己面前,那块长满青黑霉斑的馒头块越来越近,直到他唇边,停下了。 林然弯着腰,脸庞距他咫尺,清凌凌的眼眸清晰倒映着他冰冷的面庞。 他漠然盯着她。 四目相对。 好半响,她眨了下眼。 “切~” 那根几乎碰到他唇边的纤白指尖收了回去,她无聊地掰了两下馒头,把那些青黑馒头碎随手扔进汤碗,溅起一小片水渍。 “唉。”林然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叹气:“谁叫我是个好人呢。” 妖主核善盯着她。 林然若无其事吹了两声口哨,把碗里东西都倒在窗外,把空碗放回食盒里,然后转身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之前掉在地上的压缩饼干,掸了掸灰。 “你现在没有修为,凡人之躯,不能不吃不喝。” 林然把擦干净的饼干放在他手边,把歪倒的水壶放正:“水壶我留给你,我看你院子里的井都干了,你先喝这个,凑合吃点饼干,别出去,外面有妖兽,你晚上睡觉把门窗关好,谁敲门都别开。” 林然没在屋里看见任何女人的东西,看来这里没有冷宫弃妃,只有冷宫弃妃的病弱小儿子。 林然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个小孩子,虽然估计他怎么着也会有点自保的底牌,但那张软嘟嘟的包子脸太有迷惑性了,她还是忍不住念叨:“别出去啊,外面那些妖兽特别躁动,一定很乐意吃了你大补的。” 妖主又闭上眼,根本不搭理她。 林然:……好气,就不该心软,就该把那块馒头硬塞他嘴里。 林然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和大佬搞好关系,否则等出去了妖主实力恢复,一定恨死她,和她不死不休。 她一把老胳膊老腿可不想和神经病干架,怎么算都是她亏。 林然悄咪瞪他一眼,哼唧唧拎着食盒掀开帘子走了。 脚步声渐远,妖主掀了眼皮,如血红瞳透过破出孔洞的窗棱,看见女人纤瘦如莺鸟的背影走出破败的红门,踏出的瞬间越过一重无形的波纹结界,妖兽凶戾垂涎的低吼声愈烈。 女人停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嘟囔了两声什么,就把托盘放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原地转悠了两圈,从交叉衣领里斜着拔|出青色的细长的剑,甩了甩手腕,剑刃迎着夕阳闪出一线锋光,她垂下腕子,握剑径自朝着妖兽最密集的丛林大步走去。 妖主冷眼如同在看一出闹剧,红瞳如镜平淡倒映着骤然惊鸿的剑影和淋漓四溅的鲜血,直到许久女人再次从丛林中走出来,神色平静,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宫女服,只有溅满血衣角红到发黑。 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一下发痒的脸,鲜艳的红在细嫩雪白的皮肉刮成细长一道,像猩色的胭脂,黏腻腻地淌。 抹了把脸,女人低头在隐蔽处找了块干净的布料撕下来,细细擦干净剑上的血,慢吞吞把剑塞回胸前,又把染血的衣角掖进布料里面……确定没有疏漏的地方了,她才随意拢了拢松敞的衣领,抬头看了眼天色,往院子这边望了一眼,重新拿起腿边的托盘,转身快步走了。 院里院外重新恢复了平静,只隐约有远处低伏高起的兽吼。 破败昏暗的危房里,年幼的孩子盘膝坐在床头,眸子半睁半阖,像是睡着了。 缓缓地,幼童稚嫩苍白的脸庞一点点浮现出细密蛛网般的血丝,从眼角蔓延至整张脸。 远近不甘血腥的兽吼戛然而止,空气窒息般死寂。 妖力突然狂暴地搅动。 刚被风竹剑屠戮过一圈的妖兽如同秋收的麦子大片大片倒下,那些残暴可怖的妖兽像被狼群追逐的羊疯了似争先恐后往远处奔逃,死亡和鲜血碾成猩红的血雾旋涡蜂拥向那床头的幼童扑来,幼童苍白嶙峋的体表浮现出血一样细密繁复的纹路,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直到溢出赤红的血,顺着他细瘦的腿大滴大滴坠落在他脚下,溢成一汪血泊。 没有人看见,那曾经妖兽横行的兽苑,此刻小山般的尸骨此起彼伏,宛若魍魉地狱、尸山血海。 妖主睁开眼,眸色恹恹,没什么情绪地望了眼窗外,又重新闭上眼。 …… 林然回去之后,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让你送个菜送到天黑!好你个小贱皮子,你也会偷懒了是不是?!看我告诉刘姑姑打断你的腿!” 林然看着面前这个面庞青涩神态却已经油滑狰恶的年轻女人,微微后撤一步避开她试图过来掐她脸的尖长指甲,冷静说:“送饭本来是你那个翠玉姐姐的活儿,我出了差错,如果告诉你说的刘姑姑,她也逃不掉。” 小宫女没想到她敢回嘴,瞪大眼睛,尖声叫:“好啊你个贱人!还敢顶嘴!看我打烂你的嘴——” 女人又伸手过来,这次指甲竟是直直奔着林然的眼睛来,竟是隐隐有要划瞎她的意思。 林然都不知道自己这身体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是挠脸又是划眼睛,这是要犯罪啊。 林然动也不动,淡定地抬起手,她一般是不打女孩子的,但教导青少年做人她义不容辞——别问,问就是雷锋。 “吵什么!” 手刚抬到一半,斥责的女声从后面传来,小宫女狰狞嫉妒的神情僵在脸上,愣了两秒,转瞬变成惊恐讨好,唯唯诺诺说:“刘姑姑不是…我们…我们闹着玩呢……” 林然不动声色收回手,低头也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余光瞥见一个三四十岁着暗红锦缎裙裾梳马髻的中年女人带着一队宫女往这边走,应该是个职位颇高的管事姑姑。 “在宫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让主子看见了,把你们拖下去打死都不为过!” 刘姑姑走到她们面前厉声喝,她面容瘦削,颧骨高高凸起,衬得人刻薄而凶厉,吓得刚才嚣张的小宫女抖如筛糠,满目惊恐地求饶:“雀儿知道错了,求姑姑息怒!姑姑息怒!” “……”林然只好跟着道:“知道错了,姑姑息怒。” 刘姑姑严厉的眼神扫过叫雀儿的宫女,落在无情的复读工具林身上。 林然:“……”看我干啥,难道我求饶得还不够诚恳吗?! 林然眼观鼻鼻观心,感觉到刘姑姑的目光在她手上拎着的食盒转了圈:“西苑的饭送了,都吃了?” 雀儿表情更惊恐:“姑姑……” “住口!我让你开口了?!”刘姑姑厉声说:“你们这些小蹄子几斤几两,还敢瞒我!闹不清龙王庙朝哪边开?!” 雀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林然有点摸不清状况,斟酌谨慎地回答:“送了,都吃干净了,空碗拿回来的。” “吃了…”刘姑姑露出古怪的表情,像是厌恶至极又像是嘲笑不屑:“野狗似的东西,竟还活着,果然是妖怪的杂种……” 林然垂着眼。 刘姑姑自顾自说完,又打量回她,林然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徘徊,像打量一只鸡几斤几两够不够肥。 半响,刘姑姑才挑剔地收回目光,用命令的语气说:“你明日起不必做御膳房的活儿了,改为华阳宫听差。” 华阳宫?那又是哪儿?! 林然一脸懵逼,余光瞥见雀儿震惊又嫉妒的神色,不好多问,嘴上诺诺道:“是。” 见她乖顺,刘姑姑满意地点头,又让身后一个宫女端着托盘给她,林然低头接过来,刘姑姑着重强调让她把自己打理干净,才带着一群宫女浩浩荡荡走了。 刘姑姑走后,林然站起来,看了看手里的托盘,里面叠着一套崭新的宫装,绸缎的料子,绣着艳丽的花纹,和她身上灰扑扑的低级宫女衣服天差地别。 所以她这是……升官了? 林然很茫然,送一次饭就升官,难道她的优秀已经这么喷薄而出无处可藏了吗? 天一:我呸! 雀儿这才心有余悸爬起来,望着刘姑姑的背影,转身指着林然,又妒又恨咬牙切齿:“到底让你攀上高枝了,但你别得意,荣王殿下宫里美人绝色多得是,绝显不出你来,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头!” 林然回过神来,用关爱智障的慈祥眼神看她,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华阳宫在哪?她得先去查个地图。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深夜,月静梢头,林然从床上爬起来,无声无息绕过旁边熟睡的宫女,推开门,身形如燕羽轻巧地消失。 白天不好打草惊蛇,她打算晚上出宫看看,最好能赶紧摸清这个世界的情况。 不时有深夜巡视的禁卫沿着宫道执戟列队而过,越往外廷走,巡视的禁卫身上的气息越强大,但空气中蔓延的不是人修世界的灵气,而更近于妖气。 林然若有所思。 她悄悄走到内外廷交界,隐在角亭的阴影处,透过宽宏绵长的甬道,遥望见一重重封禁的阙门。 宫门城墙上燃着连绵的火把,照出一架架高巨的弓|弩,箭矢反射出黑亮的森寒之光,那光后无数人影憧憧,甲胄声磕撞声隐约传来,显然是重兵把守。 林然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弓|弩。 这个幻境与之前的都不同,她在这里虽然容貌身形有些变化,身体却是自己的身体,这个样子按理她应该是有修为的,但这个世界以妖气为基,靠灵气修行的人族修士在这里根本用不出什么法术,与凡人无异,她的身体构造虽然和常人不同,是元气为基,但被她自己封印得太严重,现在也很难在不惊动禁卫跑出去。 林然不由挠了下头。 “说好的凡人界呢。”她小声和天一吐槽:“我还以为我能一气儿打通关呢,结果这么凶,你看那些弓|弩,一弓一个小朋友。” 天一鄙视:“这个小幻境明显是由妖主主导,蛇精病搞的世界,你在抱什么幻想?” 林然惆怅:“果然是这样,看来只好先在这里混一阵了。” 跑路暂时是跑不了,只能暂时混口饭吃维持一下生活的样子,林然悄咪咪跑回去,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第二天果然困得不行,昏天黑地爬起来换上新的工作服,游魂似的按照天一的导航往华阳宫去。 一路往东走,渐渐靠近内廷的中心,她遥遥望见一座巍峨华贵的宫殿,金底黑字匾额高悬,正写着…呃,不认得。 “那是妖文。”天一幸灾乐祸:“呵,文盲。” 林然:“…” 林然:“你不要气我,我一个想不开,我的脚就自己走到太极宫去,给皇帝表演铁锅炖自己,然后咱俩一起当场gg!” 天一:“你认得太极宫怎么写吗?” 林然:“…” “路痴,呵。”天一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垃圾。” 林然恨恨把核桃塞袖子里。 天还蒙蒙亮的,白玉阶下已经站了十来个人,大都是穿着和她身上一样服饰的宫女,周围还有几个训诫嬷嬷模样的女人说话。 林然加快脚步,低头小碎步过去,一个嬷嬷看见她就皱眉:“你怎么才来!快点!排进队里!” 林然赶紧低头站在队伍最角落,捂着嘴悄悄打哈欠,眼睛半眯半闭,只有耳朵竖起来听着嬷嬷训诫规矩。 天渐渐亮了,宫内外清扫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又等了半刻钟,林然已经要站着睡着的时候,昨晚见过的刘姑姑带着一队宫女浩浩荡荡过来。 几个训诫嬷记嬷立刻凑到她旁边讨好说什么,刘姑姑挥了挥手,绕着她们这些宫女走了一圈,走到林然面前突然停住。 林然赶紧努力睁大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 刘姑姑打量她一圈,突然皱起了眉:“你怎么白着脸就来?!” 林然一脸懵,难道要她黑着脸来? 她用余光瞟左右的宫女,才后知后觉发现指的不是脸白不白,而是素着脸——大家都化了妆,不仅是脸涂了胭脂,身上的服饰也都挂着香囊环佩,精心梳过的鬓发簪着钗,颈上手上都有首饰,有浓妆艳抹有清水芙蓉,真就她一个人傻了吧唧只换了身衣服来! 因为不会自己挽发型,她连昨天的鬓发都没解就直接睡的,躺过一晚上,早上起来随意扒拉扒拉就来了…… 关键昨天招工时候也没说还要包化妆啊! 这可不妙,她的升职加薪可不能凉呀。 林然强迫大脑cpu迅速运转起来—— “奴婢…奴婢……” 刘姑姑厌烦地移开眼,心想这不争气的东西,登天梯给铺到脚下都不知道踩,难成大器,只可惜了一身好皮子。 “罢了。”刘姑姑不再搭理她,直接走到所有人面前,环顾众人,严厉道:“荣王殿下醒了,尔等这就随我进殿侍奉,记住之前教你们的规矩,谁若敢行差踏错半步,看我要她好看。” 林然这才明白,原来是去伺候一个皇子呀,是妖主的兄弟? 众女眼前一亮,露出兴奋之色,齐声:“是。” 刘姑姑一挥手,她身后的宫女们把托盘一一递到林然她们这些宫女手中,林然扫了一眼,这荣王起床的派头可够大,洗脸漱口还有抹香膏的,足足十几个托盘。 这端东西也是有说道的,刘姑姑最看重的姑娘会端洗脸的皂荚、面巾,刷牙的骨柄刷、漱口茶杯和最后擦的香膏,这些都是要宫女亲手伺候主子的,亲近多了,最容易被主子看上。 而至于那些做添头的姑娘嘛…… 林然木然看着自己手里的盆,比她两个脑袋还大的金盆,盆里面刻着两只摇头摆尾的锦鲤。 天一闲闲抠鼻:“哇哦,升职加薪?喷薄而出?无处可藏的优秀?” “端稳了!”一个嬷嬷喝了声,拎起个水壶就咣咣咣往盆里倒水,林然手臂一沉,差点没砸脚上。 林然:“……” 林然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好恨,这残酷的世界! 刘姑姑环视一圈,点头:“走吧。” 林然心酸捧着沉甸甸的金盆,低头小碎步跟着队伍往前走。 走上五重白玉阶,沿着大敞的盘云蟒纹红木门走进殿内,迎面一股馥郁得呛人的暖香扑来。 琼梁高耸、金碧辉煌,地上铺着绵软厚实的毛毡绒毯,踩一脚几乎陷进去,到处挂着曼妙熏香的纱帘,被吹进来的暖风拂得起起伏伏,衣着轻薄的美丽宫女翩然飘过,有如穿行在幻梦仙境的仙子。 林然不觉得在仙境 ——她只觉得像进了盘丝洞,再多吸两口气,她鼻炎都要犯了! 林然屏住呼吸,跟着队伍一路穿过记几重室帘才终于停下。 内室隐约传来女人娇娇的软语和男人粗哑的笑声,林然余光微抬,看见一张巨大的床,被重重厚重帷帐笼着,床下脚檐摆着好几双鞋,有男有女。 呀,看来昨晚战况很激烈呀。 刘姑姑一抬手,宫女们稳稳地俯身跪下,林然也跟着跪,她低下头,这下也不嫌沉了,机智把水盆高高举起抬过头顶。 林然终于搞明白了,这不是伺候人,这是刘姑姑要给荣王送美女呀。 就说怎么可能有升职加薪的好事轮上她。 林然心里叹气,唉,端水盆就端水盆,总比多人运动强,只希望给的工资能高点,毕竟她还得多养一张嘴。 林然低着头,听见刘姑姑恭顺柔和的声音:“殿下该起了。” 粗哑懒怠的男声:“到时辰了?” “是。” “殿下~不要走嘛~” “对啊殿下,陪陪我们姐妹们~” “怎么了宝贝儿,孤昨晚还没喂饱你们?” “讨厌~~” “殿下真坏~” “哈哈哈!” “殿下,确实该起了。”刘姑姑劝慰的声音:“陛下前些日子才让您准备祭坛大典,这是独一份的恩典,可不能误了大事啊。” 调笑的男声一顿,冷哼一声:“那老东西……” 帷帐被猛地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男人赤着半身走下来,他相貌算得上英挺,但神色阴骘,眼底青黑,一走出来,一脚踹翻了踏凳,带出一股浓郁的麝味和脂粉味。 林然眼露绝望,她知道,她的鼻子要完了。 荣王怒气冲冲走出来就看见跪了一地的宫女,脚步一顿,刘姑姑赶紧笑说:“殿下日夜操持国事辛苦,奴特意选了一批新宫女,伺候殿下起坐梳洗。”扭头就对林然她们说:“还不快过来伺候殿下洗漱!” 荣王面上怒气稍霁,坐回床边,众人小碎步踱到阶下重新跪下,两个拿着春帕和清皂的宫女盈盈起身,把帕子在林然高举着的双鱼洗里浸湿,递给荣王,娇声道:“殿下。” 这人刘姑姑选的是耗了心思的,打扮出花一般的模样,美人垂首,莺声娇语,任是铁石心肠也扛不住,更何况是向来重欲重美色的荣王。 果然,荣王打量几眼两人,面上怒意渐渐消了,换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握住春帕,在美人欲要收手的同时,猛地握住美人的小手。 美人瞬间羞红脸:“殿下…” 其他宫女见到这一幕,都露出羡慕兴奋的神色。 美人很高兴,荣王很高兴,刘姑姑也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 只有林然不高兴 ——毕竟连举一个时辰的水盆,是个人都很难高兴。 荣王去上朝了,宫女们被嬷嬷们带到新宿处,一进去就兴奋地聚在一起说话,那两个荣王握过手的少女被簇拥在最中间,拿着新得的发簪爱不释手,众人羡慕说:“真好,早知道我也拿春帕的托盘了。” “拿香膏的也好啊,能亲手服侍殿下。” “别着急,刘姑姑说日后也由我们服侍殿下更衣,我可要选个好差事…” …就没人考虑和她一起端水吗记。 林然默默揉着发酸的手臂,明媚地忧伤了。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外面有嬷嬷拍门:“吃饭了!” 林然瞬间打起精神,噌地站起来,第一个颠颠往外跑。 华阳宫的伙食比她之前的好多了,有肉有菜,肉还是鸡腿!不知道刷了什么酱,被烤成焦红色,油汪汪的,看着就很香。 众人各自领了饭,刘姑姑这时进来,脸色不错,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对她们道:“你们既入了华阳宫的门,便再不是以前的身份,绝不可堕了荣王殿下的脸面,从今日起有训诫嬷嬷教你们规矩,都给我好好地学着!谁敢不守规矩,不要怪我心狠无情。” 众人怯怯道:“是。” 林然吃得超级专注,先把菜和米饭吃完,约莫半饱了,借着前面人的遮挡,从怀里悄悄掏出一张油纸把鸡腿包起来,又塞回怀里,就听见刘姑姑说:“首要一样,既然进了华阳宫的门,无事就不必出去了,从今日后每日寅时起、亥时归,老老实实学规矩,不准懈怠。” 五点起,十一点睡? 林然掰着指头开始算从这边到西苑那边的距离… 呔! 林然面露绝望。 她摸了摸鸡腿,希冀说:“你说我靠这个,能和妖主打好关系吗?就是那种雪中送炭、用温暖和慈爱呵护他,让他被我深深打动,从此以后把我当白月光朱砂痣再不想吸我的血并听我的话改头换面再不搞事情的那种好关系?” 天一很认真地听完,一言以蔽之:“几个菜啊?飘成这样?” 林然:“……” 林然不服:“就不能给我点信心嘛?万一人家人性未泯呢?同甘共苦最容易产生感情了,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是什么给你的错觉。”天一很诧异:“你居然觉得妖主有人性?” 林然:“…” 林然想了想妖主的那些动辄清人户口本的丰功伟绩。 ……竟然无从反驳。 把鸡腿塞回去,林然默默掏出了风竹剑,决定给它擦得更亮一点。 如果同甘共苦小说剧本不好用的话,那就只好撕了换武打文一决雌雄啦! …… 子时,屋里人都睡熟了,林然悄悄爬起来,把被子折成有人睡觉的形状,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出去。 一回生二回熟,林然踩着阴影灵巧地往西边走,绕过巡逻的禁卫,越走越黑,越走越荒凉,她穿过杂草丛,又来到破落小院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次周围的兽吼声好像少了许多。 小院门半开着,凉凉月色映出石阶上攀附的深暗潮湿苔藓。 说了外面很危险,为什么还不养成随手关门的好习惯?他现在可不是统御妖界无人能敌的妖主,就只是个一点修为没有的小屁孩儿而已。 要是人死了,她这么远不就白跑了?睡觉时间不就白耽误了?饼干不就白送了 ——那可是她辛苦感化师兄好不容易得来的充满感天动地兄妹情的饼干啊! “……”天一吐槽:“明明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气得人晏凌快高血压了才不得不拆马甲给你好吧。” 林然充耳不闻,夷然自若推记开门,凄清的月光照亮荒凉破败的院落,林然本以为妖主已经睡了,踩着杂草走进几步,一道瘦小伶仃的身影却映入眼帘。 林然愣了下:“你还没睡?” 院子角落,坍塌的石桌旁,一身旧黑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幼童抬起头,瞥了眼她。 哦,她好像是不请自来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现在也打不过她,哎嘿嘿。 林然面色自若地看着他,眼神坦荡,很是个正经人的样子。 她笑眯眯走到妖主旁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不到自己腰高的的男孩子,缓缓露出一个含蓄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妖主掀起眼皮,冷冷盯着她。 林然咳嗽两声,赶紧收敛一下自己有点嚣张的表情,掏出油纸包:“我带了鸡腿,你吃不吃?” 明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红瞳却浓得像血,被盯上一眼,就像被某种冷血动物冰凉尖锐的鳞片缓缓刮过,瘆到骨子里。 林然满脸真诚,举起鸡腿,晃了晃,一股油脂和着肉类的味道蔓出来。 妖主看着她悠然摇晃的手臂,弯弯的眉眼,她笑起来会不自觉露出一点小小的白色虎牙。 那种食物的微腥又诱人的气味过分浓郁,自她的手、她细瘦的腕臂与肩颈、捂过油纸包的隆起的胸口,弥漫、流淌、黏连… 她整个人都像被浸满在一层甜腻而肥腴柔软的血脂里。 “…鸡腿可以吃,我不给吃,一滴血也别想。” 林然看着妖主的眼神,迅速收起笑脸,警惕从胸口把风竹剑柄薅出来一截,强调:“新擦的剑,超快,超锋利,一剑一个小弟弟,你懂的吧?” 妖主神色冷漠,像是精力不济,懒怠怠瞥她一眼,站起来转身径自往屋里走去。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林然看了看妖主的背影,又看着旁边他刚坐过的石凳。 那石凳早翻倒了一半,满是石碎裂痕,覆着深绿色的苔藓,还有一丛丛枯草自由快乐生长,此时因为被坐过,枯草被压平了,蔫巴巴地耷拉着。 这么放荡不羁的凳子,难为妖主他也坐得下去。 林然突然看见枯草上有块暗斑,深得发黑,探手轻轻摸了一下,不是苔藓那种滑滑的触感,而是粘腻的。 林然把手指放到鼻尖一嗅,嗅到浓郁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 林然扭头看了看来时半开的门,若有所思,随便蹭了蹭袖子把手擦干净,也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还是一样昏暗,随风飘荡的麻布帘再扯吧扯吧就可以去s鬼屋了,妖主又盘腿坐回他那张巨大的石床上,脸很白,气势很吓人,就是身高有点不够,瘦得皮包骨头,于是不免san值减得少了,小可怜值大幅上升。 林然忍不住摸了摸石床,冰得她一哆嗦。 妖主睁开眼看她,眼神像要把她头拧下来,林然咳嗽两声,又把鸡腿拿出来放在床角。 她用扔保龄球同款姿势,食指一屈对准,猛的一弹,油纸包咕噜噜滚过小半张床,划过优美的弧线,完美滚到妖主盘起的腿边,“啪”地弹了弹,溅出两滴油花。 天一:“…” 林然豪气:“吃吧,别客气。” 天一真的很想挖一勺她的脑浆看看,是不是水加多了,咋就这么稀?啊?咋就这么稀?! 妖主瞥她一眼,既没有当场和她同归于尽,也没有不吃嗟来之食的傲娇,平静把油纸包拿起来,手指轻巧几下挑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巴掌大的鸡腿。 中午剩下的鸡腿,早凉透了,没有刚出锅时的诱人,鸡肉表面凝出一层黏腻潮湿的油脂,不可避免的散发出肉类的腥味。 妖主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尖长指甲挑起肉丝往嘴里放,咀嚼得面无表情—— 他停下来,眼珠缓缓移动,盯着林然。 林然:“…咳。” 林然若无其事移开炯炯的眼神,背着手慢悠悠在屋里转悠,背后火辣辣一片,如芒在背,可以充分体会到妖主饱满而激烈的感情。 天一:“你就等着他将来弄死你吧。” 林然只当自己聋掉,先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溜达出去,过一会儿又溜达回来。 妖主听着女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头撒欢的幼鹿蹦蹦跳跳,外面传来霹雳乓啷的声音,好一会儿,半个脑袋从门边探出来:“我看了看你这个院子,地方还是挺大的,我把你那口废井给通开了,之后打算再种点菜。” 她也不能天天往这边来,万一哪天耽误了,林然很怀疑他根本想不起来吃东西。 他别就这么给自己饿死了吧! 林然寻思着给他随便种点什么小白菜小黄瓜,好种又好活,平时不用管,连锅都不需要,饿了他自己直接地里啃一口,多方便。 没错,就这么定了。 天一:“…”你才是够了。 妖主已经把那根鸡腿吃完了,他盘坐在床头,垂着眼不紧不慢把油纸包又叠起来,像在搭积木,看记起来居然有点乖乖的可爱。 林然瞅了瞅那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面露迟疑:“我要是给你找几只小鸡仔来你会遛——” 天一:“!!够了!” “嘭!” 林然猛的关上窗,看着一根鸡骨头斜插而出,擦着自己眼皮子砸破窗纸,然后咕噜噜顺着窗棱滑下去,心平气和哦一声:“看来你是不会遛了。” 天一:“…” 天一一时居然不知道他俩谁更牛逼一点。 林然推了推窗棱,卡得死紧,她只好放大点声音:“我已经给你挖出水来了,你记得喝水,不要把自己渴死哦。” 天一痛苦捂脸:“求你了少说几句吧,我高血压都要犯了!” 林然若无其事吹着口哨走了。 林然正式开始在皇宫里摸鱼的日常。 宫女太监是宫里最多的人、也是了解消息最多的人,林然每天闭着嘴巴竖着耳朵,没多久就搞清了情况。 这个幻境的设定有点类似于妖域统治下的人族帝国,相当于妖族的奴仆,王室贵族都以侍奉妖族为荣,人族代代生存在这种妖气浓郁的空间里,久而久之也产生了变异,不仅能适应妖气,身上有妖族血脉的人,还能凭此修炼。 她现在上班的华阳宫主人荣王是皇帝的第二子,深受宠爱,也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老皇帝年迈昏庸,许多朝政都移交给荣王,命以郭司空为首的几位重臣共同辅佐,最近甚至还让荣王准备祭祀大典的司仪。 荣王风头正盛,又向来好美色,自恃美貌的宫女都想往华阳宫挤,刘姑姑是荣王心腹,时不时就会寻来一批美貌宫女供荣王寻欢取乐。 不过华阳宫也不是富贵窝,想争宠的女人们争得很厉害,不仅荣王的妃妾撕逼,连林然她们那里的小宫女也撕得很凶残,光她那个屋都已经死了俩人了,林然现在每天吃饭前都得默默扒拉扒拉饭,看有没有被放巴豆毒粉,她一点也不想因为上厕所时间过长被溺死在茅坑里 ——这死法太臭啦!她不能接受! 幸好她还有第二食堂,如果饿了,时不时可以去妖主那里打个秋风,不说别的,她种出来的小黄瓜管够。 林然白天在华阳宫端洗脸盆,晚上有空了就溜溜达达过去给妖主送点吃的用的,顺便监督一下他有没有干坏事,随着在华阳宫的时间渐渐长了,刘姑姑对她们的约束渐渐放松,林然行动越来越自由。 这几天又发了月俸,林然美滋滋,一天步子都是轻快的。 倒是荣王这几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一直黑着脸,一回来洗漱完,粗暴地拽过两个侍妾就进了内室,随即里面传来侍妾们惊恐痛苦的叫声: “殿下!” “不!殿下饶命——” 剩下的宫女们噤若寒蝉跪在地上,浑身轻轻发抖。 荣王从来不是个好脾气,之所以有一批一批的美人送过来,是因为之前送来的许多人已经死了。 刘姑姑轻声进来,望一眼里面,挥了挥手,众女连忙轻手轻脚退出去,一声不敢吭。 林然举着水盆走在最后,离开时往后望了一眼,垂眼回过头,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记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容貌只是清秀,气质却难得沉稳,乍一看是个柔和娴淑的人,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林然认得她,她叫翠玉,就是她刚穿过来那个小宫女雀儿嘴里让她代替去给西苑送饭的女人,现在和她一样,也是华阳宫的宫女。 比起林然一个端水的小透明,翠玉人缘很好,做事沉稳利索,尤其得刘姑姑信赖,算是她们这些宫女里的领头人。 更重要的是,林然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灵气的气息。 她也是来幽冥历练的修士。 林然对她对视一眼,在她迈步要靠过来之前自然地转身离开了。 翠玉停住,看着林然的背影,想起前几天深夜窗外看见的一闪而逝的黑影,眯了眯眼。 这个女人… “翠玉姐姐!” “翠玉姐姐,刘姑姑叫您。” 翠玉收敛了神色,露出浅浅一抹笑,转身和声说:“我在这儿,这就来。” 林然想和修士交流信息,但那个人不会是翠玉,当天如果不是她穿过来,以那天妖兽躁动的情况,那个替代翠玉的小宫女在去西苑的路上必死无疑。 翠玉那天怎么就这么巧有事、怎么就这么巧让“自己”代替她去,已经没必要深究,但足以看出这个人心狠又有手腕,林然还不打算把妖主的情况暴露出去,她有自知之明,她这种脑子不好使的,还是离这种聪明人远些吧。 林然取了自己的俸禄,悄悄去御衣局后门等着,没一会儿再出来,怀里多了个大包袱,里面是一套新的床褥被子,还有两套厚棉衣。 要入冬了,这里的天气冷得特别快,林然看天色还有点要下雪的意思,成纣没有修为,就那么一身破得挂条的黑袍子,至少得有床被褥盖,她可不想去照顾生病的小屁孩。 两个月的工资又这么没了。 林然怅然地掂了掂铜板,扭头去御膳房买几块剩下的酱牛肉,又揣了一小包糕点,拎着光秃秃的钱包美滋滋往回走。 快走回院子,过转角的时候,林然余光看见一小团火红的影子。 她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几步余光又瞅见了,那小团子在跟着她。 林然停住脚步转头望了望,还以为是只小猫小狗,她走到转角,蹲下来,打开油纸包捏出一小块牛肉,发出全宇宙直立两脚兽呼唤猫咪的声音:“咪咪,咪咪,是不是饿了,来吃东西…” 在她持之以恒的“咪咪”声中,那小团红影子怯生生从墙角探出来。 “咪咪来——!” “!!!” 林然笑眯眯看去,三观差点裂了! 那居然是一条尾巴! 是的,不是咪咪不是汪汪,是一条尾巴! 一条红色的尾巴,又细又长,不知道滚进哪个泥坑里,脏兮兮的,湿耷耷的绒毛垂着,怯生生从墙角弹出来,秃了的尾巴尖可怜兮兮地甩了甩。 林然:“……” 小红尾巴看见是她,整个尾巴的毛瞬间炸起来,像一只亢奋的狗子扑到她怀里,发出猛男嘤嘤嘤30记340;声音。 林然:“…”ovo 这可给她整不会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墙角,林然呆滞脸蹲着,背着个比她还大的包袱,怀里是一条嘤嘤哭泣的尾巴。 天一感叹:“真是奇特的初o体验呢。” 林然:“…”打你啊! 林然黑着脸把扭巴扭巴的尾巴拎起来,看着自己胸前的泥点子,再看红尾巴的眼神就多了些杀气。 红尾巴:“…” 红尾巴浑身的毛重新软下去,低眉顺眼被她拎在手里,尾巴尖柔情似水卷上来蹭了蹭她手腕。 林然一巴掌给它糊下去,冷酷无情:“撒娇没用!你是什么鬼?来这里干嘛?都给我从实招来!” 红尾巴:!! 红尾巴一下就激动了,在她手里疯狂扭动,林然拧眉把它放在地上,它嗖地扭成个箭头,正指着一个方向,发出尖锐的嘤嘤声。 林然顺着望向那个方向。 那是西苑。 ——妖主出事了! “…”林然看了看急急叫唤的红尾巴,仰头看了看半黑不黑的天色。 今天出来时特意背着人没告诉,也已经点卯过了,晚点回去小心点也不会被发现… 林然一咬牙,把红尾巴拽起来卷巴卷巴塞进胸口,背起包袱沿着小路撒丫子就往西苑跑。 这条路林然晚上走过很多次,但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有两次差点被巡视的禁卫发现,好在躲了过去,等跑过深密的草丛,红尾巴从她胸前探出来,嘤嘤叫着给她指方向。 它指得不是成纣那小院子,而是更后面整座宫廷连通的远山。 林然听宫女们说过,皇宫后面连着万里群山,连绵环绕过整座王都,山中四季无常、妖兽无数,是妖族大能偶尔降世时围猎嬉戏的地方,而对于人族来说,就是十死无生的禁地,即使是巡视宫廷的禁卫也不会往那边走。 所以林然站在这望不尽的山原门口的时候,真的很想把妖主打死。 天一:“那你就别管他了。” 林然摇了摇头,把包袱丢到地上,慢慢从怀里拔|出风竹剑:“不,他还不能死。” 妖主不能死在现在,更不能死在这里。 清冽的剑光一闪,折射出阴影中某些贪婪而嗜血的窥视兽瞳。 林然冲了进去。 奔跑在绿意盎然的平原,眨眼扑来漫天的黄沙,太阳突然变得很大很大,炙热的阳光瞬间将满地青绿晒得焦黑,而仅仅跑过一个山丘,瓢泼大雨就将人淋成个落汤鸡。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只从阴影处扑来的妖兽,林然已经被磨得没有脾气了。 她感觉手臂很沉,握着风竹剑的手开始不自觉的筋|挛,使出来的剑招力道不稳,上一剑在洞穿那头石岩巨蟒的七寸时差点就震破自己的虎口。 “你得停下了。”天一皱眉对她说:“希望你还记着自己身上刻着什么东西,你总不想现在就死在这儿,让一切功亏一篑。” 林然甩了下手腕,正要说话,眼神突然凝住。 一头庞大的不知是狮还是虎的妖兽重重砸在她面前,溅起瓢泼的雨水,砸在她脸上。 林记然手摸到脸上,摸到粘稠的冰凉的液体,她摊开手指,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见刺目的鲜红。 是血。 林然往脚下看,看见深浓的血水漫过鞋底,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溪流,沿着高坡泊泊往下涌去。 雨越发大了。 林然缓缓往前走,越过小丘,视线豁然开朗。 她站在小丘上,俯瞰万丈开阔平原,数不尽的尸体。 坍塌的巨兽,撕扯开的血肉、迸溅的白骨,浓到发黑的血仿佛无穷无尽,漫过她的鞋、漫过她脚踝。 林然恍惚看见滔天的血海,巨浪翻涌,魑魅咆哮,那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几乎要将人溺死在这片血海里。 “嘤嘤——” “嘤嘤嘤!” 尖细的着急的叫声在前面响起,林然抬眼望去,望见前面一片小坡,红尾巴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蹦蹦跳跳。 幼童安静躺在那里,闭着眼,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破碎黑袍遮不住瘦弱嶙峋的躯体,幕天席地,大雨倾盆,伏地千里的尸山,流淌的血河,昏暗的天幕下,他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像一场盛大而凄尖的落幕。 林然顿了顿,慢慢走过去,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望着他。 妖主淌在血水里,满身血污,在冲天的腥气中,气息几不可闻,仿佛一个死人。 红尾巴在她身边乱窜,一会儿指着他乱叫,一会儿勾勾她衣摆。 林然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弯下腰,把他背起来。 红尾巴开心地蹦了两下,尾巴尖一卷,可自觉地卷到她手腕,因为太长了,卷了一圈又一圈,像一个非主流毛绒臂环。 林然:… 妖主浑身已经被雨水打透了,湿粘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血的液体淌下来,很快阴湿了她后背,林然把他胳膊环住自己脖子,手从后面扶住他的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天色太昏暗,地上全是血,林然看不清路,也并不想一路圆润地滚下山,所以走得很谨慎,慢慢地往前走。 脖颈环着的手臂动了一下,缓缓收紧。 林然仿佛听见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因为太低了,周围雨声太大,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醒了。” 冰冷的脸贴过来,贴着她的脖颈,像柔软的蛇,细密冰凉的鳞片一寸寸刮过。 他浑身都是冰的,唯有那一点点热气,从他轻轻贴着她颈侧的嘴唇里吐出来。 “如果你敢咬我的血。”林然说:“我就把你脑袋按进泥里,说到做到。” 妖主的语气很平静:“你来救我。” 林然冷漠脸:“是啊,所以你会对我感激涕淋、知恩图报的对吧。” 对才有鬼!他俩心知肚明,他成纣是什么样的人,六亲不认杀人屠城的真暴君,踩着累累白骨的妖域之主,别说知恩图报,他重伤后不反咬她一口,不把她吸干来恢复伤势,她都要感激涕淋了。 记 妖主慢慢睁开眼,血红的、仿佛水洗似剔透冰冷的眼珠盯着她,半响,忽然笑了一下。 她总有种天真的愚蠢,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从当年金都费尽心机保住那个桀骜的少年,到今天趟着一地血气喘吁吁跑来这里把他背起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天底下,多的是冷酷、决断和残忍,但尸山血海里,也该容得下一点赤诚柔软的心肠。 妖主说:“我要喝你的血。” 林然想把他摔地上。 她大声:“你喝屁去吧!” “我的力量失衡了。”他冷漠说:“我需要你的血。” 林然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得这么坦荡这么理直气壮,简直不要脸他妈给不要脸开门,不要脸到家啦! 她当作没听见,气哼哼往前走,妖主也不再说话,脸颊贴着她的颈窝,像只吸猫薄荷的大猫,仿佛这样就能隔着皮肤闻到里面新鲜涌动的血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吸得太沉迷了,真是一点声不吭,林然就这么背了他一路,要不是还隐约感觉到他的鼻息,她都以为他已经狗带了。 说实话,林然也没什么动手的力气了,幸好路上的妖兽被他搞死了太多,其他剩下的也都被吓得跑远,林然出来这一路倒没怎么遇上麻烦,走出后山,她看到自己之前扔在这里的包袱,才松一口气。 可算是出来了。 林然两只手都要托着妖主,没有手了,正琢磨着能不能一路把包袱踢回去,就看见自己手臂搭车的红尾巴。 啊哈。 林然在尖叫的嘤嘤声中把装死的红尾巴拆了两圈出来,勾住包袱的系带,低头对红尾巴说:“反正你主人尾巴将来那么多,少一条也没什么,这个包袱今天要是不能完好回去,你也不需要回去了,所以该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红尾巴:“ovo” 红尾巴:“!!!” 你这个恶毒的坏女人!居然虐待童尾!你不是人!! —— 林然平心静气往前走,背着一个人肉包袱,拖着一个真包袱,顺利回到小院子。 一推门,就看见灰扑扑的水井,漏风的窗户和歪了一半的门板,再一扭头,院子里是她绿油油的菜地, 林然感动到落泪。 她的菜,好绿。 她,好饿 ——她一晚上没吃饭了! 林然很想薅起一根小黄瓜就啃,但不行,她得先解决背后这个快没气的人肉包袱。 林然快步进了屋,直奔内室那张石床,把妖主放在床上。 身后,红尾巴艰难拖着包袱回来,愤愤把包袱踹到角落,像条大型毛毛虫一扭一扭爬上床,委委屈屈蜷在床角。 林然暂时没空管它,她探了一下妖主的鼻息,轻轻推他。 “醒醒醒醒,到家啦!” 妖主闭着眼,面白如雪,看着是个快不行的样子。 “你别是要不行了吧…你要是不行了…” 林然很忧心,试探说:“…要不我打你一巴掌试试?” 天一:“…” 天一:“你不如倒杯水,泼他脸记上。” 林然:“哇,有道理!” 天一:“…”妈的,心肌梗塞。 妖主恹恹睁开眼,瞥了她一眼,倦极了似的侧卧下去,头枕着手臂,散落的头发遮住尖尖下巴。 林然坐在床边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很茫然:“不是,你就打算这么睡了?” 妖主眼皮半开半阖,上半身微微蜷着,侧过半张脸来,眼睑狭长,嘴唇薄得没血色,像林然曾见过的在烟馆里吞云吐雾了几十年的的大|烟鬼,有种颓倦又糜烂的漠然。 林然忍不住:“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妖主半眯着眼看她,好半响,懒懒侧过一点脸,不咸不淡:“不会死。” “什么?” 林然睁大眼睛,忍不住抠一下耳朵,惊奇道:“天啊,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对话时候,你居然正常回答我的问题!” 太不可思议了,往常每次她和他说话,他都跟个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蛇精病,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杀气腾腾一个东西甩过来要她物理闭嘴,要么就直接自说自话,完全把她当空气。 “你居然也会说人话?!” 林然发出大为震撼的声音,然后眼神大亮,期待说:“所以救命之恩真的有用是吗?妖主陛下,那您考虑好怎么报答我了吗?” 比如发现她这么真善美大为感动,对她一见钟情,或者被她身上的母性光环感动,被伟大的爱情或者亲情改造成五好青年,以后都听她的话她指东他不搞西她向南他不撕北… 妖主看着她明亮的眼睛。 “如果你想死在我的手上。” 妖主说:“我可以让你死得很美。” “哈哈我就说同甘共苦果然有用那可真是太棒——” “……” 林然盯着他:“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妖主意味不明看了看她,闭上眼,慢条斯理翻了个身,半蜷着身子,只对她露出个黑黢黢的后脑勺。 林然:“…” 林然把包袱拽过来,一把糊在他身上。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林然一包袱把妖主糊在床上。 然后扭头就跑出去了。 屋里一片死寂。 红尾巴整个尾僵成一根木头,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抑制不住发起抖来,缓缓地瑟缩着往后退。 妖主把脸上的棉衣扯下来,淡淡看一眼尾巴,尾巴瞬间僵住,一声嘤都不敢,尾巴尖惊恐地垂到地上。 妖主收回视线,慢慢把身上血污的衣服褪去,就着旁边水盆剩下的水擦拭身上厚厚的血痂。 浓到发黑的血痂堆在水盆里,缓缓融化成血水,露出苍白细致的肌理。 林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估计妖主已经冷静下来不打算和她同归于尽了,啃着小黄瓜进了屋。 一进去,林然正看见妖主在给自己套棉衣。 这个棉衣是大人的款式,成纣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小孩穿上,说实话,要多奇葩有多奇葩。 但没办法,宫里可没什么小孩子,她找来一套小孩的衣服就太引人注意了,不过妖主就这么自然地穿上了,这么能屈能伸,真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在这里遇见妖主之前,林然一直觉得他这种暴|君应该奢靡享受很不好搞,但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条件的时候,也是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没抱怨过一句的,除了性格太残暴之外,意外地还是挺好养的。 妖主对于啃着黄瓜、溜溜达达进来的林然,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套他的袖子。 他裤腿太长了,脚踩着好长一截,让林然想起她曾经穿越照顾过的幼儿园熊孩子,她看得很变扭,啃着黄瓜弯腰扯下来一段,拍拍他的腿:“抬腿啦。” 妖主顿了一下,抬起腿,林然把剩下的一点卷到他脚踝,只露出瘦瘦薄薄带着淤青的脚掌。 上半身衣服也好说,袖子截一截就行,就是裤子腰身太肥了,老往下出溜,林然把截下来的裤腿撕成细细一长条,给他勒在腰上。 妖主大概也是第一次穿这么非主流的衣服,林然给他勒腰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后颈凉凉的。 不知道在妖主心里已经拧断她几次脖子了,嘎嘎。 “好啦!” 林然用力一勒紧腰带,勒得妖主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林然快乐地说:“吃小黄瓜吗,很脆哦。” 红尾巴惊恐看着她,不理解她怎么能在死亡边缘这么放荡不羁大鹏展翅?! 妖主懒得理她,伸了伸袖子确定衣服不会掉下来,侧卧回床上蜷进棉被里,棉被拱起小小一团,像只蚕宝宝。 林然手欠地戳了戳,才收回手。 刚才她给他套衣服时观察过,他身上的血都擦干净后,居然根本没什么伤口,那些淤青斑紫,过几天就自然会好。 就是他气息躁动得太厉害,那种抑制不住散发出的凶戾腥气刺得人浑身难受,看来他身体内部确实出了问题。 “天快亮了,我得赶紧回去,你要是饿了,就直接去菜地里拔小白菜吃,水在井里,你记得自己打,要是不会打,就直接跳进去喝。” 林然看了看不知为何瑟缩在床脚的红尾巴:“你有事就叫它来找我。” 妖主自不会回答她,林然捋了一把红尾巴的毛,在屋里转了一圈,看没什么需要管记30340;,转身快步走了。 妖主睁开眼。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清甜,带着一缕极淡极淡的血脂腥气。 他慢慢从棉被中探出来,猩红的眸子一点点移动,看清床边桌子上放着一个破了口的小碗。 妖主看了一会儿,坐起来,倚靠着床头,伸手把碗拿过来,粗胚碗里是一汪澄清的红,剔透像融化了的血玉。 妖主抬起一根手指,伸进血水里搅动,微黏清亮的液体黏在他苍白手指,晃出一点点弧光,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含住,丰腴的元气顺着喉管柔软流淌。 红尾巴看着妖主莫名笑了一下,那笑让它浑身不自觉发起抖来。 它瑟瑟匍匐贴着床面,一声不敢出。 妖主笑过,又慢慢恢复面无表情,眼睑半睁半阖。 他吐出手指,举着碗一饮而尽。 …… 林然悄咪往回走。 头顶的黑幕已经变得很薄,天边隐隐出现一丝曦光,林然必须尽快回到她的屋子,脱了外衣躺回床上盖上被子,然后在大家都醒来的时候也装作起床的样子… 推开门,院子里一片安静,林然刚要往屋走,角落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影:“道友。” 林然顿住,转过身向她看去,月色散开,露出年轻女人清秀的脸,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果然是同道。”翠玉笑着说:“早上就想和道友认识,道友却先走了,我看晚上道友不在,想着不知有什么事如果能有我帮衬的能帮衬一把,特意在这里等着。” 她言笑晏晏,说话和声细语,显得诚恳又值得信赖,很惹人好感,怪不得能一来就成为刘姑姑信任的心腹。 林然也很领情,点头:“好的,谢谢。” 翠玉:“…” 就没了? 你不应该面露感激吗?不应该顺势解释一下自己晚上干嘛去了吗? 翠玉试探:“道友的事情做完了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们都是…理应精诚合作。” 林然继续点头:“好的,做完了,谢谢。” 翠玉:“…” 翠玉脸色有一瞬僵硬,探究地看着林然,林然回以真诚的目光。 翠玉一时居然分不清她是真傻假傻 ——毕竟这些日子观察来看的确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翠玉心思转了转,决定说得更清楚些。 “我知道道友对我有戒心,但我对道友并无恶意,只是在宫里我们孤立无援,自然该守望相助、精诚合作,若是道友不信,我愿意表示诚意。” 翠玉转而说:“道友想必也发现这个幻境的特殊之处,之前我们进入的幻境,无论险恶程度,都有明确的线索指引我们该如何突破,但我与同伴在这里已经待了数年之久,始终没有找到突破的线索。” “这个人族王国很是古怪,说凡人不是凡人,说修士不是修士,流通的不是灵气,而是妖族的妖气,我们这些修士都是以自己的身体进来,却丝毫没有修为,孱弱与凡人无异,不可能用武力解决问题,我们琢磨许久,认为突破的线索在王廷中,或许就在如今风头正盛的华阳宫中,为此我同伴记在外面接应、联系其他的修士,而我自卖自身进宫,只为接近荣王。” 林然认真听着。 她是知道这个幻境八成是妖主搞的,但对于不认识妖主的人来说,一头雾水在这里转,的确很大可能将目标对准看似风头更盛主角配置的荣王。 但林然没办法把妖主的事告诉翠玉。 妖主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即使林然自己也看不太透他。 妖主从不担心她将他的存在告诉别人,林然也的确没打算告诉别人,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对那位如今看似变成个孱弱幼童的妖域之主,无论多少人任何人试图阻挠他,死得一定不会是妖主。 她们在维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像万钧之力悬于一线刀尖,没有人能承受那山崩的力量,所以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还会不惜代价掩护、维护妖主,只为那崩泄的洪流不至于将所有人卷入血海。 所以林然点点头:“嗯,那你成功了,恭喜你。” …翠玉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活到现在的,真的不会被人打死吗?! 翠玉勉强笑了一下,继续说:“我们都认为,突破的契机很可能在荣王身上,即使不在,借助荣王的权势我们也可以号令天下,借天下之力寻找突破,所以我们必须得到荣王的信任。” 林然洗耳恭听。 “荣王性贪婪,好美色,昏庸自负,哪怕最信赖的心腹臣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奴仆,但是美人,每次新得来的爱宠美人,反而会短时间得到盛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极过分的要求,荣王为了脸面也会同意…” 林然好像听明白了,迟疑说:“所以…你打算去色|诱?” 这牺牲有点大啊。 翠玉却苦笑一声:“我有自知之明,相貌平平,哪里能色|诱得了荣王…” 翠玉看着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看着林然,林然看着她,空气一时寂静。 林然:“…” 林然:“???” “等一下。”林然呆呆指着自己:“你、你不会是想让我去?! 天一震惊:“天啊!” 林然震惊:“天啊!” 天一震惊:“她瞎了吗?!” 林然:“她瞎——啊呸!” 林然反应过来,大声:“你说谁瞎了?你什么意思?你是瞧不起谁?!” “我就那么一说。”天一不耐烦:“别和我扯淡了,你赶快跟她说清楚!色|诱是不可能色|诱的!你这么大年纪荷尔蒙都不分泌了还整什么有的没的!告诉她不行!你绝不能晚节不保!” “…”林然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天一一个劲儿催她,她只好先把这茬儿放下,对翠玉诚恳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你看看我这张脸,荣王他洗脸的…洗脚的丫头都比我好看,你这属实是病急乱投医。” 翠玉看着林然诚恳的样子,半响却笑了:“道友太自谦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讲三分容貌、七分气度,道友这样的气度,莫说一个荣王,怎么不能倾倒天下?” 林然是不知道她怎么从自己每天端盆的苟样看出气度来。 只能说场面人,说瞎话确实不记眨眼。 林然被夸得手脚蜷缩,脚趾尬得快扣出一座万刃剑阁,硬着头皮说:“你再怎么夸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我是不同意的。” 翠玉着急说:“道友,也并不是让你来真的,你只需要吊着他,我的同伴也在宫外聚集人手,等寻到突破的契机,我们一走了之,荣王一介又能奈我等如何?” 林然还是摇头。 说是这么说,人哪儿就那么好吊?那些海王的脚踏几条船的养备胎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才,她也不是没见过,她连人家车尾气都追不上——也别说什么占不占便宜,在找到契机之前,她和荣王八成就得凉一个,那更是完蛋。 看林然一再坚定拒绝,翠玉脸上的笑容收敛:“道友…” “天快亮了,我得赶快回去。” 林然在她又要开口之前突然说:“荣王这个人这些日子你我也不是不知道,暴虐凶狠刚愎自用,即使我们是修士,现在没有修为也只是任人宰割,和其他宫女没什么不同,华阳宫已经推出来过多少具尸体,让谁去接触他,都只是把人往火海推,得不偿失,不如想其他出路。” 言罢,林然不看翠玉骤然难看的脸色,转身直接进了屋。 翠玉盯着林然的背影,缓缓咬住牙。 她已经观察这个女人很久了,比起其他宫女想方设法吸引荣王的注意,这个叫“小怜”的宫女安静得格格不入。 从来不冒头、不怎么说话、不出任何风头,哪怕在离荣王咫尺的距离也只老老实实头也不抬端着盆,吃饭、睡觉、做事,每一个动作都安安静静、泯然于世。 但翠玉却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她说话半真半假,有句话却没骗人——有些人的气质是藏不住的。 翠玉敢肯定,这个女人、这个修士一定身世实力不凡,普通的宗门势力,绝对养不出那样宠辱不惊的清淡风度。 翠玉本不想得罪林然、还想努力与之交好的,但她实在需要一个人帮忙吸引荣王的注意;以前她试过引|诱别的美貌的宫女去勾|引荣王,但那些蠢货在成为荣王宠妃不久后要么很快就失了宠、要么就死在别人手里,实在是没用! 但翠玉觉得,如果是这个女人,她们齐心协力,自己的计划一定能成功! 可她却不同意! 翠玉想起刚才林然平淡的目光,脸感觉火辣辣的,有种被人照脸扇了一巴掌的强烈不适。 这个贱人,在居高临下瞧谁不起?! 既然敬酒不吃… 翠玉眼神闪烁,又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下了决心。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她心狠。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自从那一晚后,翠玉没再单独找过她,平日偶尔见到也都是笑意盈盈,林然也就当这件事过去了。 她的日子又恢复波澜不惊,白天给荣王端水盆,下班混吃混喝听八卦,偶尔晚上有空了就去妖主那里打秋风、顺便监督他有没有搞事,日子过得愉快且充实。 不过快乐是她的,宫里的氛围倒是日益紧张。 华阳宫外,宫女们端着东西列队等着,禁卫来来往往,太监总管领着一队小伙者急匆匆朝着太极殿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林然照例站在最后面,正端着盆发呆,就听前面两个宫女小声说:“荣王殿下还没回来。” “是啊,这些日子殿下回得越来越晚了。” “刚才王大监领着人去太极殿了,殿下怕是又被留在太极殿和郭司空他们起了争执。” 林然头顶一根软趴趴的天线biu支起来 有八卦! 林然脚步不动声色往前蹭了蹭,悄悄竖起耳朵。 “又是关于祭祀大典的事?” “还能是什么,今年祭坛震动了那么多次,前所未有的事!朝里朝外吵成了一团,有说圣祖显灵的,又有说是预示大难的…” “可不是,我还听说王都内外近来又冒出来许多不知打哪儿来的游侠,惹出许多祸事来,京兆府都忙得管不过来,乌泱泱乱成一锅粥。” “前些日子后山不是也出事了?禁卫军奉旨进山,却看见满山的妖兽都死个干净!说是到处都是尸体,小山大的妖兽,血肉硬是被生生抽干,只剩下皮毛和骨头,连绵几座山,平日有进无出的,如今竟空得连声音都没有,骇死人了!” “今年怎么这么多事,别是真要出什么大祸事了?!” “荣王殿下不是正准备祭祀,祭祀后一切便会好吧!” “你们知道什么。” 前面一个宫女听见,忍不住回过头来,小声说:“我听刘姑姑与翠玉姐姐说话,荣王殿下与郭司空不睦,今天祭祀硬要削了郭司空的主祭身份,换上陈司马。” “天!”两个宫女倒吸口凉气。 林然知道她们为什么吸气,郭司空算是宫里点击率很高的名字,他本名郭山,是军机重臣、三朝元老,宗族门下弟子遍布朝堂,皇帝沉迷美色荒废朝政不干活许久了,朝中大事都便由郭司空定夺,甚至在民间被称为“郭半朝”,足可见其权势之煊赫。 如今荣王声势愈盛,眼看就要被封为太子,第一件事就是要从郭山手里把权柄抢回来,这次祭祀大典换主祭,大概就是荣王向郭司空发难。 林然心想,怪不得这些日子宫里气氛绷得那么紧,荣王脸色一天比一天便秘。这是权斗啊!这是风雨欲来呀! ——然而跟她没啥关系。 林然心态优秀,纯当八卦,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几个宫女脸色一变,齐齐噤声低头,她赶紧跟着低下头,随即听见一连串嘈杂的声音。 她微微抬眼,余光瞥见荣王大吼着怒气冲冲进殿门,刘姑姑和王大监小心侍奉在身边劝着什么,再后面一连串宫女太监匆匆追进去。 众人在外面等着,心头都有些惶惶,哪怕腿早就站麻了也不敢动一下。 好一会儿,翠玉带着几个宫女出来,面色如常,微微笑着对她们招招手:“进来吧。” 众人低头跟着翠玉走进殿内,殿内焚着极浓郁的龙涎香记,吸一口气喉咙都像要被堵住,再往里走,荣王面色阴鸷大刀阔斧坐在八仙桌旁,刘姑姑王大监侍奉左右。 林然她们跪成两排,林然娴熟地把水盆高举过头顶,旁边的宫女战战兢兢沾湿帕子、捧着香膏,膝行上前侍奉荣王擦脸。 荣王也没心思与女人调|情,神情阴沉地一把扯过帕子,站在水盆前自己擦脸,边擦边怒声:“郭山那老贼,竟敢不服孤的决议!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刘姑姑殷殷在劝:“殿下息怒,郭司空门徒众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眼下临近祭祀,正是关键的时候,殿下万不能被他激怒,当徐徐图之。” “正是如此!”王大监扬着尖利的声线献媚:“殿下莫与那老东西置气,他算个什么东西,秋后的蚂蚱嚣张一时,待您登基后,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两人如此在劝,但荣王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反而越来越难看,眼中像有两团火在烧 他想到今天太极殿中郭山咄咄逼人、自己被逼得狼狈不堪的情状,一股冲天怒火涌上头顶—— “孤堂堂帝子,天潢贵胄,未来君主,竟要卑躬屈膝仰个老贼鼻息?!” 荣王蓦然大怒,猛地把帕子甩到水盆,一脚踹开过来服侍的宫女,那宫女一声凄厉惨叫,一口血喷出来,猝然往旁边歪倒—— 林然老老实实举着盆,猝不及防被帕子甩了一脸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女人重重向旁边砸来 林然下意识想用肩膀顶住她,但荣王一怒之下用了大力,那宫女受力太重,林然没撑住劲儿,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往后倒,手里的盆彻底掀翻,一盆水兜头就泼了过来—— 林然只好勉强扶住宫女,自己被一盆水泼了个扎扎实实! “哗——” 这起末说来很长,实则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 王大监刘姑姑看见那两个毫无仪态跌坐在一起的宫女,下意识要找人把她们拖出去:“来人——” 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荣王满脸阴鸷地抬起头,正要把几个人都杀了泻|火,突然愣住。 年轻的女人跌坐在那里,水线顺着松散的头发大颗成串滴下来,顺着领口、颈线,缓缓浸湿|胸|口的一片。 她很纤瘦,天生柔软的体态,可脊骨一根根凸|起的线条,料拔得太过清劲。 她一手按在另一个宫女的后背,另只手抹了下脸,纤长的手指一根根从脸上离开,便露出一张白皙得惊人的面庞,淡色的嘴唇,细致的眉,黑而亮的眸,垂下的眼睫沾着一滴水珠。 她抬起眸,瞥了他一眼。 那目光太淡,轻而长的眼睫像湖面折射阳光一闪而逝的惊芒,又很快被垂落的眼睑遮下,沉入深垠的海,无声无息。 她眨了一下眼,那滴水珠倏然坠下。 她手按着宫女颤抖的后背,压着她和自己缓而平地重新跪下,额头触地,声音沙哑:“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殿内很久没有人说话。 翠玉低着头,唇角缓缓露出一抹笑。 好半响,刘姑姑缓缓吐出一口气,下意识转过头正与王大监对视,两人都看见彼此眼中惊疑之后,迅速蔓延开的喜色和惊疑——记 自己身边,竟就藏着这样的绝色?! 刘姑姑还记得林然,但之前每次见她都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怎么从未发现有如此风流的气度? 她正惊疑不定,却见荣王直勾勾盯着林然,眼珠一转,立刻跪下做惶恐之态:“殿下息怒!”王大监暗骂一声,也赶紧跪下。 众人齐刷刷惶恐匍匐在地:“请殿下息怒!” 这声音终于将荣王从愣怔中惊醒,他恍惚看着林然,她伏在地,乌发散落蜿蜒在背,让人抑制不住地想为她捞起来,又莫名恐怕失了分寸、像玷污了什么。 荣王心神一动,到底没有彻底色|欲熏心,残存的几分理智,想到刚才惊鸿一瞥过她漠然的神色,那种凛冽的气势。 那一瞬,他甚至觉得她想杀了他。 那绝不是宫女能有的气势。 荣王又是惊疑怒火又是心痒难耐,心思转了几番。 林然许久才听见荣王出声,像是发够了脾气,声音缓和了许多,难得道:“罢了,今日放过尔等,刘尚宫王大监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林然和着众人一起道“是”,才扶着身边虚弱无力的宫女站起来,跟着一起缓缓退了出去。 等走出殿门,林然旁边的宫女骤然泄力、往地上软去。 “啊!” 周围的人慌忙散开,林然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撑着她才没有直接砸在地上。 宫女嘴角不停冒着血,靠在她腿上,用力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睛遍布着血丝,溢满了水。 林然记得,她是第一天那个被荣王赏赐了发簪的宫女,那时在屋里被大家羡慕着逢迎着,笑得得意极了。 “谢…谢…” 她说:“谢、谢你。” “让开让开!” “人在这儿呢,快抬走!” “快把血擦干,不能留下一点污迹!” 几个太监粗暴把她从林然怀里架起来,放在一张草席上,林然按住草席:“会有人给她熬药吧,她是荣王宠爱的宫女,将来大有造化的。” 那太监一脸不耐:“没你的事儿!滚开!” 林然按着草席不动,静静看着他。 “当然。”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翠玉叹一口气:“别担心,我会叫人好好照顾她。” 林然看了看翠玉,点点头,这才松开手。 太监们看了看翠玉,收敛了脸上的不耐,小小行了一礼,这才放轻了手脚,抬着宫女走了。 翠玉看着他们的背影,又叹一口气,对林然说:“有时候我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幻境?一切都跟真的似的,七情六欲、人性冷暖,连这捧高踩低的样子,与我们沧澜界又哪里有一丝不同。” 林然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言不语。 翠玉打量着她神色,轻声说:“我看得出,道友是个心善的人,所以有些小人反而欺负你,正如这些太监并不把你的话当回事,非常时候,只能用非常法…只要道友愿意,你我齐心,早日找到出路,也可以多救几个这样无辜的女孩子,何乐而不为?” 林然转头看着她,能清晰看见她眼底隐于真诚之后的算计。 她看着心善,就很好利用吗? 利用就算了,但这做出来的记,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那就是绝对不行了。 林然摇头笑了一下:“刚才多谢你,只是我浑身湿|透了,得先去换一件衣服,以后再说吧。” 她说着,不看翠玉有些勉强的脸色,转身走了。 林然没有换衣服,反正走着走着风就会把衣服吹干,她直接去了西苑。 她之前意外搞了两只小鸡仔,一直绑着藏在树上,打算让红尾巴给她遛鸡,正好这次拿过去。 推开院门,却看见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气势强悍内敛,显然是此间难得的高手。 林然愣了一下,望了一眼院子,视线转移,透过空荡荡的窗户,望见屋内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嘴唇张合似在正说些什么,在他对面,隐约可见边角宽大石床上成纣的一片衣角。 听见推门声,那群护卫齐齐按住刀柄,看来的眼神凶悍至极:“谁?!” 林然站在门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和他们四目相对。 鸡“咯咯咯”叫。 林然:“……” 林然迟疑片刻,把鸡扔进院子,鸡扑腾着翅膀狂魔乱舞,她礼貌点头:“打扰了,其实我走错门了。” ——她扭头撒丫子就跑 “站住!别跑!!” “抓住她!!”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 ——林然当然是没跑成的,大门在她面前“啪”就关上了,差点把她的鼻梁从‘凸’砸成’凹‘。 “…”林然悻悻转过身,以一种教科书式标准俘|虏姿势举高双手。 林然觉得自己不是想跑,她是在认真地缓解气氛,但可惜没有人能get到她的可爱。 她很痛心。 郭司空的护卫还无情地把她的鸡抓了起来。 她更痛心了。 “不—”林然尔康手:“我的鸡——” 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按住刀柄围过来:“大人,此女当如何处置?” 隔着半开的破窗,郭司空转头看出来,见一个宫女装扮的年轻女子孤落落站在院中,眉头皱一下,随意抬一下袖子,示意他们处置干净。 护卫们会意,为首者抬手就要压住她肩膀把她拖出去,郭司空突然咦了声。 腐朽的木制榫卯缓缓发出拉长的尖鸣,半扇破了的窗纸被推开,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 妖主侧目而来,淡淡瞥着她,眼神和友善不太沾边。 “…我觉得这不全是我的问题。” 林然举高双手,深感冤枉:“你们光天化日商量坏事,至少应该把院子门锁上吧。”那她不就进不来了嘛。 妖主冷酷无情:“把你的鸡带走。” 林然:“我好老远带过来的…” 妖主根本懒得和她废话,望一眼窗外,又把窗户关上了。 郭司空神情很是惊讶,他又往林然这边看,这次仔细打量她片刻,挥了挥手:“放开她,任她吧。” 护卫们立刻收回手,退后几步,以为首的护卫长退得最快。 秋风高寒的天,他额头却细细密密一层冷汗,没人看见,袖子下他按着刀柄的手隐隐在抖。 刚才那个幼童,收回视线时,目光分明在他要按在这女子肩膀的手背掠过一瞬。 那是怎样的眼神? 那哪里是一个孩子——那哪里是一个人的眼神?! 看着面前这个纤弱秀美、悻悻摸着鼻子的年轻女人,护卫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万幸,万幸自己没有真的碰到她。 林然揉了揉鼻子,看着退开的护卫,又望一眼已经彻底关上的窗户,只好挽起袖子去抓她的鸡。 鸡扑腾翅膀满院子乱蹿,尖叫得像杀鸡一样,林然跟在后面追。 满院子人按着刀默默看她抓鸡。 场面一度蔚为壮观。 “嘎——” 林然终于抓住了鸡。 满院子的壮汉,居然没有一个人好心帮她抓一把,说实话,林然很心痛,她对这冷酷的世界很失望,但她不说。 她抬起袖子抹一把脸,深吸口气,对着护卫们沉稳点点头,沉稳提着鸡,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后院。 护卫们:“…” 后院比前面更空荡,满院子的荒草,靠南的位置立着一块墓碑,后面隆起的土堆覆满青草,可是墓碑却很干净,像是被经常擦拭。 林然把鸡绑好扔到地上,歪着头看了记看墓碑,去旁边木桶边翻出抹布来,就着桶里剩下的水沾湿,蹲坐在墓碑前慢慢擦拭。 墓碑已经很有年头了,碑文被侵蚀得斑驳,林然擦干净浮上的灰土,用手指沿着凹痕慢慢地摸,是“婉音”。 成纣的母亲不是宫中妃嫔,只是御乐坊的一个歌姬,林然这些日子在华阳宫听了很多消息,都说是当年宫廷宴席上她意外被醉酒后的皇帝宠幸怀了孩子,但不知为何,皇帝格外厌恶这对母子,并不曾册封反而直接打入这偏僻的西苑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许多年来,宫中美人如云、皇子公主无数,成纣母子从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等母亲死了,成纣一个小孩子更是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到后来连饭都没人送,彻底被抛在脑后了。 “嘤嘤~” 墙角一团红通通的东西晃了晃,红尾巴嘤嘤叫着扑过来,分出两撮细毛手臂一样抱住她的腿腻歪。 林然不搭理它,任它唧唧歪歪一边骂妖主一边撒娇,把墓碑擦干净,把布扔回桶里,认真盯着两只惨叫的鸡仔。 鸡仔们惊恐看着她,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叫得真是太瘦…肉真的太惨了……总之,林然到底没有忍心,把两只鸡仔松开,反手把绳子绑它们脚上,另一端栓红毛尾巴根上,语重心长:“以后它们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它们,遛弯喂饭,三餐不落,让它们快快长大。” 林然顿了顿,委婉道:“还有,记得千万别让你主人看见,否则你可能会和它们一起童年早逝,变成一道特色菜——比如铁锅鸡仔炖红烧秃尾巴。” 红尾巴:“…??” 红尾巴呆呆看着自己被拴住的尾巴根,反应过来,刚要尖叫,林然一把抱起它,然后以迅雷不及下载之势扔出去,大声说:“没听它们饿坏了,不要再浪费光阴了,快去给它们抓虫子!” 红尾巴:你大爷个仙人板板!! 林然坐在门槛,托腮看着红尾巴拖着两只鸡仔狼奔豕突,从怀里掏出一根黄瓜,慢悠悠地啃起来。 “咔嚓咔嚓——” 墓碑旁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身影。 妖主看着墓碑。 他只比墓碑高一头,看起来小小一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然不紧不慢咔嚓啃黄瓜,院子里只有鸡飞尾巴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妖主慢悠悠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林然。 她坐在那里,衣服褶皱,像被水浸过,发尾也隐隐是湿的。 像一头掉进湖里的幼鹿。 妖主缓缓眯了眯眼。 他问:“你在想什么?” 林然瞅了他一眼,咔嚓咬一口黄瓜:“我在想黄瓜真好吃。” 妖主轻呵了一声。 林然托着腮神色散漫,像是在出神,妖主站在她身边,也不再出声,目光漫漫望向远山。 一人一妖一起发呆。 好半响,她突然像是自言自语:“我其实一直不太敢去插手什么,我很怕因为我的插手,事情会变得更糟,我见过很多这种事。” 妖主半阖起眼,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曾单纯以为我只需要推一些小石头,小心改变一点点事,就可以救他们。”林然笑了一下:“后来才发现,连我自己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一颗棋子,该怎么去救另一些棋子?又怎么去救活这一满盘棋? 唯一30340记;方法,只有,从棋子变成棋手,一往无前、孤注一掷,彻底掀翻这盘旧棋。 林然把最后一节黄瓜塞嘴里,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到妖主面前。 妖主睁开眼,冰冷的血瞳清晰倒映着她的脸。 林然看着这个不及腰高的瘦弱幼童,他穿着不合身的臃肿棉袍,脸颊瘦削,肤色苍白,头发还没有变成雪一样的白,而是营养不良的枯黄的黑色。 谁能想象呢,即使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看着他,谁又能想象,这是未来翻云覆雨不可一世的妖域霸主。 所以啊,谁容易呢,都不容易。 林然抬起手,轻轻压平他翻起来的领口。 妖主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 林然给他把衣服整理好了,挽起袖子,把手腕递到他嘴边。 “我估计得有一阵不能来了。”林然笑:“喝吧,你可得好好活着,我将来还需要你呢。” 她的语气坦荡得过分,连说着利用,都像在说阳光真好。 妖主难得有点想知道,江无涯是怎么把弟子养成这个模样。 细长的指尖捏住女人的手腕,有点长的指甲陷进雪白的肉,陷出一个深深的凹痕,一根接一根,当五指都掐住,就像某种奇特又可怖的笼锁,锁住她的手腕。 他低下头,冰冷的嘴唇贴住她手腕,雪白的皮肤,牙齿一点点撕开细细的青色血管。 林然只觉得手腕一凉,麻木感后知后觉传来。 妖主吸血不疼,她现在没有修为,也感觉不到自己修为有没有进步,只好百无聊赖往四周看。 东看看西看看,南看看北看看,东西看看南北看看……林然终于忍无可忍:“差不多行了,你当吃自助餐呢?!” 妖主不紧不慢把血舔干净,手上才松开。 他每次这么搞林然都有一种被蛇信舔了的头皮发凉感,疯长鸡皮疙瘩,赶紧把手抽回来,在原地蹦哒了两下才缓解,心有余悸:“我这边吃完饭不用舔碗,下次不用了谢谢。” 妖主置若罔闻,又慢条斯理把自己嘴唇上的血舔干净,舔得干干净净。 林然:“…” 她真的很想糊他一脸。 林然把骂骂咧咧咽回肚子里,扭头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从地里拔两根黄瓜。 至于刚才那位郭司空的事儿,她根本没问,妖主又不是真的小孩子,这么大把年纪了总不可能还被坑,他坑死别人还差不多。 妖主看着林然走远,转头又看向墓碑。 墓碑被擦得干干净净,石壁柔润反射着清亮的日光。 妖主看了很久。 红尾巴拽着两只鸡怯怯跑过来,鸡仔吓得颤颤巍巍,发出软糯的小小唧声。 妖主侧一眼鸡仔,又看向红尾巴。 红尾巴哆嗦一下,又马上挺胸昂头,拖着鸡仔来回跑两圈,迎风摇曳,得瑟得很。 它已经被她委以重任了!是不一样的尾巴啦! 妖主笑了一下。 他望眼天色,打一个哈欠儿,懒洋洋回屋去了。 今天确是阳光很好。 —— 王都。 落日的余晖记顺着连绵的朱楼飞檐,洒落在长长街面青石板上,行人摩肩擦踵,在这寒意日益逼近的深秋,叫卖声吆喝声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喧嚣的网,笼罩住这座繁华的都城。 一行粗布短打游侠装扮的人,戴着厚实的斗笠,步履匆匆从熙攘的人群中穿过,无声无息钻进巷角。 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走进一条颇为幽僻的旧巷子,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身后的喧嚣隔绝。 一行人停住脚,仰头看去,他们正对着一座临街的三层翘角小楼,灰色的屋檐缺了角,青色墙面爬满青苔藤蔓,布满灰尘的木质匾额上刻着中规中矩的三个字—— “…福临楼。”一个身材精瘦神态阴骘的老者粗哑出声:“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为首的人扯下斗笠,露出一张粗硬的中年男人面容,他环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如今被困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鱼龙混杂,诸宗诸派之中,唯有北辰法宗独占鳌头,来寻他们是最合适的!” 身后有人啧了一声:“所有人来这幻境都低着头做人,唯有北辰法宗,公然以此为据点收拢弟子联络各方势力,当真好大的气派,” “三山的底气,当然高人一等。”精瘦老者冷哼一声:“但这幽冥幻境可不是沧澜界,就算是名门大宗,也未必不会马失前蹄。” “孙道友传出来的消息太过重大,我们一群散修,无名无姓,何必提着脑袋去做那卖命的买卖。”中年汉子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但三山作为正道魁首,肩负重任,自该一力当之。” 众人对视一眼,中年汉子大步跨进门槛。 大堂里摆着大大小小二十来张桌子,只有两三张坐了人,几个偷闲的店小二聚在窗边吃花生米,一个桃李之年的少女站在柜台后,正在认真地算账。 乍一看就是个很正常的酒楼。 中年汉子心头有些疑惑,大步走向柜台,靠近了就看见那少女笔直站在柜台前,炯炯盯着账本,目光一眨不眨,手指在算盘挥斥方遒,算珠噼里啪啦,顷刻间打出道道残影。 很认真、很正经、很专业! “——所以你算出来没?!” 柜台前的客人猛一拍桌子,咆哮:“都他妈打了一盏茶了!老子都比你打得好!这样的都能当账房先生?你们掌柜是瞎了狗眼吧?!” 中年汉子:“…?” 少女手一顿,惊喜抬起头:“客人,你是说要帮我打算盘吗?” “…”客人被生生噎住,怒吼:“谁要帮你打算盘!你是店家我是店家?老子是在骂你!!” 少女失望地哦了一声,在客人夹带脏字的连声催促中,慢吞吞把算盘拿开,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把筷子,认真对着账本算:“酱烧鸭一盘,16文,红烧鸡蛋一份,5文,再加上三碗粟米饭就是…” 她放出16根筷子,又放上5根。 客人:“……” “应该是…23文?”少女迟疑地抬起头,慢吞吞说:“其实我是炼丹的,算术不太好,如果客人你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再算——” 客人把钱袋糊在她脸上,扭头就走。 中年汉子:“…?记?” 少女把钱袋拿下来,仔细一枚枚数完,冲着客人后背挥手:“欢迎下次光临~” 客人正要跨门槛,差点摔个趔趄。 “——老子再他妈来你家老子就是傻逼!!” “客人太暴躁啦,吃个饭为什么还要骂自己呢,也太想不开了吧…” 少女嘟囔着抠了抠耳朵,这才扭过头,看着中年汉子一行人,上下打量一下。 她年纪看着不大,天生一张白嫩可爱的娃娃脸,眼睛又圆又大,眉宇间一股没睡醒的困意。 “北辰法宗,阮双双。”说话时,她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儿:“各宗各派,倒不曾见过诸位。” 中年汉子等人同时一凛。 他们还没有表明任何身份,可只是一眼,这女子竟然就看出他们都是散修! 如果只是因为不曾在各宗派中见过,就如此认定,那么她又究竟见过认得多少宗派的人? 这未免细思极恐! 中年汉子几人眼神变了变,刚才来时的信心,瞬时被打了个折扣。 “…道友好眼力,不愧是法宗名门之后。” 铁炎勉力一笑,很快调整过来,抱拳震声道:“某姓铁,单字一个炎,我等皆是散修,进入幻境后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听闻贵宗广召门徒,我等特意赶来拜见。” “铁道友有心了。”阮双双点了点头:“但坊间谣言尽是夸大,我们宗门长老怎么可能出来,是师姐带我们进来历练,更谈不上什么广召门徒,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被困在这里,把同门聚在一起照应照应罢了。” “你看。”说着她指向窗边那群吃完花生开始嗑瓜子的店小二:“就他们这样的…” 一个弟子感觉到,昂起脑袋来,随意看了看铁炎一行人,就朝她开心挥手:“阮师姐瓜子你吃不吃?快来加入我们~” “不吃,不要。”阮双双回完他,冷静转过头来对铁炎说:“…就他们这样的脑子,要是不把他们聚起来,一定会饿死在外边的。” 铁炎一行人:“…” “…咳咳!无论传言,我等却是有要事请见。”铁炎狠狠咳嗽了几声,重新把话题扭过来,正色道:“我有一个道友之前进了宫,如今传出个极重要的消息,事关我等能否离开幻境,同为沧澜修士,如今万刃剑阁寻不到人,玄天宗没听说消息,诸多同道群龙无首,唯有法宗能力挽狂澜,请让我们面见贵宗主事人,一一详细告知,早做决策才好。” “离开幻境?” 阮双双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铁炎一行人。 铁炎不由紧张起来。 “我们宗门的长老真的没来,一个都没来。”阮双双慢吞吞说:“现在主事人是我们师姐。” 铁炎与精瘦老者对视一眼,眼睛一亮:“可是贵宗首徒,侯前辈?” 三山首徒,代表着三山的威荣,无论真实年纪长幼,对于其他弟子和散修来说,都该尊一声前辈以示尊敬。 更何况那可是一剑赤焰焚天,一朵红莲曾烧亮漠地荒沙千里的焰侯。 “我等求之不得。”铁炎忙说:“请阮道友为我等带路!” 阮双双摸了摸头发:“既然你们真的想见,那我就带你们去…” 她顿了一下,又强调:“是你们自己想见的啊,不关我的事啊。” 铁炎不明所以:“自然自然。” 阮双双把筷子推到一边,从柜台里绕出来带着他记们往楼上走。 大堂里还是有几个勤快的弟子在干活,一个正擦桌子的小师弟好奇:“阮师姐,带他们去哪啊?” 阮双双言简意赅:“他们找师姐。” 小师弟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抹布不小心糊在旁边人脸上,周围人露出见鬼的表情。 铁炎一行人:“…?” 走上二楼时,一个举着水桶的弟子见她们要往三楼去,瞬间惊叫:“阮师姐,你们——” 阮双双沉痛点头。 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抱着水桶转了两圈还冷静不下来,一把将桶倒叩在自己脑袋,水哗啦啦流下来,他顶着桶连滚带爬跑下楼去。 片刻后,楼下传出海浪般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卧槽”“可怕”“活着不好吗?”“谁这么想不开?”“脑子有坑吧!” 铁炎一行人:“…??”你们脑子才有坑!你们北辰法宗全家都有坑! 铁炎等人一头雾水跟着阮双双上了三楼。 三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没有人息,临近黄昏了,也没有点灯,只有夕阳昏黄的光顺着一道道大敞的房门洒出来,把人的人影在走廊拉成长长一道。 铁炎忍不住问:“阮道友,刚才…” “哦,他们开玩笑呢。”阮双双慢吞吞说:“他们年纪小,就爱开玩笑。” 铁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往前走一步,突然听见哭嚎声。 “铁大哥…”有人怯怯吞了口唾沫:“你听、听——” 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合着女人幽幽的哭泣,若隐若现飘散在空气中。 可这里就他们这群人,哪里有别的人?! 铁炎汗毛有点立起来:“阮道友,你听没听见…” “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阮双双斩钉截铁慷慨激昂:“我们是法宗啊!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铁道友别担心,哭声叫声什么的都是错觉,什么事儿都没有!” 铁炎:“…”可他、他还没说听见哭声。 铁炎打了个哆嗦,之前法宗那群弟子古怪的反应瞬间让他升起无穷警惕,他跟在阮双双后面往四周望,透过那些那些厢房大敞的窗户,能看清外面有一个院子 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棵巨大的柳树,盘根错节、叶脉枝杈遮遮密密,垂下的根根柳条随风飘荡、飘荡…… 但茂密树枝间,有那么几根柳条,似乎格外的粗壮。 “啊!”忽然有人惊叫:“那是人!那柳树挂着人!” 铁炎一惊,定睛仔细看过去,果然隐约见树梢间倒绑着一个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蛆一样扭动,随着风吹过不受控制摇晃起来,那哭声就更加凄惨。 铁炎脑子轰地一声。 这北辰法宗是三山吧?是正道吧?他没走错门吧?他没找错地方吧?! “哦,没事儿。”阮双双瞥过去一眼,云淡风轻:“他们是坏人,被我们师姐绑起来以做惩戒。” “坏人?”铁炎已经有点不太敢相信她的话:“他们是什么人?如何惹恼了焰侯?” 阮双双摸了摸头发,眼神有点飘移:“他们…大多和我们师姐有那么点血缘关系。” “?”铁炎颤颤:“是…焰侯的亲戚?” “可能更亲一点。”阮双双摸了摸鼻子:“据说最早挂上的,是爹娘和俩兄弟。” 铁记炎:“……” 铁炎扭头就要跑,阮双双一把将他扯回来,赶紧说:“你别怕,这都是有原因的!” 铁炎崩溃:什么原因这女人能把她爹娘倒挂在那里都他妈不是个正常人! “师姐进来得早嘛,当时她爹娘和兄弟正想把她卖给村头一个八十岁恶地主当小妾,她就先绑了自己家,又去绑了地主家,然后把附近几个村的恶霸家里都搜刮了一遍,把罪证和人都交给官府,结果人家官府不收那么多人,我师姐心善,毕竟是亲爹娘,怎么能忍心杀,就只好千里迢迢一路带到京城来,用搜刮来的钱盘下来这座福临楼,怕他们没有地方住,又特意在院子里找了棵树挂着他们。” 阮双双叹一口气,掏出一把人参给他瞧:“你不要看他们表面过得不好,不给吃不给喝粑粑都拉在裤裆里,其实师姐对他们可好了,天天人参鹿茸地吃着,就怕他们死掉。” 铁炎:“……” 铁炎肠子都悔青了,他为什么想不开来这里?为什么?! 铁炎很想掉头就跑,但阮双双并不放过他,她那只白软软的手拽着他的领子,就如钢爪铁链,生生把他拽着往前走,不时给他介绍:“除了亲戚,还有什么垂涎我师姐美色的啊、想杀人抢钱的啊、得罪我师姐的啊……虽然大部分都杀了,但总有那么些罪不至死的,师姐也不是嗜杀的人,就把他们挂在这里,挂个十年八年的,等他们的罪孽都洗清了,师姐就放开他们了。” 阮双双发自内心地感叹:“我师姐其实是个好人呢。” 铁炎面如死灰。 等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铁炎腿已经软成了面条,后面一群人也抖如筛糠噤若寒蝉,哪里还有刚来时的气焰。 迎面走出来一个青年,身材高大,样貌憨厚沉稳,很容易让人心生信任。 “高师兄。”阮双双指了指铁炎他们:“师姐在吗?他们说有能出去的线索。” 高远看了看脸色青白的铁炎一行人,心里就有了数,笑眯眯说:“师姐正在里面。” 他推开紧闭的门。 黄昏火烧的余霞倾泻而出,刺得铁炎众人不自觉闭上眼。 等他们小心地睁开一点眼,就看见一道人影。 红衣,赤剑。 她斜靠坐在巨大的空荡荡的窗棱,手肘枕着一腿曲起的膝盖,霞光打透鲛纱层叠繁复的布料,光彩在金丝纹线轻盈地跳跃,赤色的玉冠斜拢着黑髻,散出几缕碎发,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的侧脸,纤挺的鼻梁,鲜艳的嘴唇。 她腿上枕着那柄名闻天下的红剑,一根手指斜斜缀着酒壶,长靴蹬出半个窗棱,浓而深的长睫下,目光遥望向整座繁华的王都。 听见声音,她仰头喝了一口酒,转头看来。 铁炎对上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眸。 是肃杀的冷意、焚天的炙热,是金玉熔化成流淌的堂皇华丽,在赤色的焰火莲花里,灼灼其华。 铁炎呆呆看着她。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焰侯。 那是能杀尽人的、火一样滔天的美艳。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然回去之后,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荣王甚至刘姑姑都没有再召见她。 那场风波像是就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她又重新变回了华阳宫众多宫女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林然还是能感觉到某些细微而隐秘的变化,比如周围宫女们偶尔对着她背影的窃窃私语,比如那些总若有若无徘徊在她身上的眼神。 她被监视了,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好在林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那天她不展露出锋芒,她和那个女孩儿会被荣王直接拖出去打死;反而是暴露了,让荣王有所忌惮猜不出深浅,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既然暴露了,也就理应承受暴露后面临的险境。 荣王不想打草惊蛇,林然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像从前一样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晚上也老老实实睡觉,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偶尔林然会遇见翠玉,她如今已经升至荣王身边的侍从女官,风头正盛,林然端着洗衣服的盆走过时,迎面翠玉领着一队宫女太监走来,看见她会笑着打招呼:“小怜,去洗衣服吗。” “…是。”林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这具身体的名字叫小怜,点点头,退到路边让她们先过。 “冬宴要开始了,我手头事儿太多,忙得厉害,就不和你多说了,有空我们再聊。”翠玉一副和气亲切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笑,在路过林然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歉意说:“小怜,那日那个宫女受伤太重,我让人悉心救治,到底也没救过来。” 林然抬起头,看向她。 “她是昨日去的。”翠玉叹一口气:“我已经叫人把她带出宫去,好好安葬。” 林然盯着她似带惋惜的神色,点了点头:“谢谢你。” 翠玉见她神色平平,并没有什么伤心动容的样子,略有些失望,面上却只叹口气,绕过她走了。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天一冷冷说:“她故意的,她在激你,你别被影响心情。” “我知道。” 林然转过身,望向重叠的飞檐宫阙,轻声说:“冬宴,是不是这里的新年啊?” “好像是。” “那会很热闹吧。”林然慢慢说:“我想,那应该是个好日子。” —— 天气越来越冷,凛冽的寒风能让水滴瞬间成冰,可宫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 宫人们更加从早到晚地忙碌,御花园暖房的花被一枝枝精心修剪,中庭湖面上的水藻枯枝被细细打捞干净,各宫都挂上大大小小的红烛灯笼,大批禁卫军从边郊外苑逐次调入皇城和宫城以保卫安全。 临近新年,宫中将召开冬宴,里里外外都缺人,哪怕是华阳宫这些养尊处优的宫女们也都忙了起来,林然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干活,送东西拿东西东奔西跑一直忙到深夜,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冬宴这日,百官携家眷进宫朝宴。 林然正好被调到太和殿外服侍,忙得晕头转向,等到百官入席、皇帝露面,已经是傍晚了。 她跪在人群中,看着一队队宫人端着酒食鱼贯而入,片刻后又逐次退出来,随后里面三声钟响,传来百官跪拜齐声庆贺的声音。 一个年迈含糊30记340;声音似乎说了什么,百官又齐声谢恩,又是三声钟响,早已候着的宫廷优伶鱼贯穿过宏敞的大门,在殿中排成花一般盛放的造型,丝竹声如丝如缕地飘出来。 林然她们这才被允许站起来。 接下来她们就比较轻松了,送菜端酒也不用她们,只要在这儿当人形立牌等宴席散了就可以回去吃饭睡觉了。 林然听着殿里的丝竹声响了一阵,突然冒出嘈杂声,像是什么人喝醉了在大声嚷嚷,不一会儿,猛地桌子砸倒的声音,连歌舞声都停了。 林然隐约听见前面人窃窃私语:“荣王要与郭司空行酒令,郭司空说怕自己酒后失态,硬是不喝,荣王大怒,夺过武伶的软剑劈了郭司空的桌子。” “这般吓人?” “陈司马和葛司徒都为荣王说话呢。” “郭司空愈发失势了,我看这架势,来年还能不能坐稳这司空的位置还不一定呢。” “陛下到底宠爱荣王,没有责罚荣王,只让人赏了郭司空一千两金。” “嘘,快别出声了,荣王醉了,约莫马上要出来了。” 众人低下头,林然余光瞥见一身华服的荣王醉醺醺被侍从搀扶出来,被扶上皇帝特赐的龙辇,一行人簇拥着浩浩荡荡离开了。 林然抬起头,望向大殿的方向,里面的丝竹声断了一阵,又重新响起。 一派歌舞升平。 她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林然转过头,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扬着尖嗓门说:“你是不是华阳宫的,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没看荣王殿下都回去了,还不快回去伺候!” 说着他就要推搡林然,又呵斥起其他人,林然只好退出去,沿着小路往华阳宫去。 天已经黑了,黑漆漆的夜幕笼罩着大地,乌黑的阴云遮住月光,空气中有一种黏腻的潮湿,也许快下雪了。 宫人们都聚集在前殿,林然走过缦回的长廊,廊柱挂着的红灯笼轻轻摇晃,斜斜洒出一片狭长昏森的红光,照出她的路。 她走到华阳宫前,院门大敞着,原本守在门前的侍卫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墙上挂着的红灯笼摇摇曳曳地亮。 林然站在那里,顿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走进去。 轩敞的庭院空荡荡的,遥遥对面的正殿大门紧闭。 林然转过身,正要往偏殿后院的宫女住处去,身后的门突然重重撞上。 林然停下脚步。 无数甲胄碰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列列禁卫从左右侧殿角落冲出来,将整个院落重重包围,无数森冷的戟锋对准林然。 对面正殿大门突然被从内撞开,两列禁卫冲出,本应该醉倒的荣王背着手大步出来,刘尚宫王大监、还有翠玉几个心腹跟在他左右。 林然慢慢环视一圈,看向荣王,神色不见丝毫惊慌,眸光浅淡而泰然。 “你果然不是普通宫女。”荣王盯着她,声音意味不明:“你是谁?为谁做事?” 林然望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能拦住我吗?” “是孤在问你话!” 荣王表情阴沉下来,居高临下地冷笑:“孤看出你武艺不俗,但更知道你没有丝毫记妖族血脉,更使不出半点妖力!这整座华阳宫已经被孤重兵包围,只靠单纯的武技,任你是战神转世也休想逃出去!” 林然不语,只是缓缓看向翠玉。 荣王敢这么肯定她没有修为只会些武艺,必定是从知情人嘴里得到的。 翠玉对上她的注视,好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口型无声说:道友,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不住了。 “你不说孤也猜得出,你必定是郭山派来的眼线,” 荣王冷笑:“你倒是忠诚,孤就让你死个明白,今日冬宴,就是孤为那老东西设下的局!他进了宫,就别想再出去,等孤扣下你,就把你押到太和殿,算他郭照一个谋害皇族意图谋反的死罪!你若是识相,现在乖乖徒手就擒,孤还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 林然与翠玉对视片刻,目光又重新移回荣王。 “全尸?”林然歪着头听,笑了一下:“可我还不想死。” 她笑起来很美,像一片花轻落在湖面,浅浅漫开涟漪,沉静又柔和的美。 剑的骨,却有一副实在柔软的皮囊。 翠玉清晰看见荣王愣了一下。 这个残暴、贪婪、昏愚、重|欲的男人,此时却像是没有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若是好好求孤…”荣王喉咙滚动了一下,哑声说:“孤放过你也说不得。” 刘尚宫王大监大惊:“殿下,葛司徒陈司马说不可……” “那还是不必了。” 林然手摸到自己领口,握住风竹剑柄,从层叠厚密的衣领中,一寸寸拔|出青色长剑。 “别人给的命,可不是我的。” 她弯一下眼睫,声音轻快:“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去夺来比较放心。” 弧光乍现,剑芒划出半个清冽的弯月 禁卫们一拥而上。 “杀——” 林然不知道杀了多久。 人影在面前倒下,鲜血在喷溅,血肉被剑锋割开的触感从清晰到麻木。 荣王昏庸,但也不傻,他懂得不打草惊蛇,也就同样懂得召来许多禁卫以防万一保卫他的安全。 许多许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进院子、冲上来。 她的手腕酸胀,后来是整条握剑的手臂,甚至是半边身体在不自觉地轻轻抽搐。 身上有种麻木的痛感,林然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哪里被对面戟尖挑破过,也许是后背,也许是腿,也许是脸颊。 但至少她知道她应该是杀了很多的人,以至于她从院门,杀上了重重石阶,杀到了荣王面前。 她看见了许多张惊恐的脸,那些肃杀冰冷的禁卫们终于停下了脚步,瑟缩着不敢上来 ——他们像看见鬼一样看着她。 然后是荣王暴怒的脸,他举起一柄巨斧劈了过来,斧头缠绕着浓郁的妖气,在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发出腐蚀般的轻呲声。 夜更黑了,黑得只能看见剑锋一闪而逝的光。 林然一剑挑开斧尖,剑尖顺着斧身一路斜下,重重划在荣王身上,划开他厚重的甲胄,鲜血涌出来。 “怎么可能?!”荣王大惊记大怒:“你没有妖气,怎么会伤到我?!” 我没有妖气,但是我有元气呀。 林然不回答他的疑惑,鞋尖一点,身形如轻燕一跃而起,直指荣王的喉咙。 剑风刮开他坚韧的皮肤,细细的血痕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 荣王瞳孔恐惧地收缩了一瞬。 只需要再往前一点,林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可是她不能。 天一吼她:“后背!快退!!” 可怖的劲风挟着千斤巨势直冲她后心,巨大的冲势撞得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林然在被撞到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往旁边倒去,重|矢擦过她散落的头发狠狠撞在侧殿,瞬间整座侧殿轰隆坍塌。 那是曾伫立在城门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重|弩。 林然气血翻涌,撑地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 血滴溅在风竹剑上,她抬起头,荣王提着斧头脸色可怖地朝她走来。 “你这贱人——” 林然清透的瞳孔倒映着荣王狰狞的面孔,他伸出手,粗粝的手掌直直掐向她的脖颈,要把她提起来。 林然不避不让。 他的手指伸向她,悬停在她脖颈几寸的位置。 骇人的神色僵在他脸上。 翠玉脸上的笑容突然呆滞,脸色一寸寸灰白下来。 她喃喃着:“…什、什么…” 一个禁卫突然倒在地上。 这仿佛一个不可捉摸的信号。 又一个人倒下,两个,三个……成片成片的人,像秋日被镰刀收割的麦田,在这漆黑的夜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将厚密阴云吹开一角,露出丝丝缕缕的月光,撒在地上,映亮了满地深红的血。 一道小小的瘦弱的身影,鬼魅般,静静站在大敞院外的阴影里。 满地鲜血活物般沸腾着,汇聚成一条条血河,争先向他涌去。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向里走来。 每走一步,他就长高一分,臃肿短小的棉衣被撑裂,大块小块的棉花碎片掉下来,露出高瘦的身体,嶙峋的轮廓覆上比夜色更深黑的长袍,及腰的头发变长,垂落到脚踝,枯黄的黑发从发根一寸寸化白,泛出冰冷而死寂的光泽。 可怖的妖气自他身上咆哮而起,一条绒长赤尾从他身后扬起来,像蝎子的尾,像蛇扬起的颈,在月色下散漫肆意地弯出危险的弧度,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他赤着脚,踩着满地峥嵘森暗和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凄清月色照亮一双猩红的妖瞳, 妖主居高临下站在软撑在地的她面前,瘦削而苍白的面庞,神色不置可否,静静睨着她。 林然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然后放任自己仰面倒在地上,一下一下喘着气,喘着带血的呼吸。 她望着深黑的天幕,慢慢笑起来。 记今夜雪没有下。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福临楼 “大师姐。”阮双双热情报告:“他们说在宫里有人,找到了能出去的线索!” 长腿懒懒从倚着的窗棱伸下来,靴底踩在铺满羊绒的地毯,她站起来,修长高挑的身姿,浮华的光彩在红衣上流动,她整个人如同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 “哦?” 她随手把酒壶扔到一边,抬起头,一双冷而丰艳的眸子看向铁炎。 铁炎呆呆看着她,那种被震撼的惊艳还没完全散去,就感觉全身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凉意笼罩。 “那就说来听听吧。” 光明正大把铁炎一行人打量了一圈,她旁若无人打了个哈欠儿:“对了,我是侯曼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铁炎几人完全被她弄得不知道怎么说话,铁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笑道:“是,是,我们就是找前辈的,见过前辈,我叫铁炎,这些都是我的同道,我们…” 侯曼娥淡淡看着他。 铁炎来之前本来准备了许多客套奉承的话、也准备了许多讨价还价的话术,可在她的目光下,不知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嗓子梗了梗,不由自主直接进入正题:“我们有一个道友,本名孙梨,她化名翠玉以宫女的身份潜|伏进荣王宫中,如今已经成为荣王的心腹,近些日子她传出来消息,说荣王意图在冬宴那日发动宫变,将郭司空及其党羽尽数绞杀宫中、同时软禁皇帝从此以太子身份摄政。” 阮双双高远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这可真是个大消息。 侯曼娥抱着臂,一只手撑着下巴听,听完就笑了:“荣王可不是个好东西,你们那位孙道友能得到他的信任,连这种消息都传得出来,本事真不小啊。” 荣王是什么人,昏庸贪婪暴虐好色,结党营私杀人放火贪污受贿没有一个没干过的,做过的混账事儿多到王都百姓人尽皆知,那可比她当年在娱乐圈带劲儿多了。 盘下这座福临楼之后,侯曼娥聚集了很多法宗的弟子,也一直在打听宫里的消息,所有人都觉得荣王是离开幻境的线索,也有人提议派几个机灵的小师妹进宫去…小师弟倒是没考虑过,毕竟割鸡|儿是一件大事,能不割还是不要割。 但侯曼娥考虑到荣王那些辉煌事迹,到底否决了那些建议 ——就家里这群傻帽,水灵灵的小白菜一样,本来就没有脑子,现在还没有修为,进宫里去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她可不想让自家小师妹们被个傻逼白占便宜…小师弟也不行! 所以就只好先这么耗着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标准恶毒女配,侯曼娥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自信的,那个孙梨能在荣王身边混出头,不能说是臭味相投吧,反正八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哦,当然,面前这几个人也未必是什么好灯。 铁炎略有些得意的笑容微微僵硬:“…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他立刻显出愤怒的样子:“我们好心来报信,阁下为何意有所指?”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侯曼娥笑得懒洋洋:“只是我这个人生来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 记 “这个是真的,我们都可以作证。”阮双双赞同点头:“我们大师姐就是这么得罪很多人的,所以天天得杀人。” 铁炎等人:“…” 侯曼娥:“…” 侯曼娥皮笑肉不笑:“有些人,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阮双双赶紧捂住嘴,躲到高远身后。 大师姐这些年更年期越来越严重,可怕! 侯曼娥冷哼一声,绕过铁炎等人在对面的圆桌坐下:“废话不必说了,你们就直说吧,那位孙道友想让你们做什么?” 铁炎几人对视一眼,铁炎说:“孙道友的意思是,荣王与郭司空打起来,必然两败俱伤,宫变之日也正会是荣王最虚弱之时,如果我等能同心齐力,召集王都所有的修士一同冲进宫城,趁机制住荣王以号令王都,届时必然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说得倒是轻巧。” 侯曼娥并不心动,只冷笑说:“这王都有禁军十万,个个都修习妖法,更有重|弩守城,我们一群没有修为的修士怎么冲进宫城?靠手里的刀剑斧头吗?” “禁军十万分属荣王郭司空,届时两方厮杀惨重,又能有多少人敢阻拦我等!”铁炎着急说:“王都如今汇集的修士数以千百计,若有您以北辰法宗之名召令四方,众修必定影从追随,强闯宫门又有何难?!” 侯曼娥不语。 她垂眸,指尖缓缓拨弄手腕上一个细长的金色镯子。 “前辈!这幻境如此古怪,我等已经被困了这么久,来得人越来越多却寻不到一点线索,如今这王都的官府已经察觉到不对,对我们这些人的管控监视越来越森严,再找不到出路,我等难道要被生生拖死困死在这里不成?!” 铁炎看她不为所动的样子,愈发急迫,忍不住激将道:“如今万仞剑阁与玄天宗皆不在,您为法宗首徒,便是三山的代表,我等皆以您以您为马首,您万不能瞻前顾后错失良机啊!” “你是在威胁谁?” 阮双双不满说:“什么叫瞻前顾后,你让我大师姐担上这么大的责任,自然该周全谨慎,若是贸然行动出了事,那责任是能算你头上吗?” 铁炎没想到阮双双反应这么快,被堵得语塞:“这…这…是我言辞不当。” 阮双双点头:“你确实言辞挺不当的。” 铁炎:“…” 这群法宗的是不是一个个都没学过人话?啊?都说得什么狗言狗语! 高远看着阮双双怼人,看向侯曼娥。 侯曼娥神色看不出喜怒,只低头敛眉拨弄着镯子,拨了一圈又一圈。 半响,她停下手,抬起头来。 正激|情怼人的阮双双下意识安静下来,铁炎心一跳,期待看着她:“侯前辈…” “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说的,我会认真考虑的。” 侯曼娥说:“但事关重大,我还得再仔细斟酌。” “前辈还当早作决断才是。”铁炎:“距离冬宴已经没有几日了,恐怕…” “冬宴那日情况会如何谁也说不准,真要乱起来,我们闯进去人生地不熟的,只靠那位孙道友在里面接应,也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侯曼娥说:“如果真如她所说,那倒不如等到冬宴之后几日,等局势已经分明,一方穷途困兽做殊死搏斗、一方实力大损又志得意满之时,记是更好的时机。” 铁炎还想说什么,侯曼娥突然笑了笑:“铁道友的意思我已明白,如果此事能成,你们当立大功。” 铁炎所有的话便都没了,赶紧说:“同为沧澜修士,这都是我等该做的,哪里称得上功,前辈客气了!” “没关系,你们应得的。” 侯曼娥懒得再和他们磨叽,直接说:“我打算这些日子召集各方势力一同商量,你们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吧。” 铁炎面露喜色,连忙说:“多谢侯前辈!” 高远给阮双双一个眼神,阮双双推开门:“走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铁炎等人向侯曼娥行了一礼,紧跟着阮双双出去了。 等他们走远,高远看向侯曼娥:“闯宫冒得风险太大了。” “风险再大也要试一试。”侯曼娥站起来往外走:“他们至少有一句说对了,我们不能等着被困死在这里。” 高远跟在她后面:“这个责任不该由您一个人担,万一出了事,那就是千夫所指。”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当我想吗,谁叫该主事儿的人都没来,姓楚的估计是爬着来的磨磨唧唧还没到,姓晏的那个更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玄天宗那些二傻子宅在家里也不知道搞什么鬼,更别提那个劳什子雍州主和他那白莲花小老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高远保持礼节性微笑,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反正在他们大师姐眼里,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是二货和傻叉,每次一张嘴,不损个十七八个人那都是不算完成指标的。 “不是我说。” 侯曼娥把三山各宗都数落了一遍,愤怒地总结道:“这些年是怎么了?怎么各宗各派里靠谱的人是越来越少,到头来居然都沦落到要靠我来顶梁子!这尼玛就离谱!” 高远憨笑:“是大师姐您神功盖世、能者多劳。” 侯曼娥冷笑:“都需要我当个能者,我看这沧澜界也是快完了。” 高远:“…”大师姐,您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骂呢。 “大师姐。” 高远叹着气:“您别这么说,您知道的,其实我们都愿意跟着您。” 侯曼娥笑容微微收敛。 很久以前,她怎么能想过,自己有一天要担负这么多人的命运。 她不自觉又摸一下手腕有些褪色的金镯,眼神有一瞬恍惚。 一线牵呀一线牵,千里相逢一线牵 ——这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她嗤笑一声,大步往下走。 从二楼往下绕过楼梯口,正好有一个人往上走。 那是个一身玄衣的青年,身形清俊、背脊挺拔,行走间步履沉而稳,脸孔覆着银甲面具,领口处隐约可见脖颈挂着一条细线,像是坠着什么装饰,套着护甲的手腕,却戴了一条格格不入的绿珠子手环。 侯曼娥与他擦肩而过,往下走了几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她回过身往后望了望,楼梯已经没有那人的身影。 约莫也是哪里的修士,凑巧住到这里来了。 侯曼娥摇了摇头,继续往楼下走。 楼下一群法宗弟子鸡仔似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们——”侯曼娥阴记森森冷笑:“一个个都干嘛呢?!” 摸鱼看热闹的法宗弟子都是一个哆嗦,瞬间站得笔直,大声发出乖巧的声音:“大师姐晚上好!”“大师姐中午好!”“大师姐早上好!” “…” “…傻叉!是晚上啦!” 他们彼此互相瞪了瞪眼,扭头齐声发出更乖巧的声音:“大师姐好!” 侯曼娥:“……” “刷碗的擦桌子的拖地的算帐的该干嘛干嘛去,我以后要是再看见谁偷后厨的瓜子花生米摸鱼偷懒不干活——” 侯曼娥皮笑肉不笑:“呵。” “好的师姐没问题师姐!” 众弟子瞬间一哄而散,狼奔豕突厮打着争抢扫把簸箕、骂着别抢我的抹布四散而逃。 跑到最后一个的又被踹回来,把桌子嗑完的瓜子壳胡噜到怀里,那袖子抹干净桌子才撒丫子跑的。 侯曼娥环视重新明亮整洁的大堂,哼了一声,偏头对高远说: “你去吧,以北辰法宗的名义,把人都聚过来。” 她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迎着落日前最后一点光辉深深伸了个懒腰,修长腰身拉直,像一柄汹汹拉开的燃火的弓。 她神色似嗤似笑:“嘛,终于要有事做了。” —— —— 阴云渐渐散开,月色更亮了。 清冽的月色,照亮瘦削而细长的身影,白得像雪的皮肤和头发,衬得他瞳色更红得瘆人。 …老实说,他这样真的好像只阿飘。 林然觉得嗓子又痒了,她偏过头咳嗽,又咳出一口血来。 “谢啦。” 林然咳嗽着说:“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总算给我留了条命。” 这话说的,也说不上是在谢他还是骂他。 “你是谁?!” 荣王不敢置信的声音:“放肆!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 他不认识成纣。 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荣王,一个被幽闭废苑的无名弃儿,他们是天壤之别,在今日之前,也许荣王都不怎么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妖主并不看他,只看着林然。 她躺在那里,浑身因为脱力而不自觉地轻颤,头发乱糟糟地散开,脸色发白,唇角有血,随着呼吸,细瘦的腰腹一下一下起伏。 “…大哥,你以为我为啥倒在这儿,还不是为了拖住禁军给你们争取时间。” 但即使已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林然还是用腐朽的声音发出倔强的吐槽:“你那是什么眼神?看猴子吗?哪怕你伸把手扶我起来,我都算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妖主看了她好半响,突然微微弯下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托住林然的下巴,指腹缓缓擦过她唇角的血。 林然愣了愣。 妖主把她唇边的血擦干净,看着指腹上黏住的一抹艳红,把手指收回唇边,舔了舔。 “你说话,总是让人想杀点什么。” 他淡淡说:“你还是少说话为妙。” “……” 记“!!”林然:“我¥——”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林然被气得生生打了个嗝。 她早晚要被这个家伙气死。 眼不见心静,她恨恨闭眼,等待恢复一点力气好爬起来。 “你是兽苑的那个贱种!” 荣王突然一声惊叫,他不敢置信地大吼:“怎么是你?你还没死?!你怎么出来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怎么——” “狐尾…是九尾后裔……” 他死死盯着妖主赤红的狐尾,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难看到可怕:“你竟然真有了妖的血脉,是那位大尊的?!可只是一次啊!一次就…你竟然——” 大尊? 成纣的爹不是皇帝吗?他和他娘不是因为不受宠才被扔到西苑去的吗? 林然闻到了大瓜的味道,还是翠绿翠绿的那种。 她噌地睁开眼,扭头眼睛亮亮看过去。 ——然后又被掰了回来。 林然瞪着对上妖主细长冰冷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听见。”她强调:“我就是扭扭脖子。” 妖主掐住她的下巴,垂下眼帘,指腹轻轻摩挲,像是慢条斯理审视,又像是考虑怎么轻巧扭断她的脖子。 林然真是怕他一个脑抽咔嘣了自己。 好在妖主今天情绪还算稳定,没有发神经的意思,很快松开她下巴。 但他没有收回手,手反而慢慢上移,摸到她脸颊。 那里有一道细细的血线,伤口深而长,鲜腻的血珠沿着深肿切口边缘渗出来。 林然直到他冰冷的手指碰上,才意识自己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伤到了。 刚才打起来不觉得,现在一放松下来,全身各处伤口瞬间痛到酸爽。 她疼得抽了抽脸,满头黑线:“不是吧,这点血你都要,你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妖,能不能不要这么饥|不择食?” 好歹是个妖主啊,能不能讲究点? 妖主慢慢把那道血线抹开,鲜血染红他指腹,很快又有血溢出来,黏在雪白细|腻的皮肤上,像不长眼的东西刮裂了上好的白瓷。 他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声:“找死。” 林然呆滞:“啊?” “孤在问你话!你怎么跑出来的?谁敢放你出来?!” “不!你不能出来!你该死!!” “若是被发现…” 荣王神经质地一个劲儿摇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形晃了晃,举起斧头疯了似的朝着妖主扑过来:“孤要杀了你——” 挟裹着妖力的斧头狠狠砸落,劲风带动妖主的白发飘浮,就在尖锐的斧头要劈到妖主头顶那一瞬,妖主抬起另一只手臂。 他的手和他的身体一样,苍白矍瘦,而骨节分明。 荣王僵在那里,维持着狰狞表情和高举斧头的姿势。 那只苍白的手洞穿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 然后像捏豆腐一样,轻描淡写地捏爆。 沉闷的低响,在远处太和殿那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烧杀嘶吼衬托下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荣王沉重的尸体记轰然倒下,他充满愤怒的瞪大双眼甚至来不及升起恐惧。 “……” 林然看着荣王胸口空荡荡的大洞,默默吞了吞唾沫。 “你帮我算算。”她小声问天一:“我俩现在的武力值比一下,我现在是不是打不过他了?” 天一也小声回她:“你应该问,多少个你加起来能不被他打死。” 林然:“…” 林然:“多、多少个?” 天一:“你知道‘排山倒海’有一个近义词,叫‘人山人海’吗?” 林然如同迎头被打了一拳,眼前发黑。 妖主慢条斯理抽回手,手臂覆着条条缕缕的血浆如有如活物沿着他体表流进地面的血河,血河蠕动着,迅速吞噬了荣王的尸身。 林然腿有点软,悄悄换了个姿势。 尾尖勾过鲜血,柔软的狐尾轻轻摆动,妖主看向林然。 林然:“……” 他是不是在点我? ——他就是在点我!! “…据说人一次可以失血到体重的20。”林然坚强说:“我最近又长胖了一点,我仔细算了算,最多再匀给你一茶杯的量,再多真的不行了,你也得讲究可持续发展,把我养胖一点下次宰我才好吃新鲜的啊!” 天一:“…你这个样子真应该记进教科书给小朋友们看看,什么叫标准的奴颜媚骨。” 林然装死,反正被吸|干的不是它一个系统,她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能屈能伸。 狭长的狐狸眼半开半阖,妖主摸摸她的脸,声音低慢:“你废话真多。” “…” “好的我没事了!” 林然噌地站起来,神采奕奕的样子,正好避开他的手。 妖主收回手,指尖轻轻摩挲开血渍,手负在身后,看着她如满血复活般拎着剑走向正殿。 那边还剩下几个活人。 刘尚宫王大监早已瘫软在地,呆滞看着这边。 翠玉、或者说孙梨,倒还勉强站着,但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看着她的眼神震惊又惊恐。 她根本不敢看妖主,眼睛只死死盯着林然,见林然走过来,哆嗦着出声:“道、道友…我不是、不是…” 她突然想起什么,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着说:“——别杀我!我有同伴在外面!我告诉他们今晚来强闯宫门,我还得接应他们,你别杀我,杀了我会有很多人枉死的!求你别杀我!!” 林然顿住脚,惊奇说:“你的同伴今晚要强闯宫城?” “是!我是这么告诉他们!他们一会儿就来!” 孙梨哭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已经被困在这个幻境好几年了,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啊!我…我都算好了!荣王喜欢你,他不舍得杀你,等我们的人来,就能救下你,你只要撑一会儿就好了,我没想你死,我没想你死……” 她哭得声泪俱下,诚恳极了。 林然认真听完,歪了歪头,老实说:“我不信,我觉得你挺想我死的。” 孙梨哭声被生生噎住。 有些人,总是诚实得让人蛋|疼。 林然把剑换到左手,右手要去抓她的领子。 她没打算放记过孙梨,但如果她说得是真的,今夜外面真的有人来闯宫的话,的确还是需要孙梨这个知情人带路去接应的,否则宫里现在这么乱,还有个妖主镇宅,外面那些人一头雾水闯进来,不得凉得渣都不剩。 私怨可以先放一边,虽然那个计划肯定无法成功、但也不能让那么多人白白去死。 孙梨见状就知道林然不打算杀她,眼神一亮,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全身就是一僵。 一道血线出现在孙梨脖颈,她整个人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林然:“…” 喵喵喵? 林然往旁边一看,刘尚宫王大监也化成血水,一个活人都不剩了。 林然额角跳了跳,扭头看向妖主,忍不住说:“你干嘛?我留着她还有用呢。” 她极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江无涯在放她出来之前,怎么就不知道磨磨她的心慈手软。 妖主负着手,还是那副寡淡又冷尖的神色,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 林然:“…”怒气值upupup 林然看着妖主的背影,无能狂怒地原地蹦跶了两下,然后抹了一把脸,哒哒追上去。 一路上都是尸体,宫人的、禁卫的,到处是坍塌的梁柱、鲜血泼在华美的墙壁、琉璃瓦和精心修剪的花木上,连路过的锦鲤池子里都浮满了尸体。 林然跟着妖主,一路走到太和殿。 这里早不复之前歌舞升平的样子,白玉阶上躺满了尸体和折断的兵|器,许多身着朝服的大臣保持着夺路而逃的姿势倒在地上,小溪似的血沿着大殿门槛淌出来。 林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仍忍不住看几眼,妖主视若无睹,迈步走上石阶就往殿里走。 殿里厮杀声已经停了,甲胄带血的禁卫军围拢大殿,大殿最上面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皇帝,正被数个禁军捂住嘴按在那里瑟瑟发抖,殿中央站着林然曾见过的郭司空,他脚下倒着许多具身着华服的尸体,林然认出来的就有同为三宰的葛司徒和陈司马,都是荣王的人。 好家伙,这可是一锅端了。 妖主一进来,所有人都看向他,禁卫军下意识将戟锋对准他。 郭司空神色难掩亢奋,当看到妖主的时候,愣了一愣,神色有些疑惑 ——随即他看见妖主身后的狐尾。 林然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表情,便秘十年都不一定能憋出他那么丰富的色彩。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郭司空脸色变了又变,到底很快调整过来,过来对妖主弯腰行朝礼:“老臣见过十三皇子殿下。” 众禁军一同放下戟,齐声道:“殿下千岁。” “禀殿下,废王荣私结葛、陈等罪臣,集结兵马意图谋害陛下、逼宫造反,事急从权,臣为保圣安已将之尽数斩杀。” 郭司空露出悲戚的神色:“只可惜,臣到底来迟一步,诸皇子都已被奸贼毒杀,陛下也被奸贼重伤,已如回光返照、即刻将驾崩。” 龙椅上被捂着嘴的皇帝瞬间瞪大眼睛,发出惊恐的呜咽!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斗胆,求殿下请陛记下口谕,即日登基,以安民心、以稳江山太平。 郭司空边说着,边不动声色打量妖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林然在后面露出吃到大瓜的表情。 虽然、但是,她都懂,但是她仍然好想问问郭司空,让成纣这样的蛇精病登基,你是真不怕你们亡国得更快吗? 妖主突然看了一眼她。 林然安静如鸡。 妖主回过头,望见高坐在龙椅的皇帝,朝着他走去。 林然和郭司空都看着他,所有人的视线跟着他移动。 妖主走上御台,血河在他脚下旁若无人向上流淌,鲜血涌过那象征无上皇权的丹陛石,他莫名驻足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一点奇异的神色。 他这才看向皇帝。 这座王都的皇帝,是一个年迈、臃肿的男人,宽大的龙袍都遮不住肥肉,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 “别杀我…别杀我…” 禁卫一松开手,皇帝就惊叫疯狂挥舞手臂,下意识去拽妖主的衣角:“我让你当皇帝,我的儿,你别杀我,皇位我让给你——” 妖主没有挣脱他的手,任由皇帝抓住自己的衣角。 他侧了侧头,神色淡淡,难得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半响,他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那年也是这个时候,我才从你嘴里知道他的名字。” 皇帝呆住。 皇帝先是莫名其妙看着妖主,随即看见妖主的狐尾,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惨白,眼神充满不敢置信和恐惧:“是你、你——” 妖主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他死的时候,神情和你很像。” 妖主:“看来面对死亡,人间的皇帝与妖族的王,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真令人有些失望。” 他漠然一拂袖,皇帝颤抖肥胖的身体倏然融化为一滩血水。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今天是冬宴,阖家团圆的日子。 临近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王都却越来越热闹,叫卖的摊位顺着几条交叉的市坊一路绵延开十几里,到处挂着火红的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喧嚣声合着天空连绵不绝的烟花爆竹,震得人几乎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官府忙着维持秩序都不够,才不会关注一些小小的集会。 距离主街几十里外的荒僻巷子里,酒楼只在门口挂着一盏灯笼,微弱摇曳的烛光堪堪够照亮大门。 这样落魄的酒楼,却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有男有女、衣着各异,大多披着斗篷遮住面容、腰间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神色隐含着一种躁动的不安,行走间步履匆匆。 乌深带着师兄弟们大步走到福临楼前,正好有人从对面过来,大家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不出声,各分先后迈过门槛。 大堂里人很多,或坐或站聚在一起说话,声音远比外面嘈杂,乌深打眼一看,就瞧见了不少以前在王都其他酒楼茶馆偶然碰见过的修士,此时竟都聚集在这里。 乌深等人一进来,不少人就看过来,乌深也不废话,直接扯下斗篷,露出一张宽阔坚毅蓄满胡须的脸,掏出符牌,声音雄厚如钟:“金阳罗堂大弟子,俺叫乌深。” 金阳罗堂,九门之一,专精淬体、炼器,当世第一体修大宗。 大堂一阵轻微的哗然,又有人站起来抱拳:“乌道友安,在下震雷阁东六峰庾沧。” “乌道友安,在下元琉长岛三弟子丁发。” “在下飞沙府北堂梁兴言。” “在下无间宗…” 不断有人站起来代表自己的宗门,乌深越听越惊讶。 他知道这个幻境很古怪,有许多修士被困在这里,但他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稍远的角落,围坐着一群披着斗篷但也能看出身形格外纤细的人,此时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光洁白皙的面庞,她一张口,声音如云如烟飘逸动人、仿佛暗含着某种奇异的音律:“缘生音斋,首徒岑知。” 音起妙缘生,音修名门大宗,缘生音斋 ——又是一个九门! “你们音斋都被困在这儿了?!” 乌深忍不住瞪了瞪眼睛:“不是,咋这么多人?”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不太好看。 “谁说不是呢。” 有人叹了口气,一个身着布衣、头发扎成长马尾的清秀青年站起来,边抱拳边叹气:“无极谷,三席季文嘉,乌兄好久不见。” “天爷呀!姓季的你也在?!” 乌深简直被震惊全家:“你可是无极谷!天下阵法的祖宗,你这都没跑出去?!” “乌兄,你不要再戳我伤疤了。”季文嘉有气无力:“我已经带着师弟们日夜不休找了两个月幻境的破绽了,你看我眼下的黑眼圈,我是真没办法了。” “我们也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岑知冷静说:“我们试过手头所有的乐纹,甚至动用了宗门秘法,但就是破不开幻境,这里的封纹完全浑然一体、真实得可怕,要不是我确记定我们来自沧澜界、亲自踏进的北冥海底进入的幽冥幻境,我甚至会以为我们处在一个真实的人间界。” 所有人听得头皮都麻了。 乌深慢慢摸着自己脑袋,喃喃:“天爷,俺还以为我们炼体的脑子不好才出不去,结果你们唱歌的和鬼画符的也没跑了,那岂不是要完犊子…” 岑知季文嘉:“……” 体修经常挨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楼梯传来劲亮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看去,许多人快步下来,为首的年青女子容貌美艳绝伦、单手拎着剑,那柄纹刻着莲花的赤剑和火焰般艳丽的红衣让所有人一下认清她的身份。 “人来齐了,把门关上,把外面灯笼也灭了,别引起官府注意。” 女子对一个娃娃脸的少女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目光环视一圈大堂,声音极亮:“北辰法宗,侯曼娥,见过诸君。” 果真是赤莲焰侯! 众人心头一凛,连忙抱拳回礼口称不敢,乌深第一个大笑:“不敢不敢!焰侯的大名早有耳闻,受到你的来信,俺立刻带着师兄弟们来了!” 侯曼娥闻声看向他。 她有一双妩媚风情的眼睛,但却没有同样本该柔软的眼波——她的眼睛太亮,是太过锋芒的冷艳的明亮,于是有人当与她对视时,甚至来不及沉沦于她的美丽,就已被那种慑人的光亮灼得不敢直视。 侯曼娥笑起来:“乌道友客气,我亦久闻乌道友威名,道友愿来助我,我侯曼娥都记在心上。” 乌深摇头:“嗳,你太客气了,咱们都是沧澜界的,这种狗屁地方,就得齐心才能出去,你有法子叫咱们,也是为了大家,咱们义不容辞。” “乌道友说得是。” 岑知也开口,她容貌声音是音斋一贯的飘逸出尘,说起话来却决断利落:“侯道友,我们也不必再虚套客气,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出去,你是法宗首徒,是这里最能代表三山的人,我们都信服你,有话你就直接说吧。” “对。”季文嘉挠了挠头:“闯宫门可不容易,怎么闯?什么时候闯?那位孙道友能在宫里接应到什么程度?这些都得算清楚,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闯宫不成,我们就会被整座王都通缉,那就麻烦大了。” …… 今夜乌云很重。 鼎沸的人声隔着数十里飘过来,透过半敛的薄窗,隐隐约约传进屋子里。 银甲覆面的青年静静坐在窗边不远的圆桌上。 他披着斗篷、斗篷下衣冠齐整,即使是这样的夜,独坐静室时背脊也挺得笔直,放在桌边的手臂取下了连指护甲,露出手腕一条绿种子串成的手串。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此起彼伏喧嚣的烟花,和楼下几不可闻的议论声。 沙漏在缓缓地滴沙,一分、一秒。 晏凌半阖着眸,烟花爆|开的光彩倏然倒映在他侧脸,面甲完整地贴着脸,在光与暗阴影的交界勾勒出异常清冷的弧廓。 时间合着细沙一起无声地流淌。 直到最后一滴沙滴记完,沙漏发出一声脆响,恰好这时外面放起更响亮的烟花。 晏凌睁开眼,眸色漆黑清漠,他站起来,脖颈一根细绳坠着的小戟在窄瘦锁骨间轻轻摇晃。 他淡淡向窗外望去,乌云渐渐散开,泄出一剪如莹月色。 今夜会有很好的月色。 晏凌转过身,迈步往屋里走。 他走着走着,突然顿住。 他的身后,隔着窗户,灼目的烧红映亮了整座房间。 …… 乌深季文嘉岑知相继发话,在场的九门都表示了对法宗的支持,众人心头一凛然,顿时也纷纷响应: “侯前辈说吧,我们听您的。” “对,北辰法宗的名誉我们都信得过,我们听您的。” “我之前认识了一些宫里采买的宫人,如果有需要,我明天就去找他们打听消息。” “我一个师弟给禁卫军送肉货,想想法子也许能摸点他们的行踪。” “对,我也…” 法宗众人听着这些话,脸上表情渐渐舒展,侯曼娥眼神中有笑意,手指叩了叩赤莲剑,清清嗓子:“既然大家都信得过我,那我先说说我的计划,荣王今夜和郭司空两方戮战,整个王都必然会乱一阵,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集结人手冲进宫城,时间初步就定在五天——” “轰——” 她话音未完,巨大的轰响,震彻整座王都。 整座福临楼都晃了晃,不少人一下被惊得抽出武|器: “什么在响?” “老天,大地都在震!” “这是地震了吗?!” 岑知皱眉:“这是什么动静?” “这个方向是……是宫城那边!”季文嘉跺了跺脚,顺着震动的沿线判断,惊疑不定:“没错!就是那边!” “乖乖啊!这是打起来了?”乌深大为震撼:“这也打得太虎了,可别把地给震塌了!” 侯曼娥皱起眉,大步冲出门。 晏凌快步转身,走到窗边,他锐利的目光投向天边,在天的尽头,在王都重峦楼阁宫阙拱卫的最中央,冲天的火光烧亮了整座天空。 那火焰远比寻常的火焰更红、更深,远远看去,甚至不像火,而像是泼天的血在熊熊燃烧。 侯曼娥握住赤莲剑,感觉剑身在不可抑止地轻颤。 晏凌伸出手,风从他修长的指尖穿过,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握起,风中细小微弱的气流被抽离,他掌心凝成一小滴红到发黑的血。 晏凌瞳孔微微一缩。 是妖力。 这样森然的妖力—— 岑知季文嘉乌深迅速跟出来,正想说什么,就突然愣住。 其他人赶紧也冲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聚在福临楼外,仰着头,望着天际的夜幕,像整座王都的无数百姓一样,不敢置信地缓缓睁大了眼睛。 他们看见,在天的尽头,在重峦宫阙之上,赤红的火焰缓缓化成一头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巨兽。 庞大的虚影,猩红的血,冰冷的兽瞳缓缓睁开,如神灵俯瞰记渺小的人间,五条穹天之柱般的长尾慵懒而漫不经心地伸展,遮天蔽日,笼罩了整片天空。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王都,福临楼下。 天空中巨兽的虚影很久才消失。 天边的火仍在熊熊燃烧着,火光将夜幕照得宛若白昼。 “……” 所有人呆呆望着宫城那边,久久失语。 “那到底是…” 直到很久,季文嘉轻声喃喃:“…是怎么一个怪物?!” 说实话,林然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事情是这样,就在刚刚,妖主上台阶去皇帝那边,和他说起了话。 她、郭司空和其他大臣禁军什么的,就站在底下看着,林然有点想偷听八卦,但考虑到不久前荣王宫里的前车之鉴,她怕被妖主一个反手咔嚓灭口,就把竖起的耳朵又耷拉下来。 郭司空一直在不动声色打量她,像是奇怪她怎么还活着。 林然就炯炯有神回视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就真的只是一会儿。 妖主不知道和皇帝说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然后一拂袖,皇帝就变成一滩血水,哗啦啦流下来。 林然:“…” ——还是这个味。 林然还算镇定。 郭司空一众人都看傻了。 不知多少个大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裤|裆瞬间湿了,那些拿着兵器的禁军手都在打颤,血顺着丹陛台阶淌下来,淌到郭司空脚下,之前杀光满殿人面不改色的郭大司空大惊失色往后踉跄连退好几步。 林然其实挺理解他们的,就妖主这个杀人的风格,稍微神经病程度不够的人都接受不了。 妖主慢慢走下来,赤着脚踩过那些血,却没有一滴血珠沾到他的皮肤。 他走到郭司空面前。 林然清晰看见郭司空的腿颤抖了一下。 郭司空勉强维持着镇定,弯腰拱手:“殿…不,陛下!” “臣这就吩咐,准备登基大典。” 郭司空见妖主没有说话,心稍微定了定,把之前翻转的那些小心思都压下去,恭敬道:“请陛下移驾太极殿,臣愿率领禁军荡平废王乱党,为陛下扫除后顾之忧。” 妖主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出神。 郭司空低着头,余光瞥见那几条轻轻摆动的狐尾,能听见自己心脏恐惧地颤抖。 这一位…竟真是那位尊上的血脉! 他不是帝子,而是流着妖族尊上纯正强悍的血统,如今他血脉觉醒,从华阳宫重重包围的禁军安然无恙杀到这里,一挥手就让人化为血水 ——这哪里还是人?这根本就是怪物啊!他强悍至此,谁还能制住他?谁还制得住他?! 郭司空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惊惧,袖子下的手都在抖,屏息好半响,才听见妖主嘶哑的声音 “不需要登基。” 他说:“去准备祭坛。” 郭司空愣住了:“祭、祭坛?” 他很快回过神来,连声道:“是,是,正逢新年,又有陛下登基的喜事,正该如此,臣这就去准备。” 妖主不置可否。 他转过身,看了看这座大殿,往后殿走去。 太和殿前面是宴饮举办仪式的,后面连着一小座寝殿,是给皇帝宴饮途中更衣小憩的地方。 不过先皇帝(记刚被妖主灭了的那位)更喜欢在自己奢华的太极殿找乐子,嫌弃这里简陋,于是太和殿这座寝殿自从修了就没住过。 妖主一走,大家都得跟着他走,林然也混在人群里面。 一路走进寝殿,毕竟是皇帝居所,虽然不如太极殿奢靡,但该有的都有,博古架太师椅靠窗的春榻小几,尤其隔着纱帘,能隐约看见内室里一张大床,织金帷帐重重,盘龙绕柱雕金砌玉,好不气派。 妖主走进来,看了看,直接进了内室,众人不敢再跟,恭敬等候在外面。 妖主伸出手掀开帷帐一角,打量了一下,转身不紧不慢在床沿坐下。 林然:“…” 您老走这么老远,半天不吭声,合着就是累了,想找个床坐 ——搞得跟要屠城一样!你倒是早说啊!! “…陛下是要将寝殿置在此地?” 郭司空也呆了呆,试探说:“此地虽好,到底不如太极殿,陛下不如…” 妖主神色淡淡,忽然抬手撑了撑头,苍白的手指抵住太阳穴。 一直装死的林然心头一跳。 她以前经常见师父有这个动作。 妖主好像也有头疾,她还见过他抽大|烟。 她师父头疼得厉害,就喜欢喝酒,但以妖主的作风,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妖主头疼起来,比起喝酒会不会更喜欢杀人。 林然咳嗽两声,小声说:“郭司空,陛下看着有些累了,有事儿您看不如明天再说?” 妖主抬眼瞥了她一眼,林然装没看见,炯炯看着郭司空。 郭司空毕竟混那么多年,看见妖主的态度就感觉不对,对上林然的眼神,瞬间心领神会,额头顿时冒满了冷汗,连声道是,对着妖主拱手:“是臣僭越,臣、臣告退。” 妖主没说什么。 郭司空带着众人躬身往后退,林然也混在人群中打算跑,刚退没几步,小腿就传来绒绒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赤色长尾虚虚擦过她裤腿,环过一个半圈,尖尖细细的尾尖漫不经心地勾了勾。 林然:“…” 完了,大爷今天自助餐没吃够,这是还打算加点夜宵?! 郭司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条尾巴,顿时露出震惊又了然的神色,眼神变幻莫测 天一幸灾乐祸:“我打赌他脑子在翻滚着立体6d版少儿|不宜的东西。” 林然:“…” 好恨,她的清白啊! 林然悲愤。 她好想扯着郭司空领子大声澄清,妖主他真的是个性|冷淡!他真的不|举啊!要有胆子,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可惜郭司空没有胆子,他撒得比兔子还快!林然还没来得及尔康手一下,郭司空已经连影都没了 ——然后她被拽着脚踝生生拖到了床边。 “好了。”天一幸灾乐祸:“你可以开始喊达咩了。” 林然:“…” “…我寻思我今天应该没有得罪你。” 林然对上妖主冷冰冰的兽瞳,强作镇定:“而且我今天还帮你吸引了火|力,我之前还救过你来着,把你从后山一路背回来的,我还给你送衣服送鸡腿帮你挖井种菜……” “——你还给他穿裤子的时候差点勒死他,你还让他帮你遛小鸡仔,让他饿了直接去地里啃黄瓜。”天一闲闲补充:“不用客气,叫我红领记巾就行。” 林然:“…” 她怕是要完了。 妖主看着林然一脸垂头丧气,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他薄薄的眸子盯了她一会儿,嘶哑开口:“坐下。” “啊?” 林然抬起头,懵懵的:“坐哪?” 她看了看妖主坐的床沿,试探说:“坐那儿?” 妖主淡淡看着她。 林然麻溜在脚踏坐下:“开玩笑的,我就喜欢坐|硬地方。” 天一对她发送鄙视光波。 妖主坐在床沿,林然坐在脚踏上,正好矮他半个身位。 妖主垂下视线,能看见她乌黑头发被木钗簪成一个规矩的发髻,发顶有个小小的发旋。 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到她头发。 林然只感觉头发被动了动,她辛苦帮人带班请人帮忙搞好的发髻就散了,头发一股脑披散下来。 林然:ovo 她不会挽发髻啊!散了就回不去了!她变不回去啊! 妖主漫不经心把木钗扔了出去。 林然仇视地看着他。 妖主摸了摸她的黑发,手感柔顺极了。 但还不够。 林然眼看着自己乌黑油亮的头发被妖主撂在掌心,然后,从发端一寸寸化为雪白 ——那是她本来的头发,本来的发色。 林然:“……” ??妖主还特意给她变回来了? 就离谱! 他就这么闲嘛?就这么闲嘛?! 林然看着自己的白头发,又看了看妖主那一头垂落床上披散开的白发,忍不住死鱼眼。 他仿佛有那个大病! 然后他又开始撸她的头。 “……”林然忍受着他撸猫一样漫不经心的手法,安慰自己,算了算了,被撸头发总比被吸血强。 妖主有一搭没一搭摸着她的头发,摸了一会儿,手收回去又抵着自己太阳穴。 他往后侧躺到床上,手背撑着额头,阖着眼,从鬓发连额角的青筋轻微地鼓|起,一下一下跳动。 林然都快被揉困了,头发的压力突然没有,她居然还有点不适应,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手感真的好好哦。 咳,这不是重点。 她抬起头,看见妖主侧躺在床上,像是闭目养神。 他闭着眼,连眉头都没有皱起,可眉宇间却分明萦绕着一种可怖的戾气,青筋透过苍白的皮肤鼓出来,跳得厉害。 林然犹豫了一会儿。 也许她可以趁机溜掉。 但她见过师父头疼的样子。 她踌躇一下,慢吞吞往前蹭了蹭,脸从床边露出一点,看着他小声问:“你要不要喝点酒?” 其实喝酒也不好,虽然喝醉的时候能睡着,但喝醒了更加头痛欲裂。 “…要不我去问问,给你搞点烟抽抽?” 林然:“我以前见你抽过的那种,这地方有吗?不会是妖域特产吧。” 妖主掀起一点眼皮,淡淡看着她。 林然两手抠着床褥布料,眼睛和床沿齐平,抬起头和他对视几秒。 记“…好吧。” 林然犹犹豫豫说:“其实我会一点针灸,还会揉头,但已经好久没用过了,水平相当差劲,如果你不是那么怕死的话,也许可以尝试一下…” 天一:“…” 妖主现在还没打死你,某种程度上说,可以说是真宠你了。 妖主靠着软枕,撑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出来,苍白冰凉的手掌摸了摸她脸颊,又往下虚握住她脖颈。 “…你果然是馋我的血!” 林然欲哭无泪,她就知道,小恩小惠完全没用,到底还是要被搞呜呜。 “你注意着点量啊,不要吸|干我啊。”林然哽咽:“我要再提醒你,一顿饱和顿顿饱哪个更重要,我还是你珍贵的合作伙伴,你要搞事情没我是不行的,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妖主看着她作妖,冷嗤一声,声音暗哑低慢:“废话真多。” “那你就别喝我的血!” 林然憋气:“你又对我人身攻击!张嘴吃饭摔碗骂娘,你有本事别——” “你想做谁的娘?” 林然:“…” 可恶,这该死的顺嘴的歇后语。 “…我们回到上一段的存档吧。” 林然说:“我想了想,我废话是有点多,我不说话了,债见!” 妖主猩红的眸子盯着她,她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 柔软的狐尾摊开在床尾,轻轻地摇晃。 他眉宇间的戾气渐渐散了,目光轻漫掠过她,忽然嗤笑了一声。 林然只感觉脖子被握了握,然后整个人被一股气流往后推,她踉跄一下,看见妖主翻身而起,黑袍翻动如同夜隼柔韧宽展的黑翼,挟裹着血一样腥甜而冷的气息。 他走到大殿的侧门,猛地推开门,寒冷的晚风吹进来,月色笼罩他瘦长的阴影。 血海冲天而起。 灯笼被撞倒,火光沿着血熊熊烧起,化成一条长龙,咆哮着冲向云霄。 林然呆呆望着他,清亮瞳孔倒映着他的背影,猩红的血海融裹着他,化为一只庞大的赤红的巨兽虚影,五尾巨大的法相,在滔天的火中,堂皇笼罩过整座都城。 “…” “……” 看着此情此景,林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晚的王都人民不得被吓疯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福临楼,三层书房。 气氛异常安静。 “…其实,俺看不懂。” 良久,乌深倒吸一口凉气:“但震惊俺们全宗。” 没有人说话 阮双双左右看看,憋了憋,憋不住小声说:“…其实固定搭配是我看不懂但大受震——对不起大师姐我这就闭嘴!” 阮双双在侯曼娥的死亡视线下瞬间安静如鸡。 ——大师姐姨妈期都多少年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呜。 虽然小师妹的吐槽被冷酷大师姐无情地拍灭了,但紧绷的气氛到底松缓一些。 站在侯曼娥身后的高远咳嗽两声,说:“几日前那个动静诸位也都看见了,那显然不只是荣王与郭司空两方宫变能闹出来的气势,据我们之前收集的情况来看,荣王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本事…” 侯曼娥冷笑:“他要是有这本事,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他挖着吃。” 高远:“…” 不是,大师姐,这还有外人在,咱们是不是可以含蓄一点。 后面阮双双小小声:“凭啥说我,师姐这不比我熊?” 高远咳咳咳着拍一下二货师妹的脑袋,对表情略微诡异的岑知季文嘉几人歉然说:“我们师姐就爱开玩笑,诸位别在意……转回正题,看这几天禁军到处搜罗荣王的党羽,八成是郭司空已经谋逆成功,道友们也不妨想想,如今这样的状况,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原定的冬宴五日后闯宫的计划早在那夜巨兽法相出现后破灭了,但凡是个有眼睛的都能猜到宫城里盘踞着多可怕的怪物,没谁这么想不开去给人家送菜的。 “我那夜观察了一下,那头巨兽的虚影,像是一只狐狸。” 季文嘉挠了挠头:“但它有五条尾巴,肯定不是普通狐狸…难道是九尾狐的幼年体?” 岑知清冷道:“九尾是上古神兽,凶煞、霸虐、性贪淫,流传下来的血统众多,但大多早已混得分不出了,如今真正配称得上纯正血统的,也只有我们沧澜界的妖主。” 季文嘉:“我怎么好像听族中长者说过,几百年前,上一代的妖王也是九尾血统?” 岑知点头:“是,正巧这两代妖域之主都是九尾血统。” 阮双双好奇:“这么巧,他们是亲戚吗?父子?” 岑知摇头:“倒没听说过有亲缘,妖族许多种族都继承着上古血统,但只有极少数能觉醒血脉返祖,咱们这一代的妖主成纣,出身极为神秘,他并非养在先代妖王膝下有记载的子嗣,甚至在他取代先代妖王之前,谁也没听说过他的存在…他是突然冒出来的,也许是继承九尾血脉的另外一支,恰好返祖,就一举莅位妖域之主。” “应该是这样。”季文嘉也点点头:“应该只是巧合,毕竟我听说,当年妖主统御妖域时,把妖都屠了个遍,先代妖王死得那叫一个惨,要真是亲父子,哪至于这么凶残。” 阮双双和高远默默看向侯曼娥。 后院那棵还挂着人的柳树,又高、又大、又挺拔。 侯曼娥面无表情,冷冷瞪着他俩。 “…”惹不起惹不起,他俩又默默把脑袋转了回来。 “如果是记九尾血统的大妖,那就太难了。” 季文嘉很头疼:“咱们在这里用不出灵气,侯前辈这样的剑修还好,至少还有招数和剑势,乌兄那样的体修、岑前辈的音术也好,但我们这些法修,那可真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 用不出灵气、使不出法术,他们这些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修士全被困在这里。 可偏偏这里充满妖气。 岑知皱着柳眉,迟疑道:“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这个幻境怎么会困如此多人,而且被送进来的修士仍在不断增多…” 人多得简直不像被送进来的,而像是这个幻境主动在吸人—— 想到这儿,岑知自己都愣了愣。 怎么可能呢,幻境是没有生命的。 她摇头:“罢了,是我想岔了。” 她声音太小,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的几人都没听见,唯有侯曼娥注意到,听完就怔住,皱起眉若有所思。 季文嘉想到了什么,扭头问侯曼娥:“侯前辈,你们那边不是留下了几位和宫里有关系的散修,宫里那位孙姓道友还有没有消息传出来?” “没有。”侯曼娥回过神来,断然道:“那几个散修不安分,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们,没有,自从那夜宫变之后,宫里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季文嘉脸一丧,愁得眼睛下的黑眼圈都更深了:“这可怎么办啊…” 众人愁眉不展之际,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 侯曼娥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她往外望去,遥遥望见街上一队队骑着妖兽的禁卫军迅速向四面八方奔去,一边疾驰一边用力敲锣,嘴里大喊着什么;半空中飞过被人控制的巨鸟,所过之处从上面落下雪花似纷飞的纸张。 “大师姐!!” 一个法宗弟子猛地推开门,大喘着气递过来一捧纸:“外面在发公告,说新帝登基,要举办什么祭典,要所有人都去观礼!” 众人赶紧拿过宣纸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写、写着…… 乌深:“这什么鬼画符?!” 季文嘉ovo:“看、看不太懂啊。” “这是妖文。” 缘生·学识渊博·博学多才·音斋首徒岑知,清清冷冷绕过这些文盲,拿起宣纸浏览了一遍。 侯曼娥屈指一下一下叩着剑柄,问:“新帝是谁?” “说得很模糊。”岑知轻轻摇头:“只说是先帝的十三子…没有提名字。” 侯曼娥看向阮双双,阮双双掰着手指仔细回忆了一番,摇头:“师姐,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双双都说没听过,那就是真的一点消息没传出来过。 岑知继续念:“时间定在三日后戌时,王都祭坛。” 季文嘉惊讶:“祭坛?就是城东南连着郊外十万大山的那边?” 乌深挠了挠头:“那是干啥的?” “这是这里的风俗,国家大事、在祀在戎,百姓很崇尚祭祀,每年冬宴后都要举办祭祀大典,之前荣王和郭司空闹得不可开交,极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争议主持祭祀的人选。” 高远分析说:“看这个情况,很大可能是郭司空得到了那头凶兽的助力、以迅雷之势绞杀了荣王,扶持新帝做傀儡,正巧要举办祭祀大典,就出来安定人心的。” 记“那还好。”季文嘉松口气:“虽然计划完蛋了,但接下来王都应该会有段安定日子,我们可以再从长计议。” 乌深咬牙:“奶奶的,就不信这狗屁幻境能困俺们一辈子!” 侯曼娥眯了眯眼,又听见楼下大堂的喧嚣:“怎么了?” 阮双双哒哒跑出去望了一眼,远远有声音传进来:“没什么,又是京兆府的人来盘问情况了,我去楼下看看。” 众人神色淡定,自从宫里开始全城抓捕荣王残余党羽,京兆府隔三差五来一回。 过一会儿,阮双双又哒哒跑上来,手里端着五六个碟子的瓜子和花生米,边跑边抱怨:“又问掌柜是谁家里几口人什么时候来的,天天就是那几个问题,说了八百遍了下次来还转着圈问,烦死个人——大家快吃啊!” 阮双双超热情:“刚出炉的,我们师姐就爱嗑瓜子,不嗑瓜子就打人,所以我们法宗小厨房炒的瓜子特别好吃,大家都来尝尝,千万别客气,走的时候也多带点走。” “……” 岑知季文嘉几人:“???” “…阮—双—双——” “楼下的账房不能没有我!师姐我先走了有事儿将来再说哈!” 侯曼娥看着阮双双夺路而逃噔噔下楼去了,冷笑一声,反手在盘子里抓了把瓜子。 岑知季文嘉:“…”所以确实爱嗑瓜子是吗。 高远一如既往老妈子一样站出来,含着憨厚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大家都尝尝,别客气。” 季文嘉讪笑:“好的好的,不客气不客气。” 乌深大笑着抓了把瓜子,连声说好吃,岑知也捏了几枚,斯斯文文地吃着,突然对侯曼娥说:“侯道友和我原本想象得不太一样。” 侯曼娥靠坐在窗边咔嚓咔嚓嗑瓜子,吐出一口瓜子皮,抬起眼皮。 相由心生,她有那样一张美艳到锋利的脸,可眼睛里写满的却不是欲望,而是明亮,连野心都带着一种堂堂灼灼的劲气。 真是奇妙。 侯曼娥看着岑知,半响冷不丁说:“我听许多人说,你们缘生音斋会看相?” 岑知泰然:“音斋修音道、勘命律,若说看相,更该问万净禅刹才是。” 两个人静静对视一会儿。 岑知清冷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好吧,老实说,我是有一点好奇,也许道友愿意为我解惑。” 侯曼娥也笑了。 她侧过头,看着窗外晴空万里,这些天都是好天气。 “有机会吧。” 侯曼娥说:“等我心情好的那一天,也许我会告诉你。” 岑知看着她有些冷漠的脸。 等她心情好的那天 ——所以她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过是吗? 哪怕在笑、在骂人、在揍师妹、在嗑瓜子……在做一切正常的事。 可那都不算心情好。 岑知捏了捏掌心的琴丝,愈发好奇了。 那一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 宫城,太和殿。 林然扒在门上。 五体投门,扒得很认真。 “…我越看越觉得你真不适合玛丽苏文。” 天一客观点评:“我认识记隔壁一个系统,它那边有个女主叫祁大海,我觉得你适合去她的剧情里和她肩并肩。” 林然有气无力:“什么剧情,反派虐恋?女强争霸?” 天一:“不,那是个无脑智障沙雕文。” 林然:“…” “她叫祁大海,是个牲口。”天一看了看她这个姿势:“你可以叫林蜘蛛,你俩一起去不当人。” “…”林然扁着嘴从门板流淌下来,流淌到椅子上。 天一简直快瞎了眼。 “他已经关了我九天了!” 林然流下心酸的泪水:“到底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自从那天宫变,她就被成纣圈在这里。 “你不要这么悲观。”天一安慰她:“你要想,他虽然关着你,但他也关着自己,你看他,这九天里也就今天出去了一会儿,平时不都是在屋里和你一起躺尸。” 林然大声:“那是因为他宅!” 成纣是个宅狐,自从进了太和殿,不去上朝不去管事,就天天窝在床上睡大觉,林然被迫和他同吃同住、生生睡了九天的软塌。 林然:“而且他只是懒得出去,实际想出去就出去,他今天就出去了!他出去为什么不敢带我一起?一定是因为——” 天一:“因为他出去的时候,你还在睡觉。” 林然:“…” 天一:“睡得肚皮都翻出来了。” “——算了算了。”林然尴尬:“我们还是聊回怎么出去的话题吧。” “行啊。”天一说:“呐,他回来了,你去抱他大腿求他,他就带你出去了。” 天一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 妖主标志性的黑袍出现在门外,冷淡看着诡异姿势摊在椅子上的林然。 林然:“…” 林然咳咳咳着站起来。 “妖主陛下,您好。”林然礼貌说:“针对您最近无理由囚|禁我人身自由一事,我要对您提出一些严肃的抗议。” 妖主拢着袖子,漫不经心走进来,袍尾划过门槛,绕过林然时,像绵延开的黑水。 林然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没办法,打不过人家,只好试图和他讲道理:“我说真的!别人养鸡——不!我让红尾巴养鸡,连鸡都要遛的,你天天把我关起来,我会自闭的,我如果自闭,我的血就会变苦,我的血一苦,你喝着就会不快乐…巴拉巴拉…拉巴拉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林然说得口干舌燥,义正辞严总结:“我需要出去!” 妖主眼皮都不带夹她一下。 林然出离愤怒了。 “我跟你讲,我也是有脾气的。” 林然微微扬起了一点嗓门:“如果你再不给我点自由,我就——” 妖主突然转过身,低柔道:“你就怎样?” 林然对上他猩红森凉的兽瞳。 林然:“…我就也不会跪下来求你的。” 天一冷笑,它就知道。 妖主瞥了瞥她,狭长的眼,眼风轻而凉,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漠然与懒怠。 林然怀疑他在嘲笑她。 “走。” “好的没问题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 天一:“呵呵。”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然直到被一群宫女围住,才意识到今天为什么妖主这么好说话。 原来今天是他主持祭祀大典的日子。 怪不得呢,宅狐出街,还要把她栓上。 …算了,不管什么原因,能出去透透气也行。 但是—— “等等!”林然指着宫人们捧着的衣服,脸色逐渐惊恐:“我为什么要穿这个?” 那是一整套的宫装,外敞黑底绣金丝银线,大红色的内敛罩衫,金玉钗的凤凰衔着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一整串估计能把人脖子坠弯的红珊瑚玛瑙朝珠…… 这都是啥?都是个啥? 这是从古偶大女主剧组女帝登基现场搬过来的吧?! 林然看着妖主那一身黑得没有一丝装饰的袍子,神色复杂:“…陛下,我真是没看出来你的品味这么奢华。” 妖主坐在不远处的春塌——对,就是林然每天睡觉的地方(林然敢怒不敢言)——像是正在出神,听见声音掀起一点眼皮,言简意赅:“穿。” “…我穿是可以穿。” 林然额角轻轻跳了一下,指向旁边一件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裘。 是的,狐裘。 一头狐妖给她拿狐裘穿 ——这就离了个大谱! “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然诚恳说:“但您看着它,就不觉得毛疼吗?” 天一默默蹲下了。 它等着看林然被暴打——老实说,居然还有那么点期待。 妖主淡淡看了她一眼。 “我给你半个时辰。” 他说:“半个时辰后,这里一个人也不会留。” 林然觉得他的“留”不是单纯留下的意思。 她抢过衣服,扭头就往内室跑。 宫人们人仰马翻往屋里追:“娘娘!”“娘娘朝珠断了——”“娘娘那狐裘不能折!” “你们别过来!” “你们等在这儿,我自己穿里面的,你们帮我套一下外套就行…” “…好吧,也得帮我再梳个头…” 妖主偏过头去,半阖起眼继续养神。 天一遗憾地站起来。 这样居然都不搞她,啧,令人失望。 盘龙金博山炉冒着袅袅青烟,鹅梨沉香带着一丝天然清甜的果香,渐渐溢满整座大殿。 青烟渐渐细了,一颗香丸将将燃尽 ——人影跌跌撞撞冲出来。 “我怕你这个计时缺斤少两,特意提前搞好了。” 她嘴里咬着一根簪子,边跑边自己整理狐裘的袖口,然后才空出手把簪子插在头发里:“朝珠不小心扯断了,就不算了吧…还有这个。” 她从追出来的宫人手里拿过来一个幕篱,是由足足五重白透纱罗围成,网帘还缀着一圈玉流苏。 “我刚试戴了一下,太厚了。” 她小声抱怨着:“戴着连路都看不清,跟瞎了一样,就不戴了吧。” 她说完,没有听见任何回答。 她抬起头,妖主正看着她。 那种眼神,呃…… 林然后知后觉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确实没有穿反,鞋左右脚也是对的。 “记…你到底是觉得我这么穿好看?还是觉得我这么穿很奇怪。” 林然忍不住问,又迅速补充:“如果是后者的话你就不用说了。” 谁还不是个少女心呢,她只想被夸,拒绝嘲笑。 妖主站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去拿她的幕篱。 林然赶紧松手,眼睛亮亮。 她期待地看着他,很希望从他眼中看到那种“眼神一亮”“满目惊艳”“怦然心动”这种充满浪漫气息的词。 她现在当然是打不过他的,但根据她多年总结的一般规律,沉浸在爱河中的人就很容易降智,如果妖主降智的话,那她就可以—— 眼前一白,妖主把幕篱放在她头上,动作轻柔,系带垂下来。 林然心头小鹿乱撞。 这个节奏非常好,就是视线被挡住,感觉有点奇怪。 林然忍不住开口:“这样我真的看不见——” “戴好它。”妖主摸了摸她脸,慢慢说:“谁看见你的脸,我就杀了谁。” “……” 林然:“??”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太对的东西? 林然呆呆看着他,迟疑说:“这是爱而不得黑化——” “这个谁里,也包括你。” 妖主轻柔说:“谁认出你,我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林然:“…” 妖主:“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林然面无表情避开他的手:“我的小鹿死了。” 蛇精病,白白浪费她感情,莫挨宝宝! 妖主笑了一下,把手收回来。 他看着她气哼哼地把幕篱遮得密不透风,连边边角角都无比仔细塞进领子里,确保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她哪怕一片皮|肤。 这样很好。 这里不需要三山正道的剑阁嫡传弟子,也不需她做什么。 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待着。 待在他的身边。 妖主侧过身,走了几步,看着她盲人摸象一样伸着手倔强自个往前走。 宫人小心翼翼过来,搀扶着她的手臂。 妖主转过身,慢慢往外走。 “奴婢扶着娘娘。” “没关系我——等等,娘娘……是叫谁?” “叫我?” “我不是我没有!别这么叫我!” “是,娘娘小心台阶。” “……” “我不是!!” 郭司空等候在殿外,看着那可怖诡异的妖裔慢慢走来。 他身后不远处,浩浩荡荡的宫人簇拥着他那个古里古怪的爱姬——凤冠披霞,戴着厚重的幕篱,被人搀扶着走步履仍有些踉跄,边走还边絮叨着什么。 晴空的阳光照亮他半边面孔,一如既往的漠然而面无表情。 但不知是不是郭山的错觉,他觉得今天宫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森冷血气格外的淡,乃至连阳光都似乎更暖和起来。 他率领众臣躬身叩拜。 “陛下。” 林然不知道走了多久,宫人小心扶着她的袖子,把她的手放在一个什么横栏上。 “娘娘,请上辇。” 记…她这一路的唾沫算是白费了。 妖主坐在高大的辇车,看着她扭过头,像是想对宫人说什么,到底悻悻闭了嘴。 宫人扶着她一层层踏着软阶走上来,半路她踩空还踉跄了一下,进了辇车仍心有余悸伸着手摸索,宫人把她扶到他身边,她摸到他衣角。 林然弹簧一样站起来,就想往旁边挪。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肩膀,慢条斯理地用力,一点一点把她按坐回去。 “……” 猛男怒吼jpg壮汉捶胸jpg狗熊掰棒子jpg 林然缓缓咬牙。 她真的、真的好想糊他一脸啊! 林然心如死灰,死鱼一样坐在妖主旁边。 妖主抬手弹琴似的划过她幕篱的流苏,玉质流苏从他细长手指如水流过,辨不清哪个更苍白。 林然面无表情看着他,一点反应没有。 妖主看了她一会儿,有点怠惰地收回手,懒懒倚坐软塌靠背。 遥遥望着辇车上并肩的人影,郭司空神色复杂,摆了摆手。 “起程!” —— 今天万里无云,晴空正好。 今天是新年祭祀大典的日子。 王都东南角,穿过拢长的太平坊和长安坊,沿着河渠长桥一路到尽头,豁然开朗,就能听见鼎沸的人声,放眼望去,尽是浩浩荡荡拥挤成一片的人头。 平日里热闹繁华的市肆今日全都没了影儿,整个王都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全都往这边围聚,桥头站满了人、河边站满了人、河面挨挨错错飘满了等待观礼的游船,甚至连街边鳞次栉比的楼阁房顶屋檐都趴着想看得更清楚的人。 侯曼娥从来不知道这座王都能有这么多人。 “大师、师姐——” 她旁边某个不争气的二货师妹涨红了脸,努力踮着脚仰着头试图呼吸:“我—快要喘—喘不过来—来——” 侯曼娥额角开出一朵黑色十字。 侯曼娥面无表情把这个倒霉师妹踢到自己身后去。 阮双双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缩在高挑可靠的大师姐身后眼泪汪汪:“呜呜大师姐真好大师姐贴贴。” 侯曼娥:“滚。” 阮双双:“没问题这就闭嘴!” 其他人:“…” 你们法宗真是画风清奇。 高远无奈摇头,转头看向带出来的铁炎几人,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诸位道友,劳烦你们一会儿看看清楚,看那位孙道友还在不在宫人中。” 铁炎几人连连点头:“是,我们一定仔细注意着!” 面前人头攒动,侯曼娥眯着眼仔细从人群的缝隙中望去,才隐约望见那遥遥被围住恢弘祭台一角。 这时人群突然往后挤。 “往后退!退!” “快让出道路!” “肃!”“肃!” 无数禁卫军沿着中轴天门街踏马而过,喝令兴奋围观的百姓退到界限之外,让出宽阔整洁的主街。 众人听见缓缓的拉长的城门开启声,随之是让大地都在隐隐震动的踏马和巨大沉重脚步声。 有人大喊着:“来了来了!” 记 “是帝冕辇车!” 混在人群中的侯曼娥岑知季文嘉等一众人仰起头。 天门街的尽头,紧闭的宫城城门大开,恢弘的仪仗车队缓缓而来。 飘摇的双龙旗开路,白鹭车、鸾旗车,接着是方辇、小辇、金玉辂,骑着龙须马的禁卫军如黑色的洪流举着帝王金旗呼啸而过,而在万众簇拥地仪仗正中,是一座由暗青鳞巨龟拉着的黄金辇车。 那辇车高八丈有余,长如巨舟宽若垂天之鲲翼,整座辇车都由黄金浇筑,上刻盘龙云纹、雕梁画柱,晴空明媚的日光折射出灿灿金辉,宛若海面万丈金鳞浮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侯曼娥快被闪瞎了狗眼。 她不懂,这块儿的皇帝是什么土鳖审美,真就金灿灿呗,肆无忌惮制造光学污染。 她抬起手臂挡在脑门,手臂的阴影遮住了刺目的阳光,她隐约看见高高的辇车上,迎风飘动的重重纱帘里,坐着两个人影。 那是一对并肩而坐的男女,男的一身黑袍、白发披散,旁边是个穿着华丽翟衣的女人,外披雪白狐裘,戴着厚重的幕篱,完全看不清容貌和身形。 侯曼娥一扫而过,心里啧啧 ——这新帝自己邋里邋遢,给老婆倒是穿得挺好看。 青鳞巨龟匍匐着前进,每一步就在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帝冕辇车缓缓驶过,所过之处,百姓纷纷如深秋倒伏的麦子跪拜俯首,高呼万岁。 阮双双直接蹲下,对她招手欢快说:“师姐快蹲,人这么多看不出来的。” 侯曼娥正要放下手—— “叮铃铃。” 黯淡的、褪色的细长金色手镯,在她手腕间,轻轻地晃,像是被风吹动的金线,发出细微的哼吟。 那声音太轻了。 “师姐?” 侯曼娥往四周望,望见无数低垂的人头,望见无数张兴奋的脸。 “大师姐?师姐你咋了?!” 她缓缓移动着眼珠,神经质地打量着一张张模糊的脸,不是,不是,这个也不是,还不是…… 突然,莫名所以、毫无缘由、没有任何根据地… 她的目光转向来时的方向。 高高的黄金辇车上,纱帘迎风翻动。 “叮铃铃~” ——女人端坐在那里,黑底金纹凤袍,雪白的狐裘遮住体态的轮廓,玉流白纱的幕篱,隔绝了所有视线。 “大师姐你怎么了?” “大师姐你快蹲下!有人注意到你了!” 已经准备蹲下的季文嘉好奇地看过来,岑知偏过头来,看着定定站在那里的侯曼娥,清淡的秀眉微蹙。 “叮铃铃~叮铃铃~” ——看不清她的身形,更看不见她的脸。 ——她不会穿那样的衣服。 ——她更不会许多年许多年故意不出现,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给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当老婆。 “叮铃铃~” 记 侯曼娥想,那是谁呢?她怎么会认识呢? “……” ——她像离弦的飞矢冲了出去 “师姐!!” “大师姐!”“不可!”“侯道友——” “林然!!” “林然!!!” 是谁带着哭腔吼得撕心裂肺: “林然你他妈混账王八蛋——”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林然耳朵快要聋掉了。 上百万人聚在一起,一起高呼万岁是什么体验 答:谢邀,人在车上,左耳失聪,右耳也快了。 林然又回想起了春节逛庙会被群众汪洋大海淹没的恐惧。 林然耳朵嗡嗡作响,她偏过头,隔着厚重的幕篱,瞅了瞅妖主。 妖主倚着软塌,手撑额头,闭着眼。 虽然他基本天天都是一个死人表情吧,但是距林然的观察,他心情不好、和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细微的不同的 ——比如他现在,就是一脸心情特别特别不好的样子。 据说妖的感知格外敏|感,听觉什么的大概也比人敏锐很多…… 林然有点幸灾乐祸。 然后她突然听见有谁叫她的名字。 “你叫我?”林然犹疑问天一:“还是我幻听了?我好像听见谁叫我。” 天一没有说话。 林然往窗边侧了侧。 “林然——” 她手腕戴了许多许多年的细银镯突然发烫,在轻轻地连绵地震动。 像是快把嗓子撕裂的女声,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林然!林然!” “——你个王八蛋!!” “你混蛋!林然!林然你个混账王八蛋你听见了吗——” “林然!我日你大爷!!” “林然——” “……” 林然难得有点呆呆的。 “……哦。” 好半响,她慢吞吞地、低低地对天一说:“不是叫我的,是骂我的。” 天一冷笑。 那声音转眼被淹没在浩浩荡荡的万岁声中。 妖主缓缓睁开眼,血眸潮|湿,氲着森而冷的暗流。 林然一脸若无其事,宽袖下的手握紧,指甲叩进掌心的肉里。 “…我听见,一个声音。” 妖主慢慢偏过头,晦凉的眼风瞥过她,语气轻柔:“你猜,她在叫谁?” “我不猜。” 林然一脸冷静:“我脑子向来不好使,智力低于水平线,你不要问我。” 妖主静静看着她,眼神像剔骨的刀,剥开她的帷帐,沿着她的面皮一寸寸刮过。 林然不知道妖主是不是真的会杀了她。 但是她敢肯定,他绝对能杀了侯曼娥,毫无顾忌、毫不犹豫。 她不会去赌这个可能,一丝都不行。 林然抬起被繁复宽袖笼罩的手,扯开交错的领口,松敞开雪白细长的脖颈,后颈印着一个浅淡的咬痕,是他曾留下的妖纹,细细的浅青色血管,像壳中幼鸟嫩生生的脐网、像初春柳梢新开生长的幼芽。 她凑到他旁边,难得主动,甚至笑靥如花。 “陛下,喝血。” 林然一脸你我心知肚明,诚恳小声说:“都是自己人,咱们有话好商量…来,要不我先敬您一杯?” 敬一杯血吗? 天一心想,你丫还不如直接趴下去抱住人家大腿哭呢。 记妖主懒懒淡淡看着她,好半天,才在林然期待的眼神中握住她脖颈。 微长的指甲在她颈线勾了勾,漫不经心的,在林然以为他打算划开她血管开吃的时候,他却只是摸了摸,顺着她肩膀一路往下滑,握住她手腕。 林然手下意识往回缩 ——却被他猛地攥紧。 两个人四目相对,僵持了一会儿。 妖主静静看着她。 林然咬了咬牙,到底泄了气。 妖主的手像钢筋铁铸的镣铐,死死梏住她手腕,慢条斯理把她的手从华丽的宽袖中拉出来。 半节小臂暴露在空气中,伸展开柔韧而纤细的线条,腕骨圈着一只细细的银镯,靠近肘间软肉的地方还松松缀着一串绿色种子串成的手串,衬得柔软细肉如雪一样白。 妖主神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似嗤非冷。 他竟然对她笑了一下,甚至破天荒地很轻柔地问她:“你师父放你出来前,没教过你,当断则断吗?” 林然并不奇怪他早知道自己是江无涯的弟子。 “没有。” 她淡淡说:“教也没有用,我这个人,生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你瞧,谁会像她这样骂自己,还一脸平静坦然。 她知道不该如此,但丝毫不想改、更不准备改。 妖主凝视她很久。 细长冰凉的手指握着她手腕,漫不经心地捏了捏。 林然以为他会直接把自己的‘一线牵’和手串捏碎。 但好一会儿,她的手镯还好好戴在她手腕。 林然难得有点发愣,抬起眼狐疑看他。 她的眼睛这样明亮,清冽得像水、像一闪而逝的剑芒,又浮动着天然柔软的弧光。 谁能对上这样的目光? 也许江无涯也心软了。 妖主捏着她手腕,像是捏着幼猫后颈的软肉掂量斤两。 “不要再让我看见。” 他淡淡说:“谁看见,我会杀了谁。” 林然呆住了。 他这是…让、让步了? “呃…好。”她呆呆点头:“我会收好…我摘了收起来。” 妖主眼神慢慢从她脸上收回,手也收回来。 林然小心把两个手串都褪下来,塞进怀里,嘱咐天一:“你帮我把它们屏蔽掉吧。” 天一懒懒说着‘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但到底还是用自己的气息帮她隔绝掉。 一线牵没了动静,绿手串也黯淡下来。 林然忍不住隔着衣服摸了一下,才赶紧把手臂塞回袖子里。 她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见什么。 妖主似乎隐约看见她袖子深处、手肘更往上的手臂内侧一闪而过什么花纹。 他眯了眯眼,又伸手要把她手臂拉出来,她已经靠到他旁边往里的位置,急匆匆整理领子,小声请求:“好像快下车了,你帮我挡着点,我整理一下衣服。” 妖主的手顿了顿,凉凉垂眼看她。 “…等我回去给你喝。”林然有点不情不愿,扁着嘴说:“算我欠你一次。” 暴|君陛下的手下留情大发慈悲,太难得了 ——也不知记道回去得干她多少血,只求别把她吸|干。 妖主看了看她。 她身上气息清冽干净,活蹦乱跳,不会是走火入魔,也没有修炼那些魔功妖法。 他到底收回了手,没有强行去看她手臂里面刻着什么。 他靠坐回软塌闭目养神,任由她缩在旁边仓鼠似的悉悉索索整领子理袖口,还特意把幕篱又系紧了一圈。 辇车逐渐停下,林然听见一声重钟似的沉响,随即辇车缓缓往前倾斜。 宫人从外面拉开门。 林然看见一座无比恢弘的广场,比一整座坊市还要大,按照天圆地方的规格建造,最中央是一座金色的大鼎,大鼎四周立着许多根巨大的立柱,广场边缘按乾坤八卦设了八座气派的封门,此时八个方向的禁门全都敞开,早已等待多时的百姓轰然涌进来,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像无数汇入大海的洪流。 辇车停在距离广场十几米之上的高处,一条宽阔的红毯从门开始铺满白玉阶,往上一直延伸到九重基座铸成的高台。 看了看那高高的台阶,林然可自觉地向宫人伸出手。 宫人却惶恐低下头,往后退让开路。 林然:“…?” 妖主站了起来。 林然认真思考赖在这里不走的可能性。 她真的很怕自己一路滚下去,那太丢人了。 妖主绕过她要走了,林然模模糊糊看见,赶紧追上去,差点撞上他后背:“陛下,带我一下吧。” 她悄咪揪住他袖子的一角。 妖主偏头睨了她一眼,林然装死。 妖主轻嗤一声,倒没有甩开她,回过头慢慢往前走。 禁卫军已经驻扎在整座基台,到处是飘扬的金色帝旗,无数宫人撑着仪仗簇拥在他们前后,林然目之所及,尽是如云的华盖旌旗。 所有宫人禁卫都离她们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敢来扶她,她只好硬着头皮一直牵着妖主的衣角走。 她老觉得下一秒就会被他踹开,变成一颗球圆润地滚下去。 直到平平安安走到最上层的观景台,林然都有点不敢置信 ——妖主居然真就给她牵了一路,他居然真的没有把她踹下去。 “…救命之恩真就这么有用?”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忍不住小声问天一:“你觉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就是他咳咳对我有意思?” 天一暗自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你是觉得他除了馋你的血,还馋你的身子?” 林然有点不好意思:“咳咳你好直白,其实我的意思是那种纯洁——”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天一冷酷无情:“他吸你这么多次血,你见他硬过吗?” 林然:“…” 天一:“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 林然卑微:“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天一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这个傻蛋。 成功被天一打击的林然再次心如止水,以至于再次追上妖主的时候,整个人心平气和到让妖主侧了侧目。 林然转过头,一双死鱼眼对上记他。 无数玛丽苏小世界告诉我们,一个不会因爱降智的反派,就是没有价值的反派! 本着收益效率原则,林然决定放弃在他身上浪费表情。 妖主看了她一会儿,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懒散靠躺到铺满绒毛的软塌上,撑着头。 “过来。” 他闭着眼,声音低哑:“枕在我膝上。” 林然:“……” 林然:“???” —— 季文嘉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帝冕辇车往这边来,他正打算蹲在人群中混过去,就看见北辰法宗那位侯师姐侯首徒,突然疯了似的冲出来,怒吼着喊一个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惊呆了。 乌深冲出去就要拉她,金阳罗堂首徒那比妖兽还强壮的大掌拽住她的手臂,却硬是被她反拽得一个踉跄,差点被她一起拽出去。 岑知直接甩出琴丝,织成天罗地网死死缠住她身体,乌深再次扑过去,怒吼着硬是凭借着全身的力气生生把她压倒在地。 “俺个乖乖的!” 乌深大喊:“侯道友,你疯了魔啊,这突然咋个回事儿,吓死个人啊!” 恰好帝冕辇车驶过,数以千万的人同时下跪高呼万岁,浩大的声势淹没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才没有被禁军发现。 季文嘉这才恍惚回过神来,看见被压在地上的侯曼娥。 她全身被琴丝缠紧,四肢被乌深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死死按在地上,她趴在地上,脸侧在一边,浑身都在颤抖。 季文嘉正要说什么,看见她的脸,呆住了。 她在哭。 这个爽朗的、冷艳的,爱嗑瓜子爱骂人,听说后院挂了一树得罪过她的仇人的女人;这个风姿绝艳名满天下,城府颇深又心有成算的焰侯;这个盖压群雄享誉九州未来将执掌三山的北辰法宗首徒,趴在那里,流着眼泪在哭 ——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哭得狼狈极了。 “王八蛋…” 她骂着,边骂边哭,边哭边骂:“你居然敢装不认识我…你居然敢不理我……你他妈——我日你妈的——” “你个臭傻逼!!” 她嚎啕大哭,一下一下捶着地:“…你凭什么不理我,你凭什么不回来,你凭什么让我等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个王八蛋!王八蛋!!” “…” “……” 没有人敢说话。 他们人都傻了。 乌深额角冒汗:“这…这……” “大师姐!”阮双双冲上去,手足无措跪地上看着她:“大师姐,大师姐…” 周围许多人奇怪地看过来,看见这古怪的一幕,纷纷议论起来。 岑知走过来,冷淡地对周围人点头:“不好意思,我妹妹刚遇见抛家弃子的负心汉了。” 围观群众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乌深季文嘉几人:“……” 见吃瓜群众渐渐散开,岑知对乌深说:“你放开她吧,我绑着她,她不会发疯了。” 乌深赶快松开,特意跑远点,跑到季文嘉旁边。 他一脸心有余悸拍了拍记胸口,对季文嘉小声说:“好家伙,女人就是可怕,平时看着正正常常的,突然来这么一下,差点没给俺整地上——那劲儿冲的,比俺上次打的狗熊还凶!” 季文嘉:“……” 人群散开,侯曼娥的哭声渐渐小了,无论是岑知说话,还是乌深松手,她一直没有吭声,好像是终于冷静下来。 哭声倒是小了,也不骂了,就趴在那里闷不吭声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岑知冷静擦着手心被琴丝勒出来的血,半响,低头对侯曼娥说:“那天我问你那个问题,你说等你心情好的时候给我解惑,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侯曼娥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有点冷有点凶地看着她。 “我只有一个问题。” 岑知慢条斯理:“那你今天心情好吗?” 侯曼娥:“……” “好了,你也不用回答了。” 岑知冷冷淡淡地说:“别在这儿当怨妇了,爬起来,我们得去看祭祀大典。” 侯曼娥一下子就炸了:“谁他妈是怨妇!!” 岑知瞥她一眼:“那个姑娘坐在新帝身边,说不定明天就成皇后了。” “…”侯曼娥闷不吭声爬起来。 气归气骂归骂,就算把人吊起来打,她也得先把那个王八蛋抓回来再说!!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 林然很久没有说话。 “…请等一下。” 她隔着纱帘用尾指扣了扣耳朵,迟疑着:“您刚才是说话了吗?” 妖主仍闭着眼,只是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过来。” 林然又没有说话。 她的表情大概介于‘天崩地裂’和‘三观稀碎’之间。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我觉得,也许你还可以再考虑一下。” 好半响,林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嘴,她委婉试图暗示:“毕竟我们也不是那么地熟,这是一个讲究距离感的时代,我们…” “我不想睁开眼。” 妖主抵着额头,淡淡说:“你也不会希望我睁开眼,再仔细与你说第三遍。” 林然麻溜踩脱了鞋,哒哒跳上了软塌。 软塌铺着厚厚的狐毛,一踩上简直要陷进柔软的绒毛里,林然没忍住踩了两下,雪白罗袜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翕动声。 妖主手指压了压轻微跳动的太阳穴。 林然没有注意到,她只盯着妖主不那么标准的坐姿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在与他保持传统安全男女距离的基础上枕到他膝盖上。 “我要严肃地再问你一遍。”林然严肃脸问天一:“你确定他对我不感兴趣、不能把我怎么样对吧?” 天一言简意赅:“他不行。” …妥了,那就没问题了。 “我要躺了啊。”林然强调:“是你主动要求的啊,你不能把我踹下去啊。” 妖主根本懒得搭理她。 林然慢慢磨蹭到他旁边,看他并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跪下,用手指比了比角度,然后缓缓弯下腰,用拆炸|弹的谨慎态度磨磨唧唧慢慢吞吞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他膝盖上。 整个过程可谓精准对接、严丝合缝。 林然侧躺着,脸朝着他,努力隔着幕篱谨慎关注他的表情 ——如果他要蹬她,她要第一时间跳起来就跑。 妖主终于睁开眼,赤色的妖瞳视线垂落,落在她身上。 他神色有些倦怠又不耐的慵懒,颧骨深刻,眼窝太深,唇色又红得太艳。 妖主:“转过去。” 林然:“…哦。” 林然死鱼眼转了一圈,背对着他。 她深黑赤金的裙裾像花一样绽开,枕在他膝头,幕篱柔白的纱帘垂在他腿上,背对着他,纤细的身段被翟衣厚重的布料包裹,只有交领露出一线皙白的肩颈,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颈上细细的血管,像青叶脆弱柔嫩的脉络,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她看着是如此脆弱,像扬起颈的鸟,他不需要用力就能一手将她捏碎。 林然枕在妖主膝上,背对着他 ——说实话,硌得要命。 很难想象人能瘦成这样,宽大的黑袍下,简直是一具皮包骨的骷髅架子。 他森凸的膝盖骨硌着她的侧脸,她忍了又忍,感觉自己脸颊都得被硌红了,到底没忍住,悄悄往后面挪了挪,把脸枕在他相对柔软的腿上。 记 反正他不行。 然后她感觉自己背后抚上一只手。 那手太冰冷,冷到隔着厚厚的衣服,都似乎传递过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凉意。 冰凉的手指像摸猫一样,慢条斯理顺着她背脊往上探入她戴着的幕篱里,像剥开蚌的贝肉,从层层白纱里摘掉她簪着的发钗、散开悉心梳好的发髻。 她的头发散出来,垂了他满腿。 林然:“…” 闹这么半天,就是想玩她的头发啊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玩她的头呢! 广场已经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嘈杂鼎沸,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站在最一卷金黄的圣旨,对着广场大声读着。 林然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了听,是那种特别繁复晦涩的专业术语,应该大概意思就是今年年份不好发生了各种乱事儿,新帝登基了,特意来举办祭祀,把天地的气运都聚集过来,保佑江山永固百姓太平。 郭司空洋洋洒洒一念小半个时辰,林然都被念得困了。 尤其妖主还在后面玩她头发,力道不轻不重,能从头皮一路撸到发尾,不知道是不是平时撸自己比较多,撸毛手法精湛到离谱… 林然自觉有一个顽强的灵魂,只是略显遗憾的是,她的身体抵抗意志就不太够顽强。 天一冷眼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傻蛋的眼神从死鱼眼愤怒眼呆滞眼睡眼惺忪,眼皮子越耷越下、越耷越下… “咣!” 林然一个激灵,醒了。 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嘴巴,干的。 她还有点不放心,又悄悄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妖主膝盖的袍子。 也是干的。 哦,那就没事了。 林然又放心地躺回去。 看完全程的天一:“……” 就离谱,这傻蛋就他妈离谱! 她都小睡一觉、醒来又悉悉索索半天,妖主就跟瞎了聋了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不紧不慢顺她的头发,林然也真是佛了,两眼无神躺着,一边脸颊硌得麻了,下巴抵着他腿换了个方向,继续两眼无神发呆。 好在一声重钟响后,郭司空终于是念完了,典礼进入下一个流程。 然后九列禁军分别从基台两边出来,抬着各式各样的妖兽,有大有小,看模样是类似于鸡鸭牛羊那样的祭祀品。 百姓们瞬间躁动起来。 禁军们将那些妖兽一一按在大鼎周围的立柱上,那柱子很是古怪,当妖兽被按在上面时,柱子表面浮起流波般瑰丽的色彩,然后一道道彩线如链突兀浮现紧紧拴住妖兽的全身,那些妖兽疯狂地挣扎,不乏实力强大的嘶吼声震天响,但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每队禁军走出一个最为高大强壮的汉子,手里举着半人高的镰刀,大喝一声划开妖兽的腿,鲜血滚滚涌出来,涌进地面深达半米的凹槽中流淌,空气中瞬间浮动着一种腥浓的血气。 百姓们有记些兴奋地高呼着。 割开祭品的血,那些禁军停下了动作,百姓们也安静下来。 一片古怪的安静中,郭司空捧着一个碗缓缓走过来。 郭司空迈上九重基台,抬起头,就看见新帝有些懒散地靠着软塌,那个宠姬百无聊赖地枕在他膝头,柔软雪白的长发散在他腿上,他漫不经心把玩着,细长的尾指一下一下沿着她后脊摩挲。 到了祭台上都忘不了女人,当着整个王都百姓的面公然与爱姬厮混,果然是没受过教养的杂种,这样的怪物为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郭司空心中有些鄙夷、但更多是恐惧,他不敢再多看,恭顺地跪在妖主脚边: “陛下,请赐圣血。” 那是一个琉璃碗,晶莹剔透,在夕阳下折射出朦胧瑰美的光晕。 妖主看了看那个碗。 林然突然转过了身,他手心握着的头发落了下去。 她面向他,微微撑起身,长发披散在身后,看着他。 妖主抬起手,没有接宫人恭敬呈上的匕|首,细长指甲抵住苍白的手心,慢条斯理地划开。 血一下子涌出来。 郭司空赶紧要捧着碗去接,却看见新帝突然抓住那女人的手,染着血的指甲又猛地划开她的手心。 女人没有躲。 “……” 他的手指是凉的、指甲是凉的,以至于被划开的伤口,那一瞬间都凉得感受不到疼痛。 鲜红的液体像水一样流淌出来。 林然愣愣看着手心缓缓蔓延开的血,像是在发神,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好似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妖主看见她眼中渐渐浮现的奇异的光彩。 他攥住她的手,伤口肆无忌惮地拉扯撕裂,他的血淌过她的掌心,交|融的血顺着她雪白的手臂蜿蜒,大颗大颗坠进琉璃碗里。 那一瞬间,郭司空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像莫大的黑暗笼罩而来要将他吞噬。 他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也许是从新帝唇角古怪的弧度,也许是从女人那雪白皮|肉上艳得太刺目的血。 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满了。 “呵。” 郭司空听见新帝低笑了一声。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暴虐的可怖的男人这样的笑。 “真有意思。” 他看见新帝捏住女人的下巴,那么低而轻柔地说:“林然,你真有意思。” ——原来她叫林然。 郭司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的基台,他的思维仿佛凝固,像一只提线木偶,再一次有意识时,他正端着碗,站在大鼎前。 牲畜的血已经流干,整座广场中央的祭盘符文都淌满了血,大鼎被浸泡在望不见底的深浓血水中,嗡嗡地震动。 往年都是如此,都是如此的,这明明该是正常的。 郭司空的手在颤抖,剧烈地颤抖,可他的面记容是呆滞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翻转碗,将最后这一碗血倒进鼎里。 “……” 林然望着那大鼎。 片刻的沉寂后—— 她看着一道恢弘的血柱倏然冲向天空,像裂天的剑、像劈开天的巨斧。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许多事,想起遇见的许多人,想起很多张脸。 她真的走过太漫长的路了。 她曾以为她一切都好、一切如初,可她其实早已经被磨平了鲜活、磨平了棱角,磨得失去了爱和恨的能力,蹑手蹑脚、迷茫辗转、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以为她不用力去干涉、不使劲去强求,她以为随波逐流,他们至少可以活下去。 可是小辛死在那么冷的夜。 他穿着那么艳丽的锦袍,握着那把桃花似的剑,那样似怨似哀似痛的一张脸,最后却笑得娇气又美丽。 血从他后背溢开,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叫她走。 他就那么死了。 他就那么死了。 她该怎么去忘记他的笑、他的血,忘记师父转身走向漫天火海的背影。 青州已经湮没为尘埃,接下来还会是谁? 接下来会是师父、会是师兄、会是侯曼娥,会是白珠珠、会是陆知州、会是云长清,甚至会是元景烁、会是楚如瑶,会是她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会是千万亿万的人、所有的人,会是整个沧澜九州。 深海之下,一次鲸落,可以维持一片海底半个世纪的生机。 一个沧澜的坠落,可以哺育成千上万个成熟或不成熟的世界,可以成就亿万万生灵的新生 那是位面的规律,是寰宇的法则 ——可她该怎么舍得? 她该怎么去舍得?!! 这漫长的无可计数的旅途,她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开始,走过过去、走到现在、走到终途。 她什么都没有地来,但走的时候,至少可以留下什么。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去争取什么。 至少这最后一次—— 林然遥遥望着祭台,想,她要不择手段去抓住她想留住的东西!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 岑知顺着人潮往前走。 围观祭祀大典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人头,她们需要挤进广场的大门,然后努力往前挤,起码挤到一个能看清帝台和祭台的地方。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当然,作为缘生音斋的大师姐、清冷如仙的“三叹朱弦”,岑知是不必亲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 乌深自告奋勇拍起胸膛:“俺在前面开路,给你们占地方去。” 季文嘉也默默举起手,小声说:“我和乌兄一起。” 乌深对他投去赞赏的一瞥。 季文嘉加快脚步走到乌深旁边,仿佛脱离了龙潭虎穴,瞬间松口气,乌深一把揽住他肩膀。 乌深有些激动:“兄弟!” 季文嘉更激动:“大哥!” “俺早就说过,女人都老可怕了。” 乌深一脸心有余悸,粗糙的大嗓门努力压低声音:“这些女修,平时看着人模人样的,一激动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吓死个人,俺们可得离远点。” “还是大哥您看得透彻。” 季文嘉深感赞同,沉痛说:“我以前师兄就说过,不要靠近女修,会变得不幸,那时我不信,还是我太天真,幸好幸好,幸好咱们跑得快。” 两个人对视一眼。 “兄弟!” “大哥!” 岑知淡淡看着前面金阳罗堂首徒和无极谷三席高高兴兴勾肩搭背在一起。 九门光棍门派排行榜第二和第三,果然名不虚传。 岑知回过头,瞥一眼给她们女修声望造成巨大损失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步履沉重、脸色阴沉,捏着赤莲剑的手咔咔作响,每走一步,浑身都散发出浓郁的黑化之气,吓得周围一圈法宗弟子瑟瑟发抖安静如鸡,所过之处百姓纷纷惊恐后退,让出一个优美的真空圆圈地带。 岑知对那个辇车上的女人更加好奇了 ——抛妻弃子之威,竟恐怖如斯。 “那个姑娘是谁?” 岑知问:“我听你叫她什么然。” 侯曼娥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几乎是扯破喉咙喊的,嗓门尖得让岑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魔音贯耳,即使她一个音斋首徒,也愣是没能听出那到底喊得是什么名字。 侯曼娥显然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还没回过神来,她抬起头,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她姓傻叫傻叉,字二愣子,是个混账垃圾王八犊子!” 听见的其他人:“…” “岑师姐,你别问了。” 侯曼娥第一忠心狗腿子、刚才抖成鹌鹑不敢吭声的阮双双立刻重新上线,叹一口气,深沉说:“那是一个让我们大师姐痛彻心扉的名字。” 侯曼娥对她投射一个充满杀意的眼神。 “…痛到恼羞成怒时,连对异父异母的亲生师妹都要狠下杀手灭口…呜,这就是白月光嘛,呜呜。” 阮双双被师姐的绝情深深伤害了,不免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捂住嘴,给了岑知一个更深沉的眼神:“岑师姐,你懂了吧。” 岑知看了看她们,点头。 她明白了,北辰法宗确实脑子有坑。 法宗看样子已经废了记,如果这一届万仞剑阁的首徒也不是个正经人的话,那只能祈祷一下玄天宗那位姓元的新刀首是个正常人了 ——毕竟三山总不能一个门面也拿不出来。 ——实在没有门,门板也得杵一个。 侯曼娥一巴掌把嘤嘤假哭的阮双双糊到高远身后,面无表情对岑知说:“走吧。” 如果她没有眼睛亮得快发光的话,岑知是相信她的冷静的。 托围绕在周圈小师弟小师妹们使了吃奶力气的福,她们到底挤进了广场,乌深季文嘉遥遥向她们招手:“这边这边。” 于是小师弟师妹们继续使出吃奶劲儿,岑知和侯曼娥顺顺利利衣不染尘走到乌深他们旁边。 “这个位置好,祭台和帝台都能看见。” 铁炎对侯曼娥岑知她们大献殷勤:“前辈们那边要是挤,可以往我们这边来来。” “道友客气了。” 高远知道侯曼娥现在心情亢奋无暇搭理,微笑着自然接过话题,和颜悦色问铁炎:“铁道友,你确定没有再看见那位孙道友吗?” “…我确定!”铁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眼神闪过一丝恐惧:“我把所有人都仔细看了一遍,都没有她…孙梨她很可能陨落了。” 高远沉吟不语。 他们在宫里最后的线索断掉了。 岑知瞥了一眼与法宗清奇画风迥异得分外靠谱的高远。 将他都送过来辅佐,看来法宗真的很认可这位首徒。 然后她肩膀就被拍一下。 备受认可的侯首徒用狗熊捶胸的力气使劲儿拍她肩膀:“咱俩换个位置,我这边看不清帝台了。” 岑知冷静地抬起头,望了望帝台那边:“我建议你不要换,你看了不一定能保持镇定。” 侯曼娥:“我现在很镇定,镇定到心平气和心如死灰心想事成!” “……”岑知看了看她额角一根根跳得欢快的青筋,终于还是让开了位置。 “乌道友。” 岑知说:“得麻烦你过来一下。” 乌深呆了呆,往这边探了探头,犹豫着从季文嘉身边离开,挪到这边来,就见岑知目光定定盯着侯曼娥,双手摊开,手心琴丝闪烁着萤光。 “岑道友?”乌深不解:“你叫俺干啥?” 岑知淡淡说:“乌道友,请做好准备。” “??”乌深一脸懵逼:“啥?做啥准备?” 侯曼娥迅速蹿到岑知的位置,咬着唇抻着脖子往那边张望。 凭借她超过55的敏锐视力,她看见高大恢弘的帝台,九重基石上,无数宫人簇拥着,旌旗华盖遮掩下,铺满绒毯的软榻上有一个全身黑袍的男人,和一个戴着白色幕篱的女人。 黑袍男坐着,幕篱女躺着。 黑袍男在摸幕篱女的头发。 幕篱女枕在黑袍男腿上。 “……” 空气中死一样的沉默。 乌深:“卧槽——!!” 乌深再次扑倒疯狗一样要冲出去的侯曼娥的时候,心情比他第一次挨淬体挨雷劈时候还要崩溃。 女修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岑知缠住侯曼娥的手肘:“我说了不建议你换,你执迷不悟。” 记“谁准他的脏手摸她的头!” 侯曼娥双目赤红陷入狂躁模式,狂暴怒吼:“他还叫她枕腿上!枕腿上?!哪来的贱人臭不要脸勾引我家阿然,敲他妈不要脸唔唔唔——” 岑知用琴丝封住了侯曼娥的嘴,礼貌对周围惊恐的人群点头:“抱歉,今天忘吃药了。” 周围人露出恍然的神色,纷纷表示理解,还有人提醒:“下次关好了别随便放出来啊。” 高远:“…” 虽然但是,到底还要给他们大师姐泼多少脏水。 乌深烫脚似的跑走了,躲在季文嘉身后坚决不再冒头,岑知冷静把侯曼娥捆成个乌龟,才把她拉起来:“恢复正常了你就点个头。” 侯曼娥用力点头。 岑知理智观察她几秒,这才把她嘴上的琴弦收回来。 侯曼娥用力深呼吸,呼吸呼吸……呼吸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 “…瘦得麻杆似的丑逼,黑得像块碳!还是少白头!眼珠子还是红的!!” 侯曼娥死死瞪着帝台,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我就是不能理解!她是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家伙?是瞎了吗?回来要什么男人没有?要几个男人没有?啊?非跟这个丑逼鬼混——” 岑知遥遥望着帝台上那慵懒倚靠软榻、漫不经心摸着膝头美人长发的新帝,不知道侯曼娥是怎么昧着良心说话的。 岑知也曾以为这位新帝是郭司空扶上位的傀儡,但是当亲眼看见他,她就再没有这个念头了。 琴丝在她掌心缠绕,她素手捻动,越捻越快。 她闭上眼,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音弦细微地呼应。 命弦的世界中,人和物尽数抽离为斑驳的色彩和线条。 岑知看见恍若有形的音波无声无息浮过广场、浮向九重基台、向帝王华盖飘去—— ——下一瞬她眼前变成铺天盖地的血色。 岑知猛地睁开眼,捂住嘴,正接住一口喷出的血。 侯曼娥充满怨念的咬牙切齿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 岑知捂住嘴,低低地咳嗽,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她的眼神残余着震撼。 “…怎么会有这样的命弦?” 岑知喃喃说:“这样凶的命,这么可怕的力量…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侯曼娥皱眉:“你发现了什么?” 侯曼娥再次望向帝台,这一次脑子终于能冷静下来,她努力不往林然瞅,就盯着新帝仔细打量。 她承认她有泄愤的成分,新帝卖相当然没有她说得那么差,反而恰恰相反,以侯曼娥在沧澜界见遍俊男美女的挑剔眼光来看,即使瘦到脱相,都能看出异常优秀的底子,从眉骨到下巴的骨头轮廓形态挑不出一点毛病,肤色苍白,眼窝深深,深红的瞳孔,眼睛拉长的弧度,有一种森冷近乎雍容的华美…… ……咦? 侯曼娥越看越觉得哪里古怪:“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 —— 林然正在恍神,就被捏着下巴转了过去。 妖主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眼神记看着她。 “林然。”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指腹柔和地摩挲。 林然被迫抬起下巴,隔着幕篱的纱,静静与他对视。 妖主轻柔问她:“你敢杀人吗?” 林然望着他,冷静说:“我敢。” “你敢杀很多人吗?” 林然沉默了一下,轻轻说:“我敢。” “你敢被千夫所指,被视为魔头,被三山九门正道除名,被整个九州追杀?” 妖主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低垂的妖眸像一个蛊|惑又冰冷的漩涡:“你敢被所有人恨吗?” 她敢吗? 林然想,她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敢。” 她说:“我,什么都敢。” 妖主没有说话。 他静静凝视着她,隔着帷帐、隔着她秀丽的面庞、她的皮|肉和骨骼,凝视着里面那个柔和又疯狂的灵魂。 他忽然笑了。 “真有意思。” 他抚摸她脸颊,冰冷的手指笼住她半个脖颈,按在她后颈那个浅淡的妖纹上。 他靠近她,额头抵着她的,吐息也是凉的。 “真有意思。” 他低柔地笑:“你们万仞剑阁,尽出疯子。” 林然蹙眉,有些冷淡地避开他的呼吸,然后就忽然僵住。 她像一只断翼的鸟儿落入他怀里。 压在她后颈细长的手掌移到她肩膀,女人无力低垂的头枕在他胸口,黑金华丽裙裾飘逸地盛放。 妖主环着她,缓缓往后倚靠软榻,倚坐在九重帝台之上,五条狐尾如蛇从黑袍下伸出,他漫漫望着远方,神色淡而莫测。 大鼎爆出冲天的血柱,撕裂开天幕,整个天空瞬间被染成血一样的红色,又如同被摔碎的拼图蜿蜒出无数裂痕,从那些裂痕中,陡然射|出无数光影径直投向大地。 祭台中央所有立柱开始浮动出绚烂的色彩,立柱绑着的祭品牲畜迅速化为飞灰。 鲜血顺着大地流淌,蔓延的血河中,象征幽冥绝境的紫色紫晶花一朵朵娇艳地绽放。 血河蔓延过所有人脚下,整个广场一瞬呆滞的死寂后,瞬间爆发出惊天的尖叫,所有人疯狂尖叫着后退,大部分人都顺利退开,但有些人却被鲜血扯住脚整个人跌进血水里。 狐尾漫不经心地摇晃,妖主淡淡望着这一幕,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 从广场四面八方突然被扯出许多人,那些被血河缠住的人,像被一只无形巨掌从人群中生生拽出来,甩到天空,然后倏然融化为血水,如同漫天的血雨倾洒。 紫晶花被鲜血浇得愈发娇艳欲滴,深黑的粘稠的液体从根部溢出来,整朵紫晶花倏然化为一团漆黑有如怪物的阴影,似人似兽、非人非兽,一团又一团,活物般扭曲着,朝着帝台的方向匍匐在血河中。 妖主笑了一下 “去吧。” 妖主说:“抓住所有沧澜修士。” …… 侯曼娥觉得自己有些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 “…我靠。” 记侯曼娥盯着帝台上白发黑袍的男人,好半响,缓缓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妖主?!” 是那个曾在燕州斩妖台,隔着通灵镜惊鸿一瞥的神经病反派大boss妖主成纣吗?! 她印象太他妈深刻了!这男的凶残到差点把整个斩妖台给屠了!也就因为他搞事情,害得林然没有能回来!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跟林然一副不正当关系的鬼混样子?难道他们俩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林然就是为了他不回来? 侯曼娥脑子大功率运转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就感觉肩膀被重重压下。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 是岑知! “走!”这个一直冷淡自若的音斋首徒失态地低吼:“走!!我们离开这儿!!” 侯曼娥猛地皱起眉。 她还来不及开口,就看见一道可怖的血柱从祭台中央冲向天空。 整个天空瞬间变成腥浓的血红色,天空如同被打破的瓷器皲裂出无数裂痕。 侯曼娥震惊看着从那些裂痕中射|下来一道道流光,其中一个离她不过十几里的距离,于是她清晰看见那流光中包裹着的一个身着道袍的修士,手里还拿着法器,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像一颗流星,轰然砸翻远处一座楼阁,震起滚滚浓烟。 鲜血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漫过所有人脚下。 “侯前辈!!侯前辈救我——” 侯曼娥听见凄厉的男声,她呆呆回过头,看见铁炎被鲜血卷着在血河中翻滚,他满脸哀求向她伸出手,下一瞬却整个人腾空而起,被狠狠甩在天空中。 他像一个熔化的雪人,倏然融化为血水,无数血水从天空泼洒,像一场泼天的血雨。 鲜血滴在她脸上,滴答滴答,坠在她脚下。 侯曼娥呆呆站在那里,呆呆望着眼前恍若人间地狱的一幕。 这是什么? 这都是什么? “大师姐!!” 阮双双尖锐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 侯曼娥眼神骤然清明。 她环顾四周,怒吼着发出尖利得不似人的声音:“跑!!所有法宗弟子丢掉身份腰牌!跟着人群跑!” “音斋弟子聚在一起跑!!” “各宗弟子紧跟师兄姐!散修与周围人结伴不能落单!” “这血河不会阻碍凡人!追不上的就往人群里跑!” 乌深怒吼着将双臂狠狠砸在地上,大地震出一道裂痕,生生从血河中砸出一条路来:“往这边来!” “我来开路!” 侯曼娥拔|出赤莲剑,整个人如同一道燃烧的火焰冲出去,所过之处血河被炙烧沸腾干涸。 “跟着大师姐!” 无数人追在她身后,跌倒、惨叫、哭泣,咒骂,像惊翅逃窜的鸟,像燃烧的阿鼻地狱。 侯曼娥眼底红得冒血。 她在奔跑,竭尽所能地奔跑。 跑着跑着,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咬牙往身后投去遥遥的一瞥。 血河之上,帝台之上,黑袍的帝王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怀中美人静静侧枕在胸膛,雪白幕篱遮住她面庞。 ——林然 记 ——林然!!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侯曼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来的。 她在最前面开路,赤莲剑剑锋所指,生生从血河中劈出一条路来。 疯狂奔逃的人群在面前逐渐散开,身后的人渐渐变少,血河从脚下渐渐消失。 但更可怕的东西却在穷追不舍。 “砰——” 一个师妹重重跌倒在地上,她死死咬着唇没有叫,只跌倒时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周围弟子赶紧伸手要拉她起来,阮双双回过头,一把把她扛起来,反身就接着跑。 “阮师姐…” “闭嘴。” 空气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呼吸,像是要把肺胀破那样重重地呼吸。 可是力气总是会用尽的。 第二个力竭的弟子跌倒在地上,旁边人自发把他扶起来扛着跑,但很快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侯曼娥听见身后不断响起的闷哼和跌跌撞撞的奔跑声,她更听见周围越来越安静,人越来越少,许多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血河从脚下彻底消失。 侯曼娥停住脚。 “大师姐?” 阮双双大喘着气:“怎么了?” 侯曼娥转过身,看见满头大汗的阮双双、旁边神色沉凝的高远和岑知,她再往远处看,看见许许多多的修士,大多是法宗弟子和音斋弟子,也有很多其他宗派弟子和散修。 “乌深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们不能都聚在一起。” 岑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不断喘着气,神色却冷静:“我们现在仍然太醒目了,我们得再分散跑。” 高远低声说:“大家快撑不住了。” 侯曼娥也看见了,她一停下,许多人误以为安全了可以休息,直接软倒在地上。 侯曼娥环视一圈,看着岑知:“咱们身后有东西在追,你听见了吗?” “泼天血海,妖主成纣。” 岑知深深呼吸:“我能从命弦看见,他先以妖兽祭祀,又杀那些命格凶暴阴损的修士,他用他们的血和怨念滋养紫晶花,生生从血河中催生出那些怪物。” 除了血怪,还有这个人间界守卫王都的禁军。 他们都遵奉妖主的意志,要把她们赶尽杀绝。 “既然你都明白,那我就放心了。” 侯曼娥点点头,赤莲剑锋指了指满地的人,对岑知说:“你带她们走,我来殿后。” 岑知愣住了。 “不行!!” 阮双双尖叫:“我不同意!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和岑师姐带着大家走,我去殿——” “我来。” 一直沉默的高远淡淡说:“我是奉掌门之命辅佐法宗首徒的辅臣,这是我的使命。” 侯曼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猛地拔剑一剑横在他脖颈。 所有人都呆住。 “我没有时间和你废话。” 侯曼娥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在是我的辅臣之前,你先是法宗的师兄!如果你不能保护|法宗的弟子,那我就现在杀了你,让双双接替你担下这份责任;如果记双双也不行,那我就再杀了双双,直到有一个人可以保护他们活着离开。” 高远怔怔看着她,看见她眼中刺目的亮光,像滚滚烈焰在澎湃地燃烧。 这一刻,高远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掌门与诸长老在云天秘境后,放弃了宗中诸多早已成名的天才,义无反顾择她为首徒。 她骨子里有股蛮荒的狠,让她像野草一样生长、像狼一样扑杀,在绝境中爆发出令人折服的力量。 他不能拦她,他也拦不下她。 侯曼娥收回剑,与岑知对视一眼,岑知深深望着她,沉声:“我活着,但凡一个音斋弟子活着,就会保你法宗弟子无恙。” “最好如此。” 侯曼娥对她咧嘴一笑:“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她握着剑,转身朝着来时的路。 阮双双哭喊着大师姐要扑过来,被高远一把攥住,法宗弟子叫着她的名字,许多人惊恐茫然望着她,可谁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她听见岑知冷断的声音:“我们走!” 那些哭喊尖叫在她身后渐渐远去,侯曼娥慢慢往前走,转过几条路口,在一个巷子深处停下。 禁卫军如沉沉阴云从路口压迫而来,血河重新铺到她脚下,黑色扭曲的怪物鬼魅般无声地飘摇。 侯曼娥望着他们。 她的手臂酸胀,袖子的布料下,凸|起的青筋已经遍布整个肩膀。 但是没关系。 她转了一下手腕,赤莲剑划过一个火红的半圆剑光 ——她冲了上去 铁甲被劈裂,鲜血在喷溅,血河缠住她的脚踝,又被她狠狠蹬开。 她狠狠划开一只血怪的躯体,在它咆哮着分崩离析的同时,她的肩膀被一只利爪贯穿。 侯曼娥突然哭出来。 她好疼。 可是她的心更疼。 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才有这重生的一世,才有了那些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是她也不想让阮双双死、不想让高远死,不想让那些傻缺二货师弟妹们死,不想让法宗成为三山正道的耻辱,不想让别人说:你瞧,这要是剑阁和玄天宗的首徒在,肯定大不一样。 她好享受、爱骂人爱打架,她自私、自卑又自傲,她不想死,她死都不愿意比别人差。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真正懂她。 可是那个人,放任别人来杀她。 “林然!” 她身体重重晃了晃,跪倒在地,手里的剑杵在地上。 她的血顺着全身伤口往下流,阴湿了她跪的地方。 一个血怪蠕动着过来,漆黑细长的爪子掐住她手臂,要把她拽走。 “林然。” 侯曼娥喃喃:“你说你会对我好的。” 你这个骗子。 你混蛋!! 手臂传来强力的拉扯,侯曼娥被拽得一个踉跄—— 一道寒光乍现。 怪物细长的手臂倏然折断,它茫然看着自己断臂跌在地上。 下一瞬,手臂上粘稠的黑色如碎光消散,留下一只散发着淡记淡斑驳光彩的透明手臂,有如水中气泡消失,随后消失的是它的身体。 无数黑光从那些怪物身上闪烁着飘散,汇聚成一缕一缕黑光,飘向巷子口。 侯曼娥怔怔抬起头,巷口出现一道清劲的身影。 青年着玄衣,面覆银甲,眼睛深黑淡漠。 他慢慢走来,背脊如剑峭拔,夕阳从他身边斜斜打下一片沉默阴影。 空气一片死寂。 他抬起头,望来的目光清淡沉静,窄瘦锁骨间坠着一个小小的戟形吊饰,轻轻地摇晃。 —— “这海城府邸修得可真不错。” 陆知州扶着水榭的栏杆,望见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啧一声:“雍州主下这样大的手笔,也不知之前就在这北冥筹谋了多久。” “北冥海如今声名鹊起,府邸修得大些正方便。” 裴周:“如今不就派上了用场。” “可不是,幽冥绝境现世,又有那么个摸不清来历的‘神气’,不说各州府宗派,连三山九门不都来了大半。” 陆知州摊开一只手握了握,笑:“你别说,那神气真的有效,我觉得我这些天打坐起来神清气爽,似乎连境界都松动了许多。” 裴周神色也有些动容,点点头:“我也如此。” 他们两个月前进入的北冥海,这几天陆陆续续地出来,在幻境中或多或少都吸收了神气,效果不一,但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好处。 “你们又在这里墨迹什么。” 有点骄蛮的声音响起来,白珠珠用手遮着脑门,抱怨说:“这里好晒,不是要去吃宴吗,快点走啊,吃完了赶紧回去,人这么多吵死了。” 今天有三山的方舟停泊,雍州主特意广邀仍留在海城的各宗各家修士做宴,裴周陆知州他们作为珫州大族子弟,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不好拒绝,就来赴宴了。 听见白珠珠的话,陆知州与裴周对视一眼,陆知州不怀好意说:“怎么会,我看今天明明阳光正合适、人也刚刚好,只是有些人心里有事儿,所以什么好也瞧不得,一心着急回去。” 裴周忍不住抵拳笑。 白珠珠顿时瞪着贺知州:“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意思。” 陆知州吹了个口哨:“有些人哦,在一块儿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在一块儿了,就天天嘴里心里念叨,跟个小媳妇似的。” “你瞎说!你别污蔑我!!” 白珠珠一下子炸了,小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我就是正常地担心一下好吗?明明是一块儿进去的,为什么我们都出来了就她没出来?这难道不奇怪吗?亏大家也一起结伴了这么久,你们就一点不担心吗?你们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呢?还有心思来这里吃宴?吃吃吃吃个屁屁!” 陆知州和裴周沉默看着她。 “虽然但是。”陆知州:“我好像还没说是谁哦。” 白珠珠:“……” “陆!知!州!” 白珠珠恼羞成怒追过来打他,陆知州哈哈大笑着往前跑,裴周喊着:“珠珠,珠珠别追了。” “真该把你这样子给她看看。” 陆知州边跑边回头笑:“你可别操心了,你林姐姐厉害得很,我看就算北冥海翻了,她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 “你还说!!” 记“呦,好热闹啊。” 轻佻的笑声从对面传来,陆知州停住脚,脸上嬉笑的神色淡了下去。 裴周快步上前,自然地把白珠珠挡在身后,与陆知州并肩看着对面一队走来的人。 “裴公子,陆公子,这许多年没个消息,我还当你们是死在哪儿了,想着要不要去珫州祭拜祭拜。”为首的一个华服青年打量着两人,眼神又往后移到白珠珠身上,笑得很是轻佻恶意:“还有白小姐,多年未见,还是这么活泼美丽啊~” “我当是谁,一张口就让人讨厌,原来是你啊,陶泰。” 白珠珠被裴周挡在身后,马上探出脑袋不甘示弱地冷笑:“怎么样,我就是这么青春美丽!毕竟不像你,五体不勤身娇体弱,说不定哪天逛青楼的时候就马上风死了。” “……” 所有人一时都没了声。 陶泰整个人呆住了,他不敢置信看着白珠珠:“你、你说什么?” 白珠珠:“我说你好好活着,别死了!” 陶泰:“…” 陆知州幸灾乐祸。 姓陶的还当白珠珠是当年那个一逗就气急红脸上头的傻姑娘,根本不知道白珠珠这些年跟着林然都学了什么——别的不说,气死人的本事尽得真传。 “你你你咳咳——” 陶泰没想到以前特别好欺负的白珠珠一张嘴就这么虎,被噎得直咳嗽,想骂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敢骂,指着白珠珠直翻白眼。 虽然看见老对头陶泰吃瘪很解气,但裴周觉得白珠珠一个女孩子当众这么说太不像话,他瞪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对面一道冷冷的声音:“一个年轻女子,大庭广众谈论男子私事而丝毫不以为耻,珫州白氏的教养未免叫人称奇。” 裴周抬头看去,见陶泰身边站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相貌端正甚至称得上英俊,只是神情不苟言笑,看着人的眼神隐含着一种倨傲的打量,身形偏瘦,整个人的气质显出一种古板刻薄又不通人情的冷漠。 裴周眼神在他肩膀转了转,那里静静盘着的一只两掌大小的双翼小兽,通体灰棕色,似蟒似蛟,足下生四爪,此时正闭着眼睡觉。 “这位又是谁啊?” 陆知州拉住眼睛一瞪又要开骂的白珠珠,似笑非笑说:“这位大庭广众对着一个年轻女修指手画脚的道友,又是哪家的教养啊?” 青年冷冷看着他,陶泰强压住咳嗽,赶紧说:“你说话别阴阳怪气的,这位可是天照灵苑的首徒邬项英邬师兄。” 天照灵苑,九门之一,擅御兽、通妖兽魔怪百道,个中至强者甚至可以操纵兽潮,若单以战力论,就算在九门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禹州陶氏这是要抱天照灵苑的大腿? 陆知州与裴周对视一眼。 裴周随即开口,语气温和但坚决:“珠珠年纪小,陶道友曾屡次恶意戏谑我等,她气急了说话是偶尔有些出格,但这也是我们与陶道友多年的恩怨,邬师兄贵为九门首徒,对着一个年轻姑娘斤斤计较、上升到指责教养,未免有些过了,请邬师兄向我世妹道歉。” 邬项英神色一直冷冷的,微抬着下巴,却没想到裴周他们不仅不退让、反而敢这样明面与自己顶撞,眯了眯眼。 记“…好个珫州裴氏、陆氏。” 邬项英阴郁盯着他们一会儿,冷笑着转身:“邬某平生不会道歉,且待来日方长吧。” “哈,你们居然得罪了邬师兄。” 陶泰幸灾乐祸看了陆知州几人一眼,赶紧追上去:“邬师兄、邬师兄且等我——” 白珠珠咬着唇:“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的事,别瞎想。” 陆知州摸了摸她的头,对裴周说:“我之前就隐约听说,天照灵苑的首徒性情古板刻薄、颇为小气,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裴周叹道:“他八成是为了三山而来,法宗前些日子已入幽冥,也不知这次来的是万仞剑阁还是玄天宗。” “无论谁来,都与我们关系不大。” 陆知州笑着揽过他肩膀,对白珠珠招手:“走了走了,咱们看戏去!” 裴周摇了摇头。 几人一路沿着长廊,路上汇集的人越来越多,但闻一阵隐约莲香,面前出现一座典雅水榭,水榭下灌满清泉灵水,满池莲花盛放。 水榭一座莲花状长亭,此刻长亭中已经高朋满座,宾客分左右两列而坐,之前见过的邬项英坐在左侧第一席位,正举着酒杯向正中两人示意。 席位中央坐着一身锦袍、形貌冷峻威严的雍州主崇宗明;他身侧端坐着一个少女,着锦绣流云仙裙,乌鬓如云,覆面的薄纱遮不住倾国倾城的轮廓,一双含着秋水似的眼眸柔柔楚楚,葱削般纤白手指端着一只酒樽,正笑盈盈与邬项英敬酒。 此时的邬项英已经没了刚才对裴周白珠珠几人横眉冷对,神色颇为和缓,先敬了雍州主一下,又回了少女一礼,慢慢饮着酒水。 看见那少女,裴周步子顿了顿。 陆知州心头暗叹一声,都不敢去看白珠珠脸色,暗暗踹了他一脚,大步向前向崇宗明拱手:“晚辈珫州陆知州、裴周、白珠珠,见过前辈。” 白珠珠面无表情拱手,裴周回过神来收回视线,跟着弯腰行礼。 崇宗明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落座,旁边蔚绣莹却忽然弯眼一笑,轻声细语:“早听说珫州人杰地灵,看诸位的风貌,绣莹似乎已经略知一二了。” 陆知州心头无比怪异,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笑盈盈看着他们,好似没发现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直白地夸人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对面桌邬项英冷笑一声:“人杰地灵自然好,就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陆知州看见,这位温柔圣洁名声在外的圣灵仙子轻轻叹一口气,一双美眸似有些无奈地看着邬项英,半是亲昵半是撒娇:“邬师兄,您的脾气也太坏了些。” 邬项英被这么一嗔,没有生气,反而像是被捧了一下,脸色愈加和缓,对着她拱了拱手,虽然态度仍是不阴不阳的,但居然真没再说什么。 陆知州:“……”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位圣灵仙子处处风流韵事、石榴裙下折腰者无数了。 陆知州观察了一下崇宗明的脸色,发现这位雍州主神色如常,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发现蠢蠢欲戴的绿帽子。 简直奇了!这俩人,女的神奇,男的也神奇! 陆知州正想再看,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低呼声。 他看见对面的邬项英突然站起来,隐含着敌意的目光紧紧望记着一个方向。 原本笑盈盈的蔚绣莹脸色微微一变,举着酒杯的手猛地捏紧,连一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的崇宗明都眯了眯眼。 陆知州扭头看去。 他看见一个冰雪似的人,一把冰雪似的剑。 白衣胜雪,踏地生冰尖,清冽的凤鸣划破长空,凤凰华美的翅翼扇动浮风万里,飘逸的翎羽从半空亲昵垂落她肩头。 ——剑阁有双绝,冰雪化仙、君子寒剑。 “是凤鸣。” 邬项英微微咬牙:“凤鸣祁山,剑阁楚如瑶!”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流走的血一并带走了体温。 侯曼娥感觉眼皮越来越重。 她恍恍惚惚看见无数黑光卷成风迎向巷口那古怪的青年,那些追逐她的怪物像被扒了皮的气泡倏然湮没成尘埃,禁卫军把对准她的戟尖转向青年,队列整齐如同森冷的潮水冲杀上去。 甲胄、奔跑的腿、挥舞的手臂在她余光中如皮影戏的影子迅速晃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子重新恢复了寂静。 一个玉瓶咕噜噜滚到她手边。 “把药吃了。” 青年的声音沉而清冷,他仍是那样冷冷淡淡站在巷口,身上没有一滴血,也没有走近的意思:“我会送你与他们汇合。” 侯曼娥没有吭声,青年见状,也不再开口。 好半响,侯曼娥终于伸手去够玉瓶,她粗暴地扯开瓶塞,对着瓶口把一整瓶的药都灌进嘴里,咕嘟咕嘟地吞咽着,血水从脸上的伤口到嘴边,她胡乱抹了一把,把玉瓶扔开。 她杵着剑爬起来,空着的手直接从手腕用力褪下不知何时已经不再震动的金色细镯,狠狠扔在地上,跨过它快步向着青年走去。 晏凌望了一眼那淌在泥血里的金镯,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侯曼娥跟在他身后,闷不吭声走了十几步。 晏凌突然听见她骂了一声,骂得特别脏。 他顿住脚,侧身看见她闷头折返,找到那个金镯,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把它捡起来,用袖口擦干净上面的污浊,重新收到怀里。 侯曼娥面无表情走来,在越过他身边时,冷不丁说:“之前在福临楼的时候,我就撞见过你,你早就进来了,对吧,隐君客。” 她眼眸下移,移动他的脖颈,那里一根细绳坠着一个小戟似的装饰。 在穿越之前,她曾在百无聊赖翻本书时看见过对它的描述。 “黑渊重瞳眸,碧血镇魂戟,镇九州魑魅魍魉,一戟动四方。” 侯曼娥冷笑:“或者我该问,你的龙渊君子剑呢,晏凌?” 死一样的沉默。 晏凌侧过脸,神色竟没有多少震惊,侧脸显出一种沉静的冷漠。 “你也许知道什么。” 晏凌淡淡说:“但一切到此为止,你最好不要多想、更不必再多说出口。” 侯曼娥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 “你就不想问问我,我还知道什么?”侯曼娥有点玩味说:“你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秘闻的?你就不好奇吗?你救我一次,只要你敢问,我就敢回答,算报答你。” 晏凌看见她眼底奇异的神采,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疯戾的狠劲儿。 所以他最开始就不想让林然与她走得太近,招惹太偏执的人,就像刀尖跳舞,总是不知是福是祸。 但林然从不会听他的,她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 晏凌道:“她也该告诉过你,让你保持缄默。” 侯曼娥脸色骤变:“别跟我提她!” 晏凌看了看她,神色淡淡。 “别人不了解她,那你呢?她如果想杀你,你记也活不到今日。” 晏凌说:“她在保护你、保护你们。” 否则她也不会用手串牵着他,用那样柔软清亮的眼神,絮絮叨叨催他,要他一定来这里 ——无论如何,在这座魑魅魍魉横行的王都,他这个黑渊之主,总是可以为她们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不是,还能是怎样?难道你告诉我她是被成纣囚|禁了,无能为力?” 侯曼娥冷笑:“这样的鬼话你信吗,她那个狗德行我还不知道,看着温温和和的,骨头比谁都硬,否则当年云天秘境也不会和雾都君撕成那个鬼样子!她那时才不过筑基,都敢杀瀛舟,现在你跟我说她怕妖主,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林然是什么样的人,这天底下谁能强|迫她?谁能强|迫她?! “我就是死活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干嘛,她疯了吗?脑子有问题?哈,总不会真是为爱降智爱上那个神经病妖主——” 侯曼娥突然一愣:“她不会真的喜欢…” 晏凌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有点冷。 “你看我有什么用。” 侯曼娥半点不憷,冷笑:“有本事你去把她抢回来,把她抢回来,你也能像那个神经病光明正大抱着她摸她头发,让她枕在你胸口睡觉!” 晏凌转身就走。 侯曼娥咬咬牙,把斗篷拉上去遮住面容,紧跟在他身后。 王都兵荒马乱,一路上到处是慌乱奔逃的人群,各家各户都紧闭门户,不时能看见纵马疾驰而过的禁卫军,隐隐可见远处市坊升起的滚滚浓烟,也不知道是哪里着火了。 他们沿着小巷子走,一路走到福临楼前,侯曼娥正要出去,晏凌突然轻喝:“等等,里面不对。” 侯曼娥一愣。 老旧的三层小楼静静伫立在阴影里,门窗紧闭,里面黑漆漆一片,看着和她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你是说里面藏着人?”侯曼娥打量着,皱眉:“他们怎么会发现这里?” 晏凌不语,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修长手掌一擦,那枯枝竟凭空燃烧起黑火来。 他径自把枯枝朝着酒楼扔去。 刹那间,整座福临楼燃起熊熊黑火,黑火中传出可怖的不似人的凄吼声,侯曼娥眼看着一具具细长扭曲的怪影在火光中浮现,眨眼融化为细碎的黑光,此时楼后巷子里突然冲出来许多禁军,怒吼着:“是谁?”“搜!”“一定就在附近,搜!” 侯曼娥咬牙。 她明白了,一定是前些日子那些禁军搜索荣王余党的时候挨家挨户盘问,就已经怀疑她这里了,如今想来个瓮中捉鳖 ——这场局竟那么早就开始了?! “这里不可久留。” 晏凌淡淡捻去手指的泥土:“你们其他据点在哪里?” 黑暗中,清冷月色笼罩着他,侯曼娥看着那些黑色碎光随着风吹来,无声无息融进他脚下的影子里。 侯曼娥指着他脚下:“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晏凌看了她一眼,道:“这是魂魄。” 侯曼娥努力搜刮着自己脑中残存的知识。 “传说生灵死后,亡魂中的执念与记忆堕入幽冥,魂魄则进入黑渊。” 晏凌没有回答,只转过身:“走吧。” 侯曼娥站在那里:“我们打不过成纣,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 记“我们得有外援。” 晏凌转过头,看见她出奇冷静的表情。 侯曼娥直勾勾盯着他:“她让你过来,一定是知道你有什么本事吧。” 晏凌神色冷淡,淡淡转身。 “已经有了。” —— 蔚绣莹预想过无数种她见到楚如瑶的场景。 但她绝没想到,这竟然是这么一个人。 像冰尖的雪落下,凤鸣带着缭绕的余音。 少女领着几个剑阁弟子大步而来。 双十风华的年纪,绝艳倾城的面容,她的气质和她手中长剑一样锋利又冰冷,有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又兼具名门世宗的端正威严,当你对上她的眼睛,任何人都会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剑客,一个纯粹的剑客,心无旁骛,为剑而生、为剑而亡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女主,未来扛起万仞剑阁和整个正道九州的剑道至尊,楚如瑶。 蔚绣莹知道,崇宗明知道,邬项英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明里暗里投向各方的视线,全都毫无例外齐齐投向她的方向,流转着各种思绪,目不转睛、复杂各异。 “楚道友,姗姗来迟啊。” 邬项英悠悠开口,他的声线低沉,语气却总噙着一种讥讽和冷意:“到底是万仞剑阁,三山之首,所以不必将我们放在眼里。” 天空中凤凰化成虚影冲进凤鸣剑,清冷的少女握住剑柄,凛冽的目光看向他。 “邬项英。” 楚如瑶冷冷说:“你不必阴阳怪气,我来晚了,是宗里突然传来了消息、事出有因。” “什么缘由?”邬项英薄薄的嘴唇掀起来:“是你们剑阁首徒‘游历’了许久还没有消息,幽冥绝境现世这样的大事,都迫不得要你这个掌门二弟子出来撑场面。” “邬项英,我劝你慎言。” 楚如瑶面庞染上冰冷的色彩:“这是我剑阁私事,我师兄如何、我师长如何,容不得你在这里嚼舌根。” 邬项英冷笑:“你剑阁如此大的威风,我哪里敢。” 两人势如水火、剑拔弩张,带动气氛都紧张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分心,都紧紧觑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再没有人看蔚绣莹一眼。 蔚绣莹宽袖下的手握紧。 “你确定这只是【2s】级别的世界?” 蔚绣莹质问系统:“我去的上一个【2s】的世界,女主可没有这种气质!” 她去过许多世界,从没有哪个世界的女主一出场就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蔚绣莹也不是蠢货,做过这么久的任务,她有识人的本事,看见楚如瑶的那一刻,她就心头一沉 她可以战胜任何一个虚荣、脆弱、嫉妒、贪婪、有缺点的女人,可她该怎么去战胜一把剑?战胜一把冰雪端凝的剑?! 系统划过一串电子流,波动混乱不清。 “你应该祈祷,这最好只是一个【2s】的世界。” 系统很久才冰冷地回答:“即使概率无限接记近于零,但我们从不排除世界自主升级的可能。” 蔚绣莹脸色骤然煞白。 “我们的文明从未探索到【3s】级别世界的存在,也从未有任何【3s】世界升级的相关判定或者任何线索,所有情报一片空白,但根据国科院至高机密级别预测分析,【3s】世界,将为寰宇最高等级位面,凌驾生命体一切文明的终极不可测知领域。” 系统说到这里,也陷入了沉默,它不再继续解释,只用机械音简洁说:“请宿主专注任务。” 蔚绣莹心绪惊惧交加,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身形都晃了晃。 崇宗明注意到,眼神微微一动,偏过头来已经换成关切的态度问她:“莹儿,怎么了?” “…”蔚绣莹咬着唇,艰难朝他笑了笑:“没事,我、我只是突然头有些晕…” 崇宗明温柔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 楚如瑶不再与邬项英废话,绕开他走过来,对着崇宗明拱了拱手,清冷说:“见过雍州主。” “楚贤侄。” 崇宗明对她颔首:“不是说剑阁将与玄天宗一道来?” 楚如瑶道:“玄天宗与我宗传信,说有些杂事,新任首徒领着弟子们去了珫州历练,再转来北冥不便,这次便不来了。” 坐在下首的陆知州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玄天宗的人好端端的,怎么跑到他们珫州去了? “原来如此。” 崇宗明颔首:“我知道了,贤侄快坐,一路奔波也累了,在我这海城好好休息几日。” 楚如瑶摇头:“谢过前辈好意,只是晚辈领命而来,意在历练,无暇闲事,今日宴饮后,晚辈即携师弟妹们入幽冥,前辈的心意心领了。”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崇宗明难得有些哑口。 旁边蔚绣莹突然柔声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楚姑娘不累,其他弟子也会累,楚姑娘不如行行好,让大家歇两天,再入幽冥也不迟的。” 楚如瑶闻声看向她,再次谢绝:“谢过崇夫人好意,不必了。” 崇宗明和蔚绣莹脸色瞬间变了,其他人表情也变得古怪。 虽然有些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吧,但这么明晃晃揭出来,实在是…… “这是圣灵仙子蔚绣莹,是崇前辈夫人的义妹,并非崇夫人。”邬项英凉凉说:“楚道友才该慎言,着实叫人尴尬。” 楚如瑶皱一下眉。 “抱歉,这位道友。” 楚如瑶对蔚绣莹道了个歉,又一脸冷静对崇宗明:“晚辈一直以为只有道侣能坐于身侧,不曾想过其他,想来九州俗世的礼仪与我们不同,前辈体贴夫人,才带了义妹一路奔波。” 她再次拱手,一脸认真:“晚辈失礼了,请前辈见谅。” 崇宗明:“…” 蔚绣莹:“…” 陆知州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 “我靠…” 陆知州看了看脸色复杂的裴周和面无表情的白珠珠,两个不咋地的选项二选一,他纠结一下还是决定先哄妹妹,歪向白珠珠,小声吐槽:“她们万仞剑阁的是不是都有这种噎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你看看那两位的脸色,这就是传说中的青白红绿交相辉映吗?” 白珠珠心情仍然很不好,但看出陆知州努力在哄她开心了记,她强打起精神,哼一声:“那可不一样,林然那家伙儿是蔫坏,天然呆气死人,但这个楚师姐一看就是板硬硬的直女。” 陆知州好奇:“直女?是什么意思?” 那边崇宗明恢复过来,勉强笑:“…没事,我并未放在心上。” “前辈心胸开阔。” 楚如瑶点了点头:“那晚辈就告辞了。” 陆知州:“…” 陆知州:“不用解释了,我好像明白了。” 楚如瑶是一个剑修,就像男剑修一般都是直男,楚如瑶也是个纯粹的直女,一个比她大师兄还直的直女。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有大师兄顶着首徒,楚如瑶一直自自在在地‘直’着,一心一意为做剑阁未来第二打手…咳,剑客、剑客而努力;以至于现在虽然晏凌不在,她被迫要担负起一些首徒的责任,在师长们谆谆教诲和扭正下,她自认一直在进步,师父很欣慰,几位长老也都评价过,说她拿出去已经是人模人样的样子,但偶尔嘛,当社交变得过于复杂的时候,被虚伪的社交辞令迷惑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所以楚如瑶听见崇宗明说没事了,就理所当然认为没事了,非常自然地站起来,向崇宗明蔚绣莹及众人拱了拱手,堂而皇之就往外走,还不忘礼貌说:“多谢款待,不必送。” 众人:“……” 简直有毒!! 在楚如瑶走到门口,蔚绣莹死咬牙关,崇宗明面露阴沉,贺知州强自忍笑,邬项英微微冷笑的时候—— 一团黑光突然从楚如瑶耳边划过。 楚如瑶愣了愣,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抓住它。 黑光在她手中消散,她摊开手,看见一颗灰扑扑的石头。 小石头看上去和地上任何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差异,也没有任何灵气。 可当楚如瑶握住它,却能感受到上面隐约残存的剑气。 这是……狼烟石。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有狼烟石,她的师尊、无情峰江长老、和师兄,连她也没有。 师尊和江长老都在宗里,所以只有…… 她脸色骤变。 是大师兄!! “轰!” 远处海面骤然翻起惊天巨浪——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巨大的漩涡如擎天之柱贯穿天空与海面,大海在搅动,随着漩涡愈演愈烈,能看见整个海底突然浮现出一层流金似的金光,浮光上隐约可见无数彩色气泡般的光球,浩浩荡荡,望不穿边际。 “那是什么?!” 所有人震惊不已。 崇宗明第一次这么变了脸色。 “是封印!” 崇宗明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这海底哪来的封印?” 蔚绣莹正莫名其妙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听见系统机械声音:“检测到世界本源的波动。” “本源?” 蔚绣莹震惊:“你是说那金光底下,就有这个世界本源的碎片……这金色屏障封印着世界本源?!” 整片海面在搅动,那流金屏障表面忽然皲裂出无数裂痕,一股可怖的妖力虹吸般旋转,将周围所有大大小小的彩色气泡光球席卷过去,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看不清边际的血色光球,仿佛一座横戈万里的赤红雄峰,睥睨伫立在北冥海上。 洪流般的鲜血滚滚从光球溢出来,覆盖海底的金色屏障,将海水染成不详的红色。 所有人呆呆望着,失去了语言。 “…那是什么?” 崇宗明脸色惊疑不定,他抬手,海风凝聚成一道席卷的飓风,狠狠向着那血色光球砸去。 飓风声势浩大,但在接触到血色光球的一瞬,一种更暴虐的力量猛冲出来,赤色的五尾法相凝成一头盘踞在血色光球上的庞大凶兽,一尾猩色甩过,那咆哮的飓风如同薄纸被撕裂。 崇宗明脸色大变。 “赤尾!” 有人震惊失声:“这般妖力……是妖主!” “妖主怎么在此?!” “从没听说他离开妖域,他来北冥作甚?” “盘踞北冥海,他这是要做什么?!” 楚如瑶紧紧攥着手里的狼烟石,心里乱糟糟一片。 妖主为什么来北冥海?师兄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去哪儿了?又怎么突然被困在里面、给她狼烟石? 她该做些什么? 她该点燃狼烟石吗?可宗里现在是那个样子…江长老也… 这个时候,她还该去再打扰师尊,到那个地步了吗? “一直有传闻,北冥海底,封印着上古凶兽之首鲲鹏的尸骨。” 一片嘈杂的议论中,楚如瑶听见邬项英微凉的声音。 楚如瑶眉目一凛,猛地看向他:“我师尊说过,你们天照灵苑,当世敢称对妖兽和妖族了解第二,就再无人敢称第一。” “你不必给我们戴高帽。” 邬项英微微冷笑,他瞥过周围慌乱躁动的人群,却还是传音给她语速很快:“这是我门辛密,今日事急从权,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可再传出你剑阁。” 楚如瑶紧抿着唇:“你说。” “这一代妖主成纣是先妖王与凡人生下的孩子,虽是九尾血统,血脉却极驳杂,甚至都不堪被称为妖,只配称一句‘半妖’,但不知他修炼了什么秘法,竟然也修炼到了元婴巅峰,睥睨妖域,为当世顶尖强者。” 邬项英冷冷道:“但有所得、必有所失。妖主以半妖之躯修到如今303记40;境界,必然付出了不可想象的代价。” 楚如瑶:“什么代价?”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邬项英:“但左不过是那些,寿数、心魔、魂魄。” 楚如瑶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邬项英一时没有说话,摸了摸肩上那条仍在盘睡着的小小灰蛟。 楚如瑶不由也看向它,她知道那是邬项英契约的本命妖兽,一头蕴含上古神龙血脉的玄狰巽蛟,是天照灵苑震门之宝。 “初时我也不解,但看见那海底流金封印的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 “人欲登天,正如蛟想化龙。” 邬项英露出一个略微古怪的表情:“楚如瑶,妖主已经修炼到他所能达到的极致,他没有负累、无所顾忌,他非人非妖、也就既不在乎人也不在乎妖,如果他快要死了,你觉得接下来,他会就这么甘心地去死吗?” 一个这样的强者,濒死之前,他会做什么? 楚如瑶茫然地看着他。 半响,她神色渐渐变了 他会做什么?他敢做什么? ——他会敢去触摸天道,会敢以无可想象的手腕,悍然掀开厚重云层,只为向那头顶浩瀚苍穹投去最辽远的一瞥。 “崇前辈!!” 楚如瑶猛地转向崇宗明,猎猎目光锋利到慑人:“晚辈请您召集收拢各方英豪,立刻着人组织营救,封禁海域周围千里阻止任何人再进入幽冥。” 崇宗明回过神来,脸色难看至极,勉强打起精神:“自该如此,只是这如今情况……” 他望一眼那虹吸般翻卷海浪的血色光球,半是不甘地说:“恐怕并非我能处置的。” “晚辈明白。” 楚如瑶捏碎了狼烟石,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冷静得出奇。 她道:“剑阁已经得信,北冥必将无恙。” —— 林然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有很多张脸,熟悉的陌生的,男人的女人的,哭着的笑着的,她曾看见的,和她害怕看见的。 她仿佛看见奚辛融化成一把剑,看见师父化为飞灰,晏凌沉进万丈黑渊,碎裂的赤莲剑倒映着侯曼娥倒下时的脸,楚如瑶握着剑颤抖缓缓跪在一片废墟的剑阁山门前…… 然后她看见恢弘的祭台,冲天的血柱,淌过手臂的血,妖主唇角古怪的弧度,和最后按在她后颈的细长冰冷的手指。 林然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她目光对上金色的帷帐顶。 金黄的布料绣着九龙戏珠,纹样繁复又华贵,边角还绣着一对展翅而飞的凤凰。 这显然不是她每天睡的那个春榻。 林然想坐起来,刚动了下手臂,就觉得手臂很沉。 被子下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林然愣了一下,把手臂抽出来,就看见自己手腕锢着一个血红的镣|铐,她抬起另一只手,也有。 林然呆住了。 她一把把被子掀开,只听哗啦啦作响,她眼睁睁看着自己303记40;脚腕也被镣铐圈着,四条有她腿粗的红链直栓进床底下。 林然:“……” 林然脑子嗡的一声。 “天一!天一!” 林然大声:“这是个啥?!” “手|铐啊,没见过咋的?” 天一正在嗑瓜子,随意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呸出瓜子皮:“你昏着的时候,成纣给你圈上的。” 林然:“…” “!!你怎么这么淡定?!” 林然无比震惊:“他铐我啊!铐我啊!我怎么一睁眼,就被铐这里了?” “激动有什么用。” 天一收起瓜子,又掏出花生米一口一个:“我观察过了,这个锁链在吸你的血,吸得不多,但恰好足够压制你体内的元气,也就是说你无论有多少力量,都被自己制住,别想使出来一点……所以这还有什么办法?” “摆烂吧。”天一真诚建议:“吃不吃花生米?我这里还有榴莲和臭豆腐。” “……” 林然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它。 她从床头下来,赤脚踩在地面上,她身上厚重华丽的狐裘和翟衣都被脱去,只剩下雪白单薄的中衣。 …林然要再次感谢妖主不行,幸好他没脱她中衣,否则看见她身上的东西就完了。 地砖的冰凉传到脚心,林然望着四周熟悉的景物,慢慢往前走,走到殿中央,锁链绷紧,她就再走不动了。 林然只好又回去,坐在床边 ——毕竟床软。 她坐在床边,看着阳光透过紧闭的窗户打进大殿,渐渐西斜。 她发了一会儿呆。 手心有一点麻麻的痒,林然抬起手,看见手心被妖主划开的伤口,血痂已经掉了,只剩下一道细细的白痕,横戈过掌心的纹路。 她慢慢摸着那道白痕。 北冥海下,封印着上古鲲鹏的骸骨和沧澜世界本源的碎片。 幽冥现世,受本源碎片吸引,沉入北冥海,幽冥中大大小小的幻境得以受滋养而发育,北冥海水于是倒灌九州,无形中抽取本源碎片的力量哺育各个凡人界发展壮大。 当世界本源的力量枯竭,沧澜界陨落之时,就是诸多凡人界脱离主界、自成新世界之日。 可沧澜界偏偏出了妖主这么个疯子。 他要血祭幽冥所有幻境的力量,用她血中的元气做引子,去破开北冥海底的封印,夺取鲲鹏遗骸,释放世界本源碎片,从而强行撕裂天道禁制,倒逼沧澜灵气复苏、修界大兴。 也许他是想化神,也许他只是死前不甘地最后一赌,也许他是想救沧澜。 林然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但他们终究是殊途同归,她没有理由不帮他 ——但她也需要制衡他。 她叫了师兄过来,师兄一定会来,他来了,就一定会保护娥子她们,就别想用一个隐君客的身份与剑阁脱离关系。 王都里至少还有数位九门大宗大族的首徒和嫡系子弟,他们不会傻到任人抓,总会组织起有效率的抵抗。 外面海城中聚集着那么多人,至少那位雍州主和玛丽苏女主就不会坐看北冥海被毁,他们总会叫更有能力的人来解决此记事的…… 一切都刚刚好。 林然从纷乱思绪中抽离,换了个姿势,问天一:“我昏了几天?” 天一抠牙,懒洋洋说:“六天了。” 好家伙儿,一昏昏六天。 林然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后颈,觉得自己脑袋还能安在脖子上,真的太不容易了。 斜阳的光越来越少、大殿越来越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然终于听见拉长的推门声。 她抬起头,看见门边瘦长的黑袍,打下的阴影如同一片厚重的乌云笼罩。 妖主慢慢走进来,身后意外还跟着一个圆润的身影,一脸谄媚的笑眯眯的表情,也是林然见过的老熟人了。 “陛下慢着点~” 喜弥勒一句话恨不能转出三个弯,围在妖主身边鞍前马后:“小的给您探路,可别让这桌桌椅椅不长眼撞到您呦。” 林然:“…”味儿太冲了。 林然被呛得咳嗽两声。 喜弥勒斜眼看过来,就见那万仞剑阁的小丫头坐在床边咳嗽,赤着脚虚踩在绒垫,白发披散,脸蛋清白,雪白中衣裹着清瘦的身段,随着咳嗽,她弯了弯腰,几缕鬓发遮住脸颊,别有一种伶仃的美。 别说,外面那些凡人和修士风传她是妖姬,也不完全是扯淡。 喜弥勒弯下腰,余光瞥着他们陛下慢慢走过去,她便站起来,那双清亮的眸子定定望来,猩色的血禁链从她宽大的袖口裤腿垂下来,更衬得她身形那样清弱,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金雀,或者一弯被搅坏的水中月。 再没有比这更干净的样子了。 也再没有更让人想碾碎什么的欲|望了。 “你别锁我了吧。” 她还仰着头,在好声好气和妖主解释:“我们现在是一伙儿的,我不会坏你的事,我还会帮你,做你第一…嗯、第二狗腿子。” 妖主负着手,垂着眼打量她。 林然努力做出真挚的表情 ——真的需要很努力,天知道她有多想把链子糊他脸上。 “我还可以给你血。” 林然绞尽脑汁强调自己的价值:“我还可以帮你分担火力,只要你放开我,我战斗力还是可以的,骂名我替你担一半,我还可以——” 妖主摸上她的脸。 林然合上嘴。 她定定看着他,从他晦涩寡淡的瞳孔中,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 她真是看不明白他。 他实在是一个奇怪至极的人。 两双眼睛对视一会儿,林然冷淡地侧开脸。 这是她第三次避开他的手,她以为她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 妖主笑了笑。 他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收回手,乍一看,一点都不像个铁血残酷的暴君。 但林然绝不会小瞧他哪怕一丁点。 “穹顶天牢快塌了。” 妖主说:“江无涯快死了。” 林然猛地扭过头。 她眼中像是燃起了火,那火将她整个人烧亮。 喜弥勒不知何时匍匐在地上,浑记身颤抖着,像一粒微尘瑟瑟只想躲进不起眼的边角。 “我快死了,江无涯也快死了。” 妖主仍然在说着,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饭菜不错:“如果我们现在死了,谁能扛起九州?” 林然紧紧盯着他。 妖主转过头来,望着她一会儿,握住她脖颈,有些懒怠地贴近,鼻尖在她颈后妖纹蹭了蹭,张嘴含下一口。 林然感觉到凉意,从他的手指、他的牙齿和嘴唇,从她流淌出的泊泊的血。 “我还不打算死。” 她听见他低柔地笑了一声:“你也许也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林然闭上眼。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万仞剑阁,祁山。 千万年前,云天之主陨落不久,上古覆灭,一切归于寂灭。 后混沌初开,万物蒙昧,人魔妖兽共生、善恶阴阳不分,人族大能沧澜大尊授命于天,剑道大成,于是劈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雄峰,划山海灵脉为边境,创建万仞剑阁,广招门徒、传授无上剑道,分正邪、划百州,再次引领人族大兴,开启了沧澜时代世人逐仙的修真大潮。 所以当今的修真界自称沧澜界。 千万年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的百州已变为俗世九州,当年千百林立的宗门变成以三山九门为正统的世外修仙圣地,唯一不变的,却是祁山门前永远在春风暖阳中静静伫立的剑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一地之大、百川海纳。 祁山正门立太|祖无字剑碑,碑后立烽火台,烽火台后设三殿,正殿祁山殿议事、摆放掌门及各峰长老嫡传弟子长明灯,中殿为历代掌门师祖牌位,而后殿…… 很少有人见过后殿。 在许多坊间谣传的修真话本里,总爱把祁山后殿描写成堆积满奇珍异宝的宝库,说这里秘籍遍地、名剑成山,或者说这里藏着什么祖师爷留下的宝物,或者说镇压着什么穷凶极恶的怪兽…… 但只有进来过的人,才知道,祁山后殿什么都没有,只连着连绵不绝的远山、全年飘散着望不到边际的白雾。 阙道子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踏进了祁山后殿。 一踏进去,漫天白雾将他包裹,他往前走,一条青色石阶出现在脚下,他踏上去,步子很快,能望见远山翠绿如织的峰林、碧色飞泻的瀑布,他越走越高,渐渐的,祁山常年温暖的阳光隐没、山丛树林间鸟兽鸣叫消失,周围化作一种寂静。 云梯终于走到了尽头。 阙道子抬起头,他脚下是云雾缭绕的平台,像建在云海中的一座亭台,目之所及尽是通透清亮的白。 白雾的尽头,静静盘坐着一个人,白衣银带、云冠束发。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云雾,正能俯瞰万仞剑阁万里山川,浓淡如水墨渲染,远山的尽头,无情峰似一柄长剑直插云霄,满山桃花艳得像血,带着凶戾的紫气缭绕。 “你来了。” 他偏过头,露出一张极冷峻英挺的面孔,可眼神却是温和的。 “我的酒还有。” 他叹了口气:“但这里实在坐得我腰疼,你若是能把我的躺椅带过来,我将感激不尽。” 当然,其实他还有点想嗑瓜子,但考虑到瓜子配躺椅,对于一个剑阁长老来说,实在是过分糜|烂了,他只好暂时咽下,决定下次再说。 阙道子没有说话,沉沉看着他。 江无涯觑了他一眼,有点无奈:“你这么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明天就要死了。” “大师兄!你别开这种玩笑!”阙道子咬牙:“狼烟烽火点燃了。” 江无涯有点惊讶,想了想,他和阙道子在这里,还拿着狼烟石,只剩下一个阙道子的首徒。 江无涯问:“是晏凌?” “是如瑶。”阙道子沉声:“妖主去了记北冥海,封印全海,意图夺取海底镇压下的鲲鹏骸骨,如瑶在封禁成型前收到幽冥绝地里小凌扔出来的狼烟石,她怀疑妖主想血祭幽冥。” 江无涯沉默不语。 半响,他叹一口气:“妖主怕是撑不住了。” 成纣以半妖之身坐镇妖域数百年,安然无事,走到如今这一步,怕是真正别无他法了。 阙道子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做?要去阻止他吗?” 江无涯沉吟,缓缓说:“血祭幽冥,无论如何是逆天理、损阴德,后果祸福难料,他太激进了。” 阙道子一时没有说话,半响语气隐忍:“北冥海下镇着的那个东西,真的不能放出来吗?” 江无涯皱一下眉,抬眸看他。 “当年祖师爷剑斩鲲鹏以其骸骨镇‘元核’,给了沧澜界这么多年的太平,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沧澜灵气日益衰败,本源元气更是几近于无,别说合道飞升,连世人化神的机遇都生生剥夺。” 阙道子咬牙:“北冥海在倒灌,这穹顶天牢一天比一天不安分,害得您得天天守在这儿——” 江无涯静静看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阙道子深吸一口气。 “这世道已经糟糕至此,寻常方法根本无力回天,妖主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搏天一赌,我们又为什么不敢?” 阙道子道:“大师兄,我们就这样吧。” 江无涯神色不辨喜怒,半响,淡淡说:“就这样,就哪样?就看着北冥海里千千万的修士成为血祭的祭品?封禁一破,且先不论成纣会不会堕魔,北冥海翻,沿岸幽州和禹州的疆域,修者的府城、那些凡人的国度,能活下几个?就算成纣运气好上加好突破化神时没有堕魔,‘元核’放出来,天地灵气复苏,骤变的平衡谁来维持?但凡维持不了,就大家一起当场全死了是吧。” 阙道子嘴唇蠕动,说不出话。 半响,他带着一点意气发狠说:“那也得试一试,总比试都不试就全死了强。” 江无涯淡淡瞥他一眼,阙道子心虚地低下头。 “当年我师尊走过的后路,难道让妖主再走一遍?” 江无涯说:“我这天牢里,可再关不了第二个奚柏远了。” 阙道子就什么也不敢说了,蔫头巴脑的。 江无涯揉了揉眉心。 他头疼,真的头疼。 一个一个,没有一个省心的。 阙道子小心觑着他脸色,小声说:“要不然我去北冥海走一趟…” “你不能去。” 江无涯:“剑阁总得有人驻守。” 有些话他没说完 ——如果他撑不住死了,穹顶天牢总得有人来善后。 但这世上,能有资格阻止妖主发疯的,也没有几个。 江无涯捏着眉心,闭眼沉思。 过了一会儿,江无涯睁开眼,信手在云雾中抓了一把。 他的手修长、清劲,是一双握剑的手,轻描淡写地抓过,云雾像被剪断的细绸,轻盈落在他掌中,柔软地流淌。 裂风成帛、裁云为笺。 江无涯沉吟一下,指尖在信纸划过,写成一封信,轻轻一推,云雾化作两只雀鸟,扑闪着翅膀轻盈跳到阙道子肩头。 “你下山去,放飞它们,先去玄天宗找仲光启,他303记40;心魔若还是重到动不了手,就去万净禅刹找明镜佛尊,请他出关吧。” 江无涯轻轻叹一口气:“如果明镜去了也不行,你就来叫我。” 阙道子点点头,转身快步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大师兄从来不是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更何况明镜佛尊闭关,是为沧澜参天命,大师兄怎么会不惜请他出关? 阙道子越想越古怪,他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 他猛地转过身:“大师兄,我还——” “轰!” 平台忽然重重震了一下。 白雾瞬间被冲灭,倒悬如巨大蜂巢的可怖牢笼森光闪烁,仿佛一把裂刀血腥撕开这如仙境美好的一角,江无涯盘坐在暗与光的边界,像是镇在波涛劲浪中的一座雕塑。 阙道子瞳孔中倒映出他身上的血,无数的锁链延伸而出贯穿他全身,他浑身是血,坐在那里,脸孔魔纹如蛛丝盘绕,穹顶天牢每一次震动,那魔纹就闪烁出冰冷的猩光,又被缓缓地一点点压下进皮肤深处。 白雾重新布满高台,阙道子看见江无涯静静坐着,白衣胜雪,清俊的面庞雍容而温和。 “……” 阙道子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不像人的声音:“大师兄…” 江无涯双眸湛湛,平静看着他。 “去吧。” 江无涯温和说:“我没事,去吧。” —— 余晖向晚,疏疏落落洒过游人如织的佛道,母亲携着花龄的女儿祈求姻缘、父亲背着病弱的孩童祈求康健、渴求净化心魔的修者步履急切,有王侯将相、有凡夫走卒、有修士、有凡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有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禅声惊起了山林的鸟,骤然展翅从山底飞向山顶,俯瞰是如画卷铺展层峦起叠的佛寺楼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万净禅刹,是佛陀向人间留的一颗菩提子。 飞鸟掠过笼罩在斜阳中的佛山,翅膀一挥,俯冲而下,轻巧落在山顶素净小院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尖,亮而长地鸣叫起来。 “簌~” “簌簌——” 一个抱着扫把正靠在菩提树下偷懒睡觉的小和尚被鸟叫声惊醒。 他一个猛子跳起来,心虚地往四周看,见四周没有人松一口气,恼羞成怒指着树尖的鸟叫:“不许叫啦,你这小兽好生没规矩,不知道这里是尊者清修的地方吗?那么多梵音日日夜夜听着都没叫你开点灵智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树梢间跳跃的,不是任何一种他见过的鸟雀,而是一只洁白的、柔软像云雾的小鸟。 “咦…”他茫然喃喃:“你是什么鸟呀?” 小鸟在树枝上轻轻地鸣叫。 “铛——铛——”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落下,空灵辽远的撞钟声悠悠响起。 小鸟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扑闪着翅膀化为一团云雾,云雾如雪纷纷落下,将苍葱茂盛的菩提树装点得光华明亮。 小和尚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然后他听见一声似有若记无的轻叹,那声音空灵、静谧,带着佛一样的柔和慈悲。 小和尚怀里的扫把掉在地上。 木门被从里轻轻推开,一个僧人慢慢走出来。 他着赤祧玉色袈裟,颈戴大菩提珠串,脸如玉、唇如丹,额头宽阔、面颊丰润,琥珀色的眼睛,像山间清泉般清澈而温润。 小和尚傻了似的望着他,半响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双手合十行礼,结巴说:“尊、尊者,您出关啦?” “阿弥托佛…” 菩尘子望着那云雾缭绕的菩提树,轻声说:“有贵客来信,是该出关了。”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赵三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倒霉。 他生在沧澜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平平无奇地长大,有着平平无奇的筑基修为,听闻北冥海幽冥现世,他和几个兄弟一起凑热闹乘方舟到了北冥,老老实实在海城买了所有的锦囊和攻略指南,自觉准备充分了,下了北冥海,进了幽冥幻境——然后简直是小猪割腚眼,开了眼了。 ——他不懂为什么一群金发碧眼长得黄毛猴子似的男男女女穿着露着胸|脯的大裙子和快把裆勒出来白色紧身裤子,贴在一起唱歌跳舞,刚一见面就亲脸,说两句话就往地上滚,男的女的关系混乱,个个都有十七八个相好的。 ——他不懂为什么一只披头散发白衣服的女鬼魂要从一个叫‘电视’的大方盒子钻出来,呲牙咧嘴,见人就杀,足足追了他二里地。 ——他也不懂为什么一群人能钻进有五层楼高的人形傀儡里,他们叫‘鸡架’…还是“机甲”来着?还有能飞的带翅膀的鸟形傀儡,他们叫‘战斗鸡’,去和铺天盖地比人还高的虫子打架,火焰突然从一种叫‘炮|筒’的东西喷出来,没有一点灵气的波动,让人毫无防备,差点给他脑袋烧秃顶。 赵三诚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几乎所有从北冥海出来的修士都骂骂咧咧——这些幻境就离谱!就离谱!这幽冥绝地要是个人,那得是撒多大的癔症才能幻想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但赵三诚很快就发现,更离谱的还在后面! 当时他正在打一种叫做‘丧尸’的妖兽,拿着铁棍使劲儿往妖兽头骨上敲,灰蒙蒙的天突然就亮了,一道道刺眼的流光就从天空冲下来,赵三诚只觉得浑身一凉,铁棍已经脱手而出,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力裹挟着冲上天空,然后在他头晕目眩的时候,又猛然坠落,像一颗流星狠狠砸往地面。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座小楼的废墟里,烧红的半边天,血河在地面流淌,身着铁甲的禁卫军到处抓人。 恰好他兄弟也莫名其妙过来了,把他拉起来带着他一起跑,他们又陆陆续续汇聚了更多修士,东躲西藏躲避追捕,幸好当时整个王都乱成一片,才给他们一点喘息的余地。 然后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这支队伍在逃跑途中遇见了北辰法宗的队伍,被顺利收容后,就安全了许多。 在逃跑的过程中,赵三诚才渐渐听人解释明白,原来他这是在一个凡人帝国,凡人的新皇帝全城抓捕修士,要用他们当祭品血祭。 “有人说,那个新皇帝就是咱们沧澜界的妖主。” “妖妖妖主?!”赵三诚吓得魂飞魄散:“那咱们哪还能有活路?!” 妖主啊!那可是元婴巅峰的至强者!那可是屠得整个妖域尸山血海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绝世大魔头啊! “嗳,别那么丧气。” 旁边人拍拍他肩膀安慰:“这个事儿闹得这么大,妖主把那么多修士吸进来,好几个九门首徒都在这里,连北辰法宗的大师姐都在这儿,这要是全给妖主祸害死了,外面各宗能答应?人族正道能答应?不可能!” “妖主张狂不记了多久了!” 有人愤愤咒骂:“三山一定会出手的!只不知道是哪位前辈,是万仞剑阁,还是玄天宗。” “我觉得肯定是玄天宗,江无涯剑心都碎了,虽说是剑主,修为怕是连普通元婴都不及,八成是仲刀主。” “也有可能是明镜尊者。” “明镜尊者闭关去了。” “啧,可惜面对的是妖主,否则专宗妖兽一道的天照灵苑多派几位长老来……” 众人被救也不是白被救的,法宗焰侯亲自下的令,非常时刻汇聚一切力量,所有不干活不劳动的人全都扔出去不管!所以他们天天被拉出去要么跟着罗堂法宗去救人,要么被无极谷的人推着去设阵,累得要死还精神压力巨大,好不容易得着一会儿休息功夫聊天,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好像下一秒那些大能就冲进来灭了妖主把他们救出火海一样。 说着说着,突然有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记不记得,妖主身边那个女人。” 气氛一下子香|艳起来。 “那谁不记得。” 旁边人同样小声说:“那天祭坛上,明晃晃枕他膝上。” “听说是妖主的爱姬?” 赵三诚听说过那个‘妖姬’,这还不是他们说的,是从王都百姓那边传出来的。 如果说他们这些沧澜修士对于妖主发神经只是一头雾水,那么王都凡人们对他们新帝突然发神经简直是一头雾海!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能愚昧地归结为新帝发了癔症——皇帝不敢骂,只好去骂妖妃,于是那个据说只在祭坛大典上出来过一次的女人就倒霉被骂成祸国妖姬。 修士们觉得好笑,不过妖主身边有女人,这实在让人瞪掉眼珠子,被妖主祸害成这样,大家心里有气,也就敢骂骂他的女人解气,久而久之他们干脆也跟着叫了。 “妖主居然也有女人,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啊。” “难道来这儿之后新认识的……” “那你们可猜错了。” 第一个人冷笑:“那个女人不是这里的,她也来自沧澜,还和法宗焰侯有旧,听说当日焰侯在街上看见她,要不是罗堂和音斋首徒拦着,就直接冲上去了!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既然是沧澜修士,怎么会和妖主混在一起?” 有暴脾气的猛地站起来:“她是谁?和法宗首徒熟悉,难道也是法宗弟子?” “那谁知道,八成就是。”那人冷笑:“否则怎么咱们散修死了那么多人,她们法宗音斋无极谷那些名门大宗都各个好好的。” 有人大骇:“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里还有阴谋?” “会不会是…法宗暗地里与妖主有勾结?!” “天!怎会如此?!” “别随意揣度吧。” “什么叫随意揣度!发生这么大事法宗就应该给个解释!” “就是!若真是法宗弟子,把我们害成这样,法宗怎么也该给个交代!” 赵三诚不知道好端端聊着香|艳的话题,气氛怎么一下就变了。 他呆呆看着周围人,看见许多张脸露出茫然和惊讶,以及一种刚萌芽在渐渐成型的怨恨与怒火。 他心头一颤,突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他莫名有种感觉,如果事态再这么放任下去,会造成无比可怕的后果。记 “呃…大家都冷静点…” “我觉得法宗没必要害我们……现在正是她们救了我们啊…”赵三诚站起来试图劝解,但很快淹没在愈发高涨的声讨声里。 门突然被踹开! 所有人一个激灵,下意识拿起武器对准门,一众穿着平民服饰的人进来,为首是两个身形格外纤细的青年,其中一人解开故意绑住半张脸的粗布额带,露出一张冷艳倾城的脸。 所有人一窒。 “我说了保持安静,你们在吵嚷什么?” 侯曼娥那双不笑时冷得有些吓人的眼眸缓缓扫视,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都不自觉地偏开了视线:“外面日夜有禁军抓人,如果因为谁暴露了这个据点,害得所有人被抓,我保证他会死得比狗还惨。” 同样扮着男装的岑知在旁边静静不语,只是视线不动声色扫过那几个刚才带头闹事的人。 众人被她吓着了,彼此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略带不甘地说:“…我们没想吵嚷,只是听说妖主身边那个女人与侯前辈你旧识,如果是法宗弟子——” 侯曼娥冷笑:“谁跟你说那是法宗弟子?你有证据吗?” 那人噎了噎:“那、那总是你认识的人,那日场景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总该把她身份告诉我们。” “你看在眼里?那你怎么没看见那女人全程戴着幕篱,厚得连头发丝都看不见一根,你怎么看出她是我的旧识?我又去哪儿告诉你她的身份?!” 侯曼娥猛地厉声,眼睛灼得像烈生生的火,那人被吓得倒退两步,气焰消散了大半。 岑知瞥侯曼娥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发疯的要抓我们的是妖主!我们的敌人也是妖主!我不管你拿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在这里挑事生非有何目的,但我告诉你——” 那人瑟缩后退,侯曼娥却并不放过,大步往前声声逼近,剑尖指着地面,声音冰冷:“——这个地方,是老娘拿着剑流着血一寸一寸杀出来的,你如果老老实实待着,你就给我待着,如果你不想待着,你就给我滚!我侯曼娥是法宗首徒,不是你爹妈!要护要救的人那么多,更不差你一个!” “……” 那人惊恐看着她,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侯曼娥说完,眼神又扫过众人,冷笑:“这话我也对所有人说,最好别有人当我在开玩笑。” 没有人敢出声。 “侯道友啊,我去祭坛那边看过了,现在……嗳?” 乌深大嗓门第一个进来,看见屋内死寂一片,顿时愣住:“这、这咋了?” 他身后,一身玄衣劲装的青年也慢慢踱步进来,望一眼屋内,淡漠的眼神没什么变化。 季文嘉抓着脏兮兮的头发正带着布阵的修士从另一个方向来,听见热闹赶紧小跑几步,好奇地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 侯曼娥瞥一眼安静如鸡的众人,对高远说一声“城西那边又有流星掉人下来,你看着安排人去救”,就走向乌深:“我们楼上说。” 岑知跟在后面,眼神淡淡扫过人群中的几个,再与高远对视,高远轻微点头。 看着侯曼娥乌深岑知她们往楼梯走,高远目光在不紧不慢跟在最后的玄衣青年晃记了晃,微微眯眼,转过身时笑容已经如常:“大家跟我来吧。” 师姐还是心软了,那些个不安分的还留什么留,趁早找机会扔出去好。 高远慢慢摩挲着手指,微笑着想。 上了楼,乌深憋不住:“我们刚才去祭坛那边看了看,所有被抓的修士果然都被困在那里。” 侯曼娥立刻问:“都死了?救回来了?” “没有,救回来小部分,之后几天再接着救。” 乌深挠了挠头,表情很是奇怪:“那里满地都流淌着那种血河,所有人一被抓就被扔进血河里,有的立刻就融化成血水死了,但有的却一直活蹦乱跳。” 他甚至都看见有人在河里飘好几天了,就那种仰面朝上随波逐流的死鱼飘法,一边有气无力喊救命一边无聊吐泡泡。 乌深不能理解,并大受震撼。 侯曼娥听了,却若有所思。 她看向岑知:“我记得你说过,祭祀大典那天死的都是命线凶恶怨气缠身之人?” 岑知淡淡瞥她一眼:“我是这么说过。” 侯曼娥摸着下巴,突然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你最好没有。” 岑知冷静说:“那只是条件之一,但我不保证没有其他致死的条件,最好谁也别去赌那位妖域暴君冷血的程度,而且……” 岑知缓缓道:“你们不觉得,我们在这里越来越疲惫吗?” 几人一愣,面面相觑,乌深迟疑说:“有吗……俺反而觉得俺的力气更大了,跑得也更快了。” 季文嘉也点头:“我也觉得我修为在上升,而且上升得很快,我的灵气也恢复了,已经能使出一些小法术,不过你这么说……我最近似乎总是犯困。”说着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是天天没法休息,太累了。” “不是。” 岑知沉沉说:“这不是错觉,这是真的,周围灵气在日益浓郁,我们的身体在自发吸收灵气,所以修为在迅速上涨,但与此同时,这里也在夜以继日吞噬我们的寿元和精|气。” 已经好几天了,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眉心被牵出一根线,那线往上连着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她们的寿元、精|气、运势……都在源源不断地被吸走 ——明面上被血祭的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但她们这些看似暂时自由的人,又未尝不是另一种血祭。 但只有一个例外。 岑知望向那一进来就自发走到窗边、静静望着窗外的青年。 他的眉心没有线。 她望着他,看不见他身上任何一条命弦,她能看见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人,像巨大幽暗的漆黑旋涡搅动,沉默徐缓地吞吐着周围一切的光彩, 如果妖主是凶兽、是泼天的血 ——那他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青年侧过脸,银白面具下的眼眸漆黑而清冷,岑知适时收回视线,总结道:“总之,我们得尽快出去。” “这个好说,妖主闹出这么大动静,外面肯定会有人来救咱们。” 侯曼娥问季文嘉:“你那边阵法设得怎么样?” 记 “布置得差不多了。” 季文嘉挠了挠头:“不过我必须得说,聚魂阵威力虽然大,但限制更大!整个王都这么大的阵,驱动那个阵眼需要的力量,咱们在座的一个也达不到,加起来也不行,连普通的元婴都不行!” “没事儿,你就设吧,能设多广就设多广,威力越大越好,至于阵眼…” 侯曼娥朝着晏凌抬了抬下巴:“…那个家伙儿行。” 晏凌神色淡淡,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反驳。 几人忍不住看他。 季文嘉看着晏凌,眼神很是怀疑:“那个阵真的需要很强大的力量,否则会反噬…” “别说了。”乌深拉住他,压低声音:“他真的行,这兄弟…” 乌深想到回来路上发生的事,砸吧一下嘴:“俺们不是去祭坛那边,被怪物发现了,就刚被一只瞅见、后面乌泱泱一大片就冲过来了,少说上百只,俺们刚要跑,这兄弟抬了抬手——” 季文嘉:“就怎么了?” 乌深比划了一下:“全灭了。” “就一眨眼,全灭了,跟那个沙漠里的沙子,风一吹,全没了。” 乌深叹气:“奶奶的,厉害得跟闹着玩似的。” 季文嘉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看着晏凌。 神龙不见隐君客,他之前倒是听说过元婴之下第一人的说法,但一直以为是别人夸大的,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强!不仅侯曼娥这个法宗焰侯这么说,连乌深都自愧不如——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侯曼娥拍了拍手把大家注意力吸引过去,几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各自的任务,然后乌深季文嘉就识相地先离开了。 岑知意外地没有动,她看了看侯曼娥和晏凌,忽然说:“隐君客道友,我有几个问题,您能否为我解惑?” 侯曼娥看向她,晏凌慢慢转过视线,清冷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半响,微微颔首。 岑知:“我们许多人进入这个王都幻境之前,曾经在幽冥其他小幻境里吸收过‘神气’,那‘神气’究竟是什么?” 晏凌沉默一下,指向窗外。 岑知顺着望去,望见血红色的天空,仿佛一整块赤色窑变的瓷片布满狰狞的裂痕。 比起祭坛那日地狱般的景象,如今那天空红得更深,那裂痕也更细密繁多,仿佛下一秒整个天空都会裂成无数碎片掉下来。 “那是沧澜‘元核’碎片逸散的生机。” 晏凌淡淡说着石破天惊的话:“你可以理解为,妖主欲破海底封印,吞鲲鹏骨以化神,释放‘元核’以裂天,倒逼沧澜灵气复苏。” 岑知猛地攥紧手。 她深吸着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保持冷静,她没有问晏凌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而是问:“妖主想裂天,那您也想吗?” 晏凌没有说话。 岑知的心一下沉进谷底。 果然,以他身上那片黑渊……如果真的灵气复苏,对他有利无害。 “你不必恐惧。” 晏凌说:“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们活着出去。” “请恕我无礼直言,但我们该如何相信您?” 岑知冷静说:“大阵将成,您为阵眼,意味着我们所有人的命握在您3034记0;手上,如果您临时倒戈,那我们——” “不会。” 晏凌说:“我不会倒戈。” “有人费心把我叫过来保护你们。” 晏凌垂眸,指尖缓缓摩挲手腕的绿珠串,半响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她是吃准了他。 可他就是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他说:“我不会让她失望。” —— 林然躺在床上,看着小红尾巴遛鸡。 妖主把她囚在这里,四条大红链子拴上,锁了宫门好几天没个人影,然后前两天,突然把红尾巴连俩鸡仔一起扔进来。 林然不知道他把这三个留给她,是让她解闷,还是让她一起炖了补补身子。 林然本来是想后者的,毕竟她真的很想物理意义上地扒了妖主的毛。 但当她拎起小红尾巴的时候,这家伙儿叫得比旁边两只鸡都惨。 林然:“……” 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林然在床上躺尸,小红尾巴兢兢业业遛鸡,时不时还要过来跟她炫耀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 “哒哒哒” “哒哒哒哒” 林然双目呆滞望着一蹦一跳拽着鸡仔到处蹿的红尾巴,对天一叹气:“连尾巴都比我有活力。” 天一:“…你可以下去接替它。” “那还是算了。” 林然果断拒绝,翻了个身,顾影自怜:“我的生命已经是一潭死水,没有希望了,就让我静静地躺一会儿吧。” 天一心想,你丫都静静躺快一个月了!皮都快黏床上了! “不会的。” 天一感受着外面越来越逼近的急促脚步声,对她说:“你的高o潮迭起马上就要来了?” 林然:“??喵喵喵?” 门猛地被推开。 “那个谁那个谁!” 喜弥勒标志性的尖细嗓门响起:“陛下要见你!快快跟我走一趟!”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喜弥勒火急火燎冲进来,嚷嚷让她跟着走。 林然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盘坐在床上。 “他要见我,这里也不远,怎么不直接过来?” 喜弥勒脸色看不出一点异样,趾高气昂说:“陛下想在哪儿见你就在哪儿见你,有你个黄毛丫头说话的份吗?!” “那倒是没有。” 林然托住腮:“我就是有点好奇,他连走几步路来都走不了,不会是要死了吧。” 喜弥勒:“……” “!!”喜弥勒脸色大变:“你个臭丫头胡说八道不想活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用这么激动。” 林然若无其事地伸出手臂,露出手腕赤红的镣铐:“呐。” 但喜弥勒却没有靠近她,而是仇视地瞪了瞪她,又满脸纠结看着她手上的镣铐。 “……你不要告诉我。” 林然迟疑:“这东西你也不会解。” 那让她怎么走,拖着床和房子一起走? 喜弥勒恼羞成怒:“这可是陛下亲手下的禁咒,当然不是普通的锁铐挥挥手就能斩断。” “哦。” 林然:“所以怎么解?” 喜弥勒:“……”这死丫头!陛下怎么就不弄死她! 喜弥勒真的很想扭头就走,这女人邪门得很,偏偏又合了陛下的眼,是这么多年来陛下第一个看重的女人,他别说骂她杀她,他但凡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他靠近她三米之内都不敢!! 他是偷偷来的,要是私下给她解开镣|铐,之后被陛下知道了,他不得当场变成肉酱。 可现在陛下那边…… 喜弥勒在原地转了转,一咬牙终于下了决心。 “把你的眉心血滴在链子上。” 喜弥勒把方法告诉她,然后立刻警告道:“但你别想着能跑,这锢在手上的镣|铐可去不掉,你仍然没有修为。” 林然不置可否,用指甲划破眉心,格外鲜艳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在锁链,赤红锁链像被腐蚀一般渐渐黯淡,然后倏然崩断,剩下的部分镣|铐液体一样流动,正好拴住她的双手双脚。 林然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仍然被拴着,但起码能自由行动了。 小红尾巴拉着鸡仔哒哒跑到她脚边,好奇看着她,林然瞥它一眼,想了想,把它尾巴尖拴着的绳解开,把小鸡仔放归自由,然后把它塞进怀里。 小红尾巴嘤嘤叫着往外挣扎,林然只问它:“你是不是想换个红焖味的风格了?” 小红尾巴安静如鸡。 林然顺利把它按回去了。 她从床沿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喜弥勒立刻后退,然后扔给她一件黑袍:“你套上这个。” 林然迎面被罩了一脸,艰难把袍子取下来看了看,陷入了沉默:“…你确定吗?这是你们陛下的衣服。” 难道喜弥勒真是在人间没什么留恋的东西了,特意来拉着她一起死? ——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叫你穿你就穿。” 喜弥勒不耐烦说:“跟我走,别想跑,整座王都皆在陛下掌控之中,你哪都跑不了。” 林然把袍子披上,宽大袍沿垂落,遮住她脚腕间的血链,呼吸间都像染上成纣身上那种冰冷而嗜血的气记息。 她笑着说:“我不会跑的。” 喜弥勒古怪看了她一眼,不敢再看,急匆匆地往外走。 林然跟在他身后,看着殿门打开,时隔一个多月,终于再次直面阳光。 但是阳光一点也不明媚灿烂。 林然仰起头,看见整片天空都变成猩红的赤色,像泼天的血瓷皲裂出斑斑碎痕,无数绚烂的流光从那些裂痕的节点投射下来,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璀璨,好像亘古昏夜出现最初一缕光,日益闪耀,带着灼灼的生机,已经迫不及待要打碎这万古漆黑的长夜。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林然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慢悠悠跟在喜弥勒身后。 喜弥勒步子越来越快,带着她一路走离皇宫中心,越走越荒僻—— 直到林然看见熟悉的后山。 整座后山都被笼罩在一片血海里,血色屏障如同倒扣的碗,风浪卷成巨大的旋涡在半空搅动,雷光在猩红的天幕中若隐若现。 喜弥勒望着天空,吞了吞唾沫,他透过屏障望着那山丘上巨大隐约的红影,像望着天神,敬畏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恐惧。 “陛下就在那里。” 喜弥勒指着不远处的山丘:“你去吧。” “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你都不要尖叫、不要逃跑,实在不行你就跪在那儿,你不会死,陛下不舍得杀你。” 他像是生怕林然不敢去,着重强调说:“林然,我不懂你和陛下究竟想做什么,但你要明白,这世上有资格与天一争的,除了江剑主,唯陛下而已!已走到这种境地,若是陛下出了事,这满天下谁也别想能活!” 林然望着天空,有些出神。 她眼神怔怔的,望了很久。 在喜弥勒以为她要退缩的时候,她突然叹口气。 “你说的对。” 喜弥勒下意识:“什么?” 然后他看见少女看向他,眉目柔软,目光清和,又像是带着一点笑意。 “我说,你说的对。”她笑了一下,轻声说:“这世上可堪与我师父相提并论的,唯他一人而已” 喜弥勒怔怔看着她,看着她越过自己往前走,赤着的雪白脚掌踩进鲜血,溅起一点点血珠,黏在她纤细的小腿上,她一步步往前走着,走得很慢,但极是从容,背脊清瘦,像一根风吹过的青竹,所过之处,翻涌血浪柔软地俯首。 她走到血色屏障前,一只细长手掌抚上,屏障裂出一道细缝,涌出的腥风吹得她黑袍上下翻动,她走进去。 屏障在她身后重新合拢,赤红遮盖了她背影。 “…” “……” 喜弥勒很久没敢说话。 好半响,他咽了咽口水,什么也不敢再想。 林然看见许多的尸体,无数巨大的妖兽小山般坍倒,血河里散落着残破的肢体,森白的骨架,大地像是地震后留下无数深凹交织的裂痕。 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进这里的场景,那也是流不尽的血,气息微弱的幼童倒在血泥里,濒濒将死,却有着滔天血海的暴势。 “轰!” 记 一头小山高的狰兽哀鸣着倒下,强烈震动沿着撕裂的大地直传到她脚下。 可怖粗|壮的红影在半空缓缓升起,像蛟龙朝天扬起的首。 林然仰起头,看见巨大的赤色凶兽趴在山顶,猩红的兽瞳残狞而冰冷,五条粗|长的尾巴在它身后像展屏的雀尾挥动,第六条长尾的虚影已经若隐若现。 它伫立在最高的那座山上,堂而皇之睥睨众生,带着血腥的兽瞳缓缓移动,望过之处所有妖兽凶兽都匍匐着哀鸣。 然后它突然停住。 他嗅到了什么。 熟悉的属于它自己的气息,包裹着柔软而清冷的一点温香。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凹谷中站着。 宽大黑袍在腥风中翻飞,披散的白发,勾勒出一具清细的躯体,像青竹开出柔软馥郁的花。 兽瞳间冰冷的细线突然放大。 林然站在那里,看着那可怖的凶兽从山顶一跃而下,奔涌血河在它触足之前如摩西分海划开两边,它踏着满地尸骸,缓缓走到她面前。 它远没有满地任何一头死去的妖兽庞大,体型修长而美丽,纤长的腿,从宽阔的肩高,到骤然收紧窄细的腰,柔软的皮毛流转着丰盈的光华,狐狸的面孔缀着一双细而长的兽瞳,在暴戾残酷的血腥中,流溢出一种说不明白的雍容和妩媚。 它绕过她,她约莫只有它腿那么高,得仰着头,才能对上它那双猩红的妖瞳。 它慢慢绕着她走,像是打量一块鲜美的肉,衡量着从哪里入口,能让鲜甜温热的血淌满它的唇齿,满足它欲|壑难填的渴望。 她身上都是它的气息,它的味道。 像已经很古老的历史里,愚昧的世人会将纯洁美丽的处|子裹在嫁衣里,送进深海、放逐高远的山,用她们的血、她们柔软的身体,她们的哭泣和吐息,满足独|裁者残暴侵掠的欲|望。 她是献给它的祭品。 林然平静任它打量着,半响才老神在在道:“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团毛绒绒不断挣扎的红尾巴。 小红尾巴发出惨烈的鸡叫。 “这个是你之前留给我的。” 林然解释:“我就是证明一下,咱俩以前关系不错,毕竟你连尾巴都愿意给我玩。” 她松开手,‘被送给她玩’的小红尾巴惨叫着撒丫子跑了。 林然沉默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说:“如果你愿意走到我身边,并不拍死我的话…” 林然看着它:“我会愿意帮帮你长出新尾巴的。” 说完,她退后几步,摊开手,露出手腕被拴住的镣|铐,表示自己的无害。 凶兽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冰冷的东西伸记到她腰间,比罡风更坚硬的绒毛轻而易举划开她的黑袍,划伤细软的腰。 血珠顺着雪白的皮|肤缓缓滑过一道道细痕。 林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任由赤尾慢条斯理在她身上环着,直到尾巴尖伸到她面前,她抬起手,慢慢抓住。 绒毛骤然尖耸,像猫炸起的毛。 绒尖刺如她手心,她手掌瞬间变成鲜红。 “放松。” 她的声音很轻:“放松…” 她的手没有松,反而慢慢握紧,手指穿过蓬松细密的绒毛,握住皮|肉里柔韧的筋,然后沿着尾巴生长的轮廓,沿着骨骼并连的骨节,缓缓地一点点地往前捏。 她仿佛深入到绒毛的世界,目之所及都是柔软的赤红,许多尾巴有的伸展,有的缠住她的腿,像蛇一样蠕动。 她听见它冰冷而沉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带着杀意,可又像是很妩媚。 狐狸精啊狐狸精。 林然默默想,但愿他清醒了之后不要恼羞成怒搞死她。 不过他们妖族好像生活都很混乱,他爹满九州少说留了万八千个种,他成纣多大气一个人…妖,应该不会怎么样 ——而且他还不行 那就更没事了! 林然终于摸到尾巴根,在第六条尾巴准备长出来的地方,她轻轻摸索,然后手指突然摸到一块特别柔软的位置。 像鲜花开着一道细|缝。 它突然发出一声特别低又凶戾的声音,垂落在周围的尾巴一瞬间弯成弓状,像蝎尾危险地高高勾起。 林然静止在那里,深吸一口气。 保佑,保佑它别一尾巴过来把她抽飞。 她不想被糊成肉酱,这个死法适合喜弥勒,她好歹是个少……起码长得像个少女,这也太不体面了。 她轻轻挠了挠尾巴周围的皮|肤,在它稍微放松一点的时候,手指突然用力——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事实证明,所有新生命在破壳的时候都是很艰难的。 林然觉得手指像陷进柔软的湿泥里,血一下子涌出来,让她想起以前在某个世界孵小鸡,要在小鸡啄不开壳的时候,轻轻敲开蛋壳一角,黏|腻的蛋液和血丝淌了她满手,还睁不开眼睛的小鸡嫩乎乎地窝在她掌心叫,她得无比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把细碎蛋壳挑开。 然而凶兽当然远远没有小鸡仔可爱。 它的喉咙里滚出像受伤的野兽那样低而沉的声音,罕见地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踏步,圈着她腰的尾巴不断收紧,勒得她噎了口气:“……你轻一点,勒死我更完蛋了。” 它望着她,猩红的眼珠因为濡|湿显出一种滴着水的残酷妩媚,带着深重的杀意和威胁, 林然也没办法,都到这一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摸。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在成纣彻底丧失耐心咬死她之前,她终于摸到了那根尾巴。 它蜷缩在里面,被包裹在一层膜里,像一个沉睡在母体中的胎儿。 那是他的第六条尾巴。 是他亲手斩断自己人族的凡骨后,在这幽冥以幼体重修,以血祭撕裂开海底封印,用泄露出的世界本源碎片元气,淬炼血脉以强行返祖,生长出的新的第六条尾。 林然捏住那团尾巴,像帮助难产的小羊羔脱离母体,轻轻地慢慢地往外拉。 它又开始躁动,尖锐的爪子频繁划割地面,每一下都把地面划出深深裂痕,呼吸重得林然都怕它一张嘴把自己连皮带肉吞下去,她安抚地摸了摸它的皮毛,冰冷的绒毛在这种时候也变得柔软滚烫:“很快,很快。” 她手心总是温的,平时会让人觉得暖和,这时就清凉得恰到好处。 它躁烈嗜血的情绪在她一下一下细致的安抚中渐渐缓解,它重重喘着气,盯着她一会儿,她专心致志看着它的尾巴,瓷白额角有细细一层薄汗。 它舔了一下嘴巴,喉咙像很久没喝到血那样干涩难耐。 林然感觉一股力拉着她慢慢降低,她有点惊讶地抬头,看见它屈起四肢慢慢伏跪在地上,缎子一样赤红柔软的皮毛随着呼吸重重起伏,它折过身,像圈地盘一样把她圈在中间,长长的狐吻放在她肩膀。 林然:“……” 啊,这。 肩头又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重量,林然也不好把它推开,她两只手都已经伸进去拉住尾巴。 她手心之前被划伤,流出的血淌包裹尾巴的薄膜上,薄膜像遇到热水的雪渐渐消融,湿漉漉的尾巴尖终于探出来。 它喘得越来越剧烈。 天空的雷声越来越大,一道惊雷倏然劈在不远处的山丘,整座山丘轰然崩碎。 浓郁的血腥味逸散开,周围恐惧匍匐的妖兽不知何时都抬起了头,望着那盘踞在谷中美丽雍容的大妖,眼神变得贪婪又垂涎。 那血腥气发了疯似得往鼻孔里钻。 上古神兽的血脉,是它们最好的补药,记能让它们脱胎换骨、鲤鱼化龙 ——那是老天在故意给它们机会。 涎水不知不觉从嘴边滴滴答答地流,一双双兽瞳变得猩红,它们爬起来,不约而同地逼近。 林然感觉到越来越肃杀的气氛。 天雷要斩它,妖兽想吞吃它。 它是人参果、是唐僧肉,是登天的一种可能,是这沧澜九州肆意滔天的最清醒者。 它若是死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她,绝不允许这种可能。 不能再等了。 林然侧过脸,提醒似地说一声:“我要用力了。” 它盯着她,一眨不眨,猩红的兽瞳中倒映着她的脸,里面有森晦的血海翻涌,又像是剔透湿|润得波澜不惊。 她收回视线,神色平静。 她手下猛地用力—— 林然感觉迎头一股巨力,她被重重压在地上,手臂甩落出来,喷溅的鲜血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天雷轰然劈下,被压在她身上的大妖尽数接下。 林然眼中尽是雷击后那种闪烁着紫线的银光,血河翻卷成巨浪,无数狰狞的兽脸扑上来,又眨眼化为尘埃。 眼珠被过分刺眼的雷光直射,不自觉地流出眼泪,林然闭上眼,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然感觉冰凉柔软的东西卷过自己眼角,细密的刺带走泪珠和血丝。 林然慢慢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看见六条赤红的长尾慵懒地弯折,在雷光散去逐渐显露的阳光下折射出熠熠的金纹,有如流金般的华贵美丽。 它成功了。 脱胎换骨、六尾已成,下一步,就是在海底封禁破碎之日,吞噬鲲鹏骸骨,释放世界本源,重启沧澜灵气复苏,一鼓作气登化神位。 而她嘛…… 林然平躺着,出了一会儿神,顺便在脑中整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表 ——也是给某只狐狸精时间,希望它…不,是他可以麻溜地自发地起来,然后她们就可以顺理成章不约而同地忽略刚才发生的种种尴尬,继续做反派界的塑料合伙人。 但某狐狸精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它居然还在舔!! 林然忍了忍,忍无可忍地把手糊在它脸上。 狐狸尖尖的长吻被她打歪了一点,它眯了眯眼,那双仿佛比之前红得更浓丽的妖瞳望着她,尾巴轻轻地甩着,竟然难得没什么戾气,甚至心情闲适的样子。 “如果你没有残废的话。”林然说:“你是不是可以起来了?” 它看了看她,突然把爪子按在她嘴上。 林然:“……” 林然:“??” “泥素(你是)…”林然瞪大眼睛,被毛绒爪子按着的嘴含含糊糊吐槽:“勒把孬子屁怀了(雷把脑子劈坏了)?” 要是往常妖主大概已经把她抽飞了。 但它这次只是按着她,眯着眼看她用力挣扎,突然往下一压,蓬松细密的长毛压了她一身,然后散散漫漫伸了个懒腰。 林然:“…” 天一清了清嗓子 “我觉得是到我出场的时候了。”天一说:“对于他的反常,我记这里有解释,你要不要听?” 林然迟疑:“你说说……如果有解决办法也说一下。” 天一掏出了一本《动物世界少儿彩绘版》,换成低沉磁性的声音:“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们交|配——” “好了。” 林然面无表情:“我明白了谢谢。” “别客气。” 天一从善如流收起书:“我这里还有给猫嘎蛋蛋的刀,狐狸应该也能用,顶多就是蛋大一点,但手起刀落也是很快的。” 林然十分感动,并拒绝了它。 她还不想和蛋一起英年早逝。 妖主伸完了懒腰,终于把爪子挪开,但仍然趴在她身上,尾巴尖撬开她的外袍,伸进去一下一下勾她的腿。 林然自觉是个对感情非常没有数的人,因为经常自作多情而被天一打击【天一:…傻叉】,以至于比较保守,一般如果不是人指着她鼻子说喜欢她,她默认是不太往这边想的。 但他这样意思着实是太明显了。 明显到她想装死都不行的地步。 “……我不谈恋爱,不双|修,更不找道侣。” 林然面无表情说,一脸让人大失o欲的社畜表情:“简而言之,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希望你趴够了尽快起来。” 轻轻摇的尾巴停了下来。 妖主盯着她,林然平静与他对视。 她的眼眸清亮、澄澈,像夜色中的湖水,却摸不到底。 他看着这双眼睛,突然想到几十年前,在燕州金都,她挡在那少年面前对着他巧舌如簧言辞恳切的场景。 那时她的眼睛,尚且明亮得闪着光,像花藤间迎着阳的枝,充满希冀地勃勃生机地生长。 他偶尔会想起那时候。 他平生无悔事,他亦不为此而悔。 但如果有下一世,他会在最后一根稻草压倒骆驼之前,把她带走。 妖主忽然笑了一下。 美丽的凶兽在流光中渐渐化成人形,枯败的身体变得丰盈修长,苍白的皮肤流淌出气色,深|凹眼窝变得流缓,凸|起的颧骨充盈出柔软的线条,那张瘦削冷漠的面庞渐渐变成一张让人不敢直视的脸。 他有修长的体态,残酷的气质,和一张比牡丹更雍容华美的面庞。 ——九尾,相传才是上古最美的妖姬。 “嘤嘤…” 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气息,之前跑得没影的小红尾巴又悄悄摸摸跑回来,扒在草丛后小心翼翼往这边望。 妖主抬起头,居然罕见地搭理它,对着它招了招手。 小红尾巴立刻发出一声超大的“嘤”,炸着毛颠颠跑过来,围在他腿边乱窜。 妖主把它提起来,一点不像拿着自己亲手剥下来的凡骨,随意地像买菜回家拎着的一块肥肉。 他挥手斩断她的镣|铐,把这块肥肉扔进她怀里。 “……?” 林然抱着不断扭动的红尾巴,没有预料到这个发展,难得有点呆呆看着他。 妖主把她额角的碎发慢慢掖回耳后,冰记凉指尖在她颊边轻轻地勾过。 “林然。” 他说:“海祭裂天,孤给你一次斩孤的机会。” “你,要好好地,抓住它。” —— 北冥海动,海城之主崇宗明亲自下令,禁止任何人再进入北冥海,临近的幽州、禹州和雍州都派来了大量的方舟,一批一批将仍停留在海城的修士送走。 整片北冥海被封禁,除运人方舟之外的所有航运停摆,每天崇宗明都派出许多修为高深的修士试图撬开那个巨大血球屏障的一角,但丝毫没有用,它仍然高高在上地伫立在那里,仿佛那位残酷傲慢的妖域之主化形俯瞰众生。 越来越多的小幻境从深海升起,化作星星点点的彩光融进庞大的血色光球中,它也变得越来越庞大、浩瀚到可怖的妖力沉沉压在北冥海面、压在那海底金色封印上,每一刻、每一个日夜,愈来愈用力地压,将金色封印压出数不清的裂痕。 楚如瑶几乎每天都在海边驻足,她遥遥望着那金色封印,总觉得它下一瞬就会撑不住破碎。 那会发生什么? 封印里的什么东西会出来?那庞大到骇人的血色光球会怎样?妖主又会做什么? 沧澜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楚如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想。 她偶尔会升起一种莫名奇怪的念头,她自己,海城的人,甚至更多的人,都仿佛站在一面断崖的边沿,云雾缭绕逼到面前,她不知道再往前走,是踏上光华灿烂的登云之梯,还是一脚踩空坠入无边深渊地狱。 越来越多州府势力的前辈、大宗门派长老来了北冥海。 楚如瑶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宗门大派、见过这么多的当世大能。 她看见了天照灵苑妖道六峰的长老,看见了缘生音斋最富攻击力的杀弦峰主,北辰法宗至少三位元婴后期长老特意结束闭关匆匆赶来,圣贤学宫两位宫主相传带来了儒门至宝,甚至不良于行的无极谷谷主亲自带着十几位阵道护法出山……直到她终于见到了万仞剑阁的人。 不是师尊,也不是江剑主。 “…龚师叔?” 楚如瑶睁了睁眼睛,看着龚长老,连礼都忘了行,忍不住往他身后看:“…您就一个人来的?” “别看了,就我一个。” 龚长老小小翻了个白眼:“掌门说宗里有事,他和江长老抽不开身,况且其他人来对上妖主也是送人头的事儿,就不派人过来了,来我一个撑撑场面算了。” 楚如瑶:“……” 这确实是她师尊能说出来的话。 但问题是… “可是师叔。” 楚如瑶用陈述的语气:“我们是万仞剑阁,这样会被骂死的。” 龚长老:“…” 楚如瑶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事态太严重,还可能被三山九门移名。” 龚长老:“…” 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实,让人很没有话说。 “这不是问题。” 龚长老咳嗽着:“江长老已经请人了,就快到了。” 楚如瑶不禁好奇了。 记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江长老认为可以替代自己前来? 直到当天黄昏,她终于见到了。 孤阳斜落,阳光洒满海面。 她被龚长老叫过去,许多长老前辈们都汇聚在厅堂,带着各自宗门还没走的弟子晚辈,熙熙攘攘走向门邸。 海城府邸弯金嵌玉的牌匾下,青色石阶上,静静侧立着一个僧人。 他着袈裟佛衣,颈戴大菩提珠串,一手拇指悬佛珠串。 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阳光照亮他的眉目,腮如荔玉、唇如润脂,琥珀色的眼眸温润清澈,有着皓月朝霞一般的静美风姿。 “阿弥托佛。” 他看着众人,单手立掌行礼,声音有如梵音清吟,动听之极: “贫僧明镜,见过诸位施主。”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海城府邸,议事正堂,楚如瑶站在龚长老之后。 厅堂门窗密闭,在场数十位当世大能分列其坐,没有一位不是名震一方威名贯耳之辈,而现在却都齐齐聚在这里,年轻的弟子晚辈们大都被赶了出去,只有包括她在内的几位首徒,有幸留在宗门长辈身后,旁观这场威严又恢弘的盛事。 楚如瑶想,她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这么多大能齐聚一堂,只为一个人了。 妖主成纣,那到底是多么强大的一个人,以至于他一动,让这三山九门沧澜九州都要为他而动。 “如瑶,过来。” 龚长老唤了她一声,楚如瑶回过神,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迎向那位僧人。 “明镜尊者,在下剑阁龚肖。” 明镜尊者看见龚长老,合掌问礼:“阿弥托佛,龚施主。” 龚长老颇为尊敬地行礼:“劳您提前出关,扰乱了您的修行,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离宗前,掌门嘱咐我定要向您致歉。” 明镜尊者微微一笑,他的笑和他的眉目一样温润柔和,带着一种佛性的慈悲。 他轻轻摇头道:“此乃沧澜大劫,贫僧生于沧澜、长于沧澜,为之分忧是分内之事,断无袖手旁观之理,请阙掌门莫自扰……” 他微微顿了一下,和缓说:“也请江剑主一切安心。” “…尊者大义。” 听他这么说,龚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强忍住不叫任何人看出破绽,又行一礼,叫身后楚如瑶来见礼:“这是我宗掌门座下二弟子,楚姓,复名如瑶,现在代行首徒之职。” 楚如瑶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尊者。” 刚靠近这位尊者,楚如瑶感觉周身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心中那些一直以来莫名的焦躁都被柔和春风抚平。 楚如瑶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仰头望去,明镜尊者正望着她,那眼神渐渐流露出不解与讶然,又似乎暗含着某种了然的忧虑。 龚长老一直紧紧盯着明镜尊者的表情,见状心头一个咯噔。 明镜尊者是生身于菩提树下的佛子,生来可勘因果,论起面相命缘之说,万净禅刹多少代的掌门佛主都及不上他,所以他来时掌门特意叫他一定请尊者给如瑶看一看相。 如今这世道风雨欲来,之后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若是晏凌不回来,如瑶就是剑阁下一代的掌门,若是她的命缘出了差错…… 龚长老紧张说:“尊者…” 明镜尊者似在沉吟,闻声才回过神,看见龚长老一脸忐忑,微微一笑:“无妨,只是贵宗弟子命格贵重,恐非我所能置喙。” “……” 龚长老顿时要晕过去了! 命格贵重?上一个被明镜尊者他师祖伏稷佛尊说看不明白命格的,就是他们大师兄江无涯!结果呢,看看他们大师兄现在都被祸害成什么样子!! 可能是看龚长老五官都扭曲了,明镜尊者于心不忍,和气说:“龚长老不必过分忧心,命格由天定,亦讲事在人为,一生顺遂者逢风雨便碾落成泥,半生崎岖者坚守本心亦可逢凶化吉,未来如何,皆在因果,怎可一概而论。” 菩尘子说着,重新望向这眼神茫然的少女。 她有钟萃剑心、是剑阁次徒,半生坦途无憾事,更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半生顺遂,半生绝途,注定303记40;天命独孤之相,其实也未必没有逆天改命的可能 ——虽然,那难于上青天。 菩尘子轻轻叹一声气。 楚如瑶神色茫然,完全不懂这位禅刹前辈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想去看龚长老的神情,然后就感觉头顶被虚虚罩了一下。 温凉的菩提串轻轻在她额心碰过,每一颗小小菩提子都雕刻成莲花的形状,她听见尊者柔和的声音:“孩子,大道无情,冥冥中却总留一线生机。” 楚如瑶下意识问:“什么?” 她看见明镜尊者唇角掀起一点点笑意,春雨般清澈,但又叫人捉摸不透。 “你命格中,有一位贵人。” 他说:“待契机将至,你合该,抓住她。” 两句话说完,不等龚长老再要发问,明镜尊者已经退后一步,单手立掌微微垂首。 这是个拒绝的姿态。 龚长老那口气噎在嘴里,便知道什么也问不了了。 他叹一口气,只得拉着更加茫然困惑的楚如瑶向明镜尊者谢礼,明镜尊者回礼。 等龚长老直起身,其他人才围过来。 北辰法宗这几年新升了元婴后期的王长老第一个开口:“尊者,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能怪他没心思寒暄,他急啊!他们法宗首徒连着最有潜力的两个尖子并一串年轻弟子全被困里面,这要是被妖主一锅端了,他们法宗也别活了,一起跳北冥海去吧! 同样撂了首徒进去的金阳罗堂雷堂堂主和音斋杀弦峰主的脸色更别提了。 无极谷的谷主是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青年人,年轻时为女修打架被人打断了腿,关键还没把人姑娘娶回来,气得他师父又把他腿打折了一遍,这么多年也瘸习惯了,此时被护法推着木轮椅过来,张嘴就带着火气:“我们家三小子也在里面,我们无极谷人本来就少,这年头想不开来学阵法的傻蛋不多了,个个都是宝贝疙瘩,我这次来把家当全带过来了,尊者您说下什么阵就下什么阵,就是把这北海掀了,也得把孩子们接出来。” 杀弦峰主面容深刻,一身黑衣活似个刺客杀手,冷冷说:“斋主来时有令,音斋一切听您安排。” 听见斋主二字,无极谷主眼皮抽了一下,但很快紧紧盯着明镜尊者。 圣贤学宫太颜长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站起来温和说:“北冥海动,事关苍生安危,我们学宫也该出一份力,奉大宫主之命,此行我等特意奉上宫门秘宝。” 身后另一位长老奉上一卷竹简,太颜长老取过竹简,双手拉开,众人只见流光晃眼而过,铺开的竹简长约双臂,刻乾坤八卦、九畴六十四纹,期间无数黑白光点闪烁,暗涌着玄妙的韵律。 众人皆惊,无极谷主脱口而出:“竟是洛河神书?!” “正是。” 太颜长老走到明镜尊者面前,微微躬身:“近年天地大变,恐风雨将至,我学宫诸子虽为书生,百无一用,也愿为苍生尽力。” 众人皆是沉默,王长老叹气,深深拱手:“我北辰法宗亦愿为苍生尽力。” 雷堂堂主抱了抱拳,声如洪钟:“我金阳罗堂愿为苍生尽力。” 无极谷谷主撇嘴:“我无极谷什么都行。” 天照灵苑几位峰主拱手:“天照灵苑责无旁贷。” 杀峰峰主沉声:“我音斋正为此而来。” 龚长老按着记楚如瑶的肩膀,静静看着这一幕,无人能看见他眼底绵延的痛楚。 大师兄,你看见了吗。 三山九门都将为这一战,若能叫这天地一线开,元核裂天重振沧澜灵气,天牢不覆大道不塌,你是不是就能活?!! “阿弥托佛。” 明镜尊者垂首,轻轻地叹:“万心合一,何事可不成?” 众人垂首。 “三日后,六神值日,诸事皆宜、不避凶吉,是个黄道吉日。” 明镜尊者抬起清明的目光,轻声道:“若妖主化神不渡、身以堕魔,便合该是一战之日。” —— 北冥海底,幽冥王都。 侯曼娥正把腿翘在桌上喝酒。 没办法,十几天没合过眼了,人离猝死已经不远了。 但她还不能闭眼,现在一闭眼比猝死还严重,所以只好多喝几口酒,强行打起精神维持一下生活的样子 ——好歹她如果死在这儿,也是个醉死鬼。 “只有三天了。” 旁边岑知突然冒出来一句,侯曼娥不置可否继续往嘴里灌酒。 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蓬头垢面可以和乞丐抢饭碗的无极谷三席跌跌撞撞扶着楼梯爬上来,刚爬到门口就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大喘气手指着外面:“好—好——” 他吞咽干涩喉咙的血丝,深吸一口气:“好了。” “聚魂阵,结完了。” “……” 侯曼娥的酒壶停在半空,最后一滴酒水落入她口中。 岑知缓缓站起来,乌深呆滞之后猛地一锤拳,高远和阮双双对视一眼。 然后,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窗边。 比黑夜更清冷沉默的青年坐在窗边,月色柔和照亮他面具,反射出泠泠的银光。 侯曼娥把酒壶扔到一边,看着大家,突然笑了起来:“我们也是马上要见大世面的了,这普天底下,谁还能像我们一样,亲身经历世界天翻地覆。” 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季文嘉瘫坐在地上,抓了抓头,一把一把头发掉手里,他叹气:“我宁愿没看见……” “虽然我们阵法师最容易秃头……但我这辈子还没亲手造过这么大的阵法。” 季文嘉有些怅然说:“如果师父能看见,该有多高兴啊。” “你要这么说,俺也想俺师父了。”乌深挠了挠头:“俺也想俺师父看见,俺好像体质更好了,要是能出去下一次雷击淬体,肯定不会变成焦炭,他指定欣慰。” “……” 岑知瞥了瞥这两个傻子,却也说:“我琴艺许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弹完,等出去了,定要在山门外围席焚香给所有师弟妹们好好弹一曲。” 阮双双不免也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修为没什么进步,但是算账的手艺突飞猛进,如果回去我是不是该转到外事账房——啊!” 高远微笑着收回敲二货师妹的手,看向侯曼娥:“大师姐,如果出去,你想做什么?” 侯曼娥把腿从桌子撤下来, “我啊……” “那还用说。”阮双双小声嘟囔:“肯定是对某些人进行不那么人道的毁灭。” 那是当然。 侯曼娥想。 她想打爆某些人的狗头 ——然后拉着她一起,活着回家。 记“我想回家了。” 林然站在太和殿的窗边,望着天上被染成红色的月亮,对天一轻轻说:“这个时候后山桃林,吃过新烤的兔子腿,就特别适合躺在树上睡懒觉。” 天一静静听她说,并不打扰她。 黑影笼罩住殿门前火烛的光,林然向远处望,看见修长美丽的狐狸一跃上殿前石阶,慢慢踱几步,漫不经心地趴下,六条长尾轻轻摇晃。 他侧过头,赤色的妖瞳安静与她对视。 晏凌站起来,足尖一点凌空而出,轻巧落在对面楼台屋檐的翘角。 侯曼娥冲到窗边,扒住窗沿探出身子,看着他抬起手。 寂静的黑夜,千里王都,市坊长街,缓缓亮起无数光。 堕落的魂魄化为黑光,浩浩汤汤缄默地飘起,像万家烟火,像银河星光。 修士,凡人,无数人仰起头,呆呆望着这一幕。 那光照亮了晏凌的面具,照亮了侯曼娥的脸,照亮许多张面容各异的仰起的脸。 那光照亮他的妖瞳,照亮她的眼睛。 林然望着他,半响,笑了一下。 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头,狐吻慢慢搭在前爪,尾巴慵懒地轻晃。 林然收回视线,望向那万点光亮,望向那无边天幕。 这个世界,这样美丽。 让人怎么能,不为它飞蛾扑火、殚精竭力?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赵三诚趴在柴火垛里,一动不敢动。 这个王都的冬天特别冷,家家户户都得烧柴火取暖,所以百姓每年自发在街头巷尾堆了许多大柴火垛,需要用的时候就出门来扛一肩膀走。 不过这几天突然降温,王都里的气氛不对,百姓们就像冬天警觉的松鼠察觉着风吹草动,缩在家里不出来,柴火垛这边就没什么人了,这才方便赵三诚躲在这里。 说老实话,赵三诚直到今天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白,他就是简简单单地随大流来幽冥绝地历练,想提升一点修为,当然如果能再侥幸吸收更多的‘神气’,甚至于得到一半半本功法、或者拿到几件残旧法器,让他能有希望结个丹,那他就乐疯了! 但结果呢,他先是进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小幻境,晕晕乎乎还没搞明白,就被一道流光硬拽来了这座王都,妖主毫无缘由大开杀戒,他被迫四处逃窜,好运遇到了北辰法宗的队伍有了栖身之所,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无极谷的人拽去布什么聚、聚魂阵? 布阵可真难啊,赵三诚胡乱想,他是亲眼看着无极谷的修士拿着个阵盘站在这里掐指头算,眼下青黑、双目呆滞,嘴里念念有词,算一会儿就挠一下头,挠一下头就有大把大把头发往下掉……听说当年无极谷谷主就是因为中年秃顶追女修不成,被上任谷主老人家打断了腿,从此以后清心寡欲,每日教导谷中弟子远离女人保平安…… 赵三诚胡思乱想着,脑子乱糟糟一片。 他仰起头,能看见整个赤红的天空,红得像泼天的血染成,压得那么低,沉沉压在街巷连绵的屋顶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天空中蜿蜒的裂痕,好像下一秒整个天空就会轰然碎裂,化作无数碎片坠下来。 赵三诚望着那天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疯速蔓延开的恐惧。 兔子都知道竖起耳朵听风吹草动的声音逃跑,他看不懂局势,他不懂那些首徒那些大人物都在筹谋什么——但他还没蠢到看不清这山雨欲来的压迫,空气中都弥漫着鲜血的气息,激发出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恨不能爬起来就疯狂逃跑。 “嗳,嗳。” 一个脆亮的女声将他悚然惊醒,他一个哆嗦转过头,对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 他认得她,这是法宗的一个修士,姓阮,看着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是法宗里师姐那辈儿的。 “你心可真大,这时候都能发呆。” 阮双双边吐槽着,边打量着他:“没什么事儿吧?” 赵三诚还没回过神,茫然摇头。 阮双双又问:“灵石准备好了?” 赵三诚呆了几秒,赶紧点头,手忙脚乱从裤兜拽出来一袋子灵石。 大家明明都被困在这里,也不知法宗他们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灵石,给他们这些守阵眼的人一人一大兜子。 阮双双点点头,不忘提醒他:“就放手边,别一会儿手忙脚乱找不到。” 赵三诚像个戳一下动一下的傀儡,闻言胡乱点头,把灵石兜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就行。” 阮双双也没有生气,神色如常:“我就是再来提醒你一下,一会儿动手,记阵法一启动,周围方圆五里的血怪都会被这个阵眼吸过来,你别慌,就不停往阵眼里灌注灵气就行,等这兜子灵石用了一半,你就可以跑了!那时候天就塌了,到处会出现很多空间裂缝,你就朝着最近的裂缝跑,别回头,一口气跑出去!”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好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结巴道:“跑…跑…就、就行了?” 阮双双点头:“对,跑就行了!跑就能出去了!” 赵三诚眼睛一下亮了:“就能出去了?” “对!” 阮双双站起来:“你的兄弟就被安排在旁边的阵眼,并不远,你们都能出去的。”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别怕,没事儿啊。” 赵三诚突然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看着阮双双转身往外跑,哒哒跑到巷口,那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两个高挑纤细的女修,一个斜抱一把素色筝琴神色清淡,一个腰负赤莲剑双臂抱胸,靴尖一下一下点地。 赵三诚私下里听过很多人议论这些名门弟子,焰侯那次发威之后,许多人面上不敢置喙,背地里却非议得更厉害,要么说瞧不起这些名门弟子太年轻仗势欺人,要么怀疑他们各个在象牙塔里长大没见过风雨,更甚至有怀疑他们暗地里与妖主有勾结,真到了生死关头一定会把他们这些散修抛出去当挡箭牌…… 可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们,为他们这些无头苍蝇似的散修撑起一片天的是她们。 他看见那圆脸女修士比划着说了什么,抱臂的法宗焰侯听完,点了点头。 “哦,是他啊。” 赵三诚听见她这样说:“我记得,那天快哗乱的时候,帮我们说话来着。” 侯曼娥往腰间摸了摸,左边没有又摸右边,终于摸了什么出来放在圆脸女修手上,往这边望了一眼,带着其他人走了。 然后那圆脸女修又跑回来,把一个更小的兜子放在他手边。 “我们师姐给你的。” 圆脸女修似乎很急,说完,急匆匆跑了,只留下一句:“省着用,找机会抓紧跑啊!”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跑远,半响才打开袋子,里面是细碎的灵石,约莫只有十来块的样子。 他又捏了捏自己怀里原本领到的灵石袋子,至少半袋子是满的。 “……” 赵三诚突然不知道想什么了。 他又重新趴回原位,两个灵石袋子放到手边。 他不住地一遍遍摸袋子,再看着赤红红的天空,心里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 林然慢慢走到小院前。 这座立在兽苑的小院荒僻得一如往昔,杂草丛生,杳无人烟,因为被成纣又惨无兽道地屠了一遍,现在更是连妖兽的吼声都听不见了。 门是闭着的,林然也不上前去,就在外面等着。 小红尾巴哒哒跑过来,凑在她腿边挨挨蹭蹭,林然弯下腰,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它柔软细腻的绒毛。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妖主慢慢踱步出来,抬起眼,就看见她。 林然对他笑了一下。 她又换上了那身华丽的黑金翟衣,这次终于没有戴幕篱,露出细致的面庞,白发披散,迎着阳光站在那里,像一株亭亭记30340;花。 “今天是个大日子。” 她轻快说:“我决定穿得隆重一点。” 妖主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置可否,转过身把破旧的门板重新关上,手指把门环上的灰尘抹去。 他望着门,驻足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绕过林然,慢慢往前走。 林然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缀着。 天是红的,破裂的封印像一击即溃的蛋壳摇摇欲坠倒扣在头顶,但这一路上,风是清凉的、安静的,连心都像是静了下来。 侯曼娥她们视察完这边最后一个阵眼,回到阵核时,乌深他们那边也结束了,大伙儿重新聚齐。 她仰头看了看天。 晏凌站在屋檐的翘角,像站在山尖的默鹰,他的衣摆在风中拂动,面具下清冷的目光沉沉望着遥遥直角相对的祭坛,手缓缓摸向颈上系着的小戟。 风吹过侯曼娥的脸,凉凉的。 是不是要下雪了? 侯曼娥抬起手臂抹一下脸,对身后端坐在琴后的岑知说:“太安静了,你弹首琴吧。” 岑知手指虚虚抚过琴弦,问她:“弹什么?” “随便。”侯曼娥大手一挥:“来一首映景的!” 岑知垂眸,半响,素手在筝弦拨过,乐音如水流泄—— 通往太和殿的甬道前,喜弥勒弯着腰迎了上来。 林然顿住脚。 风中传来轻灵的弦音。 那声音轻快、灵动,带着勃发的英气,似剑初出鞘的一抹清冽,只在尾音转角慢慢露出肃杀的端倪。 “真好听。” 林然听得津津有味,问喜弥勒:“这首曲子叫什么?” 喜弥勒额角冒出汗。 他悄悄觑一眼妖主,小心翼翼说:“约莫是音斋的成名曲子……叫《十面埋伏》” 林然一下子就笑了:“好映景。” 喜弥勒真的很想打死她。 妖主瞥她一眼,林然对着他笑。 喜弥勒于是开始期待他们陛下能一巴掌糊死这家伙儿。 然后他就听他们陛下淡淡说:“你也是三山九门,怎么不会半点才艺。” “……” 喜弥勒眼眶子都掉下来! “我是剑修嘛,剑修和其他人本来就是两个物种。” 林然毫无愧色,并且认真补充:“而且我还会针灸,会按头,会烤鸡和烤兔子,主要是你一直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尝试一下,没有给我发挥的空间……” 妖主懒得搭理她,转头接着往前走了。 林然提着裙裾哒哒跟过去。 喜弥勒也下意识想跟,但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层屏障挡住。 喜弥勒愣了一下,膝盖一软猛地瘫软在地上:“陛下!!” “陛下!”他用力捶着屏障,想像往常一样谄媚说漂亮话,可一张嘴,鼻涕眼泪却稀里哗啦流下来:“让小的跟您一起去吧!!” “陛下!小的也不怕死!” “当年妖都小的命是您救的!小的不怕死!您带小的一起吧!” “陛下——” 他记捶得手掌冒血,脱力软瘫在地,嚎啕大哭:“小的想伺候您一辈子啊陛下——您别不要小的——” “陛下——!!” 偌大的皇宫,空无一人的甬道。 他在前面走,瘦长的黑袍像乌夜的深云、像夜鸦的尾羽,阴影铺天盖地笼罩,太深太重,也就没有人会知道残酷和铁血下偶尔的一点温情。 林然看着白玉石阶铺到脚下,妖主的步子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半点急切,他拾阶而上,不急不缓,走到最高处。 从这里,能越过连绵高耸的宫墙,越过万里市坊长巷,望过天边尽头,血河翻涌中的祭台。 祭台已经装满祭品,血河翻涌,万灵的怒吼,只等将那大道苍穹撕开最辽远的口子 林然走到台阶上,她的裙裾像黑金的花盛放,从石阶到他脚下。 她看了看他,妖主并不看她,只望着赤红的苍穹。 林然便慢慢后退,退到他身后几米远处。 他仍在望着天空,望了很久,神色淡淡。 她一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小小吊饰倏然化作漆黑的长戟,戟尖黑光亮得清冷,长柄繁复绘纹端方沉凝。 长戟在半空一转,落在修长的掌心,晏凌双目漆黑如墨,定定凝望着祭台正中的大鼎。 清冽音弦如战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风起,风又落。 妖主忽然挥了挥手。 血柱自祭鼎滔天而起,如龙咆哮冲向天空。 晏凌毫不犹豫将长戟往下,戟底深深裂入大阵,他周身爆出可怖的黑光,地面瞬间亮起繁复的符文,阵核疯狂旋转,遍布王都大大小小的阵眼瞬间黑光璀璨,整座王都宛若黑夜明光—— “!!” 阵眼突然发光,赵三诚吓一大跳,手却下意识往阵眼输送灵气,输进去的灵气眨眼就被吞噬……他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 他眼看着无数疯狂涌来的扭曲血怪—— 林然瞳孔倒映着漆黑瘦长身影。 太和殿实在是个好位置。 她目光掠过妖主的背影,移向远方,望见辽远王都黑光璀璨,血柱冲天,整个天空在震耳巨响中轰然崩塌,像被猝然摔碎的血红瓷片,大大小小碎片如倾盆大雨纷繁坠落 ——这天,终于要塌了!!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北冥之海,沉云万里。 萧春风觉得自己几百年没这么累过了。 他自己转着轮椅绕各个阵眼看,阵纹繁复晦涩,看得他眼睛酸胀几欲流血,他越看越气,咬牙切齿:“妈的…要是有下辈子,打死老子也不做阵法师……劝人学阵,天打雷劈。” “你拉倒吧,这是人家医修的词。” 旁边捏着拳头做准备的金阳雷堂主顿时嚷嚷:“明明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你看你那都不押韵!” 萧春风阴森森瞪向他,拉长声音:“那—你—来——” 雷堂主不吭声了。 那不中,看萧春风那发量,再熬几年都比不上禅刹的和尚了,他可干不了。 “这时候还斗嘴,你们倒是闲得很。” 正在算妖力节点的天照灵苑长老冷笑:“有这个功夫,若记得干点正事,说不得人都救出来了。” “姓田的谁不干正事儿!” 雷堂主一听就冒火气:“最急的就是我们!我们两家困在里面的孩子最多!我们心里烦说两句怎么了,不然干着急急死在这吗?!” “他们又没有弟子被困在里面,当然有心情阴阳怪气咱们。” 萧春风也冷笑:“他们天照灵苑最是鸡贼,这种该正道同心的时候了硬是一件镇妖秘宝都不拿出来,不就怕被妖主给毁了日后在九门地位下降?连学宫都舍得取出洛河神书,我无极阵道更是敢把命扔在这儿,你们这最该对妖族倾尽全力的天照灵苑却是畏手畏脚,白瞎了当年沧澜祖师爷定的万世盟约!” 天照灵苑田长老脸色骤变:“萧春风你胡说什么!!” “你们吵什么。” 龚长老看这边情况不对,他站在一个重要的阵眼不能动,远远望来扬声喊:“别吵了别吵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互相体谅体谅,这种时候最该同心协力,大家都少说几句快干活儿!” 田长老脸色青白交加。 妖主若是堕魔这天下还不知会怎样,他们天照灵苑当然要给自己留些底牌,况且虽然舍不得至宝,到底也派来了他这几位长老,也算对得起职责了! 可万仞剑阁呢?堂堂三山之首竟只派了一个龚肖过来,那不比他们灵苑更不负责?偏偏所有人都当没看见一样,可真是剑阁放个屁他们都当是香的! 田长老心里有怨气,但他不敢说,这种时候他绝不敢因为斗气坏了大事,他更承担不起置喙剑阁的罪名,便重重冷哼一声,把感应出来的妖力节点标记下来甩到萧春风脚边。 萧春风弯腰捡起来,用比他还大的声音更重冷哼一声,转身推轮椅高高昂着脑袋走了。 田长老:“……”妈的,脑子有病! 太颜长老好笑望着这一幕,再转头,却望着那浩大无边的血色光球。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捏着袖口里的洛河神书,唯有沉沉叹一口气。 归元大阵整整设了三日三夜。 北冥海面点起鲛烛光火,明金色的波光照亮昏暗天幕,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灰到发黑的云层如旋涡缓缓搅动,穿插闪烁着深紫色的雷光 ——整个天幕像是下一瞬就要轰然坠下来。 楚如瑶望着天,忽然都快忘了,她已经多久没在这里见过晴朗30记340;天空了? 她和邬项英及其他仅剩的一些首徒晚辈一同站在海城海岸,目光从天空下移,遥遥能望见那海天之间,声势浩大的血色光球。 它已经吸尽了整片海面的光点,如雄峰峻岭浩大伫立在深海,沉沉压在海底那几近支离破碎的金色屏障上。 巨大的法阵被万千支鲛烛灼耀出流光溢彩,六位元婴后期大能以乾坤八卦位镇坐内环,六十位元婴以太极九宫位分列外环。 海上忽生莲花。 楚如瑶怔怔看着数道流光入海,转瞬凝成莲花,徐徐浮出海面遥遥延伸直海中央,僧人缓缓踏步而上,踩着步生莲,一路走向大阵中央,缓缓盘坐而下。 从楚如瑶这个方向,只能望见这位尊者的侧脸,他面如菩陀柔和,目光虚望浩海清澈而悲悯,披帛袈裟迎风飘然,若仙若佛。 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一声令下。 也许一刹那,也许久远。 他双手合掌,缓缓阖目。 一朵莲花缓缓自他雪白眉心浮现。 “阿弥陀佛。” 大阵骤然亮起。 峻岭浩大血色光球轰然坠入海底,数不清的蚂蚁般细小的人影从它细碎的缝隙中冲出来扑进海水,然后下一刻,血色光球炸开。 滔天的血海喷涌,狂暴可怖的妖力倏然炸响—— 一个身影在血河中浮现,黑袍猎猎,六条赤色长尾如孔雀华美尾羽屏展。 所有人瞳孔骤缩。 “妖主!!” 摇摇欲坠的金色屏障在那一瞬间迸裂。 楚如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场景。 她也许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 无数金色流光的碎片在滔滔血海中纷扬纷繁碎落,像泼天的大雨,像隆冬的盛雪,纷纷扬扬、浩浩汤汤。 然后大海开始翻涌。 是什么在深海搅动旋涡,是什么将海面掀起风暴,是神明的怒吼将波涛劲痕震起,震起万丈惊浪。 九重白玉帝阶之上,黑袍赤尾的帝王抬起了手—— 于是一具庞大、浩大的、望不穿尽头的流金尸骸从海底骤然升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化而为鹏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怒戾长鸣,覆盖满北冥。 千万年前,沧澜太师祖剑斩鲲鹏震沧澜万世太平;千万年后,有一人血祭幽冥破禁封,吞鲲鹏裂大道以开天地一线天。 “…原来…” 楚如瑶听见身边一直傲慢刻薄的邬项英很低地说了一声:“…这才是万妖之主。” 是啊,原来这才是万妖之主。 他的姓名叫成纣。 他是妖主,是暴君,是不世的枭雄,是这千万万年真正逆天而行第一人。 楚如瑶心中生出道不明白的怅然。 师尊总教导她,正邪是非有时不是眼睛看见的,要用心去看,看‘非’者做‘是’事,看‘邪’者做‘正’事。 她以前总是听得懵懵懂懂,但今日似乎终于懂了一点了。 她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铁血暴虐的强者,也约莫将亲眼见证他的陨落。 楚如瑶怔怔望着妖主,望着他赤尾记铺展,睥睨覆海归元大阵,滔天血海迎向那流金鲲鹏尸骸 ——她脑子突然闪现一些光影,那一瞬间,竟恍惚觉得眼前的画面曾经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间的恍惚太真实,让她心里都仿佛升起了那种怅然,随即翻涌的是某种说不出的惊惧甚至痛苦,让她喘不上气—— 就仿佛、就仿佛曾经有那么一次,她也见过这样的画面,然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所以完全不想再看着它发生一样。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在这之前,她也就曾经在燕州时候见过妖主一面。 楚如瑶用力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在乱想什么。 她让自己不再瞎想,但她心口仿佛还残存着那一瞬间的窒息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想再看妖主。 她想找一找大师兄。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她带着师弟妹们历练回宗,迫不及待想找大师兄练一练她新悟出来的剑招,师尊却跟她说,大师兄下山历练去了,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她最初真的以为只是一段时间,直到她渐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以‘首徒’的教导重新要求。 她听师尊的,听长老的,宗门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她做着首徒的事,可心里却并不把自己当首徒。 她其实不想当首徒,她不太会交际,时不时说话就不小心气到人,经常得和很多人说话,让她没办法沉下心来练剑 ——她只想当剑阁的二师姐,当未来辅佐大师兄、能为剑阁镇守一方的冰雪凤鸣剑。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最想回到好多年前,回到还没结丹、还没拿到凤鸣剑的时候;那时她还没出过剑阁,拿着木剑和师兄弟们比划,每天得早起去问道阁点卯听课,在瀑布前的广场练一天剑,晚上回来,完全不像现在这么憔悴的师尊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围着他们问累不累辛苦不辛苦长老讲得都有没有听懂,然后兴冲冲下厨给他们加夜宵。 她一直在等大师兄回来。 好像大师兄一回来,就可以回到从前一样。 可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一段时间’,会有这么长。 长得让她都仿佛看不见尽头。 楚如瑶的目光缓缓移动,紧紧追着遥遥从海面浮上来往这边游的人。 人太多了,师兄她没找见,但受伤力竭的人不少。 她们帮不上前辈们的忙、更不被允许离开海城海岸,但至少可以把游过来的人拉上岸,楚如瑶决定到海岸边去拉人,说不准能多救几个。 楚如瑶大步往前走,朝着海里的人招手:“这——” 然后她突然看见一个人。 遥遥海的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 妖主的声势太过霸道,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跟随着他,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发现,那血河流淌的九重白玉石阶上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 她一直静静站在那里。 她穿黑金华贵翟衣,露出的脖颈天鹅一样柔软修长,一头白发披散,怀中抱着一条小小的赤色毛领,像是太寒冷记30340;天气,那些讲究风度的九州氏族贵女学人间少女,抱着一个精致的手壶或绒团暖手,随意倚坐,便美得像一幅画。 她也确实很美。 细白的脸,弯而长的眉,眉毛格外细软,唇色也是浅浅的,一双眼眸清亮平静,黑白分明地倒映着所有斑斓壮阔的色彩。 她的一切看着都是浅浅的,身上黑金重彩的华衣只衬得她的脸她的眼神更浅淡宁静,像云烟,像空气,像水,静静地徐徐地流淌,好像一点都不打眼 ——但没有人能在见过她之后,忘记她。 没有人能忘记她。 楚如瑶望着她,呆了半响,缓缓瞪大眼睛。 她失声脱口而出:“林师妹?!”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三诚趴在柴火垛里,躲过好几波血怪和禁军的巡逻,望着天空,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数。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吉日,吉时,吉刻。 他眼睛死死盯着天空,当倒数归零的那一刻,他听见轰然的巨响,一道血柱从祭坛冲向天空。 他俯趴的地方突然亮起了黑光,阵眼应声启动,灵气瞬间如虹吸旋涡搅动。 赵三诚听见形如鬼魅咆哮嘶吼的声音,他惊恐低下头往前看,就望见无数黑色狰狞的血怪疯了似地往这边冲来,他惊慌地大叫一声,下意识握紧手,手中灵石倏然粉碎,他不管不顾把身上所有的灵气输送进阵眼里。 灵气搅动得更加剧烈,那些血怪在扑来接触到旋涡的一瞬间湮碎为黑光,扭曲着被旋涡挟裹送上天空。 赵三诚看见血怪没有扑过来吞掉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顺着黑光的方向望去,看见数不清阵眼吸搅的黑光在空中像黑河交汇在一起,冲向城东一座高楼。 高楼翘角的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玄衣银面,漆黑长戟伫立面前,劲风翻动他袍尾,像一只沉默冷肃的夜隼,黑光自他汇聚,如穹天之柱贯向天空,迅速铺展形成一层蛋壳状覆盖整座王都的黑色屏障。 远处祭坛同样冲天的血柱刺进赤色天幕,像一把小刀裁进柔软细腻的赤绸,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柱贯进龟裂脆弱的瓷胚 ——然后天就坠了下来。 赵三诚不知不觉长大了嘴。 天空倏然裂成千万赤色的碎片,像一只被撑到极致的球,轰然爆开。 无数倒映进来的流光交织成耀眼刺目的明光,强烈的冲击波将天空炸成虚无,然后重重撞在黑色屏障,只那一瞬,黑色屏障就迸裂四溅。 侯曼娥正守在阵核四角输入灵气,突然感觉手中一沉,阵核疯狂搅动,居然一瞬间把她输了半天的灵气用干了。 侯曼娥一惊,猛地抬头,看见晏凌双眼双耳瞬间冒出血来。 “喂!” 侯曼娥心头一咯噔:“你还行不行?” 长戟嗡嗡震响,晏凌没有擦流淌的血,黑光映射的银甲面具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已经变成漆黑冰冷的重瞳。 黑屏被重新撑起,这一次没有直接碎裂,只是被流光逐步蚕食消融。 “一炷香。” 侯曼娥听见他清冷的声音:“我还能撑一炷香。” 侯曼娥脑子第一个念头:是那种拇指细的一炷香?还是寺庙开光那种巨贵的一炷香? 但她的身体终究还是比脑子靠谱一点的,所以她想都没想对身后高远阮双双吼:“你们立刻安排大家逐序撤离!”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岑知适时调整琴弦,她一跃而起跳上高处,声音嘹亮传遍四方:“所有人!逐序撤离!逐序撤离!” 世门宗族弟子从小教养,往往习惯于听师姐师兄弟的指挥有集体意识,但散修可没这种好习惯,侯曼娥早就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安安分分早点撤,别再生其他乱子给她们惹麻烦就行了 ——妈的,当正派真难! 黑光合着记流光如流星迸溅,溅落在地面,就撞出大大小小旋涡般流转的空间裂缝。 “轰” 最近一道流光正撞在距离他几百米外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浮现出一个圆转流动的空间缝隙。 赵三诚眼看着裂缝,下意识想往那边跑,脚步刚一动,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灵石。 他自己领到袋子里的灵石还剩下一半,可那个法宗女修送给他的灵石还一点没用。 血怪们疯了似地往这边扑,头顶黑色屏障被腐蚀得越来越薄。 赵三诚听见嘹亮的女声,他抬起头,能看见那个玄衣青年镇戟迎风猎猎站在阵核最高处,往下四周站着各宗首徒和许多宗门弟子,那位送他灵石的法宗焰侯衣着红艳、醒目至极。 天空中升起的黑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跑了,大量失去去灵力供给的阵眼被血怪冲灭,以至于铺天盖地的血怪转而蜂拥向那阵核涌去。 “诚子!诚子你咋还没走?!” 赵三诚听见吼声,他转过头,看见兄弟在不远处用力朝他招手:“快走了快走了!隔壁姓王的他们麻痹真不要脸天刚一塌就跑了,咱们也快跑!趁还有剩下的在撑着赶紧跑!落后面别他妈给咱们埋了——” 要是之前,赵三诚会老老实实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他走的。 但是这一刻,莫名其妙的。 赵三诚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们都跑了,谁还是剩下的? ——是法宗、音斋、罗堂那些人吧。 是那个提醒她把灵石放手边找机会就跑的圆脸女修,是那个倨傲霸道却记得他随口一句好话,身上仅剩下十几块灵石、还掏出来送给他的焰侯吧。 蝼蚁尚且偷生,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散修都满脑子奔逃逃命,那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那些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前途无量的名门弟子,怎么就那么不怕死呢? 他们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三诚是个散修,他平庸、懦弱、碌碌无为、悟性不行,他半生平平庸庸地活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完全无法理解。 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说不出的浩大的有重量的力量,像太阳澎湃着温度,让他本|能地渴望着向那炙热的阳光靠拢。 “诚子!” 同伴震惊看着赵三诚没有跑,反而咬牙撕开袋子,又抓一把灵石握在手里。 “徐哥,你先走吧!” 赵三诚心中夹杂着恐惧和某种说不清楚的亢奋,他死死握着灵石,心一横大声说:“我把这袋灵石用完再走!” “什么?!” 他兄弟惊呆了:“卧槽!你他妈疯了?!” “诚子!诚子!” 赵三诚铁了心,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往阵眼里输入灵气。 血怪被搅成黑光,一片昏暗的王都里,他这边阵眼重新高高亮起。 同伴看到那么多血怪头皮都发麻,他下意识想跑,但脚步挪了挪,始终犹豫。 混这么久的兄弟不容易,他们这些实力低微的散修更得抱团取暖,到底也这么多年…… “……麻痹的!” 同伴犹豫半响记,看着赵三诚执拗的背影,到底狠狠咬牙,心一横趁着血怪的缝隙跑进去,也抓一把灵石。 赵三诚震惊看着他:“徐哥——” “麻痹的,算老子倒霉!” 徐哥边释放灵气边怒骂:“别他妈废话!快搞完快跑!” 他神经质地喃喃:“妈的…老子脑抽了……老子要是死了一定不放过你——” 赵三诚被骂得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赵三诚才讷讷:“徐哥,谢谢你啊。” 徐哥暴躁:“滚!” 赵三诚又不敢吭声。 “徐哥…”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又小声说:“以后你有事,我也一定不跑。” 徐哥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滋味挺复杂的。 “闭嘴!”最后他只骂道:“搞完快跑!!” ——他们最后兜里只剩下几块灵石跑的。 徐哥边跑边骂,赵三诚缩着脖子挨训,忍不住仰头看,天幕只覆着最后薄薄一层黑光,但那个执戟的玄衣青年还在,红衣如火的焰侯也在。 如果还有机会,他想告诉她,他这次坚持挺久的,两袋子灵石都快用完了才跑的。 也不是为邀功什么的,他就是觉得,被人记住一点好,那滋味,真挺好的。 —— 侯曼娥眼看着小崽子们被送走,阮双双不愿意走,跟她叽歪,她直接把人踹走的。 高远这笑面虎就不太好踹了,她睁只眼闭只眼,本想将体质修为最弱的季文嘉也送走,但他死活不走,扒着柱子说他们阵法师都得阵灭最后走,这是规矩,打死他也不能提前走! 侯曼娥于是就懂为什么无极谷单身狗多到狗患,仅次于秃头的禅刹和练剑的剑阁——人好好个姑娘得多想不开才能嫁给这种傻叉。 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们这几个首徒。 就在侯曼娥琢磨着怎么把第二弱还在弹琴的岑知踹走的时候,她听见晏凌淡淡的声音:“准备吧。” 侯曼娥下意识:“啥?” 然后她就被炸飞了。 物理上的,炸飞了。 侯曼娥:“……” “!!!” 黑色屏障彻底消融,爆裂的流波生生将幽冥挤爆,光华灿烂的明光将整片北冥海照成火一样燃烧。 侯曼娥危急时刻只来得及抓紧高远和岑知,见到乌深及时扯住季文嘉才放下心,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就被卷进空间裂缝里。 侯曼娥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快被挤扁了,她憋住气,眼前绚烂光彩流转,不过一两个呼吸的功夫,面前豁然开朗,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憋的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身体被巨力扯着骤然下坠,从高高的天空坠向海面。 从她这个方向,能看见整片北冥海面覆满阵纹,阵法之森严繁复衬得刚才他们的聚魂阵像小孩玩具,那大阵流光溢转,徐徐辐|射出柔和的光晕,抵消掉几乎快她们撕碎的巨力,托着她们慢慢落入海中。 海水淹没了眼鼻,侯曼娥扑腾两下,就让自己鼻子露出来。 妖主和大能们作法,把周围所有灵气都吸干了,好在她会游泳,小时候在野河里扑腾自己练出来30340记;狗刨式 ——然后她发现岑知和高远这两个真·名门仙二代是不会游泳,两个人都在往下掉。 她心里啧两声,又钻下去把她们托起来:“哎呀你们别扑腾,你们飘着,吸一口气就飘起来了……唉,这都不会…啧。” 两个聪明人默默听着这里最大的傻子洋洋得意,很快就学会了让自己仰面飘起来,岑知还把琴抱在怀里飘,侯曼娥得意地在他们身边游:“我说过什么来着,技多不压身啊……你这个琴可得好好抱着,听说还是什么宝贝吧,要是丢了那可是啧啧啧……” 岑知仰面躺着,手抱着琴 ——如果不是怕瑶琴飞过去把侯曼娥五官从‘凸’砸成‘凹’,她一定已经松手了。 岑知听着侯曼娥死里逃生兴奋过度的絮叨声,她侧过脸,看着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狗刨一会儿潜水出来吐喷泉的侯曼娥,深吸一口气。 到底是救过她。 天意如此,让她们这些人同生共死走一遭。 缘生音斋最过不得的就是缘分,她总是得回馈一些更有分量的报答。 岑知目光缓缓往四周移动,看见无数远远近近的人影在海里游动或飘浮,之前那位神秘的隐君客已经事了拂袖去,再不见了踪影,北辰法宗的弟子也都无恙,那她唯一能报答……岑知目光移向遥遥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归元大阵层层大能以身作阵环绕,瀚海正中央,明镜尊者如定海神针不动如山,妖主横空而出,黑袍狂肆倨傲仿若魔神在世,一个抬手,海底万丈刺目金光骤亮。 在那可怖又铁血的妖君之后,悬浮海面的宫殿白玉基阶成为最后一片净土,很少有人注意,上面一个小小的身影。 “焰侯。” 岑知缓缓道:“我想,你也许应该往那边看看。” “那位姑娘……” 她有些不忍,抿了抿唇,才继续轻轻地说:“她摘掉了幕篱。” 岑知看见侯曼娥嘚瑟的背影一下子僵住。 欢快的表情在她脸上凝固,笑容在她脸上像冬天凋谢的花那样倏然褪色,岑知从没见过她这样惨白的脸。 她的嘴唇在发抖,比那一天王都中,她站在万人街巷中第一次遥望那高高在上的姑娘抖得还厉害。 “林然……” 侯曼娥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望见那遥远白玉台上,静静站着的少女。 她着黑金翟衣,白发披散,面容如玉,细长柔软的眉下,眼眸清和宁静。 她没有戴幕篱。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 从今以后,谁都知道她叫林然。 从今以后,谁都知道她是万仞剑阁嫡传弟子,是妖主的爱姬,是血祭幽冥的帮凶和魔头。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侯曼娥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毫无意识地流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林然!你个傻逼!! ——从今以后,沧澜三山九门正道九州,怎么能再容得下你?!!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林然站在白玉阶上,望见妖主卷着滔天血海,迎向浮出海底的鲲鹏骨。 她这可是一个好位置,位于北冥海正中央,被沧澜界众多大能以团宠式结构环绕,正对面就是妖主和一位明显是中心人物的年轻和尚的修罗场,不仅能全景式六d俯瞰北冥海,甚至还能遥望见北冥海城广大吃瓜群众纷繁复杂的面部表情。 “就比如说你的楚师姐。” 天一冷笑:“她已经擦了两次眼睛,摸了三次剑,皱了四次眉,还在不信邪地认真问旁边人看没看见海上站了个女修。” “是我了。” 林然有点惭愧,感叹:“让师姐受到了惊吓,唉,我这个出场的确过于拉风了。” “确实。”天一深以为然:“在她那朴实纯洁的三观中,她那个沉默平淡的林师妹怎么能以这么炫目的姿态浴火归来呢?简直不敢置信,你这该死的夺目!该死的耀眼!明天你就能带着万仞剑阁一起上修真界头版头条了,你要火了!彻底火了!剑阁真应该好好感谢你,有了你这么个逆徒,风评直接拉到负坑,以后再也不用操心怎么维持脸面的问题了,大家可以从要脸的纠结中彻底解脱了呢。” 林然:“……” 她偶尔其实不太理解,天一一个核桃,阴阳怪气起来怎么比她还不当人。 杠不过核桃,林然没有台阶下,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悻悻换了个姿势抱红尾巴。 红尾巴小小嘤了一声,分出两缕绒毛紧紧抱着她手臂,在她怀里不住地轻微颤抖。 林然轻轻抚平它炸起的绒毛,抬起头,望见妖主指向鲲鹏骨的血河被一道佛光截断。 镇坐在大阵中心的青年和尚缓缓睁开了眼。 他着垂祧袈裟,脖颈和手臂都带着菩提珠串,肤色比女子还白皙,面容柔和丰盈,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的眼眸温润静谧,是一种极是端庄的俊美。 但他眉心偏偏印着一朵莲花。 莲花色妖,花瓣半开,印在他皎白的脸上,衬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于是那种仙佛似的端庄,就显得不是那么清白了。 “陛下。” 青年和尚开口,连声段都天生是柔和的,语气不急不缓:“吞妖骸、妄化神,是逆天之举,望您慎思量。” 血河被割断,妖主苍白手指动了一下,森凉的眼尾瞥向菩尘子,眯了眯眼。 下一瞬,赤尾骤然伸长如蛟龙狠狠向菩尘子咆哮而去。 明镜尊者面色平淡,不动如山,赤尾在甩到他头顶的前一刹被无形流光挡住,波纹自撞击之处重重荡开,数十位元婴强者倾尽沧澜之力结成归元大阵,纵使是半化神境的至尊也不能轻易一横尾荡平。 一击不中,妖主并不纠缠,长尾轻卷,黑袍已经裹着血色再次冲向鲲鹏骨。 明镜尊者垂下眼,低低一声轻叹:“阿弥陀佛……” 太颜长老盘坐在明镜尊者侧后一环,与龚长老一右一左护持阵法核心。 妖主只一尾扫来做个震慑,就旁若无人继续朝着鲲鹏骸骨去,太颜长老本以为明镜佛尊至少再制止几下,可熟料,明镜尊者说完那一句劝诫,就盘坐在那里,垂眸不语,竟是放任妖主不管的意思了。 记太颜长老轻轻皱了皱眉。 他略有不解望向明镜尊者,望着佛者柔和静谧的侧脸,半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心头一凛,像被极冷的冰刺了一下,一瞬的麻木后,才慢慢溢开无尽寒意 ——怪不得出来时,师兄特意叮嘱万万不要把明镜尊者当江剑主看,还一定让他带来洛河神书。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剑主最看不得苍生受难,所以必然一开始就竭力阻止妖主化神裂天,哪怕他可能因此身陨天道。 可龚长老不愿、那位阙掌门不愿、整个剑阁都不愿!他们不愿更不敢放任江无涯就这么去死!! 明镜尊者也怜苍生,可他的怜,更怜于苍生蒙昧,怜于因果不循——他不阻妖主裂天,他只阻妖主堕魔为祸苍生,他远比江剑主薄情公正得太多。 佛子莲心,大仁大怜,大爱大德,对因果看得太清明透彻的大尊者,谁能算出他心底究竟还剩几分俗者的感情? 太颜长老后背无知无觉被冷汗浸湿,他望着明镜尊者半响,瞥过旁边龚长老肃穆冷凝的神色,缓缓握紧宽袖中的洛河神书。 明镜尊者不动,谁就也不敢轻动,偌大的归元大阵于妖主如无人之境,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血水裹挟着鲲鹏妖骨从海底徐徐升起。 沧海桑田,隔过千万年的时光,众人终于重新再见到了上古凶兽之首的风采。 它如山庞大伫立,皮肉褪去、威压散灭,却仍剩下一具巍峨的骨,骨色森白如玉,海波一重重撞击骨骼,发出沉钟般森穆的声音。 “……” 众人怔怔望着它,呼吸不自觉停滞。 它是这样的庞大,这样的恢弘,让人很难想象在那个混沌蒙昧的时代,它是怎么展翅而飞、扶摇而上,在长声戾鸣中垂翼睥睨拂过沧澜交错百州的盛景。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血海开始挤压,将山般庞大的妖骸压得咔嚓咔嚓作响,翻涌的血海中,森白骨骼内部渐渐透出愈发灿烂浩大的流光。 “噗” 像是蛋壳破开的一声轻响,鲲鹏妖骸突然坍塌成无数白色的粉尘,一道东珠大小的流光缓缓升起。 龚长老王长老瞳孔骤缩,太颜长老死死攥紧洛河神书,萧春风倒吸一口凉气,田长老骇然到几欲惊起,音斋峰主深深闭上眼—— 明镜尊者缓缓转着佛珠,轻声默念经文。 林然仰起头,望着那静静旋转的世界本源碎片。 它如明珠光华,如日火生辉,像从海上悠悠升起的一盏烛光,自顾自地旋转,便照亮万垠北冥瀚海。 所有人的脸被那光映亮,一双双呆愣的脸,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大阵中的长老,海岸边的弟子,散落海面各处的散修,所有人都仰起头,他们怔怔地、静静地,像望着神明的传说那样望着它。 林然也望着它。 她望着它逸开明辉灿烂的光华,然后徐徐上升,徐徐融入雷光阴云密布的天幕中。 这一幕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惊心动魄,一点都不急迫、一点都不激烈。 就像鸟儿归巢、鱼儿入记海,柔和,悠然,顺理成章,带着玄妙动人的韵律。 那一刻 血海卷着白色粉尘化为长龙扑向妖主。 他的黑袍猎猎作响。 时间仿佛有一息的凝固 ——直到一道狐鸣撕开血海。 林然从没听过成纣发出那样的声音。 像是悠长的筝弦,从喉咙滚出的血,带着一种沙哑又妩媚的凶戾与威仪。 也许音斋也奏不出比这更动人的声音。 他在那刹那化为一只巨兽。 六尾如蛟赤展,第七条狐尾的虚影几乎是瞬间成型,它四足踏海,仰头望天,皮毛血一样迎着劲风倒刮出悍然的线条。 “轰——” 天终于裂开。 乌云翻涌旋涡,厚重云层中紫雷搅动着流光,滔天的震响后,倏然一道道惊天巨雷撕裂云层,像高山沉落的峰峭坠向四面八方。 紫色雷光拖着流光划破空气,第一枚雷光倏然爆裂,瞬间暴涨的灵气瞬间将周遭一切泯灭成虚空。 明镜尊者终于动了。 那尖破一线的契机,他毫不犹豫双手闭印,所有人只觉身上灵气被骤然抽走,归元大阵亮起璀璨明光,明镜尊者眉心莲花泛开流光,一掌打向海面 ——海面瞬间翻起万丈巨浪,巨浪抽开那即将遥遥劈向四海九州的惊雷,雷光在半空大片大片爆裂,太过可怖的灵气被迫压缩在北冥海上空,生生将时空都撕裂成扭曲的旋涡。 萧春风觉得快喘不过来气。 他是无极谷主,更是元婴后期,是当世强者,可这一刻,在这样可怖的天威神力下,他却甚至像凡人一样快喘不过来气。 他盘坐在归元阵中,浑身灵气被源源不断地抽走,他得用力地用力地呼吸,喘到额角绷起青筋,眼瞳甚至泛出血丝。 他可是元婴啊!! 他该怎么想?该怎么想?该怎么去想象当这种天威笼罩九州——当这种可怖的力量蔓延过沧澜的每一个角落——这满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活?!! 然后狐鸣将他从骇恐的幻想中惊醒。 高空因为暴涨而濒临崩溃的灵气旋涡突然疯狂往一个方向涌去—— “……” 萧春风怔怔仰着头,望见成千上万灵气旋涡化成流光长河,宛若漫天银河,蜂涌贯穿那高立海巅之上的凶兽。 万般千钧色彩,亿万万的流星,像漫天凄美的箭雨 ——将它贯穿。 它站在那里,踏海而立,长尾雀屏伸展,那双细长而赤红的妖瞳,有着比深海更晦漠浓丽的颜色。 那一瞬,那一刻,萧春风不知为什么,眼眶突然发烫。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沧澜纪史不会记住他的功绩,世人不会明白他做了什么,只有他们这些人,只有他们这些缄默的清醒者,将见证这世上最盛大又辉煌的一场毁灭。 林然眼中倒映着漫天银河的光影。 她望着它仰天长啸,望着它踏海而起,冲向风云搅动的天空。 万千流光贯穿它的身体,血海在它足下翻涌。 记六条长尾柔软地伸展,第七条赤尾徐徐凝为实形 ——它披霞一般赤红美丽的皮毛,在那一瞬间化为乌深冰冷的黑。 小红尾巴在她怀里发出前所未有凄厉的嚎叫。 它疯了似地想往外爬,像小孩子一样哭叫,想爬向它的主人,想把它叫回来。 林然缓缓闭上眼,按住它。 小红尾巴在她手中僵硬,渐渐化为一把弯折的赤色匕|首。 那匕|首真烫啊。 烫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手轻轻地颤,都仿佛握不住它。 但她终究握住了它。 再也不会有了。 这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侯曼娥猛地把脑袋沉进海里,冰凉海水淹没了她的耳朵口鼻,那一瞬间带来与世隔绝的安静。 她终于能冷静下来。 她回想着曾经发生的一切,她想象着未来,她想了很多。 嘴里的空气消失殆尽,她浮出水面,湿漉漉的脑袋甩了甩,水珠顺着线条艳利的面孔流下来。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岑知把手伸到空中,五根纤长的手指缓缓握住、又松开,感受着愈发澎湃的力量在身体中流转 ——空气中的灵气太丰盈了,丰盈到身体每一次呼吸,灵气就涌进来一层,修为就拔高一重。 她深深呼吸一下,抱着瑶琴,对侯曼娥说:“我约莫要结婴了。” 侯曼娥吐出一口水,抹了抹脸,体内沸腾的灵气烧得她眼睛发红。 “哦。” 侯曼娥说:“我也快了。” 她们彼此对视,半响无言,抬起头,不约而同望向天空。 她们眼睁睁望着,望着漫天银河,乌云沉坠,紫雷并着万千流光爆|破,那庞大而美丽的凶兽踏在血海之巅,一跃而纵身起,赤色皮毛迎着劲风光华猎猎,像仙人之手扯过云霞裁的一抹流缎。 它冲向那天幕,冲向那雷光,冲向那深黑昏暗的乌云。 然后它流缎华美的皮毛也像是被那乌云染脏 ……像一抹污墨在笔洗中溢散。 那污浊从它的足升起,染脏它修长的四肢、它尖耸的肩胛骨,染脏它雀屏优美的赤尾,直至最后,染脏它剔凝的瞳孔。 那种属于生命的情感,像风中扬起的沙,一丝一丝从它眼中湮灭。 侯曼娥和岑知说不出话。 她们浸在海里,怔怔仰望这一幕,像在望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岑知忽然捂住心口,眼泪毫无自觉地流下来。 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捏住瑶琴琴弦,借由仙器的力量努力让自己摆脱那种魂魄都被震撼的情绪。 侯曼娥沉默了一下, “…在命弦的世界里。” 侯曼娥问她:“你看见的,它是什么样子?” 岑知沉默了很久。 她像是想说很多话,可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声说:“美丽极了。” 侯曼娥笑了,笑着笑着,突然特别想哭。 她好像突然明白一点林然反常的原因了 ——她大概想做很多事,但这一刻,她站在那里,所有人站在他对面,她就非要站在他身边,不惜代价,光明正大。 她就是想以这种方式陪他最后一程。 林然,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忍不住心软,这么执拗又一腔意气。 林然,你真是个傻子。 ……可是,林然。 侯曼娥望向那高台上静静站着的身影。 为什么,几十年前,云天秘境时,你还可以毫不犹豫站出来、冲上去 为什么现在,你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林然 你究竟得有多难过。 “……” 最后一丝情记感从它眼底泯灭。 万千雷光如箭雨击穿它的体魄,浩荡铁血的妖力被滚滚黑气吞噬,黑气重重狰狞环绕着它,将它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 太颜长老眼中浮现出深重的动容与不忍。 他终于听见明镜尊者低低叹了一声。 “阿弥陀佛。” 他轻叹:“为大义者,当千世鸣钟。” 他说着这样叹息的话,却缓缓站起,袈裟迎风而动,修长白皙的手掌立起,毫不犹豫一掌向天空拍去—— 前所未有磅礴的灵气猛地自凶兽身上爆裂,黑气四溅,雷光恢弘,像整个天空都爆开! 七尾的堕妖仰天发出能将人耳膜撕裂的长啸,掉转过头,挟着比怒雷更可怖的威势直冲而下。 归元大阵所有人瞬间仿若被重山压顶。 镇位左右护|法的太颜长老与龚长老同时感到巨大的冲击。 龚长老抬起头,正对上妖主那一双深浓到近乌的魔瞳。 他有一瞬的恍惚。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燕州斩妖台与妖主那一面之缘,那时妖域君主踏着血海而来,黑袍猎猎,形容倨傲寡慢,只是随手一层血咒就能叫他们束手无措。 当他们这些人修狼奔豕突疯狂寻找出路时,妖主就高高在上立在山顶,那双赤红的妖瞳俯瞰扫过时,有着漫不经心的残酷与雍容。 但现在这双瞳孔里,没有轻慢,没有寡淡,没有冷漠,只有比污泥更粘稠死寂的疯狂。 ——长尾挟着血海扫来,在要砸向归元大阵的前一刻,与一只金色巨掌法相狠狠撞在一起,刹那间磅礴的灵气自血尾与巨掌相撞之处轰然崩开,只如日月对撞、天崩地裂! 龚长老只觉胸口一闷,腥甜上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后闷哼吐血声不绝。 明镜尊者静立大阵最前,劲风吹得他袈裟衣摆翻飞,天地灵气不断向他涌去,他眉心莲花盛得更愈妖。 妖主死寂的眼珠移动,盯着他,长尾横戈海面,毫不犹豫再次扑了上来,这一次血海搅得整片北冥海溅起万丈巨浪,竟是要把他们连同大阵一起生生淹没! 明镜尊者挥再次出掌,接连出三掌,仅仅三个挥动,所有掌纹瞬间爆出血花,半边衣袖震为飞灰,露出秀美白皙的手臂,赫然全被血染成红色。 三道染血的金色巨掌法相,形如重峦叠嶂一重重压去,拍灭震荡的海浪,拍在妖主高高扬起的长尾,瞬间血光四溅,其中第七条刚成型的尾巴甚至生生折断,以诡异的姿势垂在身后。 但那条尾巴仍然没有折断。 伪化神境,真正的距离化神一步之遥,四周灵气疯狂向它涌去,也许再过一个时辰、一盏茶,甚至也许下一个呼吸,它就能真正化神。 灵气疯了似向妖主涌去,它身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那条折断的长尾徐徐立了起来。 它眼底泛着让人胆寒的冷意,像无痛无惧的毫无感知的怪物,修长体魄如离弦的箭猛地撞上大阵,血海直接将大阵一角吞没,归元大阵明光瞬间黯淡。 最靠近的修士猝然被灵气反噬,惨叫着滚落瞬间被海水吞没 记 然后很快是第二个第三个 阵眼各处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倒下,瞬间牵累周围的人,不断有人呕血力竭倒下,眨眼间小半阵纹黯淡湮灭…… 归元大阵开始剧烈地晃动,越来越多人倒下,失去平衡的力量在阵内冲撞,反噬使得越来越多人从大阵跌落海中不知踪影。 明镜尊者吐出一口浊气,磅礴的灵气无孔不入钻进他体内,迅速沸腾的修为让他整个人体表呈现一层莲花色瓣似的淡粉。 “太颜施主。” 太颜长老突然听见明镜尊者空明的声音:“时机已到,请祭洛河神书。” 太颜长老早已被这一幕幕冲撞得神色恍惚,被明镜尊者一声惊醒,神色倏然清明。 他不敢耽误一分一毫,狠狠一咬牙,猛地拂袖甩出洛河神书。 古朴素雅的竹简被斜着甩出,缓缓铺开在半空,横戈在凶兽与大阵中央。 黑白光点开始闪烁,玄妙的韵律叩住天地的脉门。 天地疯狂向妖主涌去的灵气突然停滞,时间与空间、连惊雷与流光都凝固在半空。 河出图,洛出书,九畴八卦六十四纹,融汇天地万物生。 洛河神书,上古之书 ——相传这是真正的圣人之书! 妖主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封禁,雕塑一般僵硬立在海面,还维持着一跃而起的姿势,眼瞳凝固如同一块冰冷的赤黑宝石。 磅礴逸散的灵气像被某种契机牵引,不再往四海迸溅也不再涌向堕魔的妖主,转而涌入洛河神书。 洛河神书收容着四海灵气,终于玄之又玄将天地灵气维持出一个微妙的平衡。 死死盯着这一幕的众人如蒙大赦。 龚长老深深出了口气,太颜长老神色渐渐轻松,许多人几乎要一屁股坐下去 洛河神书浮光流动,缓缓飞起,罩向妖主,灵光浩浩普照,如覆顶的牢笼轰然欲落下—— 那一瞬间,妖主猛地跃起! 利爪抽开凝固的时空,挟着滔天凶戾魔气拔势而起。 那蛟龙般的长尾生生挥开穹顶的云层,尖啸撕扯天幕,那一瞬间,天都裂开,甚至让世人眼睁睁望见虚无虚空浩瀚无边的一角 ——血海翻起,时空重流,洛河神书剧烈震荡,灵气旋涡重新冲向妖主。 “不!!” 太颜长老五孔喷血,整个人重重跌飞坠在海面,龚长老目眦欲裂。 所有人脸色瞬间苍白。 明镜尊者眉心莲花盛得几乎完全绽放,琥珀色的眼眸竟映出金光流转的“卐”。 他突然跃身而起,竟只身脱开大阵,只身向妖主冲去。 龚长老脑子一嗡,大吼:“尊者——” 遥遥海面之外,丝毫无人注意的方位,立在礁石上静静望了不知多久的玄衣青年沉了沉眼,脚下海水中不知何时搅动起幽黑旋涡。 他望着天顶那堕魔几欲将虚空扯出来的凶兽,修长的手慢慢摸过脸上的面具,漆黑双眸变成冰冷的重瞳。 黑渊之力寸寸拔势起,他足尖轻点,就要一跃而起。 明镜尊者神色沉静,秀美30记340;手掌伸开,直直抓向洛河神书 ——那竹简被一只细白的手夺走。 明镜尊者难得地怔了一下。 黑金华服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半空,白发迎风飘扬。 她站在灵气旋涡的风口,站在紫雷与流光之间,头顶是深黑乌云,赤着的足轻踩海面,卷着魔气的血海染红她纤细小腿。 她握住洛河神书,指尖根根纤长,手背白皙,覆着浅浅的青色脉络。 洛河神书像水融化入她手掌。 灵气像鲸吞的旋涡狂乱涌向她。 她转过身,右手举起一柄赤色的匕|首。 妖主扑来的刹那,她像迎接情人一样刚刚好地迎向他,手臂环住它脖颈,然后匕|首轻巧地、行云流水地、深深地 ——贯入他心口。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殷红的血线洇出来, 血顺着匕首,顺着指缝,流进手心,又滴滴答答坠下去。 真烫啊。 林然想。 原来血可以这么滚烫。 颈侧传来剧痛,她歪了歪头,脖颈被狠狠咬下,鲜血像绸带柔软地流淌,它力道凶狠得像是要把她活活撕碎吞下。 她不避不让,宽袖下白皙的手臂露出来,温柔环着它脖颈,把额头亲昵埋进它柔软浓密的长毛里,却把匕|首送得更深。 血灼在她手上,像是鲜艳的火燃烧,灼得她白皙手心发红。 “……”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他们仰着头,呆呆望着僵在半空的凶兽,望着那像陷在它怀里一起燃烧的少女。 晏凌僵在那里,他站在百里之外,像静默的石雕望着这一幕。 很久,他沉沉叹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让冰冷重瞳重新变回漆黑沉静的人眸,他扯下脖颈绳子系着的碧血戟,白皙手指摘> 玄衣外衫落下,薄薄的白色中衣勾勒出青年修长柔韧的体态,他低头审视自己,确定身上一切与‘隐君客’身份相关的标志都已经消失。 他又抬头望了望天,庞大的凶兽浑身黑气渐渐消散,灵气搅动着旋涡氤氲出点点流光,像万千星光萦绕着她们。 在那漫天银河中,鬼魅般的怪物慢慢化为黑袍白发的男人。 晏凌抿了抿唇,抬起左手,修长手掌摊开,右手食指伸直像小刀沿着掌心划过,殷红鲜血涌出来,漆黑旋涡在伤口中搅动,他像是什么痛都没感觉到,面色沉静,手指径自伸进伤口,从黑洞中握住剑柄,猛地抽出 ——寒光如水流泄,渊龙盘旋长啸清冽。 剑阁双绝,掌座首徒,龙渊君子剑。 晏凌抚过长剑冰凉的剑身,它欣喜嗡鸣着回应他。 他曾想过把这剑就此尘封。 他用了数十年成为‘隐君客’,想就此与万仞剑阁割裂开一切关系,以后无论他如何,都不至于牵累宗门。 可他看着她,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她又赢了。 他缓缓握住剑柄。 至少现在,他得去保护她。 磅礴灵气向他涌来,结婴的契机在天地若隐若现,他猛地横剑,剑锋直指海面,人已经如流光冲出去。 ——匕首洞穿的地方,殷红的血涌出来,同样涌出来的,还有被污浊的灵气,沿着她的手流淌向她体内。 天地灵气丰盈到液化成水雾,像铁屑被磁石吸引,化为无数灵河脉脉涌向她,将她裙裾吹拂得纷然飘逸。 脖颈被撕咬的力道突然弱下来。 手臂环着的蓬松绒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属于人的细韧的皮肤,贴着侧颈充满杀意的尖牙变成柔软的唇瓣。 他在她怀中,一点点化成人形。 他手臂垂在她腰侧,濡|湿的气息拂在她颈窝。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从滚烫变成平温、又渐渐变得冰凉。 她闭上眼,勒在他脖颈的手缓缓松开,下移,掌记心轻轻抚在他脊梁尖峭的背。 那根脊梁尖锐,被压在他优美修长的体魄里,撑起他永远睥睨寡慢的头颅,连着他漫不经心摇曳的狐尾。 他浑身颤了一下,狐尾痉|挛地抽|搐,呼|吸一下重得吓人。 她像是感觉不到他的抗拒,手掌缓缓地用力,指尖像是穿透他渐渐虚化的皮肉,叩住他的骨骼和灵魄。 她像拨挑琴弦,轻柔挑动他脊梁,就像那天帮他长出第六条长尾,在他渐渐放松的时候 ——猛地掰断他一小节脊骨。 “离开燕州时,我其实难过极了。” 她轻轻的声音:“我所坚守的,被弃之敝履;我所想保护的,是它肆意摆弄的玩物;我们所有人,努力了那么久那么久,试图去抓住自己的命运,可仍然不过是它的棋子,被锻造成合适的模样,在合适的时候,在我以为可以解脱的时候,却是自投罗网跳进火炉里,只为添一把火,去为它铸出更多精美好用的棋子。” 她想起自己,想起天一,想起曾经遇见的那个摇曳生姿的大美人前辈,在喧闹繁华的酒吧,倚着吧台醉笑揉她的头。 【最后的时光,当然要好好享受啊。】 女人笑得风情万种,笑得美丽极了,她像是醉了,慢慢趴在吧台,脸枕着手臂,笑着笑着,又好像突然流出泪来:【凭什么……我的一生,像一场笑话!】 ——她们很多人的一生,都是一场笑话。 林然想,但她不能让更多人,和她一起当笑话。 “那个时候,有一个人也抱着我,对我说: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胜者是谁,鹿死谁手。” 林然把那节骨头攥在手心,侧过脸,盯着他不知何时睁开的恢复清明的眼睛。 “他说,打起精神来。” 她轻声说:“我们的路,还远远没到最后。” 他盯着她,双瞳猩红如海,凸|起的喉骨缓缓滚动 他抬起苍白的手,轻轻摸上她的脸。 这一次,林然没有避开 ——一只白皙秀美的手掌从后面虚虚握住她手腕,寒冽剑光猝然在身后裂空而来。 她突然对他笑了一下。 “成纣,你欠我一条命。” 她说:“若是有一日,我去找你,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答应我。” 他说不出话。 四目相对,清冽的眼眸与猩红的妖瞳,视线像两道流星相撞。 她猛地把那块骨头含进唇里,唇色湿润得惊人。 她向他投去最后深深的一瞥,就被拉进一个焚着莲香的怀里。 掌心一空,她被从他怀中生生拽走 妖主下意识向她伸出手,苍白细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抓住一个破碎瑰丽的梦—— 下一瞬,黑袍白发的男人倏然崩裂成亿万卷着魔气的流光! “!” 那流光翻涌,像万垠星海跃空出乌光的蛟龙,咆哮着冲锋,被龙渊剑风狠狠斩断。 记可还是晚了一步。 ——流光长龙般已经咆哮着冲进她身体。 红到发黑的血从她嘴里喷出来,染污了佛陀圣洁的袈裟,她紧紧攥着匕|首,像折翼的鸟儿倏然坠落。 一股柔和的力气却从肋间将她托起。 雷光湮灭,厚沉乌云渐渐散开,阳光洒向海面,天空飘起雪来。 林然嗅到浅淡的莲香。 她抬起头,望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眸光清澈柔和,眼底却是一片清淡的无悲无喜。 他有些探究望着她,渐渐蹙起眉,眉宇间显出一种罕见的惊讶。 菩提树下,妖莲佛子。 也不知道她在他那双能看清因果命理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个长着人形的怪物吧。 雪花落在她脸颊,她眨了眨眼。 林然对他笑了一下。 “我身负洛河神书,生而圣人之体。” 她手指虚搭在他袖口,留下一道洇红的痕迹,像胭脂画出了唇角。 “尊者,我这样贵重……” 她吞下喉咙涌上的血,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着说:“您可要护好我,千万别叫我死了呀。” 她手里赤色的匕|首无力跌落,话音落下,她虚弱地闭上眼睛。 “林然!” 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晏凌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隐君客’了,晏凌,终于又重新变成大师兄了。 她唇边露出一点笑意,终于能放任自己陷入黑沉的梦境。 看着女子软软倒下,晏凌瞳孔骤然一缩。 明镜尊者望着怀里昏昏睡去的女子,秀美的眉皱得越紧。 先天元气,圣人之体。 世上怎会有这样虚无的命理。 明镜尊者沉吟着,伸手欲将她扶起,她却已被一只手臂先一步拉起,行云流水地抱进怀里。 明镜尊者微微一怔,抬起头,看见一个沉俊挺拔的青年人,只穿着白色中衣,一手执剑,单手就把女子抱在怀里,用执剑的手肘托住她腿窝,她低垂脑袋枕在他露出的锁|骨。 “明镜尊者。” 青年人微微向他鞠礼,声音清冷:“小辈万仞剑阁首徒晏凌,这是我门师妹,江剑主座下弟子。” 他一开口,便没有一字废话。 剑阁首徒。 江无涯的弟子。 明镜尊者静静望着他。 晏凌把剑反手插回腰间,空出手来取出丹药喂给她好几颗,看她颈侧伤口渐渐愈合、气息也平缓了,才微不可查松口气,稳稳抱住她。 她脑袋枕着他锁|骨,他轻轻移了一点姿势,让她额头枕着他胸口,不会硌到她。 然后他才抬起头,平静与明镜尊者对视。 “我师妹被妖主所囚,无力反抗,却暗中蛰伏,抓住机会反杀于他。” 晏凌一字一句说:“妖主濒死反击,重伤了她,我需立刻带她回去疗伤。” “若尊者有其他不解。” 晏凌补充说:“不妨等她伤好再问。” 菩尘子不语。 菩尘子静静望着这个青年人,能透过他沉静的眼神,看见他眼底比剑更锋冷303记40;决绝 ——他所站之处,黑色的深渊在无声搅动。 “晏凌?!” 龚长老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底下海面响起。 “龚师叔。” 晏凌回应他,眼睛却紧紧盯着明镜尊者,浑身绷紧维持着蓄势的姿势:“…我很快下去。” 菩尘子垂眸,半边臂膀赤|裸,血迹凝固在白皙的皮肉,宽长的菩提手钏从手腕落到掌心,他一颗一颗慢慢捻着。 汗珠从晏凌额角冒出来,滑过他脸颊。 天地裂开一线,愈发丰盈的灵气逸散在空气中,在他身体里肆无忌惮地跳跃,催促他结婴,去释放更强大的力量。 好半响。 “罢了。” 晏凌看见明镜尊者轻叹一声,语气平和柔软:“去结婴吧。” 晏凌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空不出手,就朝明镜尊者低头行了一礼,然后转头抱着林然向下方海面飞去。 明镜尊者望着他的背影,纤细的姑娘无力昏睡在他怀中,细碎雪花落在她苍白的发丝,像一个雪做的娃娃。 明镜尊者轻轻捻着佛珠,目光望向已经支离破碎的归元大阵,挥一挥袖,大阵徐徐消散。 众人眼看着妖主化为飞灰,乌云散去,心头一松,许多人不顾形象直接力竭跌坐在海中。 龚长老把旁边的太颜长老搀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海里大喘气,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一道流光从空中落到面前,晏凌落地时脚步都踉跄一下,却仍紧紧将人抱在怀里:“龚师叔。” 龚长老和太颜长老看着他。 太颜长老看了看那昏睡的女子,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晏凌。 龚长老看着晏凌额角不断冒出来的冷汗,心里有点复杂,但到底是看大的孩子,总是心疼更多,他叹一口气:“你把人放下,先去结婴吧!千万别落下病根子!” 晏凌没有说话。 “还不快去!” 龚长老佯怒道:“我剑阁的弟子,是功是过都得明明正正评判了才能算!我还没死呢,看看谁能不把我剑阁放在眼里。” 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见这话,不由心思各异。 晏凌这才把林然放下,对龚长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转身就朝着瀚海深处冲去。 天在飘雪,可天顶却聚集着大大小小一团团的雷云,北冥海远近四处都有人在渡劫。 好像一瞬间,所有人的修为都要突破了。 太颜长老捂着胸口咳嗽几声,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望着这景象,颇为感慨:“这一切努力终究没有白费,沧澜灵气复苏,日后这样的景象会越来越多。” 天地一线开,沧澜自此灵气复苏,堕魔的妖主也已陨落,一切都往好了发展……若再往好处想,有朝一日,甚至能再现上古荣光也说不得。 龚长老神色也轻松了一些:“希望如此。” 太颜长老望了一眼倚着礁石昏睡的林然,眼神复杂:“这孩子……” “这是我们江主的弟子。” 龚长老不动声色说:“昔年云天秘境,她为救同门受了重伤流落在外,宗里找了她许多年,不知怎么就被妖主抓住了,万幸她体质特殊,才能在妖主手上撑到今日,可怜她小小年纪受了这么记多苦,等回去了,江主定心疼坏了。” “……” 太颜长老有些许无言。 万仞剑阁的人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个个瞬间都是七窍玲珑机智聪明。 “您也不必如此。” 太颜长老到底说:“这孩子亲手杀了妖主,所有人都亲眼瞧见,污不了她,况且洛河神书不知原因融于她体内,如今天地灵气还需她维持,谁又能动她。” 龚长老顿时心里一喜。 刚才明镜尊者放晏凌下来了,意在不多计较,如今洛河神书的供奉者圣贤学宫也为她正名,事情就好办多了。 龚长老松口气,脸上却作严肃状:“虽说如此,但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有可疑之处,等她醒了,我们还是要好好问清楚的,可不能让人心里有疑虑,冒出许多风言风语出来。” 太颜长老又止不住咳嗽几声,对上那张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老脸,只好祭出礼节性微笑:“剑阁大义。” “……” 身后众人对视一眼,虽然心里各有想法,但现在实在是累极了,懒得和龚肖这老匹夫斗起来,干脆先睁只眼闭只眼,等着休息过来再好好计较个清楚。 龚长老松一口气,暗暗琢磨着之后这关怎么过,也觉得头晕目眩,赶紧闭上眼睛休息。 大家实在累坏了,哪怕归元大阵已经散了,也不想起来,干脆坐在那里调理内息,等着天上的雷劫陆陆续续过去,散修们大都往岸上去,各宗各家的弟子却踏着水纷纷热烈围了过来。 “王师伯。” 北辰法宗王文德正打坐调息,听见脆亮的女声,一睁眼,就看见自家首徒风风火火跑过来,身后还串了一串小鸡崽子,王文德打眼一瞅,人都大岔不岔,他顿时激动了:“曼娥啊!你们没事吧!” “没事儿!” 侯曼娥大声说:“还有人已经在岸上了,王师伯,我们都出来了。” “好好好!” 王长老乐得眉开眼笑,张嘴正想大大表扬一下自家首徒优秀的领导能力,就见他们优秀的首徒在快跑到面前的时候转了个弯。 “呦,这谁倒这儿了。” 侯曼娥跑到礁石旁,看见林然落在水里的满头白发,眼瞳轻微缩了一下,赶紧去探她鼻息,见她鼻息平稳,才松一口气,若无其事撩开一下她头发露出脸来:“这不是剑阁的弟子吗,怎么都没人管啊,这样吧,我行行好把她先带岸上去吧。” 王长老:“……” 王长老脑门缓缓打出两个问号?? 高远阮双双默默看着他们刚结完婴的大师姐像脱|肛的狗子一路撒丫子跑,到了地方急刹车,抹一把脸正常人似的和王师叔说话,然后若无其事行云流水就要把别人家的弟子抱起来带走。 楚如瑶等劫雷散去,睁开眼一跃而起,直接带着剑阁弟子离开海岸朝着海面冲去。 邬项英见楚如瑶急匆匆的,眯了眯眼,也带着人跟上去。 楚如瑶没看见大师兄,就先寻着龚长老的方向去,一眼就看见礁石边聚了好多人,北辰法宗的首徒絮絮叨叨着要把林师妹拉起来。 楚如瑶一看这怎么行,赶紧加速跑过去:“侯师姐!我们剑阁有人,我来吧!!” “…!…”侯曼娥僵在那里。 楚如瑶跳下海伸出手臂要把林然抱起来,一抱却没抱动。 “?” 记 楚如瑶疑惑抬头,侯曼娥阴森森瞪着她,咬牙切齿:“楚师妹,你可来得真、及、时、啊。” 楚如瑶一愣,摇头:“没有你来得快。” “谢谢你侯师姐。” 楚如瑶一脸认真,感激说:“林师妹就交给我吧,等她醒了,我一定带她好好来感谢你。” 侯曼娥:“……” 阮双双悄悄问高远:“一会儿她俩要打起来,我们先撤退几里地比较好?” 高远默默望着这暗潮汹涌的场面,心想,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https://../64559_64559485/22116285.htl) ....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邬项英落在海面。 遥遥能看见前面聚满了人,邬项英皱一皱眉,步子一转,先去找自家宗门长老:“田师叔,您可还好?” 天照灵苑田长老也正在盘坐调息,看见邬项英过来,顿时露出和蔼的笑容:“师叔好得很,你结婴可顺利?” 邬项英取出几瓶丹药递给田长老,点头说:“以前每每想结婴,哪怕丹田灵气足够也总捉不到突破的契机,总是差之一线;但刚才灵气暴涨,突然就冥冥有感,突破如云流水,结婴顺利异常。” 他是这样,音斋的、法宗的首徒,甚至剑阁的楚如瑶也是这样,这些年来,他们天照灵苑和其他宗门的年轻修士,许多被预估早早该结婴成功的天之骄子,硬是生生卡在结婴这一关过不去。 田长老接过丹药一口吞下,闻言冷笑:“这半点不稀奇,上古时不允合道,沧澜后不允化神,到你们这一辈,竟连结婴都——” 他不敢再说下去,望一眼渐渐乌云散去、灿阳飘雪的好天色,神色缓和下来。 田长老望着在邬项英肩头难得睡醒、正漫不经心打哈欠甩尾巴的玄狰巽蛟,见它身上皮色纹理愈发深沉光华,头顶龙角冒出小尖尖,心里极是欣慰与激动。 他对邬项英慈爱说:“……好在如今都过去了,幽冥湮灭,灵气复苏,堕魔的妖主也死了,你们再无后患,以后你当更尽心修炼、过人于前,为咱们灵苑争光才是。” 邬项英拱手:“晚辈明白。” 田长老欣慰地摸摸胡子。 邬项英这才看向前面:“那里在闹什么?” 田长老往那边看了看,便冷笑;“是那个好运捅了妖主一刀的剑阁女弟子,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与妖主不清不楚,姓龚的偏当我们都是傻子,法宗那群跟屁虫也屁颠颠凑过去。” 邬项英皱眉:“竟是如此?” “妖主是什么狠辣的手腕,身边平白留个活人,还是个年轻女修,甚至还给她机会捅自己一刀,若说他们没有勾搭,问鬼都不信!” 田长老老人精了,早把这些男女勾当看得明白,冷嗤一声,颇有些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现在大家劫后余生,懒得和他较真罢了……且等过几日的……那还是剑阁嫡传、是江无涯的弟子,我倒要看看,他剑阁能不能堵得上这悠悠之口。” 邬项英剑眉紧皱。 他望一眼被剑阁和法宗众人簇拥的方向,楚如瑶正与对面侯曼娥说着什么,怀里就抱着那少女。 那少女身形极纤瘦,连厚重的黑金翟衣都遮不住纤细的腰身,发丝雪白,露出的半张脸细白柔软,淡淡的眉,阖着的眉眼显得安静无害极了。 “…” 邬项英微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他眉宇浮出愈发冷漠的轻蔑。 这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却有那么一颗诡狡的心肠,当真是知人不知面不知心。 另一边,岑知也走向杀弦峰主:“毕师叔。” 毕峰主仔仔细细打量她,见她和身后音斋弟子无恙,冷峻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才说:“我总算是能与斋主交代。” 岑知莞尔:“让师叔担心了。” 毕峰主摇头,吐出一口浊气:“这已经是最好最好的结记果。” 向来寡言的杀弦峰主甚至用了两个“最好”来强调。 这也确实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岑知想,幽冥幻境湮灭了,可她们这些在幻境里历练的人反而大多都能活着出来;‘元核’释放,沧澜灵气复苏,暴涨的灵气大多被妖主吸走了,最后堕魔的妖主也死了,没有想象中的生灵涂炭,反而整个修真界即将迎来大兴的盛世 ——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太顺理成章了。 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像被人推着后背往一条早安排好的路走,这路上沙石被清干净了、泥沼被填平了,所有阻碍都没了,只需要她们在自己力气范围内努力奔跑,跑过所有节点,就理所当然跑到终点了。 岑知相信缘分,但不相信巧合,她修习命弦,以命弦为音入道斗武,也与万净禅刹的因果命理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因此看不分明自己和相关者的命弦,但她还有一副玲珑的心肠可以分析。 如果这一条路,所有人都按着既定的轨道,在正常地、刚刚合适地奔跑,那么能不动声色修改这条路的,就是那个一开始没有出现在正常轨道上的人。 谁是这样的人呢? 岑知目光移向一个方向—— 龚长老听见嘈杂声,一睁眼,就看见一大帮子人站在面前,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你们都聚在这儿干啥呢?” “没事,是我在向侯师姐道谢。” 楚如瑶对龚长老解释,然后再次对侯曼娥道谢:“多谢,我一定会带林师妹来向你道谢的。” 感受到楚如瑶这么真诚的谢意,侯曼娥表情缓缓扭曲—— 阮双双高远心都提起来,很怕今天打妖主没出事,结果法宗剑阁打架斗殴斗上了修真界头条。 但侯曼娥终究还没有那么不靠谱。 她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一宗首徒,得要脸的。 于是要脸的焰侯扯出一个教科书式标准的皮笑肉不笑,语气狰狞:“啊……不客气啊。” 楚如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并不觉得不客气,反而想把自己抽筋扒皮,有点迟疑:“你……不高兴?” “怎么会。” 侯曼娥从牙缝里挤出来:“我高兴得很呢。” “哦。” 楚如瑶这才放心,她点点头:“我想也是,我记得以前林师妹和你玩得最好,你确实应该很高兴。” 侯曼娥:“……” 所以说她时不时想打死女主角,这不能完全算她一个人的问题。 楚如瑶自己这狗比个性也绝对是功不可没的。 就比如现在 ——知道我们玩得最好,你他妹妹的还不赶快撒手让给我抱?!! 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啊??还不够吗??!! 她林然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不理应当是她这个玩得最好的好基友嘛你丫姓楚的算哪根葱抢什么抢!! 楚如瑶和侯曼娥要说也认识很久了,有过命的交情,她的凤凰还与侯曼娥的火凤剑灵关系不浅呢;但即使如此,楚如瑶仍一向不太明白这位侯师姐(原来叫侯师妹,不过在侯曼娥正式成为法宗首徒后,楚如瑶作为剑阁二弟子就改口称呼师姐了)30记340;脑子在想什么,所以虽然觉得侯曼娥的表情臭得像是要杀人,但介于也没怎么见过她不像杀人的好表情,所以楚如瑶就顺利成章掠过了这一点。 在她看来,无论林然和谁关系好,最根本都是万仞剑阁的人,现在江长老不在、大师兄不在,当然要由她这个二师姐全权来负责,至于侯曼娥想抱,那怎么可能呢,根本没这个道理啊。 所以楚如瑶一脸正常,反手把凤鸣剑插|回腰间,打横把林然抱起来,见侯曼娥手指还勾着林然衣摆,她瞅了一眼,好心退后两步把林然衣摆拽出来,然后对侯曼娥点点头:“侯师姐,我先走了,不送。” 侯曼娥:“……” 阮双双高远手疾眼快从后面拉住侯曼娥手臂,拉得死死不敢撒手——这已经不是打架斗殴的问题了,这是今天指定得死一个的问题了! 周围众人默默看完,表情都是【ovo】和【-o-】 ——传闻剑阁凤鸣剑是一位不世冰雪佳人,这确实冰得很彻底,就这个冻死人的程度,世上也确实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位。 法宗王长老表情从震惊到呆滞到麻木,等看完全程,原来的想法已经没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剑阁选的代理首徒这个熊样儿,这沧澜界将来还能玩儿?! 但他很快又看到了双手攥拳咬牙切齿、浑身黑气死死盯着楚如瑶背影的侯曼娥。 王长老又沉默了。 算了,他们家这个德行,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嫌弃人家。 楚如瑶战胜了对手,抱起林然往外走。 她的神色太纯粹了,和她的剑意一样理所当然的纯粹,以至于很多人看着她和她怀里的女修,哪怕心里有种种怀疑或者不满,却都在她的目光中不自觉地让出路来。 楚如瑶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越过各宗长老、弟子,越过众多散修,越过所有低低议论和若有所思的人,堂堂正正地、神色平静地往外走。 楚如瑶越过邬项英时,邬项英冷冷盯着她,她怀里少女垂落的长发擦过他袖口,头发丝丝细微勾起,泛开一抹淡而清柔的暖香。 邬项英紧皱着眉往后退两步,如同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嫌恶一挥衣袖。 楚如瑶冷冷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没空和他计较,把人往上抱了抱,一跃而起离开了。 岑知站在不远处,静静看完这一出暗潮汹涌,忽然忍不住笑了。 毕峰主问她:“你笑什么?” “我在想,后面且得有大戏瞧。” 岑知笑着摇头,抱着瑶琴拨弄了两下,别有意味说:“……真想师尊在这里,她也一定没见过。” 这样像风一样缥缈虚无的命弦。 那样清淡、那样神秘,又那么有魔魅般的吸引力,让多少人不自觉就想去抓一抓。 不过,即使师尊在,也许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 岑知想到什么,又望向天空。 那位菩莲佛尊还站在高处,这方天地残存暴虐的魔气从四面八方源源向他涌去,在他周身泛金的佛光中徐徐净化为澄净的灵气。 岑知若有所思 ——毕竟连这位普天底下最擅命理的尊者,不也放她下来了? —— 楚如瑶抱着林然上了岸,终于越过了所有人的视线,缓缓记吐出一口气。 她低下头,有点复杂看一眼林然昏睡的面容,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停下。 她面前站着一个人。 负剑的青年人,只着白色中衣,姿容却极清俊,神色沉潭淡漠,背脊也如剑挺拔。 他漆黑的眸色,沉沉投在她怀中的人身上,然后与她对视。 楚如瑶望着他,有些发怔,有一瞬间,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他们沉默地对视半响,凤鸣剑与龙渊剑在轻轻地嗡鸣 ——它们曾是双生般的对手与伙伴。 楚如瑶张开嘴,说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那样沙哑: “师兄。” 晏凌淡淡“嗯”一声。 楚如瑶眼眶发红,可她不想自己这么没出息。 她毕竟已经不是那个挥着木剑愣头愣脑叫哥哥的小孩子了。 她侧过头,用手臂的袖子蹭一把脸。 晏凌静静望着她,眼神有一些怅然的欣慰。 他侧开身,让出路来,低低说:“走吧。” 楚如瑶抱着林然,默不吭声往前走,跟在他身后。 晏凌慢慢往前走着,听见身后楚如瑶冷不丁的声音 “师兄。” 她声音很哑,带着一点哭腔,却极坚定,有着冰一样执拗纯粹的决绝: “我想告诉你。” 她说:“我希望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师兄,但如果不可以,我做的,也绝不会比你差。” “绝不。” 晏凌忽然特别想笑。 他也真地笑了出来。 云开雾散,暖日飞雪。 今天是真好的一天。 这一天里,他的身后,有他喜欢的姑娘,有他长大的妹妹。 “好。” 他说:“好。” (https://../64559_64559485/22116284.htl) ....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林然慢慢睁开眼。 入目是精致的床顶横梁,阳光透过素色的叠纱帷帐,变成一种朦胧又柔和的光,在空气中绰绰约约地浮动着。 林然呆呆望着床顶一会儿,抬起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脖子、手臂和身体其他地方。 …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仍然是个完整的人形。 …嗯,也没有毁容,双倍加分。 不过衣服被换过了,现在身上穿着一身干净的中衣。 应该是楚如瑶或者侯曼娥给她换的,考虑到楚如瑶的性格,更有可能是她 ——那约莫看见她身上的东西了。 林然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红尾巴变的匕|首不见了,应该被各宗拿去研究了,这不奇怪,毕竟她一个元婴都不到的弟子捅妖主一刀,说是惊世骇俗一点不夸张,她这具吸收了洛河神书的身体不能随意研究,只好先去琢磨那把传奇匕|首。 林然仰躺了一会儿,慢吞吞翻过身,侧躺着。 她翻得很慢,天地灵气仍然源源不断涌向她的身体,洛河神书是能容纳万物生的上古神器残片,有它挡着,她才没有像云天秘境那次似的因为使用超出范围的力量而挨雷劈;但洛河神书也不是白做慈善的,她凭借元气之体吞噬了神器,就会日渐与神器融为一体 ——把一条河撑成一片海,想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当然要承受粉身碎骨的代价啦。 林然慢悠悠翻过来,脸颊枕着柔软的枕头,舒服得蹭了两下。 在柔软的被褥枕头间磨蹭了一会儿,林然望着垂落的纱帘,嘴唇慢慢动了动。 纤细的喉咙轻微蠕|动,微微干涩的、柔软的唇瓣,缓缓吐出一颗拇指肚大的赤色圆块。 那天妖主长第六尾,她就是从这一块骨后的腔腹里,拽出他血绒绒的尾巴。 在上古,龙有逆鳞,妖有逆骨,骨内中空,可藏精魄。 当年万仞剑阁沧澜祖师爷斩鲲鹏以囚‘元核’,便是把挖空它的逆骨,将‘元核’封在里面。 可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啦。 林然捏住小小的骨节,轻轻举起来,迎着透过纱帘的微光,凝视它比血更浓的赤色,浸润着她血的纹理,遍布尖耸参差不平的凸角 ——和它的主人一样。 林然失笑,捏了捏它。 外面传来女孩子的脚步声,越靠近步子越慢,到了门口,甚至有点迟疑地踱步了两圈,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叩了叩门,用很努力在冷静沉稳的声音说: “林师妹,你醒了吗?” 林然手一松,血色骨节从指尖落进袖口,顺着柔软的手肘滑进中衣深处。 林然慢悠悠坐起来,扶着床沿,双腿伸到木质脚踏上,找她的鞋。 “醒啦,楚师姐。” 她轻快说:“你进来吧。” 楚如瑶手按在门上,听见里面清亮的女声,再次深吸一口气。 这是海城别院的一间厢记房,地处安僻、院落建得朴素典雅,远不像海城府邸主苑那样富丽堂皇,却反而别是一番清雅。 在龚师叔很是一番舌战群雄之下,各宗长老被怼得到底没敢直接把剑阁弟子当罪人审,但也不松口让这件事过去,就专门辟出来这个别院关着林然。 小院看着偏僻安静,可楚如瑶刚刚从外面走进来,她知道屋外日夜并行巡逻着五队海城卫军,还有至少三位以上的元婴长老静坐镇守——倒也不是怕林然跑了,主要是洛河神书还在她体内,怕这神器出事,如今的北冥,再经不起半点波折了。 楚如瑶想了很多,心里再默默复述一遍自己要准备说的草稿,不再犹豫一掌推开门。 推开素木的门,入目就是中厅的小堂,楚如瑶往左走,掀开素纱帘,走过隔断的博古架,走进睡觉的厢房。 一踏进去,楚如瑶第一个念头是,这屋里真暖和。 暖得都不像这个连绵飘了几天雪的天气,窗户是关着,屋角暖炉生着一小团火,博山炉里明明没有飘出熏香的白雾,可空气中仿佛还浮动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暖香。 楚如瑶不自觉地吸了一下鼻子,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清凌凌的身影站在房间中央,身后不远就是帷帐遮住的床榻,她静静站在那里,雪白罗袜踩着素色的地板,体态纤细如竹,有些苍白的脸,眉毛浅淡,唇色也浅浅的,双眸清亮而柔软。 楚如瑶一时有些怔住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愣住,她就是望着这个人、这位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林师妹,忽然觉得恍惚。 她是这个样子吗? 记忆中的她,是这个样子? 楚如瑶印象中,林然是隔壁无情峰江剑主的弟子,是不太爱修炼但人很好笑起来很温柔的姑娘,是曾经帮少时的她救过法宗侯首徒的人,是云天秘境时为了救大家流落不知什么地方、后来燕州又意外错过的,一个体质很是特殊的师妹 ——也许还是大师兄喜欢的人。 她对林然的印象就是这些了。 可她是……这个样子吗? 楚如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硬要说的话,她是剑阁二弟子,走出去要被绝大多数各宗弟子尊称一声楚师姐,可还是被师尊、被长老们揉着头说小孩子。 可楚如瑶看着林然,看着这个人静静站在那里,却想不到谁可以用‘小孩子’来形容她。 她是那么清瘦,看着那么纤弱,可又感觉很强大,像一个人站在无边的瀚海前,眼睁睁望着远方万丈惊涛海浪一重重变得缓和,最后柔软铺到脚边,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她平静的,像是让人完全摸不到一样。 “楚师姐。” 楚如瑶猝然惊醒,眼睛不自觉睁大,看着林然。 林然对她笑一笑。 楚如瑶神态开始轻微变化,变得锐利而警觉,像一只立着耳朵站在树杈警惕敌人来偷家的小松鼠。 “林师妹。”小松——楚如瑶严肃与她说:“你吞噬了洛河神书后昏迷了,怕你体内神器出事,只得先把你软禁在这里,大师兄被龚师叔叫去了,剑阁的人被特许进来和你说会儿话记,所以我来了,有几件事由我来问你,你要诚实回答我。” 她好严肃,林然于是也只好严肃站好:“好的师姐,没问题师姐,我有问必答。” 楚如瑶点点头,第一句话就是问: “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你全身都镌着纹路,那是什么?” 林然脑子灵快地转了转,严肃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啊,昏睡的时候,就感觉浑身发烫,疼得厉害,我也是刚才醒来时才看见,也吓了一跳,应该是洛河神书造成的影响吧。” 楚如瑶当然不相信,探究盯着她,林然一脸坦然,甚至还觉得有一点好笑:“要不然还是什么呢?师姐怀疑是我自己做的吗?” 楚如瑶其实也不觉得是林然自己刻的。 她当时发现纹路时很是惊讶,还以为林然是自己修习什么魔功妖法,差点就去叫人来了,但她定睛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些纹路完全没有魔气或者妖气,更没有一丝凶煞之气,显然不是什么歹毒的法咒,甚至连灵气的波动都没有 ——可如果不是邪功妖法,也没有提升修为的功效,那林然自己刻那些东西做什么?总不会是画着好玩。 难道真是洛河神书导致的? 楚如瑶紧紧盯着林然,希望林然露出破绽。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天一暗自冷笑,这个傻叉,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充愣,真想骗人的时候,能骗到自己都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 面对楚如瑶的质疑,林然不仅回以真诚而痛心的目光,更甚至还能用腐朽的嗓子发出楚楚可怜的声音:“师姐,你是在怀疑我吗?你不相信我吗?” 楚如瑶:“……”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 楚如瑶很努力地移开目光,好歹没有被忽悠瘸了,坚持说:“你是剑阁弟子,身上突然出现这种东西,我们没法解决,就应该让长辈们来看一看,况且,你身上还有疑点,你和妖主……” 林然静静听完,笑了。 “让长辈来看,让哪位长辈来看?” 林然歪了歪头:“我已经吞了洛河神书,很多人正愁没有理由来抓我,如果你说出去……” “楚师姐。”她轻声说:“你想让所有人扒了我的身子看吗?” 楚如瑶眼神瞬间严厉。 林然却不避不让,坦然与她对视。 楚如瑶咬着牙。 她当时就是因为顾虑这一点,迟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龚师叔,她连大师兄都没告诉。 楚如瑶这些年以代理首徒的身份日益接触剑阁的核心事物,她太清楚,三山九门是正道,这毫无疑问,但在大局面前,在苍生面前,哪怕是最心慈手软的长老也下得了雷霆手段,甚至根本不拘手段。 楚如瑶虽然经常一根筋,但她不傻,她只是平常懒得想那些俗事,但不代表她看不懂林然现在的处境——这些日子,从幽冥出来的散修把里面的情景传开,林然和妖主的流言愈发喧嚣,即使是剑阁也堵不住悠悠之口,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吵着要把林然抓起来审问,若是再传出去这种事,谁知道那些针对剑阁的狂徒会做出什么来。 楚如瑶抿了抿唇,先把这件事略过去,直截了当问林然:“你与妖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记 林然觉得这个问题真是很不好回答。 她反问:“现在流传我们是什么关系?” 楚如瑶脸上带出一点冷色,盯着她,缓缓说:“从幽冥出来的散修说,你是妖主的爱姬,是他血祭幽冥的帮凶。” 林然顿时笑了,她负起手想了一下,回答楚如瑶:“这样的说法,也不算错。” 楚如瑶脸色瞬间变了:“你真与妖主相恋?为了他堕入邪道,拿那么多人的命去祭幽冥?” “师姐。”林然却只问:“你觉得妖主是邪道吗?” 楚如瑶一下哑口。 “…我不知道。”楚如瑶半响低低说:“枭雄和英雄,大约各取一半。” “有道理。”林然点点头,笑着说:“…可我觉得,总是英雄的成分多一些。” 楚如瑶看向林然。 “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英雄。” 林然负着手,对她微微地笑:“楚师姐,我很佩服妖主,佩服极了,他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他活着的时候,不想我背骂名,可我其实愿意陪他背的。如果十个人去骂他,其中有五个人愿意转而来骂我,我是乐意的;而若是十个人都转而来骂我,让他清清爽爽地去死,那我更是乐意极了。” 她当然是要做正事的,但这样不公正的世道,偶尔也可以图一个快活嘛,成纣那样的人,天大的功绩说不出口,好歹能用风月流言让他少挨几句骂,至于意见…… ——她都没有意见,他一个死人了,当然更没必要有什么意见了。 楚如瑶无言看着她。 林然以为这个直脾气的姑娘会义正辞严指责自己两句,却没想到,楚如瑶突然撇开头,闷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知道,云天秘境的时候,你也是这样,非要与雾都君较真个彻底。” 林然怔住了。 她没想到楚如瑶会冒出这句话,也没想到楚如瑶还记得。 云天秘境啊……那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晏凌横断秋水的剑光,睥睨的上古云天之主与佛莲,楚如瑶的凤凰,侯曼娥的火灵,还有那位温润诡狡的雾都君…… 想一想,那时的情境,都已经恍若隔世了一样。 “你流落时空裂缝之后,剑阁特意下令封了秘境里所有三宗大族弟子的口,不许把你在里面的异常说出去;江师叔亲自去了东海,掀翻小瀛洲连阙一十八座岛,生生埋了雾都山,为你报仇。” 楚如瑶低低说:“宗里这些年一直暗地里在找你,燕州那次错过之后,大师兄大病了一场,后来就走了;法宗的侯师姐成了首徒、又成了焰侯,却始终隔段日子就来剑阁问一问你的消息;江师叔后来也去燕州找过你,但你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林然静静听着她说,说那些年她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轻声说:“我后来给师父去过信了,说我很好,只是先不回去,叫大家别找了。” 那时她正与白珠珠陆知州等人在各个人间界游历,她要做的事不能被任何打扰,她绝不能让剑阁找到自己,只能特意挑在某个人间界的空间夹缝里,送一张查不到来源的传讯符回剑阁。 “是,江师叔是收过那记么一封信,这才不找了。” 楚如瑶抿了抿唇:“这些年,宗里其实很不安稳,我离开时,江师叔和我师尊已经需要日夜驻守在祁山,大师兄不在,师尊只能叫我带着许多师弟妹们下山历练,不许我们回去……” 林然闭了闭眼。 她总是不去想剑阁,不去想江无涯和奚辛,不想太多,她才能有心力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楚如瑶发现自己说多了,侧开头努力收回情绪,声音有点沙哑地说:“……你,还有大师兄,都神神秘秘的,我看不明白,但我终究是相信你们的,剑阁当年收徒第一关就是问心,问心过才能入剑阁,这么多年,万仞剑阁一共没有几个叛宗的弟子,我不信就是你们。” “但师尊叫我代行首徒之职,保护宗门弟子、维护正道法理纲纪更是我的职责。” 楚如瑶突然抬头,锐利而剔透的眼眸直直盯着她:“若是你们做了恶事,无论是你还是大师兄,我都绝不会手软的。” 林然一时没有说话,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长大的孩子。 “好。” 她说着与晏凌一样的回答:“好。” 听林然这么说,楚如瑶神色渐渐和缓了。 她真的还很单纯,以为别人回答了,就是答应了,就是承诺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坏人’、不会与她走到陌路敌对。 楚如瑶抿着嘴巴,又想起另一件事:“你毕竟是剑阁的弟子,就算想为妖主讨个公道,也得为剑阁的名声考虑,我听龚师叔说,你这个动静闹得太大了,过几天怎么也得开一场席,让你出来把事情解释清楚,堵一堵天下悠悠之口……到了席上,当着各宗各派,你不要这么说。” “好的。” 林然知道剑阁这时候还不可能把她除名的,这个得循序渐进地来,她若是一下闹得太厉害,消息传回宗门里,把师父气得当场入魔了,那可就完犊子了。 所以她好脾气说:“听你的,你说我怎么说?” 楚如瑶皱眉苦思冥想,原地踱了几步,怎么想都觉得但凡坦白林然和妖主关系亲密、哪怕再怎么努力解释,都太引人非议了。 得扯开一些关系才好。 楚如瑶停止踱步,不甘心问她:“妖主真的没对你动手吗?他没囚|禁你吗?没打伤过你吗?你不要为他开脱!” 有啊,林然心说,他不知吸了她多少血,还催促她把手伸进过他腔腹里拽他尾巴出来呢。 “没啊。” 林然一脸坦然:“他喜欢我,爱我爱到不行,不舍得碰我一根手指头呢。” 楚如瑶:“……” 母胎单身天真无知的冰雪剑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一捧狗粮,猝不及防硬塞的那种,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你们……” 楚如瑶嘴唇蠕动了半响,看着林然平静无波的表情,说不出话。 …都亲密到这种程度,显然是不可能说妖主的坏话了。 好半响,楚如瑶肩膀微不可察颓下来,最后根据自己的经验所能提出最好的建议是:“……那你就少说话吧,不想答的地方,就当做没听见好了。” 林然终于满意地笑了。 她点点头,轻快说:“没问题,正好这个我也特别擅长。” 楚如瑶:“……”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对于自己的审判大会,林然本来也是想做充足准备的。 她询问天一的建议:“你说,我怎么把自己形象搞得正派一点,就是别一过去就被大家扔烂菜叶的那种。” 天一想了想,给她调出几张小姐姐图,是穿衣服的正经的那种:“最近流行纯欲风,你可以试一试,脸要白,眼影粉嫩,头发蓬松,嘴唇涂得跟没涂一样,要的就是一个楚楚可怜天然娇艳。” 林然看着天一的直男审美:“…呃,这……” “重点是可怜,要激起大家的保护欲。” 天一指点江山:“我教你,一会儿别人无论问你什么,你就哭,不要哭出声,就眼眶一红,盈盈落泪,眼泪要一颗一颗掉下来,说左眼放水就决不能让右眼开闸……尤其不能流鼻涕!” 林然沉默了一会儿:“…算了,当我没问。” 天一很嫌弃她,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没试你就放弃了?!” “有没有出息我不知道。”林然小声说:“但我知道,我鼻涕的流速一般比眼泪快。” 天一:“……” 天一撤回了一条消息并向林然扔了一个傻逼,然后冷酷拉黑了她。 【纯欲风】走不了不怕,只要不走【纯狱风】就行,林然做了最后的挣扎,把楚如瑶送来的衣服穿好,洗一把脸,头发用束带绑好,衣服褶皱什么的抚平,照照镜子,看着也是个人模人样了,就坐在桌边等着。 她手托着腮,透过半开的窗往外看,能看见纷扬的雪花。 这些天一直在飘雪,看着风景很不错,希望等群审之后,好心的长老们能让她在外面放一会儿风——她保证不会带着洛河神书一起爆|炸的。 “嘎吱——” “林师妹。” 门被推开,更明媚的阳光照亮堂屋,楚如瑶站在门边,白衣无暇、腰负凤鸣长剑。 雪花悠扬飘进屋里。 视线擦过楚如瑶的身影,顺着光往外望,屋外台阶下还站着一个人。 青年已经换回了以前的轻衫蓝衣,头束玉冠,雪花飘过他脸颊,融化在他鬓角,衬着那双秋潭似的眼眸,他静静站在那里,龙渊剑垂,姿态沉静,劲柏寒松一般挺拔。 在他身后,列着几队执兵带戟的海城卫兵,神情戒肃盯着这边。 “时辰到了。” 楚如瑶让开门:“走吧。” 林然站起来,慢慢绕过她,走出门。 有些冷峭的寒风一下吹过脸颊,雪花飘落在脖颈,凉凉的。 突然从温暖的室内出来,林然被风吹得眯了下眼,再睁开时,晏凌静静望着她。 林然对他笑一下,笑得很有点坏:“大师兄,好久不见啊。” “……” 晏凌无言看着她,像是有一点生气,可又很没有办法。 最后他只能说:“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好了。” 林然发出乖巧的声音:“我记得昏迷之前大师兄来救我,谢谢大师兄。” 她又是乖乖好脾气的样子,好像那个敢踩着万丈血浪狠捅妖主一刀、逼他暴露身份胁迫明镜尊者护她性命3034记0;狂徒,不是她自己一样。 晏凌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很有点冷冽,径自转身走了: “一会儿你能安然出来,再谢我不迟。” 林然摸了摸头发,好像把人得罪狠了 ——没关系,反正得罪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天一感叹:“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混不吝了。” “人总是要解放天性的嘛。” 林然慢悠悠跟在晏凌身后,笑着对天一说:“反正我觉得我现在,超级快乐。” 超级快乐的林然跟着晏凌一路走到一座特别气派的庭院前。 庭院外聚着很多人,正挤在一起嗡嗡议论着什么,听见脚步声,齐刷刷往这边看,喧哗声一下就大了。 林然粗略一扫,在人群中看见了白珠珠陆知州几人的身影,对视的一瞬间,白珠珠睁大眼睛,赶紧高高伸直手臂朝她挥手。 晏凌突然加快步子,带着她更快往庭院门口去。 “刚开始有人想在刑事堂审你,天照灵苑的长老也提议在大广场公开审问,都被龚师叔骂了回去。” 本是走在后面的楚如瑶也快走几步,走到林然身边,正好替她挡住那边众人咄咄的视线。 她神色不变,低声说:“这是中事阁,是海城府邸专门议事的地方,也没有放所有人进来,只有各宗州府长老以及不多的弟子,还有散修里请了几位强者做代表……洛河神书的圣贤学宫态度很好,法宗与我们惯来亲近,玄天宗不在,这次由明镜尊者主持裁断。” “…你毕竟当众重创妖主,否则妖主堕魔祸世才是最大的灾祸,你是有功的,一会儿即使有人逼问你,你也不要上当、更不要心慌,现在重点是你身上的洛河神书,只要你稳住,到底也没人敢冒着与剑阁为敌的风险非要揪你那点风月事不放。” 楚如瑶语速很快,像是恨不得一气儿把所有信息塞进她脑子里:“那位明镜尊者我也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熟悉……但风评是极公正的,看着人也和善,但只有一点,明镜尊者极擅命理,传说一双慧眼能看人心虚妄,你切记别在他眼皮底下扯谎,可以适当省略,避重就轻,再不济答不出的时候直接就别说话……” 林然一一应着,忍不住往她面上瞧了瞧:“…楚师姐现在真周全啊。”说话做事井井有条,需要的时候,也知道开动心眼了,半点不像云天秘境时那个全然青涩稚嫩的小姑娘了。 楚如瑶也瞥她一眼,语气冷冷的:“这几十年,我也不是白过的。” 林然忍不住笑了。 好吧,是她不好,小瞧人了。 这天下英雄,全是活生生的人,更没有一个傻子,若是有谁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就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 蔚绣莹浑身针扎似的难受。 她现在在海城府邸专司议事的中事阁里,偌大的阁厅分左右只列坐了三四十位,都是三山九门及几位州府大族的长老,可以说是北冥事变后还留在海城的大能都齐聚在此了。 以蔚绣莹的修为身份,她甚至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但崇宗明作为雍州之主、北冥海城的主人,毕竟是要在上面记有一个位置,她勉强以崇宗明半个亲眷的身份站在他后面,才好歹没有被赶出去。 但这一点不能让蔚绣莹感到半点快活,她心中只有惶恐,像破洞一样越来越扩大的惶恐。 这种惶恐,来自于几天前的妖主裂天。 ——蔚绣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 她是整个联盟唯一的任务者!是被世界意志选中的人!她执行过六七个任务了,去过许多世界,夺取过数不清的人的气运了。 在世界本源碎片真正浮出海底之前,她还在琢磨怎么想办法得到它,她该去接近谁?该去利用谁?哪怕得不到一整块,先得到一点碎片也好啊。 哪怕是诸宗结成归元大阵,崇宗明被以‘海城主人理应留下镇守的名义’被排除在外,也并没有让她死心,因为她虽然无法知道具体的情节,但来之前,世界意志已经给了她大的故事线节点和人物情报,比如这一段,就是妖主修习奚柏远留下的半妖妖卷,可终究因为血脉不纯无法突破,为了化神,妖主血祭幽冥夺取鲲鹏骨然后强制裂天,却反而堕了魔,最后被明镜佛尊集结无数宗门的力量斩杀,但明镜尊者也受了重伤不得不闭关隐世,可没过多久,穹顶天牢就塌了,江无涯与破封而出的奚柏远同归于尽,掌门阙道子及数十位元婴长老尽数陨落,剑阁覆灭,天牢破封而出的魔怪堕气日渐蔓延,让封压在玄天宗下的黑渊愈发动荡,然后是楚如瑶回到剑阁,担起重振剑阁的大任,再然后是晏凌断剑叛宗、血屠玄天宗释放黑渊,与作为玄天宗首徒的人皇元景烁不死不休千里绝杀,整个正道乱成一锅粥,楚如瑶疲于奔命,还得与侯曼娥等人因为种种原因争斗,直至九州灭顶…… 虽然蔚绣莹进入这个世界后,发现情节莫名有许多出入,比如侯曼娥没有叛宗变成魔头,反而继任成了法宗的首徒?比如北冥海底居然有世界本源碎片,而来沧澜界之前系统一点都没感觉到、世界意志也没有提示、她一点不知情。 但她终究还是有信心的——侯曼娥现在无关痛痒先放下,关键是世界本源碎片这边,妖主死了,碎片必定落在正道手里,八成就是落在明镜佛尊手里,她下一个目标就是接近他。 她已经打算用自己全部积分换系统里的疗伤药,到时候送给明镜佛尊,再用一段时间培养感情,越是无情无欲的和尚动起心来越是惊天动地,明镜佛尊不会知道世界本源碎片的意义,顶多当做一件珍贵的宝物,等他爱上她,她想要,他就一定会送给她,到时候哪怕她没能在沧澜界毁灭前收集到足够的气运,光是那块世界本源碎片就够本—— 她本来都打算好了 她都打算好了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妖主破禁而出,看着他吞了鲲鹏骨,世界本源碎片融入苍穹,然后、然后——天就裂开了! 原来天裂开是这个样子? 那一刻,她眼睁睁望着万千雷霆如烟花爆开,乌云苍穹被生生撕开口子 蔚绣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可怖的力量呢? 她的文明,帝国已经发展到了科技的极限,偌大的帝国范围囊括星系甚至已经坐拥了几十颗物质与非物质星球,国科院堪称无所不能的科技甚至能记支持她这样的任务者抓住世界意志给的机会、穿越到不同的位面夺取气运;而她也不是没见过军|方与反叛势力进行星际战|争,数千发量子武|器打出去能将一颗行星瞬间打成太空碎片! 但蔚绣莹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没见过这样的力量,她没见过 ——一个人,只是一个人,怎么能一挥手,让成千上万的雷霆化为尘埃,怎么能逼得整片苍穹生生撕裂,能以肉眼看见穹顶之外虚无的虚空? 这是修真吗?这就是修士吗? 只是刚刚突破的化神,就能撕裂出虚空,那若是再往上呢?若是化神巅峰呢?若是半合道呢?若是合道后呢? 那还是人吗? 那还是“人”这种生命体能拥有的力量吗??!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蔚绣莹浑身突然寒透了。 她突然意识到系统之前那一句向【3s】位面进化的意义了。 侯曼娥从叛宗的魔头变成了法宗首徒;北冥海底竟然有世界本源碎片;妖主堕魔死了,可明镜佛尊没有重伤,正道各宗没有死伤惨重,整个沧澜甚至灵气复苏了—— 向【3s】位面进化,沧澜界,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世界 或者说是,进化。 像小鸭子没有循序渐进长成大鸭子,而是在变成天鹅、变成孔雀甚至凤凰!某种程度上,这个沧澜界超脱了既定的顺理成章的规则、逻辑、轨迹,在逐渐往无人可知无可捉摸的方向变化! 蔚绣莹不知道为什么沧澜会变成这样、不知道沧澜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不妨碍她升起无穷恐惧,是弱小生物面对未知不可思议庞然之物的本能的恐惧。 蔚绣莹最后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谁、是什么,改变了沧澜? 如果所有人都是正常的、所做的事都是符合逻辑的,那么唯一可能导致意外的就是那个突然出现的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谁是那样的东西? 蔚绣莹听见轻缓的脚步声。 蔚绣莹猛地抬起头,瞳孔不可自抑地缩小,死死瞪着那个背对着阳光和飞雪,慢慢走进来的人。 她褪去了华美厚重的黑金翟衣,换上了青衫,头发用束带松松绑着,垂落发丝如雪,细带束着的纤细腰身,斜挂着一把青竹似的剑,随着她步子,轻轻地摇晃。 雪花落在她发顶、肩膀,轻柔地融化。 她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慢慢走到厅堂中央,清澈的、像是天生含着笑意的眸子,缓缓望过所有人,然后抬手到胸前,微微弯腰,像一把美丽的轻剑、一支青翠的细竹,峭拔而柔软地伸展 ——“晚辈万仞剑阁,林然,见过诸位前辈。”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太颜长老有些欣赏地打量这个姑娘。 她生得极清俊,眉目清正,眼神明亮,纤细高挑到有些瘦了,亭亭站在那里,不像剑阁弟子惯常的锋芒毕露,而是别有一番含蓄气度。 江剑主的弟子…… 太颜长老想了想,忽而想起许多年前燕州的一遭事来,那时燕州金都动乱,闹得极大,掌门座下爱重的弟子云长清恰在金都,等事了,与他报功时,还特意提了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如今玄天宗新任的首徒元景烁,细想想,另一个似乎就是江剑主的弟子。 江无涯只有一个弟子,都传是当年云天秘境历练时出了岔子,小小年纪流落在外,找了许多年,一直没什么消息。 太颜长老想想这许多事,再看林然的眼神变得愈发怜惜。 不大的年纪,经历这许多波折,如今更是融了洛河神书,神器生生化入体内,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 不止太颜长老,大多数人对林然的印象都不错。 不管她与妖主是什么关系,是真心相爱也好、是为了正道故意潜伏也好、或者是被妖主强求恨他想报仇也好,总归那关键的一刀是她捅的。 没有那一刀,明镜尊者要付出怎样代价才能斩杀堕魔的妖主?他们这里面又要死多少人?比起这些来,那些风月微末小事,实在不足一提。 不过事情闹的这样大,总也是要有个说法的,尤其是洛河神书的存在,不彻底安排好,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晏凌和楚如瑶行了一礼,走到龚长老身后。 龚长老说:“起来吧。” 林然站直身体,再次环顾四周。 整个厅堂分左右坐,稍远的位置是州府大氏族的人,比较靠前的位置则坐着三山九门,长老坐在前,寥寥旁观的弟子站在后,林然粗粗一扫,就看见几张眼熟的脸,都是幽冥王都里‘有缘’遇见的几宗弟子,像是岑知、乌深、季文嘉……然后她就对上了侯曼娥的死亡视线。 林然:“……” 那真是毫不夸张的死亡射线啊。 但凡给侯曼娥一块橡皮能扔,她大概已经头破血流倒下了。 林然咳嗽了两声,若无其事移开视线……剑阁的龚长老、法宗曾见过的王长老坐在左右首位,身后站着晏凌楚如瑶和侯曼娥几个弟子,左右次位一边是位容貌清俊端雅的长老,正含笑望着她,另一边是一个表情刻薄肃穆的老者,身后还站着个同样倨傲严刻的年轻人,肩头盘着一只沉睡的四爪双角棕褐色小蛟。 再次的位置,便坐着曾有一面之缘的雍州主崇宗明,那位真·玛丽苏万人迷‘圣灵仙子’死死瞪着她,眼神看着比侯曼娥更像想生吃了她。 林然心里不免为自己日渐堕落的人缘叹了口气。 造孽啊。 林然目光一扫而过,看向正对面,最中央毫无疑问是那位仙佛似的明镜尊者,此时他早已不是那天半条手臂染血杀意骇人的样子,换了身新的洁净的袈裟,菩提珠串静静垂在手腕,眉心妖诡的莲纹也消失了,面容白皙丰盈,微记微阖着眸子,极是端庄柔和。 “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要问一问你。” 龚长老再次开口,直接定下基调:“那一日北冥海变,你一刀重伤妖主,救苍生于危难,是立了大功,但你出现的有些巧合,又融了神器,外面总有些流言蜚语,于你、亦于我剑阁名声有损,今日掌门不在、江长老不在,事急从权,我便暂代掌门的职权,让你与大家讲个明白,也免得总有人泼我剑阁的脏水。” 林然还没回答,坐在右手次位那个刻薄老者便冷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不是脏水还说不定,龚长老说话还是别太武断。” 龚长老眼皮子撇一眼他,阴阳怪气:“呦,田长老又有高见要发表了,杀妖主的时候没怎么瞧见你的身影,这时候嗡嗡飞出来急着要叮我们了。” 田长老脸瞬间涨红——这龚老贼骂他是苍蝇! 田长老站起来就要怒骂,太颜长老轻轻咳嗽两声,好心低声提醒:“田长老,龚长老那张嘴可不饶人。” 田长老一下僵在那儿。 在江无涯不出山、阙道子人模人样端着掌门风度的时候,龚肖以一己之力撑起万仞剑阁的社交大业——俗称三山九门第一喷子。 天照灵苑风气严苛,田长老说话刻薄刺人,但真论打起嘴仗,他毫无一战之力,能被龚肖喷成五颜六色的奇行种! 田长老恨得咬牙,恨不得叫自家契兽过去给龚肖门牙薅断,但到底不想丢人,靠回椅背,恨恨说:“我不与你废话,但这个女弟子是你剑阁的,就不能由你审,得由我们共同审。” “审个屁!” 龚长老一口给他喷回去:“是问话!问话懂吗?!开蒙时候没学过两个词区别吗,一大把年纪人话都不会说,我看你是完了,趁早重投个娘胎重开去吧。” 田长老差点没厥过去。 邬项英紧皱着眉头,对龚长老这么糙的说法很是不满。 但无论如何他这个晚辈都是不能公然与前辈争嘴的,他扶住气得恨不能冲过去与龚肖同归于尽的田长老,直接对正中央的明镜尊者拱手:“尊者,区区问话小事,何必操劳诸长者,晚辈请缨代劳。” 一个晚辈直接问明镜尊者,龚肖就不好再喷了。 龚长老砸吧一下嘴,斜眼瞅着邬项英,目光在他肩头那头愈发威严的小蛟转了转,一撇嘴 天照灵苑一窝孬瓜,竟然也出了个好苗子。 邬项英话音未落,龚长老感觉身后一直沉缓的气息微微一变。 龚长老眼风都没动,一把抓住晏凌的手臂,在晏凌要说话之前轻喝他:“还嫌我麻烦不够多是不是,你给我老实着。” 现在是有林然挡着,才没人关注同样冷不丁出现的晏凌。 林然的事情到底是清清明明的,好说,要是晏凌的事深扒下去,那才是永无宁日。 晏凌一顿,正要张开的嘴缓缓闭上,却转过去,目光望着林然。 王长老身后的侯曼娥眼珠子转了转,悄悄拽了拽王长老袖子。 王长老:“……”熊孩子,尽会胳膊肘往外拐。 王长老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哪怕袖子已经被拽褶,也不动如山,装作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样子。 “……”侯曼娥不甘心松开手,哼。 明镜记尊者终于睁开眼,似是沉吟了一下,向着邬项英的方向,轻轻颔首。 邬项英又一拱手,越步而出,走到林然面前十几步的位置。 他身形偏瘦,体态挺拔,眉骨深刻,脸庞削瘦俊美,惯常不苟言笑,眼瞳黑少白多,看人时总是眼尾朝下,显出一种极让人牙痒痒的倨傲冷漠。 侯曼娥目光紧紧追了过去。 如果在侯曼娥心里有个仇恨值排名,林然现在毫无疑问是断层式第一,但第二早不是楚如瑶了,而就是邬项英 ——当然,在她看来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邬项英这傻叉就是脑子有病! 天照灵苑是九门出了名的没人缘,这可能跟他们自己在门里和契兽玩多了有关,脑子退化,就格外的不会说人话不会干人事儿,规矩太多又野心勃勃,哪里都要挑点事儿冒个尖,和三山九门大多的散漫佛系风格格不入。 而邬项英更不愧是天照灵苑首徒,脾气简直是他们狗比门派一个模子刻出来!到哪里都臭着张脸倨着个下巴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尼玛比她还拽,就离谱,离谱!而且他的契兽、那头有上古神龙血脉的巽蛟,是一个独雄没有雌种的种族,他这个主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带的,直男癌的不得了!尤其看性格强势的女修不顺眼!就好像觉得天底下的女人都应该温软善良柔情似水,而像她、哦、还有像楚如瑶那种,那就是异端,不顺眼的程度还要来个双重加倍 ——为此侯曼娥已经和他打好几次架了,楚如瑶也是,大家都是老阶|级敌人了。 所以侯曼娥见明镜尊者同意了,心里就是一咯噔。 不是她吹,就林然干的那些事儿,在这种死直男心里厌恶值不得来个三重加倍!俩王带四个二春天三连炸——邬项英能问出什么好话?! 林然看着邬项英面无表情站到自己面前,致力于做一个礼貌的好师妹,向他点一下头:“林然,这位师兄好。” 邬项英没想她这么平和乖顺,声音轻软,没有半点惶恐不安,他眼脸抽了一下,冷冷道:“邬项英。”却也不屑叫她一声师妹。 林然微微一笑,不见半点介怀。 邬项英愈发觉得她装模作样,不耐废话,直接问:“你与妖主是何关系?如何出现在妖主身边?又与血祭幽冥一事有什么干系?不要含糊其辞,尽数说清楚!” 他语气极严厉,林然却神色不变,像是回忆了一下,慢慢说:“我在幽冥中历练,上一个幻境结束,我一睁眼,就出现在王都里成了宫中一个宫女,奉命去给当时还是人族皇子的妖主送饭,他发现我体质特殊,喜欢我的血,就没有杀我,把我留在身边吸血,我只被他带出去过一次,就是第一次去祭坛时,他把我带在身边,割开我的血用于祭祀,然后就把我弄晕过去,等我再醒来,就已经被困在王宫里再没有出去过……然后就是那日北冥海变了。” 她神色坦然,回答得也极是详细,邬项英却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咄咄逼问:“你修为不过元婴,为何当时能重伤妖主?那把刺|杀妖主的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所有人竖起耳朵。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女弟子会怎么说。 林然却笑了笑,说:“是妖主给我的。” 席间瞬间轻微哗然。 侯曼娥忍不住咬嘴巴,晏凌眉目沉静。 楚记如瑶攥了下手,这一刻都有些想叹气。 她果然还是要这么说。 无数道各色目光如利刃射来,林然眉目却很从容,仍然徐徐:“有一日,他突然把一条尾巴扔给我,说让我用来杀他,那日他堕魔时,那条尾巴就莫名变成了一把匕|首,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便拿着这匕|首冲上去贯入他心口。” 众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觑。 渐渐的,许多人神色复杂起来。 “妖主啊…” 太颜长老叹一口气:“当世雄主,谁出其二。” 田长老冷冷道:“倒也不必把他捧那么高,说到底,他也是为自己化神拼死一搏罢了。” 无极谷萧谷主心里一直很佩服妖主,极听不得这话,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若不强化神,妖主少说也还可撑下百年,不比明知魂飞魄散身死道消的好?!如今人都死了,受益的反而在这里指指点点,你不觉得寒掺,我却还觉得脸热!” 田长老一噎,环顾四周众人神色,顿时恼羞成怒:“好好好,你们各个都是好人,倒全叫我当了恶人!无论如何妖主血祭幽冥,差点闹得苍生大乱,这是不是事实?这就是事实!” 他冷笑:“你们把他当英雄,干脆为他立了祠庙,把他做的好事传扬遍九州去——就看天底下唾沫星子怎么淹了正道吧!闹得人心惶惶九州暴|乱你们就高兴了!!” 众人哑口。 田长老话糙理却不糙。 有些事,注定分不了那么黑白分明,也注定永远无法堂堂正正宣之于众。 邬项英抿着唇。 他对妖主其实颇为复杂,从那日亲眼见了妖主裂天霸举,到今日听林然说这些话,哪怕正邪对立,也对妖主生出许多敬重。 但莫名的,他对林然却越发看不顺眼 ——妖主那样的霸主顶着骂名死了,她受其庇佑的却苟活到现在,待今日一过,又摇身变回剑阁弟子,重回正道,真是左右逢源。 邬项英趁着诸长者们还没叫断,立刻接着质问:“你所有话里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照你话说,妖主从始至终不曾为难过你?幽冥时你明明在他身边,却没想过与他周旋救同门,堂堂三山剑阁嫡传,难道心中毫无责任,只图自己苟活?!” 他这番指责极其冰冷锋利,若面子稍薄些的必然已经脸色惨白,林然却神色平淡:“若邬师兄听过从幽冥出来的人所言,便知道我唯一那次陪他去祭坛也被他中途打晕,后来的事根本无从插手,苏醒后我便被他一直囚在寝殿,寸步不得出,他也不怎么来见我,更不会听我说话。” 邬项英冷笑逼问:“他如何囚你?难道斩断你四肢剪掉你口舌?你不曾想法子逃脱?” “他没有断我四肢也不曾剪我口舌。” 林然温和说:“只是用锁|链囚我四肢,强缚在床榻三米之内,除我外衫,去我鞋袜,连一根锋利的簪子都不给我留,除非吮我鲜血,绝不靠近我分毫,我呼救无用,更无法逃脱。” “……” 邬项英一下子噎住。 他没想到林然说得这么直白,而且神色坦然,毫无半分羞耻,眸色清亮定定望着自己,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多么旖|旎风月的话。 他脑中空白一瞬。 反应过来,他耳根瞬间烧红了,气得浑身哆嗦。 “咳咳咳——” 龚长老开始疯狂咳嗽,旁边太颜长老不自在地喝一口茶。 “!!!” 侯曼娥记差点没气厥过去。 楚如瑶感觉身边大师兄平稳的呼吸一下子变了。 明镜尊者停下手中捻着的菩提珠,抬起一直半垂的眼眸,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那青衫挺拔的身影。 厅堂里尴尬咳嗽喝茶低语声不断,可林然站在那里,背脊挺拔,眉目淡淡,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眼眸始终清冽平静。 她不说,世人反而会议论得更凶,夹杂着更多龌龊的揣测,恨不能把他骂成兽|欲滔天的怪物。 那又是何必呢。 “你——你——” 邬项英胸膛迅速上下起伏,指着她,脸色青白交加,好半响说不出话,最后恨恨低骂一句什么,才冷冷地带着某种孤注一掷逼问她:“照你所说,妖主全不把你当回事,为什么不干脆早杀了你?!” 这问的就带着强烈的个人迁怒,很是没有道理。 楚如瑶对林然赶紧摇了摇头,示意她像那天说的,装死不答混过去。 林然对她笑了笑,转头看向邬项英。 “因为我体质特殊,他需要我的血。” 林然顿了一下,笑着说:“也许还因为他喜欢我,想保护我,根本不舍得伤害我。” “……” 众人四下皆静。 龚长老又开始疯狂咳嗽,恨不能把肺咳出来。 妈呀!大师兄家的孩子咋这么个德行?! 之前也没看出来这么难搞啊?!! “……” 邬项英一个字也说不出,死死抿紧唇指着林然,浑身都气得轻轻哆嗦。 好了,林然心里默默想,又一个想把她千刀万剐的人了。 她对他友好地笑一下。 邬项英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冲得他两耳发嗡。 他颤抖着手指住林然要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轻轻一声:“你的修为,为何没有突破?” “……” 邬项英僵住,强压下几欲喷发的羞愤怒意,不甘不愿退后。 林然抬起头,对上明镜尊者柔和清淡的眸子。 林然垂眸:“不知,自从晚辈醒后,涌进来的灵气没有进入经脉,尽数涌入丹田处的洛河神书中了。” 明镜尊者轻轻叹一声气。 他抬起白皙秀美的手掌,对她招了招。 “你来。” 他说:“来我身前,我为你看一看。”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林然望着明镜尊者。 他面容丰盈,神色平静,琥珀色的眼眸清淡温和 像一尊玉做的佛。 林然垂眸,慢慢迈步走过去,踏上几重台阶,越过龚长老太颜长老几人,走到明镜尊者面前。 她掀起衣摆,慢慢跪在他面前,头顶正与他胸口齐平。 明镜尊者低眼望着她,她垂着眼睛,看不太清神色,雪白的长发发丝柔顺垂到地上,发尾轻轻地晃。 明镜尊者轻声问她:“何时白得发?” 林然摇头:“是很久以前了,受了些伤,伤好后头发也没再黑回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道听见的人,有多少一下攥紧了手。 明镜尊者微微颔首,对她说:“我需探查你体内的洛河神书,从头顶百会穴入,灵气流过,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抵抗。” 林然点头。 明镜尊者拂起袖摆,袖口滑落,露出一节白皙柔韧的小臂,修长的手掌缓缓虚压在她头顶。 林然闭上眼,感觉头顶一热,一股暖流徐徐从发心涌进来。 灵气探查别人身体,是一种极其隐秘的事情,对于修士来说,甚至是比公然被扒了衣服更严肃——被扒了衣服顶多是丢脸,但被用灵气贯查全身,一个不小心,撕裂了体内经脉或者弄碎了丹田,那就可能当场死了! 但林然知道明镜尊者是善意的。 洛河神书在她体内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否则大家不止惶惶无法安心,不定有哪个什么暴脾气地做出什么事来、或者有谁生出怎样垂涎的心思来。 但他明镜尊者这么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她探查身体,其一就是要给出这个说法,安定人心,将这事妥善解决好,其二也是安她的心,用他明镜的威望震慑任何有异心的人,表现出护着她的意思。 林然心里是有些感激的。 明镜佛尊也许是没什么七情六欲,对生死事情比所有人看得都淡,但他也是有真的慈悲,所以哪怕心知她是个不怎么正常的怪物,仍然愿意帮她。 林然闭着眼,放开全身本|能的抗拒,任由那股灵气在经脉中缓缓蔓延。 体内挤|入别人的灵气、尤其是量度等级远胜自己的灵气,大多是极痛苦的,但明镜尊者的力量却极是温和,像冬天温暖细润的水流从头顶脉脉淌过,没有半点侵|略性和攻击性。 灵气从头顶缓缓流过四肢百骸,终于抵在腹部丹田,接近在她腹内悠悠盘旋的洛河神书,轻轻地碰了一下。 刹那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丹田传遍全身,林然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体内残存的灵气下意识集结要碾过去反抗,又被她强制压回去。 灵气在对方体内慢慢伸入,菩尘子本已做好被攻击的准备了,却一路顺畅,所过之处,经脉像柔软的嫩叶绽开,任他来去,没有任何抵抗。 直到丹田时,他接触一下洛河神书,神书泛开余波,暴虐的灵涡瞬间要在她体内爆开,他用自己的灵气包裹住那团灵涡,徐徐消融掉,才没有叫她粉身碎骨。 直到那团灵涡融化,她除了最开始那一下身体颤抖本|能去挤记压他的灵气,竟也抑制住没有半分攻击。 她垂着眼,眼睫似蝉翅轻薄,显出一种极清弱的柔软。 明镜尊者凝视她半响,慢慢收回手。 龚长老紧张瞅着这一幕,赶忙问:“尊者,如何?” 明镜尊者轻轻摇了摇头:“洛河神书已与她融为一体,无法取出。” 龚长老心猛地沉下去。 “融为一体?”王长老迟疑:“难道是……” 明镜尊者望着林然,缓缓说:“从表象上看,她在日渐化为器灵,但洛河神书终究不同,或许……可以视为神器认主。” 龚长老眼前一黑。 说法再好听有什么用?那是器灵啊!! 他这该怎么向大师兄交代?! “……” 侯曼娥整个人都呆住,呆呆看着林然。 器、器灵? ……她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认主?器灵? 众人面面相觑,望着那静静跪立的青衫少女,神色各异。 田长老身体前倾,忍不住问:“她是活生生的修士,怎会成了器灵?而若说是认主,洛河神书乃上古之书残片,录大道而生万物,绝非寻常神器,更怎会认主?” 是啊,所有人也想知道。 明镜尊者望着林然,没有说话。 林然没有抬头,垂着眼脸,安静跪在那儿,仿佛不知道只要他一句话,她立刻会变成世人垂涎的神丹灵药。 先天元气,圣人之体。 明镜尊者轻轻捻着菩提珠,看着她,惯来平和柔软的神色难得显出些许烦扰,又像有一点长者般的好笑。 他原以为自己那一劫会应在妖主裂天的生死之际,可怎么却应在了这孩子身上。 林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约莫只有她能听见。 “天意如此。” 明镜尊者如是道:“她斩妖主,融了神器,天地灵气因她而能平衡,又回以她尊荣,一因一果,一饮一啄,一切皆为天意。” “……” 众人兀自琢磨着“尊荣”二字,瞠目咂舌,只觉意味深长。 太颜长老适时说:“我离宫时,宫中已然做好神书就此陨落的准备,如今神书能派上用场,已是大幸,不敢奢望再多,这孩子既受命于天,我学宫自该顺天意,便将神书一切事宜交于尊者处置。” 隐约有人眼神微微闪烁,却又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心思压了回去。 大家都是人精,明镜尊者那话是摆明了不会对这弟子动手,甚至还亲口保她,哪怕洛河神书收融的磅礴灵气实在动人心魄,但学宫已经甘愿拱手让出来,又有个巨擎剑阁杵着,他们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田长老倒是有些意动,不说把人怎么样,但人先扣下再想想法子把那些灵气导出来,毕竟按那天灵气暴动的威势,这洛河神书中蕴着至少能灌满一整条宗门镇山龙脉的灵气量!那可是足以维持宗门百年兴盛的灵气量啊! 小百年前玄天宗就是狗屎运不知打哪儿发现的一条新灵脉,灌得他们玄天宗山底下那条快枯竭的镇山龙脉竟死而复生,灵气一下丰裕到甚至舍得给门下弟子人人发玄石护身——否则他玄天宗能撑到今天?这三山之上如今坐的是他玄天宗还是他们天照灵苑都说不定呢!! 田长老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况且如今封禁已开,化神已经并非记是绝途,若是能将那些灵气引回宗门,供应掌门或哪位长老修炼突破化神,那他们天照灵苑不就…… 田长老越想越是心头火热,他往四周看了看,却看见其余山门都一脸淡定;音斋毕峰主面无表情、听着跟没听见一样,金阳罗堂的眼神开始涣散、眼皮子越耷越下,无极谷姓萧的抓了抓头发,在飘扬的落发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 ……半点没有齐心协力逼迫剑阁把人交出来的意思! 田长老几乎脑溢血。 他不懂!他不懂啊!为什么这些家伙总是这么个德行!堂堂九门啊,仅次于三山啊,就不想往上爬吗,就不想争一争三山的权力不想把自己宗门发扬光大吗?为什么没有一点求胜欲,没有一点野心和抱负?!总显得他们天照灵苑格格不入——可这他妈到底是谁脑子有坑!! 田长老掐住自己人中给自己人工呼吸,那边明镜尊者已经叫林然起来,目光缓缓环视过众人,缓声说:“这孩子已把所有话讲明清楚,贫僧也已探完她经脉,她并未修习魔功妖法、也非魔头妖道、洛河神书没有不详异动,诸位可还有何惑虑?” 众人彼此看了看,没有人说话。 王长老终于开了口,率先帮腔道:“尊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有异议……我之前就说,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为难一个无辜孩子,只她杀了妖主,救了苍生,就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免得外面流言纷纷。” 太颜长老点头:“我亦如此。” 毕峰主与萧谷主、罗堂雷堂主几人对视一眼,也点点头:“我们没有异议。” “……”本来想有点异议的田长老环顾一圈,再次倒在椅子里,按住自己人中用力深呼吸。 三山九门既如此表态,别的州府宗门利益牵扯不大,更不会说什么,纷纷拱手:“我等没有异议。” 龚长老便是心头发愁,也忍不住露出喜色,身后一直绷着神的楚如瑶终于松口气, 晏凌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下来,望一眼站到明镜尊者身侧的林然,她倒是一直极悠闲的模样,虽然低着头在装样子,但神色平静,眉眼含笑,眼角余光慢悠悠往厅堂里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看别人热闹。 感受到注目,林然偏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她眼睛里都是笑意,朝他悄悄眨了下眼。 “……” 晏凌直到现在都真吃不住她这样子。 以前是闷、是呆、是装死;现在是彻底放飞自我,混不吝个要命。 晏凌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并不太回应她。 如果可以,他想把洛河神书从她丹田生剥出来,便是受再重的伤,也比她将来哪天丢了命强! 可她都敢一声不吭用自己的命去融洛河神书,又怎么会听他的话? 他得仔细想这件事,想想她那危险的身体状况,才能叫自己不要太回想她之前说过的那些关于妖主的话,不要去深想她与妖主到底是怎么在王都里过的那些日子、也不去深想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仅是君子剑,也是黑渊的主人,他也没有那么永远大度、没有那么永远正直 ——他偶尔也会想杀人。 见没人出声质疑,明镜尊者微微颔首:“既然再无异议,此事便就此终止,万望诸君归去,各自警醒弟子息止门下种种谣言记,须知流言伤人,更甚兵戈之利。” 众人心头一凛,站起来纷纷拱手:“从尊者言。” 明镜尊者立掌垂首,众人行礼后才逐次退出去。 田长老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臭着脸走了。 邬项英冷冷望了安静站在一边的林然一眼,才跟着田长老出去。 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下剑阁的几人。 龚长老赶楚如瑶和晏凌走:“你俩也先出去,我有点话和尊者说。” 楚如瑶和晏凌下意识看一眼林然,晏凌抿了抿唇,对着龚长老和明镜尊者一拱手,两人这才出去。 明镜尊者望着晏凌的背影,看向龚长老,眼神很平静。 “……”龚长老讪笑:“这孩子……就是特别有个性。” 黑渊之子,却是个性非凡。 明镜尊者叹气:“冤孽啊。” 但这毕竟暂时还只是剑阁的私事,明镜尊者并不多说,转而望了望林然,对龚长老说:“等将来,将这种种如实告知江施主,看他有什么章程,等他有空抽身,或可带她去悬世慈舵瞧一瞧。” 龚长老正在发愁,听明镜尊者一说,心里也升起希望。 对啊,灵气复苏,穹顶天牢暂时就塌不了,大师兄也就能支撑得更久,若是大师兄再努把力化个神,只要比天牢里的那些玩意儿升得快,闹不好这个事儿就能解决了!而只要大师兄活着,林然再怎么着至少性命是无虞。 龚长老精神一振,觉得天也蓝了光也亮了,连明镜尊者的面容看着都更和蔼可亲了,他瞅了瞅林然,看孩子瘦得风一吹要倒似的,小脸更是白成什么样? 当年白白嫩嫩一个孩子出去,结果这样个小可怜样儿带回来,大师兄不得心疼得吐血? 他心思转了转,下了决心,苍蝇搓手似的恳切对明镜尊者说:“尊者,我厚着老脸有个不情之请,您瞧,这悬世慈舵暂时去不了,在到宗门之前,这孩子这个样子我们着实不放心,若您也要最近回宗去,不如咱们俩家一起动身,半路上便让她服侍在您身边,您有闲暇时,便稍微看顾看顾她。” 一直低头装死的林然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瞅了瞅龚长老,张嘴正想说什么,龚长老先瞪她一眼,加快语速对明镜尊者说:“……您的恩情,我们剑阁必将铭记于心,待回了宗门,来日我们江主一定亲自登门谢您。” 明镜尊者叹气:“龚施主,贫僧不是医修。” 龚长老加速苍蝇搓手:“尊者,您快别谦虚了,您身上是带着佛气的,这孩子多在您身边吸几口气,比吃多少灵丹妙药都强。” 好家伙,林然心想,说得跟她采|阳补阴似的。 “尊者,您发发慈心吧,我们江主不在这里,她带着神书,活像个不定什么时候炸的爆竹,除了您,还有谁能护着她。” 龚长老绝不愧他正道第一喷子之名,嘴皮子一开跟个机关|枪似的,围着明镜尊者絮絮叨叨,要别人早额角青筋乱跳了,但明镜尊者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始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柔和样子,阖上眼,温声说:“龚施主,她没事,你安心带她回去就是了。” 龚长老能安心才有鬼。 吞了洛河神书都没事?那什么是有事?当场炸了才算出事? 他见明镜尊者始终不松口,一咬牙,把林然抓过来:“阿然,来,求一求尊者。” 林然是不怎么求人的,她也是真的没事,她估摸着自己怎么记也能撑一阵,暂时不需要明镜尊者帮忙苟命。 但龚长老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随时可能死,而他决不能让剑阁的弟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死! 他催促她,脸上带笑,可眼神焦急,眼下青黑,眼中漫着血丝,蕴含着深重的关切和责任。 林然看着龚师叔,突然想到曾经青州魂念里,那个跟在江无涯身后和师兄弟勾肩搭背嘎嘎笑着打闹的龚肖。 责任和时间,大概是这世上最冷酷的东西。 她垂下眼,再次掀开衣摆跪下:“尊者,回程路上,请您允许晚辈服侍您身侧。” 明镜尊者慢慢睁开眼,垂眸望着她,终于微微蹙眉。 “我并非江剑主,并非养育你的师尊,也并不如他宽和心软。” 明镜尊者语气平静,用陈述的清淡口吻:“孩子,我不好奇你的身世,不想知道你的目的,妖主之事就此过去,你究竟做了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但我却也不会事事纵容你,你明白吗?” 龚长老神色微微一变。 林然却神色不变。 “晚辈知道。” 她抬起头,望着明镜尊者,轻声说:“可您终究是个善心的人,所以哪怕您觉得晚辈居心叵测,晚辈还是要求一求您。” “我得活着。” 她轻声说:“我一定要活得更久一些。” 明镜尊者微微一怔,看进她清亮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有着明亮干净的光辉,又藏涌着沉漠如海的暗焰。 明镜尊者凝视着她,半响垂眸,神色喜怒不辨:“既如此,等路上,你便来抄写佛经吧。” 林然终于笑出来。 她笑得那样美,清清素素的脸,却倏然有了花泻艳滴的风流。 “谢过尊者。” 她向他认认真真行了一礼,青衫像翠鸟的羽翼绽开。 但她还没有起来。 “尊者,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说:“晚辈那把赤尾匕|首,应该于正道已经没用了,尊者可否把它还给晚辈?” “……” 菩尘子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江无涯是怎么养的弟子 ——她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向他要妖主的匕|首? 龚长老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小祖宗啊,你要回去干啥?你就老实闭嘴让这事儿过去行不行?!” 林然说:“我留做个纪念。” “留什么纪念?什么纪念?!” 龚长老扬声,像是抓住初三闺女早恋的老父亲,怒不可遏:“你之前当众说的那些话还没找你算账,现在人都死了!你趁早把他忘了!否则等回去看你师父揍不揍你?!” 林然心想,她师父才舍不得揍她。 当然,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太欠揍了。 “我就留个纪念。” 林然小声说:“好久没有人对我表白了,我要时不时留着,好好怀念一下。” 龚长老:“……” 龚长老也快脑溢血了。 “……” 菩尘子无言,半响,到底从袖中取出匕|首。 林然抬起双手,看着明镜尊者把匕|首放在她掌心,他的动作轻和,匕|首记落在掌心,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温度,泛着浅浅的莲香。 匕|首完好无恙,只是再不复之前的光芒耀眼,赤红的色泽黯淡。 林然攥住它,再次向明镜尊者和龚长老行礼:“晚辈告退。” 明镜尊者不再说话,龚长老摆了摆手:“我们再说会儿话,去吧。” 林然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 走出门,她就看见楚如瑶和晏凌等在阶下。 阶外还另外站着好几个人,岑知、乌深……为首的那个红衣如火,身材高挑,双手抱胸,靴尖一下一下不耐点着地。 她的面容也像一团灼灼火焰燃烧。 听见声音,她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林然望着侯曼娥,侯曼娥也望着林然。 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侯曼娥死死盯着自己,林然能看见她眼中火一样燃烧的怒意,甚至带着一点气到极致的恨意。 但是那怒意终究变成水一样的液体,溢满了她眼眶。 “林然。” 她大步走过来,大步走到自己面前,高高攥起手,像是想要狠狠朝着脸给自己一拳。 但那拳头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放下,下一瞬,林然感觉自己被狠狠抱住。 侯曼娥死死抱住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林然!” 她哭着喊:“你个王八蛋!我他妈想死你了!!”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 今天阳光很好。 明明媚媚的光透过薄云,洒落在北冥海,在纷扬的飘雪中,一艘艘巨大的方舟缓缓停泊在北冥海岸。 海岸不远处,林然坐在海城街边支起的一家小摊子里吃馄饨。 幽冥绝境陨灭了,历练的幻境全都没有了,但妖主在此裂天,天地元气沉落,浩瀚灵气自这里贯入四海九州,虽然现在那些灵气已经逐步蔓延至四方,但北冥海仍然是灵气最丰裕的修炼圣地之一,所以等封禁开了,还是有许多修士重新赶过来停留在北冥海城,修炼也好、去海里找找可能散落的功法宝物残片、或者抓几只海兽售卖,都是很不错的。 海城也因此重新兴盛起来,之前闭门的酒楼餐馆又开张了,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城中笼罩着一种喧闹的繁华。 这家馄饨摊位于巷尾的犄角旮旯,位置不大,仅有几张缺了角的桌椅板凳,用的也是最普通的灵米兽肉,多是囊中羞涩的低级散修来吃,吃完一碗就匆匆离开赶任务,所以人来人往的,倒也没有很拥挤。 林然却格外喜欢这家馄饨的味道,自从她被解了禁令允许离开别院,她就天天出来转悠,几条街吃了一圈,她还是最喜欢这一家,这些天各宗州府都陆续离开了,今天三山九门的方舟也要准备起航,趁着离开之前,林然又偷闲跑来这里再吃一顿。 白白胖胖的馄饨在碗汤里起伏,汤面还飘着鲜亮的紫菜丝和鸡蛋丝,白色热气腾腾地升起来,林然拿筷子挥了挥热气,夹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对面忽然坐了一个人,披着兜帽,身形臃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 “我今天要走了。” 林然咬开馄饨,鲜甜的肉汁在嘴里爆开,她含含糊糊着说:“海城的人越来越多,人多眼杂,别哪天就有谁认出你来,你趁早走吧,今天下午就有船,直接去幽州,往旁边拐一拐就能回妖域了。”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弥勒一样吉祥福相的圆脸。 “少废话。” 可弥勒脸上没有笑口常开,只有阴冷和怀疑:“你到底叫我来干嘛?!” 林然嚼着肉馅,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耐心一点嘛。” 她看着神色不耐的喜弥勒,笑着说:“我是有两件东西要交给你。” 喜弥勒根本没兴趣。 陛下死了,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就面前这个女人,要不是陛下舍不得她,他一定冲着她自爆,让她陪着陛下一起去死。 他没精打采:“什么东西?” 林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大块的肉馅咬碎,才慢悠悠问: “你敢为了你家陛下去死吗?” “……” 喜弥勒瞬间僵住。 他抬起头,用一种像要把她生撕活扒的嗜血眼神看着她。 “你有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急促地低吼:“陛下没有死?你知道他在哪儿?他有什么话传给我?!” 林然把那颗馄饨咽下,对他笑了笑。 喜弥勒死死盯着她,看着她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来一个包着的帕子,一点点打开,露出一块指节大的骨头,以及一把记黯淡的赤色匕|首。 喜弥勒怔怔盯着那把匕|首,嘴唇开始哆嗦:“这是……是陛下……” “这是他剔出来的凡骨,和活着时生剥逆骨才留下的一点残魂。” 林然轻轻捏了捏那小块骨头,笑着说:“成纣强剥凡骨想以妖身化神,格局实在小了,凡骨妖骨都是骨头,仍然是肉身,现在化神不死,将来合道时也是要死,还不如直接不要肉身了;如今天地灵气这样充裕,妖域那么多大妖大魔,与其让它们失去管束跑出来作乱,他干脆吞噬了它们,以血海入道,融魂魄于妖域,化身黑渊那样的一地之主,举妖域之力与天相抗,那时候,便是天道又能拿他怎么样。” “……” 喜弥勒像是看什么恐怖的怪物一样看着她。 他脑子有什么在尖叫,本|能咆哮着叫他立刻逃走,逃得离这个比妖鬼比魍魉更疯狂的怪物越远越好—— 可他的嘴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怪异的尖嘶声音问:“……我该怎么做?” 有着青竹一样秀美干净面庞的女人对他笑了笑。 喜弥勒眼睁睁看着她拿起那把匕|首,在披风的遮挡下,轻轻地、慢慢地贯入自己的腹部丹田。 丰盈的元气像细雾散开,血丝在不可知处似花线蜿蜒。 她慢慢拔|出来,皙白的手,衬得黯淡匕|首上丝丝缕缕被元雾萦绕的血痕艳得惊人。 她把匕|首重新放在帕子里,又把那块骨头放在旁边,包好,推到他面前。 “在雪停之前,天地沉落的元气消失之前,这把匕|首上的血不会凝固。” 她说:“如果你能在这之前,带它回妖域,找到一条河流,把骨头埋进河边湿润的泥土里,把血滴上去,如果逆骨湮为飞灰,魂魄散出,当河流变成红色时……” “他就能活。” “……”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砍价声音嘈杂鼎沸,馄饨摊老板正手忙脚乱收灵石,边给打听客栈的人指点方向。 馄饨的热气蒸腾。 空气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喜弥勒死死盯着她,忽然抓过那布包,跳起来转身就跑—— “——嗳嗳你还没结钱!!” “……” 林然笑起来。 她看着喜弥勒肥胖的背影在人群中冲撞,像头凶蛮孤独的野牛义无反顾冲向远山,消失在人海。 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她慢慢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馄饨,笑着对老板招手:“老板,是我结钱,再要两个包子……十来个包子拿着吃。” 林然买了账,拿着油纸包的包子咬着在街上走。 “喂!” 然后她肩膀就被一小坨雪团砸中。 林然转过身,看见白珠珠像一颗小炮|弹咣咣冲过来,站到她面前,叉起腰,深吸一口气,像一只吸多了气的小河豚。 她气鼓鼓说:“你不是说今天要走了吗,怎么还有空出来逛街?!” 林然望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陆知州和裴周,陆知州朝她挥挥手,裴周温和点了点头。 “我正在要走的路上。” 林然指了记指大街尽头海岸那边的码头,无辜说:“路上饿了,看见街边包子不错,买了几个。” 白珠珠嫌弃她:“方舟上又不是没有饭,你路上还非得吃一口,你怎么这么馋,你——” “嗯。” 林然好脾气地应着,她不爱吃肉馅,正好掰下来一块没咬过的肉馅喂给白珠珠,正在嘚啵嘚的白珠珠下意识张开嘴,鼓着腮帮子嚼了嚼,露出惊奇:“味道确实不错……呸!” 白珠珠反应过来,大声说:“你不要转移我注意,我有话问你!” 林然咬着软乎乎的面皮,敷衍说:“好的,你问吧。” 白珠珠咬着唇,看了看她,声音渐渐小下来:“…你的伤还没好吗?他们都说那个什么洛河神书在你身体里,要不要紧呀?” “没什么事。” 一个包子吃完了,林然又掰开另一个喂给她,边说着:“洛河神书没有伤害我,我宗门师叔又请明镜尊者照看我,这些日子在他身边肯定是没事的,再之后嘛,听说悬世慈舵的医修现在就在小瀛洲那边悬壶问诊,小瀛洲就在珫州边上,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所以不用想我,慈舵的熙舵主可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半仙儿,我这种的去他那儿怎么也能多活个百八十年……” 白珠珠被疯狂投喂,嘴巴咀嚼都来不及,脑子顿时一团浆糊,乱七八糟地胡乱点头——她突然抓住一个重点,惊叫说:“珫州?你去我们珫州干嘛,你不是回宗门吗?” 呀,居然真听明白了。 “你不是、你师叔不是这就要带你们回宗门吗?” 白珠珠咬着唇:“我…我还特意来送你的。” “我是想回宗门啊。” 林然笑眯眯说:“但宗门愿不愿意让我们回去,可说不准呢。” 她当然是不能回宗门了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如果被江无涯知道,江无涯肯定会当场气死。 她是那么不孝顺的弟子吗?当然不是啦。 还好,天裂了,灵气复苏了,江无涯得拼尽全力去化神,暂时抽不出空来管她的;这种紧要的时刻,万仞剑阁为了沧澜的安定,肯定会自封宗门,以便最危急的时候至少还可以弃卒保帅、献祭全宗以保九州;而像楚如瑶她们这些年轻弟子,作为剑阁未来的希望,自然得被放逐得越远越好…… 嗯,所以小瀛洲真是一个好地方,又离得远,又没人管,又可以看病,看完病再坐方舟转不了几站就是玄天宗,很方便把那里山底下的黑渊抽出来,完全可以说是导航最佳规划路线。 “啊?” 白珠珠茫然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 林然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把剩下的包子叠巴叠巴收起来,然后揉揉她的头,笑道:“我要走了,如果运气好很快就能见到的,不要想我啊。” “…谁想你啊!” 白珠珠一下被转移了注意,耳朵瞬间红了,恼羞成怒躲开她的手,跺脚:“你快走快走!码头船笛声都响了,你万一晚了没坐上船,你就自己游回去吧!” 林然笑了笑,把手收回来,对着远处陆知州和裴周摆摆手,转身快步往码头跑去了。 白珠珠看着她的背影,呆了呆,脸上的气恼渐渐消掉,慢慢变记得茫然。 陆知州溜溜达达走过来,正想调笑她几句,见她这副神色,顿时一愣:“怎么了?刚才你俩不是说得挺好吗,怎么这种表情?” 好像要哭一样。 白珠珠闻声回过神,眼神却还是茫然:“我不知道……” “我就是这次看着她……”白珠珠回忆着刚才林然笑眯眯的样子,升起说不清楚的感觉:“感觉……好奇怪啊。” 陆知州心里一咯噔。 他是寥寥知道的人,珠珠这孩子是天生有些痴性的,白家在她刚出生不久就特意抱着去拜访过慈舵的医修,慈舵的人就说她是灵识天生太强太纯粹,就像小孩子,因此对善恶爱恨感官极其敏锐,太激烈的情绪会让她爆发可怕的力量、害她反噬而死,让白家千万好好养着,吓得白家之后把她当瓷娃娃一样宠着,不敢让她受一点气,连她硬要追着裴周出来都捏着鼻子同意了。 裴周也意识到不对,走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陆知州强压下心里的不安,故意大力揉了揉白珠珠的头:“没事儿,她舍不得人家呢,看人家要走,委屈得要哭了。” 白珠珠被从那种深海般压抑的情绪中拽出来,眼神渐渐清明,随即羞怒:“你才哭!你全家都哭!我才没有舍不得她,她身边朋友那么多,才不缺我一个,我一点都不稀罕!” 陆知州故意调笑:“呦,还吃醋呢。” “你——哼!我不跟你说话!” 白珠珠说不过他,恨恨踩他一脚,转身就往外跑。 “珠珠!” 裴周想去追她,无奈看陆知州:“你做什么总气她。” 陆知州斜他一眼,呵呵:“我气她,可远没有你气她多。” 裴周一愣,神色渐渐沉寂下来,有些复杂地望一眼天边海岸,雍州的沉龙方舟在一众岳敞恢弘的方舟中就已经不是那么显眼了。 陆知州翻了个白眼,拉着裴周去追白珠珠了。 边走着,陆知州还边在想,珠珠这个病,实在是个隐患。 等回珫州之后,怎么也得跟伯父伯母说说,听说慈舵的熙舵主竟然亲自出山去了小瀛洲,反正离得也不远,是不是再把珠珠送去小瀛洲看看,若能请到熙舵主亲自瞧一瞧,那就再好不过了。 —— 林然跑到码头,码头已经挤满了人。 “这这!” 林然左右扭头看了看,站在登船甬道前侯曼娥正朝她招手,不仅有侯曼娥,楚如瑶、晏凌、还有音斋无极谷罗堂等九门许多人都在。 林然走过去,侯曼娥的目光立刻扫射过来,像审视社畜秃顶老公有没有出去乱搞一样盯着她:“你去哪了?我今早上去找你,你怎么一早就没影了?” “……” 林然很头秃。 自从她回来,侯曼娥盯她比狗子盯粑粑还热情。 “我馋了,提前出去吃了馄饨,就是咱们前两天吃的那家。” 林然若无其事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我还带了包子……”她看了看其他人,好客说:“很多,大家要不要吃?” 幸好机智的她买了包子,还买了好几个,打算硬塞住侯曼娥的嘴,和套路白珠珠的方法异曲同工。 “……”所有人默默看着清风晓月似的青衫美人面不改色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胸口瞬间平了一半记——她还在热情地向他们发出邀请。 岑知望着林然,陷入了沉默,觉得也许那位暴君妖主就好这一口? ……不,也许很多人都好这一口。 邬项羽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大家神色平淡,完全习以为常了。 毕竟那天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负责正面审问林然的灵苑首徒心灵受到了怎样的重创,可谓是一个直男癌一生不可承受之羞愤耻辱,侯曼娥觉得这傻逼得被林然气到对女人ptsd了。 她心情不错,揪起个白软软的包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对林然翘气:“哼,算你还有良心。” “…”林然抖了一下,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抖掉,对她露出一个中年肾不太行社畜面对娇艳娇妻的老实微笑。 晏凌神色淡淡,却先伸手过来先拿了一个,楚如瑶跟着拿了,岑知挽起袖子拿了一个,乌深和季文嘉对视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拿了。 一众人围着吃包子。 “我说吧,咱们大家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了。” 侯曼娥边吃边说,充分发挥自己戏精加搞小团体的天赋:“能聚在一起不容易,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但交情可不能忘,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一定要互相照应,要知道团结就是力量!是兄弟就要一起砍人!我们新时代的年轻人更要团结起来为沧澜界伟大复兴而奋斗!!” “……” 季文嘉默默啃着包子,总觉得这话从焰侯嘴里说出来哪里奇怪……但他是亲眼见过眼前这几个女修有多凶残,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来。 乌深就没想那么多,拍着胸脯保证:“侯道友这话说的,咱们是啥交情,不是生身兄弟姐妹更胜兄弟姐妹,以后有事,直接招呼俺,俺不来就不算条汉子!” “我、我也是。” 季文嘉弱弱举手:“不过宗门有祖训,我们无故不怎么离开山谷,你们需要的时候直接来无极谷找我就行。” 楚如瑶惯来是能不客套就不客套的,直接从怀里摸出几块剑阁的牌子:“你们收着。” 晏凌想了想,凝出几块能吸收妖鬼恶魂的黑晶,放在剑阁的牌子上面。 高远阮双双也摸出法宗客牌,又把一些多得没处用的法宝分给大家 ——没办法,他们法宗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就是钱特别多(⌒▽⌒) “……” 大家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欢快交换信物,很有种小学生毕业交换通信录的快乐。 岑知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才环视众人,慢慢说道:“我修习命弦,最讲究命缘,来这北冥一程,有幸与诸君相识相交,是我最大的收获,没有你们的帮助,也许我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而我也希望……” 岑知的目光从侯曼娥脸上移过,移过晏凌、楚如瑶,最后定在青衫少女身上。 她静静地听着,眉宇微微含笑。 “我也希望,若因为多了我们的帮助……” 岑知深深望着林然:“有朝一日,冥冥之中,是否能助你多一臂之力,也许恰恰就能帮你逢凶化吉、扭转乾坤。” 青衫少女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神色安然,只是对她笑了一笑,眼中有一种天生般的柔软。 岑知却已觉得放下一桩心事。 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记笑着,岑知微微后退,伸出双臂,对着或神色沉静或若有所思或茫然不解的众人,双手在面前交叠,宽袖垂落,有着音斋特有郑重的玄秘与飘逸。 “此一别,天高水长。” 她缓声说:“望诸君各自珍重,愿有一日,再相聚时,还可醉饮长歌相贺。” 大家有些惊讶,看了看她,又彼此相觑,渐渐的,都不由露出笑意。 众人抬起手,各自低头回礼,诚心实意: “山高水长,只等再聚。” “珍重。”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林然被侯曼娥拉着上了船。 虽然她那个凶残的架势,林然很害怕她是想把自己拉上床 ——这可是个激动起来抱着她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男人一起睡再也不分开的猛人啊! 林然抱住柱子,绝望问她:“我要回剑阁啊,你不回自己宗门吗?” 侯曼娥拽着她腰带,大手一挥:“作为剑阁的世代友好宗门,为了维护两宗的和谐美好关系,我已经跟师叔申请去你们剑阁作几天客了。” 林然:“……那我要是不回剑阁,去其他地方呢?” 侯曼娥面不改色:“那我结婴后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就先跟着你去历练,正好盯着你这个身负神器的不定时炸|弹,为沧澜界的和谐太平做出法宗应有的贡献。” 林然:“……” 【猫猫落泪jpg】【瑟瑟发抖jpg】【抱住弱小无助的自己jpg】 这个女人,这么多年,连词都变得一套一套,太凶残啦! 林然绝望地从柱子流淌下来,垂头丧气,被侯曼娥一把薅住。 侯曼娥挂住她脖子,冷哼:“想摆脱我,你做梦!” 林然:“……呜呜呜。” 两个人打打闹闹往前走,没走几步,侯曼娥突然咦了一声:“你看那边。” 林然顺着望去,看见前面登船的大舷梯前的平台上站着好些人,龚长老、王长老、还有天照灵苑的田长老几人都在。 曾经有几面之缘的雍州主正朝着龚长老拱手,身后站着一位宫装姿容轻灵绝美的少女,不远处围满了弟子,都探着脖子无比热切张望。 侯曼娥一看这样子,顿时冷笑:“我说是谁这么大阵仗,果然是那白莲花,姓崇的又不知道在给他那小老婆讨什么好处呢。” 林然咳嗽两声:“你说话客气一点啦,那是雍州主,和圣灵仙子蔚姑娘。” “拉倒吧,跟谁没当过绿茶似的。” 侯曼娥翻着白眼,冷笑:“这都是老娘当年玩腻的,我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东西,钓男人就钓男人,能钓得上算她有本事、能踩着男人往上爬我更算是她本事,但当了婊|子就别立牌坊,干了这种事就别怕被人骂,那就是输不起!” “……” 林然无言,一时竟然不知道她这三观是歪歪得正还是正正到歪。 “不过,你离她远一点。” 侯曼娥突然想起什么,揪住林然警惕说:“这女人特别邪性,荷尔蒙分泌高到不正常似的,好多男的莫名其妙迷她迷得疯魔。” 这时,不知道雍州主说了什么,身后的蔚绣莹忽然走出来,对着龚长老等一众人折身盈盈行礼。 “哗——” 周围围观弟子顿时发出热切的喧哗。 “你瞧,就是这样。” 侯曼娥用下巴指了指那些弟子,冷笑:“不止那些散修,连三山九门的许多弟子都特别喜欢她,我还问过我 林然配合问:“说什么?”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蔚姑娘浑身就像蒙着一层仙气,让人情不自禁想盯着她瞧,身上无一处不美,实在美极了。”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言以蔽之:“妈记的,傻逼。” “……”林然假装没看见她嫉妒到变形的嘴脸。 要知道侯曼娥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女配逆袭,凭借一张绝世脸蛋让仙尊魔尊妖尊人尊各种尊无脑爱上她,让她不费吹灰之力走上沧澜界巅峰,直接躺赢,过上称霸天下的玛丽苏美好生活。 结果玛丽苏没当成,成了法宗知名带娃老妈子,焰侯干架狂之名驰名九州,可以说是以另一种方式走上沧澜界巅峰——毕竟晏凌和楚如瑶是没有和她抢这个名号的意思。 侯曼娥砸吧着嘴巴,对林然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嫉妒她才骂她。” 林然点头:“我知道,你骂人一般根本不需要理由的。” 侯曼娥娇俏拍一下她的背:“讨厌~” 林然肺差点被她拍出来。 “不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 侯曼娥压低声音:“我问过王师伯,王师伯跟我说,她可能天生是体质特殊,就像成型时会散发出异香的灵丹珍药,但我觉得不只是这样,我觉得,她是……” 侯曼娥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小声说:“…和我一样的,你懂嘛?” 和她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 侯曼娥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只有小聪明最多,但她敢说,没有多少人能有比她更敏锐的直觉。 只有贫瘠荒野中从弱小活着长大的狼,在最残酷血腥中厮杀出来的野兽,才能真正学会警惕身边每一丝风吹草动。 除了林然,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来历,在云天秘境林然提醒她之后,她也再没有利用自己知道的剧情做任何事,除了偶尔冒出来的几句异域吐槽,她完全把自己当侯曼娥,当一个土生土长的沧澜界修士。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只能说冥冥之中,来自本能趋利避害的一种感觉。 所以也只有林然,只有同样知道她秘密、也许秘密比她还多的林然,能理解她。 她也只会与林然说。 侯曼娥紧紧望着林然,想让她给点提示。 林然瞥了瞥她,神色没有一点变化,慢悠悠从怀里又掏出油纸包,一个包子塞进她嘴里:“少说话,多吃饭。” “……”侯曼娥差点没被噎死,翻着白眼用力大口嚼包子。 林然也捏个包子吃,两个人津津有味看戏。 平台上人可真不少,晏凌楚如瑶早被叫过去,就站在龚长老身后,灵苑田长老身后是首徒邬项英,蔚绣莹盈盈一行礼,周围弟子们兴高采烈起哄,雍州主趁势对龚长老恳切说:“这是我妻义妹,身子一直不好,听说悬世慈舵如今正在小瀛洲济世,我这里脱不开身,又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可否请剑阁带她一路,等贵阁到了地方,把她放下便好,我再安排人接应。” 龚肖很牙疼。 自从灵气复苏之后,他就已经不是他了,人还站在这里,心早就飞回剑阁了。 送回去的传音符还没回来,大师兄怎么样掌门怎么样阁里怎么样一点消息没有,要不是还有一群不省心的小崽子得他来带,要不是得在所有人面前撑起剑阁的壳子,他早就撒丫子跑了! 他归心似箭啊,临了临了终于能跑了,结果这个姓崇的怎么就那么没眼力见,还非得给他扔个包袱——咋的,记你姓崇的那边脱不开身,他龚肖这边看着就这么闲啊?闲得没事到处帮人带孩子玩?! 龚肖脸上还微微笑着,但浑身已经散发出冷气,属于长眼睛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太美妙的那种。 蔚绣莹当然看得出来龚长老脸色不好,但她已经没有选择了,灵气复苏后,沧澜界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她根本不敢想,剑阁会不会覆灭已经说不准了,她更得抓住手头的一切机会!明镜尊者和晏凌都在这条船上,还有那个古怪的任务者女人,在去小瀛洲剧情点接近元景烁之前,她必须得收集更多的气运……尤其是那个女人!她必须得接近那个女人! 蔚绣莹心中发狠,她必须弄清楚那个女人究竟知道什么、想做什么,否则她寝食难安!! 想到这儿,蔚绣莹望向龚长老,渐渐红了眼眶。 “卧槽!”侯曼娥激动到一下把嘴里包子吞下去:“来了来了,经典白莲操作来了!” 蔚绣莹确实是个美人,世界意志光环的加持下,这种美更带上了一层妙不可言的滤镜,以至于看着她轻轻咬唇、盈盈含泪,周围许多意志不那么坚定的弟子都直接看呆了去。 但平台上的人没什么反应,几宗长老少说也是元婴中期的强者,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再美的皮囊看着也是当小孩,反而是蔚绣莹这特殊的体质,让他们有点感兴趣。 田长老眼珠转了转。 所谓让仇人不痛快的事,就一定是让自己痛快的事。 龚肖这老匹夫不想带人,他还就偏偏要带!正好自己也有理由跟着去一趟万仞剑阁,看看他们剑阁到底闷不吭声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 想到这儿,田长老故意站出来,对崇宗明说:“带个人罢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剑阁若是不愿意带,我灵苑带便是,反正我们也正好坐这趟船。” 龚长老顿时阴森森瞪向田长老,磨着牙:“田才良,你少在这给我阴阳怪气。” 田长老哼笑:“龚肖,你可别血口喷人,当谁都像你那么小肚鸡肠,我灵苑最是乐于助人。” 身后邬项英微微皱眉。 他只是想尽快回宗门,不耐烦师叔为何要带上无关的人。 雍州主也是,非得这时候送人走,既然担心,过一阵等空下来再自己带人去又怎样? 龚长老深吸一口气,准备要开喷,田长老立刻转过头去,对蔚绣莹招了招手:“你来吧,跟着你邬师兄。” 崇宗明赶紧抓住时机,拱手道谢:“多谢田长老。” 龚长老一口气被憋住。 蔚绣莹咬着唇,感激地朝着田长老屈膝行了行礼,莲步轻移走到邬项英身边,眼波盈盈流转,声音轻软:“邬师兄。” 邬项英有些不满,但蔚绣莹看着极楚楚的样子,又细声细气唤他师兄,他也不好对她说什么重话,神色微微缓和,便点了点头。 林然和侯曼娥扒着围栏看得津津有味。 “瞧这俩人勾勾搭搭郎情妾意的。”侯曼娥啧了一声:“这姓邬的应该不至于被万人迷光环迷惑吧,所以果然是真好这一口,怪不得看我这么不顺眼。” 林然认同地点点头,看着平时对她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邬项英对蔚绣莹态度这么温和,很是感慨:“爱情啊,真是有神奇的魔力呢。” “……”侯曼娥扭头看了看她。 林然见侯曼娥记突然看自己,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穿青衫,腰那么细,脸细细白白,唇色浅润,眼睛又清又亮,偏偏眸色柔软,让人瞧着她,总能瞧出一种近乎纤弱的清态。 虽然和邬项英是阶|级敌人,但摸着良心说,侯曼娥觉得邬项英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放着珍珠不去捞,去搞鱼目。 ……啊。 她突然懂了。 怪不得邬项英那么生气?看林然多一眼就烦得像逼他去死?! ——呔!! 天道有轮回啊邬项英!! 哈哈哈哈!你完蛋啦!你死定啦!哈哈哈老娘等着看你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林然眼见侯曼娥默默打量自己半响,突然叉腰仰头无声大笑,笑得特别像那种家里没关好放出来的—— 林然:“……” 林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侯曼娥动静太大了,把龚长老他们都惊动了。 龚长老正准备开喷,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见自家麻烦崽子之一就在上面吃着包子看热闹,而且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热闹,火瞬间拱上来了—— “林然!” 林然猛地站直,跟军训点到似的,大声回:“师叔我在!” 众人都往上面望。 侯曼娥斜眼往下一瞥,环视过一圈人的表情,像晏凌什么的已经没啥意思了,她尤其盯着邬项英。 然后她就见邬项英抬头看来,当看见林然的时候,表情瞬间冷了,脸色难看得像是生吃了八斤黑炭。 侯曼娥再次发出鹅叫 嘎嘎嘎——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闲着没事儿是不是?!”龚长老深吸一口气:“明镜尊者早就上船了,你还不快去给尊者抄佛经去!” 林然一个激灵:“好的好的,我这就去!” 林然是见过龚师叔的喷力的,眼见龚师叔开始深呼吸是准备要发威了,怕再遭池鱼之殃,匆匆忙忙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里,扭头撒丫子就跑。 “啊——等等我!” 侯曼娥正在嘲笑邬项英,一扭头看林然没影了,热闹也不看了赶紧追上:“我也去我也去!” “…你别追了,我抄佛经你也去?” “我去!我最喜欢佛经了!我一天不抄我觉都睡不好!” “……” 正在揣手看着龚长老教训崽子微笑吃瓜的法宗王长老,手里的瓜,突然就不香了。 ——熊孩子才瓜,又熊又瓜! 林然一口气跑到方舟顶层。 周围人一下少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明镜尊者清修的地方,尽量不怎么上来,即使偶尔走动的人都特意放轻手脚,不弄出什么动静。 靠近船头的位置,一棵很大的菩提树枝杈茂密,垂落的树翳遮住一座素雅的庭院,亭子中凿出一弯池塘,两道身影正在池边说话。 侯曼娥扑到林然背后。 林然拉住她,指了指亭子,把一根手指竖到嘴唇。 侯曼娥望了一眼那边的明镜尊者和太颜长老,赶紧点点头,在嘴巴比划一个拉链的动作,老实跟在林然身后。 两人这才一并走过去。 雪花悠悠地飘着。 太颜长老拿着一小碗鱼食,手指捏着慢慢往池塘撒,一簇簇盛放的莲花间,游过拖着长长彩记翼的锦鲤,纷纷生动围了过来,鱼鳞迎着阳光流光波转,搅得水波轻轻晃动。 太颜长老有一搭没一搭喂着鱼,目光却居高临下定在船下的平台那边,看着众人说话,其中崇宗明不知说了什么,对龚长老田长老拱手,神色一直颇为谦敬,只有不经意间,望着那站在灵苑首徒身旁的仙灵美貌少女,眼底浮现出几许晦暗的深意。 “这位雍州主,这些年修为增长得似乎格外快。” 太颜长老笑了笑,偏头望向身边人,明镜尊者双目阖着,眉目丰盈、形容平静,修长的手指慢慢捻着佛珠。 太颜长老目光定向人群簇拥中怡然自得的蔚绣莹:“我听门下有弟子说,便是这位身负莲花异象的小姑娘带来的好运,雍州百姓尊称她为‘圣灵仙子’,风传她是上古圣仙转世。” 天地异象自来是不凡的。 玄天宗那位元姓首徒承金雷,传说一身体魄覆满金色繁纹禁咒,不知是什么大尊者转世;而莲花异象也同样玄妙无比,远的不提,只说最近的,明镜尊者便是生于菩提树下的佛子,当时正是盛冬最凛寒的时节,他第一次睁开眼时,万净禅刹却所有莲花一瞬盛放,梵音漫天,祥云金坠,是万净禅刹不世的盛景。 “雍州受佛门影响深重,这小姑娘自万莲花而生,也曾召来梵音祥云,雍州百姓深以为祥瑞,听闻雍州主曾也想将她送上禅刹……” 说到这儿,太颜长老有些好奇地看向明镜尊者:“尊者没有收吗?” 明镜尊者慢慢睁开眼,眼眸清澈柔和。 “似是有这么一件。” 明镜尊者似是回忆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淡淡说:“禅刹清苦,宗内弟子心静欲淡,何苦耽误了人家。” 太颜长老便心里有数了。 看来这位雍州主和‘圣灵仙子’确实是别有心思。 这时,太颜长老忽然见明镜尊者微微侧过脸,他也顺着看去,就见两个小姑娘轻快地小步走过来。 一个红衣如火,一个青衫如竹,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两个人走在一起,哪怕压着步子,步履也轻轻快快的。 红衣的小姑娘突然悄悄拽住青衫少女的袖子,太颜长老还格外记得那个青衫小姑娘,是叫林然吧,江剑主的弟子,如今新晋的洛河神书之主。 洛河神书是圣贤学宫供奉的至宝,从未曾认过主,所以当神书第一次融入少女身体时,谁都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有多震撼。 但这些日子,他再想想,又觉得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神书认主,既是那一转瞬的天机,也未尝不是尽够人事。 掌门曾说过当年江剑主一柄太上忘川冠压九州的风姿,那风姿他无缘见过,但他看见了这孩子,那一日北冥海上踏万丈血海捅妖主的那一刀、那面对满堂注视不卑不亢清流自若的姿态,是何等惊绝的风流,甚至一瞬让人忘了她还是个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小姑娘,做出什么样的奇迹来都有可能吧 ——但现在她可没有那天的清冽流华。 太颜长老看着那青衫少女被拽住袖子,也不敢动静太大,就伸手过去悄咪掰人家的手,没有掰开,脸上浮现肉眼可见的记丧气,像一团毛都耷拉下来的狸奴,垂头丧气无可奈何的样子。 太颜长老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然悄悄掰侯曼娥的爪子,她还不放,两个人暗暗较劲。 好半天没掰开爪子,林然绝望了,两个人以连体婴的姿势蹭到明镜尊者和太颜长老面前,侯曼娥才终于松开手,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林然:“……” 林然无言,木着脸拱手行礼:“晚辈林然见过尊者,见过太颜长老。” 侯曼娥赶紧也行礼问好:“晚辈侯曼娥见过尊者、太颜长老。” 两个人装得乖乖巧巧的样子。 一看就很好脾气的太颜长老对她们微笑,明镜尊者侧过眼来,看了看她们,也没有对多了一个人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一张石桌。 林然看见石桌面上摊开了几本经书,放着砚墨和几支毛笔,笔尖墨迹未干,也许明镜尊者不久前还写过。 她对着明镜尊者又行了一礼,和侯曼娥走过去。 在这位清淡神秘的明镜尊者眼皮子底下,侯曼娥也不敢闹腾,怕被轰走,老老实实拿了根笔,也没有椅子,就和林然面对面,摊开纸蘸墨准备抄书。 太颜长老笑看了看两个小姑娘安安静静抄书,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明镜尊者说:“这北冥之事,龚长老想必已经传回剑阁了,江剑主那边……” 正要落笔的林然笔尖一顿,笔尖墨汁滴落,缓缓洇黑一小块儿。 明镜尊者一下一下捻着佛珠,半响,目光慢慢抬起,望过帆樯如云的海面,像是望过浩瀚连绵远山,望见千万里之外的那一座入云孤峰。 “剑阁,约莫要封山了。” 太颜长老神色骤变。 空气都像是凝固。 林然慢慢抬起头,看见明镜尊者秀美的眉目,带着一种柔和的平静。 “此间事了,我已传信回他。” 明镜尊者轻声说:“等他出关,自然会看见信,旁余事宜,届时再由他定夺吧。” 太颜长老忍不住追问:“江剑主他还能再出来……吗?” 明镜尊者微微一笑。 “无牵无累,是无惧无畏,可若是心中深有挂念,不忍就此舍身,又何尝不是更敢与天一搏?” 明镜尊者看着远方,澄明平缓的目光中,仿佛倒映着那不可知的远方,冲天而起的剑势,挟着深紫戾魔之气,在浩荡灵光中刺破云霄。 “云开日明,且静待来日,自见分明。” 一片雪花落在她脸颊。 林然闭了闭眼,抿去那点融化的雪水,重新低下头,笔尖略过那一点污墨,落在纸上,缓缓划开—— 且待来日,自见分明。 师父,阿辛。 我们总会有来日。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无涯很久没有知觉了。 入魔可以是一瞬间的事,但他这种受穹顶天牢的侵染,是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慢慢地失去五感、慢慢地忘记、慢慢地失去神志……直至有一天,彻底化为魔的本身。 江无涯已经渐渐做最后的准备了。 穹顶天牢一塌,太上忘川剑碎足以湮灭大多数的妖魔,他会杀了奚柏远,剑阁年轻一代的弟子也都赶出去了。 他还有心让阙道子也走,当年因为奚柏远,已经害了苍掌门,江无涯私心里,至少想让他的弟子活着,也为剑阁多留条后脉——他怎么忍心看着剑阁两代掌门皆断送于此。 但每次说起此事,阙道子都跟他糊弄过去,江无涯便知道,他不会走的 ——他总嫌弃自己那个大弟子性情执拗、非要自找苦头吃,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江无涯唯有叹息。 但即使他死在这儿,阙道子带着剑阁诸长老覆灭于此,天牢大多数的妖魔死了、奚柏远死了,可剩下的妖魔流散出去,暗堕魔气蔓延天地,也是九州的一场大难。 只愿三山九门能精诚合作,挟制九州,万万不要再起什么波折…… 江无涯像是沉在一场昏昏大梦里。 好像人死之前总会回光返照、回忆平生,他不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幼年时在私塾书房读书,少年时背着把剑在战场上厮杀,拜入剑阁后去九州游历,想起桃林环绕的那座小镇,想起青州覆灭…… 更多时候,他会想起在无情峰,养小小的阿然的时候。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全然轻松的时光,大概只有那个时候,是很快活的。 他在剑阁入门大典收她为弟子,牵着她的手,走回无情峰。 那么小小的孩子,不知家里人怎么轻待的,刚上山的时候,瘦得面黄肌瘦,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灰土兮兮的小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大大亮亮的,仰着头呆呆看着人的时候,让人心都软成水了。 他没有道侣,没有孩子,他把她当小女儿一样养大,看着她从不到腰高的孩童长成亭亭的少女,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着什么东西、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她清亮柔软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她就是他最珍爱的宝物,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奚柏远收他为弟子,是为继承无情剑主之位,可他不需要她继承剑主,所以他不教给她无情剑法,他不想让她无情无爱孤零零活成另一个他,他要无情剑主之位在他这一代终结,他只想她自由快乐,这种快乐,他活着一日,便倾尽所有护她给她一日。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许多年都不愿意回来,以前他很操心,如今这时候不回来倒好,他只盼着她在外能照顾好自己,若是她愿意一直留在剑阁,与阙道子座下的两个弟子彼此扶持,有剑阁的名声撑着,她们熬过最难的一阵,未来总会变好的。 也许他真的快死了,以至于总揪着那么些旧事念念不忘。 记 他是很想再见她一面的。 他还可以跟她絮叨絮叨,小辛有多想她,当年云天秘境没把她带回来,回宗里小辛差点和他同归于尽,后来过雪山又捅他一剑,再后来实在撑不住才变回剑插回无情峰,但反脸就把他生生赶了出来,他每次想回无情峰,峰上戾气重得恨不能把他撕了,以至于她那封说不回家的信送来,他都直接收起来没敢告诉小辛,否则还不定要怎么折腾…… 江无涯像是处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想着、想着。 用柔和的记忆,用缓慢的呼吸和心境,拖延着入魔的时刻。 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到尽头。 但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束光。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薄膜中,忽然,薄膜裂开一道缝。 清冽的风吹了进来。 江无涯猛地睁开眼,黑纹如潮水从他眸中褪去,露出一双明冽的眼睛。 他目光湛湛望向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从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来。 无数蓬勃鲜活的灵涡,沉渊般的天地元气,伴随着雪花,从四面八方的天空缓缓沉落。 “大师兄!!” 天阶上传来阙道子声嘶力竭:“龚肖来信了,天地一线开!天地一线开!” “妖主成功了!” 他喊得嗓子嘶哑,声音几乎带上哭腔:“沧澜,灵气复苏了!!”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一瞬,他身后穹顶天牢忽然露出峥嵘,庞大的堕魔牢笼如倒悬蜂巢狰狞,无数贯穿他身体的粗状锁链若隐若现,清瘦体魄浮现出魔纹黑光晦暗。 “灵气复苏了,妖主堕魔死了,明镜尊者没有受重伤,三山九门也没有损失惨重,他们都活着,正要各自回宗去了。” 阙道子冲过来,把传信符赶紧递给江无涯:“还有、还有您的弟子,龚肖找见了,她就在北冥,龚肖这就把她带回来了!” 江无涯咳嗽几声,滚下喉咙涌上的腥血,伸手接过传信符,阙道子期冀地紧紧望着他。 江无涯慢慢地一字一字地看,看到一半龚肖说完北冥的情况,心就放下来一半,再往下看,等看到最后,心一下攥紧了。 “阿然在北冥?” “在!在!” 阙道子不敢说另一封信中龚肖提到林然吞了洛河神书的事,只报喜不报忧:“她在北冥,已经在龚肖身边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大师兄,您再等一等,就能看见她了。” 但江无涯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端端的,她去北冥做什么。” 江无涯却定定看着他:“她是不是出事了?” 阙道子表情僵了一下:“大师兄……” 江无涯不言,盯着他。 “你还瞒我什么?” 江无涯淡淡说:“你们是我看大的,她更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们哪个能瞒得过我?” “没、没有。” 阙道子心慌,连忙说:“大师兄您别着急,之前是出了点事,但现在都过去了……有龚肖守着,还有明镜尊者看顾着,她什么事都没记有……大不了等她回来,您再亲眼看看,您揍她几顿,您狠狠地揍,孩子不揍不听话,揍完您就能放心了。” “……” 江无涯深呼吸。 阙道子看得心惊肉跳,表情快哭了:“大师兄您别吓我——” “你给我闭嘴!” 江无涯忍无可忍:“你们都气死我就高兴了。” 阙道子委委屈屈不敢吭声。 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江无涯阖眼按住额角。 阙道子小心翼翼瞅着他。 江无涯想了很多事。 他想穹顶天牢,想沧澜的未来,想万仞剑阁,想小辛,想他的阿然。 最后他睁开眼,看着阙道子,轻声说:“封山吧。” 阙道子表情一下子变了。 江无涯不再看他,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高大,挺拔,有着山海一般沉渊雍肃的威仪。 魔纹在他身上起伏,修长俊美的体态,黏腻冰冷的暗纹,晦漠的幽昏与持重的明冽像暗与光悬在刀尖厮杀,随着每一次吐息,拉扯出让人窒息的可怖力量。 江无涯抬起手,浩浩云雾在他面前散开,露出远处如剑直插穹霄的山峰,山峰周围紫气萦绕,森戾的剑势夹杂着暴虐的魔气。 江无涯一步踏出。 阙道子只觉眼前一晃,那如擎身影已伫立云天之上。 “小辛。” 江无涯的声音响彻整座无情峰,语气却是温和:“你想不想见阿然?” 无情峰一片寂静。 阙道子倏然浑身寒毛悚立。 下一瞬 凶暴剑势咆哮贯穿云霄,余波如万千利刃刺向江无涯,江无涯一拂袖,射来的万千灵光倏然如烟湮灭。 “你说什么?” 很轻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妖妩。 这声音……阙道子瞳孔骤缩。 一个少年凭空浮现。 紫袍赤金冠,唇红齿白,修眉凤目,漆黑柔顺的长发披散,是雪肤花容颜。 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 他一张天真雪白的脸庞,和碾碎桃花汁液般糜丽妖异的艳美。 像鲜血滴在桃花上,溅起的血珠在雪白细绸流淌,少年般的纤弱与妖魅诡妩的嗜血冲撞出浓烈到惊心动魄的美。 江无涯站在云空,用一种长者般的柔和目光望着他。 “我说,我知道阿然的消息了。” 江无涯问:“你想见她吗?” 奚辛抬起头,一双同样氤氲出紫色裂纹的眸子,像含着水雾望向他。 他新蕊似的唇瓣张开,吐出轻柔的吐息: “她在哪儿?” 江无涯不言,静静望着他。 奚辛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种柔和慵懒的娇色像妖的画皮从他脸上剥下来。 少年用一种几乎要把江无涯活活撕碎的眼神盯着他。 “江无涯。”他一字一句,话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告诉我,她、在、哪、儿?” 江无涯并不记说话,仍然平静看着他。 奚辛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无法自抑的火烧上他头顶,烧得他想杀人,想把面前一切都撕裂。 当年他不要阿然走,是他江无涯非要送她走。 当年他让把阿然带回来了,他江无涯答应了,却把阿然弄丢了。 当年他要过雪山找阿然,他江无涯不许他入人间、不许他拨弄因果,把他强送回来,却过了几十年,都没有把阿然带回来! 他还能有几个几十年?他们还能有几个几十年?!! 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江无涯都要阻拦,可阻拦到最后,他们连阿然都弄丢了,他们一无所有!! ——他竟还敢来这里作弄他?!! 堕魔之气冲天而起,奚辛浅紫的双眸彻底化为幽昏嗜血的深紫。 “轰——” “江无涯!” 少年姣修的身体扭曲成一柄紫剑法相,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股可怖灵气激荡如海啸风暴般向四周横扫,整座无情峰轰然拔势而起,连绵万里叠嶂山林倏然塌陷,高耸入云的群峰在震响中一座座湮灭为飞灰—— 凄厉的长啸尖锐到泣血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那桃纹紫剑挟着撼天之威轰然向江无涯刺去。 远处传来阙道子撕心裂肺的声音:“大师兄——” 江无涯忽然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那紫剑杀气汹汹直刺而来,他不避不让,只微微侧身,手肘慢条斯理平划过一个半圆,紫剑的锋芒在刺破他袖摆的那一刻,剑柄已被他握在手中,修长掌心握紧,趁剑势往上一挑,那凶戾可怖的剑势便流泻而出,冲出无数瞬间爆|炸的灵涡。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暗含着某种玄妙的韵律。 “……” 阙道子面上惊惧担忧之色还没散去,仰头呆呆望着那高伫云空的身影。 江无涯看着手里峥嵘震荡的紫剑,微微一笑,那一瞬,不似往日端肃沉凝,倒笑出几分雍容殊色的风流。 “你这次可冤枉了我,我没有阻拦你见她。” 江无涯伸出手,劲瘦的手腕流风般一转,剑锋直指苍穹。 “只是去见之前,当先化神才是。” 紫色震戾声微顿。 江无涯笑意愈浓。 “小辛。” 他说:“你若还想再见她,就当竭尽全力,覆水为此一搏。” 当然,他也是一样。 他总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所以,今时、今日 此地、此人 天不知何时又聚起乌云。 灵光自大地升起,护山大阵穷尽地底镇龙灵脉的力量,铸成光的屏障,缓缓覆盖整座万里万仞剑阁。 江无涯抬起头,湛湛目光望向天空,像透过那高远无边的穹顶,望见无尽虚空之外,不可知的地方。 他笑了一声,声音朗朗,响彻天地:“剑阁,江无涯,今日愿与天一争。” “若我败,身死道消,魂飞散魄于此。” “若我赢——” 渊凛剑势陡然自锋尖爆开,轰然直插向苍穹。 “我之所往,苍天亦不可挡!”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啊,喜弥勒……” “喜弥勒,你还挣扎什么,这方圆千里都是老子的人,你跑不了的!” “死猴子,老子劝你早点把东西交出来,老实跪地上求老子,老子行行好说不得给你留条全尸啊哈哈哈。” 邪佞如鬼魅的尖啸在身后穷追不舍,越逼越近。 “呼哧——呼哧——” 喜弥勒大口大口地呼吸,沉重呼吸从他被撕扯开的胸膛脏器里挤出来。 他浑身都是血,已经无法再保持人形,半边露出猿猴的兽类原型,他的脖颈到腹部被一道狭长巨大的爪印撕开,鲜红的脏器露出来,大滩大滩的血随着每一步跑动淌出来,在淤泥中留下一个血脚印。 喜弥勒很想一屁股坐下,可是他不敢停。 自从陛下死后,笼罩整片妖域的血禁轰然湮灭。 妖域的天一夜之间变了。 妖是最冷血残忍的种族,强者为尊的法则代代贯彻,旧王已死,死死压在头顶压了数百年的天空骤然坍塌,所有妖都疯了。 各地蛰伏的大妖像野草一夜之间疯长,暴|乱紧接着爆发,王侯列将分邦割据、彼此碾轧,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是血和被刨了内丹的残骸碎骨,血肉碎在地里,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碾碎成和泥土一样的颜色。 喜弥勒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从他回到妖域开始,他没有一刻不是在逃命。 他是喜弥勒,是妖主身边最大的狗腿子,所有人都认得他,所有人都想抓他,想知道妖主是怎么死的、想剥干净看他身上有没有妖主留下的珍宝或遗骸,然后刨出他的妖丹,碾碎他的骨头做下酒菜。 所以喜弥勒不敢停下,哪怕他的妖丹已经碎了一半,已经撑不住元婴的修为了,他也不敢停下哪怕喘一口气。 他一停下,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 好在快到了。 喜弥勒听见轻悠的水声,他大喘着气抬头,看见前方出现的河流。 那河流说是河,不如说是江、是一片小海,它宽达数千丈,长度贯穿整片视野,看见头和尾,可它却不似寻常大江大河浩浩荡荡,而是极为安静地流淌,不溅起半点涛浪,哪怕离得这么近,也听不见什么惊涛声,而只能听见轻悠平缓的水声。 它有一个很独特的名字,叫‘忘川’。 传说上古有忘川之水,死者喝了可以忘却前世记忆走入往生,当然这条忘川河和上古忘川之水是没有任何关系,喝了也不能忘却记忆,只能喝到一口掺着土的水。 它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唯一不普通的,大概是它流在妖域。 这是妖域境内最大的河流,贯穿全境,繁密的支流蔓延过妖域四方八境。 那个疯女人只说了河流、却没有说什么样的河流能复活陛下,喜弥勒却不敢随便找一条河流。 他想,陛下如果要以魂魄融入妖域,那当然是要找妖域最大的河流,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当然要用最大的江河为陛下复生,哪怕只是多增加记一点点的机会。 看见忘川,喜弥勒昏沉的脑子陡然一清,浑身又像是充满了力量,他扑过去,像一个圆滚滚的球迅速滚下山坡,他手脚并用爬起来,爬到河边几米外一块湿泥处,迅速扒开泥土。 他的一条手臂被咬断了,只剩下一只手,他用那一只手使劲地扒,混着血的湿泥从残缺的指缝漏出去,他终于扒开一个小坑。 天还在飘雪,但雪越来越小了。 喜弥勒把脏兮兮的手伸到嘴里,掏出来一个被血染红的布包,他用仅剩的几根指头拨开布包,露出里面一小块静静躺着的红斑骨节,和一把浸润着鲜血的匕|首。 看见那骨节,喜弥勒眼眶骤然红了,嘴唇哆嗦。 他的陛下,他高高在上从来没低过头的陛下,他那么倨傲强大的陛下,怎么能只剩这么一块骨头了?! “喜弥勒!” 阴森的声音越逼越近,喜弥勒不敢走神,他赶紧把那块骨节拿起来,放进坑里,然后用力把旁边的泥土填回去。 太匆忙了,土坑被填得凹凸不平,喜弥勒手忙脚乱摸向那把匕|首,刚要拿起来,背后一股巨力袭来,喜弥勒只觉五脏六腑被撕裂,整个人被妖力撞得瞬间往前扑摔了十好几米。 喜弥勒一口血喷出来。 他仅剩的半颗妖丹咔嚓作响。 喜弥勒红了眼。 不行,不行! 他猛地手脚并用爬回去,一把握住那匕首,悬在那土坑上面。 匕首上红润剔透的血液在他握住手柄的那一刻开始重新流动,鲜红的血珠一滴一滴顺着刀尖滴落,坠进泥土里 喜弥勒死死盯着匕|首,又去盯土坑,来回不停地扭头。 “快啊…” “快啊…快啊…”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他没有功夫抬头,但雪花落在他脸上,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雪花越来越小, 雪花小了,随之一同从天空沉落的元气越来越稀薄,逸散在风中,渐渐消弭湮没。 于是血珠坠得越来越慢,剔透的血红变得越来越浑浊,渐渐粘稠地黏在刀尖,得更长时间才能滴下来。 “快啊…” “快啊快啊——” “你快啊!!” 喜弥勒开始摇晃手臂,摇得越来越用力,他的手臂带动整个身体晃动,他开始嘶吼,喊着快啊,喊完又哭喊‘陛下’,又喊快啊,循环往复。 慢慢的,雪花感觉不到了。 天地这一场复苏逸散的元气彻底消失了。 喜弥勒泛红的眼珠子死死凝视着刀尖,最后一滴几乎凝固成晶体的血珠倏然落下,滴在土坑里。 匕首在那一瞬间化为飞灰。 喜弥勒终于瘫软在地上,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趴在地上,仍死死盯着土坑,想起什么,赶紧去望那边的忘川。 这一看,他的心瞬间凉了。 忘川河静静地流淌,没有变红。 它没有变红。 “…” “……” “…怎么会这样?” 喜弥勒喃喃:“为什么没有变红?为什么没记变红?” 是不是血滴得少了?是不是他慢了一步?是不是逆骨没有碎,里面的魂魄没能散出来?! ……那、那会怎么样? 会怎样? “——陛下!!” 喜弥勒疯了似的扑过去,他想扒开泥土看看那颗逆骨,就猝然被一只巨爪贯穿后背狠狠按在地上。 “啊哈,瞧瞧,抓到你了吧!” 鹰身人面的大妖猖狂地大笑,一爪贯穿喜弥勒的胸腹,像玩弄一只爬虫。 无数小妖围了过来,匍匐在大妖周围,发出连绵尖碎的鬼啸声,流着涎水垂涎地看着喜弥勒。 “陛下!” 喜弥勒喷出一口血来,却挣扎着奋力往前爬,手指艰难够到土坑,用力地抓。 “陛下!!” “还叫什么陛下,你的陛下早就死了!” 大妖另一爪狠狠踩下,直接将喜弥勒仅剩的那只手臂碾碎,它发出更狂烈的笑声:“一只杂毛猴子,给咱们做菜的一块肉,要不是当年成纣在宴席上大开杀戒,叫你好运从菜刀下留一条好命,能叫你爬到元婴的位置上?还仗着成纣在咱们头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如今成纣都死了,你竟还敢回来,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猪妖都不会比你更蠢。” 喜弥勒已经没有力气了,浑浊的眼泪从他眼眶爬下来,他嘶哑喃喃着: “陛下…” “陛下……” 大妖看见他的动作,那半只手臂的残骸还朝着前面。 大妖顺着望过去,看见一个刚被填得凹凸不平的小土堆。 “你在够那土堆?” “对啊,刚才你就逃到这里突然不跑了……” “陛下……难道你把成纣的东西藏那里了?” 大妖看他这样,倒生出几分趣味,它望了望喜弥勒青白濒死的脸,又望了望那土堆,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狞笑:“既然你想看!那老子就帮你拨开看一看!” 喜弥勒瞳孔骤然收缩。 大妖一爪狠狠按下,把填埋的土刨开,露出一个大坑。 然后他们都愣住。 “一块骨头?” 大妖又是奇怪又是暴怒:“还是裂的?成纣就留了这么个东西?还是你故意蒙骗老子?!” 喜弥勒呆呆看着那块裂开的逆骨,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咧开嘴,发出的却不是笑,是呜咽。 “陛下……” 那呜咽渐渐变为嚎啕的哭: “陛下!” “陛下!!” “闭嘴!” 大妖心头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毫无由来,就像天突然阴下来。 它烦躁又暴怒,怒喝着喜弥勒,下意识伸爪子去够那块裂骨—— 它僵在那里。 一滴殷红的血,从泥土中渗出来。 一滴、一滴 十滴,百滴 成线,成片 无数的血,从泥土冒出来,涌出来,汇聚成血溪,滴滴答答落进河流,所过之处,清水被侵染成深红的墨色。 所有妖呆呆看着,看着忘川变成红色。 它们呆呆地面面相觑,呆呆看向它们的老大。 大妖脸上记维持着震惊愤怒的表情,身影倏然化为飞灰。 “…” “……” “轰——” 所有妖轰然而散,发疯般地往远处逃窜。 后背快把他压碎的力量消失了,喜弥勒用力咳嗽两声,从泥土涌出来的鲜血汇成血河包裹着他,冰冷的血渗进身体,修复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把他碎裂的妖丹聚合在一起。 喜弥勒眼眶发烫。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他抹一把眼泪,等妖丹稳固了,艰难爬起来,看见整片已经变成赤红的忘川河。 血水涌出来。 血河漫过河岸,漫过山岭和深谷,漫到肉眼望不尽的地方,喜弥勒站在这里俯瞰,望见之前疯狂逃窜的妖群被血色吞并,仿佛一桶赤色颜料泼在山河画卷上,崇山峻岭和森密山谷尽数被泼上一层赤艳的深红。 然后血海开始翻涌。 喜弥勒嘴唇哆嗦,他睁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轰然溅起的惊浪血浪。 那血海翻涛而起,如擎天巨柱,插入灿阳高照的天空,像一把尖刀劈进铺天的幕布,然后…… 狠狠地撕裂!! —— 林然正在抄佛经。 侯曼娥不在,她可是法宗首徒,法宗最该忙得团团转的人,王长老看见她闲的蛋疼一样天天跟在林然屁股后面乱转就眼疼,而且明镜尊者这里毕竟不是他们剑阁法宗,尊者清修的地方,林然一个人来已经是特许了,怎么好总是打扰。 所以王长老果断把侯曼娥抓走了,强行给她扔了一堆活儿,侯曼娥被迫忙成了陀螺,只能偶尔偷懒骂骂咧咧来找她玩。 所以就只剩林然自己在明镜尊者这里抄佛经了。 这个活儿说起来很枯燥,但其实并不难过。 方舟顶层一整层都留给明镜尊者清修,这里亭台楼阁、书屋客房样样俱全,连池塘和花园都有,除了因为禅刹不爱享乐、尚清苦,所以从来没什么吃的喝的,真的是什么也不缺。 偌大一层,只有三个人,明镜尊者和一个服侍他的禅刹小弟子,然后就是林然了。 明镜尊者作息非常规律朴素,一般在屋中静坐,偶尔去亭子里走一走;他在屋中时,林然就在不远处抄书,他出去遛弯的时候,林然就和小和尚一起慢悠悠缀在后面,还可以顺道去喂鱼,没多少日子,已经把池塘里的锦鲤喂圆了两圈。 今天也是这样。 林然正坐在外间的小几上抄书。 小几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木桌,没有装饰的花纹,桌角摆着砚台和笔墨,也不是什么法器宝器,都是凡人的文房四宝,一叠素纸放在手边,她写完一张,墨汁都没有干,得轻轻捏着一角放到旁边晾干,再抽出一张放在面前。 屋内没有香炉,可空气中却若有若无泛着一股浅淡的莲香。 又抄完了一张,林然揉了揉手腕,抬起头转转脖子,目光透过空置的博古架,望见内室静静盘坐在蒲团的身影。 内室空空荡荡,没点烛光,只有屋外斜阳透过窗映进来的微光,映亮了尊者丰腴的面颊,阴影中眉眼低垂,隐约可见优美的轮廓。 记 如果此时有人将他砌上金身,将他供奉在佛堂前,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不合时宜吧。 林然想象着那一幕,歪着头笑了一下。 她在这里的日子其实很轻快的,有一种久违的宁静。 明镜尊者是个清淡的人,她来他身边,他也并不怎么与她说话,他们往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说是让她抄书,但其实对她是没有要求的,不管她抄多抄少,也不管她偷懒不偷懒,就像现在,她想写就多写点,不想写了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整一层各处任她来去,甚至随便自己找哪个舒服的地方睡大觉都可以。 也许大部分人会觉得这样过分清苦淡漠了。 但林然觉得这样超级快乐。 她又有点想偷懒了,把笔转了一圈,用笔尾去推半合的纸窗,纸窗受力、微微支起一角,笔尖的墨汁滴在她手腕,顺着雪白的手肘流淌了一小道,她也不在意,托腮望向窗外。 天空飘下来的雪越来越小了。 曾经鹅毛般纷纷扬扬覆满北冥海的大雪,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雪花,许多刚落到半空,就融化了,像是再被一阵大风吹过,就会彻底消失了。 林然望着雪花,望了很久。 后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素布鞋底落在地面的声音。 林然缓缓眨了下眼。 她转过头,对上明镜尊者宁静的眼眸。 他有一双柔和的眼睛,看着人时,会让人也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明镜尊者伸出手,白皙的手掌微微伸开。 林然把笔放下,伸手过去——伸过去时,才想起手腕有墨迹,她赶紧想收回来,明镜尊者却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轻巧一挑,绕过那一线的黑污,慢慢压住她手腕的穴位。 林然感觉丹田轻轻一下针刺似的疼,远不如那次几乎将她撕碎的剧痛。 明镜尊者探查着她的情况。 “……” 半响,他垂眸,看着她:“你的丹田,已经裂了。” “…嗯。” 林然并不奇怪。 她想了想,忽然一笑:“也许我该庆幸,它至少还没有碎。” 明镜尊者静静看着她。 他没有问她何以如此平静,也没有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明镜尊者沉吟一下,问她:“你可想回剑阁?” 林然看着他。 “现在还不想。” 林然却这样答:“我想先去小瀛洲,听说慈舵的熙舵主在那里,他也许愿意为我看一看病。” 明镜尊者有些没有想到她这个回答。 “…你应当想好。” 明镜尊者看着她:“这也许是你与剑阁的最后一面。” 林然一下笑了。 “之前,可是您亲口说的静待来日。” 林然轻声说:“您相信有来日,我也如此。” 明镜尊者微微顿了一下。 他凝视她一会儿,放开她的手。 林然收回手臂,用指腹轻轻擦那块墨渍,晕开的污痕边沿搓出桃花一样的粉,在雪白皮肤上渐渐泛染。 明镜尊者轻叹一声。 林然记觉得明镜尊者实在贬低自己了,他说自己不如江无涯宽和,其实也是有很好的脾气。 他没有对她的话做任何评价,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林然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尊者!” 外面传来小和尚清脆的声音:“是剑阁的长老。” 林然走出去,看见龚长老匆匆大步而来,孤身一人,衣袂凌乱。 “尊者。” 龚长老眼眶发红,还未走到跟前,已经冲着明镜尊者深深躬身拱手:“剑阁封山了,可否请您暂时看顾门下诸弟子。” 他躬得更深,语带哽咽:“……我想回去一趟。” 他想回去。 万仞剑阁,总得有一个收尸的人。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万仞剑阁封山,对于所有知道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方舟在海面乘风行驶,浩浩海面仍然看似平静,深海之下却已经暗潮波涛汹涌。 邬项英只觉得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 他被田长老叫去。 邬项英踏进门,就看见田长老坐在中堂椅子上,脸色沉沉,神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师叔。” 田长老被从思绪中惊醒,就看见挺拔冷漠的青年站在面前。 “项英啊……” 田长老许多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是天照灵苑的长老,为宗门利益,觊觎着三山的权柄,也仍然跃跃欲试准备着将玄天宗或者北辰法宗拉下高位,让他们灵苑一偿千年万年代代的夙愿,也坐一坐那沧澜之顶的位置。 但这其中,从来不包括万仞剑阁。 三山为九州定鼎,剑阁悬中正之剑于沧澜之上。 万仞剑阁封山了。 那不是一个宗门在封山,那是海在倾,山在塌,是天空摇摇欲坠,是看不清未来的混沌。 “师叔,今天是怎么了。” 邬项英皱着眉说:“我看几宗长老神情都不对,剑阁的龚长老也叫了晏凌与楚如瑶去说话,许久还没出来。” 田长老没怎么听他说话,只专注看着邬项英年轻的脸。 他们年轻的首徒,被宗门寄予万千希望的未来神龙之主,天之骄子,灿如骄阳 ——谁都可以出事,谁都可以死,但无论如何,他得好好活着。 田长老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剑阁出了些事。” 他故意用惯常的倨傲语气说:“按照祖师爷的盟约,剑阁出事,各宗都得派人,我们都商量过了,你们小辈们不必跟去,只有我们这些长老去,正好剑阁那女弟子身负洛河神书,得寻悬世慈舵,慈舵的人如今大都在小瀛洲,明镜尊者便顺路带你们一起去那里。” “她去便是,我们为何也去小瀛洲?” 邬项英一听到林然的名字就露出不悦之色,断然说:“不用麻烦尊者,我自可以带着师弟们回宗门。” “不行!” 田长老下意识严厉反驳,话音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他赶紧放缓语调:“天地刚刚灵气复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们不能自己回宗门,不止我们灵苑,剑阁法宗的弟子也如是,玄天宗的弟子也在珫州,明镜尊者能照看你们直到小瀛洲,到了东海,东海就是隔世之地,无论九州发生什么都影响不到那里,又有悬世慈舵的熙舵主镇着……” 邬项英越听越觉得古怪,眉头紧皱:“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田长老却绝口不提,只看着他说:“长辈的事与你们小辈无关,你就听尊者的话,到了东海该做什么做什么,现在着实空不出手来,等过一阵子,宗里自然派人来接你们回家……” 邬项英抿了抿唇:“听师叔的。” 田长老欣慰点点头,想到这一去便不知是否还能再看见他,越说越心头哽咽,他强忍着,不叫邬项英看出来:“项英啊,你是大师兄,得照顾好到万不记得已,不要往前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邬项英半是莫名其妙,半是哭笑不得:“师叔。” “好了……便这样吧。” 田长老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摆了摆手:“去吧,我还得给掌门传信。” 邬项英皱眉,田长老却已经偏过头去。 他没有办法,只得行礼后退出来。 邬项英走出来,在门前顿了许久,才转过身。 路上人来人往,宽阔浩长的甬道间,不断能看见穿着各色服饰的宗门弟子,或切磋闲聊或追跑打闹;甲板那头空旷处,那个来自雍州的蔚女修面戴薄纱正抱着一把琵琶在弹,乐音袅袅,余音绕梁,周遭围了许多弟子热切地捧场,鼓掌声叫好声不断,欢快得看不出半分异样。 邬项英收回视线,沿着甬道往前走,看见不远处法宗的王长老拉着法宗首徒并几个弟子说话。 前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先走出来。 邬项英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龚师叔,那您代我们向师尊问好。” “您回了剑阁,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们传信,我们很担心……等我们陪林师妹看完病,很快就回去。” “……那我们先回去了。” 楚如瑶看着龚师叔的背影,又是疑惑又是茫然。 到底发生什么了? 龚师叔到底瞒着什么不愿意告诉她们。 她皱着眉走出来,轻轻关上门,一转头,就看见晏凌与灵苑的邬项英面对面站着,一个表情冷漠探究,一个神色清冷淡淡。 “走吧。” 晏凌淡淡出了一声,绕过邬项英,擦肩而过。 邬项英肩头的玄狰巽蛟睁开眼睛,一双冷黄的竖瞳直勾勾盯着晏凌,喉咙滚出威胁而忌惮的低低嘶吼。 晏凌目光都没有偏一下。 邬项英也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任由晏凌绕过自己,带着楚如瑶走远。 邬项英转过身,看见晏凌背影,寒松一般劲瘦挺拔,他的步子沉而稳,像是选定了一个方向,就再不会有分毫动摇。 邬项英看着他一直走向甬道尽头的围栏,慢慢停下脚步。 一个人站在围栏边,正静静望着 她着青衫,纤细似一支柳枝,海风吹起她的衣摆,发丝轻轻扬起,像雪花飘然落在青竹身上。 晏凌走到她身边。 晏凌偏过头,看着她侧脸,嘴唇动了动,有许多话想说。 却最后他只是问:“在看什么?” 林然正在看甲板的演出。 面戴薄纱的仙灵少女抱着琵琶,素手拨弦,流淌出水一样美妙的声音,激起满堂喝彩。 单论技巧的话,并不比音斋的差,确实多才多艺。 林然看得津津有味,正好一曲奏罢,蔚绣莹忽然抬起头,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投向她的方向,瞬间化出某种冷厉的寒意。 林然静静与她对视。 晏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在看什么?” 林然笑了一下,偏头看着晏凌:“她弹得很好听。” 晏凌不咸不淡:“是吗。” “之前还有个人嘲笑我,同为三山九门的弟子,竟然没有一点记才艺。” 林然突发奇想:“你有什么才艺吗?” 晏凌难得微微一滞。 他觉得她有点气人。 晏凌瞥她一眼,语气有些冷:“舞剑算吗。” 林然想了想,老实说:“我觉得不算。” 晏凌:“……” 旁边楚如瑶还在琢磨龚师叔为什么急匆匆要回剑阁,听她们说话,听得一头雾水,皱眉:“为什么突然说到才艺,林师妹你要学乐器吗?” 林然闻言,看了看她,对晏凌说:“她好可爱。” 晏凌:“……” 晏凌终于没忍住,屈指弹了弹她额头:“你现在太坏了,不要仗着别人老实就欺负人。” 楚如瑶:“???” 林然捂着额头,若无其事对楚如瑶笑:“没事,我确实在思考学个乐器,来陶冶一下情操。” 楚如瑶单纯问:“你想学什么?” 林然认真想了想。 “我靠!!” 侯曼娥突然像一只大型狗子冲过来,语无伦次:“你们你们!快看天空!!” 甲板有人和师兄弟打闹,嬉笑间无意间看见天空,瞬间瞪大眼睛:“天!这是什么?!” 立刻有人指向天空: “天上是什么?!” “快看天空!” 众人不明所以地仰起头,就呆住。 灿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乌阴下来。 雪花无知无觉停了。 昏黄的余霞自海天泼洒,像一支金钩从天幕坠下,所过之处,渐渐折射出一种凄厉尖锐的色彩。 天空像一张柔韧而浩大的幕布笼罩在海面,那金钩坠得越深、越沉,从那霞光最浓烈的地方,像流刀裁过绚烂画纸,终于,某一刻,狠狠地撕裂! 浩浩剑芒拔势而起,沉渊剑辉萦绕着雾似的紫气,尖与沉,凶戾与雍和,像欲望与沉制在彩墨画盘里肆无忌惮地搅动。 血海倏然滔天而起,从不可知的遥遥远方,沿着天幕泼洒侵染,带着睥睨苍生的倨傲与铁血,煊煊将半边天空吞噬成赤红的血色。 灵涡在暴动,瀚海在翻涌,乌云密布中雷光前所未有暗涌着蛰伏咆哮,暴怒着要将胆大妄为的逆天者劈得粉碎。 “……”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很久,狂暴搅动的天空终于平静下来。 天空像是被劈成两半。 血海与剑势分庭对峙,天地灵气洪流般自海天滚滚划分两边涌去,太过浓稠的灵气甚至凝成万千道流光,形如银河流霞,浩浩坠满天空。 穹顶之上,半边血海卷赤红,半边紫绕剑凛芒。 仿佛某种浩大而缄默的契约。 这沧澜之上,划天而分,天下平开。 “……” 蔚绣莹死死盯着天空。 她不知盯了多久,盯到眼眸通红酸痛,直听到一声脆响,指尖撕心的疼痛传来,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用力到把指甲都抠断。 曼妙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可早已经没人在意。 大家连呼吸都快停了。 偌大的方舟一片死寂,甲板上、甬道边、船舱里、每层每层都没有人说话。 侯曼娥吞了一口唾沫。 “那是不是……” 侯曼娥看了看林然,把剩下的记话咽回去。 楚如瑶猛地抓住晏凌的袖子。 她盯着他,又看向林然,眼眶慢慢红了。 “那是剑阁的方向。” 她嘴唇无意识地哆嗦:“…那是剑阁的方向。” 晏凌抿着唇,摸了摸她的头。 这已经不能安慰到楚如瑶。 “…我想回去。” 楚如瑶死死咬着唇,嘶哑说:“我想和龚师叔一起回去。” 侯曼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很不忍,别过头去。 “你不能去。” 她听见林然很轻的声音,像哄孩子:“那是我的师父,我都不怕,我都没有回去,你怎么能回去。” 楚如瑶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 “你得留在这里,保护我。” 林然对她笑了笑:“我也很重要的,如果洛河神书炸了,那可就完蛋了。” “……”晏凌转而盯着她。 侯曼娥忍不住掐她一下:“虽然但是,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话不好听,却还算管用。 楚如瑶吸了下鼻子,看着没有像刚才那么要哭了。 大家没人说话。 林然望向天空,突然说。 “我想了想,我就学个笛子吧。” 玉笛嘛,轻便,好带,看着也好看。 她还是学个才艺吧。 将来可以去糊弄成纣。 给师父听,师父一定会很欣慰,嗯,到时候哄阿辛也一定很有用。 一石多鸟,一箭多弓,优秀。 … …… 希望有一日,她都可以吹给他们听。 ——北冥之海·卷五·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蓝天云海, 方舟在云海中缓缓行驶。 方舟顶层。 林然站在池塘边,迎着风,正在认真吹笛子。 笛子是晏凌给她找来的。 她是个多么认真的人, 说学笛子,就一定好好学的。 “……天啊。” 天一痛苦面具:“不要吹了, 去摸鱼吧, 去睡懒觉吧, 我求你了,你就不适合这个。” 林然拒绝它:“我觉得我一直在进步。” “从负分变成零蛋, 你确实进步很大。” 天一冷笑:“你现在能活着,不是因为你能喘气,而是因为明镜脾气好, 还没有打死你!” 林然装听不见,把笛口放到唇边。 “你快别吹啦。”禅刹圆脸小和尚哒哒跑出来, 一脸庆幸:“尊者让你拿着书进去抄。” 林然僵在那里。 天一冷笑:“哈,准备挨打吧。” “……” 林然悻悻把池塘边凌乱的桌子收拾一下,抱着佛经和笔墨往屋里走。 走进门的时候,她清晰听见小和尚松了口气。 林然:“……” 哪里就那么夸张呀。 一走进屋里, 空气中莲花的香气愈发浓了,却不像寻常花香浓到呛人,就是清清淡淡的,吸一口气,让人觉得越发神清气爽。 明镜尊者站在蒲团前,难得没有打坐,一下一下捻着佛珠。 林然看见他,有点心虚,小声说:“尊者。” 菩尘子看见她抱着一堆东西进来。 他是看顾她, 抄书只是个由头,他是不管她抄多抄少偷懒不偷懒的,但她一边认真抄书,一边认真琢磨别的副业,那个笛子吹的…… 菩尘子叹口气。 林然整个人都好像缩小,缩小成一个小团团,弱弱挨在墙角。 菩尘子指了指靠窗的素桌素椅:“抄会儿书吧。” 林然老实应了一声,小步小步挪过去,把自己东西放在桌上。 佛经摆好,纸笔摆好,把笛子放到桌角,一切准备完毕,林然偏过头,看见明镜尊者还没有坐下,仍站在蒲团前,垂眸望着面前供奉高大佛像的一角,不知在想什么。 距离离开北冥海已经过去半年了。 她们正在前往小瀛洲的路上,现在已经进入珫州的地界。 林然也在明镜尊者这里抄了半年书了。 这半年,她们虽然只偶尔交谈几句,但关系可以说是还不错了,明镜尊者性格明淡,却绝不是会为难人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脾气很不错,林然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挺气人的,但明镜尊者从来没说过她哪怕一句,她想做什么都任她的,她认识这么多人里,大概也就师父的好脾气能有的一拼 ——这可是和老父亲的脾气有的一拼的男人啊! 朝夕相处,是很难有什么秘密的。 比如林然就知道明镜尊者已经好几天无法静下心来了。 天地一线开,沧澜灵气复苏,晏凌侯曼娥楚如瑶这些年轻的天之骄子们纷纷突破元婴,甚至短短时日已经超音速往元婴中期狂奔而去,林然甚至都怀疑晏凌是不是已经不止元婴中期了。 师父和阿辛更是在化神,妖主也在借妖域突破桎梏—— 明镜尊者也快化神了。 从在北冥海的时候,他就可以准备化神了。 但他还不能化神,江无涯化神能否成功仍然是个未知数,若是江无涯化神失败而陨落,他明镜就是沧澜下一道屏障。 所以他还不能去化神,哪怕灵气丰裕到几乎破体而出,哪怕他已经像快成型的丹药不可抑散发出异香,他也只能强自压制,不能再放任往前一步。 林然收回视线,目光落在纸上,挽起袖子拿着笔慢慢地写。 她已经写了十几本书了,那么厚的佛经,她抄得一个错字没有,等写完她就要装裱起来,将来挂在墙上好好珍藏。 “啾啾啾。” 林然正写着,忽然听见窗外鸟叫声。 ……这鸟叫得一点都不正宗。 林然小心瞅了瞅明镜尊者,明镜尊者背对着她,并不想理会她们小学鸡的样子。 林然放下笔,把窗棱推开一个小角,小声说:“这儿呢这儿呢,别叫了。” 隔壁窗外草丛动了动,一个脑袋凑过来。 “你怎么跑这来了?” 侯曼娥透过窗户缝瞅了瞅她身后的明镜尊者,小声说:“你不是在外面吹笛子吗?” 林然也小声,老实回她:“吹得太难听了,尊者都听不下去了,叫我进来抄书。” 侯曼娥:“……” 侯曼娥有点同情明镜尊者了。 林然这内秀的狗比,一般人很容易被她气死,明镜尊者能坚持到今天,是个强者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 侯曼娥一挥手,眉飞色舞:“一会儿我们要停船了,这次下船要休息好几天,你快收拾收拾,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浪啊!” 林然也有点开心。 下船去,她就可以找个更开阔的地方尽情吹笛子啦。 “你等一下,我得先去问问尊者。” 说着,林然转过头,推开椅子去找明镜尊者。 侯曼娥扒着窗户,探头看着林然哒哒走向明镜尊者。 “尊者。” 林然到明镜尊者旁边,小声问:“一会儿要停船了,您要下去溜达溜达吗?” 明镜尊者应该是不会下去的,他喜静不喜闹,之前几次停船他都从没下去过。 明镜尊者偏过头,一眼就看透她,轻声说:“你想去?” 林然羞涩:“我想下去放放风。” 菩尘子觉得她是想下去吃喝玩乐才对。 之前每次停船,她空着手下去,大包小包背着回来。 明镜尊者叹了口气,问她:“去几天?” 林然被他叹气叹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不出去玩是不可能的,她委婉说:“这个说不好,主要是取决于船可以停几天。” “……”明镜尊者看了看她,林然一脸若无其事。 明镜尊者伸出手,林然赶紧挽起袖子把手臂递给他。 明镜尊者掐着她的穴位,她丹田摇摇欲碎,可洛河神书却越发流光溢彩,经脉内泊泊灵气丰盈到汇成液流,再加上先天元气的底子,说是个人,怕已经是颗连上古神丹都比不过的神药。 明镜尊者放开她的手,把佛珠挽到手肘,抬手大拇指在她眉心按了一下。 林然就感觉眉心一暖,像被盖了戳儿。 她摸了摸额头,明镜尊者说:“去吧,不要用灵气。” “若你感觉身体不适,或有人欲对你出手,便将体内灵气灌入眉心。” 到底也是看了半年朝夕相处的孩子,菩尘子倒也没那么心硬,叹息一声:“你老实一点。” 林然乖乖应了:“好的,我努力。” “……” 明镜尊者无言,摆摆袖子。 “尊者再见!” 林然欢快往门外跑去,跑了一半又回来,抄起笛子,这才哒哒跑走了。 明镜尊者:“……” 林然一出来,侯曼娥扑过来:“你可算出来——!!你为什么还带笛子?!” 林然把笛子挂在腰间:“你不觉得这样显得我更有风度了吗?” “拉倒吧。” 侯曼娥无情嘲讽:“你笛子一吹,难听到连我在楼下都能听见。” 林然:“……” 林然若无其事弹了一下笛子。 “咦。” 侯曼娥看着她的额头,惊奇道:“你眉心有一朵莲花耶!” 林然抽出风竹剑当镜子看了看,确实眉心有一点浅浅的莲花印。 应该是明镜尊者刚才给她印的。 侯曼娥摸了摸,又退后一点看,点头:“不错不错,很好看的嘛,嗳是不是你们这些清冷系的美人都适合这种反差,我还记得之前北冥海的时候,明镜尊者眉心也印出一朵莲花,又清又妖,巨好看!老带劲儿了!” 林然默默看着这个口无遮拦的颜狗,小声提醒:“尊者就在屋里,能听见。” 侯曼娥:“……” 侯曼娥拽住她胳膊,撒丫子就跑。 她们跑下顶层,甲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林然放眼一看,好家伙都在,晏凌楚如瑶,灵苑的邬项英,还有玛丽苏女主角蔚绣莹,再加上她和侯曼娥,可以说是比五毒俱全还齐全。 她们一下来,最先对她们打招呼的居然是蔚绣莹 “侯师姐,林师姐。” 蔚绣莹戴着薄纱,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可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找你们啦!” “……”侯曼娥扭头看着林然:“我们和她很熟吗?” “哇。”林然摸了摸脑袋,有点开心:“我居然成师姐啦。” 侯曼娥:“……”这傻缺,又搞不清楚重点!! 侯曼娥掐了林然一下,扫视一眼周围众人的表情。 蔚绣莹确实是个人才,不仅荷尔蒙成精,而且情商一流,无论是绿茶白莲还是撒娇端格调都是信手拈来,而且极其随机应变,短短半年已经和众多弟子打成一片。 侯曼娥就不止一次听见门下的二傻子们用憧憬的语气夸赞蔚绣莹了,夸她又和蔼可亲,又温柔可靠,又有一种小仙女般的出尘风度~ 呵呵。 说实话,侯曼娥看着蔚绣莹就觉得不舒服,不是单纯那种绿茶见绿茶的不爽,而是另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但侯曼娥一时也找不出原因,谁还没当过心机婊呢,就算看蔚绣莹不顺眼,但无缘无故的,侯曼娥也懒得和她计较,不过要是这女人识相还好,她要是不识相招惹她们……呵! 林然这傻子不靠谱,侯曼娥自觉担负起重任,挺起胸膛,露出一个【乍一看友善乍看久了又好像不是那么友善】的标准社交微笑,虚伪地客套道:“哈哈哈,蔚姑娘太客气了,阿然这边一直在服侍明镜尊者嘛,不像我们这么闲,脱不开身,耽误了一点时间,没想到大家都聚齐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大家别见怪哈。” “……”阮双双高远和一众法宗弟子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 晏凌目光从林然眉间浅浅的莲花印收回来,面无表情。 楚如瑶摸了摸胳膊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摇头:“这没什么,你别这么说话就行了,太奇怪了。” 侯曼娥爽朗大笑:“哈哈哈,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楚如瑶:“……” 林然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八吗? 邬项英一直冷眼站在旁边。 长老们赶赴剑阁之前,无论各宗之间什么恩怨,无一不严厉勒令所有弟子必须聚集在一起行动——大家宗门年轻一代的希望都在这里,各个是宝贝疙瘩,谁都无法忍受任何损失。 邬项英忍着不耐等在这里,见人齐了,冷冷转身就走:“别废话了,去渡口坐船。” 蔚绣莹眼波流转,对众人嫣然一笑,跟上邬项英。 侯曼娥清晰看见她走之前目光在晏凌身上流连了一下,觉得有点意思,这女人是真不傻,虽然对晏凌有兴趣,但也知道晏凌不好搞,就先紧紧抓住对她态度还算好的邬项英,骑驴找马,踩着备胎搞鱼塘……妈的,dna动了。 侯曼娥目光在晏凌身上转了转,暗戳戳琢磨起趁机把晏凌踹走的可能,毕竟这家伙脾气看着一点也不贤夫良父的样子,不像是能放任老婆在外面瞎搞的大度人,林然将来万一脑子一热想找个道侣,再万一的万一脑子抽了想和他在一起,有了名分,他一定是那种会管着林然不准和她东跑西跑鬼混的正宫。 那可不行,可不能让男人阻拦她们在外面浪的脚步…… 完全不知道侯曼娥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奇葩的念头,林然只看她盯着蔚绣莹的背影眼中满是不怀好意,不由悄悄黑线,拉了拉她的袖子:“走啦。” 众人陆续走下甲板,刚走下船,瞬间被挟裹进汹涌的人|流中。 珫州位于九州的边界,并不算最大的州府,但因为大半边疆域被东海包围,与其余州府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隔断,惯来也被称为隔世之地,万千年来,无论是其余宗门世派的迭代还是州府氏族的吞裂都没怎么牵连过珫州,珫州甚至被誉为某种程度上的净土,风景秀美,民风独特,向来很有些神秘。 “天啊。” 侯曼娥看着前面乌压压的人头,惊呆:“怎么这么多人?珫州什么时候这么火了?还是都是去小瀛洲看病的?!” 万万没想到她到了修仙界,旅游景点和医院还是人最多的地方?! “不知道啊。” 林然揪着她的衣摆,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等一会儿上岸打听打听吧。” 珫州地势特殊,方舟停泊码头距离珫州最近的城池还有一段海水化作的云雾,云雾遇轻而浮遇重而沉,方舟不能行,只能坐小舟过去。 “行吧。” 侯曼娥挽起袖子,拿出自己当年春运赶火车的劲头,雄心勃勃:“跟紧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高远阮双双:“……” 林然超级给面子:“好威武,加油!鹅子就看你的啦!” 侯曼娥瞬间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圈。 楚如瑶:“……” 晏凌看了一眼这个越来越会作弄人的坏家伙,让后面的弟子们跟紧,然后往旁边走几步,为大家拦住侧面的人潮。 林然作为不定时危险易爆物神书的珍贵载体,快乐地被簇拥在最中间,被护着上了船。 小船只能装六个人,分两排木质长凳,她们走进去时蔚绣莹和邬项英已经坐在最里面,他们相对而坐,蔚绣莹正弯着眼睛说着什么。 听见声音,两人往外看来,邬项英神色冷漠,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去,蔚绣莹却笑起来,声音轻快:“大家快来。” 侯曼娥顿了一下,突然抬起头,盯着蔚绣莹。 她眉目弯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很自然地下压,显出一种月牙似的柔软欢快,让人一看,会莫名觉得心软。 ‘……’ 侯曼娥盯着她。 她终于发现她看着蔚绣莹怎么总感觉特别奇怪了。 在刚到北冥海的时候,她见过蔚绣莹一面,那个时候,蔚绣莹笑起来,可不是这么笑的。 那个时候蔚绣莹走得可是楚楚动人的小莲花路线,轻声细语,弱不禁风。 但现在…… 侯曼娥转过头,林然正弯着腰要往船里钻,见她堵在门口不动,懵懵地抬起头:“怎么了?” 她天生杏眼,既不妩媚也不楚楚,一笑起来,总会不自觉地弯起眉眼,像个小傻子。 ……艹。 侯曼娥骤然冷笑一声。 呵,呵呵 好啊,有想法啊 “为什么不进去?” 林然一头雾水,正探着脑袋想往里面望一望,侯曼娥突然往后退了两步。 “没事儿。” 侯曼娥拎起她的后衣领,把她提到前面去,往邬项英旁边猛地按下:“我坐外面,你坐这儿!” 侯曼娥面露狞色! 真是好日子活久了腻歪了 ——敢他妈学林然,老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然被按着一屁股坐下,一脸懵逼:“?” 偏着头神色冷硬的邬项英猝然弹簧一样跳起来,勃然变色:“你你——” 林然:“???” 第一百七十六章 林然不能理解。 事情是这样, 她上了船,侯曼娥堵在门口不走,她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进去, 侯曼娥咬牙切齿说着没事,就拎着她的后领, 把她拎到里面先按坐下。 然后邬项英猛地跳起来, 像一只被戳中的河豚, 怒气冲冲指着她。 林然:“……” 林然环视一圈,陷入了沉默。 只是短短三秒钟, 这个世界她已经看不懂了。 林然思考了一下,抬起头。 邬项英还死死瞪着她,咬着后牙, 眉骨轻微地跳动。 ……林然有点没想到,北冥海问话的那仇他记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她居然给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要是早知如此, 她当时一定尽量委婉一点。 这样想着,她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然后慢吞吞往后挪了挪,舒舒服服坐满长凳的凳椅,体贴地收回脚, 留出一条出去的路。 “邬师兄。” 林然体贴说:“不用顾忌我,你要是不高兴,可以出去坐下一船。” 邬项英:“……” 邬项英瞬间一股气血冲上脑子。 船帘被掀起,楚如瑶弯腰走进来,一抬头,就看见室内剑拔弩张的一幕。 她愣了愣,不解问:“你们在做什么?” 侯曼娥抱臂欣赏着邬项英青白交加的脸色,余光瞥见坐在那头蔚绣莹瞬间僵硬的表情,可以说是通体舒畅, 爽到不行。 晏凌跟着走进来,看见室内的场景,微微一顿。 “不知道啊~” 侯曼娥吹了个口哨,挡住邬项英要出去的路 ——开玩笑,他要是气跑了,怎么恶心蔚绣莹这小婊砸!! “就是邬道友冷不丁跳起来,也吓了我一跳呢。” 侯曼娥若无其事抠着指甲,捏着嗓子婊里婊气说:“也许是不想坐在阿然身边吧,也是呢,毕竟洛河神书在她身体里,邬道友珍惜小命,害怕嘛,想跑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邬项英气血翻涌,猛地转向侯曼娥,咬牙:“你住口!” 侯曼娥捂住嘴,夸张说:“天啊,好凶凶,邬道友干嘛这么激动,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被说中恼羞成怒了吧?” 邬项英:“……” 林然看他气得手都在哆嗦,眼中露出同情,不知道他最近又哪里得罪侯曼娥了,被喷成奇奇怪怪的形状了吧? 邬项英一回头,就对上林然同情的目光,她像看一场莫名其妙演起来的大戏,惊呆了一会儿,就恍然大悟努力融进剧情,立刻一幅自以为很懂的感叹样子。 邬项英差点把契兽扔出来砸了这条船! 船头隔断的帘子突然被掀起,露出撑船人不满的脸,大声嚷嚷道:“你们半天闹腾什么?还坐不坐?不坐就滚蛋,我这送完你们还得紧赶着下一波!” 凝固的空气被打破。 侯曼娥翻个白眼,不情不愿让开路,准备放邬项英走。 邬项英胸膛剧烈起伏,他环视周围所有人一圈,突然冷笑一声,重重一拂袖,转身又坐了回去。 侯曼娥:“??” 林然也没想到邬项英居然真的坐了回来。 人家先来的,她当然是不好有什么意见的,嗯,就是座位一下子变挤了…… 两个人挨得太近了,她几乎碰到他手臂,他也不闪不避。 林然只好自己往外挪了挪。 侯曼娥震惊看着邬项英,嘴巴张了张。 ——这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晏凌说:“坐下吧。” 楚如瑶点点头,看一眼狭窄的长凳,知道侯曼娥肯定是要和林然一起坐的,就自发走到蔚绣莹旁边,没注意她勉强的表情,自自然然地坐下。 侯曼娥有种吃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感觉。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下意识往前几步走到林然旁边,挠了挠头正要坐下,肩膀被按住转了个圈,轻描淡写被按坐下。 侯曼娥茫然抬起头,对上旁边楚如瑶同样茫然的表情。 侯曼娥:“……” 她再呆滞转过目光,看着对面晏凌身高腿长地迈进来,握着长剑换了只手,行云流水般在林然旁边坐下。 侯曼娥:“……” 侯曼娥:“???” 楚如瑶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林然同样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晏凌。 晏凌在她旁边坐下,神色很平静。 “你……” 林然呆呆指了指他的位置,又指了指侯曼娥:“你……她……” “我想坐在这里。”晏凌平静说:“不可以吗?” 林然:“……” 他好、好心平气和的样子。 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理所当然到让林然不由怀疑起自己才是奇怪的那个。 一个座位,又没贴着谁的名字,侯曼娥可以坐,他想坐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林然对上他漆黑沉静的目光。 “可、可以。” 林然呆呆的:“但有点挤…” 邬项英虽然削瘦,也是男人的体型,她和侯曼娥两个女孩子已经有点挤了,结果晏凌换了过来,两个男人…… 她的腿几乎靠到他的了。 晏凌看着她,余光却微微偏一下,淡淡扫过她那侧的邬项英。 邬项英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林然,他像一支冷冰冰绷紧的箭勒在最里面,侧脸冷峻而倨傲,带着一种嗤弄的冷笑。 晏凌收回视线。 “没关系。” 他淡淡说:“你可以往我这里靠一靠。” 林然:“……” 侯曼娥差点就跳起来。 楚如瑶果断长腿一伸把她压回去。 她好像没太看明白又好像看明白了点,但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们在这里打起来,船一翻就掉进云雾里了。 ……她打不过大师兄,所以还是先拉住侯师姐吧。 林然僵硬地看了看晏凌平静无波的脸,僵硬地扭过头,看见邬项英像杀人一样的脸,再僵硬地扭过头,对上楚如瑶复杂鼓励的目光、侯曼娥的死亡射线,和蔚绣莹比死亡还死亡的视线。 林然:“……” 她问天一:“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别说话,听我的。” 天一:“抱头,蜷缩,滑到座位底下,闭嘴闭眼安静如鸡直到船停。” 林然:“……” 林然当然是不能这么做的,太丢脸了。 她慢慢往左看了看,又慢慢往右看了看,慢吞吞把屁股往前挪,只坐一角角凳椅,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呆毛竖起,两眼渐渐发散发呆,然后维持着这么个小学生标准坐姿——不动了。 深厚的经验常识告诉她,当有不能理解又无法解决的问题时,除了摆烂,还可以装死呀! “…”所有人幽幽看着她。 侯曼娥深呼吸深呼吸,在‘忍一忍’和‘忍你麻痹干起来’两个选项之间来回横跳,余光瞥见蔚绣莹快把衣角扯烂的手,心里默默把仇恨值再捋一遍,考虑到蔚绣莹现在断层式第一的位置……她再吐出一口浊气,决定忍了这一次。 没有人说话。 阖眼养神的在阖眼,生气的在冷笑生气,发疯的在暗地发疯,忍耐的在记小黑账,看不懂的在努力思考……还有装死的在认认真真装死。 船舱里一片死寂。 小船就在这么诡异的氛围中行驶到尽头。 “到喽——” 在撑船人带着口音的拉长声中,船身轻轻一震,到岸了。 侯曼娥立刻跳起来:“走走走,大家快走啦!” 安静如鸡的林然又活了过来。 她扭头看晏凌。 晏凌并不打算再欺负她,瞥过她一眼,在她闪闪期待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当先掀帘走了出去。 林然赶紧往外挪了挪,站起来,侯曼娥薅住她往外走。 楚如瑶看了一眼轻轻吐一口气的蔚绣莹,瞥过对面冷漠站起来的邬项英,若有所思,也跟着出去了。 林然正和侯曼娥扭闹在一起,走出船往前一望,眼前豁然开朗。 连绵云雾的边缘是狭长弯折的渡口,停泊着数不清的小舟,从渡口往前贯穿的并非正常铺满青砖石道的城道,而是一条宽阔无比的连桥栈道,高高架在浮动流淌的云雾上。 那连桥有如江河宽阔,直直往前延伸,贯穿数百米外一座巍峨高耸的连横城门,过了城门不远,顿时分散为万千狭长的支栈道,形如从天空俯瞰的河网密布交织,望不见尽头的楼台高低不一伫满栈道,酒楼客栈乐坊市铺应有尽头,行人来往密密如织,而在那无数错综叠绕的栈道中央,是一大片空旷的云雾,水榭亭台如一笔勾墨连阙,亭楼间点缀着许多游鱼似的舟船,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哇。” 侯曼娥忍不住咂舌:“这不得是个超5a级景区?” 旁边撑船人在收拾东西准备接下一趟,听见侯曼娥的声音,没听见她具体说了什么,但也听出其中赞美的意思,骄傲地说:“第一次来珫州吧,珫州挨着东海,东海的水是浮世之水,最是生云雾,雾气随风沉落,不止我们天谕城,珫州大多数城池都是这样,在雾水中建栈道为城。” 众人望着那如仙似幻的雾上之城,楚如瑶点头:“果然不凡。” “你们来得巧,这几天正是我们天谕城大族姜氏族长的生辰,天谕城阖城大宴,四方宾客都往这边涌,城里热闹得很。”撑船人乐呵道:“你们进去随便找家客栈问一问,马上就是夜宴盛会,你们要是时候不急,尽可以多留些日子看完再走。” 众人是有正事来,对庆典什么的兴趣不大,侯曼娥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那撑船人。 “道友,我们初来乍到,想打听个事。” 侯曼娥直接摸出几块灵石递给他:“你们耳目灵通,最近珫州有没有什么玄天宗弟子的消息啊?” “玄天宗啊?” 撑船人看见灵石眼前一亮,也愿意耽误点时间跟她们说说,边收起灵石边露出了然的表情:“你们是不是想问金刀的消息?” “??”侯曼娥满脸问号:“那是谁?” “玄天宗的刀首啊。” 撑船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问他的人太多了,他来珫州有些日子了,据说是报什么仇,刚一来就杀了不少人,别的城有见过的人说他有一把金刀,刀刃出鞘,杀人都不染一滴血,比金阳还明亮刺眼,那刀并不知叫什么,百晓堂那些谍客干脆用金刀称呼他,说着顺口,也就这么传开了。” 侯曼娥:“???” 玄天宗首徒不是他妈带师门弟子出来历练的吗?怎么就杀上人了?还给自己生生杀出个牛逼的名号?! 这是三山首徒?这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这世上竟然有比她还邪典的正派?!! 侯曼娥扭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晏凌和楚如瑶。 楚如瑶:“……这里面应该有误会。” “我信了。”侯曼娥若有所思:“话说如果这也行,那我觉得我的下限是不是也能再低一点——” 身后刚走来的高远阮双双瞬间面露惊恐。 林然咳嗽两声:“这个就算了,你已经没有下降的空间了。” “……”侯曼娥又要过来娇羞打她小拳拳,林然赶快机智躲到晏凌身后。 侯曼娥干人不眨眼,在这里只有大师兄有不被打的绝对优势。 晏凌直接伸出手护住林然。 侯曼娥:“……” 妈的,就说男人是阻碍!姓晏的你等着老娘早晚把你踹飞出去!! 楚如瑶看场面又奇奇怪怪起来,赶紧站出来,继续问撑船人:“那玄天宗的首徒和弟子现在在哪儿?” 撑船人摇头:“这还真不知道,金刀一直神出鬼没,只有杀人的时候出现,上一次是在千里之外的逍遥城,莫名其妙杀了城中好几个散修,谁知道现在又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 长老们叫他们要是顺路的话,就带上玄天宗弟子一起去小瀛洲,然而现在这算不算顺路? 侯曼娥挠了挠头,状似苦恼踱步了两圈——然后反手把林然从晏凌背后薅出来。 林然;ovo 侯曼娥狗熊扑苞米搂住她,无视她的弱弱挣扎,大手一挥,洋洋得意:“走了走了,先进城再说!” 第一百七十七章 沿着宽阔的栈道走过城门, 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瞬间嘈杂繁闹的各种声音充斥在耳边。 蔚绣莹走在队伍最后,在心里深深吸几口气, 强自压住刚才船上的怒气,终于调整回状态。 她重新露出轻快的浅笑,快走几步问大家:“邬师兄,晏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呀?” “去城主府。”邬项英冷冷说:“以三山九门的名义,让此城城主广发布告,通知玄天宗的弟子来此汇合。” 这确实是最干净利落的办法。 侯曼娥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一手非要像拉崽子一样拉着林然, 无所谓说:“行吧,那我们这就走吧, 赶紧的, 出来了还得逛街呢, 我刚才看见了好几家法衣铺裙子不错。” 众人:“……” 邬项英额角青筋绷起来:“侯曼——” 林然默默拉了拉侯曼娥的袖子, 小声说:“鹅子,我还想买糖, 之前的吃没了。” 明镜尊者那里可没有零食供应, 都得靠她自己攒货, 她库存也是很紧张的。 “买买买!这不有个傻逼一直耽误时间。” 侯曼娥对林然说完, 扭头瞬间变脸冲邬项英吼:“别人逛街你都管,怎么就你屁事儿多, 老娘忍你很久了!你他妈走不走再不走耽误正事你负责得起吗哔哔哔个有完没完?!” 邬项英:“……” “——” 晏凌突然横过长剑, 剑鞘抵住邬项英的肩膀, 生生压住已经他摸向玄狰巽蛟手背。 邬项英抬起头, 两个人目光对视, 冰冷的厉色与沉肃的寒芒如相杀的箭尖错锋而过。 侯曼娥猛地把林然拽到身后,反手握住腰后赤莲剑的剑柄,眼中闪过一线疯狂的冷意。 从北冥海中事阁他质问林然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揍他很久了。 她从来,都真的很记仇。 “……” 气氛悚然一变。 空气都像是变得僵硬凝固。 所有人呆在原地,望着侯曼娥,又望向晏凌和邬项英,完全反应不过来,怎么说着说着话冷不丁就好像要打起来了? 蔚绣莹手一紧,眼中立刻浮现出担忧的神色,紧张说:“邬师兄晏师兄,大家都冷静一点,有什么事大家好好商量。” 周围其他的弟子面面相觑,高远阮双双对视一眼,都能看清彼此眼底的忧色。 楚如瑶皱起眉:“大师兄…” 晏凌没有动,邬项英也没有动。 邬项英肩头一直沉眼沉睡的灰棕蛟龙睁开眼,冷黄的竖瞳倒映着晏凌的脸,带着一种兽类特有的冰冷而审视的凉意。 细微而扭曲的灵涡在龙渊剑鞘与巽蛟之间缓缓浮现,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带着一触即发的戾气。 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侯曼娥肩膀冒出来。 “咳,咳。” 她咳嗽两声,小声说:“你们不要打呀,我丹田里还有一个洛河神书,你们要是打得太激动,我看得一个激动,我可能就炸了。” 众人:“……” 侯曼娥头也不回紧紧盯着邬项英,不耐烦道:“闭嘴!天天就会诅咒自己,这没你事儿。” “我我我……” 林然声音更小了:“可是我真的好像变热了。” “!!”众人惊恐看向她。 晏凌和邬项英不易察觉地一僵。 “什么?!” 侯曼娥吓得剑都差点掉了,反身去看她,上上下下瞅她,又去摸她脑门:“哪热了?发烧了?感觉怎么样?你怎么这都能激动呢……好像没热啊?” “热了。”林然任她胡撸自己的脸,一脸肯定:“真的,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亢奋起来了。” 侯曼娥:“……” 妈的,怎么所有人话从你嘴里出来,就那么奇怪呢?!! 侯曼娥看了看她的脑门,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怀疑看她:“真的?” 林然猫猫落泪脸:“鹅子,你不相信我吗?” 侯曼娥:“……” 林然看侯曼娥牌炮|仗瞬间熄火并成了哑炮,又把真诚含泪的目光看向晏凌,又瞅了瞅邬项英。 晏凌和邬项英对上一双泫然欲泣的猫猫眼睛。 晏凌:“……” 邬项英:“……” 蔚绣莹忍不住看向对面法衣铺摆出来的镜子,照出自己美丽的面庞,眼神似水,带着满满柔和的担忧,温柔指数五颗星。 蔚绣莹又去看林然,她双眼含泪,脸上写满了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白莲指数五颗星。 “……”蔚绣莹忍不住怀疑世界,这些操蛋男人是不是大脑畸变?!说好喜欢温柔系,怎么转一圈又他妈转回白莲绿茶款了?! 爆|炸威力很大,白莲威力也很大,爆|炸 白莲,直接三个二带俩王,胡啦! 在落泪猫猫眼的催促下,晏凌放下了剑鞘,邬项英放下手。 玄狰巽蛟不再看着晏凌,它冰冷的竖瞳缓缓转动,转而盯向林然,一眨不眨。 邬项英伸手过去握住它的头,遮住它的视野,隔着他细长指缝,隐约可见巽蛟头颅用力挣扎几下,才渐渐不动了。 邬项英这才把手收回来,巽蛟已经重新闭眼趴回他肩头沉睡。 做这一切的时候,从始至终,邬项英神色都很冷漠,只最后冷冷往侯曼娥那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晏凌也没什么异样的表情,看着邬项英走远,对众人淡淡说一声:“先去城主府,等安排完住的地方,再各自城里解散。” 晏凌是剑阁首徒,没有更高辈分的长辈在,他的话就是第一命令。 大家也不敢再多八卦,赶紧齐声应了是。 晏凌颔首,转头往前走,各宗弟子小鸡仔一串哒哒跟上。 走着走着,侯曼娥忍不住小声问林然:“你刚是吓唬我的对吧?” 林然:“我最近抄了很多佛经。” 侯曼娥:“?” “佛曰,所思即所见,所感即所思。” 林然深沉说:“它的意思就是,当我看见热,我就觉得自己也热起来了,当我觉得自己在发热,我就真的在发热,你们要为我提供一个和平温暖的环境,让我保持恒温,不要刺激我,所以不要搞事情,更不要打架,我会兴奋的,如果我兴奋,我可能就炸了。” 侯曼娥:“……” “佛经上还有这话?”侯曼娥忍不住怀疑人生:“你是不是在驴我?” 林然心想,这不是当然的吗。 林然继续猫猫落泪:“鹅子,难道你不相——” “——好了!” 侯曼娥大声制止,悻悻说:“妈的,算你狠,行了行了,大不了以后我不和邬项英撕了,我忍他,我和平,行了吧。” 林然心满意足:“鹅子,你真好。”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真是个操心命,谁的屁事儿她都要管一管,就自己那堆破事儿放任自流,把自己生生糟蹋成个魔头妖姬 白发器灵。 林然步子越来越轻快,走到前面一点。 侯曼娥走在后面,看着她背后一翘一翘的白发,雪一样洁白细软的发丝,无声地咬了咬牙。 这么一大帮子人来城主府,城主府差点以为敌袭,城中护法带着一群城卫冲出来,邬项英直接抽出腰间令牌甩在为首的护法胸口,冷冷说:“三山九门,有要事请见天谕城主。” 护法手忙脚乱接住令牌,看见上面天照灵苑象征掌门的首徒标识,眼睛登时睁大。 普通的三山九门弟子当然不能这么理直气壮见一城之主,但首徒,还是好几个首徒,那就是天王老子也能见一见。 天谕城主带着一帮人亲自迎出来,极是谦和以平辈之力向众人先拱手:“天谕城魏霄,见过诸位。” “城主客气。” 邬项英无意在此争执闹笑话,退后两步,冷着脸不再开口,晏凌带着众人浅回一礼,不倨傲,却也坦然受了这一平辈礼。 双方互行完礼,魏城主立刻伸手迎众人入城主府,客套着:“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没能提前迎接,是我失礼。” “不必如此,我们亦无意张扬。” 晏凌走在最前面,并不多寒暄,直接说:“我们欲往小瀛洲,此来是请您向珫州各城发一张布告,若遇见玄天宗弟子,问一问他们是否愿来天谕城,与我们一道去小瀛洲。” 魏城主愣了一下,爽快道:“这是小事,我立刻着人去办,只是诸位恐怕有所不知,玄天宗诸弟子虽在珫州,但好一阵没什么消息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那位刀首神龙见首不见尾,性子据说又颇是……” 魏城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晏凌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这些我们路上已经知道,您只需把消息传出去,我们只留几日,若是他们无意来或赶不来,此事便作罢。” 魏城主这才松口气,重露出笑容:“好!我这就去办,我这就着人为诸君安排厢房,然后好好为诸君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也不必,城主不必客套,我们只借宿城主府几夜。” 晏凌摇头,不等魏城主再劝,便道:“天谕城风光秀丽,白日弟子们更愿意自己出去看看。” 侯曼娥听着,心想到底还是剑阁精心培养多年的首徒,虽然也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可比楚如瑶那二愣子强多了,寥寥只一句寒暄,都能夸到点儿上。 果然魏城主脸上的笑容立刻真挚许多:“既然如此,我便不自作客套了。” 他想了想,热情邀请道:“旁的也就算了,四日后便有天谕城姜氏的生辰典,天谕城准备了许久的夜宴,就在雾湖中心的水月镜花阁,届时满城流火连天,美不胜矣,我为诸君在雾湖留最好的位置,请诸君务要再推辞,定要多留几日赏脸一观。” 话说得这么客气,自没有再拒绝的道理,况且他们本就打算再留几日,晏凌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大家被侍从侍女带着去各自厢房安置,林然作为珍稀物种和重点保护对象,被光荣地围在最中间,左晏凌右楚如瑶,侯曼娥干脆想和她一起睡,被她轰了出去。 安排完住处,早就按捺不住的弟子们一窝蜂撒欢跑出去了。 林然收拾得稍微慢了一点,一开门,侯曼娥和楚如瑶已经在外等着她。 看见她出来,侯曼娥立刻指向楚如瑶:“你好好说说她,她不好好修炼,非要跟我们出去闲逛,打扰我们二人世界!” “……”楚如瑶冷冷瞥侯曼娥一眼:“我是她同宗师姐。” 师姐,亲的,亲宗门的,真论起来,比你这个外宗的亲多了。 侯曼娥敏锐得听出画外音,立刻炸了:“她还嘲讽我,林然你管不管?!” 林然:“……” 她不懂,为什么侯曼娥总有一千种方法把自己活成一个杠精,杠到杠上开花的那种精。 楚如瑶不理她,直接对林然说:“你和侯师姐出去逛,大师兄不方便作陪,就不去了,我就和你去,你身边不能没有人……” “什么叫没有人,我不是人吗?”侯曼娥撇嘴:“还一起逛,你知道逛街怎么写吗,你连自己衣服上有几条花纹都不知道。” “——大师兄说,你出去买糖,他也要,请你给他也带一包。” 楚如瑶对林然说完,扭头对侯曼娥认真说:“我衣服没有花纹,白衣无暇,这样若是与人打斗后衣服有了瑕疵,便一目了然,证明我剑术不精,还需再刻苦精进。” 侯曼娥:“……” 林然:“……” 好家伙,平生第一次知道‘白衣无暇’能这么解释。 林然大为震撼。 侯曼娥也大为震……震个屁,她反应过来:“你说带什么糖?你大师兄吃糖?” 楚如瑶点头:“大师兄说要。” 侯曼娥怒道:“放屁!他那德行像吃糖的吗?他今天都干了啥你没看见吗,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楚如瑶怎么可能说得过侯曼娥,她张了张嘴,最后抿着嘴巴:“大师兄说要。” 侯曼娥跳脚:“你大爷的!你会不会说点别的?!” 楚如瑶往后退两步,警惕盯着她一会儿,转过头定定看着林然,眼神居然有点委屈:“大师兄说要。” 林然:“……” 让她屎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林然在侯曼娥和楚如瑶打起来之前把她们拉了出去。 她心好累, 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打架,男的和男的打,女孩子和女孩子能打, 男的和女孩子也能打?怎么就那么爱打架?! “我们要和平。”林然把她们的手搭在一起, 语重心长:“让我们做相亲相爱一家人,好吗?” 楚如瑶和侯曼娥对视一眼。 楚如瑶点头:“好, 你记得给大师兄带糖。” 侯曼娥冷笑:“行,你别给他带糖。” 林然:“……” 楚如瑶和侯曼娥再次缓缓对视。 林然一巴掌糊在她们交叠的手背, 深吸口气:“算了,听我的。” 林然带着她们去了零嘴铺,买空了整家店的糖。 分批包装, 分量每袋精准到颗,确保她们带回去,能给每个弟子都有一份。 林然特意留了两份,打算带回船上, 一份送给小和尚, 一份送给明镜尊者,最好培养出尊者爱吃糖的好习惯,以后有意识地常备零食, 利人又利己。 “这样就好啦。” 林然开心对侯曼娥和楚如瑶说:“皆大欢喜了,不要吵架了。” 楚如瑶和侯曼娥静静仰望着面前比自己还高的糖堆。 不远处店家掌柜的跪地捶胸涕泗横流:“老子发了!老子发了!居然真有傻逼买这么多糖,这么多钱啊, 老子不做人了!!” 侯曼娥也不想当人了 ——她想变成大鹅, 叨死这个狗比玩意儿! 侯曼娥深吸口气:“给我一个不打死你的理由?” 林然歪了歪头。 侯曼娥冷笑:“恶意卖萌?你以为我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纯情男吗, 老娘见多了, 这招对我没用!” “呀。”林然歪着头, 穿过侯曼娥的肩膀看见后面店铺:“对面法衣店外面那件你看上的赤底金钩披风被人买走了, 只剩最后一件穿在模特身上的了。” 侯曼娥抹一把脸,指了指她:“暂留你一条狗命。” 她扭头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吼:“谁也别动那件!放着我来!!” 楚如瑶:“…?” 楚如瑶看了看侯曼娥大鹅展翅狂奔式背影,转过头,又看向林然,表情有点迷茫。 “瞧她,就是这么粗心大意。”林然慈爱地看着她:“楚师姐,你把糖先收了吧,然后我们也去逛一逛。” 楚如瑶:“…好。” 楚如瑶努力腾了腾自己的储物袋,装了半个储物袋的糖,背负着这沉重的爱,脚步茫然的,被林然温柔地拉向了金碧辉煌快闪瞎人眼的法衣店。 走进法衣店,就看见侯曼娥花蝴蝶一样荡漾的身影,她身后跟着足足四五个小二,所过之处,衣服一片一片被小二收走,露出比白墙还干净的货架。 楚如瑶无意识张开了一点嘴。 怪不得侯师姐每天都换新衣服,原来是这么买衣服的吗。 然后她嘴巴就被塞了个圆鼓鼓的东西。 淡淡的清甜从舌尖传开。 楚如瑶下意识闭住嘴,睁大了眼睛看着笑眯眯的林然。 林然也往嘴里塞了一颗,笑眯眯问她:“好吃吗?” 楚如瑶点点头。 林然:“这个糖外面是硬的,里面是软的,你咬咬看。” 楚如瑶牙齿用力,咔嚓一声,无比浓郁的橙子甜味流淌在舌尖。 楚如瑶眼睛一亮,更用力点一下头:“里面更好吃。” “是吧。”林然也咔嚓咔嚓咬着糖,笑着说:“所以有时候不能怕难,只有不计代价把坚硬的外壳敲开,里面更甜的滋味才能长久流淌出来,哪怕咬得牙疼,哪怕心疼外壳都碎了,但看着流淌的糖心,还是可以咬咬牙,再坚持到最后的。” 楚如瑶呆呆看着她,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 她怎么觉得,林师妹不只是在说糖,还是在……点她什么? “走了走了,这家我扫完了!” 侯曼娥大嗓门在旁边响起,招呼她们:“这家衣服我看了没适合你们的,走走走,下一家走起!” “好呀。” 林然笑着拉过楚如瑶:“走啦。” 楚如瑶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被拉走了。 楚如瑶本以为侯曼娥买完一家的衣服,今天的逛街活动就结束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才刚是开始。 接下来侯曼娥带她们逛了三家法衣铺,四家法器铺,甚至还在杂货铺溜达几圈,等出了杂货铺,带她们去街边小摊买了二十个夹肉烧饼吃。 楚如瑶生生吃了六个烧饼,噎得直打嗝,但眼中却出现释然之色,在她以为今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她眼睁睁看见侯曼娥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碎屑拍掉,扭头就进了隔壁的灵兽铺…… 楚如瑶:“…嗝。” 林然捶了捶腿,溜溜达达正要跟上,楚如瑶突然拉住她手腕,惊恐看着她。 她真的好可爱,林然都心软了。 “别怕。” 林然小声说:“今天是最后一家了。” 楚如瑶眼睛亮起来。 “毕竟今天也累了。”林然笃定:“她今天肯定会早点回去休息,要逛也是明天再正经逛嘛。” 楚如瑶:“……” 楚如瑶吓得又打了一个嗝。 林然莞尔:“开玩笑,你就在这里等一下,我们一会儿出来。” 楚如瑶看着灵兽铺里满满的人,想起刚才在法衣铺被侯曼娥拉着疯狂试衣服的场景,不由心有余悸,迟疑着点点头,又强调道:“我在这里,有事就叫我。” 林然对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转身轻快走进去。 这家灵兽铺占地很大,从一进门开始就摆了大大小小许多灵兽笼,里面趴着站着一些小巧温驯的灵兽,往里些是用树杈一样的架子摆着一些专门装大型灵兽的灵兽袋,灵兽袋旁边挂着里面灵兽的介绍,再往里去,还开辟了很大一块地方散养了十几只小体型模样可爱的小灵兽,用半人高的围栏围着,好几个女修正围在木栏开心地讨论哪只最可爱。 铺子里人很多,尤其是年轻女修最多,都围着形貌可爱的小灵兽热切指指点点,偶尔有些专门来挑大型灵兽甚至精挑契兽的正客,只进来没一会儿,就被小二迎到后院去谈生意了,前面铺子展示的灵兽更多是观赏玩伴性质的,是用来来招揽人气。 林然迈过门槛,努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直走到散养灵兽的地方,也没瞧见侯曼娥的身影。 她左右看了看,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林然转过头,看见半人高的木围栏边,美貌倾城的少女,怀里抱着一只兔子模样长着小翅膀的小灵兽,正笑看着她。 那笑像枝杈倒映在湖面的影子,乍一看轻灵柔和,隐蔽着更深处的阴翳冰冷。 “林师姐。” 蔚绣莹笑着说:“居然在这里碰见,好巧啊。” 围栏旁几个同行的弟子好奇转过头,看见林然的时候愣了一下,赶紧问好:“林师姐好。” 林然移过目光,对着她们笑了一下:“你们好,是来挑灵兽?” “我们是陪蔚姐姐来的。” 几个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蔚姐姐说要买一些适合灵兽吃的零嘴。” 蔚绣莹笑:“是邬师兄啦,这半年打扰他许多,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好不容易找着一家灵兽铺子,想看看有没有新奇的零嘴,送给邬师兄喂给契兽尝尝,好歹表示一下我的心意。” 几个弟子闻言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哪里用什么零嘴,谁不知道邬师兄对蔚姐姐你好,要表心意,也是表表别的心意啊!” 蔚绣莹面颊浮上一层薄红,佯嗔道:“不许胡说,邬师兄只当我是妹妹照顾。” “我一个人出来,邬师兄心善,所以多照顾我几分,就像——” 蔚绣莹眼神轻轻一闪,看向林然:“就像晏师兄照顾林师姐一样……” 蔚绣莹以为会看见林然异样的神色。 她也确实看见林然异样的神色。 林然异样地盯着她怀里的兔子,然后,缓缓、谨慎地退后两步。 “……林师姐,怎么了?” 蔚绣莹古怪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怀里长着小翅膀的兔子灵兽,突然满是恶意地笑起来:“…师姐不会,怕兔子吧?” “是。” 林然老实说:“我被兔子伤得很深。”都ptsd了。 “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林师姐怕它做什么。” 蔚绣莹故意抚摸兔子的毛发,掩嘴轻笑:“它还没有成年,是只小兔子呢。” 林然闻言,深深望着她:“不,不要小看每一只兔子。” 蔚绣莹:“?” 林然深沉说:“兔子这种生物,小的突然长大了,雌的突然变雄的,你馋它毛绒绒,结果它馋你身子,这都是说不准的。” 蔚绣莹:“……” 蔚绣莹看着她,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把兔子放回木栏里:“林师姐,那这样行了吧?” “嗯。”林然点点头:“这我就安心多了。”兔子可比玛丽苏吓人多了,一个顶多杀人,一个可是一言不合要o人啊! 蔚绣莹觉得林然脑子有病。 不过这也不奇怪,像她们这样的任务者,大概也没有能精神正常的。 “蔚姐姐,快来这边!”那几个弟子已经跑到另一个围栏边,兴奋招手:“这边有一只更可爱的。” “马上来。” 蔚绣莹嘴上答着,眼睛笑盈盈看着林然,忽然上前几步,像是与她说悄悄话一样掩嘴靠近她,面上带笑,声音却骤然阴狠:“你到底从哪儿来?有什么目的?!” 林然垂眸,眸光静静望着她,那一瞬,鲜活的色彩从她眼底淹没,像一张旧年水洗的照片,露出岁月暮日般沉静的光影。 “林然?” 侯曼娥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响起,她从后面一个隔断出来,怀里抱着几颗灵兽蛋,左右探头张望,边美滋滋说:“你在哪儿?这里是盲盒蛋哎,你说我要不要开一个试……” “我不能告诉你。” 林然轻声说:“如果你现在离开,也许还有退开的机会。” 蔚绣莹见林然不回答,反而说出这番话,以为她是在威胁自己,神色骤冷。 “退开?笑话,那你怎么不退开?我们这些人哪有过退开的路?!” 蔚绣莹语气狠戾,低声冷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最多不过是来自个比我更高等的位面,你以为你改变了沧澜一点小小的轨迹就了不起?笑话!别高估自己,沧澜毁灭是必然的结果,是既定的法则!你来得比我早,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优势,但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劝你,你我能和平共处最好,大不了气运我让你分去一部分,但你可千万别再碍了我的事,否则……我手里死的穿越者重生者也不只一个两个了,并不差再多你一个任务者。” 林然看着她充满自负与杀意的眼睛,没有说话。 “蔚姐姐?” 蔚绣莹脸颊重新挂上柔和的笑意。 “记住,别再碍事。”她在林然耳边再次威胁一遍,扬起笑脸走向不远处的几个弟子:“来啦!” “林然?” “啊你在这里!” 侯曼娥抱着灵兽蛋兴冲冲往这边跑来。 林然站在那里,闭了闭眼。 她不觉得生气,只觉得荒凉。 都是棋子。 这执着的目标、渴求的欲望、鲜活的嫉恨与杀意、高高在上的笃定—— 这所有活生生的命 都是棋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渐渐黑了, 天谕城的夜才刚刚开始。 沿着栈道的楼台市铺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檐下挂上花灯,花灯没有盖,只在烛心一圈围着彩色的丝娟, 这样烛火透过灯纸打出来的光就散得又远又轻, 光线穿过栈桥,从四面八方洒在栈道下的云雾中, 于是那深夜中本该看不见云雾便一下披上彩色的薄纱,团团片片浮动着, 丝丝缕缕飘散,在朦胧的夜色中,将整座天谕城装点成一座如梦似幻的仙境。 自黄昏落霞, 街道上的游人就越来越多,等到夜辰的打更声悠悠响起,栈道所有的彩灯都徐徐亮了起来,游人们发出震撼的欢呼声。 林然正在吃冰淇淋。 她、侯曼娥和楚如瑶, 一人拿着一支冰淇淋在啃。 牛乳和糖做的冰淇淋, 因为太纯了,化得特别快,楚如瑶第一次吃这种东西, 吃得很不熟练,不得不用空出的手拿着帕子,吃一口, 用帕子擦擦嘴巴的牛奶, 然后接着吃, 还得小心不要让牛乳滴到衣服上 ——她打架都没这么忙碌过。 今天是天谕夜宴的日子, 街上热闹得不得了, 人实在太多了, 她们已经尽量靠边了,还是被周围人群挤得瘦了两圈,探着脑袋在人潮中艰难求生。 “……妈的,我还不信了!!” 侯曼娥被挤一下,差点把冰淇淋糊脸上,她咬牙切齿,直接一口把还剩小半的冰淇淋塞嘴里,空出手来挽起袖子,然后像个钻头猛地用力往前挤,生生扒拉出一条路来。 林然和楚如瑶赶紧追在后面,三人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梭,终于成功挤出栈道边沿,挤到渡口。 渡口只停留着寥寥几艘画舫,没什么人,今晚只有本地大族和特别受邀的宾客能坐船去雾湖中心看宴,宾客们大多早早到了,没几个像她们三闲到压点去。 侯曼娥掏出法宗首徒的令牌,就被侍从恭恭敬敬邀上船。 三人走上船,找了靠船边的位置坐下。 侯曼娥一屁股坐下,嘴里咔嚓咔嚓嚼着蛋筒的残骸,摸出小镜子来,对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发型,稍微挤得有点乱,她干脆多拔了几根簪子,把碎发拾掇得好看一点,营造一种随意的凌乱美。 看着镜子里美得一点都不做作的绝世艳丽大美女,她满意点点头,放下镜子,往四周望一望,就望向湖中心:“那就是什么水月镜花阁吧。” 林然和楚如瑶也望着那里。 说是阁楼,实际却是一条长龙似的亭台群,廊腰缦回般立在湖中心,它的飞檐翘角处挂满了彩灯,极其鲜艳纯正的红、金和粉蓝绿辐色像流光散落在水面,透过空气洒在云雾中时,就蒸腾出一种更为柔和朦胧的色调,随着雾气袅袅升起,将黑夜中的湖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在水月镜花阁的周围,还浮动着许多精致的画舫,落在清幽深色的水面中,像狼毫的毛尖一弯弯点在水墨卷轴上,轻巧一勾勒,放眼望去,便有种海夜生花的浩大绚烂之美。 “为什么叫水月镜花阁?” 楚如瑶终于手忙脚乱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吃完,露出放松的神色,擦擦嘴巴,有点奇怪地皱眉:“镜花水月,并不是一个好寓意。” “哈,这个我知道!” 侯曼娥把小镜子一合,精神抖擞地说:“这阁楼不是天谕城主府建的,而是很久以前姜氏建的,是当时姜氏宗族警示家族后代,当慎心慎行,否则一切皆是镜花水月。” 侯曼娥继续说:“姜氏是天谕城最古老的统治者,曾在混沌百州的时代统治天谕及周围很大的疆域,后来沧澜俗世州府裂变,由三山九门出面结束战乱重定太平,天谕被正式划分给那时沧澜十州中的珫州,姜氏的势力也在之前分邦裂战中受到重创,就自请从天谕之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仍然保留着很高的威望和尊荣,这么多年,天谕城主代代替换,但姜氏却在天谕城中稳如泰山,和珫州不少城池氏族关系紧密,老地头蛇了。” 楚如瑶点点头:“原来如此。” “还不止如此呢。” 侯曼娥摸着下巴:“这个姜氏也挺有意思……你知道为什么这座城叫‘天谕城’吗?” 楚如瑶:“为什么?” “这个名字,是姜氏还执掌城池的时候取的。” 侯曼娥说:“我逛铺子时和每家掌柜都聊过天,他们这里一直有个传说,姜氏是传承着上古血脉的预世之族,在混沌初开的百州年代,可传天谕,可预未来,便以‘天谕’为城名,意为奉天命执掌天谕城。” “预世之族……” 楚如瑶像是被这个词提醒,蹙眉想了一会儿:“我隐约曾在藏书阁听说过这么一家氏族,但似乎并不姓姜……” “那谁知道呢。” 侯曼娥无所谓地摆摆手,她一眼就看穿核心,嗤之以鼻:“那么久远的事,是真是假咱们也不知道,也许以前是真的,但我看现在的姜氏是早没这个本事,看他一个生辰典弄这么大阵仗,恨不得整座天谕城陪他一起庆贺,可到底也只是天谕城的一个氏族,连名正言顺的城主位置都坐不上,也就整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撑个面子,仿佛这样就能光复祖上的荣光。” 楚如瑶的思绪被打断。 别人的事楚如瑶不惯评价,对侯曼娥说:“一会儿你不要这么说,我们是客人,这样说可能被扫地轰出去。” 侯曼娥大手一挥:“放心,像你这种二愣子都能好好活到今天,我看我当着面骂他祖宗都没问题。” 楚如瑶:“……” 楚如瑶生闷气,想把刚吃的冰淇淋吐出来还给她! 画舫渐渐靠近水月镜花阁,能看见长廊入口处的小亭台站着几个人,檐下灯火映出浅淡的光晕,是晏凌,后面还有高远阮双双几人。 “大师姐!” 侯曼娥从窗户探出头来: “你们咋在这儿等着?” 晏凌看见船停,慢慢走过去。 高远指了指长廊那边的正阁,解释说:“姜氏及亲朋宾客都在那边摆宴,每年这时候,魏城主惯来是不在阁里看宴,让给姜氏族长坐东家主位,这次魏城主见我们来,本想邀请我们坐阁里,但晏师兄说不必要扰人家的规矩,放其他弟子各自找地方玩去,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开的就跟着魏城主一起去旁边大画舫坐宴……我们怕你们第一次过来也不知道情况,特意来这里接你们。” 侯曼娥摸摸下巴,心想这姜氏在天谕城地位确实挺高啊,连魏霄那一城之主都这么给脸面。 晏凌已经走到船边,楚如瑶和他打招呼:“大师兄。” 晏凌点点头,看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旁边另一个窗户探出来。 她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往外望,手上还举着支吃了一半的冰糕。 晏凌眼神柔和下来。 他问:“你们与我们一起走?” 楚如瑶去哪都可以,看向林然。 林然听了,胳膊扒在窗台,探着脑袋问晏凌:“大师兄,你们那边画舫人多吗?” 晏凌嗯一声:“不少。” 应该是很多宾客都聚在那儿。 林然想了想:“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有点数的,妖主爱姬 神书器灵,标签叠buff似的,三山九门的弟子大多单纯,她和大家一起相处正正常常的,看似没什么异样,但她和其他人坐在一起,怕是让人家吃饭都吃不安心。 晏凌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眉目缓缓漫出一线沉寒。 他的声音缓而轻:“你想去便去,不要多想,没有谁敢置喙半分。” 如果有谁不长眼,他的剑,也并不长眼。 “大师兄,你不要这样。” 林然哭笑不得:“你现在好凶。” 晏凌看着她,眼底的寒意渐渐淡去了。 “嗯。”他轻轻说:“我不凶。” “……”楚如瑶左看了看林师妹,右看了看大师兄,默默换了个姿势抱剑。 侯曼娥正在和高远阮双双说话,无意间偏头看见后面的动静,瞬间跳起来,吧嗒吧嗒冲过去从后面扑抱住林然。 林然差点被她扑出窗户去。 “不去!我们不去!” 侯曼娥大声说:“那边人太多,啃鸡腿都得用筷子夹着吃,吃个饭还得不停和人说话,我们不去!我们就在这自己玩自己的!” 林然被她抱得左摇右晃,露出生无可恋的神色。 晏凌看得蹙眉,有点冷的瞥着侯曼娥:“你轻一点。” “呵呵呵哒。”侯曼娥冷笑,整个人八爪鱼式死死扒住林然,挑衅说:“我不,我就抱,你来打我啊!” 林然:“……” 林然赶紧说:“大师兄你走吧,我们自己玩挺好的。” 侯曼娥:“没错!玩得挺好!” “…你也少说两句!”林然窒息,对船头喊:“开船开船,我们去别处看看。” 楚如瑶难得机智一次,一把关上窗户,免得大师兄和侯师姐隔着窗户打起来。 晏凌看着窗户关上,船头调转方向,里面传出一声“大师兄你们快回去吧,我们走啦,明天见!”夹杂着侯曼娥高低不一的抱怨声和楚如瑶一板一眼问去哪儿的声音。 画舫快快地飘走了。 晏凌抿了抿唇,转身对高远阮双双几人说:“回去吧。” 船离开亭台,慢慢沿着水月镜花阁绕,远远绕到正阁偏对的方向。 林然她们来之前已经城里很有名的酒楼吃过饭,又是沿着栈道一路吃过来,根本就不饿,此时也不用其他菜,侯曼娥从储物手镯里掏出各种零嘴,摆在桌上,就算是夜宵了,也是很丰盛的。 楚如瑶拿了糖,林然终于把冰淇淋吃完了,抓了把瓜子。 侯曼娥也抓了一大把瓜子,把脚翘在窗台,身体舒舒服服往后一仰,窝进椅背,边嗑瓜子边往对面望。 从这个方向,正好能远远望见镜花阁的正阁,是座莲花一样盛放在水中的建筑,雕梁画柱,飞檐勾角,阁中分桌坐满了宾客,有着绰绰约约的灯火。 忽然,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三声悠长的打更声。 天空倏然炸开无数烟火,大朵大朵绚烂的彩花将天空映得恍若白昼,雾湖周围的光线渐渐调暗,水月镜花阁飞檐亭角挂的彩灯却渐渐变成统一的大正红色,在昏暗朦胧的湖面显得极为抢眼。 侯曼娥精神一振,招呼两人:“来了来了。” 一个身着华服的高大中年男人缓缓站起,向四周含笑拱手,他方额圆脸,面带笑意,神色颇为和蔼,像个乐呵呵好脾气的富家翁。 他就是这场生辰典的主人,姜氏族长,姜吉。 “今日姜某生辰,有幸宴请四方来客一聚,有幸与天谕百姓共庆,是姜氏之幸。” 姜吉洪亮的声音被灌注着灵气传遍四方,栈道河岸边顿时响起百姓震烈的欢呼声,姜吉脸上笑容更甚,举起酒杯先高举作势敬百姓:“这一杯,敬我天谕百姓。” 侯曼娥三人扒着窗台,看得津津有味。 侯曼娥还不忘对楚如瑶说:“你好好看着,听听人家怎么说话,别每次出去一开口虎了吧唧。” 楚如瑶:“……” 远方响起山海起伏般的欢呼声。 姜吉一饮而尽,又举起一杯:“这一杯,敬所有宾客,今日来客,皆是我姜氏之友,日后天涯海角,远我等友谊长存。”说着,他先敬向花阁正对面的天谕城主画舫。 林然磕开瓜子,把里面瓜子仁拨出来吃,边看向侧前方小山般伫立在湖面的画舫, 魏城主及晏凌、邬项英和其他贵宾正站在画舫船头,见姜吉举杯敬酒,也纷纷笑着举起酒杯,回了一礼。 姜吉微微躬身以示敬重,礼罢,才转而敬向阁中诸宾客,众宾客连忙起身回敬,交口祝贺姜吉。 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姜吉仰头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再亲自斟满第三杯酒。 “这第三杯,某要敬我姜氏之祖。” 声音渐小,宾客们安静下来,望着姜吉。 姜吉面庞染上激动的神色,眼中甚至隐隐泛出泪花。 “当年我姜氏之祖,代传天谕,预世未来,更曾辅佐沧澜祖师爷协契天机,守一方太平,可我等后辈无能,守不住祖宗家业,更无能为天谕为苍生某福祉,时至今日,不过守着几分薄产,做个田舍富家翁也。” 姜吉说到这儿,深吸一口气:“可蒙宗祖之幸,我不才姜氏子,终于寻回了先祖的一件遗物。” “遗物?” 众人面面相觑,带着浓重的迷惑和好奇,又夹杂着一丝兴奋。 姜氏先祖预世之能传扬颇久,是真是假已未可知,但能让姜吉在这种时候特意做压轴戏提出来的,必然是件宝物。 有人应景大声问:“是何遗物?” “姜族长,快拿出来与我们瞧瞧。” “是啊,姜族长切莫小气,定要给我们开开眼!” 姜吉露出神秘的微笑:“诸君莫急,一看便知。” 姜吉猛地将杯中洒出亭栏,透亮的水液划过半弧,纷扬落入雾气中。 众人神色迷茫,片刻后,面色倏然一变。 他们感觉到一股极其浩大的气机从脚下骤现。 雾湖水面翻起旋涡,旋涡越来越大,像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湖底搅动。 一线金色倏然浮现。 雾湖倏然亮起金光,金光像霞光从湖底印出,掠过湖面,缓缓升起。 那光带着强悍的威压,又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玄妙的虚相,它几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光,而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实体,像一块巨大金色的布,又如刀般锋利。 光浮出湖面,有如金色的风,拂过宾客惊站而起的衣角,拂过无数画舫,拂过栈道岸边所有人的面颊。 被拂过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脑子停顿了一瞬,思绪像被那光生生扯走,被拽入某种浩大而难以言喻的光怪色彩中。 好在那种晃神只是一瞬。 等众人恍恍惚惚反应过来,震惊地仰起头。 那金光在半空如金线交织,已经变幻成一个双极交汇繁复的图案,花纹形如双鱼相旋,生生追首尾不息。 “这……” 所有人呼吸瞬窒。 谁猛地震惊出声:“这是太极阴阳纹!!” 众人瞬间哗然大震。 阴阳相旋,乾坤可逆。 相传上古陨灭前,便留下最后一道太极纹,是真正的乾坤阴阳纹,可溯过去,可转未来。 “正是!” “这便是我姜氏宗祖留下的一道天机。” 姜吉激动的声音在此刻有种震撼的蛊惑力:“我意外寻回此纹,族中诸众苦苦钻研数十年,才得以将之拓出印于天地,传上古遗纹,契一线天机,实乃天佑我姜氏——” 众人说不出话,瞳孔中满满倒映着光。 所有人仰着头,望着那金光 金光如生翼,浮世而起,缓缓飘向天空。 “天佑我姜氏!”姜吉嘶吼的声音有近乎疯癫的狂热:“天佑我姜——”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光,从天边斜劈而来。 那是一把刀。 刀光撞在金色太极纹,声如洪钟重响,声波层层震开,天空金光骤然滞住。 是谁一声轻笑,低沉而漫不经心: “天佑姜氏?” “恐怕,不行。” 第一百八十章 晏凌沿着台阶慢慢往上走。 天谕城主的画舫建得极气派, 遥遥正对着水月镜花阁的正阁,船上彩灯绚烂,整一层一桌一桌摆满宴席, 宾客如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远看着就极是热闹。 晏凌带着高远几人迈进门槛,宴酣正热,正座的魏城主见一众人回来, 连忙站起来:“晏道友回来了,可把人迎过来?大家一起吃几杯酒?” 晏凌走回席位, 摇头:“她们自己去玩,便不叫她们来了。” 魏城主笑:“也好也好, 自己玩自在,那之后便请晏道友为我向几位道友敬杯酒, 请几位姑娘一定在天谕城玩得尽兴。” “城主客气。” 晏凌微微颔首,掀起袍角在座位坐下,却听旁边一道冷冷的声音:“别人不必,你至少该把林然带来。” 晏凌微顿, 微寒的眸光转向邬项英。 邬项英神色冷漠:“洛河神书在她体内, 你身为剑阁首徒, 该把她时刻放在眼皮底下盯着, 免得她哪一刻无法自控伤及无辜, 你却放任她每天去街头巷尾闲逛, 这种时候也舍不得押她过来, 看来剑阁中正之名……”他紧盯着晏凌, 唇角渐渐露出浓重的讥讽:“…不过如此。” 周围酒杯交错笑言声戛然, 空气凝固。 魏城主笑容僵住, 端着酒杯,左右看了看这两位首徒,眼神逐渐惴惴不安起来。 高远和阮双双面面相觑,眼中都浮出忧色。 邬项英咄咄逼人。 晏凌不言,眸色沉淡如夜,定定看着他。 邬项英眼中嘲色更重:“你是心虚,还是无话可说?” 晏凌淡淡说:“如果你是以灵苑首徒的身份,为公义,提出这个疑问,我会为你解答。” 邬项英似觉可笑:“不然呢?” “但若你有一分私心” 晏凌说:“我便不欲回答一个虚伪者的问题。” 邬项英脸色骤然一变。 “你把话说清楚——”他震怒不已,又似恼羞成怒:“你在说谁虚伪?!” 晏凌望着他,眼中似有沉潭的稳静,又能陡然刺出一线寒剑的锋凛。 “清者自清。” 他这样说:“我不全然清白,你却也不算清白,若你心有不甘,便堂堂正正与我一战,不必在此做小人姿态。” 邬项英神色前所未有冷下来。 “与你一战…” 他眼中浮现出某种冰冷尖锐的色彩,像他肩头那头巽蛟蕴出强悍而倨傲的威压。 “那便一战。” 他冷笑:“我也一直想试试,昭昭剑阁之威,龙渊神剑比起神龙,究竟哪个更甚一筹。” 高远阮双双呼吸一滞。 倏然轰隆隆响声打破凝固的空气,外面天空大朵大朵烟花炸开,绚烂斑驳色彩照在每个人脸上,显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幻感。 “哎呀呀,这典礼终于要开始了!” 魏城主端着酒杯的手抖了几下。 他全然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合这两位首徒竟然就要打起来?但天大的八卦他也不敢多听,此时抓住机会,赶紧站起来转移话题:“诸位快请起来吧,咱们去船头看烟花,我天谕城的烟花是极美的,不可不看的风景啊……” 魏城主絮絮念念,心惊胆战地觑着两人。 斑驳光影在晏凌脸上浮动,衬得他眉眼细致,神色清冷沉静。 在魏城主心惊肉跳的眼神中,他吐出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沉然平静,对着魏城主拱手:“给城主添麻烦了,请您带路。” 邬项英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强自压抑着怒火,指尖在桌面捏了捏,在黑红色的漆木桌面捏出几个小坑,半响他重重冷哼一声,也不再说什么,拂袖站了起来。 不知多少人大松口气,魏城主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心里暗骂这次倒霉接了这么俩祖宗,脸上却笑盈盈的,赶紧伸出手:“不麻烦不麻烦,诸君请随我来。”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众人走到船头甲板,就见天空被烟花炸得已亮如白昼,雾湖幽深宽阔,衬得对面水月镜花阁愈发流光溢彩,姜氏族长姜吉站在亭台正中,举杯遥遥向远处栈道河岸的百姓敬酒。 魏城主说:“多拿几杯酒水来。” 晏凌不怎么喝酒,但今晚已经打扰了人家的庆典,不好这点面子再不给。 侍从恭敬端上托盘,精巧的青铜樽斟着盈亮的酒水,酒味很浓。 晏凌看了一眼,拿起一杯。 邬项英皱眉,他更是滴酒不沾,但看晏凌都拿了,他心里堵气,也面无表情拿过一杯。 姜吉敬完天谕百姓,又斟了第二杯酒向这边画舫敬来。 高远看着晏凌抬了抬手,将杯中酒水饮尽;旁边邬项英也不甘示弱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生生将烈酒一饮而干。 高远:“……” 他以前以为自家侯师姐已经够奇葩的,现在看来,这几家首徒还更甚一筹,一个比一个不好搞。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掌门王师叔他们总是长吁短叹了 这不是侯曼娥一个人的锅 ——下一代首徒都是这么个凶性,三山九门的未来可太难了! 魏城主可能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刚想说珫州酒烈,外人不习惯恐怕容易醉,维持着想劝几人‘意思一下就行’的姿势,呆呆看着晏凌和邬项英干了个杯空。 “……” “咳!咳咳——” 酒气太冲,邬项英被冲得嗓子辣痛,掩着鼻子止不住地咳嗽,从脖颈到脸颊迅速漫上一层红。 晏凌也微微蹙了下眉,手拿着空酒杯,用指根慢慢抹去唇角残存的酒液,缓了缓鼻息,才把酒杯放回托盘。 “…”魏城主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叫人上水,给大家压一压酒气。 正好那边姜吉敬完第二杯酒,端起第三杯酒。 “这第三杯,要敬我姜氏之祖。” “当年我姜氏之祖,代传天谕,预世未来,更曾辅佐沧澜祖师爷协契天机,守一方太平……” 晏凌抵拳压在唇边,缓和着发热的鼻息,微微垂眸,听了半响,转头对魏城主说:“姜氏曾为天机之族?” 魏城主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姜吉为什么今晚生辰突然讲这些老黄历,笑着说:“是一直有这么个传闻,据说姜氏宗祖可预知未来世,代传天谕,天谕城也是因此而得名……” “剑阁旧典,是曾记载过天机之族。” 晏凌淡淡说:“但天机之族不姓姜,而是复姓穆苍,早年诞于虚山,故称虚山穆苍氏,代代隐世,神踪难寻,已数千年不可见。” 魏城主僵在那里。 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 “这…这……” 魏城主哑口无言:“这我却不知了……但姜氏也一直说宗祖可预天机……” 魏城主想了想,试探说:“……也许、也许不止一个氏族能琢磨天机?除了那虚山穆苍氏,姜氏也能预知一二?” 晏凌看了他一眼,淡淡望向姜吉,没有说话。 魏城主心尖跳了一下,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边传出姜吉愈发激动的声音: “可蒙宗祖之幸,我不才姜氏子,终于寻回了先祖的一件遗物!” “遗物?!” “什么样的遗物?” “姜族长,切莫小气,快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好好好。” 姜吉放生大笑:“诸君莫急,我这便揭秘,诸君一看便知!” 魏城主心中不祥之感愈发强烈,他眼看着姜吉豪气一把将酒水洒向湖面。 刹那间,一股浩大澎湃的气机从湖底升起。 那是一道金光,一张薄若刀片、又似浩大如网的金光。 那金光浮出湖底,掠过氤氲蒸腾的雾气,在半空如丝织结成一张首尾相生的双鱼图。 魏城主睁大眼睛,瞳孔倒映着那金光浩渺的符图。 “那是……” 在四周数不清的惊呼声中,他震惊失声:“竟是乾坤阴阳图?!” 所有人都呆住了。 玄鱼相生,阴阳不息 ——那是世上唯一能象征乾坤逆转的太极图!真正的上古天机纹! 众人又惊又迷惘,望着那玄妙浩瀚的符图说不出话。 “今日将此纹与诸君共赏,天佑我姜氏!” 远处传来姜吉愈发振奋狂热的吼声:“天佑我姜氏!” 多少人暗暗咂舌。 魏城主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天啊,姜氏竟有了乾坤阴阳图,这天机图怕是有万年没现世过!” “难道真能得窥一线天机?” “那只是传说,看这图并不完整,只是残纹,又无强大的上古器具做载体,九成九是不能。” “那也够本了!什么样的家族能坐拥乾坤阴阳图!只凭这一图,姜氏一跃成珫州豪族的日子指日可待,连三山九门怕是都会格外给些颜面!” “看来姜氏要起来了。” “这姜吉真是从哪里走得狗屎运?竟挖出这么个宝贝!!” “我祖宗怎么没给我留这么个好东西?!” “呵。”魏城主忽然听见一声嘶哑的冷笑,他扭过头,见旁边那位灵苑首徒终于止住了咳嗽,清瘦的胸膛起伏,神色却带出几分讥嘲:“天机如今竟已这样好得,比伸手摸鸡子还轻易,乾坤阴阳图也当戏闹般甩出来供人赏玩,苍天怕是都不知哪又多冒出一个天机之族——” 魏城主心神一跳,忙问:“这、这是怎么说?!” 晏凌眸色如水,酒气熏得他眼角微微泛红,他微微阖眼,掐了掐额角,让自己清醒些。 他淡淡说:“这世上,只有一姓,握有乾坤阴阳图,可称天机之族。” 魏城主呆了呆,下一瞬,神情大骇。 那这、那这是—— 晏凌已经不想再看这场闹剧,他掐着额角,转身正打算下船去,叫人押住姜吉—— 一道洪烈的震响荡开。 晏凌顿住,慢慢仰起头,望着天空。 他看见了一把刀。 一把金色的刀。 天空之上,金色太极符纹鱼旋而转,一把金刀斜劈而来,狠狠坠在符图上,生生劈碎了半边繁复符纹。 月色悬弯,如水的夜色凉凉洒落,烟花炸开的光火渐渐散,在光化入幽黑夜幕的背景中,终于渐渐映出金符上一道身影。 他突兀出现,像随光而来的影,又或金光盘成的龙。 晏凌听见一道低慢的声音: “天佑姜氏?” 那人低低地笑。 “恐怕,不行。” “——” 撞碎乾坤符半边的金刀划过流光,落入他掌心。 他踩着符图,懒散站直身体,挺拔的身形,也像一把刀。 劲风吹起他衣角猎猎,修长紧绷的腿,窄瘦的腰,肌肉线条蕴隐着勃勃的力量,月光和金光折射交织,照出一张极英俊的脸。 他有一双极浅棕色的瞳,背光的时刻,熠熠生辉,仿佛一双金瞳。 他踩在半空,居高临下,目光俯瞰望来。 众人一瞬寂静。 姜吉表情僵硬,神色难看至极,可望着那青年可怖的威势一时竟不敢发难,他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强撑起一点笑脸,拱起手,难掩怒火问:“……敢问阁下是谁?我姜氏是否哪里得罪了阁下?于我姜氏大典作此行径究竟意欲何为?!” 青年看着他,饶有兴致,笑了一下。 那笑容太狂,太傲,连杀意都像染着刀锋的灼烈,可又漫不经心。 金刀在他手中旋了个方向。 所有人瞳孔骤缩。 他像流光冲下,金刀划开空气,在爆破的灵涡中,刀锋直指姜吉喉口。 “不为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杀你而已。”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看!好大的烟花!” “湖面花灯渐渐暗了。” “正阁的形状好像一朵莲花啊, 真漂亮。” “看快看,水月镜花阁的红灯笼全亮起来了!” “原来那就是姜氏的族长啊,看着圆圆润润, 是不是脾气很好?” “姜氏在天谕城风评确实挺好的,虽然不是城主, 但历代城主都很敬重他们。” “快看快看!姜族长向晏师兄他们敬酒了!” “——晏师兄喝了!晏师兄太给面子了!!” “邬师兄居然也喝了?我们邬师兄可是滴酒不沾,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心情格外好?!” 蔚绣莹坐在一众弟子之间, 听着众人扒在窗台小鸡仔似的兴奋叽叽喳喳,面上带笑, 心里却愈发不耐。 她特意没去魏城主画舫那边,没抓紧机会与晏凌拉关系, 而是和其他弟子一起坐上另一艘画舫,是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她知道, 今晚宴席上,有一个人会出现。 元景烁,现任玄天宗首徒,当代刀主仲光启嫡传弟子, 更是虚山穆苍氏穷尽全族心血, 从未来沧澜末日引渡穿越回来的救世主! 世界意志给她的情报里, 元景烁生长于穆苍族中, 自幼离族历练, 但在他外出历练时, 天谕城姜氏垂涎穆苍氏预知天机的能力, 屠穆苍氏全族夺至宝乾坤阴阳残图, 特意在生辰夜宴上展示出来, 鸠占鹊巢, 试图扬名天下、振兴家族。 而元景烁就会在此时而来 他会来杀姜吉! 蔚绣莹这些日子仔细观察过,晏凌性情冷淡,看似沉静守礼,实则内蕴凛芒,绝不是那种古板拘谨恪守成规的迂腐正派,他爱慕那个林然,甚至不惜暂时放弃‘隐君客’的身份重回万仞剑阁,绝不会轻易动摇心志;要说她这半年已经够努力了,趁着林然被困在明镜尊者身边,她什么接近的引诱的方法都使尽了,但这姓晏的就他妈柴米油盐不进,路过时她想装摔倒歪进他怀里他都能转身就走任她摔地上,根本不他妈像个男人! 她已经不能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她要去找一个更好的人选。 这个人,就是元景烁。 在情报里,元景烁与晏凌截然不同,元景烁性情狂傲风流,冷漠又肆意,从人间界到沧澜界,身边的女人就没有断过,比生人勿进的晏凌好接近太多! 蔚绣莹对自己有信心,只要给她一个靠近的机会,她一定会成为元景烁身边最重要的女人,慢慢得到他的心,吞噬他全部的气运。 所以今晚的初遇就至关重要, 她一定要给元景烁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天啊!” “靠靠靠!”有人大喊:“那是什么?双鱼首尾,那竟然是乾坤图?” “姜氏竟然有乾坤阴阳图?!” 蔚绣莹眼前一亮 要来了! “金光掠到天上去了……” “等等——那是什么?” “哪来的刀?!” “有个人!有个人站在符图上!” “那是谁?!” 蔚绣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 她正看见劲装青年那一笑,肆意横生,比珫州酒更浓更烈的狂气与杀意—— ——“不为何。” 他说:“杀你而已。” 金刀在他手,他如一弧刀光刺向水月镜花阁。 所有望着的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金刀!金刀!” 魏城主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是玄天宗刀首!是金刀元景烁!!” 玄天宗?! 魏城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劲风拂面,身侧一空。 魏城主仓忙看向海面,见一人飞身跃而起,清冷蓝衫似孤鹤翅展,雾湖非船不可踏行,他足尖轻点,竟生生踩着一艘艘画舫踏空破向水月镜花阁。 —— 姜吉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瞳孔倒映着那金光,那本该已经属于他的金色乾坤图,可下一瞬,那金光竟化成一线流光,在他眼中以可怖的速度放大。 脖颈一凉,甚至没感觉疼痛,血线从脖颈喷出来。 他终于看清那青年的面容,极俊美深刻的一张脸,似笑非笑的眼神,蕴着比刀尖更冷漠的杀意。 在金刀要就这么生生割下他头颅的前一刻,一抹清冽的蓝光划过。 那是一柄剑,深蓝沉肃如海,龙纹有如活物游弋。 剑刃抵住刀尖,冰冷金芒刺进晦漠的海。 晏凌只觉锋烈的刀势一往无前刺来,他手腕一挑,空出的另只手拎住姜吉的后领,像拎鸡一样将他拎得换了个位置,剑刃斜下的弧度恰将刀势泻开。 厚重地板瞬间炸开个口子,欲杀人的狂徒已如矫健的金龙冲进花阁。 酒桌灯柱翻倒,宾客狼奔豕突,惊叫着疯狂四下逃窜。 晏凌轻巧落地,一手拎着死鸡般的姜吉,另只手臂自然垂下,剑尖斜指地面,淡淡望着那金刀的主人。 英俊的青年慢慢站起来,舒展开宽韧的背脊,姜吉脖子被割开的鲜血顺着刀刃连成线落下,他轻轻一甩,血珠如艳墨飞溅,刀面干净熠熠,没有染一滴血。 的确是,金刀不染血。 他转过身,那双近乎金色的浅棕眼眸盯着晏凌 ——像一头年轻健壮的狮王,或者一头金色的龙。 “…我看你,有些眼熟。” 他眼神是冷的,却在懒洋洋地问:“你要救他?” 晏凌望了他一会儿,淡淡开口:“晏凌。” 青年顿了一下,像是想了想:“万仞剑阁?” “是。” 晏凌反问:“玄天宗首徒,元景烁?” “是我。” 元景烁看了看晏凌,晏凌也静静望着他,两个人一时打量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剑宗首徒与刀宗首徒,这沧澜未来最锋的剑与最利的刀。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地见面。 元景烁玩味说:“也许我该说幸会?” 晏凌语气淡淡:“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我也这么觉得。” 元景烁用刀柄磕了磕另只手的虎口,像是在衡量上面用来吸血的布缠得够不够紧。 “我要杀一些人。” 元景烁:“如果你放开他,再安静给我一些时间,结束后,我很乐意请你喝酒。” 晏凌:“你为何欲杀他?” 元景烁轻轻啧了一声,但对于强大的对手,他总愿意多给一些耐心。 “报仇。”他指了指天空那金色的符纹:“鸠占了鹊的巢穴,还屠了鹊巢满门,我来拧断那些鸠的脖颈,叫他们血债血偿。” 晏凌猛地紧皱起眉,再看手中提着的姜吉,眼中便浮现出极肃杀的寒意。 他以为姜吉只是从穆苍氏手中盗来了乾坤阴阳图,装作自己宗祖之物试图振兴家族,却没想他们敢做得这么绝。 姜吉死死捂着脖颈,鲜血顺着指缝大股大股涌出来,但他脑子还算清醒,被晏凌救后正松一口气,听见元景烁的话,瞬间心头一凉。 无比凛冽的寒意笼罩在头顶。 他全身哆嗦,颤颤巍巍抬起头,看着晏凌冰冷的眼神,从喉咙挤出颤抖哀求的嘶声:“不…咯…不是……” 晏凌冷冷盯着他。 元景烁大步走过来,空出的手伸向姜吉的脑袋。 一支剑鞘却拦住他的手。 元景烁眯了眯眼,眼底浮现细密的不耐。 晏凌望向一片狼藉的亭台,目光扫过周围许多双惶恐的眼睛。 “他该死,却不是现在。” 晏凌把视线收回来,望着元景烁,语气轻缓,带着一种沉稳的安抚:“我会亲自审理此事,以剑阁的名义,将所有真相查得水落石出,惩处每一个凶手,公之于众,为你血债血偿。” 元景烁顿了顿,看向他。 “…听起来不错。” 元景烁懒散说:“可是我的仇,我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不需要你再帮忙。” “我可以自己处置。” “便是这样处置?当着满城百姓杀得血溅当场?” 晏凌冷淡说:“屠灭穆苍氏非他一人所能为,那除了他,你还打算杀多少人,难道今夜一个一个杀过去不成?” 元景烁笑起来 他笑着说:“所以,有何不可?” 晏凌眸色渐渐沉落下去,有些审视地望着他。 “不可。”晏凌说:“正道契约,九州城内不可杀人;目无法纪,违背伦俗,非正派三山弟子所为,哪怕为报仇,亦不可。” 元景烁转了一下刀,也望着晏凌。 “果然是剑阁首徒,恪职守礼,你说得有理。” 元景烁说:“但我现在不想在乎什么法纪,我只需知道,是他们屠了我的宗族,我不杀婴幼,不杀无辜,但剩下与姜氏有关的每一个人,今夜都得死。” “之后我自会将他们做的好事公之于众,但在这之前,我要亲自动手,今夜今时,当着所有人,要他们每个人都尝一尝——” 他说:“尝尝我那时的绝望。” 晏凌眉头微蹙。 下一瞬,金刀挟着寒光直冲而来,空气中传来元景烁的轻笑:“你若不让,我们顺道斗上一斗,也无不可!” 晏凌看着那来势汹汹的刀光,他与元景烁无仇无怨,自不会与之相战,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劝阻,也并非要救姜吉这些罪人的性命,他只是不想让元景烁公然杀人,惹得满城流言纷纷、百姓人心惶惶。 晏凌不出剑,却拉住姜吉的后领,飞身往后,再次避开远景说刺来的刀芒 ——然后晏凌眉头就皱得更紧。 那刀光没刺中姜吉,毫不犹豫往旁边一甩,旁边躲在桌底惊恐发抖的一个中年男人脖间血丝一线,头颅竟生生飞起,在无数尖叫中撞飞出去。 “姜兄弟!” “叔父!” 低哑的男声,闷哼着轻笑:“一个。” 旁边两个年轻公子哥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发出杀鸡般的尖叫,但尖叫还未拉长,就被冰冷的刀光斩断 两颗染血的头颅“砰”落在地上。 “三个。” 晏凌眼神渐渐沉下来。 “最后一次。”晏凌说:“停下。” “一个族长,三个长老,参与密谋动手的姜氏族人三十七口,另招揽散修二十五人。” 那刀光一转,割断另外三个姜氏子的脖子,倒转劈向狗一样疯狂爬向围栏逃命的姜氏长老。 他的声音居然还带着一点笑意,轻狂又悠然:“二十五个散修已经抹去不算,现在该再减下六——不,七个?” 姜氏长老匍匐在地恐惧瞪大眼睛,瞳孔中倒映着迅速放大的刀光——那刀光在劈开他头颅的前一瞬被挑开 ——肃寒的剑芒与刀光狠狠撞在一起!! 近乎黑的深蓝与璀璨的金光咆哮着冲撞,龙吟夹杂着刀的凶鸣,大片大片灵涡旋转着扭曲。 “好剑!” 那狂徒还在大笑:“既如此,那就战!” 狂风怒震,整座正阁倏然往外爆开! “——” “晏师兄与那人打起来了!!” “那人握着金刀——是不是玄天宗的刀首元景烁?” “靠啊!突然大开杀戒,他疯了吗?!” “他是不是和姜氏有仇?” “有仇也不能这么杀人啊!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怎么有这样的狂徒啊?!” 画舫上的弟子们已经惊呆了。 蔚绣莹看着这一幕,眼中闪动着异彩。 “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立刻说:“我们要不要凑近些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蔚绣莹望着那亭台,能看见蓝光与金光相撞相织,暴|动的气流将花阁边缘的围栏全部冲飞,整座花阁一下一下地震般地震荡,但全然没有就此坍塌的意思。 晏凌和元景烁已经打起来,但他们都在掌着分寸,也没有打生打死,若无外力,今晚的事闹到最大也不过就死那么几个人。 这不够,这声势远远不够。 蔚绣莹眼底闪过一抹狠辣,在脑中呼唤系统:“水月镜花阁能不能动?” 系统:【数据分析中:目标锁定为小型实物建筑群并湖底贯连排水通道,非剧情线人物,非重点标记剧情线场景器物……统计可消费积分余额……综合分析结果:可执行。】 “那好。”蔚绣莹冷冷说:“兑换积分,给我炸了整座水月镜花阁!” 系统:【积分已兑换。】 几乎在系统机械电子音结束的下一瞬,整座水月镜花阁轰然一声震荡,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骤然坍塌。 湖面卷起旋涡,雾气如沸水蒸腾,大片大片雾水涌向坍塌的亭台,雾水所过之处,坚硬的石木雕梁画柱转瞬被腐蚀出细烟。 雾湖水上非特殊建造的船舫与栈道不可行,因为东海之雾,轻易可融化万物!! “水月镜花阁塌了!” 蔚绣莹佯作惊怒,着急大喊:“快!我们快过去救人!!” 其他弟子被她一喊回过神,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冲向船头:“快快快!快去救人——” 画舫迅速调转方向,向水月镜花阁靠近。 “!!” “卧槽——” 侯曼娥觉得自己在做梦。 从姜吉敬酒,到乾坤阴阳图现世,再到一把金刀横飞过来,直接撞碎了半边金纹图! 她远远望着那青年从天空一跃而下,像一把巨大的弯刀冲进水月镜花阁,头颅飞起,鲜血像泼出的墨,被金光衬得那么残酷又耀眼。 然后,那青年与晏凌打在了一起。 侯曼娥从没见过能与晏凌一战的人。 晏凌是剑阁首徒,是神剑主人,是流淌着黑渊血脉的可怖家伙!那这个能与之一战、打得难舍难分的金刀男人,又是个什么怪物?! 但侯曼娥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水月镜花阁就炸了。 炸啦! “——卧槽!!” 侯曼娥脱口而出:“他们打疯了?!” “……糟了!”楚如瑶猛地站起来,神色难看至极:“雾水有腐蚀性,得赶快去救人!” 侯曼娥也反应过来,跳起来:“对,调头调头,我靠——那边湖面怎么卷起来了?是我错觉吗这雾水是不是他妈在往上升?!” 刚拨出来的瓜子仁孤零零掉在窗台,林然剥着瓜子的手顿住。 “不是晏凌元景烁炸的。” 天一说:“刚才一瞬间,是水月镜花阁的建筑规则被无形挪动了一小角,整套规则直接紊乱,亭阁连同湖底无数勾连的排水管道一瞬间全塌了。” 人是无法直接碰触无形的规则,能这样做的,只有那些同样凌驾于单纯血肉之躯之上的无形之物。 比如天一。 比如……蔚绣莹的系统。 船身传来调转的旋转感,然后加速飞快往前行驶,林然看着侯曼娥和楚如瑶焦急的身影,垂眼把那颗落在窗台的瓜子仁捏起来放进嘴里,手指慢慢捏紧瓜子壳。 “林然!走咱们去船头!” ——指腹倏然用力,瓜子壳碾碎成飞灰。 林然捻了捻手指的碎屑,站起来,垂下的手掌很自然搭住风竹剑的剑柄:“好。” 第一百八十二章 晏凌没有见过这样狂的刀。 金钩如坠, 戾光猎猎,划破空气时,有种昭烈又冷漠的强悍美感。 刀锋正指他眉心, 晏凌侧首, 刀尖擦着他鬓角划过, 随即毫不犹豫横戈而来,在划开他脖颈前被龙渊剑刃挡住。 刀势霸烈, 劲风刮过眼帘,青年逼直面前。 咫尺之距,晏凌和元景烁能清晰看见对方的眼睛。 一双漆黑沉漠, 沉敛寒芒;一双浅棕近金,带着血气的冷漠。 晏凌看着他英眉慢慢挑起, 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神色忽然微顿。 “啧。” 他莫名其妙地说:“你不像下手这么没分寸。” 他突然收刀,反身跃起。 晏凌根本没追。 他猛地转身,就皱起眉。 轰然巨响中,长龙般连绵伫立在湖面的水月镜花阁倏然坍塌,大片大片石木坠进湖面, 无数绚烂的彩灯噼里啪啦落入水中,光线将雾气晕染成一种光怪陆离的色彩。 雾湖卷起旋涡, 湖面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迅速淹没边缘的亭台,震荡开的水波将周围许许多多画舫震得摇晃。 晏凌眉头紧皱。 他不曾下重手,对方也未出全力, 水月镜花阁怎么突然就塌了? 他心中泛起疑虑, 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雾水眼看要淹没亭台,亭台各处传出惊慌恐惧的求救惨叫。 晏凌一跃而起,直接破开房顶,踩在斜顶的屋瓦梁,拂袖一挥,龙渊剑竖立在面前破空旋转,无数条剑芒有如锁链刺向水月镜花阁各处基台,劲风吹得他衣袖猎猎,晏凌盯着剑身流转的花纹,等最后一条剑芒贯穿基台,他猛地反手一抬,剑身反向飞转,剑芒条条绷紧,拽得整座水月镜花阁竟生生拔势而起。 元景烁踩在对面一座小水榭的尖顶,感受着脚下轰轰震荡,身体随之抬高。 他目光往下一望,见整座水月镜花阁竟被一层压缩到化为实质的灵气托举,虚虚浮在湖面。 万仞剑阁,龙渊君子剑。 盛名之下,果然不俗。 元景烁拎着刀,望了一眼晏凌挺拔的背影,再望向花阁中仓惶拥簇在一起的人群,那几个姜氏子缩在人群中瑟瑟发抖,自以为逃过一劫,藏得很好。 算他们好运,这水月花阁塌得很是时候,暂且留得他们一条小命。 湖面旋涡愈发狂乱,水位迅速暴涨,甚至如浪潮一重重拍打向远处的栈道,坚固厚重的栈道在波涛中开始摇晃,沉浸在震惊中的百姓们如梦惊醒,人群开始骚动,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人潮慌乱涌动,仓惶叫喊和哭泣声立时传出来。 元景烁望着这迅速失控的场面,神色渐渐冷得吓人。 就算他今晚屠了姜氏满族,事态也不至于骚乱如此。 不是他,也不该是晏凌。 是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故意将事情闹大。 是谁? 谁敢这么做——吃了熊狮虎豹的胆子! “我靠。”金刀里突然传出个粗嘎的声音,兴奋道:“楚如瑶,我感受到了楚如瑶的气息!” 元景烁置若罔闻,目光在海面睃巡。 “之前她去北冥海,你来了珫州,白白错过大半年,现在这是老天都让你们相遇啊!” 刀魂撼天喜不自胜,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一会儿你赶快主动去找她,最好让她对你一见钟情,她爱上你,她的气运就能转嫁给你,听见了吗,这很重要,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别他妈把老子当耳旁风——” “呵。” 元景烁目光转过一圈,没发现可疑的人选,骤然一声冷笑:“藏得好,就看你能不能藏到最后!” 撼天:“……” 撼天:“日你个狗逼少苍又把老子当耳旁——” 撼天还没怒骂完,就已经腾空而起。 金光勾手转了一圈,元景烁猛地扬手,金刀直直破风插向天空半碎的乾坤阴阳图。 刀锋狠狠撞进乾坤图中心,刀身刹那亮起璀璨的金光,那金光渡向乾坤图,有如无形之笔龙飞凤舞,竟将剩下半边碎了的符纹补齐。 已经黯淡摇摇欲坠的乾坤阴阳图重新亮起,愈发光华夺目,映得夜空明亮如白昼。 乾坤图在空中铺开,在无数人震惊的目光中,徐徐下落,宛若一张巨大的金网铺落湖面,翻涌沸腾的雾水像被镇压的恶兽,咆哮着挣扎试图冲出水面。 金网在下沉,雾水在翻腾,双方逐力拉扯,海面涛浪搅动。 “不好。” 蔚绣莹眼看着海面巨大的浪波渐渐变得平缓。 金网一旦沉入湖底,雾湖恢复平静,根本没她的事,她岂不是白白浪费那天价的积分?! 蔚绣莹环顾四周,除了脚下这艘画舫,周围其他画舫也迅速聚集过来,大家一边紧张望着湖面,一边喊喊嚷嚷,忙着将水月镜花阁上的宾客侍从接到船上。 这正是好时机。 蔚绣莹当机立断,对系统喊:“再扣除积分,兑换莲花异象,我要把雾水压回去!” 她要在元景烁之前,做那个最耀眼的救世主! 系统:【积分已兑换】 金刀贯入金网正中,元景烁望着金网与雾水拉扯不休的画面,张开的手指缓缓收紧,手背劲瘦的青筋凸起。 他正要再施力,将雾水生生压下去,就顿住。 水中突然开出了花。 娇艳的莲花,像一颗颗种子从湖底突然冒出来,大朵大朵盛放,雾气簇拥向花底,如同肥沃的养料被迅速消耗,丝丝缕缕消融,花瓣舒展,便开得愈发声势浩大。 元景烁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谁在叫:“圣灵仙子!” “是蔚姐姐。” 他侧首看去,看见簇拥的画舫中慢慢踏出个少女,她身姿纤弱,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楚楚柔和的眸子,她提着翩跹的裙裾,绣鞋轻轻点水,雾气散开涟漪,一朵巨大的莲花倏然绽开。 “天——” “如此莲花异象。” 她站在莲花中央。像从莲花中诞生的仙子,突然不知哪拂过一阵风,竟吹走她的面纱,露出一张轻灵绝美的面容,垂落的长睫受惊似的轻颤,有一种怜爱世人的圣洁悲悯。 元景烁眯了眯眼。 众人看呆了。 “好美…”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哇……” 侯曼娥听见欢呼声,用袖子擦了擦脸颊的汗,抬起头一看: “——卧槽!” 楚如瑶正在把一个人拉上船,突然听见侯曼娥大叫的声音,冷不丁震得她抖了一下,差点和那人一起掉下船去。 “居然让她装逼成功了。” 侯曼娥咬牙切齿:“虽然但是,可恶,真叫人火大!” 楚如瑶不知道侯曼娥为什么和蔚绣莹这样不对付,她看了看那湖面盛放的莲花,说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她救了人。” 侯曼娥撇嘴,所以才叫人火大,她才不信这个心机婊好心救人,八成是别有目的,但偏偏这么一来,至少表面看是一下就占据道德高地,以后骂人都不太好直接骂了。 莲花一朵朵盛开,蒸腾的雾气渐渐落下去,周围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元景烁望着湖中莫名出现的莲花一会儿,冷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他挥手正要将乾坤纹震入湖底,重新贯通湖底通道彻底压下水势,余光却瞥见那边晏凌动了。 水位被金网压下一些,水月镜花阁得以重新落回水中,青年空出手来,稳稳站在屋梁,手握住龙渊剑柄,反转剑式—— 幽深的剑芒猝然射向四面八方,如万千利刃贯穿湖水,所过之处雾气瞬间消融,刚刚盛放的莲花也迅速大片大片枯死,枯黄干瘪着飘在水面。 “!!”蔚绣莹脸色大变,长袖下的手死死攥紧,才没有发出尖叫。 元景烁顿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兴味 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还是挥手,金刀压着乾坤图沉落湖中,轰然一声震响,湖底被生生凿穿新一条通道,雾气翻涌着重新卷入湖底,水位迅速下降,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水面爆开小小的旋涡,金刀破空而出,重新落入他掌中。 众多画舫往这边聚集,有人望着摇摇欲坠的水月镜花阁,迟疑着往上踩了踩,上来走几步,大多数人还是心有余悸往船上爬,生怕再塌一次。 那朵娇艳欲滴的大莲花在彻底枯萎之前靠了岸,于是那位年轻美貌的圣灵仙子得以有幸没掉下水去,她咬着唇上了岸,脚步踉跄一下,像是力竭了,纤弱的身形轻轻发颤。 元景烁觉得很有意思 这么多上岸的地方,她怎么偏偏就来自己踩的这座亭子下 ——总不会是这里的地方格外宽敞。 元景烁并没有下去扶起佳人柔声安慰的打算,望着亭子下众人纷纷簇拥过来,也只是甩了甩刀上的雾珠,目光投向另一边。 他看着晏凌从屋顶跃下来,绕开人群,径自走向一条侧面来的画舫。 那条画舫缓缓靠岸,轻轻“砰”一声响,过一会儿,走出来一个红衣女人,她神色不虞似在嘀咕什么,身后又走出个白衣清冷的少女。 “楚如瑶!” 自闭的撼天瞬间又亢奋:“是她是她!快过去!” 原来是她。 元景烁看着晏凌停在画舫前,与楚如瑶隔着船头说着什么。 的确,剑阁首徒在此,总没有一个人来的道理,约莫带了许多弟子一起同行。 元景烁正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什么,身形一震。 他瞳孔轻微收缩。 一只手掀开帘子,探出一张小小的脸。 青衫素带,雪一样的白发简单地束起来,腰勒得细细,侧悬着一柄竹似的剑。 月色照在她脸上,肤色玉一样柔润,细细白白的,却像是没什么气色,唇色也是淡淡的,只有那双眼眸,清亮又泰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他脑子轻微地嗡了一声。 “…” “……” “元——元师兄。” 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听见怯柔的女声。 他眼神逐渐聚焦,广袖莲花裙的少女站在他面前,那双柔和美丽的眼眸,用一种柔弱而略微羞怯的目光望着他。 聚在周围的许多人,悄然后退,惊恐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下来。 “元师兄。”少女咬着唇,脸颊像是胭脂点染出一层薄红:“谢谢你刚才用乾坤图把雾水压回去,救了我们。” “还真是玄天宗的首徒……” 有人窃窃私语:“他……来找蔚姐姐做什么?” “看他刚才杀人的样子,会不会要伤害蔚姑娘。” “怎么敢,这众目睽睽的——”那人说到这儿不免语塞,刚才这人也是众目睽睽中砍了好几颗人头,连剑阁首徒都没拦住。 元景烁面无表情。 嘈切的人声从左耳进来,又原样从另一边飘出去,他只盯着那个方向,指腹缓缓捻着刀柄。 蔚绣莹却听见了周围人的议论,神色一正,正色解释:“请大家冷静一点,如果没有元师兄,凭我只能拖延雾水的涨速,却无法把它镇压回去的,我只做了一点小事,说到底还是元师兄和晏师兄救了我们,之前的事一定有误会,请大家稍安勿躁,切莫冤枉了——” 林然走下船头。 没了烟花和彩灯的衬托,天空一下安静了,深黑的天幕中,只有微凉的月色洒在水面,浮动着粼粼的波光。 侯曼娥直接问晏凌:“怎么样?没死什么人吧?” “没有。” 晏凌说:“事态控制得及时。” 侯曼娥大松口气,后怕地拍拍胸口,随即咬牙切齿: “刚才杀人那疯子是不是玄天宗的元景烁?妈的,之前只听说他有点疯,没想到这么疯啊!玄天宗怎么选的首徒,是三山的位置坐腻了要拉我们一起共沉沦是不是——” 晏凌偏过头,避开侯曼娥狂怒地疯狂输出,对楚如瑶说:“你一会儿带人把姜氏族人及其亲眷抓起来,一个不留,先关入天谕城的官牢,之后我亲自审讯。” 楚如瑶愣了一下,并不问为什么,直接点头:“好。” 晏凌颔首,看向慢慢从船头走下来的少女,眼神变得柔和。 “有没有事?” 林然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晏凌怔了一下。 “你有事?” 侯曼娥诧异回头,上下打量她:“你能有什么事,刚不还活蹦乱跳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敢置信:“别告诉我,你又看见打架兴奋了?” 林然点点头:“你说对了。” 侯曼娥:“……” “林然!”侯曼娥叉腰:“你是不是脑子有坑?!” 林然看了他们一眼,突然默不吭声往前走。 侯曼娥心头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嗳,嗳,你干嘛去——” 晏凌也感觉不对,皱眉,快走几步追上去。 侯曼娥追着林然穿过拥挤的人群,看着她慢慢走到那个疯子面前。 那疯子静静站在那儿,旁边就是蔚绣莹。 林然走到元景烁面前。 侯曼娥愣住。 她突然想起来,林然和元景烁是不是好像认识…… 元景烁想过许多种再见的情景。 很多年了。 也许该是一个更气派的日子,也或者只是一个平常午后的偶遇。 但当他看着她穿过人群,走到自己面前,目光柔和静静望着他,那些想象过的幻影又忽然都散了。 年少风流事,风吹雨打去,这湖庭夜月,漫步而来,还可再见 这已经是极快活的一件事。 他望着她,像是从没见过她一样,凝视了很久。 半响,他很轻地啧了一声。 林然看着对面英俊挺拔的青年,笑了一笑。 她没有与他说话,而是转过头,看向蔚绣莹。 “……” 蔚绣莹当看到林然与元景烁对视的时候,心头猛地一沉。 她没想到,林然居然和元景烁也认识! 震惊之后,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瞬间冲上她头顶,她几乎忍不住尖叫,恨不能把这个该死的女人活生生撕碎 ——又是她!又是她!! 为什么总是坏她的事?为什么?! 这贱人为什么不去死?!! 蔚绣莹笑容僵硬,眼神中几乎无法抑制地渗出怨毒,在夜色的遮掩中,用恨不能将林然抽筋活剥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林然看着她,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 蔚绣莹看着她轻声说:“我的头很疼。” “……” 众人:“??” 周围人听得面面相觑,这是在说啥? “也许是刚才场面太热闹,刺激了我,我体内的神书快炸了。” 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林然自顾自地说:“所以,如果我做出什么事来,请大家千万不要见怪。” “???” 蔚绣莹已经处在爆发边缘,她呼吸急促,脑子几乎不能思考,只能死死瞪着林然。 然后她看着林然笑了一下。 那笑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她心中忽然升起极大的不安。 下一瞬,林然猛地抬起腿,将她狠狠踹进湖里。 “……” 所有人都呆住 魏城主与邬项英一众人匆匆过来,还没喘匀一口气 ——就眼睁睁看见青衫少女掀开裙角,一跃跳入湖中。 “!!” 元景烁瞳孔骤缩,追过来的晏凌整个人僵在那里。 侯曼娥呆呆看着,眼睛倏然睁大,脱口尖喝: “林然——”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道身影毫不犹豫跃入湖中。 那一脚正踹在蔚绣莹心腹,蔚绣莹只觉得一股巨力冲上喉口,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口腔,视野被混沌的雾水覆盖,火烧般的辣痛蔓延全身 ——然后一把冰凉的剑贯穿她胸口,距离心脏不过分寸之隔。 白发在水中飞舞,青衫像海妖的鱼尾翩然摇曳。 大股大股血从嘴角涌出来,弥散在雾水中,蔚绣莹恐惧地睁大眼睛,看见那双仍然温和平静的眼眸。 她眼底甚至还有一点笑意。 “为什么不能老实一点。” 在流散的刺目的鲜红中,她缓缓把剑贯得更深。 “毕竟,你看。” 她轻声说:“即使你站在所有人中间,只要我想,也不是杀不了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林然是被嘴里的苦味给灌醒的。 那苦味太冲了, 从嘴巴一直苦到嗓子又串到胃里,林然被生生苦醒了。 “唔——” 林然一个猛子坐起来,侧头朝着床边捂住胃止不住地干呕。 “行了, 醒了。” 凉凉的女声在旁边响起:“看这样儿活蹦乱跳, 没疯没傻, 还知道呕吐,看来五感也没有失灵。” “……”楚如瑶在旁边看着林然吐得昏天黑地, 欲言又止:“黄蛇苦胆太腥了,其实可以少灌一点。” “那怎么行,不是我说, 你是在瞧不起谁啊。” 侯曼娥把灌得比舔得还干净的空碗放到一边,阴阳怪气冷笑:“我们林师妹是谁啊, 堂堂洛河神书之主,二话不说就往雾湖里跳的人物, 那屁大点苦胆,那还不够给我们塞牙缝的!” 不够塞牙缝的林师妹在旁边吐成死狗。 楚如瑶都不忍心看 ——只好偏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林师妹这次确实太胆大了,是应该受点教育。 侯曼娥看着林然在那儿吐,不耐烦地敲敲碗:“吐完没, 吐完快起来。” 林然不吭声,只是一下下咳嗽, 慢慢撑起身子,扶住床沿,头发散落在身后,细弱的体态, 小脸苍白, 一双水润润的眸子, 不胜柔弱看着她。 “……”侯曼娥盯着她三秒。 侯曼娥转头看向楚如瑶:“你再去拿一只苦胆来,我看她是还没吃够。” “!!”林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抱住她手臂:“不用不用,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觉好多了。” 侯曼娥冷笑,冷酷无情把她手臂薅下去:“跟谁谁的呢,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林然:“……” 林然扁着嘴巴,委委屈屈流淌进被窝里,把被子往上拉到下巴,只露出半张脸,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看着她。 侯曼娥强压住疯狂要心软的念头,盯着她张了张嘴,nbsp; “……”她猛地站起来,把楚如瑶拉过来:“你来!把她干的好事都给她说一遍!!” 林然顿时又祭出猫猫落泪的表情。 楚如瑶如遭雷击。 她也立刻要站起来,但侯曼娥死死按住她肩膀不让她跑。 楚如瑶瞪着死鱼眼,与林然对视几秒,干脆掀起被子,直接盖住林然的脸。 林然:“……”好伐。 楚如瑶思绪终于能理顺了,清了清嗓子:“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两天前的夜宴上,你和蔚绣莹一起落水,一同陷入了昏迷,蔚绣莹伤得比你轻,昨天就醒了,而你直到今天才醒。” 林然听了,心想,楚师姐终于还是被她们带坏了,都学会语言的艺术了——明明是她把蔚绣莹生踹进湖里,到楚如瑶嘴里巧妙加工一下就成了‘她们一起落水’,不知道的还当是她这个伤势较重的更委屈一样。 林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提问。” 侯曼娥冷酷说:“恩准,说。” 林然:“姜氏的事怎么处置了?” “团灭了。” 侯曼娥说:“就今天上午的事儿,你们大师兄亲自审讯下的杀令,姜氏屠穆苍氏全族盗取至宝乾坤图,歹毒之心天理难容,姜氏从天谕城除名,族中及姻亲友朋凡是参与进去的全一锅端了,在菜市口问斩,元景烁亲手一个一个杀的。” 具体的细节她没描述,但想想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但林然见过更残酷的画面,在她陪着那时尚且稚嫩的少年回到家乡,看着家家空室陈尸满地的时候。 “哦。” 林然淡淡应了一声。 林然想了想,再次伸出手臂:“再次提问。” 楚如瑶:“说吧。” 林然:“蔚绣莹醒来后,有没有说什么?” 闻言,侯曼娥与楚如瑶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古怪。 其实这也是她们奇怪的问题。 “没有。”楚如瑶:“她什么也没说。” 是真的什么也没说,没有指责,没有痛骂,无论怎么问,她什么都不肯说。 侯曼娥都惊呆了。 “我还刚想问来着,简直奇了。” 侯曼娥好奇:“我就跳晚了一步没看见,你在水下到底对她干了啥?你不会给她吃迷魂药了吧?!” 林然倒并不觉得奇怪。 蔚绣莹不算个聪明人,但她也并不傻,能不断从任务中活下来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 ——比如她现在就知道,如果她再敢惹事,下次贯穿她胸口的剑锋,一定不会再歪。 她是真的会杀人的。 “不过……”林然有点惊讶:“她真的那么老实?” 按理不会啊,蔚绣莹那样的性子,不敢再动手,怎么也会想法子恶心恶心她呀。 林然捅她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蔚绣莹现在还有用,自己不会叫她死,所以捅完她一剑,在昏迷之前还特意用元气把她的伤势恢复到看不出来,只是为了震慑她今后一阵老老实实的,其他至于别人怎么想的,怎么骂的,那就不重要了——反正她体内就是洛河神书,就算气死了谁也不敢碰她一根手指。 “刚开始其实也没那么老实。” 侯曼娥冷笑:“她刚醒的时候,是问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哭,哭得梨花带雨的那种,好像有满腔不能说的委屈……你懂吧。” 林然点点头。 “她这么以退为进,当时立刻就有人说,你嫉恨她,欺负她。” 侯曼娥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你大师兄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过去,对她说——” 侯曼娥清了下嗓子,学晏凌那种冷冷的声音:“——水下之事无人看见,所以我不便计较,但当日真相你我几人心知肚明,万仞剑阁绝不能任人污蔑,此事暂且作罢,请蔚道友好自为之,若再生事,莫怪我剑阁法度无情。” 林然呆了呆。 她琢磨了一下这话,反应过来,小声说:“可是…水下也是我捅的她一剑啊。”大师兄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蔚绣莹在水下反捅她一剑似的。 “可是没人看见啊!”侯曼娥一拍大腿:“大家只看见水面上是你把蔚绣莹踹下去,水底下发生了什么谁也看不见,但晏凌这么一说,半点没有愧疚,反而义正辞严,理直气壮,甚至把剑阁法度拿出来,谁都会忍不住怀疑反而是蔚绣莹在水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林然:“…” 林然:“……” “你是没有看见蔚绣莹当时的脸色。”侯曼娥嘎嘎嘎笑出鹅叫:“那颜色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不断变换,气得那小婊砸差点没当场猝死!” ——那可真是哑巴吃黄连,被堵得有苦说不出! 没办法,一边是堂堂三山剑阁首徒,四海九州盛名赫赫的龙渊君子,一边不过是个俗世不知哪冒出来的无宗无氏女修、就连小有名气的“圣灵仙子”名声说到底也不过是艳名,两个人真摆在一起,谁敢不信晏凌? 就算还不信,就算还有怀疑,但谁还敢真的公然说出口?! 所以之后瞬间风平浪静,一点风言风语都没有了。 侯曼娥从没觉得仗势欺人这么爽过,晏凌别的不说,就凭这事,是个够决断的狠人。 林然摸了摸头,难得哑口无言,半响说:“这样不好,牵累师兄了。”其实她是不介意被骂的,就算有人再为蔚绣莹委屈,顶多也就骂一骂,到底也没有谁敢真的对她动手。 晏凌这是在用自己的名望为她平事。 “大师兄不觉得牵累。”楚如瑶冷不丁开口,盯着她:“只要事出有因,哪怕你当场杀了她,我们都不觉得牵累。”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突然对蔚绣莹动手? 楚如瑶认真看着林然。 林然也看着她,半响,在楚如瑶灼灼的目光中,慢吞吞又流进被子里,蚕宝宝一样扭啊扭,只露出个发顶顶。 楚如瑶:“……” 侯曼娥抱臂冷笑,也就这点本事,一问就装死,装死装得炉火纯青。 林然不欲让她们好奇更多蔚绣莹的事,在被窝里扭哧扭哧,咳嗽几声,迅速转移话题:“对啦,我记得后来昏迷,迷迷糊糊被人抱上去,是谁把我救上来的?我得找机会去谢谢人家。” 侯曼娥眼神一下变了,阴阳怪气:“呦,那你可得多谢几家。” 林然:“……?” “除了你们尽职尽责的大师兄,玄天宗那个元景烁居然也跳了。” 侯曼娥捏着嗓子说:“甚至连邬项英那傻缺都下去捞你了,要不是我们眼疾手快,都抢不到捞你的机会呢!林师妹,你好本事啊~~” 林然:“??” 林然呆住。 鹅子和楚师姐不说了,大师兄救她没什么好奇怪的,元景烁也不是能冷眼旁观的人,但邬项英是怎么回事? 他不应该是除了蔚绣莹,对她仇恨值最高的人。 哦,对。 “你肯定是看错了。”林然用笃定的口吻说:“他一定是去救蔚绣莹,他一直挺喜欢蔚绣莹的。” 侯曼娥:“……” “幸好你们救我救得及时。”林然想了想,不由替那晚的自己松口气:“要不然邬师兄估计会在水里暴打我。” “…”侯曼娥愣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现在觉得蔚绣莹不惨了——邬项英这不比蔚绣莹还惨?! 不过阶|级敌人嘛,自然是越倒霉越好了,侯曼娥揉了揉脸,果断略过这一茬儿问林然:“那个元景烁是不是和你认识?” 林然点点头:“好多年前,我们一起去过燕州。” “那就是他了,怪不得我有点眼熟……” 侯曼娥斜眼打量她:“晏凌救你就算了,元景烁怎么也跳下去救你啊?雾水是什么地方,你们八百年没见过了,他二话不说也敢往里跳。” “我们关系很好的。”林然当即慷慨激昂:“友谊,深厚的友谊,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哒!” 侯曼娥打量她表情,并没有什么羞涩感动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最好是这样。” 侯曼娥警告她:“玄天宗的人也来了,阮双双还特意去外面打听过,都说这个姓元的巨风流,和好多女修有牵扯,这次他来珫州,不止是为报仇,还是为了送他一个师妹去小瀛洲看病,那师妹现在就在方舟上等着,是元景烁他师尊的女儿,俩人朝夕相处好多年,听说仲刀主有心让他们俩结成道侣……” 说着,侯曼娥悄咪去瞅林然的表情。 林然心里咯噔一下。 哪又来的师妹,元景烁不是喜欢楚如瑶吗? 当年燕州元景烁看楚如瑶看呆了的模样还近在眼前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林然痛心疾首,元盛美啊元盛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被桃花缠身,做不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好男人? 你这样怎么配去追楚师姐,你这太拉垮了! “……咳,看病其实也不代表什么,也可以是亲情嘛,不要听人云亦云,这个还是得亲自体会……” 说着,林然悄咪去瞅楚如瑶的表情。 “……”楚如瑶看了看侯曼娥,又看了看林然:“???” “你们是什么表情?” 楚如瑶忍不住:“有话能不能直说?!” 侯曼娥和林然异口同声:“——没什么没什么!” 楚如瑶:“……” 楚如瑶默默攥了攥拳头,觉得手特别痒痒。 “大师姐,楚师姐。” 门被敲了敲,门边露出张圆圆的脸,阮双双探头探脑:“剑阁的晏师兄叫我来问问,林师姐醒了没?” “醒了。” 侯曼娥:“那边还没散?” “嗯,魏城主说要宴请我们,晏师兄说不耽误了,打算等林师姐醒了,再歇一晚就回方舟去。” 林然闻言也不装死了,连忙从被窝钻出来:“不用不用,不用顾忌我,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 侯曼娥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雾水有腐蚀性,但这里毕竟不是真正的东海,腐蚀性远没那么强,对元婴以上的修士就不那么致命了,林然那天雷都敢接的体质,看着确实活蹦乱跳的样子,与其在这里待着,还不如尽快回方舟,让明镜尊者帮着瞅瞅她身上有没有什么暗伤。 楚如瑶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去回大师兄,我们收拾收拾就走。” “楚师姐,那你和大师姐最好都去一下,魏城主在那边,玄天宗的人也来了,好多人在呢,大家总得正式寒暄一下,再一起走。” 阮双双提醒说:“林师姐要是能去,一会儿最好也露一面,要大大方方的,才不落人口舌。” 侯曼娥一想也对,拍一下被窝:“那你赶快的,爬起来换衣服!” 林然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有点犯懒,哼唧唧:“还是你们先去吧,我慢一点,等你们要走了的时候,我再跟你们走。” 侯曼娥摸了摸下巴,觉得这样更好。 毕竟现在外面“我要炸了”都快成一个梗了!那晚大家一起跳雾湖的场面着实太壮观,震惊了广大没见过世面的吃瓜群众,以至于现在林然和蔚绣莹的风声控制住了,但舆论却开始往另一个诡异的方面发酵…… 咳咳,所以,让林然露一小面做做样子得了,还是不要长时间放出去吓唬人了。 “好吧。” 侯曼娥摸了摸自家呆瓜的小脸蛋子,指点道:“一会儿你出去,记得穿得厚实点,我特意给你找了身白狐裘,老厚实了,你披上。” 林然呆了呆:“我穿狐裘干什么?”她是修士啊,寒暑冰火不侵,深冬都可以裸奔,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穿什么狐裘?! “装柔弱啊。”侯曼娥恨铁不成钢:“姓蔚的不是会装可怜嘛,你得比她装得更可怜——重伤未愈,披个狐裘,那楚楚可怜的小味儿噌一下就出来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颜狗,看你小可怜样儿,哪怕你是反派,也觉得你有道理的。” 林然:“……”这样听着确实挺反派的。 “听没听见?” “…好伐。” 侯曼娥满意地走了,旁边当壁花的楚如瑶也跟着走了,走之前特意留了两个剑阁的小师妹,低声交代她们几句,让陪她一起过去。 林然等她们走了,在被窝里拱了拱,慢吞吞爬出来换衣服,到衣架旁边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披上那件狐裘。 这件狐裘也是雪白的,但款式很精巧秀气,穿上之后反而显得人又瘦了两圈。 林然不由想起之前成纣甩给她的那身狐裘,足比这件宽一倍,穿上有一种山大王登基的霸道画风,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审美差异真是比狗都大…… 林然短暂地发了一会儿呆。 “林师姐,你换好了吗?”外面的小师妹声音带着稚气:“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帮你穿呀?” 林然回过神来:“没事儿,我穿好啦,咱们走吧。” 两个小师妹在前面引路,她们年纪小,单纯活泼又非常热情,可能也是见过那天她跳湖的盛景,把她当祖宗一样小心翼翼伺候,时不时提醒她小心脚下别摔着累不累需不需要歇会儿,在林然感动并拒绝了十八遍之后,她们终于停止了伺候祖宗的行为,改为用一种看传说的好奇又莫名敬仰的眼神亮晶晶看着她。 林然:“……” 林然有点想问她现在在外面到底已经是个什么名声,但她犹豫一下,还是没有问——毕竟她也怕自己当场猝死。 人嘛,偶尔可以活得糊涂一点。 等走到快前厅的位置,林然已经听见正堂那边隐约嘈杂的人声。 “就这里吧。”林然停住脚步:“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们要出去了我们再过去。” 两个小师妹忙不迭点头,往旁边转了转,把她带进一个小亭子里:“林师姐别站着,你身体还虚弱,坐这儿等。” “…”林然被她们灼灼的目光盯着,连说自己想直立一会儿都不敢,微笑着坐下。 她以为她们也会坐下,然后就见她们雄赳赳气昂昂站到她身后,双手背后,目光炯炯环视四周,防范一切可疑人等。 林然:“……” 楚师姐到底跟她们说了什么? 林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目视前方,酝酿一下,眼神渐渐涣散,继续发起呆来…… 元景烁看着她发呆。 他就撑膝坐在不远处的房顶,盯着她好半天,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 结果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都换了个姿势,她愣是眼珠都没转一下,直呆呆盯着前方。 他有理由怀疑她已经睡着了,她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 元景烁撑着额头,没忍住,又啧了一声,从房顶跳下来。 他想做什么,当然不会叫人发现,以至于直到他走到亭子下,那两个剑阁小弟子还在炯炯环视四周。 他用刀柄叩了叩木质的廊栏。 “砰。” 不太重的悠长的响声,吓得两个剑阁小弟子瞬间一哆嗦,大惊失色看来:“谁——” 她们的声音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滞住。 青年拥有一张极俊美卓绝的相貌,他的英俊不是那种清冷或邪异或特立独行的美,而就是一个男人最纯粹健康的俊美,宽肩细腰,体态修长,薄薄的嘴唇上面鼻梁很高,眼眸深刻,入鬓的剑眉英挺,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风流的冷漠。 她们认出来,这是玄天宗的首徒,如今杀名赫赫一绝的元景烁。 元景烁没有在乎两个下意识哆嗦的小弟子,偏头看向旁边。 少女像是被从梦中惊醒,整个人抖了一下,然后才迷迷糊糊转头看来 ——她果然睡着了。 舌尖顶了顶后牙,他也不催,耐心看着她。 他看着她瞳孔渐渐聚焦,神色变得鲜活而明亮。 她看着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很快的,懵呆呆的表情迅速褪去,她眼中渐渐填满了欢快和喜悦—— “哇!” 她满脸开心:“盛美!!” 元景烁:“……” 第一百八十四章 林然开心地脱口而出—— 却没有得到元景烁同样开心的回应。 他好像并没有热泪盈眶的样子。 ……他怎么好像要打人的样子。 林然看着元景烁渐渐变得可怕起来的表情, 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好。 林然小声问天一:“我喊他小名,多亲切呀,他是不是不开心了?” 天一亲切回她:“二傻子, 怎么会呢, 你不是也很开心吗?” 林然:“……” 林然吞了吞喉咙,对元景烁:“你听我给你解释。” “好啊。”元景烁冷笑一声:“解释,现在。” 林然:“……” 林然张了张嘴, 脑袋颓然一垂,小声说:“我们能不能悄悄掠过这一茬儿。” 身后两个剑阁小弟子终于反应过来。 不能怪她们害怕,不只是因为那晚水月镜花阁夜宴眼看着元景烁砍的那几颗人头, 更是今早在城中菜市口,元景烁当着全城人的面, 亲手处置的姜家人。 没有一个亲眼见过的人会忘记那场面。 那么多人,跪在那里痛哭流涕磕头求饶,他一个人, 一把刀,慢慢地,一个一个人地杀。 刀抹过脖子, 金光比阳光还耀眼, 鲜血像喷泉喷出来, 淌过冷冷的刀锋,大滩大滩泄在地上,猩红缓缓漫过他靴尖。 从始至终, 他的表情就没有变过, 冷漠的, 平静的, 不像在杀人, 而像只是屠宰牲畜。 金刀,金刀 ——怎么会有那么狂的刀?怎么会有那么昭烈又冷漠到可怖的刀?! 她们知道元景烁不可能伤害她们,但本|能并不听自己指挥,直到看着元景烁对林然说话,她们浑身一震。 想到刚才楚师姐对她们嘱咐要保护好林师姐,俩人对视一眼,努力停止害怕,其中一个人鼓足勇气大声说:“元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对!”另一个人也壮胆子:“元师兄,我们林师姐身体还虚弱呢,你、你有事要不过一阵再再说…” 元景烁闻言,打量起林然。 好好的春天,她居然穿一身狐裘,绒毛细长,衬得她脸小小尖尖的,肤色很是苍白,身形也愈显纤细,刚才他远远看,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听两个小弟子这么说,林然听着怪心虚的,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已经没事了,是衣服显得。”她叫两个警惕的小师妹放轻松:“没事儿,我们以前认识的,那晚还要多亏他救我。” 天可怜见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上元景烁大开杀戒的场面太凶了,怎么就给她俩吓成这样。 元景烁不置可否,只捏了捏她狐裘的软毛:“干嘛这幅打扮。”看着怪可人怜的。 “因为这样会显得柔弱。”林然悄唧唧对他说:“我现在在努力占据道德舆论高地。” 元景烁挑眉:“那晚的事?” “嗯嗯。” 元景烁回忆一下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似乎姓蔚,叫蔚……什么来着。 元景烁略过这一茬儿,饶有兴味地问:“她怎么得罪了你?” 林然摆摆手:“这个太复杂了,反正那晚我吓唬了她,之后她应该会老实一阵。” 记 元景烁觉得很有意思。 他至今想起那时的场景都觉得很想笑,她这样的老好人,脾气好得都可以和菩萨比一比,那个女人居然能让她二话不说往湖里踹,跳到水里了还不解气、还硬是要再捅上一剑,也是天大的本事。 元景烁想了想,问她:“你想解决她吗?” 林然:“……?” “如果你不合适动手。” 元景烁摩挲着刀柄,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我可以帮你处置得很干净。” 林然:“……” 身后两个小师妹已经已经抖得和大地一起共振。 林然看着元景烁平静的脸,一时居然哑口无言:“不是,你现在……都这么直接吗?” 元景烁捏着毛毛:“能让你生气成这样的人,于我而言,只会更该死。” 他的话有一点的歧义,但在他惯来轻描淡写的语调里,就并不显出什么,像只是一种随口提来的玩笑。 “不要了,我留着她还有用呢。” 林然摆摆手:“你也不要老说这么吓人的话,你看看这俩孩子——” 林然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小弟子的表情,恨铁不成钢:“你现在可是三山的首徒啊!可你看看,看给她俩吓成什么样子,你就可以想象一下自己现在的名声,能不能讲究点?” 元景烁用一种奇异眼神看她。 “我真是很好奇。” 元景烁啧一声:“你哪来的底气指点我的名声?” “嗯?”元景烁继续悠悠说:“凭你什么,凭你是妖主爱姬,还是洛河神书器灵?” 林然被生生噎住。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一说话还是能气死人!! 林然强撑:“我是事出有因。” 元景烁冷笑:“我杀每一个人,也都是事出有因。” 林然被气得打了个嗝。 “你一点都不友善!” 林然转换话术,痛心控诉:“我们这么久没见,你一见面就怼我。” “我们不是今天见的面。” 元景烁瞥她一眼:“我们是前天晚上见的面,还没说一句话,你就转头和人一起跳湖里了。” 林然:“……” 元景烁还在补刀:“我还得去捞你,血还没擦干、又染了一身雾气,白瞎我一身干净衣服。” “…”林然把脑袋埋进毛绒绒的狐裘里,瓮声瓮气:“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别给我来这套,对我没用。” 元景烁用刀柄把她脑袋硬是又支棱起来:“要是女人撒娇我就会心软,我干脆什么也别做了。” 林然被元傲天弄得很绝望。 她的可爱无敌撒娇,连心狠手辣的鹅子都要败下阵来,这个家伙儿居然无动于衷——何等的铁石心肠!! 元景烁把她脑袋又抬起来,才发现她眉心有一朵浅浅的莲花印。 那天晚上太黑了,现在才看清楚。 她肤色白,衬得莲花印色浅而柔,得仔细一点看,才能品出那种清流的艳妩。 他欣赏了一会儿,刀柄轻轻摩挲细软的花瓣,直到她不高兴地把他拍开,他才懒洋洋问:“解释吧,自我们分别,你一个剑阁嫡传弟子,不好好回家,怎么去记和妖主搅上关系了?” 林然摸摸额头,含糊其辞:“就是现在外面广为流传的,就那样呗。” “外面流传的版本很多,有说你无辜被利用的,有说你利用妖主的,有说你与妖主合谋野心勃勃的,也有说你和他两情相悦、爱得难舍难分的。”元景烁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你指的是哪种?” 他一时竟然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她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她慢吞吞开口。 “其实,我觉得哪种都行。”林然中肯说:“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元景烁顿了顿,转头看她。 不知是不是今天阳光太刺眼,照得他偏金色的瞳孔非常明亮,甚至有那么一刻,亮得有些吓人。 “嗯?” 元景烁发出一声鼻音,语气倒是稀松平淡:“我听人说,你当着三山九门各州宗府长老的面,承认你与妖主有私情。” 他以为她会反驳。 “嗯。”她点点头:“是我说的。” “好像是有点太刺激了,那时把大家吓了一跳,后来师叔差点把我骂到狗血喷头。”林然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吐槽:“你认得灵苑首徒吧,邬项英,我就是这么得罪他的,他一直看我不顺眼,那天湖里,我都怕他趁机打我,唉,早知道我当时就委婉一点了……”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转过头,看着城主府重叠起伏的宫阙飞檐。 他突然有点后悔,早上的姜家人不该那么一气儿杀了,应该留几个,留到晚上,留到现在 ——他现在真的很想杀人。 什么样的圣人,可以在她这样絮絮叨叨提起另一个男人的时候,还能平心静气和她说话? 反正他不行。 他只想杀人。 林然嘚啵嘚啵半天,都没有人应承。 她奇怪地看向元景烁,看见他的后脑,他偏着头对着她,看不见神情。 林然歪了歪头,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冷不丁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林然呆了一下:“谁?” “妖主,成纣。”元景烁声音平静:“我记得他,燕州金都的时候,他曾想带你走。” 林然想起来,元景烁是见过成纣的。 呃……虽然那段记忆并不太美好,当时元景烁还是个天真的中二少年,被打击了,还热血沸腾跟她表白来着,她拒绝之后,她俩差一点就掰了,这绝对算是元景烁的黑历史之一,林然都不敢提的,没想到他竟然又说出来。 不过他都坦荡说出来,林然就放心了,更不会不开眼地说啥,想了想:“你不是见过,其实就是那个样子,残暴不仁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纯粹的正儿八经的暴|君。” “但你不会为一个暴|君说话。” 元景烁这么说。 转他过头,望着她。 他的眼神是亮的,又像是刀锋般的冷,带着某种晦漠如深的审视:“为什么?你愿意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林然看着他,半张的嘴唇慢慢阖上记。 她抿了抿唇,浅淡的唇色被压出一点柔艳的红。 “因为他是个英雄。” 林然轻声说:“因为我敬仰一切无畏的英勇,敬仰注定不被世人理解却自顾自孤身奔向死地的决绝与牺牲。” 爱情很珍贵,但有的时候,又真的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有远远比爱情珍贵太多的东西。 她没有爱情,她给不了他爱情,但她想为他担一半骂名,他喜欢她,所以如果把她的名字和他放在一起能算是一种无谓的补偿的话,那大概是她仅有能给的东西。 元景烁看着她,看了很久,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 元景烁说:“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林然只是这样反问他:“你不是也一样吗?” 元景烁倏然笑了。 是啊,多奇妙。 可其实仔细想想,他没有变什么,她也没有。 他们只是把骨子里曾经青涩稚嫩的棱角,在痛彻心扉的磨砺中,在迸溅的鲜血和眼泪中,狠狠地磨了出来,锋芒毕露地展现了出来。 他走向他的路,那条峥嵘而风云波诡未知的强者之路。 她也终于愿意去追寻什么,孤注一掷地,去用力抓住什么他还看不太懂的东西。 但他至少看懂一件事。 世人多慕强,可她不慕强,她只慕英雄,真正的英雄。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问问她,如果有朝一日他也成了英雄,他要她,她也会给吗? 但他到底没问。 他有些心疼她。 这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欺负她。 “……” “不要说我啦。” 林然重新笑起来,用那种轻快的语气问他:“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元景烁看了看她,移开目光:“还好,拜入了玄天宗,这些年闭关了一阵,又在各州历练刀法,追查仇人。”也追查他自己身上的秘密。 他抬了抬手中的刀,给她看上面愈发繁复璀璨的刀纹:“如今将姜氏除名,杀了该杀的人,拿回了乾坤图,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林然捧场地鼓掌:“恭喜。” 元景烁哂笑一下:“人死如灯灭,哪来的喜,就算是报仇,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慰藉自己。” 他的神色有一点淡漠的冷:“毕竟就算我把姜氏满族屠干净,也换不回死去的人。” “那也是喜事。”林然却认真说:“做了该做的事,至少心里痛快。” 元景烁哼笑,眼底晦冷的色彩散去,倒也懒洋洋地受了,说:“我拜了仲刀主为师,玄天宗还不错,弟子们大多性情敞亮,我打败了原先的大弟子黄淮,他也半点芥蒂没有,痛快尊我为师兄,我师尊闭关多,掌门年纪大了不怎么理会门务,许多事都放手交给我,虽然比原来做散修的时候多了许多麻烦事,但时常热热闹闹的,倒也不错。” 林然望着他。 说起玄天宗时,他神色缓和,语气带着笑意,比许多年前他们分开时滔天戾气的样子好了许记多许多。 林然很能理解他。 人总是要有牵挂的,脚底下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着,才觉得踏实,否则会飘起来,心里空得让人害怕。 那个坠着她的东西是剑阁,而坠着他的东西,曾经是穆苍氏、现在是玄天宗。 那是她们的命。 所以,谁要想毁了她的剑阁,她会不择手段拼命。 而谁要是毁了他的玄天宗,他也会不死不休地发疯。 林然看着他,眼角含着浅浅的柔和的笑意。 元景烁感受到她的目光,瞥过来,微微一顿:“……你那是什么表情,像要哭了一样。” 林然吸了吸鼻子:“我在替你感动。” “多谢,大可不必。”元景烁冷酷拒绝:“你少说几句话气我,我还能过得更快活点。” 林然觉得他根本没有资格嫌弃自己说话不好听——他就没比她强到哪里去!! 林然撇嘴,正在脑筋思索怎么机智地怼回去,忽然听见对面正堂声音一下大了,交谈声夹杂着许多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在往这边走。 看来要回去啦。 林然站起来,还不忘对元景烁说:“你这个首徒真不靠谱,其他人都在正经寒暄,就你跑出来不务正业。” 元景烁嗤笑:“我的名声不比你好听到哪里去,他们怕我怕得要命,你不想去和他们叽歪、跑到这里躲懒睡觉,我怎么就不能出来。” 林然娴熟地忽略躲懒睡觉那些话,敏锐注意到第一句:“名声?什么名声?” 元景烁顿了一下,挑眉:“你不知道别人现在叫你什么?” 林然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犹犹豫豫,迟迟疑疑问:“叫、叫什么?” 元景烁欣赏着她奶猫第一次探头探脑捞肉吃的表情,满足了某种恶劣的报复欲,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错杂的脚步交谈声。 为首正与魏城主说话的蓝衫青年把目光静静投来。 “林师妹。” 元景烁慢慢阖上嘴,喉结上下轻微滚动。 “我师兄叫我了!”林然探头看一下,催促:“快说,快告诉我。” 她眼巴巴看着他,元景烁瞧着她半响,突然哼笑一声。 以前就是个妖精,现在妖得越来越厉害。 红颜祸水,别人只能祸一个,她能祸害一窝。 自己扑通往湖里跳,一群人抢着捞她。 谁能有她本事大。 “我又不想说了。”元景烁抱臂倚回亭柱,恶劣一笑:“你求我啊。” “……”林然:“???” 第一百八十五章 晏凌与魏城主说着话, 从正堂里走出来,就看见林然站在亭子里。 她披着件白裘,只简单梳了个小髻, 剩余的白发披散下来,发尾垂在腰后轻轻地晃。 他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便像覆着薄冰的河面一点点融化,化成初春素潭的水, 余出清冷的暖意。 他正想叫她过来, 就瞥见亭边的人影。 青年背影挺拔, 有一副宽肩窄腰的劲瘦身段, 像头矫健的金狮,抱臂懒懒倚着柱子, 转过头来时,露出一张英姿勃发的脸孔。 元景烁,玄天宗的首徒, 仲光启的弟子。 晏凌其实记得他, 不是夜宴, 是更早之前, 燕州的时候。 剑阁, 江剑主, 他,他们找了林然很久,却意外在燕州遇见。 当时他差一点就抓住她的手, 差一点就能把她带回来, 若不是妖主搅局, 她会一直好好地留在剑阁, 就不会有这许多年的波折与分隔, 物是人非,好像各自在自己的路上,只能背对着走得越来越远。 那时她就与这个人在一起。 他不说,但他一直记得。 云天秘境,燕州斩妖台,直至今日,他都没有忘。 他也忘不了,忘不了那种抓不住的、竭尽去靠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的无能为力。 从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只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保护珍重的人不被伤害。 当日斩妖台无力坠落的少年已经成了高大的青年,在夜宴时当着全城人的目光平静地杀人,又能堂而皇之从正堂里跑出来,懒洋洋倚在亭边,刀柄一下一下拂着她肩头狐裘的绒毛,有一点轻佻的亲昵,被她气哼哼地拍开,他也不以为意。 他们不知已这样说了多久的话。 晏凌望着元景烁,青年似有所感,也懒懒望过来。 他的眼神有一种桀骜的冷漠,蕴藏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敌意,像刀尖悬着的一滴冰,你说不清它是会不影响任何人地坠下来、无所谓地落碎,还是猝然化作一道冰冷的杀意、割开任何觊觎者的脖颈。 这是一个说不上是正气还是狂邪的人。 晏凌没有回避他锋利的目光半分,目光清冷,淡淡望着他。 魏城主突然觉得周围冷了一圈。 他脸上保持着社交微笑,悄悄揉了揉胳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心里暗暗把这群不省心的家伙骂得狗血喷头。 三山九门了不起啊?首徒了不起啊? 他真后悔,他那天就不该开城门,就不该把这群祖宗迎进来! 他顺着晏凌的视线望去,就转到亭子里,先看见了元景烁,然后就看见里面那个年轻的姑娘。 他一下啥都明白了 ——合着是这位最大的祖宗啊! 魏城主印象可太深刻了,那天夜宴,他急匆匆下了船,气都没喘匀,就看见这姑娘掀起裙子就往湖里跳。 然后一群人二话没说也跟着跳,下饺子似的往水里扑腾,有男的,连女的都有! 那是雾湖啊!又不是泡温泉,堂堂一群首徒,跟他妈急着投胎往水里跳,震得他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最后便是剑阁这位晏首徒和玄天宗那刀疯子一起先把人带上来,都游到湖边了,抱着人昏迷的姑娘,硬是谁也不肯松手,要不是北辰法宗那个女首徒把人抢过来,魏城主都怀疑他俩是不是能当场打起来?! 魏城主只要想想当日,这几个首徒站在腿高的湖里,衣衫湿透,衣服紧紧裹着劲瘦的身体,结实裸|露的皮肉被融蚀出伤口,滴答滴答落着水和血,一个怀里抱着人家姑娘,另几个像发|情的公狼一样死死盯着对方,就觉得离谱 ——就离谱!就离谱啊!! 魏城主这辈子没看过这么离谱的事,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他早听人议论过,说这年轻姑娘跟那血祭北冥的妖主有私情,是妖主的爱姬,一刀捅死了妖主,还能活蹦乱跳往小瀛洲去,他之前全当笑话听——妖主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不世雄主,跺一跺脚九州都得跟着颤三颤,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命丧一个女人手里,结果现在亲眼所见,呵,那可真不一定。 这美人,能让这些个心比天高的天之骄子上赶着往雾水里跳,妖主说到底也是个男人,娇妆长袖甩一甩,笑靥如花偎在怀里,素手往脖颈那么一挂,勒死个霸王又有什么不可能?! 谁也不知道魏城主心里的小剧场有多么丰富多彩,当事两人更是毫不在意。 元景烁眼神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打量,他就那么散漫地倚在亭边,哪怕他们都走了过来,他也没有半点走开避嫌的意思,连望来的目光,都是坦然玩味的审视。 晏凌神色不动,只是心里慢慢升起不悦。 一个人何以狂妄如斯,不知不计半点远近分寸! 他微微侧眼,目光平静略过元景烁,投在林然身上。 “林师妹。” 他顿了顿,心中那种说不出的不悦愈发化作一点压抑澎嵘的冷火。 “阿然。” 他突然说:“你过来,我们该走了。” “……” 元景烁带笑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浅金瞳里的轻佻像薄纸倏然撕裂,露出某种难辨的晦漠冰冷。 听见这个称呼,林然也愣了一下。 很少有人这么叫过她。 师父和阿辛习惯这么叫她,其他也就很偶尔的时候侯曼娥叫一声。 晏凌一直叫她‘林师妹’,突然这么叫,她都恍惚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下,她就反应过来。 大师兄怎么突然这么叫她,难道有什么暗示? 林然也无心再和元景烁小学鸡打架,瞪他一眼,提着裙角往亭下跑,身后两个苦着脸装壁花的剑阁小弟子终于能松口气,小心地瞧一眼元景烁,跟着哒哒跑出去。 元景烁抱刀倚着柱子,看着林然绕过自己,颠颠跑出去,柔顺的发丝在身后轻轻飘动,浮动着雪缎一样的光泽。 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露出白发,不必再像和他一起做散修的时候东躲西藏、连头发都要仔细地染黑。 “元师兄?” 不远处的黄淮带着疑惑的声音,像是奇怪他怎么跑到这里来。 元景烁眯了眯眼,仰头望着灿烂的阳光,把刀鞘挂回腰间,迈步朝着亭下走。 少女轻快地跑过来。 她披着厚实的白狐裘,衬出一种素柔的纤细,眼睛明亮,眉心印着一点浅浅的莲花,小小地跑过来,看着他们,唇角不自觉就翘起一点微笑。 晏凌看着她毫不犹豫向自己跑来,胸间那口郁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微微绷起的眼角弧度散开,神情重新变得柔软。 侯曼娥眼看着林然跟个小傻子似的颠颠跑过来,差点扶额。 跟她说柔弱,要小可怜,她跑得那么欢快干嘛?跑得哒哒哒哒响,小鸭仔都没她扑腾得快!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侯曼娥清晰听见旁边邬项英呼吸变了一下。 她哼笑一声,斜眼往前面瞟,瞟见晏凌站在那里不动,元景烁正从亭边慢慢走下来,两人不经意间一错而过的眼神。 装,一个比一个装得好。 跟那时雾湖里快打起来的不是他们一样。 当然了,个个都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嘛,名震一方的大人物,肯定不能像外面那不讲究的直接喊打喊杀,得讲究体面,讲究排面,就算心里醋缸都要踹翻了,恨不得把对方砍成几段,脸上也要云淡风轻,做出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的样子来。 要不是场合实在不对,侯曼娥都能哈哈笑出声来 男人,呵呵 一群傻叉! “师兄。” 林然跑到晏凌面前,睁圆眼睛看他,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晏凌只是“嗯”一声,摸摸她的头,说:“我们走吧。” 林然愣了一下。 就这? 她有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好的。” 侯曼娥顺手把这个小傻子拉到身边,让她很自然地融进队伍里。 林然看了看旁边冷着脸的邬项英,想都没想,哒哒就钻到侯曼娥另一边。 邬项英:“……” 周围人不动声色彼此对视,不少瞠目咂舌挤眉弄眼,但都是暗暗的,毕竟大家都见过那天群体跳湖大场面,没有谁嫌命太长了同时去找这么多大佬的不自在。 众人向魏城主拜别,在魏城主兴高采烈的连声挽留声中坐上了回程的小船。 为了不再发生来时的尴尬,刺激这些已经爆炸边缘的男人们,侯曼娥特意拉上楚如瑶高远阮双双几个带林然坐一条船,终于平安渡过了雾水。 看着越来越近的方舟,侯曼娥沧桑地吐出一口气。 下船之前,她怎么能想到,连出去逛个街都能打起来?! 这样想着,侯曼娥转过头,森森看着某个罪魁祸首。 罪魁祸林坐在最外面,正悄悄摸向腰间的笛子 ——她出来就是为了找个空旷地方练笛子,结果一直没有机会! 林然觉得这条河很不错,风景适宜,地点合适,她准备在上船之前趁着没人有空管她,好好乘兴高奏一曲。 她刚摸到笛子边边,侯曼娥就阴森森看来,吓得她赶快收回爪爪,揣在袖子里若无其事:“怎么了?” 侯曼娥莫名其妙上下打量她,眼神诡异,半响凶狠地哼一声:“祸害。” “??”林然呆了呆,委屈成一个球:“你干嘛突然凶我!” 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吹一下笛子! “就凶你。”侯曼娥咬牙切齿:“像你这种不省心的小祸害,就应该用链子拴住手脚,捆成麻花团,圈在小黑屋里不放出来,省得出来天天招蜂引蝶搅东搅西搞事情。” “??!”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高远阮双双大声咳嗽。 一直没说话的楚如瑶顿时皱起眉,像进入护犊状态的战斗鸡,不悦说:“你说什么?” 林然被骂得有点心虚,闻言立刻像是找到靠山,大声:“就是,你说什么!” 楚如瑶:“她是无辜的,那也不是她想的。” 林然:“对,我是无辜的!” “虽然她的确不老实,但她毕竟是我们剑阁的嫡传弟子!怎么能用链子捆?” 楚如瑶紧皱着眉:“关屋子里也就算了,我多派人盯着她,叫她少出来乱跑。” 林然洋洋得意:“没错!不能用链子捆,关屋子也就——” “???” “关屋子?关什么屋子?” 林然呆住:“你们在说什么?” “你说的也对。”侯曼娥若有所思:“还是把她扔回明镜尊者那里吧,这里也就尊者制得住她,能压得她老老实实的。” “一会儿请尊者多让她抄几本经书。”楚如瑶点头,不忘提醒:“到小瀛洲之前,你再想下船就自己去,别再去招惹她,把她心都带飞了。” 侯曼娥比了个ok的手势:“我长记性了,再没有下一次了。” 林然呆住了。 她左看了看侯曼娥,又看了看楚如瑶,看着这两个铁石心肠的狠毒女人,浑身开始颤抖,嘴唇开始哆嗦,眼中开始酝酿起晶莹的泪泡泡—— 侯曼娥在她梨花带雨之前凶狠把她拽下船,活像把小猪仔抓去锅里白嫖。 林然嘤嘤嘤着被拖上船,路上经过晏凌,赶紧泪汪汪:“师兄~” 晏凌听见这弱兮兮的声音,一转头看见她,蹙蹙眉想走过来,楚如瑶直接面无表情挡在前面,死鱼眼盯着他:“大师兄,你还有什么事?” 晏凌:“……” 晏凌看了看林然挣扎的尔康手和水汪汪的小眼神,哑口无言,半响抿了抿唇:“…你们轻一点。” 楚如瑶无机质地“哦”一声:“我们比你们轻多了。” “…”晏凌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看着林然被一左一右拖走。 林然眼泪汪汪,突然远远看见元景烁带着玄天宗弟子从另几条船走下来,眼前一亮,正要热情招手,就听方舟甲板传来一道清弱欢喜的女声:“师兄。” 方舟上的弟子们欢快跑下来,一众簇拥中,一个着织青粉裙裾戴面纱的少女迎下来,因为着急,步子下意识加快,面纱被吹起来一角,露出半张极清丽病弱的面庞,只是被风吹了一下,竟就开始止不住地咳嗽,甚至咳得踉跄起来:“师……师兄。” 元景烁正漫不经心往周围找人,看见她这么迎下来,顿时皱起眉,旁边黄淮也下意识嚷嚷:“素素,你不能跑下来了!你不能着风啊!都说了我们没事元师兄也没事,快快快上去——” 林然赶紧把爪爪收回来,眼中转而升起更热烈的八卦之火。 哇,这就是传说中朝夕相处的小师妹了。 不愧是你霸道元傲天,走到哪里都是漂亮小姐姐围绕,唉,只可惜现在严打,不可能有以前群美环绕的好事了,脖子以下不能写,还只能选一个,修真界的小姐姐们一个比一个凶,要是没处理好,怕不是会被联合暴打。 算了算了,这样想想,他最好还是别招惹楚师姐了,就他这身边风流债永远还不清的样子,会被楚师姐揍成物理意义上的肉饼的。 侯曼娥感觉拽着的瓜娃子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就看见她满眼同情望着对面。 侯曼娥顺着就看见对面的元景烁和梓素,顿时啼笑皆非:“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同情别人?” 林然强自顶嘴:“我这叫兼济天下,关心民生疾苦。” “说得好。” 侯曼娥换只手拎住她后领,拍拍她的小脸蛋子,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林然:“……”哼! 林然倔强地梗着脖子。 林然倔强地梗着脖子被提拎到顶层甲板上。 明镜尊者坐在院子里,正坐在石台边看书。 翻了几页,他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个弟子。 两个女弟子恭恭敬敬站在前面,一个认真讲情况,一个不时补充,还有一个毛绒绒的在后面垂头丧气哼哼唧唧。 不时补充的侯曼娥脸上带笑,趁着楚如瑶在讲话,腾出空来往后退了退,猛地一巴掌糊在林然后背,从牙缝里挤出来:“闭嘴!” 哼唧声戛然而止,林然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哼哼两声,低头开始装死。 明镜尊者:“……” “……情况就是这样。” 楚如瑶一板一眼说:“大师兄叫我问尊者,可还有什么指示?” 姜氏或者天谕城的事都不必多言,菩尘子听完,只道:“乾坤残图如今何在?” “在玄天宗的元师兄那里,融进了他的刀里,其它再具体的,他并不多说,大师兄也不好多问。” 楚如瑶说:“您若想知道更多,我叫玄天宗过来。” 明镜尊者沉吟一会儿,轻轻摇头:“罢了,不急,等入了小瀛洲再说不迟。” “你们处置得很好。” 明镜尊者温和说:“长者不在,你们便代表着三山九门,非死生大事,都可以共同商议处置,我亦不会插手。” 和大师兄说得一样,明镜尊者此行只为保他们的性命,非灭顶之绝境不会出手,其它诸事都要他们自己历练决断。 楚如瑶这么想着,拱手:“是。” 明镜尊者点点头:“你们去吧,谁也不必上来请见了,我时常闭关,入小瀛洲之前再不见人。” “是…” 楚如瑶往后看,侯曼娥赶紧把身后装死的林然揪出来:“尊者,那林师妹还请您多多照看。” 明镜尊者看着林然。 林然焉头耷脑,悄悄抬起一点眼睛,可怜唧唧瞅着他。 明镜尊者:“……” 明镜尊者叹口气,摆摆手:“去吧。” “劳烦您了!尊者辛苦了!” 侯曼娥笑盈盈逢迎,走的时候还不忘掐一下林然腰间软肉,小声威胁她:“老实点,否则揍你!” 人哗啦啦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林然,没人要的小白菜一样可怜兮兮戳在那里。 明镜尊者不理会她装可爱,拿起旁边的佛经,翻了几页,问她:“你抄了这许多佛经,怎么还学不会平心静气。” “我平心静气的。”林然小声反驳:“我都更进步了,都无欲无求了,好多人都骂我呆子。” 明镜尊者心平气和:“那是谁把人踢进雾湖里。” 林然:“……” 明镜尊者继续平静说:“听说诸宗几个弟子一起去捞你,差点当场打了起来。” 林然:“…不是,您在方舟上,怎么还啥都知道呢?” 明镜尊者淡淡看她一眼,她瞬间又蔫巴下去,但还有点不服气,更小小声:“那是因为我可爱……” 菩尘子都不知道叹多少次气了 他为什么要出关?和她说几句话,要多折多少年的寿。 不如让他去化神,叫江无涯过来亲自管教他这个好弟子。 “抄书吧。” 在林然小鹿般可爱的布灵布灵大眼睛中,明镜尊者心平气和地说:“一直不曾管过你,便给你定个数额,从今日起,一日一本。” “一天一本?这、这也太多了。” 林然吓一跳,在心里盘算盘算,悄咪咪说:“那我要是没写够,您是不是就把我扔出去?气得再也不管我啦?” 明镜尊者:“不会。” 林然有点失望:“哦……” “少一页,我便直接带你去万仞剑阁。” 明镜尊者温和说:“给江剑主好好瞧一瞧他的弟子,想必能叫他少生些心魔,更有助他化神。” 林然:“……” 林然:“???”喵喵喵? 尊者,你变了!你变坏了!你再也不是以前的好尊者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临近东海,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浓,甚至浓到呛人,大早上打坐起来吸一口气, 会觉得喉咙都是黏湿的。 已经是盛春,风中都带着融融的暖意,但当这种风拂过梓素的面纱时, 她还是会咳得停下来,细瘦的手得用力扶住廊柱才能撑得起病弱的身子。 “小姐。” 她的几个侍女连忙要放下手中托盘来搀扶她, 被她阻止:“不必了,你们只拿好东西, 别叫风把汤吹凉了。” 今日船上新得了一批新鲜梨子,她特意早起叫上侍女们一起熬了一大锅糖水,给自家和其它宗派的弟子们分着送去,最后剩下一点,她亲自盛了,正要送去后面的小花园。 这梨汤就得温温的才好喝, 已经晾得半温了,可不能再被吹凉了。 梓素扶着廊柱喘了几口气, 缓和过喉间那股泛着血的痒意, 才站直身子,慢慢往前走。 她是一个半死的人,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 父亲是威震一方的刀主, 她的母亲亦曾是玄天宗的长老, 与父亲为同门的师兄妹,青梅竹马, 彼此相熟, 结婴后也就顺理成章结成道侣, 可她是个不争气的人,不仅在于她是个凡人,更在于她这个凡人生而肺腑脏器不齐,需要大量大量的灵气维持性命,越是强大的修士生子本已经越是危险至极,更何况是她这样的身体——她在出生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吸夺灵气,害死了母亲。 可笑的是,最该死的她却没有死,父亲把对母亲的愧疚都给了她,竭尽全力保护她,寻遍天下良医,用最好的灵药用不可量计的庞大灵气,时时刻刻吊着这幅残缺凡胎的命。 当年宗底镇山龙脉几近枯竭,宗门惶惶风雨欲来,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可掌门把父亲叫去,父亲离开宗门,三年之后,风霜仆仆地回来,大病一场,吐血昏迷了数月不醒,却竟又带回了一条新的灵脉,又吊回她的命,以至如今,她还有命能再去拜访悬世慈舵。 梓素回忆着这些琐碎的往事,慢慢走进小花园,刚一走进,就感到一股刚冽的刀势。 她唇角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意。 她沿着长廊慢慢往前走,走过拐角,看见花园中庭空敞处那个翻飞的身影。 青年正在练刀,自己与自己对练,并不将刀出鞘,只攥着刀柄挥舞,金光划过之处,身姿游龙般矫健。 梓素听过很多人说起元景烁,那些街边的百姓、百晓堂的谍客、还有其它宗派州府的弟子,他们总是用“张狂”“倨傲”‘意气风发’“昭昭蓬勃”这样的词形容他,可梓素觉得不对,或者至少不那么对。 就比如这一件“练刀”事——元景烁从不在公开的广场战台练刀、更鲜少因约战与人比试,他从不去享受在万众之中那些震惊或赞叹的目光与惊呼,他不太有这个年纪应该的年轻与朝气,他的刀甚至平素不出鞘,一出鞘,必是杀人。 那么多人提起他,却其实鲜少有人了解他。 他们都不真正了解他,很多很多人、哪怕是她自己,也许都并不真的那么了解他。 “师兄。” 梓素远远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并不敢轻易出声惊扰。 直到他一段刀法停了,她才微微扬起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我熬了梨汤,给师弟妹们都送完了,剩下一点,你也尝一尝吧。” 金光消落,青年回首看来。 他的眼神惯来是冷漠的,哪怕看见了她,那种冷意收了收,变得温和许多,但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温柔的东西。 “你的身子不好,出来做什么。” 他皱起眉,拎着刀迈步过来,语气并不太客气:“他们不缺那一口汤,但如果你累得病更重了,我们特地去小瀛洲寻医的意义何在?” 梓素的笑容有一瞬的苍白。 她扶着廊柱的手紧了紧,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也就只能做这些了,我只是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元景烁深吸一口气。 他有一点不耐,他从来不喜欢任何的自怨自艾,他宁愿看见一个凶狠而狠辣的主动者而不是一个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轻言放弃者,但他知道这种软弱不是她的错,他不能再用更重的话来压垮一个无辜的病人。 “我说过很多次,你不该自轻,你的体质如此,就像鸟生来有翼、鱼生来活在水里,这不是你的错,师尊从不觉得你是负累,我也从不,你是玄天宗所有弟子爱重的师姐,这无关你是不是凡人、是不是病弱,而只是因为你的德行,你对自己的任何轻贱,都是对师尊、对我们所有人的辱没。” 元景烁说:“我知道你身体难受,难免多思多想,我无意责怪你,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等到了小瀛洲,请慈舵的熙舵主再为你诊治一次,病情缓解,你会轻松很多。” 梓素安静地听着,却在心里有些苦笑着补充:所有人爱重的师姐不假,可除了德行,更因为她姓仲,是尊敬的刀主的女儿。 她能站在这里听他说话,听见这么一个桀骜又冷漠的男人暂时放下他的刀、抽出他那宝贵的时间用哪怕不那么温柔的语言宽慰她,也是因为她是仲光启的女儿,是他敬爱的师尊的女儿。 “好。” 梓素柔顺地点一点头,轻声笑:“我不会多想了,你喝汤吧,尝一尝我的手艺。” “不必了。”元景烁说:“我拎着刀空不出手,你吹不得风,趁着阳光还好,再休息一阵,约莫很快就要入小瀛洲。” 他甚至没有向食盒投去一瞥,就转身走回去。 梓素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像秋花凋零 她是他师尊的女儿,所以他愿意照顾她、保护她、千里迢迢送她去小瀛洲。 可即使她是他师尊的女儿,他也不愿意喝一口她的汤。 他从始至终,从来从来,不愿意给她哪怕一点的希望 ——她曾经一度真的想知道,他的心是不是冰和铁做的? 她看着他握住刀柄,刚要行下一套刀法,忽然顿住。 空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 那笛声断断续续,时起时平,像一根直溜溜的线非给拉弯,并不如何动人,反而让人听着听着,有种说不出的生气 ——好好的笛子怎么能吹成这个样子?! 但他却停下了刀,站在那里,侧了侧头,耐心地听。 从这个方向,梓素能看见他半张侧脸,他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远远谈不上温柔或者深情,他的眼神也很平静,最多有一点戏谑似的笑意。 “啧。” 他说:“闹腾得很。” 可他这么说着,不也还是愿意放下他的刀。 梓素生在玄天宗、长在玄天宗,见过她的父亲、见过她的师长同辈师弟妹,她见过世上所有真正的刀客。 一个刀客,却愿意在那个本只属于刀的世界生生腾出一小块空地,哪怕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耐心听完这么一首青涩的曲子。 梓素低下头,紧紧咬着唇,她拼命想克制自己,拼命想忍住,却仍然清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眼眶滚动。 她其实知道,他也不是完全的铁石心肠。 她只是不知道,那么一个能让他放下刀的人,她又能怎么去争。 —— 林然又在吹笛子。 她大概是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的,笛子也吹了大半年了,人家优秀的都可以考10级,她这里也就从‘吹不出声’变成‘吹出了声’,声音断断续续、起伏不定,上次侯曼娥硬是爬上来骂她,说她这笛子吹给狗听,能恶心得狗都拉不出粑粑。 呃……这样想想,确实有点恶心。 但林然吹得更频繁了,投入的精力和热情更丰富了。 毕竟她这里,除了自己是第一受害者,第二位可就是明镜佛尊啦! 考虑到明镜尊者天天让她抄佛经、完不成任务就恐吓要带她回剑阁……嗯,她晚上不睡了,要练笛子,不为别的,单纯就是热爱艺术。 明镜尊者在不远处看书。 他早就无法静心打坐了,最近更是天天看佛经修身养性,当然这不全是林然的锅,主要是他强自压制化神,就跟小鸡要破壳、愣是按着壳不让它出来,想想都憋得难受。 林然其实也挺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都弥漫着明镜尊者身上的莲花香气,甚至已经脱离了本该的浅淡柔和,越来越馥郁,吸一口,从鼻腔一直贯到肺腑,浓得让人脑袋发晕。 她身上的符纹和体内的洛河神书,两个都是吃灵气大户,每天都需要鲸吞似的吸收多到可怖的灵气,明镜尊者这么一个活体行走大灵气泵在她旁边,不仅他憋得难受,她也很难受 ——她老想咬他一口来着。 林然估计他也挺想咬她一口的。 毕竟她真的很香,成纣完全可以为她证明,再也没有比她更香香的唐僧肉啦! 明镜尊者突然把书放下,书脊落在石桌,发出一声轻响。 正胡思乱想的林然一震,下意识把笛子背到身后,警惕说:“今天的书我已经抄完了,现在是个人兴趣爱好的时间。” 是这样的,她每天先赶着抄书,剩下的大半天就全都能用来兴趣爱好。 菩尘子已经快不记得正常的笛声是什么样子了。 明镜尊者慢慢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她,半响轻声一叹:“音斋不收你入门,实在是损失。” “客气了客气了。”林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喜欢骄傲,相信自己还是有很大进步的空间的。” 明镜尊者陷入了沉默。 他在认真思索要不要直接带她去剑阁。 他怕自己撑不到小瀛洲了。 林然看明镜尊者突然不吭声了,心里的警报立刻响起来。 根据多年在作死边缘大鹏展翅的经验,她知道像明镜佛尊这种正经人是不能惹毛的,因为越是正经人,你越是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林然赶紧把头顶用来报复的恶魔角角揪下来,把笛子收回袖子里,重新换上猫猫可爱表情,乖巧跑到明镜尊者旁边,殷勤地端茶倒水:“尊者,您喝茶。”又赶紧把旁边的糖果盘子挪过来:“尊者,您吃糖。” 感谢鹅子楚师姐晏师兄等一系列实验者的鼎力支持,林然深刻意识到撒娇这方面是多么大有可为,如今这套装可爱话术已经操练得相当娴熟,明镜尊者原来是完全软硬不吃的,但现在被她白天磨晚上磨,磨得身心俱疲,被生生磨得吃那么一点点软的,无奈说:“我不带你回去便是,莫要挨手挨脚。” 林然讪讪收回还想为明镜尊者捶肩捶腿的爪子,殷勤拿了一颗糖过来,把糖纸剥开:“尊者,吃糖。” 明镜尊者摇头。 林然:“吃吧吃吧,吃了我们就和平了,晚辈保证在小瀛洲之前再也不吹笛子了,再也不折腾了,尊者吃吧吃吧吃吧——” 明镜尊者:“……” 菩尘子终于在魔音绕耳中无奈何,叹了口气,破例伸手去拿糖。 她乖乖捧着糖纸,里面乘着一颗红色硬糖,红宝石般剔透晶莹。 明镜尊者从未吃过糖,不知现在孩子的糖果都已弄成这样漂亮的模样,看着竟是一丝杂质也无。 明镜尊者捏起那颗糖,看着林然闪闪期待的目光,与她僵持半响,终是勉为其难含进唇中。 一入口,一种难以形容的浓郁香气便自舌尖蔓延开,在浓郁到呛人的果香中,那看似坚硬的糖果竟倏然化作一股汁水,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镜尊者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眉。 这糖……香气如何这样浓重? “怎么了?” 林然看着他皱眉,欢快的眼神顿时微微僵住,小心翼翼问:“石榴味的,掌柜说是卖得最好的……是很难吃吗?” 明镜尊者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听见她这话。 他一垂眸,看见她有些忐忑懊恼的样子,话到唇边,便又收了回去。 她只是活泼贪玩,是没有坏心思的。 他到底摇摇头:“无事。” “我就说,那个掌柜看起来很忠厚,总不会骗我。” 林然一下子开心起来,又抓过来两个,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颗直接拆开了递给他:“尊者喜欢随便吃,不要客气啊!” 明镜尊者:“……” 明镜尊者只好把那一颗也吃了,在她急轰轰要去抓下一把给他之前对她说:“你再抄会儿书去吧,约莫快停岸了。” 林然探头一看:“哇,还真的是,都已经看到东海的沙滩了。” 明镜尊者点头。 林然想了想,糖也不吃了,开心地站起来。 明镜尊者无声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有片刻消停了。 “既然已经到小瀛洲了,那我刚才的话就不算数了。” 林然美滋滋去掏笛子:“书就不抄了,趁着下船之前,我再练一会儿笛子吧!” 明镜尊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林然到底没有吹上笛子。 因为小瀛洲确实到了。 她沿着长长的梯子跑下方舟, 走出狭长的栈道,鞋一下陷入柔软的细沙中。 沙子已经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金黄的细沙满满从眼前铺开, 一直铺到遥远的看不尽的天边, 隐约可见天边那里浩然灰色的雾气徐徐涌动, 与天空连在一起。 “沙滩啊!” 后面传来侯曼娥的声音, 她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 温暖绵软的细沙从指缝流走,她啧啧两声:“这沙子质地真好, 夏天开个旅游景点, 不得赚翻了。” 楚如瑶看过不少关于东海的传说, 却也是第一次真正来到东海, 她也好奇地抓了一把沙子,不忘与大家科普说:“传说上古陨灭后, 混沌再初开, 便是自东海始,混沌化为东海的雾气, 天外星辰的碎屑化作无垠细沙,就成了如今的东海,再后来才有了珫州, 也正因如此,所以东海被称为隔世之海、浮世之地。” 侯曼娥小黄话本看得不少, 正经古籍远没有楚如瑶看得多,好奇说:“‘混沌自东海始’这我知道, 但天外星辰又是什么东西?这里又怎么就成了‘浮世之地’?” “其实我也知道得不深, 这还是我以前在藏书阁无意看见的残卷中随意提的那么几笔。” 楚如瑶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你知道上古时, 元婴之上有化神, 化神之后,传说真正的大能甚至有机会合道吗?” 侯曼娥点头:“知道啊,最高等级的境界,真·天下无敌的水平了呗。”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楚如瑶摇头:“我看的那本旧典里却写,‘合道’比起‘化神’不只是提升一个境界,而是真正的破碎虚空,超脱‘人’,彻底化为另一种生命。” “……”侯曼娥觉得楚如瑶说的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侯曼娥:“能不能说点我这种学渣能理解的通俗人话?” 楚如瑶想了想,指向天空。 侯曼娥不明所以也仰头看去。 “合道合道。”楚如瑶用缓慢的语调,迟疑地、缓缓地说:“你说,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合大道而生’?” 侯曼娥头皮倏然一悚,一股说不清的震撼与惊悚笼罩在头顶,让她的呼吸不可自抑地急促一下。 “——这就是那卷旧典最开始的一句。” 楚如瑶缓缓说:“在那位不知名姓的笔者笔下,我们的沧澜界也许并不是唯一的世界,在沧澜之外,也许还存在别的世界、别的生命甚至别的大道法则,但此方天地的大道将我们限制在这个世界,我们只能在此生活,生于此、死于此,正如花只能在泥土中开落。而在上古时,只有突破化神境界的大尊者,真正‘合道’,化与大道而新生,从只能生长在泥土中‘花’变成了可以自由飘荡无处不在的“风”‘云’与‘气’,便能踏破此方世界,去那些域外之世界游历赏玩,从此纵横寰宇宙外,达到真正的无上自由自在之境界。” 侯曼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一瞬冻结。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们知道,她们知道 沧澜,有人,有过人、甚至现在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意识到域外世界的存在。 “曾经我一度认为这是那位笔者的幻想,毕竟若如笔者所说,只有真正‘合道’过的大尊者才能见过那些所谓的域外世界,但他又同时在书中说,每一位传说“合道”过的大尊者都彻底从世间泯灭了踪迹,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那些大尊者究竟是寿尽陨落了、还是真的合道超脱了?又是从哪里知道并记录那些域外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所以我一度只当这是一桩笔者醉后写下的笑谈。” 侯曼娥脑子空白,可耳朵却还能清晰听见楚如瑶若有所思的声音:“我也曾经问过师尊,但师尊只是笑而不语,并不与我说什么,但后来北冥海翻、凡人界出现种种异变,我奉命去各地救灾,意外游历了不少凡人界,我又忽然觉得,这种幻想,也未必没有一丝的道理。” 楚如瑶转过头,用寻求认同的认真目光看向侯曼娥:“你想想,那些凡人界不也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世界吗?我们相对于它们,不也可以说是域外世界吗?” “……而且这些年来,不知为什么,我们与凡人界的屏障变得愈发奇怪。” 楚如瑶皱眉说:“我记得北冥海初翻的时候,凡人界的屏障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稀薄近无,所以沧澜北冥海水包括大量灵气都倒灌进诸凡人界,那段时间,哪怕凡人都可以通过屏障在两界自由进出,甚至有许多凡人界的百姓来沧澜做生意,可渐渐这些年,凡人界与沧澜的屏障越来越厚,凡人甚至低级修士都已经不能再穿行,只有金丹以上的修士、甚至有的大界屏障非得元婴修士才能通过,可有几个金丹元婴修士不在沧澜各地找机缘,空闲到跑去凡人界?所以我偶尔会想,若是长此以往,我们与那些凡人界是不是就会断了联系?再或者,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当一代代凡人生老病死,是不是会有一天,新一代的凡人根本不知沧澜?他们不知其他的凡人界、也不知有我们这个修真界,只以为他们自己所在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而若再往深处想,若是某个凡人界也有那么一个凡人,修炼到高级境界,某天无意间穿过某个屏障,来到我们沧澜,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是突破了那一方的天道、畅游到了域外的世界……” 楚如瑶絮絮念念着自己想了很久的困惑,可却没有听见应和声,她奇怪地抬起头,就看见侯曼娥苍白的脸庞。 她浑身都在发抖,脸色前所未有的煞白,死死盯着她,那种眼神,让楚如瑶下意识露出惊容:“侯师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 幽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是你说得太复杂,她根本没听懂,脑子乱掉了。” 毛绒绒的脑袋冒出来,林然不知何时钻到两人中间。 楚如瑶迟疑:“我说的……很复杂吗?” 林然转过身,挡住楚如瑶的视线,面向侯曼娥。 “是哦。”林然声音带笑:“师姐,我们可不像你看过那么多古籍。” 侯曼娥眼珠神经质地转动,她看着林然,嘴唇哆嗦,吐出两个颤抖的字:“林……”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动作很轻,但力道毋庸置疑。 侯曼娥浑身一震,对上林然望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眸温和,里面没有笑意,却有着海一般的泰静与平和。 “虽然我知道你还没太听懂。”林然一本正经说:“但好歹努力装作听懂的样子吧,露出这么痴呆的表情,你看楚师姐,还比我们小呢,不也是正正常常的嘛。” “侯师姐。”她这样叫她,强调着:“你堂堂焰侯这个样子,传到外面,会被笑话死的。” 侯曼娥像是被那一声“侯师姐”从大梦中唤醒。 她是侯师姐,是焰侯,她是侯曼娥。 不管她穿来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不管她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不管……不管……不管什么是真是假的,她已经是侯曼娥了!她是北辰法宗的首徒侯曼娥! ——谁也别想夺走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天道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眼泪在眼眶里打晕,瞳孔闪烁的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茫然,她用力地咬紧牙,咬得牙关颤抖,死死盯着林然。 林然眼神没有一丝闪躲,不避不让,静静地回望着她,像一种沉静的安抚。 好半响,侯曼娥把眼泪生逼回去,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她从牙缝里挤出来:“——谁、是、痴、呆?” 林然:“……” 林然:“??” 都三观崩裂了,还不忘把关键词听得那么清楚? “谁说了吗?说了什么?是我吗?”林然松开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慢慢后退。 阴森森一字一句:“林—然——” 林然扭头毫不犹豫就跑。 “别跑!!” “……”楚如瑶眼看着侯曼娥突然狂追着林然跑走,像两只大型狗子在沙滩狂奔,在沙滩上留下两串狂乱的脚印……还有一只鞋。 “……” 她们不是在讨论合道嘛? 楚如瑶无言,半响摇摇头,走过去,拎起那只素鞋,也往前跑着追:“你们别追了,鞋都掉了!” 被发狂的鹅子追并不比被狗撵强到哪里去,林然几乎跑出光速。 她眼看着前面栈道出现一群人,她下意识努力刹车减速,但身体显然没有潜意识反应得快—— 离近了,她终于看清那些人的脸,大都是三山九门的弟子,各个都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可林然已经管不了社死这件小事了。 因为按着她这个行进轨道,正对面预计的撞击的目标居然是邬项英!这个修真界纯血直男癌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跑得这么豪放的雌性生物,整个人吓傻在那里,眼神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带动的。 那一刻,林然的身体是惯性的,但她的小脑瓜还在机智地运转 ——如果她撞到邬项英,她肯定会被他打飞的。 看!她还没有碰到他,他居然已经伸出手准备打她了!! 可恶,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残暴之人?! 林然盯着邬项英抬起来的手,使了吃奶的劲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扭了一点点角度,像个小炮仗撞进邬项英……旁边那人的怀里。 淡淡的清冽的气息瞬间弥漫在鼻息,带着一点点沉渊般的凉意,她撞进青年宽挺坚实的胸膛 ——击中了!是大师兄! 大师兄肯定不会揍她的!~\(≧▽≦)/~ 脑门狠狠撞在胸口,哪怕是看着清瘦的师兄,青年坚实的胸膛也远远不如小姐姐柔软的怀抱,林然一瞬间脑子嗡嗡的,下意识捂住头,然后就被拉开手,一只修长的手掌小心轻轻摸上她额头:“肿了吗?” 晏凌正与悬世慈舵的首徒说话,一偏头,就眼看着林然从路那头像个上了发条的小炮仗咣咣冲过来。 她看见他们,眼睛瞬间睁大,身体后仰像是努力想停住—— 她那个速度可停不下来。 他下意识转过身要迎她,邬项英却站在旁边不动。 好在她不傻、自己还知道扭一扭方向,到底还是撞到他怀里。 怕她撞得疼,他抱着她还特意后退几步泄力,胸口闷闷一沉,他倒是不怎么觉得疼,可听见“砰”一声,再看她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捂头,可见撞得不轻。 他顾不得旁人的目光,赶紧拍开她自己粗暴就要揉的爪子,手掌轻轻捂住那块,指尖小心地一点一点地碰:“肿了吗?疼吗?” 那一阵的嗡鸣过了,林然仰着脑袋仔细感受:“…应该没有肿,不怎么疼了。” 晏凌这才松开手,看见她额角红了一小片,没有肿,但她肤色白,好像被人糊了一巴掌,看着也怪可怜的。 晏凌蹙眉,正想说什么,就听一声中气十足的 “林然——” 林然吓一跳,从他怀里跳出来,反身就抱住冲过来的侯曼娥:“不打了不打了!有人在呢!” 这次她机智地把脑袋侧开,总算没有和侯曼娥脑袋撞个正着。 冲速加反作用力,侯曼娥被林然这一抱抱了个几欲吐血,但她狰狞的表情在看见周围无数张惊呆的脸、尤其还有许多生面孔的时候,瞬间僵硬,转瞬之间就化成一脸若无其事。 “瞧你,跟你说慢点跑,你还跑得那么急,万一摔了怎么办。” 侯曼娥把快嵌进自己胸里的林然撕下来,温柔拍了拍她肩头的沙子,和颜悦色,甚至还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闹笑话了吧,不知道的,大家还以为我要活剥了你呢哈哈哈。” “……”林然安静如鸡不敢吭声。 邬项英眼看着林然撞进晏凌怀里,后来又哒哒跑去抱侯曼娥,自己特地伸出来还准备拉住她的手僵在那里,瞬间一股羞愤至极的难堪冲上头顶。 他狠狠一拂袖,袖口里手指蜷着,冷笑道:“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侯曼娥抚摸着林然发顶,微笑缓缓看向邬项英,盯着他,周身开始溢出残暴的气息—— “都别闹了。” 晏凌淡淡说了一声,轻巧把林然从侯曼娥手底下拎到自己手边:“这是悬世慈舵首徒青蒿,来见过青师兄。” 林然看过去,就见几个生面孔站在旁边,为首的是个气质柔和舒展的青年,相貌并不如何俊美,但一身书卷气,身上带着浅浅清苦的药香,穿着慈舵统一的白底青纹袍服,微微笑看着她们,很是让人亲近。 林然赶紧拱手,乖巧问礼:“青师兄好。” 晏凌对青蒿说:“这是我师妹林然。” 青蒿笑着说:“便是江剑主家的小师妹吧,倒比你说得更活泼可爱。” 晏凌与青蒿以前就在历练中相识,这许多年算是难得的朋友,彼此的私事都知道一些,晏凌并不奇怪他这么说,摸了摸林然的头,淡淡说:“长大了,越来越管不住了。” 林然:“……”这里是不是有点骂她的成分? 青蒿笑了笑,又与侯曼娥、邬项英几位首徒见礼,大家寒暄几句,言笑晏晏默契把之前的社死小场面忽略过去。 然后楚如瑶终于风尘仆仆地追了上来。 楚如瑶抹了一下脸,抹掉脸颊因为两只狗子一路狂奔糊上的沙子,把鞋扔到地上,幽幽盯着林然:“穿鞋。” 空气突然很安静。 侯曼娥仰头望天,若无其事吹起了口哨。 林然:“……哦。” 林然强自镇定伸出小jiojio,雪白的脚趾踩进鞋面,吭哧吭哧钻进鞋里,鞋尾巴那块被踩在里面,她弯下腰又揪出来,然后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她。 “……” 脚趾蜷缩使劲抠地。 林然与大家对视半响,默默躲到侯曼娥背后。 但还没有躲好,晏凌又把她提拎回自己身边,神色自若:“走吧,别叫舵主与尊者等久了。” 青蒿看着几人各自神奇的神态,终于忍不住咳笑了,莞尔:“无妨,师尊今日正巧不在小舵,东海又涨潮了,师尊入东海寻药材去,约莫得有两日才回来,你们不必急,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就趁着好好歇一歇。”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青蒿带众人往前走。 小瀛洲与寻常珫州城池不同, 除了星罗棋布的雾湖雾河,东海海岸线还覆盖着漫长的沙滩,所以这里的栈道从雾水一直贯通至沙滩上, 没有明确的边界, 围绕城中心建造的栈道楼台得以不断往外扩张, 城池占地之广阔, 一望都望不到边际, 堪称珫州之最。 青蒿为大家介绍:“小瀛洲在早年百州年代独属一州,称瀛州, 因东海混沌初开自此始的名声, 海上多云雾仙山, 风景极为仙美, 一时盛名,但疆域不广, 当时又没有一方雄主镇守, 因而在诸州分邦裂据之战中落于下风,就被划分到珫州域内。” 邬项英望着那广阔繁华的无边之城, 淡淡说:“我早年来过小瀛洲,远不如而今富庶繁华。” 青蒿笑着点头:“的确如此,以前这里大多是沙滩荒地, 城中只有小镇似的市集,如今大家看见的城池, 都是这几十年发展起来的。” 有年纪小的弟子好奇问:“青师兄,为什么呀?” 青蒿有些迟疑地看了晏凌一眼, 见他和林然几个没什么反应, 才笑着回答:“因为原来这里有雾都君。” 不少小弟子迷茫地睁大眼睛:“雾都君?” 也有更多资历更深的师兄师姐知道当年东海的事, 露出恍然的神色。 “是, 雾都君。”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青蒿便细细解释起来:“如今的小瀛洲之所以被俗称小瀛洲,实际就是因为这位雾都君,他自东海而生,是东海这万垠不灭海雾化作的精怪,曾是修至半化神之境的当世至强者,传闻他化形之日曾见瀛洲之上一叶扁舟行过,便自名瀛舟,效仿上古古籍仙山所记载,在海中心填出连阙一十八座岛,命为蓬莱群岛,又在群岛中央生生起出一座山,命为雾都山,常住在雾都山中,自号雾都之君。” 他遥遥指向东海的方向:“你们看,能否隐约看见一片黑色的阴影。” 众人望去,能看见海上浓重得近于灰的云雾中,在极遥远的海天相交之处,隐约是有一点深色的起伏,像一颗破土的笋。 “那便是雾都山,雾都君曾隐居之处。” 青蒿道:“雾都君性情古怪、行踪莫测,是位极邪异的人物,这种邪异并不在于他杀多少人,实际上传闻他从不亲自动手杀人,但他对人间万事很感兴趣,不仅自己会化作各种身份入世体验人生百态,还极愿意听别人的故事,他喜欢做交易,如果有谁拿得出他感兴趣的东西、或者为他讲一桩能得到他认可的奇事,他便可以帮助来者满足一件心愿,一件任何的心愿——无论是寻一个秘藏、夺一件宝物还是杀什么人,无论来者目的是善恶正邪有何是非,全然百无禁忌,所以当时人人都知道小瀛洲是块宝地,路上随便走的一个人可能都身怀至宝,于是更多心怀不轨之人聚集而来,群聚割据、杀人夺宝,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地,寻常修士根本不敢前来,小瀛洲也就日益衰败荒芜。” 有人完全无法理解,喃喃说:“这么风景秀丽的地方变成那个样子,任人在自己家门口杀人放火,他就不难受吗?他图什么呀?” 图什么? 侯曼娥冷笑。 蛇精病还能图什么,纯粹变态呗,就纯粹看不得人好呗! 侯曼娥看一眼林然,目光定在她背后披散的白发。 只要想起那一日、那个雾都君,她心里就发恨。 “这如何能知呢。” 青蒿也有些感叹:“随着雾都君陨落,这大概会是永远的秘密了?” “雾都君陨落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人突然兴奋又好奇问:“听说江剑主曾至东海,真是江剑主杀了雾都君吗?” 青蒿好脾气地解释:“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们慈舵也是在雾都君陨落后才来的,雾都君一死,重化为无垠海雾,东海广博的海疆孕育出无数珍贵的药材,师尊因此把新一轮义诊的地点定在小瀛洲,既方便寻药治病,也便于弟子们磨砺医术。” 悬世慈舵是九门中最特殊的一门,门中皆为医修,以医入道,说是修士,却更像是通过修炼探索生命极限的医者,悬世慈舵祖令,宗门上下每隔百年必须出山面向九州公开义诊一次,所以慈舵会在各地开设小舵,每隔百年便选择合适的小舵暂驻,昭告九州诊天下奇疾怪病。 青蒿有些话没说,他们慈舵虽然是在雾都君死后才来的小瀛洲,但并不是对东海之事一无所知——江剑主怒覆东海那样大的气魄,真正了解此事的人哪一个能真不知道。 他还知道,江剑主掀了东海之后,还特意来了一趟慈舵,见他们师尊,问师尊要不要去东海悬世义诊。 因为雾都君陨落,造福了东海一大堆奇珍药材,这些药材可以说真正是吸收着雾都君的血肉精魄长成的,江剑主杀了雾都君硬是还不解气,还想叫他们师尊去东海,把那些药材都薅干净! 青蒿那时真是好奇,让江剑主气到这个程度,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 他还问过师尊,师尊正在窗边拨弄新收的决明子,只淡淡轻嗤一声:“被挖了心头肉,可不是恨得想把人抽筋拔骨,打得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那时还不明白是个什么样的心头肉,直到他后来偶遇晏凌,因缘际会,知道了些许当年云天秘境的真相。 青蒿望一眼那青衫少女,她站在晏凌身侧,与其他人一样遥遥望着东海,神色怡然,眼中带着一点好奇和赞叹,脸上带着阳光似的明亮的笑意,唯独看不见半点恨意与恐惧。 想到她来此的目的,青蒿有些不忍。 江剑主的弟子,堂堂剑阁嫡传弟子,竟然成了洛河神书的器灵。 别人也许懵懵不懂,但他是医修,他接诊过这样的病人——活生生的一个人被炼化成器灵,那是要受粉身碎骨的痛!是把灵识魂魄通通搅碎以重塑新生的剧痛!! 青蒿收回目光,无声叹了口气,对众人微微笑着:“小舵就在前面,大家与我来吧。” 众人跟着青蒿,没有从热闹的城中央穿行,而是沿着城池边缘一条直向的栈道往前,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面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广场。 广场后遥遥沉着一艘无比巨大的船。 众人定睛再望去,才发现那不是一艘船,而是一片连构成巨船造型的建筑。 这整体构造的方舵足足有普通方舟的数倍大小,舵头如龙首伫立入海,舵身精巧建成一片连绵恢弘的亭台,在浮动的云雾中,恍惚高悬于人间,行驶在云中仙境。 广场上挤满了许多人。 这些人有修士也有凡人,脸上神情多疲惫憔悴,与之前城里街头看见的那些单纯来游历寻机缘的修士们精神状态大相径庭,只有当他们抬起头,望见那广场深处伫立绵延的亭台的时候,眼中才倏然爆发出强烈的渴望。 “这些都是来看病的人。” 广场很是安静,进了广场的病人都自觉默默有序去排队,青蒿声音也放得更轻,给众人指了指广场中间,那里立着一座小高台上,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有图有字,都刻意画得很大,很远的距离都能看清楚。 林然大致扫了一下,竟然是一份【排队公告】,指导大家想问诊不同的病排哪条队,还有一些准则,比如不许插队不许喧哗打架……还有特意强调不许买卖位置的!后面画了三个感叹号!!!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倒地的骷髅头,嘴角故意涂得一条黑红黑红不明物…大概是暗示中毒吐血? 啊这…… 大概不是第一次看见大家诡异的表情,青蒿有点尴尬地说:“师尊非要加的,他说若是有人连大夫的羊毛都薅,实在不是东西。为了怕有人看不明白,一定要画个骷髅头,生动形象,一目了然。” …确实够生动形象的。 林然想想之后会是这么一位有个性的大夫给她治病……默默抱紧自己。 青蒿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带着大家匆匆从外围绕过广场,走到一座亭台前。 亭子周围已经站了许多玄天宗的弟子,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着周围兴奋讨论,林然远远看见,元景烁抱臂站在石阶下,身边是黄淮和那个见过一面病弱小姐姐,亭前正中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后坐了一个同样着慈舵白青袍的少女,相貌清秀,神色清冷,正在给桌前忐忑坐着的一个病人诊脉,旁边几个悬世慈舵的弟子正端平卷轴认真记录着什么。 “黛儿。” 青蒿微微扬起了声音:“剑阁、法宗、灵苑等一众的弟子我带来了。” 听见声音,亭前众人转头看来,元景烁偏了偏头,看见晏凌林然一众人,眯了眯眼,懒洋洋向着晏凌说:“来得慢了。” 晏凌神色也很平静,淡淡回他:“路上叙了会儿话,久等了。” 元景烁目光在他身侧的林然掠了一眼,不置可否。 青蒿喊了一声,亭前的少女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又诊了十几个呼吸,才收回手。 众人这才发现那少女不是单用手诊脉的,随着她的手收回去,无数根晶莹的银丝也一起从病人身上各处抽离,轻巧收回她袖口,她站起来,对病人淡淡说:“你的病我可以治,但得排队,如果你愿意等,我给你一个牌子,三月之后我才能空出来为你诊治。” 那人连连点头,感激说:“谢谢青道友!谢谢青道友!” 青黛没有回应,叫旁边弟子给他一个牌子,这才转过头来,目光淡淡瞥过晏凌林然一行人,对青蒿说:“人都来齐了?” 青蒿点头:“来齐了。” “那就好。”虽然态度冷淡,但青黛还是礼数周全对着众人拱了一下手,淡淡说:“悬世慈舵首徒青黛。” 这一代慈舵首徒便是一对双生子,青蒿青黛,以药材为名,师从悬世慈舵被誉为鬼手熙子的当代舵主,熙生白。 众人拱手回礼。 青黛目光扫过众人,扫过晏凌、林然、侯曼娥……在那腰挎金刀的挺拔青年身上停留片刻,又淡淡移开:“请诸位与我来。”言罢,她转身已经往亭台上走。 “…我妹妹这些日子看了太多病人,实在累了,她性子一直如此,并非轻待大家,请诸君见谅。” 青蒿有些苦笑向众人解释。 众人表示理解。 医修的脾气是和他们的辛苦一同闻名的,毕竟一天看几十个病人一年年地看能忍住不打人已经可以了,再要求人笑脸相迎实在是笑话,越是有本事的医修脾气越古怪,像青蒿这样的软和性子可以说是悬世慈舵里独一份的仙葩了。 晏凌摇头:“没事,走吧。” 众人跟着走上石阶,踏上曼长曲折的悬道,在亭台楼阁间慢慢走着,忽然有人惊呼:“天!那是东海吗?!” 众人看去,透过两座云楼之间的夹缝,能看见弥漫的云雾,那边正好边缘建着一片水榭,云雾如海水悠悠漫过那一片水榭下伫立的长柱,衬得水榭如海中一座灯塔。 “对。”青蒿笑道:“我们这座小舵,就建在滨海最近的沙滩上,那边是观海亭,是小舵的最前端,如昂起的舟头龙首正好扎进东海中,尤其日出日落的时候观赏雾潮,风景好极了,大家这几日有空都可以去瞧瞧。” 许多人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年轻小弟子们聚在一起兴奋地商讨什么时候去玩。 “到了。” 冷冷淡淡的一声,青黛指着面前几座连在一起的楼阁:“舵里收容的病人太多,厢房不多了,你们自己安排。” 这不是问题,弟子们的心都飞了,让他们住大通铺他们也高兴得很。 晏凌从青蒿手里接过门匙,直接分给弟子让他们自己分,一群小鸡仔们顿时叽叽喳喳快活讨论起来。 几个首徒都单独拿了一把,这当然是没人和他们抢的。 青黛忽然说:“要问诊的是哪几个病人?” 众人愣了一下。 “我。”林然举起爪子。 青黛看了看她:“你是什么病?” 林然指了指自己肚子,老老实实说:“洛河神书,成器灵了。” 众人:“……”好、好言简意赅啊。 青黛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答,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我看你们那个【排队准则】了。”林然超级自信:“第一步先简洁自述病情,不要废话,不要耽误时间。” 那个吐黑血的骷髅头还历历在目,她要乖巧懂事,绝对不能得罪大夫! “……” 梓素本来还有些黯然,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那理直气壮还莫名带一点骄傲的话,忍不住扑哧一声,反应过来,连忙拿帕子遮住唇角。 不过心里那股难过劲儿突然好像淡了一些。 梓素悄悄望一眼林然,见她神采奕奕地高高举着手,轻轻咬一下唇角,也怯怯举起手:“我…凡胎有损。” 青黛点点头,问大家:“还有吗?” “还有一人。”晏凌淡淡说:“她还没下船,过阵子再说。” 众人神色各异,知道他说的是蔚绣莹了。 自从天谕城那夜夜宴水底不知发生了什么,之后晏凌对蔚绣莹的不喜几乎摆在明面上,这次甚至没让她一起下船,众人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晏凌这种冷断的态度,哪怕是与蔚绣莹关系不错或暗暗爱慕她的,也心里惴惴,不敢轻易为她说话。 青黛看出其中有些龃龉,但她并无意打探,只淡淡点头,对林然和梓素说:“与我来吧,等师尊回来,可以第一时间为你们诊治。” 侯曼娥不想林然离得远,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说句不好听的,林然她要是炸了她们都来不及赶过去救人。 她清了清嗓子,委婉说:“青道友啊,是不是不用分出去啊,林然她胆子小,出去可能被吓到,万一激动一下让神书动荡那不吓人嘛。” 胆子小的林然不吭声。 玄天宗的黄淮也说:“青姑娘,我们素素也体弱,要不让她留下吧,我们都能照顾好的,你师尊那边一回来,招呼一声,我们立刻把人送过去也方便得很。” 这个时候晏凌与元景烁并不好开口,但他们没有阻止侯曼娥和黄淮说话,这已经是默认的意思。 青黛皱起眉,语气渐渐发冷:“病人隔离,这是慈舵一直以来的规矩,是为防恶疾传染或突然爆发殃及别人,若是每个人都讨价还价,那我们光是立规矩就焦头烂额了,还治什么病?!” 侯曼娥和黄淮一下瘪了。 “黛儿,也不用如此。”青蒿打圆场:“这位仲师妹我记得,仲刀主曾送来请师尊看过,不是那种需要隔离的病,留下便留下吧,但这位林师妹……” 青蒿面露为难:“神书威力不可测,慈舵的规矩,为医者不能放任任何危险的可能,实在是不能通融。” 人家已经说到这程度了,林然怎么好意思,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但我有一点小小的请求,能不能把我放到明镜尊者的厢房边上,要不然我害怕。” 明镜尊者在他们之前就下船去了,林然知道他是避免与这些弟子接触,免得身上暴|动压抑的灵涡伤害到孩子们。 青蒿迟疑:“这我得去问问尊者的意思。” 林然小鸡啄米点头:“好的好的,带我一起去吧,尊者都带我一路了,不会介意再奶我一阵的。” 青蒿:“……” 青蒿到底艰难地同意了。 林然兴高采烈和晏凌蛾子他们道别,哒哒跟着青蒿青黛走了。 侯曼娥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身影,露出怀疑人生的怪异表情,忍不住问晏凌:“她什么时候和明镜尊者感情那么好了?” 晏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有些冷。 “尊者。” 菩尘子听见慈舵首徒恭敬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气。 他的吐息灼热得像煮沸的茶,沸腾着发烫。 清寂空荡的屋中,已经全是馥郁的莲香。 他站起来,眼前诸多景物的色彩有一瞬如泼色的画,旋转着扭曲。 菩尘子闭了闭眼,再睁开,琥珀色的眼眸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缓步走到门边,素白的手握住门柄,轻轻拉开门—— 门外是一张喜笑颜开的小脸。 “尊者!”她开心得像个一百斤的傻子:“我又来投奔您啦!” 明镜尊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菩尘子愈发觉得昏沉。 空中弥漫着香气, 他呼吸到尽是他自己身上的气息,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鼻息一呼一吸间, 又飘着丝丝缕缕的异香。 那香气比莲气更浅, 好似说不出的清甜,只是余韵带着一点翘起的甜腥, 像蝎尾针翘起刺的那么一下,毒素攀着骨髓爬, 附骨之疽般无声无息地攀缠。 沧澜之后无化神, 旧典中星星点点的残卷不足以讲述化神的全程, 菩尘子不知自己这种状况是否正常。 妖主后事难料, 江无涯正登化神, 九州暗潮涌动, 诸宗惶惶自守, 这沧澜, 总是需要一根定心的针。 他需在东海, 守到东海无事,待江无涯出关那日, 方可踏破壁垒,一问化神。 “尊者。” 菩尘子听到轻柔的呼唤,他闭着眼,却仿佛透过薄薄的眼帘, 看见模糊的光影,纤细的人影穿过屏风, 掀起一点门帘侧头看来。 浅淡的香气随着她的袍角流动, 像蛇徐徐拂起的尾, 化作博山炉潺潺升起的白烟, 清冷又柔软,悄然渗出一滴细小隐秘而不可捉摸的汁液。 林然端着汤盅,哒哒小跑进门,边跑边喊:“尊者。” 没有人回答。 林然走过屏风,掀起一点素布门帘,往里探头探脑,看见明镜尊者闭眼盘坐在榻上:“尊者,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像一只欢快活泼的小鸟,不得到回应,会自己叽叽喳喳个不停。 菩尘子无声叹一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又怎么?” “我去找青师兄要了副汤药,说是管心神躁郁的,特别管用,而且药效温良、百无禁忌,什么人都能喝。” 林然兴高采烈端起手中的汤盅:“我已经熬完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明镜尊者当然不可能乱七八糟喝药。 他神色不动,重新又要闭眼:“不必了。” “喝吧喝吧。”林然说:“我亲手熬的,只说是给自己用的,不会有别人知道,能管一点用是一点。” 明镜尊者不吃她这一套:“不必。” 林然被拒绝了,慢慢把端着碗的手收回来。 “……可是。” 林然吸了吸鼻子:“尊者,你好香啊。” 明镜尊者:“……” “真的,特别香…”林然吞咽了一下喉咙,看着明镜尊者不知何时冷冷看过来的琥珀眼眸,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想说好久了…我真的好想咬您一口。” 明镜尊者:“……” 他浑身气息都剧烈波动起来。 “别别别——尊者您别激动!” 林然很怕他气得一巴掌把自己糊死,赶紧小碎步后退好几步,谨慎说:“我就是开个玩笑,我是能忍住的,主要是您这样,香得我…不是,我每天都睡不好,很远都能闻到,洛河神书最近都变得躁动了,我、我有点压不住了……” 菩尘子都不知道说什么。 那是洛河神书吗?那简直是她的护身符,是她到今天还能活蹦乱跳的佛祖金刚罩!! 打不得伤不得,听她吹了半年的笛子,现在已经馋得想来咬他一口 ——她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佛珠在从手腕颤颤垂落手肘,明镜尊者丰润浅淡的嘴唇迅速覆上一层血色,他指着门外,一字一句:“出去。” 林然觉得自己早晚会被打死。 但她缩缩脖子,却没有立刻跑出去,而是小声说:“我马上滚…那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不仅没有跑,反而直接走进来,跪坐在榻边的脚踏,仰头看着他。 她的神态柔软又安静,跪坐的姿势那样自然而然,仰头望来的目光,像稚子一样孺慕而干净。 菩尘子突然就没那么恼了。 长者看稚弱者、强大者看羸弱者,舐犊之情,呵护弱小,那不仅是本心萌发的怜爱、善意,那是法则赋予世间万物得以绵延开泰的本能。 他没有弟子,高坐佛堂,曾有万千佛者俯首问经,却不曾有哪个孩子,这样跪坐在榻边,明亮的眼眸柔软干净,形如承欢膝下。 他是一个清净的人,哪怕是师徒、父子这些世间看似最不可或缺的亲缘,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切皆为天意,北冥海祭天,偏偏是他出关,偏偏是她捅了妖主最后一刀、又身负洛河神书,让他本该与妖主的那一劫应在了她身上,只得护她在身边、护了这一路,原先干干净净的清淡,如今倒生出了凡心,平添亲近与不忍。 这约莫便是他的一劫吧。 菩尘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掌心白皙宽厚。 林然眼睛一亮,但有点怕自己领悟错了,小眼神犹犹豫豫看他。 明镜尊者又叹口气;“药。” 林然眼睛瞬间弯成小月牙,开心把碗递到他手里。 越是修士,越讲修心修性、不形喜怒于色,可她的高兴从来都写在脸上,要是一只小鸟,保定已经抖擞着蓬松的绒毛在枝头尖尖脆脆欢叫起来。 明镜尊者接过碗,抬起来,碗中晃着浅褐色的药汁,清苦的药香盖住了无处不在的莲香,明镜尊者微微仰头,药汁淌过嘴唇,入口后顺着喉头滚落。 林然仰头看着他,能看见他丰润的脖颈中喉结一上一下慢慢滚动,有着清冷泰和的宽柔。 不是每个人的祈求和撒娇都能让佛心软。 他是真的,对她很宽容了。 饮完最后一口药汁,明镜尊者慢慢放下手。 林然伸出手:“给我吧,我一会儿顺便带出去。” 明镜尊者摇了摇头,把碗放到一边的小几。 林然把手收回来,忽然头顶一软。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明镜尊者温和的目光。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像安抚一个孩子,轻声说:“别怕。” “江剑主会化神的。” 他的目光柔和:“我守在这里,等他化神,便可以来带你回家。” 林然没有说话,像是被突然提起深藏的心事。 好半响,她吸了吸鼻子,却莫名问:“尊者,你为什么要来小瀛洲?” 明镜尊者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回答她:“受诸宗之托,送你与诸宗弟子。” “您怎么骗我。” 林然却一下说:“都到地方了,您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佛经上写,佛陀口中无虚言。”她怨念很深的样子,叽叽絮絮道:“可您都没有做到,说着糊弄人的话,都不眨一下眼睛。” 明镜尊者:“……” 这样难缠的孩子,江无涯到底是怎样好好带大的? “说嘛说嘛,尊者,告诉我吧。”难缠的鸡仔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洛河神书就在肚子里,有什么事还不能让我死个明——” “住嘴。” 明镜尊者难得皱起眉,像是有些恼,轻斥她:“口无遮拦,总拿神书说事,那是要命的东西,你真当它永远是你的护身符吗?!” 林然一下瘪了,可并不挫败,软趴趴地小声哼唧:“告诉我吧,尊者,告诉我吧…” 明镜尊者:“……” 他只那么一次心软,怎么就仿佛被她找到了百战百胜的秘诀,次次用这个法子来磨他! 菩尘子不想理她,可她磨得厉害,他很知道她看着乖巧柔顺,实则是个多么胆大妄为的性子,北冥海上捅妖主那一刀还在眼前,他不知道若是从他这里得不来真相,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明镜尊者沉吟半响,终究说:“告诉你可以,但你不得外传。” 林然立刻直起身子,在嘴巴比划了一下拉链。 明镜尊者不知道拉链这个东西,但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警告:“以后少提神书。” 林然有点不开心自己的大杀器被限制使用,扁着嘴巴:“…哦。” 明镜尊者这才觉得气顺了顺。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沉吟着,才缓缓道:“混沌初开自东海始,如今天地开一线,你师尊化神,是为逆天之举,若事成,甚至形同沧澜再造,我恐东海生出波折,所以必定要在此驻守。” 送诸宗弟子、送洛河神书,这些都是次一步的,最重要的,是确定东海无事。 天地如鸡子,蛋壳若再碎,必也自东海碎。 北冥海动可以昭告四方,斩杀妖主的传奇与风流韵事都可以沦为九州街坊说书人的笑谈,但唯有这事,唯有这一件事,是绝不可广而告之的深密。 江无涯化神已经算隐秘,虽不曾明昭、却也叫诸宗心里有数,可此来东海真正的目的,甚至连各宗掌门都未必知道 ——否则他们未必敢舍得将这些首徒弟子托他送来。 “东海……”林然歪头问:“若是出事,会出什么事?” 明镜尊者望着她,眼神有些柔和的无奈。 “我算不出。” 明镜尊者轻声:“因果命律不是圣理,我于之天地浩大,也不过一粟渺小,守在这里,是为尽人事,如今沧澜风云波动,不该再经受任何波折了。” 不该。 林然慢慢品着这两个字,有一瞬,几乎苦笑。 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该,可真正发生什么,又哪里由人呢? 但她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明镜尊者守在这里,他一日不走,就不会眼看东海风波起、不会眼看天地再碎 那可……怎么行呢? “起潮了!” “快看!好大的潮啊!” 外面传来弟子兴奋的叫嚷。 林然垂眸,又很快抬起头,站起来笑道:“尊者,我出去啦。” 明镜尊者轻轻点头:“去吧。” 可能看她情绪不对,怕她被吓到了,他又多说了一句:“不必多想,多出去走走。” “嗯。” 林然慢慢退出门。 走出院子,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悄悄去找侯曼娥她们玩,而是慢慢走到外墙栏杆边,手肘交叠搭在栏杆,望向东海。 海天云雾一色,白得近灰的远海,隐约可见雾都山一尖幽黑的轮廓。 一重重海潮卷过来,云蒸雾绕,云雾几乎卷成白色的浪,壮阔又缥缈。 林然静静地望着。 天一出声:“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林然“嗯”一声。 “他对你不错。”天一客观评价。 林然:“嗯。” “你可真是个坏蛋。”天一轻轻哼笑:“他将来最后悔的一件,大概就是错把你当成个乖巧的好孩子。”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可不是。”她轻声说:“我是要做个大坏蛋的。” 她站在那里,忽而一阵潮涌,海风拂得衣袖翩然若仙飞起。 元景烁居高临下望着下层亭台栏杆边的青衫少女,慢慢喝一口酒。 “慈舵不准饮酒。” 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元景烁瞥一眼青黛不满的神色,懒洋洋说:“只有这一壶。” 青黛脸色不满,但元景烁毕竟不是病人,三山九门借宿在这里,情况特殊,青蒿才刚拉着她嘱咐,叫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那么严苛。 青黛于是强忍住没说话,但脸色很不好看。 元景烁看了看她的脸色,随手把酒壶扔进了海里。 在人家的地盘,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况且他还有话想问,更不好得罪人。 ——虽然早在很久之前他把刀架过她的脖子,已经得罪很彻底了。 “我翻过雾都山残留的宝库,也不着痕迹向师尊问过,都没有你想要的药方。” 青黛这一句话说完,元景烁的目光便沉下来。 “当年我与几个师弟妹遭人算计,险些沦为活死药人,你救我们,又用几个师弟妹的性命逼我立毒誓为你找药方。”青黛冷冷说:“你这人心狠手辣,算你技高一筹,我认了,这些年我也都如约为你找了,雾都山留下的东西我一件件翻过,但没有上古神药的药方,更没有什么神药残渣。” “我早说过,心魔是世上第一号的绝症,无人可救无药可解,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然尽力,你若不满,便直接杀了我就是。” 青黛咬牙:“但你要杀,只许动我一人,算我这条命还了给你,但你若真敢如毒誓所言害我兄长师尊,我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元景烁没有说话。 好半响,他倏然一拔刀,金光一闪,青黛下意识闭眼,却并未觉出痛意,反而冥冥中有什么束缚倏然碎了。 “我一生亲缘命薄,更不屑去害别人的亲人。”元景烁淡淡说:“逼你立誓,是怕你不尽心,既然你尽了心,便算还我一命,此誓作罢。” 青黛没想他之前那样强横冷漠,到头来却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下意识退后两步,警惕盯着他,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 元景烁神色不动,似对她的防备置若罔闻,已经偏过头,面向着海潮。 青黛犹豫几息,冷冷说:“我和几个师弟妹毕竟为你所救,没有药方回报,我便还几个问题给你,此地此时,一炷香的时间,但凡我所知,我知无不言,也绝不外传。”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 青黛以为他不会问了。 她转身就走,就听他突然说:“一个正直的强者,为何会生心魔?” 青黛顿住,半响,冷冷说:“如果按我见过听说过的病人,越是正直强大的强者,若是某天做了一桩亏心事,便越是会把自己逼疯,非死、不,哪怕是死,也未必可以解脱。”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紧紧咬着后牙,颌骨皮肤绷得死紧,神色像是一下沉入讳深冰冷的海。 海潮忽然泛起一道高浪,撞在观海亭下,溅起雾花。 “快看!”忽然有人惊叫,指向海中:“那海上有一条小船!” 青黛突然愣了一下,顾不得与元景烁的恩怨,转身跑向栏杆,往远处望去。 云雾逐波散开,露出一只小舟。 舟上隐约能瞧见立着一人,着白底青枝纹长衫,体态修长,木簪束发,肤色如玉,披散的长发漆黑如丝。 青黛眼睛一亮,疏离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师尊!” 船上各处倏然传来震耳的欢呼声:“是舵主!” “舵主回来了!” 不知从那方传来的号角,悠悠飘扬,仿佛一个讯号,弟子齐声嘹亮大喊 “舵主归——” “迎舵主归——” 第一百九十章 余辉向晚, 薄光透过窗棱打进屋里,晕晕辉辉地照亮。 熙生白在屋中摆弄药材。 他是一个体态颀长的人,五官疏淡, 相貌清秀,实在不足以称什么绝色, 但他肤色极白, 是暖玉那种细腻光泽的暖白, 头发又黑得过分,一根一根黑亮纤长熠熠,随意披散在身后,随着动作微微流淌,像一筹黑色的云缎。 他脸上没有一根皱纹,神色清冷, 淡淡做着自己的事情, 一时竟叫人说不清年龄, 说是青年刚好,说是中年也合适, 若侧着无意那么一望, 瞧着他光洁细腻的皮肤和剔透分明的眼睛,说是少年也没什么不可以。 青蒿青黛站在旁边,青蒿一一汇报着他不在舵中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正说到三山九门:“……剑阁、玄天宗、法宗、灵苑诸宗的弟子都已经到了,统一安排在木香院那边的厢房住,其中有两位病人,一位是玄天宗的仲师妹, 以前仲刀主带着来找您看过诊, 是生而凡胎肺腑不齐…” 熙生白打断他:“这个我知道, 说器灵那个。” “……就是第二个。”青蒿被噎了一下,也不敢提醒师尊说话委婉一点,只好小声说:“那是江剑主的弟子,姓林,林然。” 说到“江剑主”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一下。 熙生白淡淡说:“江无涯的弟子,也是把自己炼成器灵,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人说。” 青蒿青黛不敢吭声,面面相觑。 熙生白完全不在意两个弟子的无奈,给带回来的药草清理完根须,把手放进旁边的水盆里。 他的手也是极白皙细腻的,指若削葱根,却又有男子特有的筋骨分明,泡在澄清的药水里,指尖沾染药材染上的薄毒和污秽尽数融化在水里,几息之后,手拿出来,水珠顺着指尖滴答掉落,他随意拿起旁边丝布包住手擦了擦,远远看着,一时竟分不清是丝布还是他的手更白。 擦着手,熙生白说:“明镜在哪?” 青蒿赶紧说:“尊者在空青院那边,我把林师妹也安排在那边了。” 熙生白顿了一下,古怪问:“住他旁边,明镜答应了?” “是。”青蒿不好说当时林然贴着门哼哼唧唧不愿意走硬是磨得明镜尊者同意了,只点点头:“听说是剑阁龚长老特意所托,这一路林师妹都是被留在明镜尊者身边照看着。” 熙生白表情愈发古怪。 照看是照看,带在身边那么久,到了地方还允许她住旁边 ——他明镜什么时候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几下擦完手,随手把帕子扔桌上,熙生白说:“这些药材我已经处理过了,青蒿,你再收拾一遍,收拾完妥善保存起来,之后我要用。” “是。” “青黛。”熙生白说:“你与我走,去空青院。” 青蒿呆了一下:“师尊,您刚回来,这是就要去看病?” 熙生白瞥他一眼,冷笑:“不急,神书炸了,死不了千八百个。” 青蒿:“……” 一回来就这么大火气,又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惹到师尊不高兴了? 青蒿看着熙生白和青黛的背影,张了张嘴,也没敢问出需不需要自己也跟着帮忙 ——幸亏他没问,否则更会被熙生白骂个狗血喷头:“带你妹妹去给人家姑娘脱衣服看病,你去干嘛?!” 空青院在小舵最西侧,离海近,是最僻静的地方。 熙生白刚一走近院门,鼻尖就传来一股浓郁的莲花香气。 熙生白眉目微微一变。 他步子加快,走进院子,到石阶前对身后几个弟子说:“你们留下。” 几人拱手:“是。” 熙生白拾阶而上,一拂袖,门扉自开,纹青枝的袍角迈过门槛:“你是丹药要成精了还是妖魔要化形,这么重的香气,可千万别是要在我这里化神。” 明镜尊者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熙生白,露出浅浅的笑:“熙施主,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熙生白冷淡说:“我倒宁愿永远不见,我这是医堂,又不是澡堂子,谁来总没有好事。” 明镜尊者有些无奈地一笑。 熙生白往旁边一看:“你隔壁那小孩呢。” “出去玩了。”明镜尊者说:“她年纪小,坐不住,我打发她去城里逛一逛。” 熙生白看了看他:“你倒是挺喜欢那孩子。” 明镜尊者笑一笑,并不否认:“她虽有些胆大妄为,但心思澄澈,不是个坏孩子。” 熙生白望着他神色。 “她是江无涯的弟子。”熙生白说:“江无涯亲手养她长大,视若爱女,如宝如珠。” 明镜尊者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那毕竟是江剑主的弟子,我怎么会夺人弟子。” 最好如此。 熙生白对外面弟子说:“你带人去,把人叫回来。” 青黛点点头,转身疾步带着几个弟子出去找人。 等一众弟子走了,熙生白拂袖设下屏障,才走进内屋,在榻侧的太师椅坐下。 明镜尊者问:“你进了东海?” “嗯。”熙生白并不隐瞒:“自从北冥祭天后,东海日趋动荡,曾经数十年不曾有一次涨潮,但这半年几乎数月半月就涨一次,尤其最近,两次涨潮间甚至只间隔几天。” 明镜尊者垂眸。 潮涨潮落,是海的呼吸,活着的海,才会涨潮落潮。 自雾都君陨落,无垠海雾重归东海,东海就再没怎么涨潮过。 但现在,东海重新涨潮 ——是东海活了。 “我这次入东海,就是为了雾都山。”熙生白目光凝视着对面半开的窗,语气淡淡:“我上了雾都山,山上原本野生茂密的药材,已经全部枯死。” 东海奇珍药材汲取瀛舟陨落后逸散的灵气而蓬勃生长,如今那些药材都死了,那被榨出来的海雾与灵气都去哪儿了? 明镜尊者抬起头,清澈目光凝视熙生白。 “明镜。”熙生白冷笑一声:“你说,瀛舟彻底死了吗?” 明镜尊者轻声:“江剑主出手,不会留活口。” “但他是海雾,是东海残存那一丝混沌化作的精。”熙生白一站而起,宽袖拂若流云,冷笑:“世上哪里有彻底驱得散的海雾——尤其是这东海之雾!” 明镜尊者不语。 “我知道,按照常理,即使他有本事再复生,也得是数千年之后的事。”熙生白负手踱步,步伐有些快:“——但北冥海动,妖主裂开的那一线天,世道日渐变了。” 明镜尊者道:“即使天地一线开,沧澜灵气复苏,瀛舟若想真正复生,非数百年之功不可成。” “而那时。”明镜尊者缓缓道:“沧澜总该有化神了。” 便是江无涯死了,他死了,下一代中,也总该有化神了。 熙生白定定看着明镜尊者秀美平和的眉目,缓缓吐出一口气。 “希望如此。” “毕竟你也知道。”熙生白淡淡说:“瀛舟,他是个真正的疯子。” 明镜尊者缓缓垂眸,像是重新化作了一尊玉佛。 直到轻快的脚步声踏进院子里。 一众沉稳、不急不缓的步声里,只有那么一个时快时慢,像是枝头的鸟儿用脚尖点地,小步哒哒,让人还未见面,只听着,就觉得是个极欢快的人。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师尊。”青黛规规矩矩的声音:“剑阁林师妹带到。” 熙生白看了明镜尊者一眼,重新坐回太师椅中。 “进。” 林然在和侯曼娥城里逛街的时候被青黛叫住的。 这位青师姐很严肃,像个更严肃版的楚如瑶,林然最憷这样的,尤其还是个大夫,好家伙,双倍压迫。 她都敢算计明镜尊者,却在青黛严肃的目光中安静如鸡,说让走就唯唯诺诺连声说好跟着走了,气得侯曼娥一路都悄悄拧她软肉。 一路跟回院门外,侯曼娥还不放心:“我跟你一起进去。” 青黛说:“我师尊只叫了林师妹一人。” 林然:“好的好的没问题咱们这就进去!” 侯曼娥:“……” 侯曼娥又狠狠拧她好几下,但还是悄咪嘱咐她:“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呼救,我在外面听着。” 林然面上点点头,心里却想可算了吧,她可不想叫鹅子变成黑血骷髅头。 她老老实实跟着青黛回去,走进院门,青黛问好。 里面传出一道清冷的男声,不是明镜尊者的清淡柔和,而是药草那种带着一点苦与刺的冷 “进。” 青黛上前几步,掀开帘子。 林然吞了吞喉咙,努力把骷髅头拍开脑海,提着袍角迈上台阶进去。 明镜尊者的房间她已经进不止一次两次了,毕竟加料的茶药糖她总要变着花样送进去。 走进屋里,明镜尊者难得没有打坐,而是站在榻边,侧对面太师椅上还坐着一个身着慈舵类似青白服饰的青年,相貌清秀,眉目却极疏淡,不是恃才傲物清高倨傲的那种,而是那种“老子就爱自己玩自己的你们识相点莫挨老子”的宅系冷淡。 这气质,没问题了,黑血骷髅头无疑了。 林然折下腰,老老实实拱手行礼:“剑阁弟子林然,见过明镜尊者,见过熙舵主。” 熙生白一手支颐,垂眸盯着她一会儿。 林然注意到他另只手指尖轻轻敲着椅把手,像是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那手……保养得可真好啊。 林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真漂亮啊,连最臭美的鹅子都比不过,在她印象中,也就奚辛能有的一拼 ——能不能之后悄悄慈舵用什么药方保养的,先给鹅子留一份,要是能再送份回剑阁就好了,阿辛肯定喜欢。 “洛河神书,器灵?” 保养特别好的熙舵主问她,语气冷淡至极。 林然回过神,乖巧点点头。 熙生白有些烦躁地掐了掐额角,不知道现在小孩各个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去屋里,把衣服脱了。” 熙生白冷冷说,边扬声:“青黛,你进去看着她,看她身上哪有什么变化,画下图拿出来。” 林然:“……” 林然:“???” 第一百九十一章 熙生白坐在太师椅上, 正在喝茶。 素帘之后,屏风挡住内室,隐约传出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 菩尘子忽然抚住额头, 俯身折下,一手撑住旁边软榻的边沿,轻微地低喘。 茶杯顿在唇边,熙生白看向他, 皱起眉:“你怎么成了这样?” 明镜尊者轻轻摇头:“无碍, 化神前兆罢了。” “北冥裂天距今不到一年,江无涯正在化神,天地灵气该第一向他涌去,你身上的灵气怎么也不该沉重到这个程度。” 熙生白上下打量他片刻, 眼中疑色更深:“这不合理,怎会如此?” “天地剧变,哪还有常理。”明镜尊者缓过那一阵来,晕眩充血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他慢慢在榻沿坐下, 神态倒平和。 有细细的血线顺着他丰润的耳垂流下来,他咳了几声,唇角也有血丝。 熙生白从袖子摸了块细布扔给他, 明镜尊者道了谢, 接过来,慢慢擦拭唇边的血迹。 “你该去化神。”熙生白说:“我没有与你说笑,你应该现在就走,回禅刹,圈后山万里禁地,即时化神。” 明镜尊者平和地回答:“江剑主出山, 我自去化神。” 熙生白冷笑:“若是等不到江无涯,难道你便死——”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熙生白顿了顿,对明镜尊者说:“无论如何,你绝对不能在小瀛洲化神,绝对不能!” 东海状态已经很不稳定,绝不能有人在此化神,那甚至已经不是唤醒瀛舟复生的事,那是…… 东海始混沌。 北冥海一个曾被沧澜大祖封印的“元核”升天,就生生叫天地裂开一线,而若是因为化神破境的力量,催动这东海万垠海雾重化混沌…… 熙生白捏紧了椅扶手。 明镜尊者点点头。 熙生白还想说什么,忽然屏风后传来青黛迟疑的声音:“…师尊。” 熙生白注意被拉过去 这边还有个更棘手的小疯子。 “怎么?”熙生白不耐烦:“有话直言!” “师尊…”青黛斟酌着语句:“林师妹身上没有裂痕与伤口,摸着内脏肺腑也都正常,只是全身覆盖了一层……符咒?” 熙生白愣了一下:“符咒?” “似乎是,弟子才疏学浅,认不出。” 熙生白皱着眉,看向明镜尊者,明镜尊者也像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怔了一下,蹙起眉头。 也是,毕竟是个小姑娘,礼数有别,就算天天在他明镜眼皮子底下蹦跶,他也不可能动辄剥人家衣服看。 熙生白转过头去,说:“拓下来,拓完先拿出来。” “是。” 里面有低微的交谈声,然后又是布料的悉索,不知道是不是熙生白的错觉,他好像还听见了一声特别小的不高兴的哼哼唧唧声。 明镜尊者深深叹一口气,也说不出是忧心还是无奈。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门帘被掀开,青黛走出来,恭敬递上两张纸。 熙生白拿过来,看了两眼:“人在哪里?” 青黛往后指了指,屏风顶上悄悄探出个小脑袋,悄咪窥视。 熙生白瞥了一眼,冷淡对青黛说:“把她带出来。” 那脑袋“嗖”就收回去。 青黛一拱手,扭头就去抓人了。 熙生白这才低下头继续观察纸上的画,看着看着,眉头拧起来。 明镜尊者问:“如何?” “这图纹,我从未见过。”熙生白却直接说,边说边把图纸递给他:“我认不出,你来辨认试试。” 菩尘子没想熙生白都不认得,接过来纸,入眼就是一张呈人体分布的图纹。 那图纹自双臂手肘处起,往上延伸至自锁骨,从胸腹腰贯穿至双腿,直至脚踝。 那图纹菩尘子也认不出,整幅图如无数半个指腹大的节点勾连相通,因为节点太小、时间匆忙,青黛只能粗略拓出大概,但也能看出每个节点内部有着极为繁复的结构,甚至每个节点都堪称一个小阵法。 “我都说不好这是什么东西。”熙生白说:“又像符咒,又像阵法;被炼化成器灵后还能活着来求医的修士少之又少,我也只见过那么几个,他们身上呈现的特征便是器官或有缺损、或有畸变,也有全身崩裂涌血不止的,但像她这样一身图纹,我前所未见,或许是洛河神书本就特殊。” 明镜尊者拿着那张图纸,又递还给他,不语。 传来脚步声,青黛走出来,身后跟着已经重新穿戴整齐的林然。 少女青衫素整,神态自若,也不像之前院子里蹦蹦哒哒了,一步一步走得稳极了,乍一见的还得当多么沉稳恭敬的好孩子。 直到她重新在自己面前站定,熙生白捏着纸给她看,单刀直入:“你身上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有的?” 林然老实说:“禀前辈,就是北冥海动之后,我昏迷了一阵,昏迷的时候身体觉得很烫,等醒来,就发现身上有了。” 熙生白:“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然摇头。 熙生白只是随口一问,连他和明镜都认不出的东西,想也知道林然一个年轻弟子不可能知道。 熙生白问:“你既然早发现这符纹,为什么一直不说?” 林然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说了也没什么用,还叫大家担心。” 熙生白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她,渐渐的,脸上清冷的神色和缓一些。 “你不必过分悲观。” 熙生白口吻温和了些,沉吟着:“器灵也并非是死境,从人身化为器灵,是肉|身换了一种形态,但若是神智能一直清醒,那你便还是你。” 林然眼睛亮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是这样吗?” “是。” 熙生白:“你过来。” 林然哒哒走到他面前。 熙生白把纸放到一边,抬起手,五指微微张开,虚抵在她丹田。 林然感觉一股发烫的气流涌进丹田,那一只修长的手径自伸进腹内拨动洛河神书,但不同于之前明镜尊者只是轻轻靠近神书、她就被躁动的灵涡搅得剧痛,那只手看似很随意地拨弄神书,她也只觉出很轻微的刺痛。 好半响,熙生白把神书仔细观察清楚,便往神书轻轻一拍,才把手收回来。 林然感觉身上一直以来昼夜不息的疼痛倏然消失了。 她内视丹田,洛河神书像是被一层雪白薄膜包住,以前横冲直撞进去的庞大灵气在穿过薄膜时被分解成无数小股小股的气波,随着神书每一周自转,徐徐融入神书中。 熙生白收回手,林然看见他白皙的手背绷出一根根青筋,交错蜿蜒的血管像蛇一样在手背攀缠。 无数细小的白涡在他指尖轻灵地跳跃,他收回手,随手一挥,白涡散去,手背青筋如潮水褪去,重新变回白皙柔软的样子。 这不是任何功法,也不是任何技艺。 这是“药生尘” 悬世慈舵第一代舵主陨落前,亲手刨开自己丹田,将毕生学识、灵识化为一颗内丹,传给了正伏在榻前哭泣的弟子,教导他定要精修医术,若有一日,可救尽这沧澜所有奇疾怪病。 弟子继任舵主,陨落之前,又效仿师长,刨开内丹传于弟子,从此这颗内丹代代相传,每一任舵主自幼学医,苦学数百载,阅尽医书奇疾,继任舵主之日起,自己便成了这世上最灵的药。 传闻第一代舵主是沧澜大祖的挚友,生于民间偏乡一家小医馆,以凡胎入道,一生沉迷医术,一颗圣心破婴,却终究没有能成功突破化神,陨落之前,卧在床榻拉着弟子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药生尘”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熙生白把手搭在椅扶手,指尖轻轻叩了叩,一抬手,不远处小几的笔墨飘起来,飞到他手边。 熙生白握住笔,笔尖在墨砚中点了点,略作沉吟,行云流水在纸上写出小字。 林然好奇地探头看 啊……这字,看着就特别大夫。 熙生白抬眸看她一眼,不知道这小孩怎么心大成这样,虽说他安抚了两句,但成了器灵,还真跟没事人似的? 但林然之前那可怜兮兮的苦肉计终究还是有那么些用处,熙生白手腕一转,到底把龙飞凤舞的简称草书写成端正些的小楷,写了满满一张,拿给她看看:“认得药材吗?” 林然伸出手想接过来,边老实摇摇头。 于是那她手指刚沾到边的药方就被果断抽走,换了个方向递给青黛,冷酷一句:“那就不用看了,你看不懂。” 林然:“……” 好粑。 其实她确实不认得药材,但她刚才无意瞥见一味有点眼熟的药,好像叫苦胆…… 青黛接过药方,迅速扫了一眼,点头:“一日六顿,我记得了,我会按着方子每日监督林师妹喝。” “…”林然被吓得不小心打了个小嗝。 “这图纹先放下,我再回去查书。” “化为器灵已成定局,是不可逆,这些药是控制她体内灵气稳定运转的,也有增强体质精魄之效,免得她还没彻底成器灵,就已经被神书榨|干了。 ” 江无涯不在这里,熙生白就把明镜尊者当监护人,直接对明镜说:“神书还算稳定,她的性命无忧,但想身体转好却非一日之功,就留在这里,我慢慢给她调养。” 明镜尊者听完全程,也算舒一口气,点点头:“如此已经很好。” 明镜尊者对林然说:“来谢过熙舵主。” 林然赶紧拱手:“多谢舵主!” 熙生白嗯一声,站起来:“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不留了,有事叫青黛来叫我。”说罢便往外走。 “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林然:“这药需要宿体处于灵气干净的环境,否则功亏一篑,外面人多杂乱,三个月之内你不必出去,就老实待在舵里。” —— 陆知州看着兽车外黑压压的天色,把灯举出帘外,照亮前方径直的栈道。 白珠珠连内帘后面探出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脸上还留着几道枕出来的红印:“还没到吗?” “很快了。”裴周温声说:“你可以再睡会儿。” “不睡了,都睡不知道多久了。” 白珠珠本来就头晕,睡一觉头更晕了,但她不想说出来叫两人担心,再惊动了前面的爹爹,作势不耐地摆摆手,掀起帘子,也向外望去。 从她这个角度,能望见东海,海面雾色泛起隐隐的荧光,缥缈美丽极了。 她忍不住惊叹:“好美……咦?” 她指向海中远远浮着几条叶片似的小船,惊讶说:“都晚上了,还有船吗?” 陆知州随意望一眼:“是捞海珠的吧。” 东海也是有海珠的,而且因为环境特殊,孕育出的海珠表面覆雾纹,很是独特,价格最是不菲,所以哪怕知道在东海捞珠有多危险,还是不断有修士冒着危险在海上捞珠。 海蚌在夜里才出来呼吸,所以捞珠人都在夜里出海。 栈道尽头的海上,船头高挂的烛灯摇曳,洒下一小片昏暗的光亮,小船在海雾中晃晃悠悠。 “日他娘的!” 有人被晃得身形不稳,差点跌出船去,吓得他满头冷汗,大声怒骂:“怎么这么晃!老子差点栽出去!” “鬼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东海跟中了邪似的,几天涨潮好几次,浪大得吓人。”其他人也跟着抱怨,但很快被旁边人不耐烦催促:“别墨迹了,还不快干活!没看见慈舵贴出来的告示,再过几日就不让出海了!到时候连海珠都没得捞,咱们全喝喝西北风!” 于是大家又转移了注意,齐齐骂起慈舵来: “九门了不起啊,这东海又不是他家的,说封海就封海。” “还说什么涨潮危险——放他娘的屁!东海就没个不危险的时候,涨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不管,怎么现在就非得封海?合着全是他们说了算呗?!” “就是!他们名门大宗吃喝不愁,哪管我们散修的死活?!” “老子不管,反正老子不能吃西北风,就算他慈舵禁海,咱大晚上悄悄出海,谁能知道……就算被抓着,我看他慈舵敢把咱怎么样,有本事弄死老子啊!” “就是这个理!看他们能怎么办,有本事把咱们全抹脖子,我才算他本事!” “……” 船尾瘦弱的老幺手足无措看着大家吵吵嚷嚷骂起来,忽然望见旁边垂进水里的钓钩重重一沉。 “钓上蚌了!”老幺连忙喊了一声,但正骂得唾沫横飞的众人完全忽略过去,他没办法,只好先扑过去,用力缠着线往上收钩,钩子露出雾面,露出来一个大蚌,他眼睛一亮,赶紧去掰蚌壳,手指却在蚌口一划,瞬时割出一道血口。 “嘶。” 老幺疼得嘶了一声,但并不太在意,随意甩了甩手,又去兴奋掰蚌。 他的手指按在蚌壳上,血渗出来,周围雾气荧光忽然变得更亮。 雾气像是受到了吸引,无声无息飘向船,漫过蚌身,沿着血的痕迹,顺着细小的伤口挤进去。 掰开蚌肉,流华的光彩照亮脸孔,蚌肉里赫然散落着几颗圆润硕|大的海珠。 老幺眼神骤亮,下意识兴奋想回头叫人来看,就忽然剧烈一震,全身僵在那里。 “……” 几个人骂完一通慈舵,只觉神清气爽,才觉出异样的安静,举着烛灯往周围一照,就照见老幺的背影。 他背对着众人跪坐在船尾阴影处,背脊佝偻僵硬。 “老幺?老幺你刚才说啥?” 众人的目光中,好半响,青年慢慢直起腰,转过头来,半明半暗的昏暗光影中,有些苍白的脸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他面目平凡,可这么一笑,莫名竟有些清俊的风韵。 “没什么。”他笑着说:“我捞到了一只好蚌,里面的海珠,很漂亮。”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舵, 药院。 白珠珠惴惴打量四周的环境。 悬世慈舵这座小舵建在东海之畔,云蒸雾绕,亭台千顷,形如天宫巨舟, 当年一经建起便举世瞩目, 世上的医者无不向往, 患病的修士穷尽家当恨不能飞着过来,便是什么病都没有的人, 也迫不及待想来见识见识, 若是能有幸得到慈舵内门长老或弟子的一封手书, 将来执手书来求医,无异于是多了条命! 白珠珠听父母说过幼时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去慈舵求医, 但那时候自己太小了, 一点印象没有, 她对慈舵一切的记忆都来自这次来东海小舵。 小舵风景很美, 路过的慈舵弟子个个步履匆匆, 神色冷淡,但若是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也都耐心得答, 一一给讲清楚, 并不倨傲无礼,白珠珠对这里的印象还不错……但再好,她也不想来看病啊! 白珠珠抓住父亲的衣摆:“爹…” 白父回过头, 看见向来骄纵的女儿这样惶惶不安的神情, 心里难受极了,摸摸她的头:“珠珠不怕,一会儿我们就进去见舵主, 舵主那样的神人,定能叫你痊愈安康。” 白珠珠看着父亲脸上的忧色,她知道熙舵主有多难请,不知道父亲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能求见这一面,她压下心中的惶恐,咬着唇:“…嗯,我到里面一定乖,舵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白父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更咽;“好孩子。” 门被从里打开,走出一个挺拔的青年,对他们客气说:“师尊忙完了,白族长,白姑娘,里面请。” “多谢青小道友通传。”白父连忙微微拱手,牵着白珠珠的手:“珠珠,走了。” 白珠珠回头看一眼担忧等在外面的裴周和陆知州,跟着白父乖乖走进去。 药院很大,一进院子就种了各式各样的药材,慈舵弟子都以药材为名,居住院落的称呼也跟自己名字,只有舵主可以随心所欲——所以熙舵主建小舵之后,就随心所欲把自己的住所叫成‘药院’ ……非常直白了。 穿过那比花园还茂密的药材田,进了屋,白珠珠看见一个白衣青纹的男人正站在窗边用药杵磨药。 他身形颀长,眉眼疏冷,就像悬世慈舵向来给人的感觉,有一种遗世独行的冷淡气质,叫人不敢靠近,好像连多说一句话都是扰了人的清净。 “舵主!”白父拱手:“这是小女珠珠。” 白珠珠怯怯看了看那像云中仙人一样的舵主,小声问礼:“见过舵主。” “小女命弱,幼时病重,幸得舵主怜爱,方能至如今。”白父言辞恳切:“今日我白磊愿献上毕生收集的所有珍奇药材,只求舵主慈怀,再为小女诊一次病!” 说着,白父拉住白珠珠就要跪下—— 但他们膝盖还未沾地,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扶起。 熙生白放下药杵,看向他们。 “白磊。”他淡淡说:“上一次,我便说过,她这病,没什么可治的。” 白父嘴唇哆嗦。 白珠珠茫然看着父亲,又抬起头,茫然看了看熙生白。 熙生白瞥她一眼,一挥袖,白珠珠眼睛闭上,整个人软软往旁边倒。 “珠珠!” 白父连忙扶住女儿。 “她还小,不叫她听了。” 熙生白走过来,宽袖弧如流水,他走到白父身边,淡淡说:“她生而灵识纯粹,形如冰晶玉粹,她襁褓时,我已经封过一次她的灵识,方才叫她活着长大,但那灵识本就是她的一部分,随着她的生长而生长,我能封一时,却封不了一世,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养着,叫她此生无忧无虑,能喜乐一时是一时,一世便是一世。” 白父嘴唇颤抖,忽而狠狠一咬牙:“我、我听闻,万仞剑阁有一位次徒,是姓楚,幼时出身凡人界,正是因为天生灵识太强,才在幼时觉醒冰灵根时震动剑阁,被收为剑阁掌门座下弟子,直到如今也安然无恙……” “是有这么一件。”白父眼睛骤亮,熙生白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但那孩子并非单纯灵识钟萃,她还有剑心,有一身绝伦的剑道天赋与悟性,不足百岁,修为已臻至元婴中期,正因如此才能不断压制过强的灵识,那是千年万年没有一个的资质,灵识与肉|身恰恰正好相辅相生,可你的女儿能这样吗?” 白父浑身一震,但仍不死心,咬着牙说:“舵主,那可否干脆割我女儿一截灵识,叫她灵识也可与肉|身相配?我宁愿她修为衰退,哪怕是做个凡人!我白氏用最好的药养着她,也可叫她快快乐乐享受个百年的太平,不至于叫她命不保夕,哪一日但凡受了什么刺激就——” 熙生白看着白父闪烁着希冀光芒的眼睛,沉默半响,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而是轻声叹了一下。 “有时候糊涂一点,并不是坏事。”熙生白说:“但如果我不说清楚,你永远不会死心。” 白父茫然看着他。 白磊眼看着熙生白折下身,泛起白光的手,虚抚在白珠珠额头,然后,有如穿透一层水波似的屏障,慢慢地伸进去—— 白父瞪大眼睛,正想说什么,熙生白道:“看这。” 白父下意识看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熙生白修长的手心,在白珠珠的脑海深处,静静悬浮着一块结晶似的碎片。 那碎片剔透如瓷,晶莹如玉,却远比任何单薄的瓷玉都更玄妙美丽。 “这、这是——”白父嗓子里挤出怪异的声音:“这是什么?” “我说不清。”熙生白:“我猜测,或许是久远以前某位至强者欲突破化神时,灵识破碎离体的那一瞬,化作的某种结晶。” 白父如被蒙头重重打了一拳。 “我说不清它是什么,因为很难将它划分为具体的一样东西,它是灵识?是雷劫在人间的结晶?是那位至强者分割出一生修为精魄感知化作的一种转世?更甚至可能是他在破境时恰好抓住一缕天机。” 熙生白说:“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东西,而你的女儿,生来便是它的宿体。” 白父颓然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他浑身颤抖,双手捂脸痛哭:“我的珠珠,我的孩儿……” 熙生白静静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泄,向来冷淡的神态,有一种安静的沉默。 他是大夫,见过世上最多的生离死别,人事无常。 世人总说慈舵弟子冷淡,可如果不冷淡,谁又总是来当那个恶人,在哭泣和咒骂中宣布所有噩耗。 “我为她再加一重封印,这是最后一次,否则再强的封印,会直接毁了她的神志。” 熙生白说:“她灵识钟萃,如今又已经长至成年,没有人知道她识海潜藏着何等可怖的力量,但无疑那是世上所有妖邪之物都垂涎的至宝,无论于公还是为她自己,那种力量都不能放出来,所以她绝不可受刺激,你这次带她回去,不要再叫她离开身边,全她所有心意,剩下的日子叫她欢喜过完,待她……那力量自然重融归于天地。” 白父颓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 白珠珠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她迷迷糊糊醒来,父亲正站在面前,笑着说:“珠珠,快谢谢舵主,舵主刚为你治了病。” 白珠珠呆呆看着父亲:“我、我好了?” 白父神色微不可察一僵,才笑着说:“好了大半了,你看现在是不是不觉得头晕了?” 白珠珠这才发现自己头居然不晕了,惊喜地捂住脑袋,恭恭敬敬向不远处的熙生白行礼:“谢谢舵主。” 熙生白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白父心里难受极了,可也再没有别的办法,是时候该走了,他拉着白珠珠向熙生白拱手,便转身要离开,退到门口时,白珠珠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鼓足勇气说:“舵主,您知道,剑阁有一个弟子,叫林然……” 熙生白看向她,白珠珠下意识想低下头去,但强撑着说完:“我、我与她相识很久了,听说她就在这里,我能去见见她吗?” 熙生白看了看她,半响终是松口:“她在服药,不能出屋,你想去找她,就去空青院。” 白珠珠眼睛一亮:“谢谢舵主!” “珠珠…” 白父还要叫住她,白珠珠已经先一步跑出屋,青蒿已经等在门外:“白姑娘,请与我来。” 陆知州裴周等在院子外面,看着白珠珠全须全尾出来,还没松一口气,就眼见她直接跟着青蒿走,陆知州连忙问:“嗳珠珠,你去哪儿?” 白珠珠扬手:“我去找林然!” 青蒿没有邀请他们也同行的意思,陆知州不好跟上,只得远远说:“去吧去吧,别太久,替我们也打声招呼,请她将来有空来珫州主城玩。” “慈舵不好久留,我们先出去。”陆知州扬声:“你看完她就出来,就咱们进来的那条路上,我们在街上等着你。” 白珠珠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珠珠跟着青蒿走了两盏茶的功夫,走到一座幽静的小院外。 小院外站了几个人,为首是个抱臂的红衣女人,面孔像一朵火做的花艳丽绝伦,她腰间斜挎着一把赤剑,剑上纹着火焰莲花。 白珠珠记得她,在北冥海城的时候,她远远见过这个女人,那时林然刚刚吸收洛河神书,被所有人紧紧盯着,一切行动受限,她甚至都不能靠近说一句话,可这个女人就可以一直和林然形影不离。 他们说她就是法宗的首徒,是名震一方的赤莲焰侯,和林然在年少在宗里就认识。 她们还戴着一对手环,是一个双生的法宝,叫“一线牵”,千里相逢一线牵,她记得,在游历凡人界的时候,林然一直戴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才不戴了。 “我说了!这里不产草莓!没有草莓糖葫芦!”白珠珠看着这位外面声名赫赫的焰侯一脚蹬在院前石墩上,中气十足咆哮:“只有山楂的,山楂的你懂吗?” 院里传出弱弱的声音:“山楂太酸了,我想吃甜的。” 侯曼娥额角蹦出一根青筋,强忍着说:“有山楂夹枣泥的,还有山药豆的,都是甜的。” “这样啊,那我要……”里面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算啦,我不要了。” 侯曼娥:“……” 侯曼娥抄起旁边的石墩子就要往里砸:“老娘在这跟你墨迹半个小时你他妈遛我——??” “!!师姐冷静!” “冷静师姐——” 白珠珠看着她们吵吵闹闹的样子,突然很羡慕。 她从来没有这么多朋友。 她喜欢裴周,可裴周不喜欢她;陆知州也是哥哥,所以万事都特意让着她、不和她吵闹;白氏族人嫌她是个花钱的病秧子,爹爹和娘亲是唯二疼她的亲人,他们害怕她出事,提心吊胆,泪以洗面,呵护她像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从小到大,不熟悉的人觉得她骄纵、任性、难相处,敬而远之;熟悉的人觉得她可怜,好像她时刻会死,眼神怜悯,小心翼翼。 她没有什么朋友。 林然是她唯一的朋友,可林然还有其他很多朋友,也早早有了最好的朋友——自她们在凡人界认识的每一天,她总像在筹谋着要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重要到让她已经穷尽心血、殚精竭力,哪怕笑着与自己说话,温柔摸自己的头,目光也永远望着天空、望着辽远的未知的方向,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考虑交朋友这么一件小事。 陆哥哥总说她傻,其实她不傻,其实她心里都知道,她只是不想说出来 她总是一个来得不合时宜的人。 青蒿走过去,对侯曼娥说了什么,那个美艳强势如火的女人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带着审视,像一只被人觊觎着地盘的母狼。 白珠珠决定讨厌她一会儿。 她已经这么幸福了,居然连自己仅有的一点点都要吃醋。 她故意小跑两步,当着侯曼娥的面,迈进院子里,然后扭过头,重重把门关上。 侯曼娥:“……” 侯曼娥:“???” “姓青的!!”在关门的一刹那,白珠珠听见侯曼娥怒吼:“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她能进我不能进——” 哼! 她就进,哼! 白珠珠哼哼着转过头,看见一个人坐在半开的窗边,正咬着一个苹果,愣愣看着自己。 “珠珠?” 那一瞬间,白珠珠莫名想哭。 “真是你…”白珠珠看着她愣了之后,很快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真是你啊,你怎么进来了?” 白珠珠心想,大概是因为我快死了,无药可救了,连舵主都心软,就破例叫我进来了。 她想哭,但她很早就学会忍住不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叉起腰来:“慈舵又不是你家,我也来治病,顺道就来看看你——怎么,不行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林然怔了一下, 随即笑了。 “当然可以呀。” 她趴在窗台,对着白珠珠挥了挥手中的苹果:“你吃不吃苹果,这一半我还没咬过, 我削下来给你啊。” “我才不要, 我跑过来, 又不是缺你半个苹果。” 白珠珠跑到窗边, 上下打量着林然, 又打量一下屋子里的摆件装饰:“看来你过得挺好的。” “对啊。” 林然听她不要吃,才拿回来继续咔嚓咔嚓咬苹果, 笑眯眯说:“慈舵这里的饭菜都是自己种灵米灵菜做的, 味道特别好,还没住多久,我已经长胖了。” 说完、又问她:“我还打算有空去珫州看看你呢,你怎么也来看病,看什么?怎么样了?” “没事了没事了。” 白珠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哪里都好好的, 不像你, 把洛河神书吞肚子里,上赶着不要命,还好意思操心别人。” 林然笑了笑, 并不介意她变扭的关心:“别担心, 舵主说洛河神书情况很稳定, 我也很好,不会出事的。” “…哦。” 白珠珠看了看她,慢吞吞说:“那挺好的。” “嗯。” “陆知州叫我替他们问好,等你将来有空,可以来主城玩。”白珠珠说完,特意强调:“是陆知州说的哦。” 林然:“那你不欢迎我吗?” “…”白珠珠有点别扭说:“我也顺便招待你吧。” 林然笑眯眯:“好呀, 那我提前谢谢你。” 白珠珠小小哼了一声,半响没有说话,揉了揉手指:“话说完了,我也看完你了,该走了。” 林然:“这么急着回去吗?” “嗯。”白珠珠说:“爹爹很忙,陆哥哥裴周他们也得回家去,我的病好了,就不要再耽误他们了。” 林然想问那你自己呢,你想在哪里呢?是想这么回家还是在小瀛洲再玩几天呢? 但她终究没有问。 因为珠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善良的人虽然会吃更多的苦,但就像她那么认真执拗地喜欢裴周一样,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评价,那是一件心甘情愿的事。 “也好。”林然想了想说:“最近东海很不太平,慈舵已经下令封海了,你早点回去也好,等将来有机会再来小瀛洲玩。” “嗯。” 白珠珠神色没有变化,扭了扭手指:“那我走了。” 说着,白珠珠往外走,步子越来越快——迄今为止她都表现得很好,她也得好好地走出去。 可那声音还是叫住了她: “珠珠。”那声音带着笑,有一种极柔和的腔调:“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 白珠珠步子停在那里。 湿润的液体从眼睛滑出来,白珠珠用力咬着唇,用力用力、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她瓮声瓮气:“那和法宗的侯首徒比呢,是我可爱还是她可爱?” 然后她听见林然笑了一下,像是好笑她这样孩子气。 “没有必要比。”林然说:“你们是不一样的人,她有她的好,但你的好,也没有谁能比得了。” “离开这里,快回家去吧,珠珠。” 她说:“无论什么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好好在家,等有一天,我还要去找你作客呢。” “珠珠。” “珠珠,别怕。” …… 白珠珠恍恍惚惚走出了慈舵。 “白姑娘,你父亲有急事已经先一步回方舟去了,裴公子陆公子几位出去前与我说,请你去街上与他们会合,街上吃完饭再回去。” 青蒿送白珠珠到门口,望远处街头望了望:“他们在那里。” 白珠珠看过去,看见裴周和陆知州的背影,他们站在街角,像是正与对面几个人说话。 白珠珠点点头,正要与青蒿道别,忽而路上有人惊马而过,人群发出惊呼,人潮拥挤,陆知州侧开身,露出对面一道纤纤的身影,像是被绊了一下,踉跄向旁边倒去—— 裴周下意识上前去拉她,那女子踉跄一下,跌撞在他怀里。 面纱被撞飞,露出一张清丽倾城的面孔,双目盈盈含惊,秋波如水。 她惊慌未定看着裴周,好半天,才像是反应过来,含羞垂下头。 白珠珠看着他们。 她看了很久。 “怎么有人当街惊马。”青蒿皱起眉,转头要对白珠珠说:“白姑娘,裴公子他们……” “不用了。” 白珠珠突然说:“我来小瀛洲,还没有去看过海。” 青蒿愣住了:“什么?” “我想去看海。”白珠珠说:“我先不想回去了,他们如果来找我,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看海去了。” 她转身就跑。 “白姑娘!” “白——” “珠珠!” 白珠珠好像听见裴周和陆知州的声音,但她并不想理会,她奋力地跑,在人群中挤着往前跑,有人抱怨,有人骂她,她不吭不声,只用力往前跑,跑到精疲力竭,跑到喉咙泛起血腥味,跑到脑子里每一根筋都在用力地跳动、好像下一瞬就要炸开。 脚踝倏然一痛,步子一错,身体猛地失重,她重重跌倒在沙滩上,柔软的黄沙纷纷扬起,铺洒在她身上、头发上。 白珠珠爬起来,艰难换了个姿势坐着,把剧痛的左脚收回来,看见脚踝一道深深青紫的淤血勒痕,一道索网似的粗壮绳子勒进肉里。 白珠珠扯了扯绳子,绳子非常结实,扯不断。 她不再扯,而是收回手,慢慢抱住自己的头。 不要再跳了,不要跳了。 深呼吸,深呼吸… 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白珠珠紧紧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指沿着经脉一下一下地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可以,你可以。 好半响,她感觉脑子里那个像是海绵一样膨胀的东西终于平缓下来,像被一只手攥干了水,又慢慢地扁下去。 “这位姑娘。” 白珠珠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你的脚在被蟹链绊伤了。” 白珠珠抬起头,看见一个素色布衣青年站在面前,相貌平凡,身形瘦弱,负手站在那里,身子微微侧斜,望来的目光含着浅浅的笑意,竟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东海不许出海,许多原本海上讨生活的人就转来沙滩,布了许多蟹链陷阱,退潮时抓些海物去街上买卖,补贴家用。”青年说着,转身走到不远处。 白珠珠才看见,那边沙滩铺了一张宽布,布上零零散散摆了许多碎货,像是贝壳、晾干的海鱼、花纹漂亮的石头……在宽布最边缘,一个张开的大蚌里,还有几颗圆润雾纹的珍珠。 青年在零碎的杂物中拨弄了几下,拨弄出一把钳子,转身又走回来,递给她:“这种蟹链是特殊的质地,不好扯断,你用这个夹断,否则时候久了,怕是脚要勒坏了。”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言语十分温和,看着她双手颤抖紧紧抱着头,也始终耐心维持着递钳子的姿势,可谓细心体贴——唯一值得多想点的,就是看她这样痛苦,也绝没有没有好人做到底、弯一弯腰帮她干脆把绳子剪断的意思。 白珠珠等到脑子不嗡嗡响了,才放下哆嗦的手,干涩的嘴巴吐出一声低低的“谢谢”,接过钳子,艰难伸进蟹链与皮肤的夹缝中,咬着唇忍痛,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施力位置,将绳子剪断。 从始至终,那个青年就站在一边,神色没有一点变化,温温和和望着她。 “咔嚓”一声响,蟹链裂成两段,白珠珠深吸一口气,把受伤的脚慢慢放平,把钳子递还给他。 “谢谢。”白珠珠顿了顿,说:“你在卖东西吗?你卖的东西,我全要了。” 青年闻言,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态,反而笑起来:“看来我遇见了一位好心又慷慨的姑娘。” 白珠珠抿着嘴巴,从腰间扯下自己的储物袋,翻了翻,掏出一大把中品灵石:“我没有和你说笑。” “如果你要卖,我就全买了。”白珠珠吸了吸鼻子:“如果你不卖,纯粹来找乐子,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白珠珠不傻,这个青年容貌和身形都平平无奇,但他这样的气度,并不像缺钱的人。 青年笑看着她,果然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的灵石。”青年温声说:“如果你想报答我,不如为我做三件事。” 白珠珠立刻攥紧手,警惕盯着他:“你要先说是什么事。” “好。”青年并不为难,很痛快说:“第一件事,是一个问题。” 白珠珠脑中立刻闪过各种念头,从白家、到刚刚去过的慈舵,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她强作镇定:“你要问什么?” “别怕,我提出的,一定是你自己便能做到的小事。”青年像是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这个问题是,我见你跑来这里,眼眶发红,连那么粗的蟹链都视若无睹,可见伤心,所以,你是在伤心什么?” 白珠珠表情一僵。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你可以不回答我,也可以不必在意那三件事的报答,起来转身离开,便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青年温声说:“但有一件,不要对我说谎,在公平的交易中,我很不喜欢谎言。” 白珠珠没有说话,她咬着嘴唇,无意识咬出血。 青年耐心望着她。 “……我在伤心很多事。”好半响,白珠珠哑声说:“我伤心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却喜欢一个坏女人;我伤心爹娘亲人为我担心、为我付出过那么多、我却不争气地仍然要死了;我伤心我为什么生来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没有真正做过一个自由的人。” 眼泪流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她不能在任何认识的人面前哭,但面对着明天就再也不会见的陌生人,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青年没有说话,保持着温和的缄默。 “…我说完了!”白珠珠哭了好半天,狠狠用袖子一抹眼睛,红通通的眼睛有点凶狠瞪着他:“你的第二件事,说吧!” “第二件事,仍然是一个问题。” 青年这才温和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许你可以拥有真正的自由。” “你可以让你喜欢的人深爱你,可以让爹娘亲人不再为你担心,可以有健康的身体、光明的未来,可以自由自在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如果是那样,你会快乐吗?” 白珠珠吸了吸鼻子:“那当然快乐,谁这样,谁不会快乐呢?” 青年像是莫名被这句话逗笑了,眼睛弯起来,掩唇而笑:“是,谁这样,会不快乐呢。” 白珠珠愈发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 一个男人,这样掩唇笑,却一点不觉得女气,而只觉出一种风流的韵致,流雾浮云般雅润的清姿。 “但第一件事就算了。”白珠珠想到了什么,又低下头,瓮声瓮气说:“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强迫他来喜欢我……但我不想让他喜欢一个坏人,我不想叫他被人利用、被人当做展现魅力的垫脚石……” “让他去喜欢别人吧。”白珠珠揉着酸涩的眼睛:“他其实挺傻的,一根筋一样,一点没有陆哥哥精明……叫他去喜欢一个好人吧,喜欢一个不会伤害他的人,那样、那样我就能放心了,我就不用再缠着他了。” 青年望着她,像是看见一桩有趣的轶闻,轻声问:“他伤害了你,你为什么还喜欢他、愿意事事为他着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白珠珠慢慢抱住膝盖,低下头:“别人又不是我,怎么能代替我评价被不被伤害,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他不喜欢我,但也从来对我很好,不给我希望,把我当妹妹一样疼爱……我小时候,身体虚弱,只能在屋子里待着不能出去,他也那么小,不到腰高,跟着伯父伯母一起来看望我,他把手里很珍惜的风筝送给我,然后每天来找我,再从我这里借走风筝,在院子里放,让我隔着窗户就能看见……” 后来陆知州好奇,私塾放课后悄悄跟着他翻墙进来,才知道她……从那以后,她就有了两个哥哥,一直到现在。 所以哪里有那么多委屈、那么多虐恋情深,别人说的永远是别人看见的,可真正的故事,从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白珠珠从不觉得自己多么可怜,她只是有点委屈,自己的命怎么这么短,人世走一场,难道只是为了让爹娘亲人伤心吗?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泪痕,看见青年像是在出神。 “…也是如此。”他轻轻一声叹,笑意的声线柔和,带着莫名的意味:“这个世上,总有些人,是哪怕在你心口捅上一剑,也叫人极舍不得的。” 白珠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关心,直接说:“第三个问题,你问吧!问完我们就两清了!” 青年回过神,却笑着,摇摇头:“第三件事,我不会问你问题。” 白珠珠愣了一下,警惕说:“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青年温声说:“一个可能很长、很长的故事。” 白珠珠完全愣住了。 她总是搞不懂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在想什么。 白珠珠犹豫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青年像是没有想过,眉眼慢慢垂,在日暮的黄昏中,陷入了一点沉吟。 “这是一个……” 他缓缓说:“真正大道无情的故事。”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陆知州坐在大堂靠门边的位置,正在发愁。 手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眼睛一刻不停紧盯门外,扫视着街上路过的人群,生怕哪一瞬间就错过了人。 门口跨进来一个人,陆知州立刻站起来:“找到人了?” 裴周抿着唇,摇了摇头。 陆知州顿时丧气。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陆知州喃喃:“这附近所有的海滩都找遍了,也雇了那么多人去找,老大一个人怎么就是找不到?!” 裴周低声说:“我给城里的乞儿都发了钱,他们消息最灵通,请他们帮着走街串巷打听,又嘱咐了周围几条街的店家,谁如果见着人,直接告诉她来这里找我们。” 陆知州点点头,忧愁说:“这天都要黑了,伯父在方舟那里怕是等急了,要是再晚点她还不回来,那就得通知伯父,实在再找不到人,便得联系这里的城主和慈舵帮帮忙找才好。” 裴周没什么心情说话,也点点头。 陆知州看他一眼,忍不住来气:“说起这个我就生气,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管你喜欢谁,但得顾忌珠珠的感受,那个姓蔚的就那么重要,为扶她一下,值得把你从小看大的妹妹气走?!” 裴周抿着唇,心里也后悔。 当时就算不是蔚绣莹,任何一个姑娘在眼前快摔了,他都不好袖手旁观,伸手下意识扶一下,谁知就那么巧,恰好被珠珠看见,一声不吭扭头就跑了。 知慕少艾,他是喜欢过蔚绣莹,当年幽州万莲池那无意间的惊鸿一瞥曾让他久久不能忘,但从北冥海真正见面之后,知道的事多了,也渐渐知道人并不是他幻想中那样圣洁纯善、美好无暇,他说不上多失望,但心思确实慢慢淡了,这次也是路上偶然遇见,人从对面走过来,笑盈盈向他们问路,他总不好不答,才一起说了会儿话 谁知就这么巧,偏偏给珠珠看见了。 陆知州脑子冒火。 从离开慈舵,白伯父情绪一直低落,他们正忧心珠珠的病情,现在又给她气着了,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陆知州越想越气,扭头骂裴周:“你个榆木脑袋!以后你少见蔚绣莹!再有下次,我直接和你绝交!” “我知道。”裴周低声说:“不会有下次了。” 说到底,当然谁也没有珠珠重要。 陆知州还是气不顺,举起茶杯仰头灌一杯,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再去找找,你留在这里等。” 陆知州说着就要往门外走,没走两步,忽然眼睛一亮: “珠珠!” 裴周抬起头,正看见白珠珠走进来。 她衣服褶乱,头发散下来,步子很慢,低着头进来。 裴周心一紧。 陆知州看得揪心极了,绕过桌子快跑过去,拉住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一低头,看见白珠珠裙摆的血迹,瞬间炸了:“怎么还流血了?!” 裴周完全坐不住了,跑过去:“珠珠——” 白珠珠像是终于被从一场大梦唤醒,恍恍惚惚抬起头,看了陆知州一下,摇摇头,低声说:“陆哥哥,我没事,没人欺负我,我是不小心摔倒了…已经吃过药了,伤好了,就是血迹还留着,显得吓人。” 陆知州不信:“摔能摔成这样?你给我说老实话!” 白珠珠又摇了摇头,看见裴周担忧地走过来,强撑起精力,对他笑了一下:“裴大记哥。” 她脸色苍白,眉宇间像是笼着一层说不出的情绪。 裴周顿了一下,珠珠往往开心的时候叫他裴大哥,不高兴的时候直接叫他裴周,但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 他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珠珠……”他很担忧,低声解释:“之前街上,你是误会了,我与蔚——” 白珠珠摇了摇头。 “裴大哥,我不是在想那件事。”白珠珠顿了一下,说:“我先不回去了,我还要在小瀛洲待几天。” 裴周和陆知州都愣住。 陆知州:“怎么突然就……” “我喜欢这里的景色,我想多看一看。”白珠珠对陆知州笑着说:“陆哥哥,我好累啊,你能不能帮我开个厢房,我想休息一会儿。” 陆知州便被堵住嘴:“……行,这有什么不能的。” 他给裴周使了个眼色,去叫店小二:“我们开三间上房。” 白珠珠一声不吭往楼上走,裴周跟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走到房门前,裴周终于叫住她:“珠珠,和哥哥说会儿话,好不好?” 白珠珠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哥,我今天真的想休息了。” 裴周张了张嘴,最后只好说:“…那我叫人去告诉伯父一声,让伯父先回家去,我们陪你再住几天。” 白珠珠想叫他们也回去,她自己就可以。 但她知道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 “好。”白珠珠:“谢谢你,裴大哥。” 裴周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他低声说:“珠珠,不用和我们生疏,我们一起长大的。” “嗯。” 白珠珠推开门,对着他挥挥手,把门关上了。 裴周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突然滋味难明。 她从没这样什么都不愿意与他说,她从没这样过。 陆知州跑上来:“怎么样?” 裴周回过神,摇摇头:“她不愿意说……等明天再说吧,叫人一会儿送桶热水来给她解解乏,再叫点饭菜来…” “……” 白珠珠听见外面细碎的交谈声渐渐消失,她慢慢转过身,背靠着门,慢慢地滑落。 她靠坐在门边,抱住自己的腿,低下头,用额头顶住膝盖。 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海滩上,她看着那个云雾似的青年折下一根树枝,慢条斯理在沙子上画了一个圆。 他画了圆,然后在圆起点的位置,点出一片雪花。 “你看,这里有一片冰。” 树枝点在雪花,顺着圆的弧度,慢慢划过一圈。 雪花中心堆积的细沙随着慢慢散开,渐渐重新填满了圆的凹弧。 “这一片冰,毕生的使命,合该是走过这一圈,把自己化为碎沙,重新填满这一圈轮回,才可叫圆生生不息、长久安泰。” 她那时完全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说什么,又是沙子又是冰,根本是两种东西。”她质疑:“这与你说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耐心一点。” 青年笑着说:“在听真正的故事之前,让我们先来做一个小游戏,就像看一本书,可以先读一读楔子,不是吗?” 她忍住不反驳。 记“但若是有一天,我想毁去这个圆,将这把细沙收拢起来,画其他的圆,可我又不被赋予直接用木棍将圆抹去的权利,那么,我该怎么办?” 青年问她:“白姑娘,你说,我可以做什么呢?” “把它当做一个游戏,又不只当做一个游戏。”他温和道:“白姑娘,请你认真地想一想。” 白珠珠咬着唇,迟疑说:“…去阻止那块冰。” “是。” 青年眼中氲出笑意:“我就知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他实在有蛊惑人心的能力,白珠珠哪怕警惕他,也忍不住说:“也许你可以在圆的中间加一团火,火是可以融化冰的,如果冰提前化掉了,它的沙子就不能填到最后了,圆不完整,就自然会毁掉了。” “好。” 青年爽快地答应了,在冰不远处的圆弧中,画了一团烈烈的火焰。 “那么,我们加了一团火,让她与冰自相残杀。”树枝慢悠悠将冰挪到火的位置,轻轻敲了两下:“…然而,很遗憾,这一团火不够烈,不足以将冰完全融化。” 白珠珠咬住唇。 “……但也有一个好消息。”树枝在冰与火相融的地方涂抹,把接着原本的圆弧擦掉,而是画出一段往外扩了一圈的弧线:“因为冰与火的厮杀,把原本的圆弧破坏了,我们终于有权利涂改一些,圆弧不再是一个完整封闭的图形,它外扩了,我们可以继续添加更多的东西。” 他轻轻揉着鬓角,像是在进行一种不紧不慢的思考:“那么,我们可以再加入什么呢……” 白珠珠不由跟着思考起来。 “有了。” 木棍在沙子中愉快地轻轻敲了一下,他在外扩弧线经过的位置,找到一个拇指大小、小小的螃蟹洞。 树枝伸进洞里,又挖了挖,再伸出来时,那个洞变得更大了、也更深了,黑黢黢的,站在上面望去,深黑不见底。 白珠珠看着,脱口而出:“这是个好主意,把黑洞扩大了,当冰经过这里的时候,就可能掉进去。” “当然。” 青年笑眼弯弯:“我也是这么想的,利用现有的条件,这是最省心省力的事。” 白珠珠点头。 “那么,让我们再尝试一下。” 青年凝视着圆弧,半响,叹了声气:“很遗憾,这个黑洞还不够深,他并不想将冰融化,所以在融化冰之前,他自己又把自己填平了。” 白珠珠奇怪:“黑洞为什么不想融化冰?它不应该是被我们操控的,我们想它做什么就做什么,它难道还能有自己的意志吗?” “是这样的。”青年笑着说:“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是小小的器具,也总有不听话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我们悉心谋划,用千丝万缕的线,不动声色控制住他们的手脚,不许他们脱出轨迹,才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白珠珠觉得他的话有点奇怪,她小小蹙了一下眉:“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 青年像是思索着说:“现有的条件不记多,不足以让我们充分利用,如果想达到最终的目的,也许我们应该从更早开始布局。” 树枝伸过去,在那一片冰的前面,沿着往里的弧度,接着画出更小的一圈。 “……比如,冰雪诞生之前。” 他笑问她:“白姑娘,你认为世上最锋利的器具,是什么?” 最锋利的器具…… 白珠珠下意识想到了剑。 她见过林然用剑,那把青色的、竹子似的平时一点不像剑的剑,在她手里,在必要的时候,却能爆出最可怕的冽芒。 “剑。”白珠珠肯定说:“是剑。” 青年笑着,点点头。 “那就是剑。” 青年在最小圆弧的首端,画出一把小小的剑,又从旁边的宽布上取来一块紫色的海石,碾碎它,猩深的碎屑扬扬落下,洒在剑上,将它染成近乎黑红的深紫。 “这曾经是一把孤洁如雪的剑,但现在,我们将它染成深紫色。” 青年笑着说:“他会帮助我们,在未来,为我们带来更多强大的器具。”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珠珠在屋里待了一天。 窗外的天空从一片的漆黑渐渐亮起来,从海天相接的远方一线慢慢铺开明黄瑰丽的霞光,最后变成整片天幕昭昭的明亮。 白珠珠坐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 早晨陆知州敲门,叫她去吃早餐,她说不饿,想再睡会儿;中午裴周过来,叫她去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吃饭,去外面走一走,她说她已经吃辟谷丹了,也不想出去,只想自己安静安静。 她知道他们很担心她,但她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件事 她的脑子已经被另一桩事填满。 白珠珠望着窗外,望着天空从明亮灿烂的白日又渐渐昏暗,金乌西坠,昏黄的余辉洒满窗台。 她叩着手指,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轻微地发颤。 白珠珠觉得自己好像陷进泥水里,黑色的泥水铺天盖地往自己鼻孔嘴巴里涌,她拼命挣扎,不想再吞咽那黑色污泥了,她想逃出去——可是她一低头,却看见自己脚下,数不清数不清的人像婴儿蜷缩怀抱着自己,在更深的泥沼里无知无觉沉沦。 她感觉到恐惧,那种面对未知的不可抗拒的庞大存在的恐惧;像一场大梦被惊醒,骤然醒来孤身直面残酷真实的滋味,那一瞬间彻骨的寒冷,哪怕过了一天,只要她稍微想一想,仍然让她牙关止不住地打颤。 她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跑出去,立刻跑到慈舵,去告诉熙舵主,那个人出现了!他回来了,他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妄言,让慈舵抓住他,怎么审讯也好、杀了他也好,反正要处置他。 她只是珫州小小白家的一个女儿,这件事该由珫州州主、由三山九门的掌门长老、由那些她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处置,这远远不该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她应该立刻交给更有资格的人。 “白姑娘,你可以视我今日所言的一切为笑话,当然,也可以去寻你认为更有权柄为你做主之人,将我的话全数如实以告。” 青年的语调柔和,带着笑意:“我不会阻拦你,亦不会伤害你,白姑娘,我给你抉择的权利,只是,我不保证任何知道的人,会发生什么,你当想好,毕竟……” “一步迈错,满盘皆输。” 她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思考,只知道死死瞪大眼睛瞪着他。 可他仍然在笑,笑得比东海的雾色还美,眼神温和,像望着一个稚嫩无知的孩子。 他负起手,视她为无物,反而仰起头,遥望着天空的彩霞,望了好半响,轻叹了一声:“这霞光真美啊。” “光明越来越长了。”他又莫名其妙说:“明天的霞光,约莫会更美吧。” 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就偏过头来,笑着对她说:“白姑娘,我言尽于此,明日这个时候,我仍会在这里,你可以叫许多人过来,也可以只一个人过来。” “白姑娘,苍天会看见你的答案。” 白珠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她盯着窗外,眼见着霞光灿烂,久久不散。 今日的晚霞似乎格外漫长,直到现在记都没有消散。 晚霞没有散,但流走的时间不会骗人,白珠珠转头看着床头的沙漏滴得只剩薄薄一层,咬着牙,终于站起来,挪着脚步到门边,推开门,慢慢往外走。 楼梯上出乎意料很多人,沿着围栏说话,白珠珠顺着往下望,望见一楼大堂也聚着许多人,或坐或站,有人兴奋喊叫着什么,震起一片喧哗的声浪。 裴周和陆知州正坐在大堂说话,陆知州望楼梯那边一偏头,瞬间惊喜:“珠珠下来了!” 裴周下意识看过去,看见白珠珠,立刻站起来:“珠珠。” “快过来过来,珠珠啊,是不是饿了?” 陆知州把白珠珠拉过来,赶紧向小二招手:“有什么热菜快给我们桌都上——” “不用了二哥,我不饿。” 白珠珠摇摇头,看了看周围兴奋喊叫的人群:“大家在说什么?” 陆知州闻言,指向天空,声音也变得轻快:“你不觉得今天外面的霞光很久吗?都已经这个时辰,仍然挂在天边。” “天云霞光,这是祥兆。” 裴周补充:“有百晓堂的谍客传出消息,剑阁的江剑主化神似乎要成功了。” “江……江剑主?”白珠珠呆了呆,慢慢睁大眼睛:“化神成功了?” 她赶紧追问:“真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剑阁不是封山,江剑主化神,三山九门全部跟着封锁门派,各宗长老都聚在剑阁外,都快一年了,一直什么消息都没有。”陆知州兴奋道:“但今天,就上午,灵苑、音斋、雷堂几个山门突然广昭天下,召门下弟子回宗,到现在消息都传遍了!” 白珠珠明白了。 之前正因为各个山门怕江剑主化神失败陨落,自己山门动荡,所以才将年轻弟子放到遥远安全的地方留做万一,现在既然召令弟子回去,那自然是山门认为情势稳定了、山门安全了——江剑主化神必定成功了,或者至少也是快成功了! 白珠珠眼睛一亮。 雾都君鬼神难测,如果慈舵的熙舵主无法压制他,那么江剑主一定可以吧! 可是现在这些毕竟只是谣传,就算她运气特别好,江剑主化神成功了、也信了她的话赶来东海,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 白珠珠咬住嘴唇,心思犹豫不定,目光恍惚盯着霞光。 那霞光昭昭,照亮海天一线,天空仿佛巨大的画盘,无数瑰丽的色彩泼洒成一种朦胧的光影,确实是极美的。 “这几天晚霞一直比往年长,我还以为就是东海的特色,结果是吉兆啊。” 陆知州笑着说:“若是这霞光今晚不散,估计之后一段日子都不会散了,天下光明,那可真是板上钉钉的大喜事了。” 白珠珠怔怔望着霞光。 “光明越来越长了。” 她耳边忽然又低沉柔和的男声,他轻笑:“明天的霞光,约莫会更美吧。” “……” 陆知州眼看着白珠珠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珠珠?”陆知州被吓到了:“怎么了?怎么神色这么难看?你有什么心事,跟哥哥说,哥哥帮你解决好不好?” 白珠珠嘴唇哆嗦,手也在哆嗦,她攥紧自己的手,无声不吭摇头。 不好,不好。 已经晚了。 记她见到了最可怕的怪物,那个怪物盯上了她,不会放过她了。 他知道那么多事,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猜到了!她算不过他,也逃不脱他的手掌,所以她不能再说出去,那样只会害死大家。 她要去直面他,她还可以拖延时间,她可以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秘密,更甚至……是不是真的像他所说,她可以帮他改变这世界? “珠珠。”裴周看她白着脸却死活不吭声,也忍不住急了:“怎么总是摇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你这个样子,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白珠珠突然抬起头:“裴大哥,陆二哥,我要去一个地方。” “又出去,去哪?”陆知州惊讶:“行啊,你想去哪,吃完饭我们就去。” 裴周看着白珠珠的表情,却莫名升起不安的预感。 “我去的那个地方,你们找不到,就像昨天一样,就算整个小瀛洲的人来找我,也找不到的,你们也不要找我。”白珠珠语速越来越快,从袖子里捏出一封信给他:“三天…或者五天,如果几天之后,我还没有回来,如果你们发现东海发生了什么变化,你们就去慈舵,将这封信交给熙舵主!” “这是什么?”陆知州也感觉到不好:“你说是什么意思?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你告诉熙舵主,他是个疯子,他是不甘心,他想……他是要改变一切。” 白珠珠咬着唇,喃喃:“不要立刻阻拦他,不要直接和他硬碰硬,他要什么就先给他什么,说不定…说不定……” 不要阻拦他,否则他会真的毁了整个沧澜。 如果答应他,说不定……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陆知州发懵:“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不接信纸,白珠珠直接反手塞给裴周,死死塞在他手里。 “珠珠……” 白珠珠突然看着裴周,认真的。 裴周有许多话想说,可对上她的眼睛,一时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坚定的、决绝的、像在燃烧着生命的眼神。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鲜活、明亮,甚至有一点孩童般纯粹的快乐。 “我从来是一个拖后腿的、没用的人。”她说:“可是现在,我也想做什么,为你们、为所有人,做一个有用的人。” 既然已经别无选择。 那为什么不干脆去试一试? 她这简短的、苍白的、朝夕即逝的生命,也可以、可以做一件那么有意义的事情吗? 白珠珠深深望了裴周和陆知州,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然后转过身,毫不犹豫往外跑。 “珠珠!” —— 林然听到悬世慈舵舵主传召自己的时候,没有一点惊讶。 明镜尊者不是傻子,熙舵主也不是,她本来也没想瞒多久 ——事实上,直到今天才被发现,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林然放下正在摆弄的笛子,把它重新挂到腰间,站起来,跟着青黛往门外走。 “我不知师尊为何召你,但我出来时,师尊神色并不好看。” 青黛天天给她送苦胆药,已经送出人道关怀来了,低声说记:“我已经许多年没见师尊这么生气过,一会儿你最好谨言慎行。” 林然觉得谨言慎行是没什么用了,就是不知道磕头求饶能不能顶一会儿。 她们走出林然被单独隔离的院子,刚走到空青院,就看见空青院外站满了人。 好久没见的晏凌、楚如瑶、元景烁……连据说已经准备离开的邬项英都在,几宗首徒难得齐聚。 林然甚至看见了蔚绣莹,看来是终于被晏凌放出来了,老实站在人群的角落,用一种不敢太明显的幸灾乐祸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全身瞬间一僵,低头避开她视线。 林然走过来,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她。 嗯,有当年北冥海城中事阁群审的那味儿了。 也确实差不多,谋害明镜尊者的罪名并不比和妖主勾结差到哪里去。 侯曼娥脸色难看,一看见她就想说什么,被高远不动声色拉住。 邬项英皱着眉,楚如瑶紧抿紧唇。 晏凌静静望着她,元景烁的手反按在刀鞘,指腹一下一下地点。 还有更多弟子,恐怕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被叫过来,就茫然站在那里,还有认识的弟子,好久没见,开心向她招手。 林然与他们对视着,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紧闭的门打开,露出青蒿的身影,他看见她,神色有点复杂:“林师妹,请。” 林然对他笑了一下:“谢谢青师兄。” 她跨过门槛,把所有人的视线抛在身后。 走过空僻的院落,青蒿为她推开屋门,一瞬间,身后瑰丽的霞光都像是被里面沉默的幽暗吞噬。 飘出来的莲香甜得发胀,却不知何时变得冰冷,蕴着难以言喻的威压,像是某种庞然而含怒的审视。 林然走进屋子,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昏暗的内室,冰冷的一点烛光,将她细瘦的影子斜斜打在地上。 屋里只有两个人,就像她第一次看病时一样,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另一人站在榻前,却是背对着她,静静望着墙上挂的一幅禅图,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也或者是已经无心再与她多说一句话。 一个东西被重重抛在她脚边,精巧的盒子被摔开,红色糖果像散了串的珠子四散滚落,噼啪作响。 “我在这糖里察觉到元气,将之融化,凝出了一滴血。” “——那是元气之血!活死人肉白骨,催灵气暴转,破境除障,形如神丹妙药!” “什么样的糖铺会卖这样的糖?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血,还能将之加进糖里,日日夜夜地让他吃着,没有半分防备?!” 熙舵主向来清冷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这么冰冷,含着怒意甚至杀意:“——你不是傻子,你该知道,明镜他这个时候,最吃不得的就是神丹灵药!!” “剑阁弟子,林然!” 熙舵主猛地拍案而起,怒厉道:“今时,今刻,你最好把事情一一解释清楚!” “否则——”他冷冷说:“即使你是江无涯的弟子,我也不是不敢杀人!”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林然静静听熙舵主说完,却没有回答,目光反而转向禅图前背对着她的身影。 “熙舵主。”她轻声说:“我可以与尊者说几句话吗?” 熙生白看了一眼明镜尊者。 明镜尊者没有出声,很久,才慢慢转过身来。 他肤色莹白,眉心印着一朵浓到近乎赤色的莲花,像一滴血落在白玉上,让人莫名心里生出仿佛将圣洁弄坏的古怪凌虐感。 林然觉得自己眉心那朵浅浅的莲印也发起烫来,像一种无声磅礴而隐怒的惩罚。 明镜尊者望着她,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清淡从容,他强自忍耐着,可那种强烈的震荡仍然从他眼尾眉梢渗出来,是怒意,更有一点说不清的伤痛。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嗓子像是压抑了许久没有说话:“你想说什么。” 林然:“我只想单独与您说。” 明镜尊者定定凝望着她。 熙生白皱眉,冷冷说:“有话就说,这里没有你得寸进尺的余地。” 林然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明镜尊者。 菩尘子不知道她何以能这样平静。 杀妖主时她平静,北冥海城群审时她平静,在他身边时她也平静,方舟上在他旁边抄书,晚时晨起孩子气地吹笛子,言笑晏晏与他说话,伏在他膝边仰头望着他,有着那样濡慕干净的眼神,却也能同时面不改色日日把血滴进他的茶里水里、笑着请他喝下 ——她何以、何以如此平静?! 他很想知道。 愚弄他、愚弄他明镜,在她心里,是不是像个笑话一样轻易有趣。 他真的很想知道。 “舵主。”明镜尊者轻声说:“我想听一听她的话。” 熙生白看着他神色,什么也不好再说,冷冷望一眼林然,说:“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林然看着熙生白擦过自己出去,身后门一开一合,光亮只泄进一线,又很快陷入昏静的冰冷。 “说吧。” 林然抬起头,对上明镜尊者淡淡的目光,她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掀起袍角,慢慢跪下。 “我很抱歉,尊者。” 菩尘子等了半响,没有等到下一句话。 “…只此而已?” “当然不只此而已。”她想了很久,却只能无奈地笑一笑:“您待我很好,我对不起您很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您,我想与其继续说那些虚话,叫您更生气,还不如少说几句,老老实实认错的好。” 明镜尊者胸口起伏两下,沉声说:“你应该开始解释,将你的所作所为解释清楚。”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骗您,但我不能解释。” 明镜尊者说不出话。 “您看,听我这样说,您只会更生气。”林然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回答实在欠揍,叹了口气:“您便当我是鬼迷心窍吧。” 菩尘子几乎快被她气笑了。 他之前是生气,更想知道的却是她为何如此,总觉得她是有些苦衷,可此时真是越与她说话越真是怒极了,含怒而笑:“你是什么鬼迷了心窍,不惜挤自己的血日日夜夜害我,江无涯还未化神,你催我化神与他争夺灵气,又能有什么好处?!” “不会的,我都算好了。”她却还颇记为有理,振振有词道:“您看您现在化神,我师尊正好已经快结束了,谁也不会耽误的。” 明镜尊者只觉一股火气上脑,冲得他头晕目眩,他步子踉跄一下,身体歪歪倚住榻沿,指着她颤抖:“你…你……” 林然跪在那里,目光清清亮亮望着他,用肯定的口吻:“尊者,您该化神了。” 菩尘子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她,突然缓缓说:“你想让我离开。” 林然歪了歪头。 “你催我化神,是想催我离开小瀛洲。” 菩尘子并不愚蠢,他只是之前并不曾怀疑她,私心下便宽容她所有的异样,但现在他重新回想着之前发生的种种,她那些不动声色问出的话…… “你做这一切,是想让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 林然并没有否认,而是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天下光明,霞光已经不散,我的师父,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化神了。”林然说:“您可以放心了,不可以赶快回禅刹去化神吗?” 明镜尊者看着她,好半响,冷淡说一句:“我不会离开。” 林然怔住了,看着他,慢慢说:“您撑不住的。” “我能感觉到。”她轻轻摸一下自己额心发烫的莲印,声音很轻:“如果留在这里,您会陨落的。” 明镜尊者却淡淡说:“生死不过轮回,若东海无恙,已有江剑主化神,我便是坐化于此,也可怡然。” 林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明镜尊者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她有时面对着他,就好像面对着师父,对于他们这种人,他们只坚持自己所坚持的,旁人最看重的所有得失、生死、福祸,任何劝说、关怀、威逼,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了解师父,所以也了解明镜尊者,所以从未尝试与明镜尊者说什么实话,不止是她不能说、更是他会有自己的想法、未必会愿意如她所想。 他们太骄傲了,骄傲的人,宁死不会折腰,更不可能同意置身事外、站在一旁眼看着别人为自己牺牲。 她知道。 可是她不想让他们死,更不可能眼睁睁望着他们去死。 所以她从不打算说什么,她只会做出来。 林然看向明镜尊者,他淡淡望着她,像一种冷淡而不可忤逆的对峙。 “尊者。”她轻声说:“您走吧。” 明镜尊者置若罔闻,只说:“我还在等着你的解释。” 林然反手拔|出青竹剑的一角,剑刃割过手腕,血线划开,殷红鲜血瞬间淌过雪白的手腕。 一种难以形容的异香瞬间弥漫,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威势压过屋内所有的莲香,铺天盖地涌满每个角落。 明镜尊者瞳孔骤缩。 林然站起来,手腕自然垂落,血珠顺着手腕淌过手指,沿着指尖滴落,一颗一颗,坠在素色的木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梅花。 她走向明镜尊者,一步一步。 明镜尊者第一次如此失态,他甚至踉跄着往后退,步子不稳地伏坐在榻上,他折着腰身,扶着榻沿剧烈地喘息,胸膛强烈地起伏,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覆满额头,顺着玉色丰盈的脸颊滑落,坠进袈裟的交领里。 记 “别过来。” 他佝偻起身子,像在忍受可怕的痛苦,声线嘶哑颤抖:“停下——别过来!” 可林然知道那不是疼痛。 他只是在强忍住扑过来吸她血的强烈欲|望 ——她是唐僧肉,妖想吃,快化神的菩萨也会想咬一口的。 林然走到距离榻边几步的距离,看着他这个模样,终究不忍,停下来。 “我不想这样的。” 她轻声说:“我无意伤害您,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绝不想这么逼迫您。” “……” “…放肆。” “放肆——!!” 明镜尊者全身都在颤抖,像露在空气中的鱼大口大口挣扎着喘息,他强撑起身体,胸前圆大的佛珠串噼啪作响,厉怒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威逼尊长!是大逆不道!!” 林然看着他,半响却说:“如果您不愿意离开,我还有更加大逆不道的。” “您应该知道。”她说:“我真的,什么都敢做出来。” 明镜尊者一口气血上涌,偏过头,竟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他眼前发黑,身子骤软,伏在榻边一口一口喘气,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灵涡在身边搅动,已经濒临崩溃的经脉根根崩裂,鲜血渗出玉白丰盈的皮肉,染红圣洁的袈裟。 轻动的脚步声在榻边停止,细长柔软的手扶起他的身体,腥甜的血气沾到嘴唇。 菩尘子厌弃地移开脸,神色比冰霜还寒冷。 林然咂巴了一下嘴巴。 好吧,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她收回手腕,往四周看了看,又从榻上起来,哒哒跑到桌边拿了一只碗,咬开手腕已经有点结痂的伤口,让血重新涌出来。 她接了小半碗,血在碗里轻轻地摇晃,剔透莹亮如红色的果汁。 林然捧着碗回到榻边,看见明镜尊者已经自己支起身子,阖眼靠在床头喘息。 林然很懂他们这些讲究人的倔强,哪怕虚弱得要喘不上气了,也得堂堂正正挺着身子,所以很识相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碗递过去。 明镜尊者不是那种会因为怒气就报复把碗掀了的人,但他也没有给她任何好脸色,偏过头去,闭眼不语,俨然无视。 “…我知道我这么说,您会不高兴。” 林然只好说:“但血已经挤出来了,如果您不喝,我只能给您强灌下去了。” “哦。”林然补充:“这句也是认真的,我真的可以做得出来。” “……” 明镜尊者睁开眼,用一种很失望的眼神望着她。 林然垂下眼。 “我不会喝。” 明镜尊者淡淡说:“我累了,你出去吧。” 有那么一刻,林然想深深叹息。 “尊者。”她轻声说:“您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还能怎么样?” 明镜尊者忍无可忍,他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个冷笑:“你还想做什么?我便是死,便是不喝你的血,你还能做什么?!” “您很快就会昏迷的。” 林记然静静听完他发怒,却这样说:“我会在您昏迷的时候,把更多的血灌进您的嘴里。” 明镜尊者呼吸一窒。 “尊者,妖主陛下很喜欢我。” 林然看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他颌骨牵动脸颊都开始轻微的颤抖,她笑了一下:“您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喜欢我了吗?” “像抽大烟一样。” “这种瘾,他没有戒掉,您也想试一试吗?” “…” “……” 空气似乎不再流淌了。 他望着她,眼瞳颤抖,血线染红丰润的唇瓣,沿着唇角落下。 恨到泣血,亦不过如此。 “你……” 他侧过头,闭了闭眼。 林然似乎听见他轻微地唤出自己的名字,或者一句“何以如此”“怎至如此”之类的。 太轻了,几乎听不清的。 但也无所谓了。 林然端着碗,耐心地,看着他终于睁开眼,接过她手里碗,仰头一饮而尽。 那血顺着他唇角流下,细细一道漫过脖颈,洇进袈裟素色的交领。 他放下碗,倒转给她看,然后把空碗放到榻边的小几。 “你走吧。” 他不再看她,额角倚着床头,倦极了似的阖上眼,淡淡道:“我今晚便离开。” 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白珠珠跑到沙滩,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 她喘着气,远远望见那个人的背影,他仍然站在昨晚那个位置,背对着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宽袖迎着海风猎猎,像一副雾色流淌的山水卷翩然。 雾都山,蓬莱侧,风流不过瀛洲客。 白珠珠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运气感到可笑,她脑子里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个随时会害死她的东西,却让她有机会见到这样传说中的人物,成为浩浩众生里一颗有幸被他费心选中的棋子。 他慢慢转过身来,霞光照亮他半边侧影,模糊了他的五官,却愈发显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悠然。 白珠珠感觉那道含笑的目光投向自己,像是云淡风轻,却明明有着比漫天霞光更具倾覆性的压迫力。 “白姑娘,很高兴看见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莞尔:“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白珠珠深吸一口气,她站直身体,像一头生机昂昂的小公牛紧紧望着他,带着一点斗气的挑衅:“剑阁的江剑主要化神了,你不怕吗?” 青年笑了起来。 “怕,我为何要怕?” 他说:“白姑娘,化神不是终点,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私心是极钦佩他的,但很可惜,他被困在剑阁太久了,也许现在还没能完全看透这一点。” 白珠珠抿了抿唇,她讨厌他说话时这种轻慢的语气,但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下意识有点怕他,是本|能里,正常人对于不可理喻的疯狂者的畏惧。 她强打起精神,继续问:“你跟我说的那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年笑一笑,很耐心地答:“那便更应该感谢你们的江剑主了。” 他笑着说:“他覆了我的东海,我重化为海雾,北冥海天一线开,天地元气自此入海,混沌复苏,我才得已再醒来。” “沉睡的这段日子。”他望向天空,意味不明:“真是有幸,看见不少的秘密。” 白珠珠下意识脱口:“还有什么秘密?” 青年望了她一眼,白珠珠说不清那一眼的意味,像大海漫过蝼蚁细小的巢穴。 “这可不能告诉你了。”他笑着指了指天空:“这天,一直在看着我们呢,说得多了,是要被它想法子劈死的。” 他说得这么轻巧,白珠珠却悚然全身寒毛倒竖,下意识仰头望向天空,却只望见无尽瑰丽光明的霞光。 是这天,在望着她们。 天空,望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封住她们的嘴巴、困住她们的手脚,像幼童用木棍戳动蚂蚁在地面爬行,轻描淡写又浩大无边地操控她们所有的命运。 白珠珠死死咬着唇,终于彻底下定决心,问青年:“我该怎么做?” 青年温声问:“白姑娘,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你说的那些可能,就算我死在里面,我也认了。” 白珠珠咬牙:“但你也答应了,绝不会伤记害大家!不能杀人!” 青年莞尔,像是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好。” 他像是低笑一声:“这样的性子,果真是她喜欢的孩子。” 白珠珠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正疑惑间,就见青年一拂袖,散在沙滩的宽布径自飞向海面,竟倏然化作一叶小舟,飘在海雾之上。 青年一步迈出,身形有如流云,已落入舟中,对她招一招手:“来。” 白珠珠迟疑地走过去,踩上舟头,这条小舟看着这么小,但她踩上却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歪倒摇晃。 青年走上翘起的舟尾,小舟无风自动,慢慢离岸。 白珠珠眼看着岸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浓密的云雾中:“我们要去哪儿?” 青年温和说:“去雾都山。” 小舟在海雾中悠悠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白珠珠看着云雾从舟尾划分两边散去,露出一座高耸入天的山。 那山伫立在海中,浓重的海雾在这里已经化为近乎黑的深灰,雾气缭绕,像压抑着喷薄的灰火山,显出一种让人心惊动魄的威势。 白珠珠望着这座鼎鼎大名的雾都山,感到一点匪夷所思——传说中,这可是东海最美的仙山,百鸟绕鸣,仙花秀草,锦绣胜却人间一切仙境。 她忍不住看向青年,他静静望着雾都山,突然摇头笑一笑:“竟变成这么个可怜样子,江无涯啊江无涯,你合该叫慈舵把我的地皮也一块儿掀走了才是。” 他这样感叹着,可脸上不见丝毫怒容或恨意,仿佛自己住了千百年的宿地变成这样,只是件仅值得打趣一下的小事。 他迈出小舟,白珠珠跟着迈出去,踏上山脚,脚下触感却不是坚硬的沙地石地,而是一种柔韧的绵软触感,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着的竟是一层雾、一层灰黑色的雾。 白珠珠愣住了。 原来所谓雾都山,真的是雾山!一座完全由雾塑成的山! 但这里的雾又与海上的云雾不同,东海雾触之即融,这里的却可以直接踩上去,刚一踩上,白珠珠只觉得全身的灵气都不由自主往脚下涌去,像被脚下的雾气吸收,如泥牛入海,一去便不见踪影。 “这是什么?”白珠珠试着运转灵气,但灵气仍然源源往脚下涌去:“它、它在吸收我的灵气……” “这是自然。” 青年笑着说:“这是混沌,混沌吞生万物,这是它的本|能。” “混沌啊……什么?” 白珠珠瞬间愣住:“是混沌初开的那个混沌?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以为的【混沌】早就消失了,这种像是只在传说的书里出现的东西,怎么会又出现在现实中呢? 青年看着她震惊的样子,笑着说:“为何不能出现,事实上它一直在这里,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头巨兽,只是自沧澜后,便形同沉睡,直到如今,天地一线开、灵气复苏,又是一轮乾坤颠倒的大乱之世,规则崩裂,它才又得已苏醒。” 白珠珠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她完全呆住,仿佛脑子固有对世界的认知记通通被打碎:“你是说……现在…又是一轮【混沌初开】?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青年温声说:“混沌初开有了【上古】,【上古】陨灭,混沌再开便有了【沧澜】,如今【沧澜】灵气复苏,混沌醒来,不也正是下一轮轮回的起始吗?” “只不过,约莫这苍天,本是不想再给我们下一轮的机会罢了。” 他轻声地笑:“所以这下一轮的轮回,这未来,得由我们自己亲手争来。” 白珠珠沉默了。 好半响,她哑声说:“我该做什么。” 青年好脾气地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我一一为你答完,再开始亦不迟。” 听他的话,看着他眼中浅浅的笑意,实在是一个温润翩翩的君子。 白珠珠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世人闻雾都君之名便恐惧如面凶鬼了,不是因为他面目狰狞杀人如麻,恰恰相反,他看着实在是一位太有魅力的君子,言行谈吐、风流气度,足以让一个人被轻易蛊惑,哪怕明知道他眼中真正的自己卑弱如蝼蚁,可仍然忍不住跪伏在他膝下,从骨血里折服于那种来自不可想象的至高者的傲慢与浩大。 白珠珠掐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不会忘记,眼前的男人是个怪物。 “没有了。”白珠珠坚定说:“现在就开始吧。”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青年叹一声,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虚伸向白珠珠额头:“那么,现在开始,闭上眼睛。” 白珠珠下意识闭上眼,紧张地捏紧手。 “其他诸事我自有我安置。” “你会陷入一阵的昏沉。” “当你再醒来,你已经处在那一方世界。” “那时,随我指示便好……” 白珠珠感觉眉心微微一凉。 像被冰凉的水滴点过,转瞬就像天旋地转,所有神智像被卷进漩涡里。 明光亮起,少女眉心像裂开一道口子,漩涡搅动,手指耐心地往前,推进刺目的漩涡深处,一块莹润的碎片呼吸般起伏。 他手掌平开,虚虚托着那块碎片,慢悠悠地打量。 青年笑了一声。 “奚柏远。”他漫不经心地说:“该谢你一声才是。” 修长手掌猛地握紧,碎片在他掌心陡然爆出刺目灼光,瞬间将手掌灼成无数皲裂的碎片。 裂痕顺着手掌延伸向手臂肩头,眨眼间又一路裂向胸腹四肢,青年身体像一具摔碎的瓷像遍布开裂痕,然后,几个呼吸之后的某一个瞬间——倏然爆裂! 灼眼的光芒覆盖整座雾都山。 枯芜死寂的山面铺开鲜嫩的绿,繁花枝蔓沿着青翠的草坪生长;弥漫的雾化作鸟兽,纷纷披上鲜艳的色彩,眼睛闪烁出活泼的生机,在跃出大地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鸣吼;灰黑的海雾升腾而起,在明光中褪去腐朽的黑烬,重新化为澄澈厚重的白雾。 那白雾在空中凝聚,化出修长的体态,柔软的肤魄,雾色如薄纱拂动,拂过一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庞,轮廓比月记色更流逸缥缈。 白珠珠在他身后闭紧眼,蜷缩着身体,沉眠般缓缓坠入雾都山中。 他站在雾都山上,抬起头,望向东海之滨,海雾中叠峦起伏的楼台。 他轻轻笑了一下,轻身而起,云雾如风去。 —— 明镜尊者走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一句话,林然觉得很歉然。 他大概此生没有比那更耻辱的时候了。 林然出了空青院的门,就被押回自己的院子,院门外就布满慈舵的护卫重重把守。 还不到晚上,天不过刚黑下来,林然就听到外面的嘈杂的议论声,是明镜尊者离开了。 然后熙舵主亲自来见她。 不知道明镜尊者与他说了什么,他再来见她时,虽然脸色仍很难看,但没有喊打喊杀了。 他负手立在门边,冷冷问她:“你仍没有任何解释?” 林然站在屋中,摇了摇头。 熙生白在门边踱了两下步,猝然一拂袖,怒极冷笑:“好个剑阁弟子、神书之主,我入医这么多年见过千千万狂徒浪士,倒没个能比上你的轻狂分毫!” 林然不语。 “你是江无涯的弟子,他正在化神,众望所归,我不能因你坏了他的声誉,乱了天下人心。” 熙生白深吸一口气:“……我听过你诸事,竟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否正如你愿,你这样小的年纪,竟能有这般深沉狠断的心肠——先杀妖主、又害明镜,吞了一个洛河神书,还叫谁都动不得你,算得事事分明,到头来,竟然是明镜心软,走都走了,还先退一步不忍心动你,当真好本事。” “既然不愿说,那也不必说了,我这庙小,处置不得你,便将你禁足在此,来日江剑主赴小瀛洲,将一切如实告知他,由他这个做师父的定夺。” 林然安静听完,慢慢露出一个浅笑。 她没有做任何解释,也不见任何惶恐不安,只是轻声说:“多谢舵主。” 只此一句,再无其他。 熙生白深深望了她一眼,拂袖转身走了。 然后她就被软禁在屋里了。 熙生白是真的生气,除了给她送药的青黛,决不许任何人进来看她,尤其是三山她的熟人,一个都不许。 所以当林然见到邬项英的时候,是很惊讶的。 她正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院门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青黛来给她送药了,但好半响也没见人进来。 她揉揉眼睛,走到窗边往外看,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瘦高的身形,轮廓削刻,棕褐色的小蛟龙趴在他肩膀,有一种生人勿进的倨傲与冷漠。 “…咦?” 林然真是太惊讶了,才不小心出那一声的,但大概声音里面怀疑的含义太浓了,以至于邬项英抬头看过来时,眼神冷得冻人。 “…”她强作镇定,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往外看:“邬师兄,你怎么来了,进来坐吧。” 听见她的声音,原本懒懒趴在他肩头的巽蛟瞬间躁动起来,焦躁地爬来爬来,不断甩动尾巴,甚至迫不及待想直接飞过去。 邬项英一只手压住它,没有朝门走去,而是直奔侧窗。 林然看着邬项英朝着记窗户这边走过来,一言不发,把拎着的小包袱扔在窗台上。 “给我的?” 林然愣了一下,看邬项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犹豫着解开,散开一兜布的零嘴吃食,一根细长的草莓糖葫芦赫然在其中,还有一封信。 林然拆开信,迎面就是侯曼娥龙飞凤舞的字体。 天啊,她没做梦吧。 邬项英居然给她来送侯曼娥的信 ——这简直比明镜尊者向师父告状说她强喂他血还不可思议。 信里倒没什么事,就是侯曼娥暴跳如雷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传言明镜尊者离开与她有关系,但慈舵一直不表态,但禁足她怎么也不愿意放,只说她需要静养……然后骂了一圈又转回来念叨她吃喝怎么样需不需要带东西的一些零碎事。 这是前一大半,后一半又变成了楚如瑶的字迹,一下子就沉稳得像个正经人了,她也问怎么回事,又说叫她安心,大师兄正不断求见熙舵主,大概过些日子情况能好一些,最后说天照灵苑的人准备回宗去了,熙舵主同意邬项英来见她一面,便托他带点东西,让她有什么事赶紧写封信顺道让他带出去。 林然大致看完,心中有了数,放下信,抬头看向邬项英:“邬师兄,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否则他怎么叫熙舵主同意进来的。 邬项英瞥她一眼,终于开口,冷冷道:“你有什么要我带出去的东西。” 林然想了想,跑回去拿笔抽了张纸,简单写了几句自己没事日子过得不错不要担心的话……然后又特意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多盯着蔚绣莹,要是突然发现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定要在墙外高高举出一面红色的布。 写完,她把信折一折塞回信封里,又哒哒跑回来递给邬项英:“邬师兄,多谢你。” 说完又觉得不太够诚意,林然赶紧补充加长:“邬师兄,你真是个好人啊,太感谢你了!” 邬项英看都没看一眼,冷冷把信拿走。 林然准备恭送这位大哥离开 ……然而大哥并没有离开。 林然奇怪地抬起头,看见邬项英压紧唇角,皱着眉看她,那种眼神……像看个狐媚祸事的妖女,充满了审视批判和莫名其妙的不悦。 他冷不丁问:“有人说你蛊魅明镜尊者,逼他生情劫,不得不远走避劫,可是真的?” 林然:“……” 林然:“???” 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信息再加工吗?几个基本元素拼凑起来再深加工一下,就从一个平淡的反目成仇变成充满香艳戏剧冲突的小话本剧情了? 林然自以为已经百毒不侵无惧无畏了,但当邬项英顶着一张卫道士的脸面无表情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仍然感到一种社死般的窒息感,以至于都想尔康手惊恐叫我不是我没有——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 她默默咽下喉头的一口涌上的老血,哪怕脚趾蜷缩已经开始施工抠地,面上还是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平淡。 “不是…”林然说出口,又补充:“不太是。” 邬项英冷冷看着她。 “……真的不太是。”林然委屈:“明镜尊者是什么样的人,我哪里有那个本事。”记 她以为邬项英会嘲讽她:“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然后她就眼看着邬项英莫名其妙盯着她半响,侧过头去,猝然冷笑一声:“谁知道呢。” 啊这…… 林然不知道怎么说,考虑到人家还要为她送信,不好把青竹剑糊人一脸,她只好礼节性回答:“多谢你的认可。” 邬项英:“……” 邬项英胸膛起伏几下,盯着她的眼神,让林然以为他要翻进来打她。 但他终究只是站在那里。 那头小蛟突然挣脱他的手掌,从他肩头跳到窗台,高高扬起尾巴,用覆满鳞片的脑袋和脖颈不停蹭她手背手腕。 林然睁了睁眼睛。 看见巽蛟自作主张,邬项英的脸色一下特别好看,简直像有人把调色盘糊在他脸上。 林然迟疑地看了看他,抬起指尖轻轻摸了下巽蛟的头,它一下倒在窗台,翻过身来,露出腹部更柔软的鳞片,从喉咙里滚出猫儿撒娇一样的咕噜咕噜声。 “……”邬项英的表情于是变成像刚被糊完调色盘、又被按脸到白纸上画画。 林然忍不住笑出来。 “我知道了,它又快蜕鳞了。”林然揉了揉巽蛟柔软的腹部,手指被它细小的爪子像幼儿一样抱住,她又挠了它几下,才在它鳞片痒痒炸起来的时候把手指收回来。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喂到它嘴边,它翻过身来,爬过来抱住她手指,尾巴缠住她手腕,伸出暗红色的分叉舌头一下一下舔|舐血珠。 鲜红鼓满的血珠被舐得变薄、变浅,她稍微用力挤一下,又挤出来几滴,红殷殷地悬在雪白的指腹。 邬项英看着看着,袖中笼着的细长手指攥了攥。 林然又喂了几滴,估摸着量,把手指收回来,巽蛟正舐得起兴,扒住她手指不放,林然用另一只手压了压它后颈,它便像被咬住后脖子的幼猫一下软趴趴地伏下去。 林然又撸了几下它细软的鳞片,把它托在手里,小心放回邬项英肩头。 邬项英没有躲,甚至微微俯身,垂眸看着她伸着手臂,轻轻把巽蛟放回自己肩头。 她放开,巽蛟反身就不舍地舐她手背,用脑袋身体不停去蹭她手侧虎口的软肉,林然又补偿似的摸了两下,才得以把手收回来。 “好啦。”她轻快说:“它快要蜕鳞了,我喂它了血,它应该会轻松一些……听说你们要回宗,祝你们一路顺风。” 她笑得眉眼弯弯,轻巧像毫不知身外事。 踩过万丈血海,身上种种疑团未消,被软禁在这里,艳闻风言缠身,她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干净坦然。 他莫名想起北冥海时,第一次见她被侯曼娥抱起来,她阖着眼,身体柔软地垂落,细白染湿的一张脸,水珠从白发坠进海里,黑金翟衣华丽妖靡无边。 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 邬项英垂眸,摸了摸巽蛟的头,盖住它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睛。 “我在灵苑。” 他望了她一眼,淡淡转身离开:“今日之事,有一日,我必会还你。” 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蔚绣莹总有不安的预感。 她正坐在慈舵的花亭里,旁边都是各宗的弟子,正嘻嘻笑闹着帮慈舵弟子摘草药。 一些珍贵的草药需要特殊料理,但大部分普通药材并不那么讲究,几宗弟子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和慈舵弟子玩得很熟了,就热情主动要求帮忙处理药材,每人拿那么一捧,坐在花亭里,打打闹闹简单炮制一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蔚绣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看着手里的药材,心头却升起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小瀛洲是个特殊的地方,东海生混沌,混沌生万物、亦吞万物——这里是沧澜毁灭的终途。 她知道的原剧情线里,现在根本不该出现在东海! 原剧情线里,妖主北冥海裂天失败,堕魔为明镜所斩,三山九门损失惨重,沧澜元婴强者几乎陨落一空,明镜尊者受重伤,不得不回禅刹禁地闭关修养,北冥海倒灌向九州,破碎的幽冥绝境碎片化为数不清的幻影流散各地,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根本没有人来小瀛洲,也根本没有人还有闲暇顾忌东海。 因为紧接着,剑阁穹顶天牢坍塌,江无涯以身殉剑,与奚柏远同归于尽,剑阁掌门阙道子带领剑阁一众长老封山死祭,屠灭了天牢大半数的妖魔恶堕,自此为沧澜执鼎万千年的万仞剑阁轰然陨落。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妖域因为失去妖主成纣的镇压,各路王侯大肆屠杀裂据以争夺新王之位,以至妖域血流成河、尸骸遍地,无意引动境内忘川大河决堤,冲破妖域淹没人族千万里疆域的城池土地,那些大妖的尸骸浮在忘川河中,妖域地底万千年来埋着的数不清的大妖妖骨被冲掘出来,被万千幽冥碎片的记忆填充成“恶念”的怪物。 天牢没有斩尽的恶堕流散九州、铺天盖地,这些恶堕争相涌入忘川河,钻进那些“恶念”怪物的躯壳里,借它们的躯壳从忘川河爬出来,爬向四海九州,肆无忌惮屠噬人世生灵,九州因而大乱。 死去的生灵太多了,太多太多了,这天地无法承载这种力量、无法自发净化它们,所以这些充满怨毒的亡魂久久无法散去,它们汇入天空,像不散的阴云笼罩着大地,遮天蔽日,以至沧澜直至彻底毁灭都再没见过一日的阳光,那些亡魂越聚越多、越聚越强,当天空都快无法承载它们,它们便无意识地疯狂涌向唯一能容纳净化它们的地方——黑渊。 黑渊被镇在玄天宗下。 当年玄天宗镇山龙脉枯竭,玄天宗几近崩溃,刀主仲刀启受掌门之托,赴黑渊请求当时黑渊之主神女晏之云的帮助,黑渊为世间亡魂栖身之所,立场向来亦正亦邪,晏之云不愿掺和玄天宗的烂摊子,却爱上了仲光启,哄骗他若是陪她三年、就愿意与他回玄天宗。 仲光启答应了晏之云,两人过了三年神仙眷侣的快乐日子,晏之云在这期间怀了身孕,正在欢天喜地要告诉仲光启的时候,仲光启却收到了宗门求救信,与晏之云交涉,才发现她根本没打算帮他,不过是想要他留在身边的托词。 仲光启与晏之云大吵一架,气怒之下与之决裂,晏之云恨而与他缠斗,却因有孕身体虚弱,被仲光启无意记打伤,晏之云绝望又气恨,暴怒反击之下几乎掏出仲光启的心脏,但也因此力量耗尽濒临昏睡,昏睡之前,她亲手将腹中胎儿生生剥出抛向人间,不甘不愿融回了黑渊。 仲光启眼睁睁看着爱人剥出胎儿融回黑渊昏睡,悔恨交加,先伤爱人又被重伤,痛悔交加又虚弱至极,不敢放任失去主人控制的黑渊在外肆虐,只得先带着黑渊回了宗门,刚过山门便陷入了昏迷,等醒来时,掌门却已经联合诸长老亲自将黑渊镇封于玄天宗下,以黑渊之力化作镇山龙脉的灵气,维持玄天宗庞大山门的运转,等仲光启醒来时,黑渊已与玄天宗化为一体、息息相关不可取出,一切都为之已晚。 仲光启当场吐血昏沉,自此大病,日日咳血心魔缠身,黑渊自此隐秘地被镇压在玄天宗下,百年不见天日。 但当无数亡魂涌向黑渊,黑渊震动,几欲破封而出,这桩曾经的秘闻就再也藏不住。 晏凌亲手折剑龙渊,叛剑阁,杀上玄天宗,血染千里,释放黑渊,在玄天宗的遗骸上承嗣黑渊之主,妄图引苍生亡魂入轮回。 但沧澜没有真正的生死轮回,以晏凌一人之力,就算踏进混沌,也绝无任何建立轮回的可能。 ——所以他倒在东海,倒在无垠混沌之中。 剑阁陨落,三山九门崩裂,九州大乱,各地州府反叛而起、自立为王,元景烁那时正在珫州为穆苍氏报仇,眼见各地动|乱,当机立断镇据珫州,因与燕州云氏、幽州荣氏等几大氏族少族长有旧,遂联合几族,悍然屠杀几州所有反叛势力,以铁血手腕暂时平息了三州动|乱,三州共尊其为人皇,半边局势勉强稳定。 元景烁转过头来,正欲向雍州平叛时,就猝然得知了玄天宗被屠的消息。 元景烁疯了。 他放下了手头的所有,赴东海,杀晏凌。 然后侯曼娥为了杀楚如瑶来东海,楚如瑶为了维系正道仅剩的种子来东海阻止元景烁与晏凌残杀。 然后是天崩地裂,大开杀戒,雾都君从沉睡中醒来,用那个叫白珠珠的女人脑子里属于奚柏远的天机碎片复苏混沌,冲开了这无垠天空穹顶结界最后一道口子,成了压死沧澜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蔚绣莹所知道的东海。 那才是她所知道的小瀛洲! 这里不该有悬世慈舵,不该有无忧无虑的嘻闹声,不该有远处炊烟袅袅、人烟不息,不该有这样的安逸太平。 这里该是尸山血海,该是天崩地裂,天下英豪应该聚集于此,沧澜应该在这里流干最后一滴热血!! 蔚绣莹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到茫然。 她知道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吗? 她看见的这一切,才是假的对不对? 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见到晏凌或者元景烁了,明镜尊者离开,熙生白甚至根本没打算见她一面,江无涯奚辛千里之遥高高在上,她谁也找不到。 她还什么气运都没有得到!! 蔚绣莹死死攥着草药,攥得草茎扭曲折断,她几乎想跳起来把它扔到脚下踩碎,狠狠地踩碎!她想像个疯婆子一样歇斯底里,她想尖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气运?沧澜如果不灭该怎么办,沧澜如果改变了,她该怎么回家? 记林然!晏凌!元景烁!楚如瑶—— 该死啊!通通去死啊!! 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啊!她到底要怎么才能回家?让她回家吧!让她回去吧!!她想回家啊!!! 激荡的情绪在她胸腔冲撞,嘶吼在她脑中回荡,一阵柔和的轻风拂过,蔚绣莹忽然头晕目眩。 她恍惚看见斑驳光影从遥远的长廊尽头涌来。 那光影在云雾中起伏,勾勒出她熟悉的地方:床头摆着的毛绒抱枕,房顶新买的水晶悬浮灯,路口看见人就兴奋摆尾的机器犬,磁悬回环的列车道,穿入云中的城市,大屏幕主持人报道着与反叛军战|争的最新消息,她的同学、老师,那几个讨人厌的小贱人,新看上的年少有为的学长,暗恋她的学弟在从球场羞涩朝她跑过来表白,还有许许多多熟悉或不熟悉的脸…… 蔚绣莹呆呆地看着,眼眶不由自主湿润起来。 少年羞涩叫着“学姐”的脸倏然碎裂,化作一个朦胧修长的身影。 像雾色从深海浮起,春色晓月,月珠的细露缓缓落在他唇边,化作一抹柔和含缈的笑意。 蔚绣莹瞬间窒息。 她的瞳孔收缩,尖叫在她喉头几欲破出 ——是他!! 但那声尖叫还没有挤出舌头,对面人已经悠然抬起了手。 蔚绣莹的世界便陷入一片黑暗。 “这样好的霞光啊。” 青年握住彩裙少女的脖颈,像拎着一只长脖垂死的鸭子。 他望着天空,体态如云修长,长身玉立,欣赏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对着旁边一众呆住的弟子们轻轻笑一笑。 “真是不巧,姑娘们。” 他轻笑:“这样的好日子,怕是要坏了你们的好兴致了。” 云雾轰荡而起,瞬间蔓延向整片楼台亭阁。 林然手中握着的笔顿了顿,抬起头,透过窗棱,看着墙外猝然扬起的红布。 红布高高在空中飘扬,在劲风中猎猎震荡,如鲜血染就,刺目得惊人。 雾色遮天而起,东海翻起入天高的惊浪,白线自海天一线高高扬起,席卷着白雾化作的海啸,浩大地骤然咆哮着倾覆而来。 白光自药院刺出,舵坊的护持大阵阵纹明亮,熙生白的怒吼震耳:“瀛舟——” 耳边忽然拂过浅浅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像被柔软的唇舌吐出一口气。 “许久不见啊。” 他低低地笑:“林姑娘。” 林然闭了闭眼。 再睁开,眸色清明柔亮。 “嗯。” 她淡淡说:“许久不见。” 第200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白雾风过。 药田繁盛茂密的药材一瞬间枯死。 熙生白拂袖推开正在听课的青蒿青黛,一步迈出,无数雪白的灵涡精灵般在他周身旋转,涌向四面八方,小舵的护山大阵爆出明光,正挡住轰然覆下来的雾潮。 “瀛舟!” 熙生白衣袂震得翻飞,怒喝:“你发什么疯?!” 护山大阵之外,重重浓雾之上,缓缓浮现出一道人影。 他的脸隐没于云雾中,看不清五官,却能看见修长柔和的体态,像流云的影,春风晓月般,有一种极温雅的多情。 “熙舵主,许多年不见。” 他笑了一笑:“怎么脾气还是这样的急。” “少来废话!” 熙生白冷笑:“老天不开眼,叫你这祸害又活了过来,你不好好藏着,跑来这里招摇做什么?!” 瀛舟笑着说:“舵主这样嫌我,叫我倒不好与你多寒暄几句了,那好,我便直说了。” “我睡得太久了,骨头都软得没力气了。” 瀛舟负起手,悠然说:“这次醒来,我想松一松筋骨,做一个游戏。” 熙生白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舵主没有听错。” 看着他发怒,瀛舟却仍不紧不慢,甚至娓娓解释起来:“我要目前在小瀛洲的所有人,无论宗门弟子、名门氏族还是散修,所有人,一同入东海,过雾海,不过者退,过者入,直至有人登上雾都山,走来我面前,便是第一赢家。” “你放屁!” 熙生白直接被气到骂人,他怒不可遏,震袖无数白涡就如千刀万箭向瀛舟刺去:“你算什么东西想做什么做什么,狂妄如斯,真当我熙生白是死人不成?!” 瀛舟朗笑,在白涡刺来的瞬间身形化作流雾,白涡陷进雾气中,像风中扬起的沙无声湮没着消融。 熙生白一跃而上,白底青纹的袖摆如簌簌青叶震起,从云雾尽头射来一支雾箭,细尾锋尖,看似不堪一击,熙生白挥起白涡化作屏障,箭尖在扎进屏障时猝然爆开,屏障炸成无数碎片,被巨大的力波反震向熙生白,尖锐的雾气碎片瞬间划过他脸颊,在鬓边划开一道细细的口,殷红的血渗出来。 丝丝缕缕雾线贪婪地往皮肉里钻,恨不得沿着伤口,将里面血肉啃噬个干净。 熙生白面无表情抹过鬓角,雾气呲呲消融,伤口愈合,只在细腻光洁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线。 “何愁架上药生尘,何必叫一味药,去做打打杀杀的粗事。” 悠悠的声音轻声慢语:“熙舵主,你不善争斗,何苦与我撕打?我再不济,这万里海雾为我不朽不散,反而是你,若是伤了自己,这满个小瀛洲的修士,千千万万的人,失了母亲的小羊羔一样,又还能靠谁庇护呢?” 熙生白脸色发沉,袖口下五指紧紧攥起,半响冷声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做一个游戏。” 瀛舟轻笑:“你疑神疑鬼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叫所有人去渡雾海,渡不得者,我自然将他们送回来,总不会叫他们全淹死在东海里。” 熙生白盯着他:“我是问你,做这件事是为什么?” “那便今夜子时吧。”瀛舟自若罔闻:“今日记的霞光这样好,怎么舍得辜负好景致。” “就从小舵的沙角入。” 他对着熙生白莞尔:“熙舵主,待他们入东海,还得劳烦你为我封海,这样大的时空境,我在这边拉,你在那边收,才可撑得起来。” “你、究、竟、在、搞、什、么?” 熙生白一字一句从牙缝挤出来:“我还没有答应。” 瀛舟笑了一下,忽而拂袖而起,庞大的雾海有如海啸朝着护山大阵沉沉压下。 各处瞬间爆出此起彼伏骇然的尖叫,所有人都恐惧地仰起头,隔过灵光颤颤闪烁的护山大阵,惊恐望着天空那浮在云雾中有如神祇的人影。 “今日今夜,舵口小沙角,自子时起,丑时终,所有修士入东海。” 缥缈悠长的声音如仙音浩荡,清晰传到每个人耳朵:“丑时一至,东海倒覆,所有妄图藏匿不渡之人……”他停了一下,轻笑说:“…便化作这东海的雾水,自此与我作伴吧。” 所有人悚然汗毛倒竖。 “瀛舟!” 熙生白忍无可忍一掌向瀛舟拍去,瀛舟却不接他这一招,大笑着后退,身形再次化为流雾,大片大片海雾如同退潮的水反泄回东海,转瞬间重新露出晴朗的天空与灿烂瑰丽的霞光。 “我名瀛舟,以雾都为号,雾都山上,谁第一走来我面前,我赠他无上天机,一场泼天机缘!” “此一言,天地为证。” 所有人呼吸一紧,仓惶与恐惧如烟消散,不知多少人瞬间亮了眼睛。 “望诸君喜讯。” 那声音如是笑道:“我在雾都山上,恭候佳音。” —— 熙生白坐在厅堂里,紧紧望着手中的信。 “……珠珠叫我们看到东海生变,就把这封信送来慈舵。” 陆知州与裴周站在厅堂里,陆知州低落说:“她当时说了许多听不明白的话,说完就跑了,我们追出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到底被她甩开了,之后也再找不见她,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本还想再等等她回来,就突然看见东海雾水滚过来,将天空都覆住,不敢再耽误,赶紧将信送过来。” 熙生白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看过,他的手臂绷得很紧,信纸后面,手背上青筋根根绷起,他用尽所有力气地克制,好半响,手指压住信纸中间的折痕将它缓缓折起来,确定不会有任何人透过缝隙看见哪怕一个字迹。 他才抬头,看向陆知州裴周:“你们不曾拆开?” 陆知州摇头:“珠珠再三叮嘱绝不许我们拆开。” 熙生白稍微松一口气,垂着眼,指腹压着信纸的边侧无意识划弄。 瀛舟,瀛舟。 这是要发什么样的疯?! “舵主。”裴周忍不住上前一步:“信里可说珠珠去了哪里?” 站在旁边的侯曼娥无比好奇,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瀛舟那个神经病,好不容易活过来,不杀人放火报复社会,第一件事居然是抓白珠珠一个小女孩? 要不是林然,她之前真都没听说过白珠珠这个名字,这女孩也不是楚如瑶那样的主角,瀛舟抓她做什么?甚至听那意思,这傻姑娘居然还是自己主动跑过去的。 熙舵主一时没有解释信的意思,她忍不住看向晏凌,晏凌默然不语,她又看向元景烁,记元景烁扶着刀柄,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都够沉得住气的。 侯曼娥磨了磨后牙,重新看向熙生白。 所有人都看着熙生白,等着他开口。 熙生白沉默了很久,看了一眼裴周,哑声说:“她没事,至少现在,瀛舟绝不敢动她。” “还有雍州的蔚绣莹。”楚如瑶补充:“有弟子看见,她也被瀛舟抓走了。” 熙生白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据明镜说可能来历特殊的小姑娘,烦躁地点了点头。 他想了很多,在混乱的脑海中竭力去思考、去权衡利弊,这迷雾中愈发晦涩可怖的未来,仿佛终于露出峥嵘的一角……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缓缓划过厅堂里的众人,三山九门的首徒都静立在旁边,他的弟子青蒿青黛,剑阁的晏凌、楚如瑶,玄天宗的元景烁、黄淮,法宗的侯曼娥、高远…… “我决定答应雾都君。” 好半响,他沉声说:“今夜,小瀛洲所有修士入东海。” 厅堂里有瞬间加重的呼吸,没有人说话。 也许一瞬,也许很久。 晏凌从侧面走出来,正对着熙生白,神色平静,抬起双手交拱:“晚辈愿为先。” 元景烁垂眸,松开刀柄,一步迈出来,也拱手:“玄天宗愿往。” 侯曼娥深吸一口气,快步出来:“法宗愿往。”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只一个接一个沉默着走到厅堂中央,向着熙生白深深拱手,缄默中蕴着蓬勃的力量。 竟无一人异议。 熙生白望着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恍惚竟已看不出多少青涩,只觉出一种昭昭勃发的悍然劲气。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瀛舟敢做这样的疯事。 这些的年轻人,明亮如斯。 他们的生机、他们的热血,他们骨血里澎湃的倔强与骄傲,便是赌能刺破那一击的最锋利的武器。 熙生白攥紧信纸,忽然把它扔进旁边烧着的火盆里,任它卷曲着烧为灰烬。 “去吧。” 熙生白说:“你们都去。” 他张了张嘴,想嘱咐很多,可到最后,只吐出一句话。 “活着回来。”他缓缓说:“你们,都活着回来。” —— 深夜,亥时将过,临近子时。 没有人敢怀疑雾都君的话,没有人敢怀疑雾都君是否真的会淹没小瀛洲。 命是自己的,可没有赌第二次的机会。 更何况,雾都君亲口承诺,谁第一个渡过了海,上了雾都山,就有一场天大的机缘。 在最初的恐惧过去,所有人都反而兴奋起来: ——众所周知,雾都君的承诺,从不作假! 雾都君是此界至尊,修为臻至化境,便是什么神器、至宝,与他也并非遥不可及的东西,那得是什么样的机缘,才配得上他一句“泼天的机缘”?! 只要想到这里,没有人能不激动不亢奋。 渡海有什么难的?慈舵都说了不会死,渡不过就会把他们记送回来,那不就是一场无本的买卖!傻子才不来!! 所以城池早早空了,仍停留在小瀛洲的所有修士蜂拥聚集海边,凡人则被统一接到小舵里,又是兴奋又是遗憾地聚在一起,望着远处海滩黑压压的人潮,发出各种议论声。 林然站在亭子里,海风吹起她袖摆。 作为洛河神书的宿主,熙生白允许谁进东海都不会准她进的,她就成了唯一得以留在这里的修士。 “大家不会有事的,对吗。” 林然侧了侧头,看见梓素咬着唇,苍白的脸上充满担忧。 她也是凡人,也一起留在慈舵。 梓素低低说:“我听人说过,雾都君,虽然性情古怪,却不会胡乱杀人……所以,不会有事的,对吗?” 什么叫胡乱杀人呢? 只要是杀人,就没有胡乱不胡乱一说。 瀛舟从不以杀人为目的,但在达到他目的的这条路上,如果需要血、需要尸骨,那么死多少人,死任何人,他是从不在意的。 林然望着海滩,望着晏凌、侯曼娥、元景烁……望着许多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脸。 “嗯。”她温和地嗯一声:“不会有事的。” 她总还在呢。(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已经是子时了,但灿烂的霞光仍高高挂在天上,至少略微变得昏暗,笼罩在海面,将海雾晕染成更深沉的瑰色。 晏凌、元景烁、侯曼娥、青黛青蒿几个首徒带着一众三山九门站在最前面,所有人望向海面。 林然听见一声沉沉的钟响自身后响起,余波浩浩,绵长地漫过四方。 子时到了。 海滩传出哗然的躁动声,又很快平息下来。 所有人紧紧望着海面。 一息,两息。 海雾忽然变暗了。 那种变化很难用语言形容,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笼罩住天空的霞光,又或者浓重的墨汁泼洒进海面,几乎是瞬间,浩大的瑰色的海雾变得昏暗、更暗,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竟已经变成近乎墨色浓稠的深黑。 “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变黑了?” 众人惊疑不定,对着海面指指点点,发出窃窃嘈杂的议论声。 晏凌站在最前面,望着这一幕,沉了沉眸。 “火把。” 他往回说:“找一支火把。” 侯曼娥往左右看了看,吐槽道:“一时哪去找火把,谁能想到这么亮的天,海还能变成黑色啊。” 晏凌皱了皱眉,忽然眼角被金光照亮。 元景烁抽出金刀单手拎着,把燃烧着的刀鞘扔给他:“用这个。” 晏凌接住刀鞘,望着他一会儿,转过身去,重新望回海面。 黑线缠绕住刀鞘,刀鞘上的火瞬间爆出更灼眼的光,晏凌后退两步,猛地将刀鞘向着海面掷出。 刀鞘像一把燃烧的利箭划过天空,旋转的火光终于照亮海雾。 一切嘈杂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呆呆望着海面。 数不清的小舟,浮在海雾上,徐徐向这里驶来。 记 浩大的海面,雾色幽暗,空荡荡的小舟,在这样冰冷的夜,静静地浮来。 安静的,无声的,整齐的 ——像是数不清的亡灵,自轮回的彼岸,渡过传说中上古忘川的河,缓缓驶来 接他们,去那一方的世界。 第201章 第二百章 空气有一瞬的静止。 所有人望着幽暗浩大的海面, 望着那些无声缓缓浮来的小舟,说不出话。 晏凌垂眸,看着为首的一条小舟终于浮过来, 轻轻碰在他面前的岸边, 发出一声轻响。 第二条、第三条……小舟逐次停靠在岸边,沿着海岸, 浩浩荡荡铺开。 身后有清晰的吞口水声, 不知多少人下意识后退, 以至于衣袖摩擦的悉索声不断。 侯曼娥简直要给自己做人工呼吸。 她就知道瀛舟那个贱人没安好心!这他妈是什么阴间东西,真不是派灵船来送他们去死吗?! 侯曼娥按住自己人中深呼吸,指着那些船,问看起来最靠谱的晏凌:“怎么办?上还是不上?这要是给咱们送走的, 我看干脆退回来直接和雾都君开干算了。” 晏凌望着那小舟, 沉默半响,迈步走过去。 元景烁眯了眯眼,突然也跟上去。 晏凌走到为首的小舟前, 掀起袍角, 径自迈了进去。 所有人紧紧看着他。 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有人不由松一口气。 晏凌神色不动,却已经察觉出异样。 脚下的触感柔韧, 像踩着云。 他一踩上, 全身灵气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向小舟,如被激活了某种隐秘的指令,整条小舟渐渐浮出荧光。 旁边的小舟忽然也亮起来。 晏凌抬起头, 元景烁在他旁边的船里,用刀柄在他的舟沿敲了敲。 “要不要一起走。”他说:“如果你出事,我会把你拉回来。” 晏凌淡淡说:“我不会出事。” “……”元景烁挑起眉:“你好像总看我不太顺眼。” 晏凌望着他,神色淡漠, 只说:“你难道不是?” 元景烁轻啧了一声。 “没错。”他摩挲着刀柄,忽然笑起来:“晏凌,如果我脾气再坏一点,也许我会想杀了你。” “但还好,我现在还该算个好人,脾气也不坏。” 他脚下用力,小舟先一步驶出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笑:“无论是三山之首,还是她,我都不会放手。” “你我,且来日方长。” “不过现在,有事就叫一声。” 他背朝后面挥了挥手,背脊昂藏挺拔,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你是值得钦佩的对手,所以但凡我还剩下一只手,必拉你一把。” 小舟朝向一边,远远地浮走。 晏凌垂着眼眸,听着那狂妄又诚挚的声音渐行渐远,眼神说不清是清冷还是默然。 他静静望一眼元景烁小舟驶走的方向,冷淡地撇开眼,黑线无声延伸往下覆住船底,小舟开始沿着相反的方向行驶。 两架小舟有如v字朝两侧驶向东海,舟身浮出的荧光在海面如灯塔明亮,众人看着那昏暗海面中轻盈游弋的光线,惶恐骚乱的动静渐渐小了。 侯曼娥看他俩先走了,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所有人说:“诸宗弟子先行,各州氏族在中,散修在后。”她顿了一下,冷笑:“还有,我劝别有谁想不开逃跑,雾都君要真想淹了小瀛洲,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 不少人心里的小算盘立刻散了。 是啊,几宗首徒都进去了,熙舵主也不拦,雾都君要淹他们,真跟灌水淹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看着躁动的气氛重新稳定下来,众人重新老老实实排队,侯曼娥轻哼一声,踩进自己靠近的小舟,对楚如瑶说:“咱俩一起,先往中间开路,有事互相照应。” 楚如瑶点头。 林然站在高高的亭子里,望着星星点点的荧光自海岸亮起,仿佛上元节放进湖中的花灯,大片大片徐徐向海中飘去。 忽然一股清苦的药香拂过脸颊。 旁边的梓素看见来人,低头屈膝行礼:“舵主。” 林然侧头,看见熙生白从长廊尽头走过来。 他还是那身白底青纹的医服,肤色白皙,眉目冷淡,这样昏暗的霞光中,阴影遮在他脸上,也不会显出什么阴翳幽冷,哪怕神色再难看,也是莫名的清冷干净。 熙生白冷着脸,走过路上所有敬畏躬身的人,看见她站在这里,冷冷望了她一眼。 林然垂眼,识相地要往后退,却被他叫住:“你过来。” 林然微微顿了一下,看见熙生白已经掠过她走到亭边。 林然走过去,走到他错后一步的位置。 他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定定俯瞰向海面,林然也不打扰,安静站在那里,目光往下望去。 海面不知何时已经浮满了荧光。 那些小舟如星光闪烁,浩瀚在海面铺开,徐徐循循往东海更深处飘去。 海中不知身在何处,可从这里高处俯瞰,那些舟光分明渐渐铺成一个巨大繁复的纹路,铺满整片雾海。 “时空境。” 林然突然听见熙生白一声,意味不明:“旧典残卷有云,混沌初开,拟将亿万万时空相叠,首尾相接,相交不灭,造化万物生” 海面忽然亮起了光。 晏凌抬起头,望见斑斓的浮光自雾海的尽头亮起,仿佛一个巨大的光团辐射开,万千刺眼的光芒穿透他的身体。 神志瞬间僵直,脑海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记忆与情绪、力量与生命被从识海中生生扯出,扯向天空,从四面八方,遥遥汇入那巨大的光团。 晏凌瞳眸倒映着斑斓的光影,他余光望见身侧身后无数人影倏然倒下,像骤然死去一样无声软倒进舟船里。 他也慢慢跪下,伏倒在狭窄的舟仓里,修长的身体痉挛地轻颤。 他一下一下地喘息,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泯进他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重瞳。 那些光影拉扯出瑰丽的色彩,向他罩来—— “呵。”熙生白冷笑,并不知是在讥讽自己还是谁:“疯子。” 他突然转头望着她。 “我怕是没空再与你说话,趁现在嘱咐你。”他冷冷说: “若我死了。”他说:“你立刻跑。” “谁也不必管,你自己跑。” “带着洛河神书,去找你师父,将此间事皆告知他。” 林然缓缓眨了一下眼,泛着苦香的宽袖拂过她衣摆,熙生白跃出长亭,身形如青鹤翅展飘逸。 ——光影如利刃刺进脑海,晏凌阖起眼,倏然重重倒下。 林然站在亭边,海风吹起她的白发,她慢慢仰起头,望着海面生满浮光,熙生白的身影被白光包裹。 巨大的光芒自东海中心爆发,笼罩蔓延整片海面,在触及海滨之岸,被一道横长白光如屏障挡住,缓缓上升,直至徐徐合拢,铺满整片天空。 —— 蔚绣莹狼狈伏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颤。 她听见书简悠悠的轻磕声,自头顶而来。 海雾化为山石,铺在他脚下,他倚坐在石崖峭侧,肩头搭着一段绒裘半氅,半开的竹简铺在膝头,支起一只手,白皙的指尖抵在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修长的手肘裸露,宽袖如流云垂落。 人间再不会有这样的风流色。 “这卷书,得了许多年了。” 瀛舟慢慢翻着书,轻叹一声:“你可知它是从哪得来的?” 蔚绣莹颤颤看过去,看见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血狱魔尊——绝世剑神欲封天》 …… 蔚绣莹下意识想笑,但那种嘲笑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就听见他继续的声音: “那是一个年轻人,像你这样,年轻、俊美、自信,却又同时躁动、怨恨、漠然,看着所有人时,眼底总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傲慢。” “我很好奇,是什么给他的那种傲慢。” 蔚绣莹嘴角的讽笑渐渐凝固住。 一种不可说的寒意笼罩着她后脑,头皮开始发麻。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她听见他笑了一声,“我好好地请教了他一番。” “…” “……” 蔚绣莹突然开始哆嗦,嘴唇哆嗦,全身哆嗦。 “我剥他的魂魄时,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还有这一卷书。” 指尖慢慢滑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半阖起眼,像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声气:“…那时我是许多年没生过气了,惯来作威作福、心高气傲,一下被气坏了,自己不中用,找错了人,反而中了圈套,也怪不到别人,就算被她狠心捅了剑,又被她那个好师父假公济私报复了好一通,却也不好说什么的。” “东海是一个好地方。” “混沌是天地最初的模样,天道以混沌塑万物,世人皆知进幽冥幻境可看尽人世百态,却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混沌才应该是那个真正可以透过天空、折射出那沧澜之外寰宇星河一线的地方。” 蔚绣莹没有说话。 她不知何时匍匐在地上,像受到伤害的幼儿蜷缩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用喉咙里挤出微弱古怪的嘶喃:“不…不要……” “不要说……” “沉落东海这些年,我在这亘古的静默中,常常地思索,你们存在的意义。” 他轻轻抚摸着封页上几个堪称可笑的字,垂落的侧脸,有一种柔和温博的风雅 “新生的婴孩通过脐带、汲取母亲的血肉长大,那些人间界通过幽冥、汲取沧澜的灵气与生机成长,那么沧澜的最初,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听……别告诉我!我不听——” “我试着往前推,推过沧澜的初生,推过上古,推向比上古更久远的过去,那时候的沧澜,是否也曾像如今的诸多人间界,依附于某个曾经繁荣而强盛的世界,汲取着它的血肉而生,又在诞生之后,化作新的宿体,通过幽冥,哺育着新的注定在未来将自己取代的世界。” “不要—不要——” “而谁又来铸成那条脐带,铸成幽冥,铸成一代代旧世界与新世界的桥梁?” “闭嘴!!你去死啊!!我不听——” “我想,也许便是你们吧。” 瀛舟终于抬起头,望着蔚绣莹仿佛瞬间凝固惨白的面容。 “用计数不清的世界历练你们,像火淬炼铁水成钢,让你们无坚不摧,然后用你们的魂魄、你们的道心,用你们所拥有的数不清的记忆与斑驳缤纷的思绪、情感、生命,当你们的肉身随着旧世界而陨落,你们的精神便可化作托起新世界的浮塔,长长久久,托起亿万生灵的新生。” 蔚绣莹倏然软倒在地上,眼珠空洞,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 “我若蜉蝣,望天之浩大。” 瀛舟轻叹:“这寰宇,浩渺瑰丽如斯。”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可死矣。”他说:“可我却是不愿的,既然得闻道,自该破苍天,游寰宇,望尽诸天万千事,方不负此生才是。” 蔚绣莹呆呆地听着,听见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在空白的脑海,心头陡然生出莫大的恐慌。 “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她强撑起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声嘶力竭地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瀛舟垂眸,看着她,慢慢笑一笑。 “既然天道可以以尔等为浮塔,我也想试一试。”他轻声道:“我想试一试,以你为桥,踏足那时空境,当旧与新的世界合一,是否也可以逆转阴阳、颠倒乾坤,叫我们也真切地望一望,那寰宇之外,无尽浩大的星空,和那个如神祇操纵我们一切命运的……存在?” 蔚绣莹疯了似地往后爬,但还没爬几步,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抓起,悬到他面前。 “不……不——” 她疯狂摇头,瞳孔瞪大,眼泪不知不觉爬满脸孔:“别杀我,别杀我,我想回家,求求你我还想回家——” 他轻轻出一声气,修长的手温柔地化为雾,穿进她头颅。 “谁没有家。” 巨大的光团自这里爆发,铺向遥远的东海,他望着那海面无数如星光闪烁的浮舟,轻笑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曾有家。” 第202章 第二百零一章 白珠珠疼得喘不过来气。 像一把刀刺进脑袋里,狠狠地搅动,疼得她无法呼吸,脑袋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脑袋被狠狠挤压了一下,白珠珠眼看着陡然划过无数斑驳扭曲的光影,下一瞬,面前豁然开朗。 一种带着说不出隐约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白珠珠直接扭头扑在地上干呕,边咳嗽边流眼泪,眼泪糊了满脸。 “咳—咳咳——” 她趴在地上,咳嗽了好半天,等手脚重新有力气了,才用袖子抹一把脸,站起来。 她望向四周,望见荒芜的山坡,到处光秃秃的不见人烟,连鸟兽的痕迹都没有,从远处到脚边贯通了一条细河,河水竟然是血红色的,天是近乎黑的深灰蒙蒙,看不见一点阳光,空气中甚至也朦着层让人不适的淡红色,一呼吸起来,那种腥气更重了。 白珠珠迷茫地望着四周。 雾都君那时为她讲过一个故事,其实她没有完全听懂那个故事,她只听明白了,沧澜会有末日,而这个末日,是有可能改变的。 所以她来了。 雾都君只说送她进一个地方,可她现在醒过来,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在哪儿。 “白姑娘。” 白珠珠精神一震,连忙说:“我听见了,我进来了,但这是哪儿?” “白姑娘。”瀛舟的声音很柔和:“你是在沧澜?” 白珠珠呆了呆:“沧、沧澜?” “——”她倏然惊叫:“这就是你说的——是我们的沧澜?!” “是,亦不是。” 瀛舟温和地解释:“还记得我与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圆周延伸循环,无数时空交叠首尾相接,才形成完整的世界;这是沧澜,却是另一个时空的沧澜……你可以把它看作我们沧澜未来的一种可能。” 白珠珠似懂非懂,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灰黑的天空、浮动着猩红的远方,眼中那种茫然渐渐化作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 这可能就是……未来吗?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时空阻断,我约莫不能与你说更多了。” 瀛舟的声速微微加快,听着却莫名带种让人安心的笑意:“白姑娘,你只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件,活下来 第二件,去东海。” “……” “活下去…去东海…” “活下来,去东海。” 白珠珠喃喃这几个字,像是想刻进骨子里深深记住:“没有别的了吗?我不用做别的吗?” “其他自有我来。”瀛舟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白姑娘,去东海,当你目之所及的世界如琉璃碎裂,旧与新的世界交叠一线,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白姑娘。” 他轻轻一声叹,声音终于湮灭:“这沧澜的未来,便交在你手中……” 白珠珠手脚发冷,心中却莫名烧起了火。 “等等!我还想问——” 白珠珠还要着急追问,忽然浑身汗毛倒竖,是生物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她下意识往前一扑,脑后正好腥风刮过,伴随着某记种怪异的嘶吼声。 白珠珠踉跄一下,惊恐转过头,看见一只怪物竟然从血河里爬出来。 这河虽然红得奇怪,但这么细,刚才她并未有任何防备,可怪物硬是从细细的河流中挤出来,接触到空气的时候,陡然吹气一样膨胀起来,它的身体仿佛无数人与兽类的残肢连接在一起,猩红的血水沿着肢体流淌,露出皮肤仿佛被无数染料泼洒过的扭曲光彩。 怪物硕大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充满贪婪的色彩,从身体不知哪里挤出一个扭曲的声音:“吃——” 白珠珠浑身凉到底。 ……它竟然还会说话! 它有神智吗?它是…是人吗?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又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制服它、研究一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就看见血河又接二连三伸出几只腐烂的手。 “…”白珠珠扭头就跑。 她跑得很快,但那些怪物像饿疯了的狼陡然嗅到血腥味,咆哮着穷追不舍,紧紧吊在她后面,不管她怎么跑都甩不掉,而且她发现,这些怪物竟然到处都是,周围全是绵延的血河,于是越来越多的怪物爬出来,越聚越多。 白珠珠听到渐渐逼近身后的嘶吼声,额头滚出大颗的冷汗,灵气短短时间就消耗了大半,她边用力跑边往焦急往四处打量,寻找能躲一躲的地方。 四周都是荒原,放眼望去尽是被密布血河割裂的荒土,连绿色的草皮子都看不见几片,哪里有能躲藏的地方。 白珠珠心凉了半截,但当望向东边一座山丘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渐渐飘起大股大股的黄沙。 她定睛看去,只见六头如狮如虎的巨兽奔上山丘,巨大的锁链往后拉着一架苍黄色的华盖兽车,一架架庞大的兽车从山后紧随着跃出,整个队伍兽车足有十几架之多,浩浩荡荡往前奔袭。 白珠珠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的生路,她用尽所有力气加速朝那里跑去,同时用扯破喉咙的力气大声喊:“救命——救命啊——” 她的声音在黄沙间飘散,身后怪物发出更亢奋的嘶吼,白珠珠不管不顾,紧张盯着那队兽车,生怕他们没有听见,或者根本是听见了却不想理会。 但她遇到了最幸运的情况。 为首那架最大的兽车渐渐降速,降到车队最后,远远能隐约看见窗帘被掀起一下,像是什么人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几个人从兽车里跳出来,跳到车顶,往白珠珠这边射箭。 带着白光的巨大箭矢划过白珠珠头顶,狠狠扎进身后怪物的身体,白珠珠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眼看着那怪物在白光惨叫着腐蚀消融。 这样的白光…… 是悬世慈舵? 白珠珠无暇多想,她一鼓作气跑向车队,一支支利矢划过她身边射中怪物,无数白光闪烁中,她终于靠近兽车。 兽车前帘突然被掀开,一个衣着厚重的美貌女子出来,朝着她伸出手:“快!” 白珠珠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手,猛地借力往车架一蹬,踉跄着扑进车厢里。 “咳——加速!”那女子咳着扬声: 几记乎是同一瞬间,兽车加速,正好避过扑来的怪物,车轮滚滚向前,溅起的浓密烟尘将那些怪物淹没。 “呼…呼……” 劫后余生,白珠珠手脚发冷,喘了好几口气缓过劲儿来,才连忙抬头向女子道谢:“多谢……咦?” 白珠珠看见女子的脸的时候,愣住了。 这个人她见过! 她去慈舵看病,离开的时候,慈舵的大师姐正好领着一个年轻病容的女孩子进来,也是来看病的,错身时,她听见她们说话,那是仲刀主的爱女、玄天宗的师姐。 “咳咳……这里已被忘川侵蚀,早早荒无人…咳咳—烟了,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咳” 女子声音很柔和,一听就是个脾气柔善的人,她比白珠珠那日见过的更成熟美丽,已经是一位绝代的佳人了,可她脸上的病容却比那时更重,肤色苍白没有血色,说着短短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嗽。 “咳,咳咳…” 梓素用袖子掩住半张脸咳了好几下,才缓和急促的咳吸,看见白珠珠睁大的眼睛,还以为她是在惊讶自己的病,浅浅一笑:“我是个凡人,咳,身体不太好,但不会传染的。” 白珠珠赶紧摆手:“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问一下。”白珠珠小心问:“你是叫…梓素吗?” 梓素愣住,仔细望着她:“我们…认识吗?” “不不,我、我们不认识。” 白珠珠迟疑一下,接着问:“这里是哪里?忘川,是指那些红河吗?那些怪物又是什么…” 她没有问完,因为梓素已经蹙起眉,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好像她在问太阳为什么升起这样人尽皆知的道理,因为太过寻常,反而显得异常莫名其妙。 白珠珠知道自己从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她永远不可能像雾都君那样,轻描淡写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她甚至连说谎话都骗不过人。 那就干脆不要骗了!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白珠珠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梓素脸上的怀疑渐渐变成惊讶:“不记得?” “对,不记得。”白珠珠咬着牙说:“我只记得自己叫白珠珠,我、我来自珫州。” 她想起爹爹,想起家里的娘亲,忽然鼻子一酸,吸着鼻子说:“我来自珫州…我记得…我还记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去、去东海。” 车厢里非常安静。 梓素望着这个小姑娘,看见泪水在她眼眶打转,她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努力仰着头,用一种希冀又信赖的目光炯炯望着自己。 “谢谢你救了我。”她像是被激起了什么伤心事,鼻头红红的,抽噎着说:“可我、我现在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得急着去东海。”她语气越来越低落:“可我不认得路了,你要是在哪里方便停下,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教教我该往哪里走?” 梓素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问她:“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还不设防地什么都与我说,不怕我伤害你吗?” “怎么可能?”白珠珠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吸了记吸鼻子,下意识说:“你可是玄天宗啊。” 梓素一下子愣住,怔怔看着她。 “玄天宗,是三山啊。”白珠珠理所当然地解释:“我见过你,你是玄天宗的师姐,我记得,所以我才与你说,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会什么都说的,可你们是三山啊。” 那可是玄天宗啊,是沧澜的三山啊。 她四岁开蒙上族学读书,夫子教的第一课是爱族尊亲尊师长,默背族规族徽,第二课,就是认清三山九门的山门。 爹爹把她抱在膝头,教她认字,最后指着三山的徽纹对她说笑:“这是我们的天,你一定要记好它们,就算有一日老天都要塌了,你也别怕,往这里跑,只要你跑到这里,就算天真的塌了,爹爹也能找到你。” 于是从四岁起,她就知道,三山是天,这个天是不会塌的。 那是和太阳每天升起一样理所当然的道理。 所以白珠珠也用同一种理所当然的目光望着梓素。 她眼睛亮亮,带着希冀,像望着什么救星。 “…” 然后白珠珠就看见梓素哭了。 她哭得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瞬间,眼泪就倏然落下来,大颗大颗成串的,沾满整张脸庞。 “!” “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白珠珠吓了一跳,慌忙从身上翻找手帕,手足无措:“我我、我是说错了什么吗?对不起,我——” “没有,没有。” “……没有。” 梓素边哭边摇头,然后又更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我带你去东海。” 她抬起头,看着呆住的白珠珠,突然破涕为笑:“白姑娘,你跟着我们吧。” “我这是去找我的师兄。” 她神色复杂,沉默了好半天,轻声说:“如果劝不动他……我们就一起去东海。” 第203章 第二百零二章 白珠珠想过在这个世界会见到很多认识的人,雾都君说,她决不能把真相告诉这个时空的人,那样规则就有权利绞杀了她,但她没有丧气,她还在思考能不能通过别的方法避过规则请求他们的帮助,尤其是三山九门的人,她只要请求,能帮的他们肯定会帮的……但她没有想到,真正的见面会是这个样子。 她是在沙海中见到元景烁的。 兽车如洪流从沙丘泄下,白珠珠掀着帘子,看见乌沉沉的天空,漫天黄沙飞旋着纷纷扬扬落入峭崖下滚滚奔涌的猩红血河。 血河沿着峭崖滚过,无数怪物从猩红的河水伸出头来,蜂拥着扬起腐烂的残肢向上抓挠,发出亢奋又诡异的嘶吼。 许多人站在血河边,一排排人被强压着跪下,一个高大的修士站在旁边,他身后走出几个气息强健的金甲修士,迈步过去一把按住那些跪者的脊背,手中大刀落下,滚落的头颅伴随着鲜血飞溅喷洒,那些人面无表情拎着那一颗颗恐惧瞪大眼睛的头颅,挥手一甩,又一脚蹬在尸体的背上,数颗头颅与尸体翻滚着落入崖底,瞬间被血河中的怪物撕扯成碎块吞吃。 白珠珠完全看呆了。 她感觉身侧的梓素全身轻微地颤抖,还不等兽车停下,梓素猛地掀开帘子下车去,第一次扬起声音怒喝:“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些金衣修士看见她,停下杀人的刀,向她行礼:“小姐。” 白珠珠追着跳下车,正听见这一句——他们称呼梓素“小姐”、而不是“师姐”,他们不是玄天宗的弟子? 其中一人冷冷解释:“君侯有令,举反刺客,抓住一律枭首戮尸,以震慑不轨。” 梓素脸庞生生覆上一层涨红,气得全身发颤 “——枭首戮尸,然后任这些血鬼蚕食?!” 梓素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她猛地扬声:“我们是屠夫吗?是魔道吗?魔道也不会将同类的尸身扔给这些怪咳咳咳——你们—你们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没说完,她已身子佝偻气得连连咳嗽。 几个金甲修士神色微变,其中年纪最小的嗫嚅一下,像是在叫“师姐…”,最后却只是默然不语。 梓素心里说不出的悲凉,看向旁边一直袖手站着的高大青年,眼眶发红:“黄师兄!你便这么看着,看着他们将人的尸身生生喂给那些血鬼?” 黄淮静默站在旁边,嘴唇蠕动了一下,低声说:“……素素,这才能是震慑。” “这不是震慑。”梓素怒道:“这是虐杀!是残酷无人道!” “可如果不这样,我们还能怎么办?!”黄淮扬起声音:“恨我们的人太多了!我们屠了三州多少叛党,有多少人恨我们?有多少人觉得我们是威胁?又有多少人觊觎我们?以前这些都有宗门的名望为我们挡着,现在宗门没了,我们被碾作尘泥,变成千夫所指,他们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将我们踩在脚下,他们全想来杀我们,谁都想往我们身上狠狠撕下块肉来——我们必须得狠!大师兄说得对,这个时候,只有用血淋淋的尸骨,用最铁血的手腕,才能震慑所有想分食我们的豺狼。” 白珠珠记正在帮梓素顺气,闻言整个人僵硬。 玄天宗…没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梓素哭起来:“再如何也不该这样,我们可以杀人,但怎么能这样虐杀,我们是玄天宗的弟子啊!我们是玄天——” “素素!”黄淮终于忍不住嘶吼,他吼道:“已经没有玄天宗了!没有了!” “玄天宗私藏黑渊,为剑阁晏凌所屠,满山长老弟子长明灯尽碎,玄天崖沉,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迹。” “天下皆知啊——” 他死死咬着后牙,眼泪爬出来,从喉咙里挤出染着血的声音:“我们,我们没有宗门了!” 梓素摇着头,她闭着眼摇头流泪:“不,不……”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黄淮怒吼:“素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接受事实?!我们没有家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接下来的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自己!!” “不是这样的!” “我要见师兄。”梓素喘不上气,她哭着摇头:“黄师兄,大师兄在哪里?” 黄淮深吸一口气,不想再与她争辩,强压住心中的痛苦,指向远处的草庐。 梓素转头毫不犹豫朝那里跑去。 白珠珠呆了好半响,才僵硬地追上去。 荒芜的丘陵,被血河侵蚀得寸草不生,所有生灵都死去,曾经人烟生活过的痕迹如扬起的黄沙消弭,只余下那么一间破败的木庐,空荡荡地立在那里,残破的木屋顶劲风中猎猎作响。 草庐周围也有许多修士,全都身着制式的金色盔甲,井井有条做着自己的事,行止冷峻整肃有如军伍,沙地远远近近趴着卧着数不尽的红蹄蛟马,草庐前守着几列神色冷肃着金甲的修士,在梓素要冲进去时,横戟拦住她。 梓素停在那里,突然用袖子抹过脸,冷冷看向他们:“怎么,我不能进?” 几人神色不动,只是微微低头以示礼:“小姐,君侯不见人。” 梓素浑身发颤。 她紧紧咬着唇,一字一句说:“我不是什么小姐,他也不是君侯,他是我们玄天宗的大师兄。” 金甲修士冷静注视着她,平静说:“金甲军因平叛三州而生,为平定苍生而死,只尊奉君侯之令,与我等而言,君侯为人皇、是主公,而您是君侯之妹,是小姐。” 梓素闭了闭眼。 忽然里面出来一个人,对着金甲修士耳语了什么,几个修士齐齐收回戟,让出一条路。 梓素往里走,白珠珠犹豫一下,看他们没有拦自己,也轻轻跟上。 草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隐约的火光照亮屋里简陋的摆设,连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靠窗的长凳横摆着,坐着一个人。 他正在擦刀。 那是一把金色的刀,弯勾而刃薄,赤得近乎黑的血迹蜿蜒在刀身,像在黄金生生腐蚀出幽冷的裂痕。 他拿着块细布,修长的手掌压住刀柄,细布慢慢地擦拭过刀身,斑驳的血痕被擦去,重新露出金光熠熠的刀刃。记 可不知是否屋中太昏暗,还是那血迹太浓太深,哪怕已经被擦去,刀身折射出的冷光,也像是残留着一层抹不去让人不寒而栗的悍怖。 白珠珠听见梓素深深吸一口气,叫他:“大师兄。” 那只手没有停,细布缓缓把刀身擦完全,才扔到桌边。 他这才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英俊的面庞,俊眉深目,鬓若刀裁,有着世上所有男儿公认的英烈阳刚之俊美。 他的眉眼冷沉,脖颈修长,肩膀宽阔,顺着坚实的胸膛收缩到细窄的腰,长腿敞开,大刀阔斧坐在那里,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成熟而不可捉摸的冷漠。 白珠珠一下甚至没有认出他。 她早早听说过,也曾亲眼见过玄天宗的刀首,在慈舵的时候,她见过元景烁被一众玄天宗的弟子簇拥着走过,那是一个俊美而意气风发的青年,就像他那把金刀,永远如出鞘般的锋芒,有着一下夺人视线的昭昭明亮的狂妄。 可她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却根本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记得让人安置你,留在燕州。” 男人的声音低沉,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话,嗓音微微沙哑,带着一种还没散干净的血气:“你不曾见到?” “我见到了。”梓素声音颤抖:“可我想来,大师兄,我想来和你们一起。” 元景烁看了看她,眼神没有什么波动。 “还有一些人跟着我一起来的,他们都想来劝你。” 梓素紧紧攥着手。 在来之前,她也犹豫过,谁不想报仇?她也恨,她也想报仇!元景烁追杀晏凌,她应当欢欣鼓舞扬声叫好! 可当她这一路看见那些荒芜与血河,看见刚刚那些曾经玄天宗的弟子面无表情将无头的尸身踢进忘川任血鬼残杀撕食,她就再没有犹豫了。 “劝我。”元景烁玩味地咀嚼这两个字:“劝我什么?” “劝你…”梓素嘴唇颤抖,却到底一个一个把字吐出来:“劝你不要再追杀晏凌,放下仇怨。” 房间一时死寂。 元景烁望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他,谁不恨他,我也恨他!” 梓素终于忍不住流泪:“我们是欠他的,但他怎么那么狠,他怎么那么狠,他生生沉了玄天崖,他杀了掌门,他杀了父亲,他还害死了那么多的弟子,那么多无辜的弟——”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好半响,才生生吞咽下泪水:“可、可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师兄,你看看外面,你看看这天下,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梓素哭着说:“我只剩下你们,只剩下你们了,我不想再看你们出任何意外了,这样一个世道,活着已经那么难了,不要再生灵涂炭了,不要再报仇了,不要再报仇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 元景烁静静坐在那里,听着她的哭诉。 他的半张侧脸隐没在阴影中,神色沉漠,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 他突然说:“刚才黄淮说的话,你能真正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早已经不是雪恨,不是报仇。 这只是一种必然。 只是必须用记晏凌的血,用他的尸骨高悬着昭告天下,稳固这才刚刚重建就因为玄天宗覆灭而变得摇摇欲坠的权威。 剑阁陨落,玄天宗覆灭,北辰法宗摇摇欲坠。 谁还能来扛起这烽火狼烟裂变的九州? 梓素茫然望着他:“…师兄?” “不。” “你不明白。” 元景烁唇角微微掀起,像是想勾起一点带点冷漠的笑,但到底什么弧度也勾不起来。 “这里不适合你。”他只这么说:“云长清坐镇燕州,那里最安全,我派人送你回去。” 梓素睁大眼睛:“师兄?!” 元景烁置若罔闻,站起来,看一眼白珠珠,像掠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漠然就要走。 梓素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得绝望。 “我不走。”她哽咽着,却无比坚定:“我会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 “父亲死了,宗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们也没了,再安全的地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梓素惨烈一笑:“我来时就知道,我是劝不动你。” 她是不明白,她是不适合。 她从不是、不是那个有资格改变他心意的人。 “那我至少可以与你们一起去东海。” “哪怕死,我也想与你们死在一起。” 元景烁步子微微一顿,望了她一眼,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庞。 他可以将她打昏,派人把她送回燕州。 但这是师尊的女儿,父女骨子里的东西一脉相承,他知道他的师尊是个多么固执的人,也就知道仲梓素总还会跑回来。 她毕竟是一个凡人,在这样的世道在外行走,不是每一次,都能活着追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了一句“随你”,走了出去。 梓素看着他的背影,颓然失力,跌坐在长凳,慢慢捂住脸,指缝间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白珠珠站在那里,像是一具失去反应的石像,全身僵硬。 她像傻了一样听完所有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爷,老天爷 能不能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到底是——到底都是—— 怎么回事?!! 第204章 第二百零三章 白珠珠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时她已经回了珫州,在金甲军浩浩飘扬的战旗中,停留在珫州一座“天谕”的城池了。 这个时候,距离玄天宗陨落,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白珠珠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这一切。 她甚至已经有点忘了,自己第一次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亲耳听见玄天宗覆灭的消息。 她甚至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时空里,妖主在北冥海裂天失败,沧澜不得已合力建归元大阵抵抗,妖主被万净禅刹明镜尊者所斩,明镜尊者化神不得渡、碎佛心而濒死,三山九门数十位元婴在那一日化为飞灰;然后是万仞剑阁穹顶天牢倾覆,江剑主祭剑而亡,掌门阙道子携领剑阁百余位长老封山赴死,剑阁陨落。 再然后晏凌叛出剑阁,折龙渊剑,登上玄天宗,从玄天崖下生生启出黑渊,屠玄天满门,在累累血骨上,承嗣黑渊之主。 元景烁征战九州,屠叛党,建金甲军,摄政辖制三州,被共尊为人皇,直到黑渊一事爆出,震动沧澜,玄天宗为三山除名,万年名望一朝如高山倾覆,元景烁以及这些仅剩的玄天宗弟子瞬间被千夫所指,元景烁却第一时间以极狠辣的铁血手腕压制一切非议,转身率领金甲军直奔东海,如今冰冷刀锋直指晏凌。 “…林然呢?” 白珠珠还记得自己当时多么不敢置信又仓惶地追问:“林然呢?还有、还有法宗的首徒呢,侯曼娥呢?她在哪儿?还有凤鸣剑,凤鸣剑楚如瑶,她们怎么会不阻拦呢?她们怎么会眼看着变成这样呢?” “侯…曼娥?” “法宗首徒姓高,高远,从不曾有哪一位侯氏。” 梓素愣了愣,好半响,才问:“…你说的,可是魔楼焰侯,李曼娥?” 白珠珠呆住。 她嘴唇在发颤:“魔楼…焰侯?” “她原姓侯,为法宗已故侯长老之女,为剑阁赤莲剑之主,许多年前,便已叛出法宗,自改姓李,号魔楼焰侯。” 梓素说:“魔楼之主罗月,曾出身燕州金都,以半妖之身血噬生灵成妖尊,自妖主成纣陨落,妖域早已成她的天下……你记的事太混乱了,那些胡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罢,万不要出去胡言,妖尊与焰侯,统领妖域与魔道,如今这忘川血鬼漫天遍地,尸骸遍野生灵涂炭,血淋淋的罪孽一半要归在她们身上,世人恨不能将她们抽皮扒骨,怎么敢将之与正道并提分毫?” 白珠珠如同被蒙头敲了一击。 “剑阁……楚如瑶。”提到剑阁时,梓素神色复杂地沉默了半响,才轻声说:“她已继任剑阁掌门之位,只是剑阁陨落,她一人独木难支,资历又不足以服众,如何能逆得了这天下大势。” “…林然呢?”白珠珠颤抖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万仞剑阁的林然,江剑主的弟子,她呢?!” 梓素看着她,那种神情好像在打破一个孩子天真的幻想,有一种不忍。 好半天,她才终于开口。 “白姑娘。” 她轻声说:“江剑主,从不曾有过弟子。” “…” “……” 白珠珠呆呆地望着她,望了好久好久。 她慢慢蹲下,无意识抱住自己的胳膊。 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究竟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白珠珠用了很久来接受事实。 她开始变得沉默,努力学着去隐秘而仔细地观察这个世界。 她试图去寻找两个世界变得不同的区别与联系,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有多么重要,也许这就是雾都君把她送进来的真正目的之一,她要发现要记住那些蛛丝马迹,越多越好、越细越好,这样等她出去,她脑子里的一切记忆都会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知道天谕城,是珫州一个有些没落的大姓姜氏治下,听说后来因为窃盗真正的天机之族穆苍氏至宝乾坤图,被元景烁在族长生辰宴上大杀一场;在这个时空里,这个姜氏同样被元景烁杀了,甚至是元景烁向珫州平叛开得第一刀,姜氏除族,天谕城空置,因为绝佳的地理位置,就成了元景烁麾下金甲军重兵把守的据点。 自那一日,白珠珠再没什么机会见到元景烁,元景烁也没有叫人赶走她,好像对她的来历与存在毫不在意,任由她跟着梓素。 白珠珠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她见过玄天宗的首徒,但她不认识那位辖制三州的人皇。 她曾经以为自己只害怕雾都君,可是那一天,她看着那些无头的尸体滚落血河中,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元景烁的眼睛,她发自内心地再一次升起寒意。 那是一种恐惧,像晴天霹雳一样劈来,比甚至曾经面对雾都君时更甚,因为至少她一直是对雾都君有防备的,她从始至终知道雾都君不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肆意妄为的怪物。 但玄天宗的首徒,在她所有的认知中,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受一个一直以为的好人,一个本想去信赖的正直的人,有一天,毫不在意她身上种种谜团和隐瞒,却不是因为信任、因为善良,而是因为他随时可以信手捏死她,像捏死一只蚂蚁,并不会有一丝迟疑。 白珠珠感觉到窒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她的脖颈渐渐收紧,她喘不过来气。 她躲在天谕城主府里,躲在梓素身边,下意识离那个男人远一点,像自我逃避一样努力接受颠覆的一切。 天谕城主府里有很多女孩子。 元景烁的名声总与风流脱不开关系,在她的时空是这样,在这里也是这样,第一次进天谕城主府时,她看见这里这么多美丽的女孩子,还以为是元景烁的妻妾。 但她很快发现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因为元景烁很少在城主府过夜,寥寥几次带军回来,也只住在前苑,并不往后苑女眷居住的地方来,城主府的护卫守在门口只做护佑,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却从不阻拦任何人离开。 她进来后,与女孩子们渐渐熟悉起来,她们告诉她,她们大多是无家可归,受了元景烁的恩惠,暂住在这里的。 世道变得太坏了,太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有些曾因种种原因与元景烁认识而又无力自保的女孩子,便来求助他,元景烁安置了地方让她们住下,这么一来,外人看着,更以为元景烁好美色,仿佛快渴死的旅人找到那么一口水,大大小小的家族争先恐后献上家里记美貌的女孩子以祈求庇佑,元景烁能送回去的都送回去了,但总有那么一些种种特殊原因送不回去的,便只好让她们留下,统一安置在这里,时候久了,仿佛销|金窟铜雀台一样,便成了外人一桩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真正的实情,也只有这里的女孩子自己知道。 这样的世道,一群苦命的女孩子聚在一起,更得彼此支撑取暖,便像另一个家一样,白珠珠一进来,她们听说她孤零零一个人,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很心疼她,像照顾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带着她一起住,给她补常识,给她做小点心,做什么都拉着她一起,就算去花园里,回来时都会为她带一支新鲜的小花。 在这里,白珠珠第一次生出真实感,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朋友,那种感觉非常新奇,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又安心。 女孩子们中最大的姐姐是一个极病弱的姑娘,白珠珠进城主府的那日,梓素带她去见人,女子勉力撑起身子,虚弱倚靠在满是药苦气味的床头,瘦得一把骨头,却对着她笑得很柔和。 女子看着面容还年轻,眼角却已经布满细纹,病容憔悴,眉宇间总像氲着一种化不开的压抑与愁痛。 她的名字不知叫什么,她们都称她为尹姐姐。 “尹姐姐是最早认识君侯了。”关系好的女孩子悄悄与白珠珠解释:“尹姐姐是凡人,是当年与君侯一起从人间界来的,已经许多许多年了,尹姐姐身体不好,寿元又早早到了,君侯曾经寻过许多珍贵的灵药为尹姐姐续命,才勉力支撑到今日。” 白珠珠问:“她们是夫妻吗?” 女孩子摇摇头:“不是。” 白珠珠:“是她们彼此相爱,但因为什么缘由,不能在一起吗?” 女孩子又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君侯对尹姐姐很好,什么珍贵的药都眼也不眨地为尹姐姐用,一直为尹姐姐续命,但……” 她迟疑着,好像想到了许多事,好半天,又摇了摇头:“我们都看不懂君侯。” 白珠珠暗暗思考,自己的世界不曾听说元景烁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子,难道这个时空奇怪的变化与她有关? 白珠珠开始更仔细小心地观察。 元景烁停留在天谕城,没有直接往小瀛洲去。 他常常带着金甲军出去,清灭已经侵蚀进珫州的忘川河水,一连几日甚至十几日不归。 白珠珠曾悄悄爬上过高高翘角的屋檐,遥望着无数龙鳞蛟马的红蹄浩浩踏过天谕漫长的栈道,声音如地震一般,他们金色的铠甲猎猎的反光映过昏暗乌沉的天空,有着刀锋般森然而沉穆的寒光。 也有很多人来天谕城。 很多很多的人一波波涌来天谕城,求见的帖子一大筐一大筐地递进城主府,每天有数不清的谏臣说客代表各式各样的势力聚在门外请求一见,有想劝谏的,有想投奔的,有跃跃欲试想给出什么好计策的,每一天如连轴转的大戏唱唱停停,那些声音如黄沙纷纷扬扬,几乎将天谕城淹没。 黄淮一个人忙不过来,梓素打起精记神坚持要帮忙,白珠珠借着端茶送水帮帮小忙的机会,终于得以偶尔再远远接触到元景烁。 她见过一个着锦绣华服娃娃脸的高大青年踏着一路烟尘疾驰而来,猛一跳下蛟马来,龙行虎步迈进府门,远远就扬着声音问:“元景烁!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真要和那姓晏的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那是新任的幽州主,荣翰,据说早年便与元景烁有旧,是如今三州共盟和人皇元景烁最鼎立的支持者之一。 荣州主没有待到第二日,他亲自过来,不知与元景烁说了什么,还不到黄昏就匆匆骑着蛟马离开了。 过了几日,在乌沉冰冷的天空下,又是纷叠的马蹄声踏碎临近夜幕的清净。 那时白珠珠正在书房里帮梓素整理新送进来的求见帖子,元景烁难得留在城主府,坐在屏风后案桌后的椅子上,正与黄淮说话。 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白珠珠甚至能清晰听见他说的每个字,他说着珫州被忘川侵蚀的状况,在舆图勾画出已经清理和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地方,又说起其他几州的局势,死了多少人,还剩多少人,把已经彻底被忘川河吞噬的地方,一一从舆图用红墨抹去。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有一种不可揣测的平静。 白珠珠装作没墨的样子站起来研磨,余光悄悄望一眼那书桌,看见那舆图上,满目猩红如血。 “……” 她鼻尖突然一酸。 黄淮开始说金甲军扩充的情况,说着说着,元景烁突然抬了抬手,阻止了黄淮。 黄淮一愣:“师兄…” 元景烁摇了摇头,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黄淮跟着往外走,梓素放下手头的帖子也跟出去,白珠珠赶紧去扶她。 她扶着梓素走到门口,正望见长街的尽头,一队肃整的蛟马沿着绵长的驰道,疾踏着些微暮落的余晖而来。 蛟马扬蹄嘶鸣,昂起的脖颈又被缰绳勒着落下,一只白皙的手松开缰绳,月白长衫束劲带的青年从马背下来,乌黑长发以玉簪端整束髻,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眼眸望来,目光温润细致。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露出许久以来第一个笑。 并不浓重,却已经足够真挚。 “景烁。” 看见他们,云长清笑起来:“我来了。” 第205章 第二百零四章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露出一点笑意,远远却对他说:“这个时候,你不该离开燕州。” 云长清笑起来。 他一定是个性情柔和的人,所以笑容才会有这样细润的温柔。 “我是不该来。” 他说:“但不亲自走这一趟,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元景烁仰头笑,笑了半响,转身往里走:“街上已经没有酒家了,进来吧,我拿好酒,今晚不醉不归。” 云长清莞尔,说着“我可喝不过你……”,却还是慢慢走上台阶。 黄淮抱拳,梓素微微屈膝见礼,白珠珠跟着屈膝,云长清望着他们,含笑点头回礼,才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白珠珠望着他的背影,梓素为她解释:“这是燕州主,也是当今圣贤学宫的宫主,云长清,是师兄莫逆之交。” 白珠珠其实认得云长清,知道他是燕州云氏的少主,听见梓素的话,愣了愣,下意识问:“圣贤学宫的宫主?” 梓素轻轻“嗯”一声,神色渐渐有些苦涩。 “魔楼新一代的妖尊罗月,在血茧褪壳之前,就被埋在圣贤学宫。” 梓素轻声:“…罗月破茧化妖那时,正是剑阁陨落不久,沧澜最乱的时候,所有人都空不出手,是圣贤学宫独自抵抗……学宫死伤惨重,曾经的首徒、次徒都陨落了,云州主那时正巧远在燕州,避过一劫,被叫回去,宫主陨落之前,强撑着把掌门令牌交给他。” “云氏老祖与族长,在忘川侵蚀燕州的时候,也陨落了…” 梓素沉默了很久,看着白珠珠木然的脸,强撑着笑一笑:“好在都过去了…如今燕州已经好许多了,情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珠珠说不出话,木然地点一点头。 梓素望一眼院里,对白珠珠笑:“他们大概要喝很久,就不去扰他们了,我们去看看尹姐姐吧。” 白珠珠点头,跟着梓素与黄淮打完招呼,向后苑走去。 尹姐姐的院子种着很多花草,是她还能下来床时亲手布置的,都不是什么奇花异草,甚至不是灵草,而就是凡人界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植株,但她布置得很好看,又秀气又雅致,带着和她一样的书卷气。 可自从她病了,这些花草便无法照顾了,仆从要侍弄,她都婉拒了,于是这一院的花草便这么慢慢枯萎着,到如今,都荒枯了。 白珠珠走进院子,忍不住想,这样秀美的院子,尹姐姐为什么要给自己的院子起名叫“霜院”呢? 梓素走过那些枯败的花草,停下来,怔怔望了半响,忽然轻声对白珠珠说:“珠珠,尹姐姐其实一直不快乐。” 白珠珠愣住。 “看见尹姐姐,有时候,我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梓素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强大的人,无坚不摧的人,要去做大事,目光永远遥望着远方,去撑起天,踏着地,浩浩荡荡、恢恢弘弘。” “但还有很多我们这些普通的人,连强大都没有资格去追逐的人,像路边的一株花,草丛里的一棵草,仿佛这一辈子,都不过是他们波澜一生的画卷里,不足配出一笔的陪衬。” 白珠珠怔怔看着记她。 “我知道,就像天上有太阳、有月亮,也总要有数不清的繁星,和甚至连亮光都看不见的更小的星星……这就是世间的规律,是没办法的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梓素低下头,眼角慢慢洇出湿润:“我只是,偶尔,忍不住会难过……” 白珠珠也慢慢低下头。 她想起永远像是那么平静而温柔的林然,想起火一样骄傲又美艳的法宗首徒侯曼娥,想起那位冰姿玉骨的凤鸣剑楚如瑶。 她又想起那年在雍州万佛湖泛舟,落雪的隆冬,满湖莲花缓缓盛放,所有人惊立而起,裴周第一次露出那样震撼而动容的神色,怔怔望着从湖水中像仙子一样缓缓飘起的蔚绣莹。 那些都是那样耀眼的人,无论好与坏,都活得那样光辉灿烂,恢弘壮阔。 谁没有羡慕过呢? 她也不是没有羡慕过。 她也不是不曾难过。 白珠珠抽噎了一下,半响,吸了吸鼻子,却说:“可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 梓素抬起头,愣愣看着她。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也是自己过了我的一生。”白珠珠瓮声瓮气:“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爹娘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承担责任,我也都做到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对旁人而言无关紧要,我也满足了。” “我不后悔。”她抹一把脸:“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梓素看着她,好半响,突然破涕为笑:“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梓素笑着说:“我这一生,虽有种种坎坷,但我也不后悔。” 她们相识笑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说不出的暖意。 “这样晚了,你们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 忽然传出清弱的女声,虚弱,却带着笑,两人看过去,就见尹姐姐站在门边,披着一件略厚的外衫,扶着门沿,带笑望着她们。 梓素惊喜道:“尹姐姐!你身子好起来了!” “睡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好多了,听见你们说话声,出来看一看。” 尹姐姐笑,朝她们招手:“外面冷,快进来吧。” —— 昏暗的天空,没有明月,没有繁星,只有一望无际如深布的黑,低沉沉的,像马上就坠下来。 元景烁仰头灌一口酒,望着天空,忽然抽出旁边的刀鞘,猛地往上一扔,金光明烈划开天空,像流星闪过,一瞬间明亮光辉。 “你还是这样。” 云长清无奈摇头:“一日日的,不知要糟蹋多少刀鞘。” 元景烁笑,把酒壶扔给他:“少装赖,喝酒。” “谁与你装赖,和你比酒量,几个我能赶得上你。”云长清接过酒壶,笑:“我可不想真醉在这里,冰凉凉的地上躺一宿,若是再吐在身上,我可哪里说理去。” 两个人大笑。 酒热过半,闲话叙完,终于该说起正事。 云长清摸着酒壶,神情正色起来:“你当真要去杀晏凌。” 元景烁“嗯”一声。 云长清忍不住:“没有回旋?便真到了这一步记,不可扭转?” 元景烁摩挲着刀柄。 “三山陨落,九门将倾。”他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这天下已经乱了,再回不去了。” 云长清沉默着,好半响才慢慢露出苦笑: “我知道。”云长清苦笑一声:“我何尝不知呢,忘川倾覆,魔楼盛起,九州割据,各地都在自立称王……” “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三州,勉强再建起体统与秩序。”云长清哑声说:“我的学宫已毁,不足以撑住这偌大的基业,晏凌毁了玄天宗,全天下于是也都有了理由骂你,都跃跃欲试要杀你,若你不杀了晏凌,不重新镇住沧澜人心,我亦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倒下的狮王注将被豺狼争相残食,碾作碎骨残渣,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 到那个时候,他与荣翰也不可能再撑住燕州与幽州,三州将在一息间崩溃散裂,九州彻底沦为一滩散沙,被忘川血河彻底搅成残骸与飞灰…… 所以晏凌非死不可。 他非死不可。 “…我只是有些不忍。”云长清嘴唇轻微动着:“我只是…偶尔总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元景烁默然了很久,却说: “其实我早有预料。” “师尊他很痛苦。” 他说:“他很痛苦,每一日,每一夜,他无法打坐,无法静心,他时常产生幻觉,他甚至已经拔不了刀,他心魔缠身,死生不能……我知道,他也许早就等着那一天,他甘心死在晏凌手里,我无话可说,无权置喙,也不会报仇。” 元景烁缓缓攥紧刀柄,哑声:“……可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弟子。” “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直到死,都不知为何而死。” 元景烁握着刀柄,手掌缓缓收紧,又松开。 他望着刀身暗金繁乱的花纹,忽然笑,在昏黑的夜里,那笑得竟有几分疯癫的峥嵘: “这是命,这是命。” “我曾经最不信命。”他说:“可我突然,突然就意识到,我真的挣不开它。” 无论如何撕扯,无论如何反抗, 他终究还是变成那个被命运裹挟的傀儡。 他已经败了,一败涂地。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他低低说:“就是杀了晏凌。”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云长清不忍再看,偏过头去,仰头用力灌了几大口酒,灌得脸颊泛红,眼眶却近乎湿润。 他吞咽着喉咙,半响努力笑起来:“也别那样悲观,还没有到那一步。” “剑阁的凤鸣剑已经突破元婴巅峰,承嗣掌门之位,这种情势,她也必定会去东海,还有法宗,法宗是如今仅剩的三山了,虽说实力及不上剑阁刀宗,但威望毕竟还在,其余几门腾出手来,也不会置之不理……”云长清说:“晏凌拖着黑渊一路去东海,虽不知做什么,但这样声势浩大,去势汹汹,让谁不心惊,举凡他做什么,其他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元景烁颔首,问他:“他到了哪里?” 云长清说:“他拖着黑渊,走得极慢,再有月余,约莫才能到小瀛洲。” 元景烁勾了下唇角,带着一点猩杀的凉意:“看来我们该动身了。” “只好如此了。”云长清叹一声气:“混沌广阔,万里无垠无人烟,杀晏凌,沉黑渊,那时便是黑渊塌泄,也不至于再酿一场祸事。” 记元景烁没有说话,只是又开了一壶酒,与他对碰。 两人慢慢喝着酒,喝到长街卯时打更声起,幽暗昏沉的天空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细光,便算是天亮了。 云长清喝得晕眩了,他膊肘支在凉桌上,手撑着额头,正要摆手说不再喝了,视野就被白光铺满。 一道白光自天边亮起,照亮昏幽的天空,又倏然炸开。 像一场盛大的烟花炸开,无数白涡如大雪纷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坠向山川平野八方。 苍鹰自天空俯旋飞过大地,那白涡所过之处,数不清绵长弯折的血河滋滋腐蚀、干涸,魇鬼嘶吼着湮没为尘灰。 “……” 云长清的手僵在那里。 元景烁垂着头,很久很久,慢慢站起来。 打更声停了,不知哪里远远飘来哀音,压抑又绝望的哭声从天谕城各个市坊飘出来,丝丝缕缕的,越来越重,形同嚎哭,汇聚到天上,飘向四面八方。 “慈舵陨了。” 元景烁哑声:“自此沧澜世上,再无药生尘。” 云长清掩住额头,眼角倏然落下泪来。 第206章 第二百零五章 元景烁终于要动身去小瀛洲了。 白珠珠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收拾东西,就得知尹姐姐病了。 她匆匆赶到霜院,屋里已经围满了人,年轻的女孩子们手足无措聚在厅堂,不敢去里面打扰大夫诊脉,只能隔着屏风焦急往里张望。 白珠珠看见屏风后床边坐着梓素,尹姐姐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大夫闭着眼,搭着她的手腕诊脉,好半响,睁开眼,未语便先摇了摇头。 梓素神情瞬间变了,着急说:“吴先生,您……” “梓素小姐。”吴大夫叹着气打断她:“尹小姐不是病了,她只是…寿元尽了。”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梓素的脸渐渐苍白,强作镇定:“是,但不久前才刚吃过延寿丹,又吃了许多延年的药材,总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您是不是先给她治一治病,也许病好了就……” 吴大夫却摇着头,只说了一句:“梓素小姐,寿元再延,也是有尽头的,尹小姐心病早已成疾,我曾说过许多次应当放宽心绪、平和心境,可尹小姐显然……唉,如今这样,已然石药无医,老朽无能,实在无力回天。” 梓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咬牙说:“吴大夫,总还是可以再想想法子的,您要什么药,还是能再请来什么大夫,您尽管说,便是天涯海角,我这就去让师兄派人去找。” 吴大夫看着她,忽然苦笑一声。 “梓素小姐,慈舵没了。” 吴大夫说着,声音渐渐忍不住哽咽:“熙舵主陨落了,慈舵嫡传一脉全没了,这世上再没有药生尘,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医者苟延残喘,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全没有了,便是君侯有登天的本事,也没有用了。” 梓素说不出话。 她的手忽然被轻轻牵了牵。 “…”梓素猛地转头,就对上尹小姐慢慢睁开的眼睛。 “尹姐姐!” 尹小姐脸色苍白,温和望着她,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别为难吴大夫了,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梓素眼眶一下红了,屏风后的人听见,有人瞬间忍不住哭出来:“尹姐姐!” 吴大夫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转身走了,尹小姐对众人招了招手:“来,大家都过来。” 众人赶紧围过来,坐在床边,床边坐满了就站着,眼眶红红看着她。 尹小姐虚弱地喘一口气,问梓素:“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是。”梓素强忍着泪意:“师兄要往东海去,我会跟去,其他的姊妹们,云州主来了,就说叫人把大家先送去燕州。” 大家不由互相攥紧手。 尹小姐露出一点笑意,点头:“好,那我就能放心了。” 她慢慢看向每个人,像是记住每个人的脸。 “与大家相处这许久,是件幸运的事。”她轻声说:“我很早就没有家了,只有在这里,就好像回到了家,和亲族的姊妹们在一起。” 众人低着头,有人忍不住抽泣。 “这世道非我们所能左右…”她喘一口气:“…君侯重情重义,不会抛弃大家不管,我只盼着,之后的日子,你们也彼此支持,不离不弃。” 大家哭着点头:“好,我们都听您的。” 尹小姐像是放心下来,眉宇缓和,眼神却渐渐涣散记。 “尹姐姐,你要撑住。”梓素哽咽:“我叫人去叫师兄了,他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尹小姐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突然偏过头,看着白珠珠。 “……那一日,我在门边,其实听见了你的话。” 白珠珠呆住。 “你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辈子不后悔。”她轻轻叹:“说得真好啊。” “我就是后悔的。”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一意孤行去做了,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她眼眶湿润:“我想爹,想娘,想弟弟,想霜城,想亲族的姐妹、京城的手帕交,想要一个疼爱我的丈夫,几个绕膝的孩子,想要一段安稳太平的人生。” 她不想修仙,不想长生,也不再想要人皇那永远无望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那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只想回家。 外面有人疾步冲进来喊:“君侯来了!君侯来了!” “君侯到了。” “尹姐姐,你看君侯来了。” “尹姐姐——” 尹小姐却摇头:“不要让他进来。” “我撑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药,不忍心留他彻底一个人,撑到今天。”她笑起来:“现在,我终于能解脱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她望向窗外,仿佛望过那遥遥万里,望向雪山的尽头,小小的一座城。 “如果有下辈子…” 她慢慢闭上眼,眼泪从眼角落下 白珠珠听见她像是喃喃的,轻轻的呓语: “…能不能,让我,不要跟他来了。” … …… 所有人都在哭。 白珠珠站在窗边,看着梓素走下石阶。 金甲大氅的人皇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像一座高大而沉肃的雕像。 “师兄。” 梓素忍不住哽咽:“尹姐姐去了。”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半响哑声问:“她有留什么话?” “她说,这条路,不能再陪你走了。”梓素抽噎说:“请你日后珍重。” 元景烁沉默了很久。 他脸上没有太多悲戚,只是沉默,近乎木然的沉默。 那不是失去所爱之人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从说起的麻木和默然。 白珠珠望着他,恍惚突然有点明白,他明明不爱尹姐姐,却那么不惜代价地想留住尹姐姐的命。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他的半生。 尹姐姐死了,便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了。 他沉默了很久,披风被风扬起,枯败的落叶拂落他肩头,金甲的光,在暮色中静默地峥嵘。 蛟龙扬蹄的嘶鸣,刺破凝固的空气。 他终于动了。 “这一世,是我对不住她。” 他嘶哑说:“若有下一世,别让我再坏了她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到门外拽过缰绳上马,在金甲军记30340;簇拥中转身奔袭而去。 梓素望着他们的背影,闭上眼默默流泪。 好久好久,她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擦去眼泪。 “我们帮尹姐姐装扮好,下葬吧。” 她说:“然后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 —— 就这样,白珠珠坐上了去小瀛洲的兽车。 她生在珫州,长在珫州,也曾去过小瀛洲,可现在的景象已经与她曾见过的截然不同。 这里已经没有到处流溢的云雾了。 到处都是忘川。 白珠珠掀开窗边的帘子望着外面,绵延交错的血河像一刀刀割在大地上,数不胜数的裂口,割得千疮百孔,有的鲜血喷薄,有的却空空干涸。 云长清坐在马上,遥望着那些已经干涸的河道,它们与仍然在奔涌的忘川其他支流相连,支流的每一次涌动,就有血水沿着缝隙涌入河道中,将干涸的河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填起。 “…悬世慈舵陨落前,以药生尘祭,灵光散落九州,才得以暂时遏制忘川蔓延。” “可还不过一个月,它们便又开始了。” 云长清哑声:“…究竟还要多少条命,才能填干这些忘川。” 元景烁在他身侧,也静静望着半响,并不回答,只勒转马头:“继续往前。” 金甲军如浩大的洪流往前行驶,不断分支前往附近清理侵入的忘川河,但那忘川太多了,闻到人类的血味,大批大批的怪物蜂拥爬上岸,又被一批批地搅灭,可就像过境的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怎么也除不尽。 黄昏时队伍停下驻扎休息,白珠珠跟着梓素围坐在火堆边,忍不住一直打哈欠,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梓素身体愈发不好了,一直在低低咳嗽,白珠珠就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 梓素勉力笑起来:“珠珠看着很小,也会照顾人啊。” 白珠珠用木棍拨弄着火堆,摇头。 “不,是别人总照顾我。” 白珠珠想起林然,低声说:“我也是慢慢学会的……她很厉害,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一个能照顾别人的人。” 元景烁与云长清几人也坐在火堆边,元景烁把手肘搭在支起的膝上,自顾自地擦刀,云长清倒是好脾气地笑说:“能让白姑娘如此仰慕,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白珠珠看着他,又下意识看一眼元景烁。 “…她很好。”白珠珠:“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厉害的人。” 她看着云长清礼节性含笑的目光,和元景烁眼也不抬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股意气。 “她像神仙,你们知道吗,像神仙。”白珠珠说:“她是一个,不声不响,但好像什么都敢做,无所不能的人。” 元景烁像是被引起了一点兴趣,停下擦刀的手,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望着她。 他问:“她是谁?” 白珠珠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林然。” “林然…” 云长清含着这两个字,笑了:“真好听的名字。”是一个听着就觉得很舒服的名字。 林然…记… 元景烁脑中突然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被刀尖刺了一下。 他一下捏住额角,紧皱起眉,所有人惊愕看向他:“师兄?” “景烁,怎么了?” 元景烁眼前像有扭曲的光影在搅动,像是有什么挣扎着要撕开他的意识出来,刀魂撼天尖叫:“你干啥?那是什么鬼东西?!” 元景烁并不理会它,掐着额角,将那翻涌的识海生生压了下去。 好半响,他松开手,看向白珠珠:“她是谁?” 这次语气已经截然不同。 白珠珠被他那种眼神盯着,心里莫名害怕起来,嗫嚅着:“她…她…你们不认识。” 她是一时激动,忍不住试探一下,但林然都不在这个时空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我只问最后一次。” 他说:“她是谁?她在哪儿?” 白珠珠紧紧咬着牙,心一横:“她是剑阁的人,她叫林然,你去找吧,要能找到最好了!” 元景烁看着她,眼神冷漠而审视,看得人背脊发凉,几乎软倒跪下去。 他忽然笑了一下,冰冷的,可又带着一点极英俊的邪气。 “没有我想找而找不到的人。” “林然。” 他缓缓咀嚼这两个字,眼神渐渐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强势侵|略性。 “我记住了。” 他低沉说:“我会找到她。” 云长清莫名觉得哪里古怪,看了他一眼,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的表情,忽然头皮一麻,不知怎么有点害怕,一声不敢吭,缩起脖子抱住自己。 斥候忽然跑过来,在元景烁耳边说了什么。 白珠珠隐约听见“魔楼,附近”几个字。 元景烁脸上那种有些奇异的神色隐去,重新恢复那种喜怒不辨的冷漠,淡淡应一声,对白珠珠和梓素说:“你们回车。” 白珠珠与梓素知道怕晚上有危险,什么也没说,老实回了车上。 白珠珠掀起帘子,看着元景烁与云长清骑上马,分别带着两路人马向远处疾驰而去,应该是去提前清缴附近的敌人。 上了车,白珠珠更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越来越累,明明想好一晚上戒备的,但打着打着哈欠儿,她就睡着了。 意外发生在深夜。 当妖鬼尖啸声响起时,白珠珠悚然惊醒,就被颠簸的兽车差点摔个踉跄。 “怎么了?” 梓素也迷迷糊糊醒来,白珠珠爬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出事了。” 梓素清醒过来,听见外面沸腾的厮杀声,连忙掀开门帘一角往外望,脸色大变:“是魔楼!” 魔楼? 白珠珠忽然想起梓素以前与她说过的,现在权势熏天的魔楼,魔楼之首罗月在妖主死后便统领妖域成了妖尊,还有侯曼娥!现在成了魔楼的焰侯! 白珠珠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兽车前突然跳上来三个金甲卫,抓住兽车的缰绳驱使它调转方向,回头大声说:“小姐!魔楼来袭,黄统领在前线抽不开身,我等奉命先带您撤退去寻君侯!” 梓素着急说:“黄师兄那里怎么样?” 兽车已经脱离了战场,几个金甲卫紧张的神情放缓下来,其中一人笑道:“没事,这次袭来3记0340;不是妖鬼,大多是魔道的魔修,黄统领挡住半个时辰不成问题,斥候已经派去通知君——” 他声音戛然,额头正中冒出一个黑红的血洞。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尸体瘫软着跌出马车。 “!!!” 另两个金甲卫想都没想拉住缰绳调转兽车,几乎在同时,无数烈焰如火雨铺天盖地泼洒,其中一道火矢贯穿兽车,瞬间将车厢撕裂开一个巨大的洞,恰好兽车转向,白珠珠猝不及防跌出去,咕噜噜滚到地上。 “珠珠!” 梓素大喊:“珠珠掉下去了!快停车!!” 坐在正位的金甲卫正欲停车,一道火光擦过,瞬间他燃烧成一团火球。 旁边的金甲卫眼含热泪,猛地将他推下车,望了一眼车厢里的梓素,又望了一眼已经远远跌出去落入魔修阵营的白珠珠,毫不犹豫扯过缰绳继续往前加速。 “不——” “停车!” “珠珠——” 白珠珠呲牙咧嘴爬起来,看见兽车已经疾驰远远走了,倒没有失望,反而松一口气——这个情势,万一停了车大家可能都走不了了,之前梓素已经救过她一次,她不能没有报恩,反而再害了人家! 白珠珠站在大地上,眼睁睁望着无数火矢如大雨泼向四面八方,无数浑身萦绕着黑气的魔修如潮水涌过来,她甚至已经能看见前面那些修士脸上狞恶的表情。 这一刻,白珠珠感觉自己脑子前所未有地开转起来。 她冷静地出奇。 她仰起头,看见滔天火雨中,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遥遥站在峭崖上,有如火焰的魔神俯瞰人间。 “侯曼娥!” “焰侯!赤莲剑!侯曼娥!” 白珠珠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你想化神吗?” “——我知道化神的秘密!!” 第二百零六章 白珠珠心如擂鼓。 她在博一个巨大的赌, 赌注就是她的命,也许还有很多人的命。 为首魔修手中的法器迎面砸过来,覆满血污的重锤能将她碾碎, 白珠珠无路可退,睁大眼睛, 一眨不眨死死望着它。 ——大锤停在距她咫尺的空中。 劲风吹起她头发, 散乱的发尾遮住她视线。 白珠珠绷紧的头皮一松,头晕眼花,那一瞬间,她几乎腿软跌坐下去。 一只手挡在重锤前,轻描淡写一挥, 重锤瞬间反锤回去,正中那人胸口。 魔修脸上的狞笑变成恐惧, 吐血直横倒飞出去。 所有人目露惊恐。 “你说什么。” 嘶哑冰冷的女声在白珠珠耳边响起,她感觉到沸腾的火在身边无声蒸发出白汽。 白珠珠艰难吞了吞喉咙,抬起头, 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这是个火一样美丽的女人, 红裙绕凤纹, 云鬓簪金钗, 曼妙的艳丽从她身上像水流溢出来。 但当有人看见她的眼睛,所有摇曳的心神都会被瞬间燃烧成灰烬。 她慢慢向白珠珠走来,如血的赤莲剑斜横在腰间, 反射着冰冷而不详的光。 “你说…” “…化神?” 白珠珠紧紧攥着手,鼓足勇气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对,我说,我知道化神的秘密。” 李曼娥眯了眯眼,打量着她, 像打量一只不知死活的蚂蚁。 她感到新奇。 她特意过来,不是因为她相信了白珠珠的话,而是她想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胆子大到敢骗她? 李曼娥打量着白珠珠,神色饶有兴致。 “好啊。”她笑着说:“那你说说,怎么化神啊?” 白珠珠看见她在笑,笑得美艳而灿烂 但她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只有越来越露骨的寒意—— 她会杀了自己,她马上就要杀了自己。 白珠珠脑子一突,立刻说:“我没有戏弄你,我真的知道。” 她心一横,咬破舌尖吐出一口心头血,仰天发死誓:“我知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别说化神,就算合道的真相我也知道!这些话若是有假,就降下天雷劈死我吧!” 她知道这个时空的秘密,当然就是最大的秘密了!调换一下,不也可以说是化神合道的真相吗! 天空没有动静,天雷没有劈下来。 李曼娥一下变了脸色。 她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白珠珠,本已经想抬起来的手又落了下去,神色惊疑不定。 居然……是真的? 李曼娥看着白珠珠的眼神变得与之前不同。 她沉吟几息,眼底微光一闪,猛地拔出赤莲剑,炙热的剑刃横在白珠珠脖颈,厉喝:“你是谁都知道什么——快说!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 白珠珠被吓了一大跳,有些话下意识要脱口,但就在张嘴的那一刹那,她脑中一个激灵。 不,她不能说!一旦她说了,反而别想活了。 这个女人心狠手辣,是在诈她! “你不用诈我,我还不能告诉你!” 白珠珠手都在轻颤,但强撑起勇气,大声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这里的人,所以我知道很多秘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得去东海,到了东海我才能说!你要是不相信,你尽可以杀了我,但我要是死了,你就什么都别想知道了!” 她说这些话半真半假,本有些打鼓侯曼娥吃不吃这一套,却看见对面的侯曼娥听了,神色突然变了变,语气古怪:“…你不是这里的人?” “……对!”白珠珠努力理直气壮:“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就是真的!” 李曼娥沉默了一下,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肥宅快乐水?” 白珠珠:“……啊?” 李曼娥看着白珠珠茫然又强作镇定的模样,轻啧一声,神色重新冷下来。 她有些烦躁,想干脆把人杀了,但想了想,这个小丫头刚才那些话确实古怪,也许真知道什么秘密,留着她说不定有用,到底把剑收了回来。 白珠珠悄悄松一口气。 李曼娥转过身,望一眼远方,白珠珠也悄悄跟着看过去,之前那些魔修已经越过她们,像黑色潮水涌入金甲军的驻地,两方势力厮杀在一起,各种法器激荡的灵光如潮波扫开,几乎映亮天空。 旁边忽然跑回来几个魔修,齐齐扑跪在地,为首之人拱手颤颤禀告:“大人,没能抓到人皇之妹,那护卫竟抛下了车,只带人骑着狮兽跑了。” 李曼娥神色不变。 她定定俯瞰着远方战场,像是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他。 “是吗。”她说:“那你不是就没用了吗?”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火光瞬间将他燃成一个火团,他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地上化作黑烬。 白珠珠下意识退后两步,咽着唾沫偏过头不敢看那团黑烬。 “你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李曼娥看向另外几个惊恐瘫软在地的魔修,漫不经心说:“杀了云长清,或者黄淮。” “不然再过半个时辰,你们的位置可以让给别人坐了。” 当然,位置既然不坐了,脑袋也理应不需要留了。 那几个魔修连滚带爬起来,疯了似重新向金甲军冲去。 白珠珠打了个哆嗦,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抱住自己,一声不敢发。 李曼娥并不理会她,站在山上远远往那边望,靴底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踩着地,偶尔看哪里攻袭得慢了,握着赤莲剑一挥,随手洒去一片漫天的火矢。 白珠珠很害怕,可也不受控制地望着她,她神态淡漠,像是根本无意过去亲手擒抓黄淮,看金甲军被残杀没有反应,在看见自己手下的魔修被残杀也没什么反应,像是在看一场戏,戏的双方打生打死都无所谓,以至于胜负其实都不大重要,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漠然与凉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忽然隐隐震动。 遥远的天边,隐约显出一线刺眼的金光。 天空是照不下光的,那是数不清的金色盔甲在火把中倒映出的寒光。 为首那人骑在蛟龙马上,身形高大而挺拔,纵马如疾踏血来,隔着这样远,都仿佛隐约能望见盔甲下那双有如黄金浇筑的冰冷眼睛,带着铁血暴烈的杀意。 李曼娥目光掠过他,又掠到已经摇摇欲坠、但只差那么一点就是破不了的金甲营地,不耐地踢了一下地。 白珠珠听见她冷冷嗤一下:“一群废物。” 她举起剑,剑光在天空映出一朵红色的莲焰,魔修大批大批迅速地撤退。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白珠珠。 白珠珠心里发慌,正想说什么,李曼娥横过剑柄一下拍在她后颈,白珠珠瞬间倒地,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莲花瓣从指尖飘下,打着旋落到雾水中,柔嫩的花叶一点点蜷缩,慢慢消融成浅粉色的雾气。 林然看着那丝丝缕缕的粉雾,半响,却挽起袖子,竟就那么直直地伸手下去,细长的手掌慢慢捞过一捧雾气。 白雾从指缝如流水氲开,呈现愈发厚重的浓白。 它在化混沌。 林然抬起头,望着海畔绵延的白光,慈舵的主人阖眸立在天空,头颅垂落,背影清冷,仿佛陷入不醒的沉眠——他整个人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团光,无数白涡从他体内源源溢出,化成这世上最柔韧的壁,竭力阻止那来自不详传说的混沌侵蚀向人间。 林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他真的就将彻底化作一团光,消散向四面八方。 她站在观海亭,站在小舵入海最深处的亭台,遥遥望见东海悬着数不清的小舟,那些小舟不知何时渐渐都化作了雾气,绰绰约约,包缠着一道道沉睡的人影,缕缕的异彩从小舟飘出来,飘向上空,汇聚在天空,天空变成一种奇异的色彩,像是有一只无形之笔在空气中渐渐绘出画卷。 那画成型之时,两方时空重叠之际,便是真正一切开始的时候吧。 林然望向海深处,隐约能看见晏凌蜷缩的身影,巨大的黑色漩涡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下有如活物地吞吐,他修长的身体开始不自抑地痉挛。 瀛舟用蔚绣莹的记忆做桥梁,用这些气运者的意识作为构筑彼岸时空的支柱,而作为窥探时空的代价,被迫抽离出的意识将投向那个时空的‘自己’,两种意识相撞,争夺起身体的权利,本|能挣扎着想醒过来。 林然又一一看过元景烁,侯曼娥,楚如瑶……所有人都开始轻微地挣扎,像被包裹在茧中,开始试图撕开湿韧的茧。 她轻轻捻着手指,心里默算着时间的刻度,突然脸颊变得温暖。 林然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才发现天边一直不落的霞光,忽然渐渐变了。 霞光没有落下去。 但更明亮的光,白色的,金色的,边沿散发着微微亮红的光,从天的边缘升起,像初生的太阳,缓缓升空,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厚重而灼赤的光芒照亮天空。 林然慢慢站起来,怔怔望着天空,望着那光。 好半响,她忍不住笑起来。 天空无形贯通剑阁之顶的巨大灵柱倏然散开 一道道明光,像几颗流星倾洒平野,划过遥远的天空,向着四面八方特定的方向落去。 灵涡前所未有鲜活地跳跃,重新汇聚成灵流,其中一道调转方向大股大股蜂拥向禅刹,那一刻,天边亮起了明光,像天地都在庆贺。 灵光倏然降下,劈在山顶小院中,正中那棵荒芜了许久的菩提树。 菩提树一瞬开出了花 ——自古一人化神,万物共升灵。 一道明光落入明镜尊者头顶,他眉心那朵半开莲花终于得以徐徐盛放,天地间无形的化神桎梏如锁链砰然碎裂。 明镜尊者睁开眼,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眸望向遥远剑阁的方向,唇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剑阁遥遥的山川原野间,无数闭眼静默盘坐的修士倏然睁开眼,呆呆望着天边的明光,渐渐的,每个人面孔染上狂喜。 一把巨大的剑影法相徐徐浮现在剑阁之上。 祁山崖下,阙道子倏然惊站起,所有长老仰起头,望着那剑影,呼吸都停止。 那剑影静静坠了许久,光芒漫天遍地,让太阳都隐没了踪迹。 许久许久,霞光如幕铺泄,剑影泯灭,刺目的光芒渐渐散去 露出高山之上,一个人的身影。 寒肃的罡气一下一下拂过他衣摆。 那人站在崖边,衣袍猎猎,清癯飘逸,白衣质素,如风云沉遒鹤。 “……” 空气都像在那一刻沉默。 阙道子嘴唇颤抖,眼眶无意识地发红。 他掀开袍角,跪下去,穷尽肺腑所有的呼吸,大声地,一字一字地高喊:“迎—大—尊——” 像是一个讯号。 所有人眼含泪水,近乎虔诚地俯身叩首。 “大尊。” 化神者,为大尊。 江无涯,自此,沧澜化神第一人。 第二百零七章 白珠珠是被海风吹醒的。 她迷茫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幽沉的天空。 她感觉后背硌得难受,她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座翘角的屋檐上。 侯曼娥坐在不远处最高的屋角, 屈起一条腿,赤莲剑搭在膝上,手边倒着几壶酒,另一条腿垂在檐边, 懒洋洋地晃。 “醒了。” 白珠珠小心地点一点头, 望四周望一望, 就望见遥远天边雾蒙蒙的海。 她呆了几息, 反应过来, 瞬间跳起来:“东海!” “已经到了东海?!” “是啊。”李曼娥说:“你不是说到东海就把化神的秘密说出来, 现在已经到了,说吧。” 白珠珠:“……” 这、这么快。 她还没有编好下一个借口呢。 白珠珠攥紧手指, 强作镇定:“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说。” 李曼娥看向她,半响,笑着挑起眉:“你吃准我不会杀你,是吧?” 她在笑,但眼角眉梢全是瘆人的寒意。 白珠珠不敢直视她,下意识低下头 “没有, 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杀我,我知道你要杀我……” 她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有些委屈, 她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你们都变得很可怕…你们不是我见过的人了………” 李曼娥本已经打算动手了,但看着她这个样子,莫名地停住了。 李曼娥在白珠珠身上看不出太多的恐惧、怨愤和绝望, 看不见这些如今无处不在的情绪,她脸上只有难过,一种夹杂着害怕的委屈,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 李曼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天真的神色了。 在这样一个世道,即使刚初生的婴儿,也会本能地憋住哭泣,免得哭声把恶鬼和强盗招来,把自己全家都搅成碎肉。 她确实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她应该生活在一个太平又安逸的世界,周围的人都爱她,像被保护在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天真善良,纯粹热血,还会因为别人想杀她而委屈。 李曼娥轻轻嗤笑一声。 她不想杀白珠珠了,她太无聊了,无聊到除了杀掉楚如瑶,好像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这个不知道被谁精心养着的小宠物,留在身边,也许能给她乏味的生活增添那么一点趣味。 ——没有也没关系,反正随手杀了也不迟。 李曼娥百无聊赖地想着,就看见白珠珠突然瞳孔睁大,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曼娥心一跳,毫不犹豫拎住白珠珠的衣领一跃,跃到半空中,不知何时涌上来的血水正无声无息吞噬掉整座阁楼。 “咯咯。” 白珠珠听见一声动听的笑声,带着一点女孩子的娇柔俏丽,像撒娇一样:“被躲过了呢。” 白珠珠惊恐看过去,看见一个血河中笑盈盈站着个锦绣粉裳的少女。 她生着一双绒绒的兔耳,可爱地一动一动,容貌清秀娇美,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段婀娜柔软,华裙缀满流苏环佩,风一吹过,环佩叮鸣作响,像个娇养无害的闺秀贵女。 但她就这么踩在血河中,数不清的妖魔在她身后阴影中蛰伏着爬出,咆哮的血河在她绣满鲜花的裙摆下平涌和缓,她伸出一只脚,踩在露出半边肢体的血鬼头顶,那择人而噬的血鬼瑟瑟发颤,小猫一样柔顺伏在她鞋底。 李曼娥避过血水,转过身来,二话不说拔剑挥出一道火龙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罗月。”李曼娥:“你他妈是不是犯贱?!” “呀呀,怎么还生气了。” 少女轻巧一跃,卷起来的血水正将那火龙吞噬,她娇娇笑着:“好久不见,与你打打招呼,开个玩笑而已啦。” 的确是开个玩笑,但如果不小心被玩笑吃掉了,那就是无能,就算死了,也是怪不得别人的事。 李曼娥根本懒得跟她废话,冷冷说:“黄淮受重伤,云长清反应及时,断了一条胳膊,没死。” “都没死啊。”罗月手指一圈圈绕着鬓角的碎发:“元景烁那几个好妹妹呢。” “姓尹的已经病死了。”李曼娥说:“仲梓素跑得快,没抓住。” 罗月看着她:“该死的没有死,该抓住的也没有抓住……” “究竟是实力不济,还是……” “还是什么?”李曼娥皮笑肉不笑:“你想说什么?” 罗月看着她,半响,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没有什么意思。” 罗月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可不是手下留情的人。”只不过是不当回事罢了。 罗月知道,李曼娥只想杀楚如瑶,除此之外,正邪黑白对她都没什么意义,她来魔楼做这个焰侯,只是懒得与正道掰扯,自己要杀元景烁,她闲着没事儿就顺手杀一杀,但要说对魔道多么忠诚,对手下的魔修多么看重,那就可笑了。 罗月并不在意这点,她弄死的手下妖魔并不比李曼娥少,没用的工具就是这样,总是损耗得很快,但补充得会更快,总是不愁用的。 “呵。”李曼娥冷笑:“那你还跟我扯什么废话?!” 罗月绕着头发,心里突然生出杀意,想扭断她的脖子,让她敢这样毫无尊卑与自己说话。 但她又想一想,还是算了。 日子实在太无趣了,如果连这个贱人都轻易杀了,连个有资格与她一起做坏事的人都没了。 正道那些蠢货,她都要杀腻了。 “唉,好吧好吧。”罗月叹一声气:“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又找到一个猎物了,他们才来不久,来了许多人,我玩得很痛快,还剩一点尾巴,你要不要也来玩一玩?” 白珠珠听得一头雾水,看见侯曼娥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冷笑:“我不管你怎么玩,别来恶心我。” 罗月没有生气,反而舔了一下嘴唇:“真的不来嘛?是个大惊喜哦。” 李曼娥直接一道剑芒劈过去:“滚。” “我劝你还是来看一看哦,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凤鸣剑的消息呢。” 罗月避开剑芒,咯咯笑着,喊着“否则你别后悔哦”,轻盈踩着血河跑走了。 从始至终,罗月都没有给白珠珠一个眼神,像懒得理会脚下一粒的尘埃。 白珠珠看着血河随着她一起奔涌而去,隐约可见无数血鬼在血水中蜂挤簇拥。 白珠珠头皮发麻,下意识看向侯曼娥。 李曼娥望着血河一会儿,想到那句“凤鸣剑的消息”,摩挲着赤莲剑柄,忽然又拽住白珠珠的衣领,向着罗月离开的方向追去。 白珠珠被侯曼娥提着领子,勒得脖子疼,但也不敢反抗,努力仰起头往四周张望。 这里是小瀛洲,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小瀛洲,没有绵延气派的亭台楼阁,没有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的繁华城池,辽远辽远的昏沙荒地,只建着寥寥几条街,街边零零散散摆着摊位,间或建着几座不过二三层的小楼,如今人早已跑光了,所有的街道房屋都是破败黯淡的样子,再被血河席卷过一遍,便一切都融化为血水。 涌动的血河终于停下。 白珠珠抬起头,先看见一座被血河包裹的三层小楼,然后看见无数的尸体 无数的人体,像纷扬的沙袋,被从楼顶扔下来,重重跌进血河里,被鳄鱼一样聚集的血鬼们争相撕扯残食,喷溅的鲜血,散乱的肢体,像狂乱血腥的饕餮盛宴,一瞬间撞满了白珠珠的视野。 白珠珠看见一个跌落的少年身上穿的衣服。 金丝银线,玉质环符,华美精致的道袍被鲜血染成猩红,又被利爪撕扯成破布残骸。 一块令牌高高扬起,繁复的符纹倒映出金玉的色彩 ——金缕玉缎带,锦绣北辰星 是北辰法宗。 … …是北辰法宗 ——白珠珠佝偻起身体,无法忍受地干呕,鼻涕眼泪爬满脸孔,她滚落在地上,蜷缩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李曼娥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任由白珠珠跌落在地上。 她怔怔看着。 一具人体在面前重重坠落,溅起高高的鲜血,溅在她脸上。 眼帘被溅上血,模糊了视野,李曼娥慢慢低下头,对上一双大睁的眼睛——鲜血染满她的脸,她被吃掉了鼻子和脸颊的肉,还没有死透,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 李曼娥站在这里,还没有血鬼敢过来啃噬这具将死的尸体,它们围聚在不远处,贪婪地窥视着这里,等待着她离开后便可肆意享受这顿盛宴。 女弟子没有死,她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李曼娥。 李曼娥看着她,抬起剑,剑尖挑起她腰侧一块令牌,上面用金屑深深刻出凹痕 北辰法宗,阮双双。 …… 李曼娥眼脸颤动,她抬起头,重新看向女弟子,嘴唇轻微一动,像说什么 她大睁着眼,死死望着自己,眼睛已经失去光彩 ——她死了。 死不瞑目,死亦不能瞑目。 白珠珠的哭声几乎变成嘶吼,像刀生生割开嗓子,鲜血合着尖刃一起沸裂。 “哈哈,你总算来啦。” 清脆的女声在头顶响起,罗月从楼顶探出头来,手里拎着一具残破不全的人体。 “我抓到了法宗的首徒哦。” “我还以为怎样,三山也不过如此嘛。” “他太弱啦,还想自爆,却被我先一步抓住啦。” 罗月像晃着玩具一样晃着他。 “他还没有死哦~” 她活泼笑道:“你想问楚如瑶的消息吗,他一定知道,你要不要我问出来告诉你呀?” 李曼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她。 罗月饶有兴味看着她,看见她渐渐猩红布满血丝的眼瞳。 “看来你不想知道。” 罗月愉快欣赏了一会她的表情,整条手臂瞬间化作血水将高远吞进去,骨碎声被血水喷涌的声音包裹。 “那就算了吧。” 她打了一个饱嗝,笑着说:“我还是把他吃了吧。” 李曼娥拔出赤莲剑,疯了一样向她杀上去。 第二百零八章 江无涯睁开眼。 天地像变了个模样, 气有线,水有纹,山沿着山势生长,草木铺在地脉横生。 风拂过他脸庞, 像吞吐着轻盈而鲜活的呼吸。 “砰砰砰——” 闷碎的声响, 锢进他体内的玄黑锁链一根根断裂, 已经淡成灰色的纹路在体表蜿蜒,黯淡无光。 灵光在面前闪烁, 绛紫的长剑,倏然化作比桃花更妖异的美丽少年。 “你的魔纹还没褪。” 奚辛赤着脚, 雪白的脚掌在地面慢慢碾过, 像是适应这许久不曾有过的脚踏实地的滋味。 他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嗯。”江无涯站起来, 柔韧的体魄覆上白衣,他转过身, 望着身后那云雾中隐约显出轮廓的穹顶天牢。 它仍然有着峥嵘的轮廓, 但那种蓄势待发的猖狂仿佛随着天边的明光而逐渐黯淡,怨愤而不甘地隐没在阴影之后。 江无涯唇角露出一抹笑。 “灵气复苏,天牢也在生长,褪不尽的。” 江无涯说:“如今这样, 已经足够了。” 奚辛轻轻嗤了一声,直接转过身, 绛紫长袍的袍角掠过细长的踝骨, 他一跃而起,化为流光往山下去:“懒得与你废话,下山去。” 江无涯笑一下,慢慢也走下山。 走出祁山, 便看见无数的人。 所有人跪伏在山下,抽泣声不断。 “好了。”江无涯温声:“我好好的,哭什么。” “这样的好日子。” 他弯腰扶起阙道子,笑着说:“你们合该为我高兴才是。” 阙道子被他扶起来,眼睛已经红红的,江无涯捏着他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心里叹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阙道子摇头,不小年纪的人了,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兄,真好。”他平时是极会说话的人,这时候脑子却是空的,只会说:“你一出来,我一下心就安稳了。” 江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 阙道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吸口气调整过情绪,重新恢复冷静,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大家都起来吧,山门解封,去请诸宗的长老都进来,外事堂开始筹备大宴,选个好日子给九州下贴,也镇一镇天下人心。” 诸长老面带喜色,纷纷拱手行礼:“是。” 大家很想围着大师兄说一说话,但封山这些时日确实积了太多杂事,只好先忙忙叨叨地走了,但神色轻松欢快,与之前愁云惨淡天壤之别。 众人散去,阙道子从袖口取出之前挑拣出最重要的几封帖子,递给江无涯。 江无涯接过来,正拆开信,奚辛冷不丁从旁边的树枝跳下来,问阙道子:“林然在哪儿?” 阙道子被他吓一跳。 他之前愣是一点没感觉这祖宗的存在! 阙道子已经感受不到奚辛的修为了,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发怵——原来这祖宗就凶,现在以剑身突破,更上一层楼,不更得连天都不放在眼里。 阙道子可不敢招惹他,立刻说:“去东海了,熙子正在小瀛洲坐诊,明镜尊者把她送去…看病。” 奚辛神色瞬间变了:“病?什么病?!” 他周身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凶戾起来,刮得阙道子脸皮生疼。 江无涯已经看完明镜尊者的信,脸色沉下来,但也叫住奚辛,把信递给他:“别吓唬人,把信看完。” 奚辛扯过信来,几行几行看完,勃然变色:“她吞了洛河神书?” “一群废物!” 奚辛怒不可遏:“三山九门一群元婴,竟在眼皮底下叫她吞了洛河神书,他们是做什么吃的,还敢审她,他们也配!一群不要脸的老东西!” 阙道子:“……” 好家伙,见识了现实版的亲娘眼。 那小姑娘主动吞了洛河神书,还明说自己与妖主关系匪浅,于公于私,怎么也得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解释清楚,被奚辛这么一说,愣是好像个无辜少女惨遭三山九门恶意霸|凌一样。 要阙道子说,这也就是大师兄的弟子,这要是他家崽子,这么不省心,他能拿着鸡毛掸子给屁股抽开花了! 江无涯显然也了解自家孩子是什么德行,并不像奚辛那么全不讲道理,咳了几声:“别这样,也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就凭我们阿然捅成纣那一刀,救了他们狗命,他们就不配再张口问一个字!” 奚辛冷笑:“若不是龚肖在那儿守着,一个明镜坐镇着,他们是不是就不止想审问了,是不是想直接把人圈起来,从她肚子里把神书挖出来?!” “他们怕是都忘了,那还是你的弟子。” “你的弟子,什么时候有资格由别人审问裁断。” “江无涯,你当老好人太久了。” 奚辛唇角泄出一抹嗜血的森寒:“他们都不怕你了,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听见奚辛的话,阙道子眼眸猝然闪过惊恐,下意识看向江无涯。 江无涯没有说话。 他脸上没有怒意,眸色淡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阙道子头皮瞬间竖立。 “大师兄……” 江无涯摆了摆手:“我知道她也不老实,恐怕并不全然无辜,事发突然,难免有人放不下心来,情有可原。” 阙道子不觉得没事,他更不放心了 ——先骂自家孩子,再出去找外人场子,这是当家长的基础操作。 当年雾都君是怎么凉的,那可是历历在目。 他大师兄偶尔心胸也并不那么宽广。 阙道子决定提前同情这个“有人”,但他并不敢说,他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师兄,您先回大殿,我迎诸宗长老进来拜见。” 江无涯没有说话,又打开了另几封信,一封是明镜尊者后面送来的另一封信,说他已经到了小瀛洲,但临近化神再无法压制,不得不先离了东海。 江无涯算算时候,也不过是月余前的事。 如今他已经顺利突破,便算彻底开了这道化神的口子,化神的契机便自发融向天下所有濒临突破的至强者,明镜此刻正该化神了。 江无涯又取出另一封信,迎面便是熙生白一手狂乱的草书,江无涯稍微后仰一下,定睛仔细看,才看个明白。 ……大致可以概括为一封骂信。 骂的就是他那不省心的好弟子。 熙生白龙飞凤舞一一罗列,骂她不要命去吞洛河神书给他平添工作量,骂她给明镜尊者喂血,骂她不知道往自己身上刻了什么纹,他翻遍了医书硬是没寻到这种图纹…… 洋洋洒洒上千字,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写医书的大夫,骂人的专业术语都是大段大段看不懂的,江无涯仿佛被迎面喷个狗血喷头。 江无涯看得血压都高了,他把信纸折起来,缓了几息,才打开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就没什么了,熙生白说东海似乎又活了,不大放心,让他化神完赶紧过去,看一看东海,顺便把他家那祸害玩意领走! 奚辛见他看了好半天,生出疑心:“你在看什么?” 江无涯哪里敢给他看,天不得炸了,把信折起来若无其事说:“没什么,熙舵主说了些东海的情势。” “东海。”奚辛被转移了注意,冷笑:“说到这儿我便想起来,灵气复苏,东海那片破雾是不是又要活了。” 江无涯说:“便是活了,散去的修为非百年不可重塑,瀛舟不傻,这个时候,他不敢出来放肆。” “最好如此。” 奚辛说着说着,愈觉得无法忍耐,像猫儿甩着尾巴急躁地转了一圈,猛地对江无涯说:“我要去东海,现在,立刻。” 旁边竖着耳朵悄咪听的阙道子立刻委婉插话:“这、诸宗长老这便来了,都盼了不知多少日子,不妨先见一面,安一安大家的心。” “江无涯。”奚辛根本不理他,只冷冷盯着江无涯:“你答应过我什么,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阙道子在奚辛身后无能狂怒。 江无涯看了看奚辛,又看向阙道子,叹一声气:“你瞧他这个样子…” 阙道子升起期待:您终于忍不了要揍他吗? 江无涯摇头:“我实在拗不过他。” 阙道子:…… 把假公济私说得这么好听,大师兄你变了你知道吗。 “宗里的事你看着办,安抚诸宗,筹办大典,你办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江无涯拍着阙道子的肩膀:“我先去一趟东海,把孩子们接回来,回来正好大宴,人多才热闹。” 阙道子木着脸看他:“大师兄,你以前是个正经人,大局为重。” 江无涯:“你家俩孩子是不是也在东海,我帮你带回来。” 阙道子:“……好吧。” 江无涯满意了,转头一看,奚辛已经连影都没了。 江无涯:“……” “…呵。”阙道子忍不住发出小声的嘲笑:“大师兄,要不换我去吧,到东海如果两个祖宗打了起来,我怕你遭池鱼之灾。” 江无涯瞥了他一眼,阙道子闭嘴封麦转身跑了。 江无涯深呼吸,忍着气去追人。 折了他多少年的寿,这两个不省心的东西:一个溜烟撒手就没,也不怕好不容易封起来的剑气再泄开。 还有一个更厉害,几十年躲着不见人,一冒出来就生吞了洛河神书,把自己生生弄成了器灵,还满天下洋洋洒洒宣扬自己与妖主的关系,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骄傲得很,若不是人已经死了,是不是他一睁眼就要白饶他个狐狸女婿带回来 真是他的宝贝好徒弟! 打起来才好,那才省事,不打起来,这胆大包天的小混账,他也要亲自挽起袖子揍!! 第二百零八章 江无涯睁开眼。 天地像变了个模样, 气有线,水有纹,山沿着山势生长,草木铺在地脉横生。 风拂过他脸庞, 像吞吐着轻盈而鲜活的呼吸。 “砰砰砰——” 闷碎的声响, 锢进他体内的玄黑锁链一根根断裂, 已经淡成灰色的纹路在体表蜿蜒,黯淡无光。 灵光在面前闪烁, 绛紫的长剑,倏然化作比桃花更妖异的美丽少年。 “你的魔纹还没褪。” 奚辛赤着脚, 雪白的脚掌在地面慢慢碾过, 像是适应这许久不曾有过的脚踏实地的滋味。 他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嗯。”江无涯站起来, 柔韧的体魄覆上白衣,他转过身, 望着身后那云雾中隐约显出轮廓的穹顶天牢。 它仍然有着峥嵘的轮廓, 但那种蓄势待发的猖狂仿佛随着天边的明光而逐渐黯淡,怨愤而不甘地隐没在阴影之后。 江无涯唇角露出一抹笑。 “灵气复苏,天牢也在生长,褪不尽的。” 江无涯说:“如今这样, 已经足够了。” 奚辛轻轻嗤了一声,直接转过身, 绛紫长袍的袍角掠过细长的踝骨, 他一跃而起,化为流光往山下去:“懒得与你废话,下山去。” 江无涯笑一下,慢慢也走下山。 走出祁山, 便看见无数的人。 所有人跪伏在山下,抽泣声不断。 “好了。”江无涯温声:“我好好的,哭什么。” “这样的好日子。” 他弯腰扶起阙道子,笑着说:“你们合该为我高兴才是。” 阙道子被他扶起来,眼睛已经红红的,江无涯捏着他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心里叹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阙道子摇头,不小年纪的人了,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兄,真好。”他平时是极会说话的人,这时候脑子却是空的,只会说:“你一出来,我一下心就安稳了。” 江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 阙道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吸口气调整过情绪,重新恢复冷静,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大家都起来吧,山门解封,去请诸宗的长老都进来,外事堂开始筹备大宴,选个好日子给九州下贴,也镇一镇天下人心。” 诸长老面带喜色,纷纷拱手行礼:“是。” 大家很想围着大师兄说一说话,但封山这些时日确实积了太多杂事,只好先忙忙叨叨地走了,但神色轻松欢快,与之前愁云惨淡天壤之别。 众人散去,阙道子从袖口取出之前挑拣出最重要的几封帖子,递给江无涯。 江无涯接过来,正拆开信,奚辛冷不丁从旁边的树枝跳下来,问阙道子:“林然在哪儿?” 阙道子被他吓一跳。 他之前愣是一点没感觉这祖宗的存在! 阙道子已经感受不到奚辛的修为了,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发怵——原来这祖宗就凶,现在以剑身突破,更上一层楼,不更得连天都不放在眼里。 阙道子可不敢招惹他,立刻说:“去东海了,熙子正在小瀛洲坐诊,明镜尊者把她送去…看病。” 奚辛神色瞬间变了:“病?什么病?!” 他周身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凶戾起来,刮得阙道子脸皮生疼。 江无涯已经看完明镜尊者的信,脸色沉下来,但也叫住奚辛,把信递给他:“别吓唬人,把信看完。” 奚辛扯过信来,几行几行看完,勃然变色:“她吞了洛河神书?” “一群废物!” 奚辛怒不可遏:“三山九门一群元婴,竟在眼皮底下叫她吞了洛河神书,他们是做什么吃的,还敢审她,他们也配!一群不要脸的老东西!” 阙道子:“……” 好家伙,见识了现实版的亲娘眼。 那小姑娘主动吞了洛河神书,还明说自己与妖主关系匪浅,于公于私,怎么也得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解释清楚,被奚辛这么一说,愣是好像个无辜少女惨遭三山九门恶意霸|凌一样。 要阙道子说,这也就是大师兄的弟子,这要是他家崽子,这么不省心,他能拿着鸡毛掸子给屁股抽开花了! 江无涯显然也了解自家孩子是什么德行,并不像奚辛那么全不讲道理,咳了几声:“别这样,也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就凭我们阿然捅成纣那一刀,救了他们狗命,他们就不配再张口问一个字!” 奚辛冷笑:“若不是龚肖在那儿守着,一个明镜坐镇着,他们是不是就不止想审问了,是不是想直接把人圈起来,从她肚子里把神书挖出来?!” “他们怕是都忘了,那还是你的弟子。” “你的弟子,什么时候有资格由别人审问裁断。” “江无涯,你当老好人太久了。” 奚辛唇角泄出一抹嗜血的森寒:“他们都不怕你了,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听见奚辛的话,阙道子眼眸猝然闪过惊恐,下意识看向江无涯。 江无涯没有说话。 他脸上没有怒意,眸色淡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阙道子头皮瞬间竖立。 “大师兄……” 江无涯摆了摆手:“我知道她也不老实,恐怕并不全然无辜,事发突然,难免有人放不下心来,情有可原。” 阙道子不觉得没事,他更不放心了 ——先骂自家孩子,再出去找外人场子,这是当家长的基础操作。 当年雾都君是怎么凉的,那可是历历在目。 他大师兄偶尔心胸也并不那么宽广。 阙道子决定提前同情这个“有人”,但他并不敢说,他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师兄,您先回大殿,我迎诸宗长老进来拜见。” 江无涯没有说话,又打开了另几封信,一封是明镜尊者后面送来的另一封信,说他已经到了小瀛洲,但临近化神再无法压制,不得不先离了东海。 江无涯算算时候,也不过是月余前的事。 如今他已经顺利突破,便算彻底开了这道化神的口子,化神的契机便自发融向天下所有濒临突破的至强者,明镜此刻正该化神了。 江无涯又取出另一封信,迎面便是熙生白一手狂乱的草书,江无涯稍微后仰一下,定睛仔细看,才看个明白。 ……大致可以概括为一封骂信。 骂的就是他那不省心的好弟子。 熙生白龙飞凤舞一一罗列,骂她不要命去吞洛河神书给他平添工作量,骂她给明镜尊者喂血,骂她不知道往自己身上刻了什么纹,他翻遍了医书硬是没寻到这种图纹…… 洋洋洒洒上千字,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写医书的大夫,骂人的专业术语都是大段大段看不懂的,江无涯仿佛被迎面喷个狗血喷头。 江无涯看得血压都高了,他把信纸折起来,缓了几息,才打开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就没什么了,熙生白说东海似乎又活了,不大放心,让他化神完赶紧过去,看一看东海,顺便把他家那祸害玩意领走! 奚辛见他看了好半天,生出疑心:“你在看什么?” 江无涯哪里敢给他看,天不得炸了,把信折起来若无其事说:“没什么,熙舵主说了些东海的情势。” “东海。”奚辛被转移了注意,冷笑:“说到这儿我便想起来,灵气复苏,东海那片破雾是不是又要活了。” 江无涯说:“便是活了,散去的修为非百年不可重塑,瀛舟不傻,这个时候,他不敢出来放肆。” “最好如此。” 奚辛说着说着,愈觉得无法忍耐,像猫儿甩着尾巴急躁地转了一圈,猛地对江无涯说:“我要去东海,现在,立刻。” 旁边竖着耳朵悄咪听的阙道子立刻委婉插话:“这、诸宗长老这便来了,都盼了不知多少日子,不妨先见一面,安一安大家的心。” “江无涯。”奚辛根本不理他,只冷冷盯着江无涯:“你答应过我什么,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阙道子在奚辛身后无能狂怒。 江无涯看了看奚辛,又看向阙道子,叹一声气:“你瞧他这个样子…” 阙道子升起期待:您终于忍不了要揍他吗? 江无涯摇头:“我实在拗不过他。” 阙道子:…… 把假公济私说得这么好听,大师兄你变了你知道吗。 “宗里的事你看着办,安抚诸宗,筹办大典,你办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江无涯拍着阙道子的肩膀:“我先去一趟东海,把孩子们接回来,回来正好大宴,人多才热闹。” 阙道子木着脸看他:“大师兄,你以前是个正经人,大局为重。” 江无涯:“你家俩孩子是不是也在东海,我帮你带回来。” 阙道子:“……好吧。” 江无涯满意了,转头一看,奚辛已经连影都没了。 江无涯:“……” “…呵。”阙道子忍不住发出小声的嘲笑:“大师兄,要不换我去吧,到东海如果两个祖宗打了起来,我怕你遭池鱼之灾。” 江无涯瞥了他一眼,阙道子闭嘴封麦转身跑了。 江无涯深呼吸,忍着气去追人。 折了他多少年的寿,这两个不省心的东西:一个溜烟撒手就没,也不怕好不容易封起来的剑气再泄开。 还有一个更厉害,几十年躲着不见人,一冒出来就生吞了洛河神书,把自己生生弄成了器灵,还满天下洋洋洒洒宣扬自己与妖主的关系,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骄傲得很,若不是人已经死了,是不是他一睁眼就要白饶他个狐狸女婿带回来 真是他的宝贝好徒弟! 打起来才好,那才省事,不打起来,这胆大包天的小混账,他也要亲自挽起袖子揍!! 第二百零九章 白珠珠全身都在哆嗦。 侯曼娥坐在旁边, 面无表情。 她的头很胀,识海一抽一抽剧烈地跳疼,像有什么东西在意识中搅动, 挣扎着要钻出来 也许是受伤的后遗症。 一道拳头大的血口生生贯穿她的胸腹, 白骨和轻微起伏的脏器活生生地露出来, 小小的元婴蜷缩在血肉深处虚弱地呼吸,伤口边缘红肿得发黑,鲜血不要钱地涌出来, 她捂了捂,鲜血很快染满整条手臂, 没什么效果,她便又把手放下来, 紧紧攥住赤莲剑。 这是她最后仅有的东西。 白珠珠不想回忆她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个叫罗月的女人,血屠了法宗满门,屠尽了法宗满门——她就是个疯子,是个疯子!! 白珠珠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残酷, 那么狠毒,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她宁愿是在做梦。 她眼眶因为流了太多的眼泪红肿酸涩, 她用力地呼吸,死死握住还在不断颤抖地手臂。 她的头很晕, 她很累,白珠珠能清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和意志在崩溃,像被拉扯到超出极限的弹簧,她已经没有调节收缩回原样的力气了。 她死死咬住唇,忍住哭泣的冲动, 眼睛红红地问侯曼娥:“你、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你得包扎……” 李曼娥根本懒得理她。 “你得包扎啊。”白珠珠抽噎着说:“你没有丹药吃吗,伤口为什么不愈合,一直流血,这样不行的……” 李曼娥被她念得脑子嗡嗡的,简直想一巴掌糊死她。 但杀个傻子实在是白费力气,李曼娥最后只是冷冷说:“再废话,我就缝上你的嘴。” 白珠珠用袖子抹脸,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倔强地小声说:“你不用吓唬我,刚才是你救了我,否则我随便就被那个女人杀掉了,你缝我的嘴,我也不怕。” 李曼娥看着她倔强含泪的眼睛,沉默了半响,突然轻轻哼笑一声。 “你可以跑了。”李曼娥:“我不抓你了,你跑吧。” 她们还在小瀛洲,白珠珠就坐在她的时空中悬世慈舵的那片地方,但在这个时空,这里没有连云流丽的亭阁楼台,只有满目荒芜的黄沙与嶙峋突兀的峭壁礁石,在幽沉昏暗的天幕下,如无数黑黢狰狞的怪物蛰爬广阔的沙滩上。 魔楼罗月屠了北辰法宗,侯曼娥与罗月一战,伤了她一剑,却也被那个女人差点生掏出元婴捏碎,白珠珠以为侯曼娥会离开东海养伤,但没有,侯曼娥没有跑。 白珠珠当然更不会跑。 “我不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来东海。”白珠珠蜷起双腿,小孩子一样抱住自己的膝盖,吸着鼻子问她:“你呢?你为什么不跑?” 李曼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不跑,那就安静点。”李曼娥说:“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白珠珠:“看着什么?” “看这个世界,到底鹿死谁手。” 李曼娥唇边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意味:“这一辈子,再不会见到这么大的场面了。” 白珠珠心一缩,下意识往四周望,才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许多人,不约而同往东海汇聚。 穿着各异、拿着各式各样法器的散修。 雍州的龙旗,冀州的列侯军马,禹州的世族盟|军。 她看见缘生音斋的徽纹如弦音逸散,金阳罗堂的旗帜迎风飘展。 天边金光如鳞波闪耀,金甲的大军踏着红蹄蛟马猎猎而来,翻越高山游龙般沿着广袤的东海之畔绵延肃立。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谈,各方势力站在东海周围不同的方向不同的位置,彼此间隔着距离,保持着不约而同的缄默,空气都是压抑的,像暴风雨前让人心惊的沉凝。 白珠珠呆住了。 她看见侯曼娥却不以为奇的模样,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掠过他们,转而定定望着一个方向。 魔楼的妖魔正在不远处寻找她们的踪迹,面前东海各方势力齐聚,气氛压抑晦涩,情势紧绷到一触即发,但侯曼娥并没有任何紧张或要离开的意思,就这么堂而皇之坐在高高的礁石上,支起腿,赤莲剑横在身侧,直直望着东边的方向。 白珠珠吸着鼻子,疑惑地也望过去。 她刚开始什么也没看见。 她睁大眼睛,仔细地仔细地望,不知过了多久,当天空突然变得愈发昏暗,白珠珠突然看见了。 那是一个人。 玄衣如墨色泼染,发丝只被一支木簪横竖,身量颀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都隐约能看见那宽阔抻平的肩膀,流利的线条顺着深蓝色腰封勒过窄细的腰,有如被深渊封边的海。 他没有悬空,没有御剑,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走着,在他脚下,无垠浩大的黑色旋涡如沉渊的巨口吞吐。 白珠珠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像夜空,像深海,不是外表,而是只有那样浩大的事物,仿佛才能比喻出它的壮阔与深邃。 黑渊缓缓漫山而来,天空从来死寂昏暗的阴影开始疯狂地涌动,遮天蔽日嚎哭的亡魂像一团团污泥坠进黑渊里,数不清的生灵魂魄拥挤着像大锅里的芝麻汤圆搅动,所过之处,大地开裂,千千万的血河支流汇聚蜂拥涌入,让它变得更加庞大而臃肿。 白珠珠第一次知道,那些遮住天空的,原来不是挥之不去的阴云和灰尘,而是无数的亡魂。 白珠珠也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渊是这个样子。 黑渊那样宽广,那样浩瀚,衬得青年的身影那么渺小,像沧海中一颗粟,一点风浪就好像要将他迎头吞没。 粘稠的黑液自他的肩膀、手臂、脚踝流出,黑色的长河像被无数根锁链坠在后面,仿佛整片黑渊都被拖在他身后,于是他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鞋底都深深陷进一个鞋印,又随即被淌过的黑涡融化。 在他走来的那一刻,白珠珠感觉仿佛风都静止了。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他。 那里有敬畏,有恐惧,有怨恨,有审视…… 他没有望向任何人,像处在与一切隔绝的自我的世界,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一个人,静静地,缓缓地向着东海走。 踏马声沉沉如惊雷,一个人横马,挡在他面前。 金甲的寒光冷冷地折射,蛟马像一座厚重高大的雕塑,横戈在他的前路。 晏凌顿下步子,慢慢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峥嵘的金瞳。 元景烁终于见到晏凌。 他其实不曾真正见过万仞剑阁清冷凛冽的首徒。 他曾经从不着急,他有十足的耐心,他在等着,等刀法无可精进之日,他定会登剑阁请战讨教,以刀撞剑,试一试究竟谁才配做这沧澜未来第一人。 但老天最会玩弄人。 如大梦一场,物是人非,他的宗门湮灭,剑阁清华无暇的首徒也消散在玄天宗的废墟里。 于是他没见过剑阁的首徒,他看见的就只是黑渊之主。 元景烁看着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平静的脸庞,和一双漆深如墨的重瞳。 那叛宗折剑血屠玄天、叫全天下震一震的黑渊主,身量颀长,姿容俊美,眼眸沉黑,黑得没有一丝光彩,如深海沉寂看不见波澜。 一个骑马上,一个站黑渊中,他们对视,当世两位最强大而不可捉摸的独|裁者的目光对视,并没有任何人原本想象的动荡激烈。 很久,元景烁低沉的声音响起,声音意外地并没有多少怨愤 残酷到了极致,反而更是平静: “我是元景烁。” “我来杀你。” 晏凌看了看元景烁。 他的眼眸沉黑,眼神没有变化,被他所屠的玄天宗也好,来报仇的人皇也好,再多的血和仇恨,都已经不值得他再耗费哪怕多一点精力 ——他所有的心神已经投入一件事,他只有这一件事要做。 “让开。”晏凌哑声说:“别挡,我的路。” 元景烁的目光望过晏凌身后那望不见边际的黑渊,又望回他脸上。 “这就是你屠了玄天宗,也要放出黑渊的原因。” “我不知道你带着黑渊来东海有什么目的。” “但是,我只回答你。” “不。” 他甚至笑了一下,那笑是冷的:“无论你想做什么。” “晏凌,我不信任你。” 晏凌毫不犹豫抬手,身后黑渊猛向元景烁咆哮而去,粘稠的黑涡瞬间将蛟马包裹,元景烁猛蹬马鞍,一跃而起,金刀旋过落入掌中悍然向晏凌刺去—— 巨大的旋涡化作屏障在晏凌面前横挡,金光刺进屏障,如陷沙石再难寸进,晏凌挥手欲将元景烁甩飞,那一瞬,元景烁全身骤然爆出明光,身祭的乾坤图繁复纹路透体而出,金刀陡增强力,挟万钧之力生生贯穿屏障,刺过晏凌脸颊。 伤口破开,流出的却不是血,丝丝缕缕的黑液沿着脸颊淌下来,晏凌眸色淡淡,他侧了侧头,甚至没有擦拭一下伤口,只是抬起手,一把握住金刀。 黑线自他修长的手掌出,如蛇缠绕金刀,黑与金腐蚀抗衡发出呲呲的响声。 “我不欲杀你。” 晏凌:“我只说最后一次,让开。” 元景烁笑起来。 金刀缓缓前推,刀尖一寸寸贯入黑渊主的掌心,粘稠的黑线侵蚀着刀刃,璀璨金光渐趋黯淡。 他笑得猖烈又霸道。 “不。” 元景烁:“你为黑渊主,我有乾坤刀,天欲我们不两立。” “今日,你我只能有一个活。” 晏凌闭了闭眼,再睁开,重瞳已经彻底归为冷寂。 他说:“我成全你。” 晏凌毫不犹豫攥紧刀刃,刀刃刺进手心,溅出数不清的黑线,那些黑线瞬间蔓延刀身刀柄贯入元景烁手臂,腐蚀着血肉,拉扯着魂魄生生拔出—— 元景烁没有松手,反而攥紧手生生挣开黑线将刀尖拔出,撼天在灵识中发出惨烈的尖叫,嘶吼着让他停下,元景烁神色不变,乾坤图纹震亮,璀璨的刀芒震碎无数扬起的黑线,他反身一跃,挟着暴涨的杀意直刺晏凌眉心。 晏凌倏然动了。 他脖颈间隐秘的细绳断裂,小小的吊饰化为巨大的长戟 黑渊随他而上,猛地缠住元景烁肢体,他猛冲而进,可怖的冲力倒逼元景烁如流星后撞,劲袖迎风猎猎作响,晏凌横过长戟,贯穿元景烁的肩头,元景烁不退反进,肩膀迎着戟身往前,在喷溅的鲜血中,刀尖誓死刺向晏凌眉心。 “两位!” 见势不好,远处音斋终于响起岑知急促的声音:“请一停!” 四面八方发出惊呼,白珠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飘来的音波被震碎 当长戟要横割向心脏,当刀尖要刺破眉心 ——凤鸣惊骤亮起 冰晶飘落,凤凰自天边来,嘹亮长鸣环绕,一道清冷寒冽的剑光狠狠切下,以千钧悬于一线的契机,生生撞开刀尖与戟芒。 白珠珠看见侯曼娥第一次坐直身体,以一种说不清的目光望向那惊鸿而来的身影。 她如冰雪,一身无暇凛冽,孤绝踏海而来。 “唉。” 远远的山坡上,罗月托着下巴,摇头晃脑感叹:“冰雪凤鸣剑,真不愧是,这样的天命之女啊。” 她脸颊有一片新烧伤的痕迹,折损了她娇艳的美貌,显出一种阴森的怖意。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后一把纯粹无暇的剑了吧。” 罗月轻轻绕着鬓角的发丝,忽然笑一下,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青年。 “她既然有一只凤凰残魄。” 她撒娇一样,带着嗜血般的疯癫与威胁:“那就把你那头真的蛟龙叫出来,与她比试比试吧。” “好吗,灵苑掌座。” 第二百一十章 流雾被白皙的指尖拨弄, 有如琴弦轻盈地流泻。 瀛舟握住空中一段流雾,慢慢收到面前,流雾在掌心活物般的起伏, 一团深浓厚重的白中,隐约流动着鲜活光影的色彩 天地如鸡子,自东海裂, 东海始混沌,混沌化万物。 那若是以万物倒逼东海混沌, 以混沌裂天空,让这沧澜穹顶再无遮掩,叫那浩浩星海尽收眼底,是否便能遥遥一问那浩空深处最不可捉摸至高的存在。 一道灵光自天边遥遥而来,坠入他眉心。 他抚着眉心, 轻轻一叹。 “到底还是你快了一步。” 这沧澜化神第一人,到底让与他了。 但这也无妨。 瀛舟目光远扩,望向那已经被斑斓色彩渲染出另一幅时空光影的海面,唇角微微翘起。 凤凰的尾翼卷冰雪飘落。 白衣的凤鸣剑挟着清冷剑风而至, 剑光划断濒临一线的杀机, 在高溅的鲜血和喷涌的黑涡中, 生生拨开交战的双方。 元景烁捂着血肉淋漓的肩膀倒跃数步, 晏凌踉跄一步踩进黑涡, 抬起头, 漠漠望着那不速而来的剑客。 楚如瑶很美,她有一张很美的脸孔, 可她的眼睛里没有美丽的光彩,只有比冰更冷寂的肃寒。 她看见远处紧张围观的许多人、各方势力,她又低下头, 看着晏凌,又看了看元景烁。 如果她的师尊在这里,这个时候便会先笑一笑,用如沐春风却不敢让任何人忽视的笑言,举重若轻巧妙化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她以前就不会笑,现在也很久没笑过,更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她很难过,可难过太多了、太久了,于是她的脸好像已经僵硬了,甚至摆不出什么表情了。 所以她只举起手中的令牌,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冰冷语调: “我是楚如瑶,万仞剑阁掌门。” 楚如瑶说:“我以三山之首的名义,命令尔等停战。” 没有人说话。 岑知望着呈僵持之态的楚如瑶、晏凌与元景烁。 师尊没了,她要来扛起音斋的未来了。 晏凌善恶不可捉摸,人皇手腕酷烈铁血。 他们都太骄傲了,也太狠了,有不惜杀千万人以成全来日太平的决绝。 可这里有这么多人,这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究竟还要多少人,会变成那被碾碎的“千万人”,流尽了血,求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太平。 岑知望着他们,望着远远近近所有人复杂各异的神色,突然带着身后音斋的诸多弟子齐齐屈膝低头,声音清冽坚定:“缘生音斋,恭听剑阁号令。” 空气陡然一凝,不知多少人愕然看向她们。 谁也没有想到,缘生音斋会这么选择。 三山如流星陨落,所谓的沧澜魁宗万仞剑阁仅剩楚如瑶一人,她的资历、她的名望,甚至不及叛宗的晏凌与血屠三州的人皇元景烁。 她压不住这九州,压不住这天下英豪,正如俗世年幼的皇朝新帝压不住倾颓的山河,所以注定将有群雄并起,狼烟烽火并百鬼魑魅丛生,列侯纷争割据,在血与白骨的广阔原野上,建起新的秩序与王朝。 他们来此,是为亲眼见证黑渊主与人皇的一战,有人中庸自持只求自保,有人想抢占先机投向最强大的胜利者,更不乏有人抱着两虎相争渔翁得利的小心思……空气纠缠着每个人浓重而不可告人的野心与欲望,谁都在权衡,在犹豫,在选择。 但音斋已经做出了选择,作为如今仅剩寥寥的九门,新一任的斋主毅然第一个将所有的筹码推向剑阁,推向那撑起剑阁之名的年轻而仅剩的凤鸣剑。 乌深望着镇静俯身的岑知,又去望那从高处看来的楚如瑶。 他脑子没有那么好使,他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到底都想做什么,他只记得,掌门陨落前,攥着他的胳膊要他跟住剑阁。 许多许多年前,金阳罗堂的老祖,便是为沧澜祖师爷铸剑修剑的筑器人。 沧澜祖师爷走一个地方,老祖就赤膊背着铸鼎跟去一个地方,沧澜祖师爷杀一个魔头、杀一头凶兽,剑裂了卷了,都是老祖来修。 剑阁有一日,金阳罗堂就要跟一日 三山之首,天下忠义士必云合而影从,不正应如是。 乌深双手撞拳,声如洪钟震响:“金阳罗堂,听剑阁号令。” 众人一惊。 楚如瑶看向他们的方向,眼底隐有震动,嘴唇缓缓抿紧。 两门俯首,气氛逐渐古怪,许多没什么野心的中立势力左右望了望,一咬牙也躬身行礼:“我等听剑阁号令。” 晏凌没有说话。 从与元景烁交战,直至楚如瑶的到来,他始终沉默得便像一座雕塑。 海畔沙滩上,云长清骑在马上,一只手臂攥住缰绳,望着周围的场面,迟疑地望向元景烁。 所有人都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揣度着他的反应。 盛年的人皇慢慢抬起头,看向楚如瑶。 他的肩膀贯穿血洞,鲜血蜿蜒过金甲,暗沉的红染脏了金色昭烈的辉煌,披风迎着海风猎猎震荡。 他的面容英俊深刻,神情却冷酷。 “剑阁之令…” 他笑起来:“我若是不遵又如何?” 许多人脸色微变。 楚如瑶冷冷看向他,剑阁掌门令牌沿着手腕滑入袖中,她张开手,露出掌心一颗拇指大小的浅褐色圆珠。 元景烁眯着眼看去,忽然顿住。 那是一颗菩提子。 “万净禅刹,已陨。” 楚如瑶一个字一个字:“明镜尊者化神不渡,自碎元婴,化为这一颗菩提心。” 莲花开,菩提坐。 那是沧澜最后一位镇坐苍生的长者。 从今以后,莲花再也不会开了。 “尊者将这颗菩提心留给我,请我来东海,护佑黑渊之主入东海。” 楚如瑶没有看晏凌,没有看任何人,只盯着元景烁,眼中渐渐泻出悍然的决绝之意:“谁阻他,这颗菩提心便会落在谁身上。” “谁不听剑阁令,谁阻他,我的凤鸣剑就与谁不死不休。”她一字一句:“谁阻他,我便杀谁!” 元景烁望着那一颗菩提心,望了许久。 海风都在他的缄默中凝寂。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 “我不信晏凌,我亦不信你。” 元景烁哑声:“但既然这是明镜尊者最后一话,我便放他一次。” “仅这一次。” 乾坤图的徽纹在他的体表暗淡,他垂下刀尖,侧身让开路。 楚如瑶收回菩提心,紧紧地攥住,她望着海面,并不看晏凌,只冷冷说:“黑渊主,请。” 晏凌像是一个旁观者,漠然站在那里,沉默等待元景烁与楚如瑶交锋完,让开路,他才动了,擦肩过元景烁,慢慢地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他步子很慢,没有看楚如瑶,也没有看元景烁,那双幽深不可触摸的重瞳沉静望着前方,好像那是世上唯一他在意的事。 玄色的袍角划过崎岖的礁石,他伸出一只脚,踏入东海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天之骄子。” 罗月绕着发尾,絮碎地自言自语:“生来什么都有,生来高高在上,哪怕现在宗门没了,人全死光了,大家也得听他们的话,斟酌他们的脸色行事。” “这怎么可以呢。” “这样的人,就应该被碾碎在泥尘里,打碎她们的骨头,让她们也尝一尝卑微如尘埃的滋味,那才公平啊。” 她碎碎念着转过头,娇俏含情的目光望向邬项英。 “你还记得,你的师尊师叔死前说了什么吧。” 她巧笑倩兮:“我可听说啦,血河第一次决堤的时候,他们是用自爆为你们开出路来,才让你们灵苑的弟子逃出来。” “你不得好好听长辈的话,好好保护你的师弟妹们吗?” “就算是我,也不能把三山九门都杀干净啊。” 她捻着头发:“其实我杀人也杀腻了,但谁叫无极谷和北辰法宗那些蠢货太不识相,怎么也不愿意听我的话,我才只好把他们杀干净的,还是你们灵苑懂事,这样一个世道,不要计较那么多正邪黑白了,好好活着就是最好了,等楚如瑶元景烁她们都死了,我就叫你们灵苑做正道的魁首,你们灵苑御兽,我是妖,大家都有渊源,我对自己人向来是大方的,可不会亏待你们……” “你立心魔誓。” 邬项英终于开口,他对罗月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只声音嘶哑重复:“你立心魔誓,不动我灵苑弟子,我为你杀楚如瑶。” 罗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山坡后无数被血河缠住死死压在地上的灵苑弟子,倏然一笑。 “好啊。”她举起手,笑盈盈说:“我罗月以心魔为誓,只要你杀了楚如瑶,我便放过所有灵苑弟子。” 邬项英闭了闭眼。 晏凌一脚踏进东海。 黑涡的边沿随着他的步子,缓缓漫进东海。 黑涡如浓墨入水化开。 忘川从四面八方涌来,万千条支流浩浩荡荡汇涌吼啸入海。 血与黑,亡者执念化作的魇鬼与不甘散去的魂魄在东海汇聚,像两方决堤的洪流浩大的相撞,云雾如惊涛浪起,渐渐升腾化为斑斓的流影。 晏凌目视前方,望见升腾的浓雾最深处,一座隐约浩大的山。 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脚下浮着的黑涡渐渐稀薄,双脚渐渐陷入流雾,随后慢慢陷进脚踝,小腿,膝骨…… 楚如瑶感到一股劲风直冲后心,她下意识拔剑,剑风割开有如实质的龙息。 她听见恐惧起伏的惊呼和惨叫:“兽潮!!” 她回过头,望见数不清的妖兽从不知哪里冒出来,天空中,陆地上,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兽潮扑来。 它们横冲直撞,前仆后继,前面的妖兽哀嚎着沦陷进雾海与黑渊忘川中,后面的就踩着前面被淹没的尸体咆哮而来。 楚如瑶瞳孔骤缩。 突然,她听见巨兽低沉的咆哮,自远而近,她猛地仰起头,眼睁睁望着天空巨大的蛟龙挟着遮天蔽日的阴影将凤凰扑下。 契约的牵绊几乎瞬间被斩断,胸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楚如瑶一口血喷出来。 她踉跄着软跪在海上,她毫无防备,丹田元婴几乎在这一击中尽碎,握剑的手颤抖,甚至无法支撑住身体。 “是灵苑——” “天照灵苑——” 她听见缘生音斋岑知第一次那样泣血撕裂的声音:“邬项英!你竟背叛九门!!” 褐衣襟袖的青年孤身悬于海畔,他面无表情,眼神不再有那种眼高于顶的倨傲,只有毫无任何感情的冷漠。 鲜红的血从他脚底涌下,无数的血,像被他体内生生挤出来,染红了他的体表,染红他的衣襟,将他变成一个血人。 瑶琴被高掷向天空,音弦破空杀来,乌深几大步跨过礁石,一跃而起举着拳头重重向他砸去—— 邬项英没有动。 血河翻起巨浪,割断瑶琴的流弦,迎头将乌深吞噬 “咯咯。” 少女娇柔的笑声,像深渊最残忍的妖魔爬出来 “真是一场大戏。” 粉裳环佩鸣叮的少女一跃而出,踩着血河,轻盈地越过所有人,向着晏凌冲去——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冰封,脸孔因为恐惧扭曲。 是魔楼。 是魔楼罗月!!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从嘴边涌出来,楚如瑶勉力抬起头,正望见罗月从头顶越过去的身影。 眼泪顺着眼眶蜿蜒,楚如瑶望向哀鸣着坠入远方的凤凰,一闭眼,握住剑猛地站起来,毫不犹豫转身朝着罗月追去 她拔出剑,剑锋朝前,另只手紧紧攥着菩提心。 兽潮在身后穷追涌来,龙息呼啸直冲后心。 邬项英在那瞬间彻底化为一滩血水,魂飞魄散。 咆哮的龙吼震得耳膜破裂,楚如瑶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她步子未停地竭力往前冲,只是余光往后,望见鲜红如火的衣角,焰火顺着纹刻莲花的长剑燃烧,倏然爆破,挡住了濒死蛟龙的最后一击。 龙啸与红衣一起燃烧成灰烬。 从始至终,侯曼娥背对着,楚如瑶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究竟想些什么。 血河与黑渊搅动,天空折射出绚烂的光影。 罗月踏空而来,细长的手化作尖长利爪,直刺晏凌后脑。 晏凌大腿已经沉进东海里,如陷泥潭,东海有如鲸吞通过他的身体狂卷着黑渊与忘川的力量,艰难建立起最微妙的平衡,他没有转身的力气,于是便不避不让,只继续往前走。 “谁敢动他?!” 楚如瑶从肺腑挤出怒喝:“谁敢动他!!” 凤鸣剑横飞而来,撞在罗月的臂爪,发出金石相撞的尖响,臂爪被斩断,凤鸣剑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楚如瑶身上,惊雾溅荡,楚如瑶直接摔跌进海里。 罗月神色狰骘,断裂的臂膀迅速被血水包裹生长出一只新的手臂,她甚至没看捣乱的楚如瑶一眼,再次直直杀向晏凌。 楚如瑶已是强弩之末,忘川才是她的根基,晏凌欲将忘川引入东海,便是掘她基业,是她头一号的死生大敌!先杀晏凌,晏凌死了,其他人她腾出手来有的是工夫慢慢收拾。 “不——” 爪风刮裂晏凌的木簪,墨发翻飞,利爪在要洞穿头骨的那一刻僵住,罗月整个人倒飞出去。 金光如惊蛰骤亮,刀风劲劲刮骨,金瞳投来的森光没有一丝感情。 “元景烁!”罗月兽瞳瞬间充血:“敢阻我!你找死——” 她暴怒之下反手抓向元景烁,利爪狠狠攥住刀刃,咔嚓一声厉响,她半边身体被金光贯穿,印出乾坤纹的金刀却也在那一刻生生迸裂。 晏凌猛地投身入海 天地忽然大亮。 黑渊与忘川旋转成巨涡,冲天而起,白雾流光泼洒,倏然化作另一片东海,万里无垠海雾,点起如星明亮火光,无数小舟浮在海面。 罗月僵住,元景烁僵住,楚如瑶强撑着仰起头 所有人瞬间呆住。 那光照亮不远处,赫然一座巍巍高山。 众人仰起头,震惊望着那山。 一人站在山尖,流霞化袖摆,云雾为衣裳,迎风曳曳飘逸。 他抬起手,漫海流雾向他汇涌而去。 他微微一笑。 “诸君。” 他笑:“浮生大梦一场,醒乎尔?” 第二百一十一章 方舟缓缓在云雾中驶进, 从这个方向,已经能遥遥望见小瀛洲的轮廓。 甲板聚满了人,尤其第一次来小瀛洲的游人, 簇拥着挤满在船头,指着远远黄昏晚霞笼罩的小瀛洲兴奋地议论, 空气中充满着喧嚣欢快的人声, 有一种嘈杂而鲜活的人间烟火味。 江无涯戴了顶竹编斗笠, 站在船头一个偏僻的角落, 周围来来往往的修士自然而然地绕过这片地方,像是路过一朵花、一片叶, 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里站着一个人。 奚辛坐在栏杆上,宽大的袍角迎风扬起,露出白底纹彩撒花的绉裤,白细布裹出细长的腿, 雪白的脚踝伶仃裸|露, 一点袜沿散漫掖进绛紫翘角的鹿缎靴里。 他慵懒撑坐在栏杆, 腿轻轻地晃,仿佛不是坐在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高空, 而是随意坐在一棵树梢的枝头,再冰冷的云雾迎过他时也只能化作柔软的细风,在罡戾的剑气中无息无形地泯灭。 江无涯知道奚辛还在生气自己把他抓下来坐船,不准他直接破空去找人,未免他与自己再闹起来变成全武行,江无涯明智地不去招惹他, 怡然望着远方欣赏风景,边心里思考着一会儿揍徒弟的姿势。 他的好徒弟,小时候再怎么调皮捣蛋也没舍得揍过, 临了临了,长大了,翅膀硬了,可就太出息了。 江无涯负手在后,想到这一路上听说的各种传言遥闻,想起在茶馆说书人唾沫横飞说的那些传奇事迹,额角就一突一突地跳,忍不住捻手指。 失算了,他走得太急了 ——走之前,他明明就应该先把阙道子的鸡毛掸子借出来! 希望小瀛洲还有集市,他多买点鸡毛鹅毛,可以编个更结实的,揍起来手感更好。 “江无涯。” 江无涯已经心里琢磨着怎么棍棒之下出弟子了,面上却淡然平和,听见奚辛冷不丁一声,不得不分点心神给这个同样不省心的祖宗,瞥他一眼:“怎么了。” 奚辛慢慢晃着腿,眯着眼望着遥遥云雾后小瀛洲,像一只妩媚打盹的猫儿。 “突破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奚辛慢悠悠说:“你猜我梦到什么?” “我梦见了阿然。” “我梦见青州的时候,阿然跑来了镇上。” 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她才不过金丹的修为,愣头青一样懵懵地跑进来,在巷子里找不到路,傻乎乎地绕,一看见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叫她过来,她便乖乖过来,我要打她,她就麻溜蹲下去,抱头蹲在墙角,小可怜一样,可却就是不跑,就那么任我欺负。” “她把你送给她的糕点巴巴跑来送我吃,我不吃,她就满山去找鸡,当然没找见,就买了一只鸡,自己做成烧鸡来送我。” “我还梦见我们吃饭,梦见她抱着我的剑,梦见泛舟湖上,我们打起架来,她就坐在船头,顶着一头傻乎乎的斗笠,傻乎乎看了我们半响,然后扭过头去把网子扔进水里,没事儿人一样开始专心致志捞鱼往锅里扔。” 奚辛仰起头来,目光茫茫。 “上元节那晚,我们提着灯笼回家,灯笼坏了,我们坐在廊下,屋檐细雨连绵地下,下了许多天,她就陪着我,陪我慢慢地修那盏灯……” 他的声音愈低,低得像呓语:“江无涯,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江无涯没有回答。 他只是很轻微地怔了一下,转而望着远方,静静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而平静。 “小辛。”他说:“既然是梦,便当与世事无关。” 奚辛慢慢收回视线,似笑非笑觑他一眼。 “江无涯。” 他忽然轻嗤一声,嘲弄意味不明:“所有人都说我可怕,可笑他们都看不穿,你才是那个最可怕的怪物。” 看不穿爱有多少,看不穿疼爱有多少,更看不穿欲望有多少,所能看见的,永远只有平和的风平浪静,山海般的雍容与厚重。 什么样的人,才能永远有这样的理智和决断。 这不是怪物,还有什么是怪物? 江无涯神色平和,只瞥了瞥他:“骂几句行了,再多的,你自己憋肚子里去。” 奚辛冷笑:“这就恼羞成怒了?” 江无涯懒得与他废话:“你再气我,我便把你从这里踹出去,你自己长双翅膀扑腾去小瀛洲。” 奚辛冷笑一声,从栏杆跳下来。 “好啊,我不说了。” 他说:“但我告诉你,江无涯,你愿意做梦,就永远做你的梦,你愿意宽宏海量,就做你一辈子的正人君子。” “但你最好别碍我的事。” 他掀起唇角,明明是在笑,靡丽细致的眉眼却反而渐渐渗出凶戾的凉意:“我可不愿意只做梦。” 那是他的,是先送到他手边,他亲手一点点养大,从不到腰高的灰扑扑的小傻子,养成风华绝代的花。 那是他的。 谁也别想抢走。 江无涯看着奚辛昂着下巴,一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样子,好半响说不出话 ——倒不是被吓住,他只是再次后悔,为什么没带鸡毛掸子来。 都气死他吧,一个两个,气死他就快活了! 江无涯额角又开始疼得跳。 他深呼吸深呼吸,还是缓不过气,原地踱了两圈,干脆挽起袖子,正打算与奚辛好好“讲讲道理”、顺便帮他长双翅膀飞一飞的时候,天突然亮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 江无涯挽袖子的手顿住。 奚辛脸上那种恶意挑衅的神色立刻变了,他转过身,像一只飞燕轻巧跃上栏杆,皱眉冷冷望向远方。 东海之上,蒙蒙白雾铺天盖地,幻影的色彩像浮在万顷荒漠中的蜃楼海市,在天与海之间,隐约渐渐铺开一幅无垠壮阔的瀚海山河图。 船上的人都看呆了。 “那是什么?” 众人围在船头船侧议论纷纷,有人惊呼大叫:“那是东海吗?是小瀛洲吗?” 话音未落,那画又变了。 像一副画的倒溯,光影如彩墨从画的边角一寸寸流走,汇聚向远方,汇向一座山。 那是一座高山,山形秀美、飘逸,沉在暮霭浓雾中,像小扬州烟雨时节,湖中心画舫船头檐下的佳人,抱着琵琶在连绵朦胧细雨帘后自顾自悠然地弹唱 ——但不会有什么佳人,有这样覆山河的雄心野望。 混沌冲天而起,自雾都山顶,如擎天巨柱贯穿天空。 江无涯在那一刻跃出方舟。 许多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仰起头,神色僵滞,呆呆望着那倏然破空而出的高大身影。 白衣在风中劲猎,他踏着浩浩云雾而去,每一次落下,脚底踏过的时空扭曲成旋涡坍塌湮灭。 他开口,那声音便有如天神怒意,巍巍震荡千里: “瀛舟,尔敢!!” —— “那是什么。” 梓素站在她身后,颤着声音问:“那些光影……是什么?” 林然站在观海亭,遥望着海面浩大的幻影,彼世的人影清晰又模糊。 她一一地望过去,仔细地悄然地寻找着熟悉的脸,像望着一场遥远的只做给自己的梦。 “谁知道呢。”她笑着回答:“只是幻影吧。” 梓素沉默了一下,轻声说:“熙舵主说,他若是……便要你走。” “你身负洛河神书,不能有失。”梓素抬起头,望着海畔已经渐趋黯淡的白光,咬唇说:“我心里不安,觉得这情势怕是不好,不然,你现在便走吧。” 林然仰起头,望着半空熙生白的身影,他阖着眼,静静站在那里,身形若隐若现,恍惚已经融化与白光一体。 林然收回视线,看向梓素,看见她忧愁而苍白的面庞。 她突然笑了一下。 “恰恰相反。”她却这样说:“这个时候,才是我该去的时候。” 梓素愣住:“去、去哪里?” 林然慢慢转过头,梓素顺着她的方向,看见那座仿佛屹立在烟雨雾后的雾都山。 白珠珠像是在做梦。 她眼看着灵苑叛变,那个罗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不怀好意朝着晏凌去,楚如瑶踉跄着爬起来,硬生生追去。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能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连思维都僵住了。 侯曼娥坐在她身边,突然冒出来一句:“真就只有主角可以救世吗?” 白珠珠呆呆:“啊?” “我不服。”她自顾自地说:“我就是不服,凭什么是她?凭什么就只有她?主角了不起啊?其他人就永远不配呗?” “我上辈子就很倒霉,这辈子也是。” “我用了一辈子去不服,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落着。” 她说:“妈的,真他妈晦气。” 然后白珠珠眼睁睁看着她拎起赤莲剑,冲上去,挡住了玄巽蛟龙最后的一击。 火莲与龙息一起燃烧成灰烬。 “…” “……” 脸颊冰凉,白珠珠呆了好久,才颤着手去摸,摸到一手的眼泪。 她看见兽潮咆哮而去,看见楚如瑶跌倒进雾海,看见元景烁的金刀被罗月生生捏碎。 然后她看见瀛舟突然出现。 “诸君。” 他这样笑着说:“浮生大梦一场,醒乎尔?” 像一只手拨开迷雾。 白珠珠的眼睛猝然亮起,那一刻几乎想跳起来欢呼尖叫—— “醒来吧。” 他一挥手,流影的时空寸寸坍塌,万顷流雾尽数化作混沌,向他涌去,再从雾都山直冲而起。 他莞尔,笑得眉眼弯弯:“还要再劳诸君以身祭,助我破此天道,一望星河。” 白珠珠刚刚绽开的笑容倏然僵硬。 林然在那一刻飞身而起,凌空踏出观海亭,拔剑如轻鹤向雾都山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侯曼娥脑子昏昏沉沉。 陡然脑子里针刺般的剧痛, 将她生生疼醒,她呲呲吸着气, 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近在咫尺的白雾。 侯曼娥呆了三秒,头皮汗毛倒竖 ——东海的雾,是能融死人的!! 侯曼娥一个战术后仰,想站起来,可浑身没有力气,踉跄着又跌坐下。 她脑袋疼得厉害,活像被人揍了一拳, 耳朵嗡嗡的, 像有一团迷雾塞进脑子里堵塞了记忆, 一时间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抱着头,呲牙咧嘴用力地回忆, 才在零零碎碎的记忆中隐约想起之前是瀛舟那个神经病说要做什么游戏, 叫他们来东海, 然后海里飘来一群阴间船,她犹犹豫豫上了船, 船飘了一会儿,飘到周围云雾渐深,她突然就晕了。 然后就晕到现在。 侯曼娥往四下望了望,发现坐着小舟不知何时也已经化成了雾,薄得像纸一样铺在脚下,那雾也与之前不同, 变成更深更浓的白。 侯曼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质感,轻盈的流雾一下变成近乎粘稠的厚重,铺天盖地, 于是不再有那种无害流逸的美丽,反而让人看着就莫名喘不过去,仿佛被生生缠在蚕茧里,甚至产生无法挣脱的窒息感。 侯曼娥看着那雾,头皮渐渐发麻,她没力气站起来,用脚斜踩着舟底使劲,尝试让舟动起来。 这招确实有用,薄薄的舟头慢慢往一个方向飘起来,飘了一会儿,侯曼娥看见不远处飘着另一条船,里面隐约有个倒伏的人影,再凑近一看,楚如瑶面朝下一动不动倒在船底。 侯曼娥心一咯噔,飘过去,扒着船沿往那边喊:“楚如瑶楚如瑶!你怎么样?别晕了吱一声啊!” —— 白珠珠看着面前的时空像浩浩的沙被扬风吹走。 起伏的山峦,广阔的礁石沙滩,荒原上集镇的废墟,疯狂逃窜的人群,披金铠的战马…… 晏凌化作黑色的涡,元景烁与他手中碎裂的金刀一起倏然消散。 罗月孤零零站在海面,呆滞望着远近浩瀚的忘川血海如被无形之手一寸寸抹去,刚刚捏碎的金刀在手中消失,她握了个空,无意识地蜷了蜷手。 “不……” 她:“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 她的神色从茫然变成惶恐,从惶恐变成狰狞,当她望向不远处屹立高山上的人影时,那种狰狞倏然变成滔天的怨毒杀意: “我要杀了你!!” 她形似癫狂地向雾都山冲去,血河气势汹汹地翻涌,可还不曾涌到雾都山脚,就如被一块布生生擦去 血河与罗月一起消失。 白珠珠看着瀛舟从始至终不曾往这个方向看来一眼,好像这里是早就被舍弃的,已经无足轻重的,不值得再投来一瞥的东西。 他只微微抬起头,望着一个方向,忽而莞尔一笑:“林姑娘,你来了。” “…” “……” 白珠珠忽然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用力朝着海面跑去。 —— 楚如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从雾水中强撑起身体,她的丹田已经碎了,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喘着血。 她茫然望着四周渐次消失的景象,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虚幻的梦。 一个瘦弱的身影忽然挡在面前。 “楚如瑶。” 那个不认识的少女喘气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你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吗?!” “就那种,威力很大,杀伤力大的那种。”白珠珠用力比划着:“简单好用的,一下就能用出来的。” 楚如瑶怔怔看着她。 白珠珠很着急,但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跟个疯子一样,还想再解释,却见楚如瑶突然摇了摇头,吃力地松开手,把两只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都给她。 是那颗菩提心,还有她的凤鸣剑。 白珠珠呆呆看着,鼻子慢慢酸起来。 那就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剑阁双绝,天之骄子,这此一生,没看见的是师门倾覆,眼睁睁看见的是山河罹难、苍生不覆,到最后一个人跌倒在迷雾暮霭的东海里,身边仅剩下长者所赠的一条命,和一把快碎的剑。 为什么都这么苦。 白珠珠想,她不要这么苦。 她不要沧澜变成这个模样,她不要这种苦,她不要所有人都过这样的命运、都变成这样的人。 她已经经历了一次,绝不要有第二次。 “楚如瑶。” 楚如瑶仰起头,看着那个少女流着眼泪,却认认真真执拗看着她说:“另一个时空,不是这样的。” “在另一个时空,剑阁没有毁,晏凌没有叛出剑阁,忘川没有决堤,九州没有乱,所有人都还没有死!”她大声说:“都没有死!谁都没有死!!” “沧澜不会变成这样的。” 楚如瑶愣怔看着她,慢慢的,眼眶红起来。 她哑哑地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珠珠。” 白珠珠不知为什么喉头酸涩,更咽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见过你们,你们都是大英雄。” 楚如瑶看着她,却忽然说:“你,才是英雄。” 白珠珠愣了,呆呆看着她。 “我们没有保护好这里,我们不算是英雄。”楚如瑶说:“可你愿意来这里,你一定是个英雄。” 白珠珠呆呆望着她,好半响,忽然大大地笑起来。 “对,我是个英雄。” 前所未有的光彩在她眼中盛开,她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哭着又笑 “我从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白珠珠说:“可我也想做一个英雄,做一个让自己骄傲的人。” “我走了。” 她对楚如瑶灿烂地笑道,大声说:“我要去做英雄了!” 楚如瑶看着她转过身,义无反顾向着雾都山跑去。 楚如瑶愣了很久,也慢慢地、含泪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仰起头,望着天空,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她猛地后仰,整个人倒进雾海里,混沌如瀑四溅。 天空在那一刻消融。 混沌的开天与北冥裂天是不一样的。 没有霹雳的雷光,没有流霞万丈,只是雾都山尖的混沌贯穿天空,破出一个小小的洞,深深的纯粹的黑从洞里透出来,洞的边沿开始消融,迅速地扩大。 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黑投照进来,天幕在消融,天空在逐渐消失,于是终于得以渐渐露出那遥远的亘古神秘的深空。 林然落在雾都山脚,像一片青叶落在湖面。 瀛舟仰着头,望着那渐渐露出的深空,目光静静而悠长。 “林姑娘,你看这深空。” 瀛舟轻声问:“星海,究竟是什么模样。” 林然慢慢往山上走,混沌消融着她的鞋底和袍角,让她渐渐赤出脚,纤细的脚掌踩在山石上。 无形的锁链一根根崩裂,那些拴在她脑子里、身体里,来自浩大至高存在的,贯穿她精神与肉|身每一寸的操控与束缚,随着天空的敞露,烟消云散。 天一发出低低的叹息。 她的身体渗出血来,血染红了布料,沿着白皙的小腿蜿蜒往下,一滴一滴坠进深白的地上。 “是深黑的。”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鲜血淌得越多,但她的声音还是平和的。 身体是疼的,可是她的心是快活的,像被抛在空中,像在风里。 这是她的第一次自由。 她第一次的自由。 她第一次的,可以这样光明坦然地说:“寰宇是深黑的,比最浓的墨都更深,里面有无数的位面,一个位面就是一个世界,位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有的是紫,有的是蓝,有的是青绿和春花一样的粉;它们有的刚刚诞生、小小的、像孩子一样努力地生长,有的正值盛年、广阔而浩大、成熟又璀璨光华,有的已经老去、垂垂暮年、缓慢而艰难地吞吐着仅剩的岁月。 它们大小、形态不一,有的相隔着无可计数的距离,有的其实不过咫尺,但处在不同的流层,像天空与海洋,永远不会触碰到彼此,甚至不可知彼此的存在。 它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存在,数不胜数,无可计数,它们的光华倒映在深空中,深空便有了光,无数的灿烂的光影交织,那就是寰宇。” 她说:“那就是寰宇。” “原来寰宇是那个样子。” 瀛舟慢慢看向她:“那便是,你来自的地方。” 林然看着他,点一点头。 “是。”她轻声说:“那是我来自的地方。” 瀛舟望着她,像望着一株美丽的花。 “林姑娘。”他说:“我带你走吧。” “你这样的生命,不该被束缚,不该虚耗于此。” 瀛舟的目光沿着她清瘦的肩膀,落在她渐渐露出的膝骨,鲜血在她白皙的皮肤斑斑点点,凄厉而美,是人间不可留的清姿靡艳色。 “我为你斩断负累,助你自由。” 他望着她的目光倒映着柔和的色彩:“我们走去深空,游历万世,自此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过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 林然望着他,眼中并没有多少本应该的恨或嘲笑,甚至没有什么愤怒。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亮,澄澈的,干净的,又柔软。 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瀛舟叹气:“你便就这么渡不过他们?” “可他们也只是你的这一世而已。”他说:“你走过那么多的世界,见过多少人,有过多少牵绊与眷顾,不也都可以抛下了,怎么唯独这一世,就这么渡不过?” 林然望着他。 “不是渡不过。” 她轻声说:“我只是舍不得。” “你说游历万世,可我已经走过万世,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我一路地走,一路地忘,一路地丢掉,连自己都忘掉了,走到了这里。”她轻声说:“可只有这里,只有在这里,我又找回了自己。” “我在这里,明明快死了,可好像又真正活过来了。” “我不想再走了。” 她慢慢地抬起剑,剑尖朝前,像风扬起了帆,青竹支起了利骨。 她飞身而起,修为寸寸立拔,挟不死不休的锋芒,向他杀去。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我要,沧澜活。” “……” 瀛舟沉沉叹一声气。 修长的体态化作混沌,幽暗浩大的深空笼罩天幕,渐峥嵘而压迫低垂,无数晦暗的阴影在遥远星海最深处浮现,渐渐放大、拉近,化神的光华在那一瞬间渲染漫天雾海。 “我是真的爱极你。” “哪怕你从不听,也不信,更不在意。” “既如此,我成全你。”他轻声说:“我要亲手解脱了你。” 也解脱,他自己。 第二百一十三章 黑色的旋涡不知何时浮出, 在雾海中慢慢蔓延出广阔的轮廓。 晏凌的意识渐渐清晰。 他倒在船底,脸贴着冰冷湿润的混沌, 像被母亲的手臂温柔地环住。 “嗬…嗬……” 他的身体蜷起,像一只被拉了满弦的弓,低着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从喉头吐出滚烫的呼吸,像还弥漫着沸腾的血腥气, 气息在飘触混沌的时候,蒸腾出丝丝缕缕白汽。 那种剧痛勒紧全身每一根经脉,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肉|身生生消融, 像冰融化水,融化为黑渊的一部分。 那本就是黑渊主的宿命。 好半响,那种可怖的剧痛才慢慢泄去, 晏凌阖着眼,疲惫地枕在船底,脑子里像是多了许多支离破碎、绰绰约约的记忆。 他试着去触碰, 一触又是撕裂般的剧痛。 头顶传来巨响, 响声大到可怕, 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晏凌暂时放弃探究,收回所有意识刺向自己识海, 伴随着疼痛, 终于慢慢睁开眼。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灰白厚重的浓雾,和深黑压在头顶的天空。 不,那不是天空。 天空是有色彩的, 白日有光,黑夜有星月,晴日有高阳,阴雨的天气也会有乌云和雷光。 可这天是深黑的,比黑渊更深,深得浩大又纯粹,无垠幽邃而冰冷,沉沉地伏压,像是要生生地坠下来。 晏凌深吸一口气,撑着船底站起来,望向混沌尽头,那有一座山,山顶贯通一道擎天之柱,贯开天地,让苍穹的边界消融,蔓延开愈发浩瀚广袤的深空。 天地自东海开,东海始混沌,雾都君便以东海混沌倒逼天再开,露出的……是传说中的沧澜源生之始,那不曾有人见过的万垠星空。 疯子。 晏凌感觉力量与意识被从身体源源不断地抽离,他不知道雾都君究竟做了什么,才敢做这样滔天的疯事,但他知道,再放任下去,不仅整片东海所有修士会被抽干,还会有更无法想象的可怕事发生 ——他已经望见那深空渐渐浮现的无数阴影,越放越大、越逼越近。 他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那绝不是沧澜可以承受的东西。 他咬破舌尖,鲜血让他的神志勉力维持清醒,重瞳倒映着冰冷的色彩,他跃出轻薄的小舟,踩着蔓延的黑涡向着雾都山冲去。 —— 楚如瑶猛地睁开眼 “我靠。” “你可算醒了!我戳你半天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你凉了呢!” 楚如瑶大口大口喘气,浑身大汗淋漓,如同被水中生生捞起来。 她眼神茫然而空白,怔怔望着天空,像一只被抽离了魂魄的傀儡。 “嗳,你咋这表情。” “你咋了?不是撞坏脑子了吧——卧槽,这是几认得吗?” 楚如瑶慢慢转过头,看见侯曼娥的脸。 她握着赤莲剑当棍子,伸直手臂,努力隔着两条船的距离戳她,戳戳胳膊又戳戳背,还戳她脸颊,边戳边嘲笑她:“哈,你也太废了,晕得死死的,我都比你醒得早——” “咦。”侯曼娥突然咦一声,欢快的脸上渐渐露出迟疑的色彩:“你怎么哭了?” 楚如瑶眨了下眼,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滑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呆呆抬起手摸了摸脸,茫然说:“我…哭了?” 侯曼娥也是第一次见到楚如瑶哭——这他妈可是楚如瑶啊!一个直到不正常的直女剑修,她竟然流眼泪?比猛男落泪还惊悚! 要知道原著里,楚如瑶整本书唯一一次哭,就是在知道剑阁覆灭的时候…… 妈的,越想越瘆人,侯曼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咋哭了?多他妈不吉利,吓死人啊!” 楚如瑶茫然看着她:“我不知道?” 侯曼娥大声吼:“你用什么疑问句,你都不知道老娘还能知道吗?不知道就想啊!!” 楚如瑶看着她,想说什么,忽然顿住。 她的目光中倒映着一个少女,踩着雾海,像是从时空的尽头跑来 她的身形虚幻,像是一团幻影,泛着珍珠般明亮的光 她一手握着剑,一手紧紧攥着什么小小的东西。 她路过她,冲她们大大地笑一下。 眼泪突然涌出来。 楚如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她甚至不认得这少女,但那一瞬间,一种浩大的震撼与怅惘,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在她心底蔓延,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她望着少女越过她们,像鸟儿飞过路旁的花草,轻快而坚定地直直向着雾都山去 “这是……”侯曼娥在旁边发出惊愕的声音:“是白珠珠?” “她怎么在这儿?她从瀛舟手里跑出来了?那还往雾都山跑什么?!” 白珠珠,是谁? 楚如瑶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可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踉跄着跳出船,无意识又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喂你们——” 侯曼娥震惊望着她们的背影,一咬牙也从船里跳出去,追上去:“等等我!” —— 晏凌冲到雾都山脚,黑涡掀浪重重撞上山石。 恰金光一道从对面辟开,矫健高大的身影如龙跃来,元景烁用刀尖拨开混沌,他赤着半身,从肩膀收到窄细腰身覆满金纹,那金纹前所未有的繁复晦涩,活物般的流动,璀璨而不可捉摸。 两人猝然相对,站在那里,望着对方,一个看见对方漆黑的重瞳与脚下迅速扩张的黑渊,一个望见对方身上破体而刻的完整乾坤图。 四目相对,一时沉默。 好半响,元景烁声音低哑,算作半个解释:“我醒来,乾坤图就变了。” 晏凌微微颔首。 “乾坤图记载过去与未来,形同沧澜纪史。”晏凌说:“所谓乾坤逆转,乾坤图变,便是未来已改。” 那是什么样的未来在改? 肃冽的风声刮过脸颊,晏凌心头一沉,猛地抬起头,望见山尖爆开万千青芒。 那些青芒在亮,亮光驱散大片大片混沌,一道剑光缓缓升起,像穿云的箭,破浪的隼,直插向混沌贯穿深空的那一线 剑光却被拦下 更浩重的混沌聚起,以倾天覆海之势,一寸寸将青剑压下 晏凌瞳孔骤缩。 元景烁毫不犹豫往山上去,混沌环绕在他们周围,温柔缠绕他们的脚步,每走一步,每一步,气运,寿元,神志,记忆与力量……这一切天地赋予他们的生命,又被缓缓吸收回混沌。 林然呕出血来。 她缓缓半跪在地上,衣衫破碎,鲜血从身体每一个毛孔渗出,染成汤汤的红。 混沌徐徐氤来面前,化作青年修长的体态。 他不过刚刚化神,可修为分明以不可估量的势速暴涨,像春日的笋,吸干大地孕育了一冬的养分,一冒出土壤,便再无可限制。 “林姑娘,这许多年,你的修为如何不进反退。” 瀛舟慢慢走到她身前,伸出细长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血从她唇边渗出,滴在他手背,红昳昳一滴,像红梅落雪。 她没有不自量力地挣脱,却也没有顺从他的力气抬头,只是垂眼低着头,是一种柔和而执拗的缄默。 瀛舟笑了一下,没有强求。 他手指慢慢往下,虚虚滑过她脖颈,落在微微松敞的交领,那里的皮|肤已经被血覆满,鲜血积在清瘦的锁|骨,积出一个小小的血涡,顺着骨廓起伏的弧度,慢慢滴下来,一滴一滴,渗进衣领深处。 瀛舟拨开那块衣领,指腹压在柔软的皮|肤,慢慢地拭去血痕,像为一块美玉抹去灰疵。 血痕被擦去,露出皙白的皮肤,深黑色的符纹,像一块刺骨的疤痕,深深烙在这具身体上。 瀛舟脸上的浅笑突然消失了。 他猛地拉开她衣领,露出更多的皮肤,深黑色的符纹,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节点,数不胜数的覆满,蛇一样蜿蜒。 “原来如此。” 他说:“原来如此。” “无怪你要洛河神书。” “无怪你要做器灵。” 瀛舟在笑,可眼底却没有一分笑意:“大道之心,圣人之体。” “你把自己祭给了沧澜。” “……” 瀛舟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响,他低下头,静静望着她。 “我爱怜你,懂你苦,想带你自由。” 他说:“可你走了这样久,走到这里,却自己甘愿放弃了自由。” “总是我自作多情。” 他笑一下,俯下身,手掌往下,贴着她柔软的腹,慢慢探进她丹田。 鲜血流出来,她低垂着头,轻微地一下抽搐。 “云天时,是我心软了。” 他贴在她脸颊,轻轻啄吻她耳廓,声音比情人更温柔 “这次不会了。” 天幕中有什么将要坠落。 林然抬起头,隔过瀛舟的肩头,模糊的视野中,隐约望见山脚晏凌与元景烁的身影,望见不远处海面侯曼娥与楚如瑶的脸。 浩大势劲从海的尽头覆来,白衣的身影,似巍巍天威乘风而来 她终于弯起唇角,慢慢牵起一个笑。 一切都刚刚好。 风竹剑陡亮,最后透支的力量被灌向剑尖,她猛地要扬起手——却有一把剑,从身侧插来,先一步直直插进瀛舟胸口。 珍珠一样明亮的光照在她脸上。 林然愣住了。 她愣住了。 白珠珠第一次见到林然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从来处惊不变柔和微笑的人,第一次这么变了脸色。 “林然。”白珠珠中气十足地骂:“你以为这个世界,只能有你一个人扛吗?” 她知道,她终于知道了。 那个时空,与这个时空,真正唯一的唯一的不同,是有林然。 这里,有林然。 你个呆瓜。 白珠珠想,这么这么多年,你到底一个人,仅仅一个人,默默筹谋了多少事?! 她想笑,可眼泪先涌出来。 “这个世界不只是你的。” 她哭着喊:“别把我们当拖累啊!别都一个人去扛啊!” 这么大的山河,这么多的苍生,你一个人,怎么扛啊? 你说啊,我们都可以帮忙啊。 你都不怕死,你都敢去做,凭什么觉得我们就怕死,凭什么连帮忙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谁都不怕死,谁都可以死 ——可你如果死了,还有谁能来救这个世界。 林然仿佛变成一座雕塑,脸僵硬的,嘴唇蠕动着:“珠…” 白珠珠望着她,突然露出个大大的笑 “我不要那样的世界,我不要我的家变成那个样子!” 凤鸣剑的虚影在那一刻消散,白珠珠捏碎菩提心,反手狠狠将她推下山崖。 劲风刮过脸颊,林然睁大眼睛,瞳孔倒映着白珠珠带泪的笑脸 “林然!帮我跟爹娘哥哥说再见!” “林然” “林然” “…真高兴认识你。” 血从喉咙滚出来,她第一次这么声嘶力竭: “珠珠——!!” 巨大的莲花在雾都山盛放,光晕灼灼净化,撞断了贯穿深空的混沌巨柱。 深空的陨星终于浮现,从浩大的天际,一颗颗展露巨大峥嵘的影。 林然听见侯曼娥撕心裂肺喊她的名字,听见了楚如瑶的哭声。 她像落叶跌落,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师父。” 她第一次红着眼眶,这样的哭:“师父!师父!!” 那一刻,江无涯的心都碎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建议看作话】 江无涯看着她哭。 江无涯的心都碎了。 “阿然…” 江无涯抱着她, 她手臂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脖颈哭,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贴着皮肤滚落,烫得发疼。 “师父。” 她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痛苦到极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一遍一遍叫着他“师父”,那样的那样的哭。 那一瞬, 仿佛有万千根钢针刺在心口,刺得胸膛里血肉淋漓。 江无涯忽的眼眶湿润。 这是他的阿然。 这是他的阿然啊。 他好好地、亲手放飞出去的姑娘。 怎么能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成这个样子。 奚辛冲过来, 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绽开, 就凝固住了。 他从没见过林然哭。 阿然,从来没有哭过。 “阿辛。” 她哭着叫他,声音嘶哑:“阿辛, 阿辛。” 一股烈焰瞬间从肺腑烧起,可怖的杀意在他眼中风暴一样地翻搅。 “嗯, 我来了。” 奚辛却靠过去,仰着头轻轻贴一下她脸颊, 声音有不曾展露过的柔和安抚:“阿然,别哭。” “别哭。”他说:“谁叫你哭, 罪该万死。” 岂止万死,就应该魂飞魄散, 挫骨扬灰。 “别哭, 别哭, 阿然。” “你等着。”他用指腹小心抹去她脸颊的泪水, 柔声说:“我去扒了他的皮,放干他的血,还你的眼泪。” 纤细的少年倏然化作一把绛紫的长剑,挟万钧的骇人杀意向山尖刺去—— 天空飘起碎屑,深灰的,像天空的尘屑,像混沌的碎片,又像被染脏的雪。 江无涯少见地没有阻止奚辛动武,他抱着林然,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顺着她头发。 雪白的发丝从指缝间滑开,那种苍白,让江无涯甚至看不得。 他轻轻地晃着她,就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哄着孩子。 冰凉的碎屑拂过脸颊,将意识从痛苦本|能保护的昏沉中慢慢唤醒。 林然仿佛从一场沉沉深梦中渐渐醒来,涣散的眼瞳渐渐聚焦。 后脑有熟悉的抚摸力度,脸颊贴着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呼吸韵律与气息。 泪水含在眼眶里,林然闭了闭眼,让它顺着脸颊流下去。 她的视野于是终于能清明,看清江无涯低垂的目光。 他望着她,目中似隐约含着泪光,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哀痛。 她知道。 她知道他希望她有什么样的人生。 可她终究没有过成那个样子。 林然想对他笑一笑,但她很努力,也只能翘起一点点唇角,露出一个太过勉强的浅笑。 “师父。”她嗓子是哑的:“瀛舟破了天,星海受到牵引逼近沧澜,万千陨星会坠入大地作为外力强制催使沧澜毁灭,所以需要强大的力量重铸天空,请您杀他,以混沌暂且封天。” “……”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他像是有太多话想说,到最后,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 柔和的风乘着她落在海面,像一条小小的船,载着她。 林然遥遥望见混沌重又聚起,欲要再向天空,却被紫剑凶戾地刺开 浩大的威势覆压,像山海倾泻,浑浑惊浪一拍岸,将混沌生生拍散,隐约化作模糊的人影。 林然曲起腿,抱住腿,额头轻轻顶在膝盖。 她忽然很累,她想睡觉,想昏昏沉沉,睡一大觉。 侯曼娥和楚如瑶跑过来。 侯曼娥看着她,手足无措,好半响,猛地弯下腰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林然蜷坐在那里,把脸颊搭在她颈窝里,闭上眼,放任自己一会儿,什么也不去想。 楚如瑶慢慢停下脚步,看着她们像大雨中打湿羽毛的鸟儿靠坐在那里取暖。 她走到她们身边,没有蹲下去,只是静静站在旁边,像一个忠实而沉默的护卫。 泪水一直忍不住,楚如瑶偏过头,抬起手背没有声音的擦过脸颊,好半响,才终于抬起头,泛红的眼眶慢慢望向雾都山顶。 瀛舟踉跄一下,扶住身侧崖石,脖颈微微低垂,一下一下喘息。 他的身形比之前虚幻太多,原本伸手不可见手指的浓雾变得轻|薄,隐隐约约漫在周围,虚弱得可怜。 快碎的凤鸣剑不足以伤他,尚未化神的菩提心也不足以伤他。 可白珠珠以菩提心自|爆,生生毁了自己的神识与肉身,让他依托借力的那一块来自奚柏远的天机碎片烟消云散,他那浩大的修为便如沙海堆砌的山丘,从底坍塌出大洞,黄沙源源流泻,扬风一吹,便散了。 他独独没有算到这一点。 他不曾算到,林然也不曾算到,他们太专注于彼此的博弈,以至忘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她们有鲜活的意识,有自我抉择的权利,而并不是无知无用为他们做背景的草木。 生命的奇迹,总会在绝境中钻出出路,螳臂奋力的一击,远不可毁灭车,却足以将车轮挡住一个呼吸。 在那一刻,他便输了。 “我从没见过阿然哭。” “你居然让她哭。” 紫芒挟着凶戾的魔气,如万箭袭来,将他千刀万剐。 那魔气有着和主人一样冷酷的恶意,每一道剑芒,都正攻向他化形关键处的脉络,一芒接一芒,慢条斯理将他分尸碎魄,支离破碎,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出人形。 “我要扒了你的皮,放干你的血。” 瀛舟听见迷雾后少年轻柔魑魅的声音:“我要你魂飞魄散,要烧尽这里每一寸的海雾,把你一点点彻底从这天地抹去,补偿她流的眼泪。” 深紫色的魔气蔓延,像紫墨在水中渲染,他周身渐渐被染成幽深不详的色彩。 瀛舟低低地笑。 “是。” “你便也只能如此为她解气了。” 他温声说:“毕竟一具永世少年的身体,一把快堕魔的剑,除了这些杀气,你还有什么能给她?” 空气有一瞬死寂。 “小辛。” 淡淡的声音从云雾后出现,压下了一道骤然失控的骇戾可怖魔气,隐约可见深紫色的剑影如雷蛇扭曲,时空被撕裂出一个个黢黑的洞。 瀛舟眼中浅浅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有那么一刻,森然得可怕。 混沌如烟散开,露出那人慢慢走来的身影。 身如素篙,心怀川阙,浩渺烟波,衣带一江起。 江无涯,江无涯。 世上没有无边无涯的江水,但沧澜有一个江无涯,太上忘川剑主,万古化神第一人。 比起奚辛自己就是凶气滔天的魔剑,江无涯就那么空空赤着手来,他身上没有一件法器或者尖锐的饰品,宽长的腰封甚至没有花纹,但他慢慢走来,就已经是一把无可描摹的剑。 瀛舟望着他,忽而笑一声。 “我还想,等我超脱此界时,去剑阁见一见你。” 他轻叹:“天意弄人,到底棋差一招。” 江无涯并未对他的话作什么反应,仿佛没听见一样。 “我会蒸平东海,以混沌暂且补天。” 他用一种平静的语调:“你还有何话要说?” 瀛舟摇一摇头,笑着道:“败棋之人,又能有何话说。” 江无涯颔首,抬起手,万里混沌纷潮向他涌去—— 瀛舟倚撑着石崖,虚弱含笑望着他举动 “江无涯。”瀛舟说:“你该拨去她衣物,亲眼看一看她身子刻着什么。” 剑势一瞬几乎把天都震开。 深空的陨星终于抓住这一瞬的时机轰然坠落,江无涯反手,风云卷做怒天的箭洞穿数颗,但仍然有几颗巨大的流星划破天际,拖着长而璀璨的光芒坠向沧澜四海九州大地。 不会有人见过江无涯这一刻的脸色。 他甚至一把掐住瀛舟脖颈,太上忘川的轮回力通过手掌生生攥进瀛舟身体,强制迫使混沌聚而散、散而聚,短短几个呼吸瀛舟已经死过千百次不止,魂魄与记忆被拉扯拽出碾碎又被复原塞回体内,让这个从来斜月海雾似温雅的青年轻微地痉挛,大颗大颗雾气凝成的液珠沿着额头鬓角溢出来,像是整个人被生生榨|干。 “你不会喜欢这种死法。”魔纹慢慢爬上冷峻无表情的面孔,江无涯慢慢说:“说人话,说清楚,适可而止,我的脾气,没有你以为得那样好。” 瀛舟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幻,可他还在笑。 “果然,这才是你最大的秘密。” 他像终于洞悉了某种玄妙而不为人知的东西,意有所指又双关暗藏,大笑起来:“江无涯,你藏得这样深,若是她知道,会作什么感想?” 江无涯手掌缓缓收紧,并不打算与他再废话一句。 “罢了。” 瀛舟却忽然出一声,不执着与江无涯辩个清明。 他目光掠过江无涯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生生踩着混沌爬了上来,年轻的身体,年轻的道心,天地灵气潮水般向他们涌去,修为突破的壁垒像薄纸轻而易举地破碎,几近成型的气运萦绕他们周围,如朝阳初生的日光蓬勃无限制地生长。 “一片海,旧浪总是踏着前浪的余势拍上更高的峭崖。” 瀛舟叹气:“我们是昨日黄昏,是淬火更旺的薪柴,我已全力试过,只是天意如此,我愿赌服输,这一场,便就此作罢。” 他慢慢幻化混沌,像一团巨大的海雾,掠过江无涯,掠过那两个年轻人,掠过雾都山,浮向海面。 江无涯没有拦,魔纹从面颊慢慢褪去,他疲惫地阖了阖眼。 楚如瑶瞳孔骤缩,看着混沌袅袅而至,化作一个青年。 雾都君许久不曾化过这样具体的面貌,灰白绒的大氅,月白文绣长衫,清瘦的轮廓,柔和的脸庞,面若春风晓月色,浮波西沉的缥缈动人。 那是他曾在云天秘境时的装束。 楚如瑶毫不犹豫拔剑刺过去,剑锋刺进混沌,只如刺了个空。 侯曼娥似有所感,猛地站起来反身拔剑,一道火光劈过去,径自透过他落在海面。 瀛舟像是没看见俩人一样,只慢慢地走过来。 侯曼娥头皮都麻了,还要再攻击,衣摆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林然抬起头,仍在泛红的眼睛望向他,冷淡而安静。 瀛舟走到她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望着她,这次不再喊打喊杀,神色只含着浅浅的安静的笑意,像在望着一场缱绻依稀的旧梦。 “林姑娘。”他说:“其实我们早曾见过,在这个世界以前。” 多么缥缈而亿亿万无一的奇迹,那一点支离破碎的记忆,仿佛流光的碎片划过泰半的星海,落在此界,被他拾起。 灰白的碎屑飘在脸颊,林然看着他,很久很久,缓缓抿起唇。 “你曾经走得那样轻巧,一身轻便,我便以为,我该最是懂你。” 他很轻地笑一下:“可原来,你也有舍不下的东西、舍不得离去的地方。” “自甘为缚,自甘留情。” “只可惜,你舍不得的,从来不是我。” 他静静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可半响,也不过莞尔一笑。 他的身形缓缓消散,如漫海的雾,浩大地徐徐地蒸腾浮向天空 “再见,林姑娘。” “再见,林小姐。” 第二百一十五章 海面数不清的小船渐渐消失, 船上原本昏迷的修士们被冰冷的雾气冻醒,一个接一个爬起来,迷茫地望向四周, 就看见东海的雾在蒸腾。 不曾亲眼所见的人永远也无法切实想象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慢慢张开嘴, 呆呆地望着, 望见无垠万里整片的海, 整片蒸腾的云雾, 浩大地徐徐地浮向天空。 晏凌抬起头, 能看见深黑不详的天空渐渐被云雾覆住,漫海漫天的云雾笼住天空, 如斯的广袤无垠, 却仍然无法将深空完全遮住,但有了云雾的遮掩, 终归那种全世界都变成漆黑一片的森寒诡异感到底消退些许。 但晏凌无法放心。 他很难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一切,想那亲眼望见的幽彻神秘至极的深空, 那几道流星般划破天际坠向九州大地的巨大火团,心头油然升起越来越强烈的猜疑和不安。 深空中有什么?雾都君不惜代价破天究竟为了什么?这天空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否会产生什么更可怕的变化? 晏凌沉默地思索着,忽然听见身边元景烁的呼吸微微一变。 元景烁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山尖的方向, 眼神渐渐变化。 云雾渐徐散开, 慢慢走出高大的长者。 他微微垂着眉,似乎陷入某种沉重的思绪,神色平静而无表情, 他身无常饰, 手里随意拎着一把绛紫色的细剑, 步子缓而随和, 但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度,让人几乎在看清他的面目之前,就已经被那种厚重的威仪压得折腰。 世上绝大多数人是不认得他的,哪怕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 但晏凌知道。 他垂下眼,折身拱手行礼:“见过大尊。” 这是元景烁第一次真正见到江无涯,传说中的沧澜第一人。 他师尊是个极骄傲的男人,天下第一的刀客,生而天骄,目空四海,骄傲了一辈子,但这样的仲光启却曾对他说,说自己不如江无涯。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让他师尊自甘服输的人。 元景烁看着江无涯慢慢走来,脑中却莫名想起许多年前与林然的玩笑话。 那时他初来沧澜,轻狂自矜,青涩至极,林然兴高采烈说着她的师父,他面上不说,暗自却想,以为必然是个花白胡子仙风道骨的老头。 现在想想,那时他实在蠢得可笑。 这是沧澜的化神,又是林然的师尊,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不敬,他把刀尖压下,颇诚心地拱手问礼:“见过大尊。” 江无涯一手压制住发疯的奚辛,正沉思着,就被两道高低不一的声音打断。 他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的两个年轻孩子,一个神色沉静,微微垂着重瞳,脚下踩着黑渊;另一个赤着半身,体表纹满了乾坤图,一双年轻狮子似的金瞳亮光灼灼望着自己。 江无涯忽然有点体会到瀛舟的心情了。 这样的孩子们,像一颗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翠小白菜,鲜活又水灵,不能不让破缸烂水里泡久了的老菜梆子看得羡慕 ……虽然麻烦也是真麻烦,越有本事越有个性的,越麻烦。 江无涯看他俩这模样、这打扮,看得眼睛都疼。 他先对晏凌说:“把你脚底下那东西收回去,眼睛也给我变回来。” 晏凌没想到江无涯是这样的反应,顿了好一下,才默默把黑渊压回体内,深黑冰冷的重瞳也渐渐化回正常黑白分明的眼眸。 晏凌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大尊…” 江无涯瞥他一眼:“叫师叔。” 晏凌:“…师叔。” 江无涯暂且放过他,看向元景烁,别宗的孩子不好直接喝令,语气不免温和些许:“去找件衣服穿,乾坤图不好招摇,免生出什么祸患。” 元景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体面,低头说:“是,只是我身上东西全毁了,一会上岸去穿。” “多大点事。”江无涯闻言,使唤晏凌道:“把你外袍脱了先给他,同为三山首徒,亲如兄弟,怎么这点眼力见没有。” 晏凌:“……” 元景烁:“……” 晏凌不吭声地脱下外衫,冷冷递过去,元景烁不好回驳,也冷冷接过来穿上,两人都面无表情,仿佛空气中就不存在尴尬一样。 江无涯看着两个终于像正常人的首徒,欣慰点点头,挥袖一指海面:“去吧,先把海上的人引回岸上安置,有伤治伤有病治病,东海出了这么大的事,全天下的眼睛都望这里看,你们抓紧去安抚人心,把态势稳住。” 晏凌抿了抿唇:“雾都君……” “他死了。”江无涯淡淡说:“以后也不会有东海了。” 元景烁猛地抬起头,灼灼望着他,男人说着翻手云雨的话,神色却平而静,语气平和像在说今日阳光不错 ——那是至强者的雍容与气度。 晏凌突然在旁边问:“江师叔,天空是什么?” 江无涯望他一眼,晏凌无法形容那种目光,像不可测的海,又像仅仅一声叹息。 “先去吧。”江无涯温和说:“应该告诉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叫你们知道。” 晏凌抿了抿唇,却无法对这样温和望着自己的长者说不,弯腰行一礼。 江无涯摆摆手,掌心凝出一颗珍珠,莹润剔透,他轻轻一推,珍珠徐徐飘起,落入晏凌手中。 “是那孩子的一点魂魄,也只剩下这么多了,留个念想吧。”江无涯说:“你带给她,把你几个师妹都带回去。” 晏凌低声:“是。” 江无涯望一眼那边海面蜷坐的小小身影,心里叹一声气,一拂袖,身影如鹤轻起,直往东海边畔的白光而去。 —— “林师妹。”林然听见楚如瑶低低的声音:“师兄来了。” 林然慢慢眨了眼,抬起头,隔着侯曼娥的身影,看见晏凌和元景烁已经回来到不远处,复杂望着她。 晏凌走过来,伸出手,掌心升起一颗莹润缓缓旋转的珍珠。 “江师叔聚出了半点魂魄,封于此珠中。”他像是怕惊扰到她,声音放得低而轻:“你收起来,来日一并还给她的家人吧。” 林然望着那颗珍珠,很久很久,才抬起手轻轻环住它。 它乖巧飘落在她掌心,光芒渐渐变淡,不再动了,只仍散发着暖暖的温度。 林然握紧手,闭了闭眼。 海面大量的修士已经清醒了,站在干涸的东海中茫然左顾右盼,又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发出阵阵恐慌嘈闹。 晏凌、元景烁、侯曼娥这几个首徒当然责无旁贷要安稳人心,三山九门的弟子刚懵懵醒来就被赶鸭子一样赶过去维持秩序,把已经被吸干的尸体蒙上白布带走,把受伤的人快送去小舵,再赶着其他散修去岸上集合。 天幕破碎、东海干涸,那样大的声势,全沧澜长眼睛的人都是亲眼望见,是绝对瞒不住的,只能先竭尽全力安抚住小瀛洲的修士,向天下释放一切平安的讯号。 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甚至大多数人完全一头雾水,连之前真正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但即使这样,任谁看这被厚厚海雾罩着,仍然是阴灰蒙蒙的天空,都不免心生寒意,不太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天空变了个颜色那么简单。 虽然大家忙得飞起,但不约而同默认没给林然分活儿,林然就先回自己屋子,找了个漂亮的灵玉匣子,铺上软垫,把珍珠放进去。 她坐在窗边,静静望着那颗珍珠,耳边忽然传来远远近近嘈杂的声音,隔着窗户,都隐约听见外面慈舵弟子的哭声。 林然知道,是江无涯把熙舵主带回来了。 东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曾往外波及,甚至连最近的珫州都没遭什么劫难,都是熙生白的功劳,他把自己化作最坚韧的屏障,生生隔断开东海与外界。 但与此同时,熙生白也必将承受远超常人的代价。 林然望着窗外的灰沉沉的天空,慈舵连绵秀美的楼台、精巧的檐角,在这样的天色中都像渐渐黯淡了光泽。 “…天一。”她说:“我很难过。” 天一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她:“你是为白珠珠难过,还是为瀛舟难过?” 林然没有回答,她像是倦极了,慢慢俯下身去,脸颊枕着弯起的手臂,像把自己埋起来。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难过。”她说:“为我改变不了的事,为我救不回的人。” “你不该为此难过。”天一:“你不是神,这是你第一个知道的道理。” “我知道。”林然笑一下:“要是世上真的有神就好了,我真宁愿我是神啊,挥一挥手,就可以拯救世界。” 天一没有嘲笑她,保持着温柔的缄默。 “我只是突然害怕,天一。” 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呓语:“…我害怕,害怕未来,还要有多少个珠珠,多少个瀛舟。” —— 江无涯把熙生白带回来,给他渡完气护住他的丹田心脉,叫慈舵的两个首徒照顾他,便先去了正院。 其余几宗首徒都等在这里,他一进来,便齐齐看向他。 晏凌问:“师叔,熙舵主怎么样?” 江无涯走进去,掀开袍角在椅子坐下:“暂且没事了。” 众人瞬间松一口气,只觉绷着的一根弦终于能懈下来。 “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江无涯看着这些孩子们脸上的疲色,和声说:“不要逞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修养,只有身子撑得住,你们才能做更多事。” 众人低头:“是。” “都去吧。” 江无涯目光望向几人后面的林然,顿一下:“阿然,你留一下。” 众人不以为奇,林然是江无涯的亲传弟子,师徒俩这么久不见,理应有些私房话说。 侯曼娥拍了林然肩头一下,先跟着众人出去了。 大家都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江无涯两个人。 江无涯把奚辛化作的紫剑放在桌上,林然下意识看过去,江无涯笑了笑:“他没事,瀛舟故意气他,给他气坏了,凶得不得了,我就把他压回去,叫他睡一觉,睡醒了冷静了再叫他出来。” 林然轻轻“嗯”一声。 江无涯说:“我叫晏凌拿给你的,你收好了?” “收好了。”林然说:“等白氏人来,我亲手还给他们。” “给他们一块剑阁的令牌。”江无涯说:“那是个好孩子,事已至此,做不了更多,至少自此可以庇佑她的家人。” 林然轻轻点头。 江无涯望着她,轻声问:“这样有没有开心一点?” 林然看着他,眼睛像含着剔透的水,没有出声,只是又点一下头。 江无涯笑一下,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阿然。”他突然这样问:“这许多年没见,你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林然沉默着,想说的太多了,纷繁复杂,反而都堵在嗓子里,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江无涯看着她哑口无言。 “既然你没想好,那由我来说。”他并不强求,温声说:“阿然,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师父?你是不是我的弟子?” 林然望着他,缓缓地、郑重地点头。 “是。”她说:“从来都是。” “好。”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师父。”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光渐渐沉下来,像深海,沉不可望尽 “阿然。” 他平静说:“你跪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林然望着江无涯。 他坐在那里, 墨发深颜,白衣巍巍,凄艳的黄昏光穿透薄窗洒在他面容, 却不能叫他看上去温和半分, 只衬得隐于阴影中的另一半脸更加冷肃。 他也看着她,那种目光静而沉,像不可测的山海,没有往日一点温柔笑意。 林然很少在江无涯身上感受到压迫感,但她知道,他从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也不是没有铁血手腕的人。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 望着他的眼睛, 然后垂着眼帘,慢慢跪下。 她跪在他面前, 低垂的头颅高过他膝头, 余光只隐约夹着他腰间宽腰封淡淡的暗纹。 江无涯看着她跪下, 神色不变。 他问:“你可知,叫你跪是为何?” “我知。”林然轻声说:“因为我胆大妄为,肆意行事,以一己之意, 玩弄苍生万灵于股掌, 不仁不义,非正道所该为。” 江无涯说:“还有。” 林然说:“因为我擅自行事,为剑阁弟子,却不曾将任何筹划禀告宗门、禀告师长, 只一心一意听凭自己行事, 不忠不孝, 枉顾宗规礼法。” 江无涯却说:“还有。” 林然怔了怔,微微抬起头,像是想看他一眼,但到底又低下头去,只轻轻说:“…弟子不知了。” “我来告诉你。”江无涯:“还有第三罪,罪在你从不在乎自己的命。” 林然全身轻轻震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剑阁的嫡传弟子,是当代三山之首掌座的师侄,是我江无涯的弟子。” 江无涯垂落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你与我讲大义,我便给你讲大义。” 他的声音隐忍着怒意,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她心头:“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珍贵无比,宗门用了多少心血才培养你们每一个人长大,指望你们未来承嗣宗门薪火、扛起苍生未来,那不是盼着你们死,那是盼着你们活!盼着你们活得越久越好、越长越好!非得活到再也活不动的时候,才允许你们死,允许你们卸下自己肩头的担子。” “我收你为徒时,便知道你心性有缺,身体是个孩子,心却已如活到垂垂老矣的老者,疲惫倦怠,清淡麻木,像数着日子,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江无涯紧紧攥着扶手,气息止不住起伏:“我养你长大,一直板你的性子,板到云天秘境,瀛舟发疯,你与他大战,引来雷霆将自己生生劈下凡界——那时局势危急,我不能因为你竭尽全力保护师兄弟姐妹而责备你,可我要问你,那时就当真到那一步了吗?他已是半化神境,修为与你天壤之别,你却直接以性命为代价非一个人与他硬碰硬,那时你真的没有机会想法子拖延一二?真的没机会等其他人帮一帮你的忙?哪怕是再敷衍他一时半刻,我,奚辛——便是没有我们,还有诸宗那许多长老就守在秘境外,众人合力,怎么不比你一人用命去拼强?!” 林然沉默。 “云天时如此,北冥海事,小瀛洲,亦是如此!” “你躲了我这么多年,你在怕什么,你在躲什么?!” 江无涯额头疼得厉害,他撑住额角,哑声说:“你与妖主合谋,与瀛舟博弈,夺洛河神书,把自己做了器灵,先裂天一线,又于东海破天降星海……桩桩件件,每一件事,你一个人扛,用自己的命一次一次去赌,却从未想过要别人的帮忙。” “阿然,阿然。” 他说:“你告诉师父,你凭什么能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不值钱。” 林然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沙哑:“因为我舍不得。” “我要谁的帮助,我把谁卷进来,谁就可能死。” “就像珠珠。” 她哑声说:“我不舍得,我舍不得。” 江无涯凝睇着她,缓缓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不舍得你。” 林然说不出话。 “我从不觉得死亡是最痛苦的事。” 江无涯的声音很轻:“阿然,眼睁睁看着珍爱的人去死,自己苟活着,却连插手的机会都不曾有,那才是最苦的事。” “你可以现在出去问一问,问一问你的晏师兄,问一问你的楚师姐,问一问玄天宗与法宗那两个孩子,问他们,他们是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长兄弟姐妹去死,还是他们自己死——你去问一问他们的答案?!” “——不用了。” 林然声音更嘶哑:“我知道,我知道。” 泪水从她脸庞无声地流下来,她哑着嗓子,像是不可承受这种重负,脊背慢慢弯下去,蜷缩起身子,一声一声地低低喃:“…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有一样的骄傲,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中坚寒的冰渐渐融成柔软的水,含着哀伤的愁痛。 “阿然…” 他慢慢弯下腰,环住她瘦弱的背,她脸伏在他膝头,整个人轻微地抽颤,哭得无声无息,温热的泪水濡湿了布料。 江无涯眼眶湿润,抚着她的长发,轻声说:“我幼年失怙,年少从军,从饥荒乱世草芥一样的凡人成了剑阁弟子,又成了剑主、长老,如今化神,我这一生,若外人看来也是波折坎坷,可与我而言,我有剑阁,有小辛,有你,心里有寄托,便从不觉得累、更不觉得苦。”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他说:“阿然,所以我从不阻你,不阻你为所珍重的人事拼尽全力,但你要记住,这天下不是你一人之天下,这苍生不是你一人之苍生,你可以扛,却不能妄想一个人去扛,你可以去牺牲,却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样轻,你是我的弟子,是我毕生珍爱,我愿意为你们撑到现在、撑到最后,你也应当为了我们,竭尽所能活到不可活的那一日。” 林然说不出话,她突然好像只会流泪,有流不尽的眼泪。 “好。” 她哭着点头,只沙哑着说那一个字:“好。” 江无涯五脏六腑如刀割般钝痛,那痛夹杂着悸慰,绵长而酸涩无力,他喉头更咽,也再什么都说不出,只低下头,缓缓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慢慢闭着眼 “阿然啊……” 黄昏的余晖打在两人身上,像垂死交颈的鸟儿,画一样凄婉静逸。 ——小瀛洲·卷六·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看作话超级重要】 天一下子寒了。 天空一直灰蒙蒙的, 像连绵不休的阴雨天,时不时有雪花一样的灰白碎屑飘在风中,拂过人面颊时, 带着种说不出的凉意。 江无涯坐在观海亭里,正在喝茶,熙生白在不远处侍弄药材, 瀛舟发疯一通折腾,小舵精心培育的药植死了大半, 他得亲自动手,尽快多养出些贵重特殊的药材留给慈舵。 江无涯看他一忙起来脚不沾地, 不由无奈:“你也歇一歇, 才醒多久就干起活来, 若倒在哪里, 你那两个弟子不把我轰出门去。” “歇什么, 死了尽是时候歇。” 熙生白拨弄一下玉坛里刚刚冒出的嫩芽,才站起来, 冷冷走回石桌边:“他们若是能把你轰出去,还算是他们本事, 我也不必再为他们操心。” 江无涯手一伸, 推了杯茶给他:“挺好的日子, 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熙生白想嘲弄他江无涯什么时候也在乎吉不吉利这点屁话了, 但看他一眼, 到底也没说。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呈口舌之利, 确实该说些好听话。 熙生白端起茶杯, 与他说:“东海这么大的动静, 你又在这里, 谁都在往小瀛洲赶,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与阙道子传过信,不叫他们来小瀛洲了,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要来,干脆直接往玄天宗去。”江无涯摩挲着茶杯:“反正我是要往那里去的。” 熙生白看着他:“你应当想好,一招不慎,你约莫就成天下最大的魔头了。” 江无涯笑:“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 “是,原来你就不在乎,现在成了化神,全天下更得看你脸色,你更是什么都不必顾忌。” 熙生白冷笑,望向远处的一座小院子里:“我说你那个弟子看似温柔和善,实则性子妖邪如斯,原来是和你学的,果真是师徒,一脉相承。” 江无涯也看向那座院子,青衫清瘦的少女站在院中,将一个小匣子递给对面的白家人,然后慢慢退后两步,深深弯下腰作一揖。 灰白的碎屑落在她头发,只衬得她脸颊更白,发丝也如雪,像个雪捏成的人。 再不会有那样苍白的颜色了。 江无涯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世上总要有做恶人的人,才能衬得好人愈发好;也要有解决麻烦的人,把最大的麻烦解决完,后来人的担子就轻了。”江无涯说:“连你这最孤僻的家伙都知道给你的弟子多留几株好药,我疼我家孩子,又怎么了,我只觉得还不够呢,你少说我们阿然的坏话。” “…”熙生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冷笑:“真该把你这话录下来,弄个大喇叭到大街上放,让每个人都听听这所谓沧澜第一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江无涯若无其事,和嘴毒的大夫是不必吵架的,否则被骂都是被引经据典喷一脸的药材术语。 熙生白被江无涯这种反应气得半死,茶都喝不下去,一直在咳嗽,不客气下逐客令:“你什么时候走,我这里可留不下你这尊活神。” 江无涯坐在人家的地方,总不能把人家主人气坏,笑着说:“不必你轰我,我也差不多时候该走了。” 熙生白:“你要带谁走?” “那些孩子,我都带走。”江无涯语气淡下来:“他们也大了,是时候接触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了。”这样的世道,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幼鹰慢慢长大,只能趁着羽翼尚在的时候,把他们拉出来,扛一扛真正的风势。 熙生白沉默着,却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两个弟子,让他们留下。”熙生白最后只冷冷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教给他们。” 江无涯失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熙生白冷笑一声,到底也举起茶杯。 两盏茶杯清脆相撞,像风云诡谲碰撞,轰然一响。 —— 林然亲手把小匣子递给白家主。 白家主的脸在颤抖,他颤抖着紧紧捧着那个匣子,脊背佝偻下来,像一下老了百岁。 “她是为我,为苍生。”林然哑声说:“伯父,我不知该用什么报答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宽慰您的丧子之痛,是我对不起她……” 白家主强忍着眼泪,却摇了摇头:“不必这样说,我虽并不懂你们在做什么,但我了解我的女儿,你也说了,珠珠是为苍生,那再说什么对不起她,才是瞧不起她。”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白家主更咽说:“她从小到大,都被这样那样拘束着,长大了,终于能做一件自己快活的事情,我们怎么能拖她的后腿,我为她骄傲,我为她骄傲……” 他抹了抹眼睛,问她:“林小友,珠珠有什么话留下?” “…她让我替她向你们道别。”林然低低说:“她说要你们长寿安康,说下辈子,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白家主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好…好……” 他用力地点头,似哭似笑,嘴巴扯了扯像是想撑出个笑,可最后还是化为嚎啕大哭:“我的珠珠—我的珠珠啊——” “……” 白家主走了。 林然看见等候在门外的裴周与陆知州,裴周像一具石雕僵在那里,陆知州一个大男人蹲坐在墙角,双手捂着脸全身颤抖着哭。 林然没有追上去送,这个时候,她是最不适合出现的人。 她慢慢转过身,往屋走。 比蘸水桃花更昳丽的少年站在门边,风拂起他的衣摆,他望着她。 林然瓮声瓮气叫他:“阿辛。” 奚辛望着她红红的眼睛。 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心是冷的,任何一个坏人死或者好人死,一个该死的或者不该死的人死去,都远没有为之牺牲的那个目的更重要,但他知道她不一样,她的心太软了,对感情的执着远远在利益之上。 她是强大的,可如果崩溃起来,又会比任何人都脆弱,被生生淬炼出的那颗澄澈的心,因为太干净了,所以砸上去的每一道碎裂,会裂得更深更长,也许永远都消不下去。 “以前从没见你哭。” 奚辛说:“现在一哭起来,倒没个头了。” 林然低下头,不吭声。 奚辛很看不得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人死了,日子就不过了?就算他和江无涯死了,日子也得照样地过。 他刺她一句,又去拉她的手,她瘦了很多,手也细细凉凉的,他握得更紧一点,那种力道握得林然有些发疼,可莫名有一点踏实。 奚辛拉着她坐下,把她的脑袋按自己腿上。 这种姿势也就她很小的时候做过,后来她长大了,比奚辛高了,都是奚辛挨挨蹭蹭枕在她腿上的,所以乍一下林然还有点不适应,下意识想挣扎,但奚辛不惯她,硬是把她按下去。 林然一下像枕进柔软的脂缎里,鼻息间都是馥郁慵懒的桃花香气。 这种香气就像把小小的钥匙,撬起她记忆的锁扣,在她脑中铺开剑阁后山盛放的桃林,那座半旧不新的灶台,朦胧美丽的夜空下,幕天席地的火堆上飘着烤鸡腿的缕缕香气。 林然像被捏住后颈的幼猫,不由自主渐渐安静下来。 奚辛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白色的发丝从他纤细的指尖流淌,竟然分不清是发丝还是他的手指更白。 林然慢慢侧过头,脸更深地枕进锦缎布料里。 “睡吧。” 奚辛的声音懒懒的,又有点冷冷的凶:“睡一觉,起来就给我正常回来,哪来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伤春悲秋,任谁死了,日子也得照样过。” 林然闭着眼,好半响,鼻音低低嗯了一声,放任自己渐渐沉进睡梦里。 奚辛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雪白的发丝柔软又脆弱,他捏着,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会断。 所以他没用力,只是把发丝软软缠在指尖,然后伸下去,摸着她脸颊。 人长大了,小孩子一样青涩的婴儿肥也没有了,薄薄的皮肤覆住骨骼,轮廓如细水起伏,是一种潋着艳的清弱 已经不是个少女了,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了。 门扉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步子轻而缓。 奚辛置若罔闻,指腹慢条斯理抚着她熟睡的脸颊,慢慢滑下去,勾住她后颈衣领的布料,轻巧地拉开一点。 幽深的黑在雪色上蜿蜒,成串成片的牵引节点,像滚烫的火烧焦疤痕,一颗一颗烙在这具干净柔|软的身体上。 “……” 奚辛垂着头,一眨不眨凝视着那些祭痕。 无法形容的可怖的戾从他身上升起。 林然睡梦中蹙了蹙眉,眼睫惊颤颤,似是要醒来。 那种骇人的凶戾消失了,温热宽厚的掌心轻轻覆住她眉眼,视野渐渐变暗,熟悉的气息像蓬松羽翼,温柔包裹着她。 林然动了一下,脸颊无意识蹭了蹭那只手,陷入更深的沉睡。 “……” 奚辛抬起头,看见江无涯柔和的眉目。 “…你该看看。”奚辛沙哑说:“看看她给自己留了什么好东西。” 江无涯静静笼住她的眼目,等她呼吸匀称了,才松开手,屈起手指,轻轻拨开她抿进嘴唇里的碎发。 “不必了。” 他说:“我已知道了。” 奚辛目含杀意死死望向他。 “说什么,她也不会改的,” 江无涯轻轻叹一声气:“我们这副模样,又有资格责备她什么?” “……” 奚辛紧紧咬着腮牙,眼中渗出湿润的血丝,有那么一瞬间,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带出恨意。 “我不该让她出去。”他一字一句:“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让她离开无情峰半步。” 江无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那缕发丝别好在她鬓角,指尖贴了贴她脸颊,慢慢站了起来。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唯有给她们少留些担子。” “等她睡醒。” 江无涯说:“便去玄天宗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侯曼娥正翘着脚嗑瓜子。 她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她现在已经不在小瀛洲了, 之前东海事毕,江无涯带着她们离开, 来了玄天宗。 虽然侯曼娥不明白江无涯为啥不回剑阁,带着她们一群拖油瓶来玄天宗,但这两个地方本来就离得近,可能江无涯要凑近玄天宗商量东海的事,正巧就顺路了,反正这些就暂时跟她没啥关系了,她只知道, 其它宗门的人也都在往这边赶,法宗也快来了, 她可算能把高远阮双双这几天天管东管西的事儿妈给踹开了, 哦,还有那群小鸡仔一样叽喳叫的傻叉师弟妹们, 通通一气儿踹开。 瀛舟死了,江无涯化神了,宗门也要来接人了, 她终于不用当托儿所保姆,多重好事叠加在一起, 侯曼娥神清气爽,连看灰沉沉的天空都觉得不是那么烦了 ——不, 还是很烦。 侯曼娥换了个姿势, 望见不远处大门外空荡荡的街道,视线再上抬, 擦过木道相连的街道青瓦屋檐, 在幽沉昏暗的天幕下, 能隐约望见不远处那座悬浮的高山。 这里是玄天镇, 顾名思义,就是建在玄天宗脚下的镇落。 而玄天宗,其实也可以叫悬天宗,是一座真正悬浮在天上的山。 玄天宗建宗历史悠久,建山的事迹也堪称传奇,传说当年玄天宗建宗的刀主得过一块天降奇石,那奇石通体幽黑,蕴含着一段大玄妙的刀理,第一代刀主借奇石领悟了无上刀法,为那块奇石取名玄天石,创建玄天宗,寿尽陨落之前,将毕生修为注入此石,深深拍进玄天宗万丈基底之下,让整座玄天之山生生拔起,悬于高空,顺应时季规律运转,玄天石的力量通过镇山龙脉的灵气萦绕玄天山,于是自此在玄天山上,每一寸空气都遍布无形的刀纹刀理,山中之人,每一次呼吸,每过一日,都会对刀有更深的领悟,因此铸就玄天刀宗无上的荣光,玄天宗也因此一跃而高居三山之中,成为仅次于万仞剑阁的天下第二山。 侯曼娥会这么清楚,因为她是北辰法宗的首徒,作为曾经的天下第二山、却好几千年被玄天宗压得翻不了身的第三山,这简直是刻进法宗人骨子里的怨念,法宗的掌门长老给她碎碎念过八百遍,逮着空就给她念,没有空也插空给她念,念念念,念得她都他妈ptsd了 念有什么用,他妈的,她也想奋进啊!要是玄天宗的首徒就是黄淮,那她是可以一雪前耻,带着北辰法宗走上人生巅峰,但谁想到,玄天宗那位仲刀主八百年不出门,一出门就去捡了个元景烁回来——这怎么搞,又是金刀又是乾坤图,金手指都他妈点满了!连晏凌都压不下他,她能怎么办?! 侯曼娥这么想着,眼神不由隔壁桌瞄去,元景烁懒懒靠在墙角擦刀,晏凌坐在窗边,坐姿笔挺,垂眸静静喝茶。 其它弟子零零散散坐满大堂各处,欢快地吃吃喝喝,有的已经打起牌九来了,打着打着上头了,吵闹呼叫起来,声音渐高,空气中顿时溢满了热烈的快乐气息。 这样的气氛太能带动人了,侯曼娥的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忍不住用手掌挡住半边脸,压低声音向对面的楚如瑶八卦:“大尊带我们来到底干啥啊,也不上山去,也不让玄天宗的弟子回去,就让大家在这小镇挤着,把镇子里的人都赶走了,刚才竟然连你们掌门都来了,神神秘秘上楼去,这是要干啥呀。” 楚如瑶也不知道。 一宗掌门有如定山基石,一般是镇守宗门绝不离宗的,连北冥海那次师尊都没出宗,但这次,连她师尊都来了,来得匆匆忙忙,上楼时甚至来不及与她和师兄说一句话。 楚如瑶心里莫名发沉,从天幕融为虚无,到东海蒸平,再到现在,看似都风平浪静了,她却一直没能放下心来,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心底,没有挪开,反而越压越深,越压越沉。 许多思绪像缠成毛团的线,在脑子里乱糟糟地滚着,楚如瑶往旁边看,看向林然。 林然正在认真吃瓜子。 她不像侯曼娥那么嗑瓜子,她把瓜子放手里慢慢掰着吃里面的仁,侯曼娥也看她,看得眼睛都疼,忍不住踢她一下:“你几岁了?小孩吗这么吃瓜子。” 楚如瑶看她一眼,把她手里一把瓜子拿过来,掰出来瓜子仁给她。 侯曼娥嚷嚷:“你别惯她,她最会上杆子偷懒,这么大人了连瓜子都懒得嗑……” 两个人都当做没有听见,楚如瑶手速很快,力道精准而且有强迫症,没会儿就拨出一小捧完整光洁的瓜子仁,林然亮晶晶地看着,双手像小松鼠捧在一起,楚如瑶把瓜子仁放到她手心,她一口吃掉,一本满足。 侯曼娥:“……”妈的,慈母败儿。 侯曼娥额角一跳,又踢林然:“问你话呢,你师父到底想干啥,不跟别人说,还不得跟你透个底吗。” 林然腮帮子一鼓一鼓,被侯曼娥催着,才把满满一口瓜子仁咽下去,说:“等人。” “等人?”侯曼娥奇怪说:“等谁啊?” “等很多人。”林然:“也许还等个合适的时候。” “……”侯曼娥:“你能不能说点人类听得懂的话。” 林然明亮回视她,那目光剔透、干净,可又像深得什么也看不清。 侯曼娥看着她,突然说:“小瀛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如瑶低头拨瓜子的手顿了顿。 “我觉得我脑子里,好像多了很多东西。”侯曼娥指着自己的脑袋:“好像是很多画面,支离破碎的,模模糊糊,我想看清楚,可当我想触摸的时候,脑子就像撕裂一样疼,好像警告不许我看。” “外面传言纷纷,都不知道东海发生了什么,许多人问我,可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天空,蒸干的东海,还有那段我们昏睡过去的记忆。” 侯曼娥紧紧盯着林然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 空气都像安静了。 林然垂落眼睫,大堂里忽然响起椅子挪动的骚乱声: “大尊!” “掌门!” —— 阙道子上了楼,推开门。 朴素的屋子,半枝素梅在屏风斜逸,奚辛坐在软榻边慵懒踢着腿,江无涯站在窗边,窗扉大敞,卷着灰屑的风拂起他衣袖,他站在那里,目光静静远望那座高悬半空的山。 “…”阙道子的喉头像是更住,声音沙哑: “师兄。” 江无涯微微偏头,望向他,目光像午后洒落的日光,带着一点笑意。 阙道子有很多话想说,可在这样的目光下,那些话却像被一点点生生推回嗓子里。 “…我出发时收到回信,那时诸宗掌门都已启程,约莫今日黄昏便能到。” 阙道子低低说:“天照灵苑来不得了,之前星海坠天,一颗坠落的陨星正砸在灵苑边域,灵苑损失不小,苑主与我来信,言语间颇为不满,不愿掺和这些杂事,欲自守修整。” 江无涯点头。 “一共五颗陨星,一颗直接在空中解体,一颗坠进灵苑疆域,一颗砸向南琉湾,还有两颗轰塌了陕云川十万大山,那里已经被夷为万里平地。”阙道子说:“我们只在南琉湾找到一个活口,是域外之人,伤得极重,只剩几块碎肉,按理早该死了,却怎么也不死,像是一种力量不允许他死,强制叫他恢复。” “他们的命从不在自己手上,但凡还剩一口气,那意志就不会放过他们,榨得干干净净才罢休。”江无涯叹了一声:“天没了,我们与那深空星海只剩薄薄一层混沌做的壁垒,瀛舟撑不了多久,会有越来越多的陨星坠落,你多看一看,能有活口,能救就救回来吧,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子。” 阙道子低头:“好。” 江无涯看着他神色,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不解,不懂我为何已经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是不懂。”阙道子眼眶莫名有些湿润:“师兄,你去东海之前,还说我们要回山开大宴,你记得吗?” “我在家里,请帖都写好了…我不明白…”他竟忍不住更咽:“…我不明白,怎么好像一夜间,天都要变了。” “天已经变了很久了。”江无涯说:“从北冥海,从燕州金都,从云天秘境,甚至从更久远以前,从奚柏远尝试化神的时候,也或许比那更遥远的过去。” “上古陨落,天地寂灭,多少先人们强夺的那一线生机才得以重开混沌化出沧澜,有了现在的沧澜。” “天从来都在变,现在只是,已经到了我们彻底不能装作不知的地步。” “这场无声的浩大战役已经太漫长了。” 江无涯:“沧澜已经穷途末路,我们没有效仿上古先人再侥幸夺来重开混沌的机会,再没有一线生机了,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的末日,便是真正彻底的终结。” “我们只能去走一条没人敢走的路,搏那没人敢搏的无上意志。” “在万千陨星彻底坠落之前,我们得自己镇起年轻的穹柱,撑起天,剜掉腐烂的沉珂,重建轮回之路,牵引新生的群星从大地升起,才能涅槃重生,自此超脱法则之外,让这沧澜,成为真正的不朽。” 江无涯看着阙道子僵直的模样,缓缓说:“我从不愿意做这样的赌,不愿意拿苍生去赌那一种可能,但凡那意志给沧澜留一线生机,哪怕苟且做一辈子的蝼蚁,我也甘心情愿。” “但它欺人太甚。” “它欺人太甚。” 江无涯闭了闭眼,再慢慢睁开,目光如沉渊冰冷,折射不出一丝光亮。 “它逼我们至此,那便战。”他缓缓说:“不成功便成仁,我们所有人,既然再无退路,便倾尽所有,与它一搏。” 阙道子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眼眶在发热,心口却在沸腾般地烫。 “好,好。”阙道子更咽:“师兄,我听您的。”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您去吧。”他的眼神渐渐变化,迷茫与犹豫从眼瞳融化,化作坚硬冷峻的磐石:“您去吧。” “您是无情剑主,您来劈开方向。” 阙道子说:“剑阁永远在您身后,为您镇守四方。” “……” 什么也不必再多说,江无涯对着他笑一笑,手按在他肩膀,微微用力拍了拍,然后往门外走去:“小辛。” 奚辛从软榻跳下来,昳丽慵艳的少年,从始至终百无聊赖的模样,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阙道子只看见他冷漠而无表情的面色,绕过自己,不紧不慢跟上江无涯的脚步。 “元景烁。” 大堂里,元景烁突然听见叫自己的声音,他抬起头,对上长者温和的目光。 他松开缠着刀柄的布,站起来。 江无涯又叫晏凌:“晏凌,你也来。” 晏凌隔过窗直直望着远方的玄天山,被这一声打断,纷乱的意识回神,他顿了一下,从窗边慢慢站起来,到底默然向江无涯走去。 两个人都到江无涯面前,齐身站着,江无涯望着他们,那目光不像在看人,像看见昂扬挺拔的栋梁。 “什么也不必问。” 面对两人询问的目光,江无涯只说:“你们与我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呆呆而茫然地望着江无涯带着两位首徒径自出去,后面只懒懒缀着一个绛紫袍美艳的少年,从始至终谁也没看。 楚如瑶与侯曼娥也站起来,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时,楚如瑶看见阙道子下楼来,眼睛微微一亮,下意识想问什么,阙道子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缓缓罩过所有人,沉声说:“所有人,从这一时这一刻开始,少说、多听,睁大你们的眼睛,能看多少看多少,把每一件事,记进心里。” 所有人呆住了,呆呆望着他。 阙道子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沉沉望着每个人 “你们大了。”他说:“该担起这天下了。” 江无涯带着两个年轻人走,走出小镇,走到玄天宗无尽长梯前,仰起头,望尽万千罡烈刀风之后,那遥远浩大的玄天山门。 数十个小小的人影站在山门前,像即将被雨水倾盆淹没的、渺小无力的蝼蚁。 天边忽而一声重重的钟响,片刻后,有灿烂的光辉慢慢映亮天空 梵音吟唱,明霞漫天。 天地第二位化神。 江无涯微微一笑。 “全衡子,仲光启。” 江无涯的声音朗朗,像覆海的风,浩浩汤汤,铺向整座恢弘悬天之山:“你们占得够久了,让黑渊重见天日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仲光启觉得自己快死了。 岁月与记忆像握不住的水, 从他掌心无知无觉流走,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不记得自己在哪, 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 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那些痛苦与绝望像深深刻在骨头上的疤, 哪怕血肉愈合了、皮肤完好无损了, 也仍然在身体的最深处,永远连绵不息地疼着。 仲光启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他彻底闭眼的一日, 但当梵音悠悠唱起,他慢慢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出现天空光辉的明霞, 浩大的剑势像从天铺来的幕布, 笼罩住整座壮阔的玄天之山。 那一刻, 仲光启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想,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感到痛苦, 却又期待,他心口流淌着不忍心的血,又有无法言喻的迎接解脱的欢喜。 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 艰难地站起来, 慢慢拿起身边的刀, 慢慢往外走去。 仲光启没能走到山门,因为那远道而来的不速客已经登堂入室, 一袭白衣, 身无华饰, 素身从容站在正殿前, 负手望着他。 玄天宗的长老们挨挨错错在周围, 气氛僵硬而古怪,却没有谁敢上前去拦 ——曾经的沧澜第一人,现在又化了神,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谁也没见过化神,甚至无法想象化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他们不怕死,也害怕江无涯一怒之下对整个玄天宗做出什么事来。 只有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才会把江无涯当成个温和的长辈,他们却是亲眼见过,那把曾经的太上忘川剑下淌过多少滚热的血。 仲光启也见过。 但刀宗总要有人不能退的,所以他缓缓开口,用刀割沙哑的嗓音:“大尊——” “仲光启。” 江无涯却淡淡打断他:“你看看,我身边站的是谁。” 仲光启目光移过去,看见僵硬如石雕的元景烁,和他身边,如松柏挺拔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清眉寒目,眼瞳漆黑疏冷,薄唇冷冷抿着,可即使这样的面无表情,也掩不住俊秀柔和的脸廓。 “……” 仲光启怔怔看着晏凌,眼眶无知无觉湿润。 奇怪的嘶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他的手在颤抖,那把曾经大杀四方的重刀在他手中一起颤抖,几乎掉下来。 他已经握不住刀了。 一个握不住刀的刀客,他的性命已经没有意义。 空白的躯壳还站在这里,可那个真正的重刀刀主仲光启,早已经死了。 “所以,你欲如何?” 一道苍老枯寒的声音缓缓从后面响起 江无涯目光缓缓掠过如傀儡空壳的仲光启,隔着所有人,淡淡望着那被簇拥着缓缓走来的佝偻人影。 所有人骤然一惊,连忙看过去,顿如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仓惶欣喜道:“宗主来了。”“宗主!” 全衡子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 这是一个无比苍老的老者,一重重的褶皱像刀刻的沟壑烙在他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眼瞳已经斑白不清,在这样一座盛名累累的刀宗里,他却拄着拐杖,像凡间田头最平凡的老人,可他走过的地方,所有玄天宗的长老纷纷低头恭顺又依赖地让出一条路来。 全衡子,玄天宗宗主。 他太老了,早已经不管事了,玄天宗诸多内务尽数由长老们共同商议处置,他曾经一度就像凡间个年迈的老头,看着子孙绕膝,颐养天年,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岁月到来。 但当护持山门的长老神色仓惶扑进来的时候,全衡子就知道,那注定是他的奢望。 全衡子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已经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强硬而冷酷,有着刀一样的气势,他没有看全身颤抖的仲光启一眼,只是看了看晏凌,然后冷冷看向江无涯,粗哑地一字一句:“江无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仅剩的敢直呼江无涯名姓的人。 江无涯淡淡一笑,对他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如果可以,他本并不想与这位曾经的长辈走到这一步,但可惜,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过的事,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当年事如何,一笔陈年烂账,事到如今,我无意干涉。” 江无涯指着仿佛僵成石雕的晏凌与元景烁,平静说:“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剑阁首徒,一个是玄天首徒,天赋卓绝,心性诚烈,是禀承天意的大气运者,更是沧澜未来肱骨栋梁,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了他们的路,害他们走向歧途,干脆就把他们来过来,将这桩恩怨断个干净,一一说个清楚。” 全衡子冷道:“你要如何断清?” “很简单。” 江无涯说:“第一,放黑渊现世,归于晏凌;第二,玄天宗宗主位传于元景烁;第三,玄天宗自请退出三山,我保玄天宗所有无辜弟子无恙。” 所有人全身大震,有人惊怒脱口而出:“你这是逼我们去死!” 江无涯看向那人,他的目光平和,可其实一丝笑意也无。 他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就没有否认。 玄天宗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窖。 他们突然意识到,江无涯是认真的。 “想放出黑渊,需要我等竭力献祭,黑渊一出,镇山龙脉崩塌,玄天之山瞬间轰沉。”谁在撕心离肺地更咽:“你不是要玄天宗退出三山,你是要毁了玄天宗!你是要毁了玄天宗啊!!” “玄天之山,在百年前就该沉了。” 江无涯平静地回答:“你们夺了黑渊,才多续了这百年的命,但这占来的命、本就不是你们的,如今也是时候该还了。” 众人悲愤的神色一滞,仿佛被戳中了深藏的心事,不少人低下头,露出更浓重的心虚和羞愧。 “占不占夺不夺又如何!这世间弱肉强食,虎豹吞羔羊,是亘古至今的道理,我玄天将沉,难道便坐以待毙?难道就眼睁睁等着宗山倾颓?!” 冰冷苍老的声音倏然响起,仿若重钟震响。 “黑渊正邪难辨、从不受控,黑渊主晏之云骄狂跋扈,黑渊掌于她之手,是祸非福、后患无穷!那黑渊我玄天便是占了又如何,害她一人,自此黑渊再无后患,又护我玄天万世太平,玄天不沉,三山不倾,若非如今这天地大变,这沧澜本能长长久久太平下去!!” 晏凌猛地攥紧拳头。 全衡子神色不动,只冷冷望着江无涯:“江无涯,你也不必做那惺惺正义之态,不必讲那等空话,你若身处我这位置,也做得出这杀一人成万世太平的狠心事!” 江无涯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也许吧。” 他说:“所以我今日来,本就不是与你等讲道理,我只是需要你们这样做罢了。” 全衡子死死瞪视江无涯,那眼神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全衡子厉喝:“若我等不从,你又如何?” 江无涯平静说:“那我便亲自启出黑渊,但玄天宗以黑渊续灵脉的丑事将传遍九州四海,载入纪史,自此玄天万年荣光一朝如山崩飞灰湮灭,任世人践踏唾骂。” “!”全衡子眼睛几乎冒出血来:“江无涯——” “江无涯。”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全衡子猝然一滞,愕然地转头,看见仲光启突然像是镇定下来,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定定望向江无涯。 晏凌看见他的眼睛,遍布血丝、疲惫不堪,但是仍然能看出深黑的眼瞳,可以想见年轻时,会是怎么风发傲岸的模样。 “你身上,魔气深重。”仲光启哑声说:“你虽是化神,却也快堕魔了。” 江无涯侧过头,看向他,那目光平和如初。 “那又如何。”他说:“你认为,自己能杀我吗。” 仲光启沉默。 “我不会死在这里。” 江无涯微微一笑:“况且,即使我死了,也有人足以屠尽玄天。” 几多桃花瓣轻慢地飘过,仲光启全身一震,抬起头,望见江无涯身后,不知何时坐在正殿飞檐的绛紫华服少年。 少年一身璎珞锦绣袄袍,繁复团彩蟒纹盘在胸前,坐在高大翘角的屋檐,细瘦的腿随意垂落,轻轻慢慢地晃。 艳丽的桃花从他身边落出,他晃一下,桃花打着卷飘起,徐徐焚成紫色的灰烬。 “……” 所有人的脸孔无法自抑地灰败下来。 江无涯,奚辛。 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与他们争出一条活命来? 仲光启眼目空白。 “我答应。”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嘶沉漠然:“我答应你。” —— 萧春风赶到玄天镇的时候,是想骂人的。 有什么事,飞信通知行不行?他一个阵修,一个瘸子,逼他出谷来东奔西跑,就他妈跟逼乌龟跳舞一样,能不能有点人道?! 萧春风一路骂骂咧咧,坐着兽车快到镇子路口的时候,还正巧遇上圣贤学宫的人,萧春风掀开帘子与他们打招呼:“姚掌座,巧啊,你们也这个点来啊。” 姚掌座偏过头,望了他一眼,那目中有道不明的东西,有那么一瞬,竟似悲戚。 萧春风愣住了,这才发现圣贤学宫的几位宫主竟全都来了,每个人皆是面色沉肃,默然不语。 “怎、怎么了?”萧春风懵逼:“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奔丧来了!” “…”姚掌座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话,哑声说:“萧掌门,你可知剑阁召我等来此何意?” “我怎么知道,信里也没说,这不就到了再说。”萧春风莫名其妙,勉强转一转混沌的脑子:“也许是因为东海蒸平的事?或者因为天降陨星?总归是什么正事…”他说着,便忍不住吐槽:“…反正总不会是剑阁想不开,要在这里开化神大宴哈哈!” 萧春风在笑,可没有同样的笑回应他。 圣贤学宫所有人定定望向前方。 萧春风愈发感到古怪,有些莫名不安,他从窗户探出脑袋,望见小径尽头直通的镇落,风霜破败的牌楼前,一人静静站着 大风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繁复的剑纹将那身衣裳装点成全天下最威严的旗帜。 萧春风看见北辰法宗的史茂彦史掌门和许多位长老,看见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金阳罗堂众人,史掌门声嘶力竭向那人喊着什么,阙道子面无表情,这位在三山九门中从来以温润儒雅著称的剑阁掌座,此刻却像是化作这世上最坚硬冷酷的雕像。 许许多多的弟子站在镇牌后,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像一群被打湿茸茸毛的幼鸟,惶惶茫然地望着争吵的几宗掌门长老。 萧春风心里忽然极其不安,他掀开门帘,扬声就说:“这是干啥,怎么大庭广众吵起来,这么多弟子看着呢,有什么话大家慢——” “轰” 萧春风的话没有说完, 萧春风以为听见天塌的声音。 他呆呆地、僵硬地转过头,慢慢地抬起视线,看见遥遥万里连绵地脉一寸寸崩开,黑色漩涡似浩大凶怖的怪物咆哮从地底最深处生生启出来—— 那一刻 ——那高悬亘古如穹天巨柱的玄天之山,轰然坠落。 “……” 他终于知道,阙道子与史茂彦争的是什么了。 他宁愿永远不知道。 第二百二十章 所有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 怔怔望着全衡子。 “我答应你。” 全衡子谁也没有看,只沉沉望着江无涯,声音像从牙缝挤出来:“…你保我玄天弟子, 保我玄天名声。” 江无涯可以置之不理, 也可以反之威胁玄天听命,但已经这个时候, 这些都没有意义。 “我不会让元景烁背负罪宗之名,更不会让三山九门的威望因你们受损。”江无涯说:“我会保住玄天宗, 以剑阁向你为诺。” 他若说违背此誓便生心魔、说身死,全衡子不信他。 但他以万仞剑阁为誓,全衡子便信了。 全衡子闭了闭眼, 再睁开,举起拐杖。 所有人瞳孔骤缩, 纷叠震惊仓惶的惊呼:“掌门——” 拐杖毫无停顿, 直直扎向地面。 浩大的震动从每个人脚底响起, 像有什么沉睡的庞大的生物从万丈深深之下苏醒。 所有人瞬间失语。 仲光启嘶哑:“师叔——” “光启。”全衡子看向他, 冷酷的眼神第一次渐渐柔和,沉沉一叹:“这些年, 师叔对不住你。” 泪水溢满眼眶,仲光启更塞:“师叔…” “为了山门, 是师叔亲手毁了你。” 全衡子:“可我不后悔, 这玄天之山, 刀的天,万世的传承,这是根, 是家, 但凡有一线希望, 不择手段也要争。” 他看不开,他是看不开,他愿意做恶人,愿意残酷、狠心、愿意铁石心肠做下所有丑事,他要争,他要为玄天争一个永垂不朽。 “如今争不动了,是造化弄人,我认了。” 全衡子说:“我的罪孽我来扛,但玄天一脉,玄天万年的清誉与荣光,绝不能毁。” “师叔对不住你,你可以怨我,但绝不能忘记,你是玄天的刀主,我们走了,你剩下的那点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你当穷尽自己,扶持护佑我玄天弟子,尽心尽力,责无旁贷。” “宗主…”全衡子听见谁在颤抖嘶哑喊他:“师叔祖。” 全衡子转过头,第一次看向元景烁,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他像是沉在一场大梦未醒,眼神空白,一眨不眨地、死死地望着自己 全衡子的心突然一酸,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看这孩子的眼睛。 但他终究抬起头,看着那双慢慢变得更红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景烁,谁也不要怨。” 这是他玄天的未来,是希望,什么也不能阻了他的万丈光明。 “这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咎由自取,是我们欠下的罪债。” “但你绝不可学我等虚伪之辈。” “你当目光远大,看顾师兄弟妹,忠肝义胆,赤热无畏,为苍生负,承嗣光华我玄天之名。” 地面缓缓裂开巨大的缝,浩浩如深谷,诡怖的黑漩涌出,鬼哭魂魄的尖啸惊戾悚人—— “——元景烁!” 全衡子骤然扬声厉喝:“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元景烁竭力般地嘶吼回应:“宗主,元景烁听见了!!” 全衡子终于露出第一个欣慰的笑 “重刀刀主之徒,玄天首徒元景烁。”全衡子:“今日,我以玄天第三十五代宗主之名,授命你承嗣玄天宗主。” “尔当光华,无忘玄天。” 全衡子对他投去最后一个欣慰的目光,苍老的面容终于露出释然之色,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他跳下去。 元景烁倏然踉跄跪下。 气氛突然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 许许多多的人擦干眼泪,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没有看任何人,慢慢走到裂缝边,一个接一个跳下去 ——所有曾经奉命镇封黑渊的人,今时今日,再把这命还回去,将那封印解开。 爆亮的光芒,久远震封的大阵一轮轮崩裂,镇山龙脉哀嚎着坍塌,巨大冲天的烟浪中,黑渊缓缓升起 晏凌的眼眸化作漆黑幽静的重瞳,浩大的气机从那黑渊连到他脚下 突然 黑线丝丝纠缠,一道纤细隐约的人影从黑渊中浮出。 美丽的轮廓,娇狂的眉目,光华锦绣的裙摆迤逦像凤凰的尾翼 晏凌忽然往前,疯了一样的向那里跑去 “……” 仲光启怔怔抬起头,望着她,嘴唇哆嗦,颤抖着抬起手,不敢置信又希冀般地想去触碰她的脸。 “之云…” 她慢慢低下头,模糊的目光望向他,带着比寒冬更冰冷的恨与杀意。 仲光启像是看不见一样。 他已经没有骄傲了,没有需要顾忌的东西了。 黑渊腐蚀着他的手,森森白骨露出来,他却似不觉,执拗地向她伸去。 他手指在碰到影子的一刻,人影倏然化为飞灰。 “……” 仲光启呆呆站在那里。 他手里的刀坠在地上。 等了百年,盼了百年,悔恨绝望了百年,不敢去想了百年 今日,一朝烟消云散。 像悬在丝上的最后一根针掉了。 晏凌的眼瞳瞬间猩红。 黑渊滔天起,如惊涛巨浪吞覆向玄天山。 一只手掌却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道,生生将他压下。 晏凌屈起膝盖,踉跄着半跪而下,他的全身在疼,重瞳在眼眶内冰冷又炙热,像有什么要钻出他的眼眶、撕开他的皮囊,吞没他所有的意志。 “晏凌。”他听见江无涯沉淡的声音,冷静说着最残酷的话:“你母亲死了,在她当年生剥出你、力竭沉入黑渊的时候,她就活不成了。” 晏凌眼瞳猩红,发了疯地挣扎,却挣不脱那只宽厚有力的手掌。 那声音在问:“你想为她报仇吗?” “我想。”晏凌嘶吼:“我要为她报仇!” “你想杀仲光启吗?” 晏凌哑声:“我想。” 江无涯:“你想杀元景烁吗?” 晏凌嘴唇轻微蠕动。 江无涯继续:“你想让玄天宗身败名裂吗?” 晏凌不说话。 江无涯问出最后一句:“你想屠尽玄天满门吗?” 晏凌眼眶烫得发疼,冰冷的液体流下来。 “…不。” 他慢慢低下头,泪水一颗一颗砸在手背,声音嘶哑不可闻:“…我不能。” 他想杀仲光启,他想让玄天宗丑事败露天下,想杀尽玄天满门。 可他不能杀仲光启,不能让玄天宗身败名裂,不能屠尽玄天满门。 江无涯第一次笑了,笑得欣慰叹息至极。 “是。”他说:“你不能。” “因为你是万仞剑阁的首徒,是秉负苍生的大气运子,是背负黑渊的新一代黑渊主。” “所以你必须背负责任,隐忍痛苦,扛住绝望。” “你不能为你母亲报仇,你是一个不孝无能至极的儿子。”江无涯:“可你更是苍生的希望,是亿万万黎民的救赎,因为你退的这一步,沧澜将免于一场巨大的血难。” 晏凌发出不似人的低吼,数不清黑线缠上他的面孔,像滚着血与恨。 江无涯松开手,缓缓退后,看着晏凌被挟卷着慢慢沉进黑色的漩涡里。 “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江无涯说:“至强者,负苍生,必当忍世人所不能忍的恨,受世人所不能受的苦。” “晏凌,黑渊之主。” “你要学会忍受这一切,永无止境,至死不休。” “轰——” 玄天之山,轰然坠落。 —— ———— 滚滚烟尘从废墟飘起。 仲光启跪在地上,低着头,肩膀沉塌,像一具木然的枯骨。 烟尘缕缕飘起,露出一人慢慢走来的身影。 白衣被风拂起,灰白碎屑打着卷落在他脸孔,徐徐消融,映不出他眼眸任何的情绪。 他提着昏迷的元景烁,放到仲光启身边。 “这是你的弟子,大气运子,身负乾坤图,握金刀,生而人皇骨。” 江无涯说:“玄天山沉,你们唯一复兴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你们只能倾尽全力培养他,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亲自为他灌顶,让他化神。” 仲光启缓缓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与麻木的眼瞳望着他。 “江无涯。”他哑声:“你真是个疯子。” 江无涯笑了一笑,说:“我清醒至极。” 他转过身,慢慢往前走,青丝夹杂着白发,背影清癯似鹤。 仲光启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烟尘中。 仲光启嘴唇轻颤,望着那缓缓往南流去的庞然黑渊,再缓缓转过头,望着身边紧闭着眼的元景烁,眼角泪光闪烁,深深闭上眼。 —— 回去的时候,江无涯没有破空,只是沿着小径慢慢地走。 玄天山沉,黑渊破封而出,仿佛决堤的大江滚滚向南涌去,山崩地陷,繁茂鲜活的草木被尽数卷成废墟与泥浆,寂静而深的夜空,黑沉沉的天幕笼罩,放眼望去,遥遥尽是深褐寂败的大地。 江无涯突然很想喝一壶酒。 寂寥像是顺着骨头爬上来,啃噬着血肉,他的皮肤开始发烫,数不清的魔纹在衣物下有如活物蜿蜒蠕动,无可描绘的痛渐渐化成了痒,那痒缠向全身,像舔血的蛭虫,像附骨的疽。 江无涯轻轻地喘息,慢慢地往前走,视野渐渐化成与天地一色的灰黑昏沉—— 眼前突然出现一点火光。 像萤虫的火,那一点光,在这昏暗的夜晚,微弱又柔韧地明亮。 青衫的女子静静站在镇口,举着的火把摇曳光弧,绰绰约约,照亮她柔和的眉目。 她目光明亮望着小径尽头,望着他,然后,也像被点亮的火把,一点点地、大大地笑起来。 江无涯喉口的那种痒,忽然就不见了。 他张开手臂,她跑过来,像看见绒巢的小鸟扑进他怀里。 “师父。” ——那火光照亮他,吊着他的命 他要撑得再久一点才好。 江无涯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唇贴在她鬓角碰了碰,阖起眼 “嗯。” “不怕。”他温柔说:“师父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牧素容站在院子里, 卷着灰白碎屑的风吹过她手掌,碎屑慢慢融化在手心,冰凉得瘆人。 缘生音斋离得最远, 她带着音斋的长老们日夜兼程,也是最后到的。 她们来玄天镇的时候,玄天山已经沉了。 牧素容很冷静。 她冷静地看着法宗宗主几乎和剑阁掌门当场打起来, 金阳罗堂几位堂主连声劝架, 圣贤学宫的宫主久久坐在太师椅上默然无言, 无极谷的在旁边急得像个小仓鼠团团转…… 看着那一幕, 牧素容却莫名想起, 在来之前, 她的弟子岑知突然提前结束闭关,踉跄着跑来一定要见她,执拗问她是不是要出去?是去哪里?这次能不能不出去? 她的爱徒岑知,千百年不可一遇的天资, 修习的是命弦,未及元婴就弹得动神器瑶琴, 那乐声太过动人,弹成那日, 瑶琴显圣,一笔一勾勒, 赠出“朱弦三叹”的美誉, 自此音斋首徒一曲美名动四方。 岑知还不及腿高时就拜在她门下,从小就是个沉稳坚韧的性情,牧素容亲手养她长大, 这么多年, 第一次见她那般仓惶的模样。 命弦, 命弦,指尖刚搭上弦,已经有未来命运的弦音绰约漫来。 可牧素容还是来了,这种时候,没有音斋不到场的理由。 看见玄天山沉的废墟与滚滚南涌的黑渊,她甚至无法太震动,因为她已经隐隐预感到,会有更大的震动即将到来。 玄天山沉令人惊骇,但更令人不敢想象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值得江无涯不惜代价让玄天山沉。 江无涯从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黑渊被压在玄天宗下其实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即使黑渊之子是剑阁首徒,万仞剑阁也绝不会为晏凌冲冠一怒推翻三山,那早已无关正义,无关公正或者善恶,只是在天下苍生的太平面前,几个人的爱恨实在微不足道。 苍生永远凌驾于爱恨之上,这是三山九门每个弟子入学堂背的第一课,从牙牙学语起,便要深深刻在心里、刻进骨子里,从无例外。 可江无涯还是这么做了。 “斋主。” 缘生音斋的杀峰峰主站在门廊下说:“大尊回来了,请所有人去楼上。” 牧素容轻轻颔首,转身往屋里走。 上楼梯的时候,正好另一边有人推着轮椅匆匆过来,抬头一看见她,顿时僵住了。 牧素容瞥过他一眼,轻笑一声:“萧谷主。” 萧春风脸色青白交加,这时候不像团团转的小仓鼠了,像只被啄秃了尾巴毛但仍倔强高昂着脑袋的大公鸡。 “牧斋主啊。”萧春风强作淡然,虚头巴巴地寒暄:“真巧,在这儿碰见了。” 牧素容看着他一个劲儿抠扶把的手,几乎想叹气。 但他已经这么努力了,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并不忍戳穿他,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含笑点头:“是啊,真巧。” “确实…”萧春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巧啊。” 旁边的音斋众峰主:“……” 无极谷跟来的几位长老几乎把脑袋埋进地板里。 萧春风更恨自己不争气,表情羞愤至极,恨不能一根绳子掉下来勒死自己。 他以为那个狠心的女人还得怎么嘲笑自己,却见牧素容静静望着自己,那目光隐约柔和。 萧春风心里蓦地一酸。 牧素容退后一点,让出路来:“萧谷主,你先走吧。” 萧春风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腿脚不便,让着自己,心里莫名有点高兴,又有点暗啐自己好哄,愈发不得劲,扭头冷哼一声:“我不用你让,你走你自己的。” 牧素容不想在这里与他争,瞥了他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萧春风:“……” 也不再推让一下,这女人就是虚情假意,哼! 牧素容推开门,看见高朋满座。 沧澜再不会有这样盛大的宴席,这里的每一张脸都有赫赫的名望、代表着数不尽的传奇过往,却纷纷结束了闭关、游历、教徒、悟道……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赶来聚在这里,在这间局促简陋的屋子里,济济一堂。 空气都像在沉默着,法宗宗主史茂彦与剑阁掌座阙道子对立坐在远处,一个横眉冷目,一个神色淡漠,其他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凝眉不散,默然不语。 屋子的尽头,摆着张素质的木椅,一人坐在那里,白衣质素,目光温和望来。 牧素容屈膝行一礼,颇为敬重:“大尊。” “多礼了。”江无涯:“牧斋主,请坐。” 萧春风黑着脸推着轮椅进来,看见众人模样,神色也端正起来。 最后进来的长老缓缓关上门,门扉卡住的那刻,江无涯的目光慢慢望过在场每一个人。 “人已到齐。” 江无涯说:“我召诸宗来此,是有一些话说,也有一件事,诚切地请求诸君。” ——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明明已经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可天色竟还是昏暗的,灰白的一层混沌笼罩在天空,似乎变得越来越薄,隐约有天外冰冷而诡谲的深色,穿透薄雾般的灰白,折射出缕缕道道压抑至极的阴影。 各宗所有弟子支着伞站在长街,一把一把伞像大大的花盛开,挨挨错错遮满了整条长街,没什么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站在那里,望着那座在大雨中安静伫立的深木色客栈,惴惴等待着结果。 “吱呀——” 门缓缓从内推开,所有人像被从恍惚的梦里惊醒,纷纷赶忙抬起头,望见剑阁的掌座与法宗宗主一并并肩出来。 众多各宗掌门长老跟在后面接二连三鱼贯而出,并没有走,都站在门前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翘角的飞檐坠成水线落下,道道水线织成薄薄的水帘隔绝开两边,隐约遮住他们的眉目,默然而看不清晰。 史茂彦望着那一双双希冀而惴惴的眼睛,一张张年轻的脸,他认真地仔细地望着,每一个人都看过去,像是要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记进心里。 不仅他,他身后的每一位掌门、每一位长老,不约而同,都在这么做。 一片安静的雨声中,所有弟子听见剑阁掌座清润的声音:“百年前黑渊移位,玄天宗恐其生乱,自请镇黑渊于山下,如今天地大变,新渊主诞生,玄天宗甘愿献山,以阖宗长老为祭,解封黑渊归于原主,全衡子宗主临终有命,授命玄天首徒元景烁为新任宗主,玄天退出三山之列,自请镇守俗世;黑渊新主晏凌,自请罢退首徒之职,次徒楚如瑶擢升剑阁首徒。” 所有人都呆住,侯曼娥瞪大了眼睛,楚如瑶脸庞瞬间苍白。 全场鸦雀无声。 “自今日起,三山九门所有首徒代位宗主,诸嫡传弟子代位长老之职,各峰各堂核心弟子代位各宗峰主堂主之职。”阙道子道:“诸多事宜这里便不细说,你们回宗之后,自有长辈为你们安排。” 阙道子说着,看向诸掌门长老:“诸位还有什么补充的。” 众人摇头,史茂彦哼一声:“还有什么说的,你也没剩点能说的东西。” 圣贤学宫的姚宫主闻言,很是无奈:“史宗主,这时候便说些好听的吧。” “正是。”牧素容也莞尔笑起来:“这一别,今生怕是见不到了,同僚一场,怎么也该好生道个别。” 史茂彦便不说什么了。 阙道子看他一眼,转过身,向各宗掌门长老深深拱手作一礼:“阙有幸,今生与诸君同行此道,诸君大义,是我剑阁亏欠,若有来生,唯愿诸君一生无忧、平安康乐。” 大家心中皆动容,纷繁事入脑,许多人眼角隐约湿润。 “苍生之下,死生皆分内事。” 姚宫主拱起手,笑:“多少先人都愿意为沧澜争这一个来生,如今胜利近在眼前,我们又有何言推脱?” “是这个理!”罗堂大堂主豪爽说:“说什么亏不亏欠,没那个事,我们这一条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年头怎么过不是过,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一场,就是不为自己,为孩子们拼出个未来也好。” 牧素容听见身后萧春风抓头发的声音,边挠边小声嘀咕:“…要是有来生,可别再给我投成阵修了。” 牧素容忍俊不禁,摇了摇头,笑道:“那便借阙掌座吉言了。” 史茂彦闭上眼,深深长叹一声。 片刻的沉默,有谁说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回去了。” 众人有志一同,默契地纷纷拱起手,弯身回礼,齐齐和声笑道:“此生一别,若有来世再见。” 雨幕连绵,遮住他们的身影,将那些声音打成破碎的音符,听不真切是什么。 所有弟子只茫然望着长辈们在远处笑着的面容,看着他们各自拜别后,便分别走下石阶,走向各宗的弟子,领着离开了。 林然举着伞,静静站在那里,各宗的弟子鱼贯从她身边离开,诸位掌门长老化作流光消失。 侯曼娥大声与她打个招呼,高高招几下手,还絮叨想说什么,就被法宗宗主拖走。 剑阁的弟子们被剑阁长老带着往旁边走去,楚如瑶直直站在那里不动,直直地执拗地望向屋檐下的阙道子。 阙道子走下来,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这傻闺女,看向林然,声音柔和:“师兄还在里面,去吧。” 林然点点头,绕过她们向客栈走去。 雨水敲在伞面,细细碎碎的声音,林然听见身后阙道子沉稳的声音与楚如瑶带着鼻音的哭泣,她微微抬起伞沿,抬起头,望见二楼木阁半开的窗扉,清癯的人影静静站着,窗口一角露出奚辛淡漠的眉宇。 细长手指捏着鲜妍的桃花瓣,漫不经心吹着,奚辛微微偏头,看见她,细细的眉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伸出手臂一扬,大片大片的桃花猝然爆开,像一场花瓣雨,纷纷落落飘在她伞上。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江无涯也笑了。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幕,望着天边数不清离去的流光,叹息隐没在喉头,合着嘈切雨声一起无声地消融。 所以他只是低下头,柔和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 “走吧。”他笑着:“我们回家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雨水一直在下, 越下越大了。 奚辛站在灶台前,握着菜铲在锅里翻炒,林然坐在旁边的小板凳摘菜。 奚爸爸嘴很叼,吃菜只吃最嫩的尖尖, 林然细致洗过之后, 把菜尖摘出来, 放到旁边干净的小盆子里。 她俩各自干着活儿呢, 门被推开,江无涯披着蓑衣走进来, 蓑衣还往下滴答着雨水。 奚辛顿时皱起眉, 嫌弃道:“别把雨水带进来!串了我的菜味!” 行吧,食物链顶端的人说了算, 江无涯把拎着的酒壶放到灶台边沿, 退到门边脱蓑衣, 边脱边说:“我挖了小坛酒来, 是果子酿的,不醉人, 你做菜用一点,一会儿我们喝几口。” 林然眼睛顿时亮起来。 师父很少拿酒出来, 就算偶尔拿出来,也只让奚辛用一点点做菜, 至于她想偷喝,门儿都没有。 她八百年没有尝过酒味儿啦! “哪个泥潭子挖出来的东西。” 奚辛嫌弃地用勺柄怼了怼酒坛凝固的泥巴壳, 看着林然身后恨不能冒出疯狂摇动的小尾巴,到底没说什么, 扔给她:“去洗干净了。” 林然开心到冒泡泡, 菜也不摘了, 开启小浣熊搓手手模式,把坛子上每个土嘎嘣都认真抠下来洗干净。 江无涯把蓑衣放到门口,清清爽爽进来,拿起她手边摘干净的菜盆,摆在案板上挽起袖子开始切菜。 林然洗干净酒坛,江无涯切好的菜已经下锅了,旁边炖肉的锅咕嘟嘟冒泡,林然把酒坛捧给奚辛:“好啦。” 奚辛把菜勺放到一边,漫不经心揭开封口闻了闻,估计着量往旁边炖锅里倒了大半,只剩下一小点,又还给她。 林然抱着酒坛,探头探脑一下,见江无涯已经顺便把菜板菜盆都洗完了,已经没活了,就美滋滋抱着酒坛无所事事左右晃悠。 奚辛看她闲晃悠并不管,但一看江无涯闲晃悠就烦死,把江无涯支使出去擦桌子摆碗筷,林然不敢吭声,晃悠着往角落里挪一挪,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最后等菜盛出来,几个大锅全是江无涯刷的。 等锅刷完,林然又可以了,颠颠跑去拿几个小酒杯,忙前忙后摆在桌上,又往杯里倒酒。 江无涯冷眼看着她娴熟花式摸鱼,心知一会儿吃完饭这几个盘子又全是他的活。 大尊是个体面人,体面人是不能因为几个锅锅盘盘和徒弟较真的,所以江无涯含笑不语,只等林然把三个杯子倒完又分完之后,施施然把她那杯挪过来,往自己那杯倒了大半。 林然:“……”ovo “你酒品太差,怕你一会儿发酒疯,少喝一点。”江无涯把只剩薄薄一层杯底的酒杯推回她面前,慈爱摸了摸她的狗头:“乖。” 林然:“…哼。” 林然恨恨往红烧肉盘子里夹,决定把里面最好吃的鹌鹑蛋全吃光光,一颗也不给他剩。 江无涯看得好笑,伸筷子过去把碗底她夹不到的蛋翻出来,正想让她夹,一只大勺子猛地叩下来。 “拨、弄、什、么、呢。”奚辛阴森森吐字:“再拨,就都给我出去吃土。” 林然:“…” 江无涯:“…” 两个人若无其事哦一声,若无其事把被拍红的手背收回来,若无其事去夹别的菜了。 都是惯的。 奚辛冷哼一声,到底还是用勺子挖了一碗肉放到林然碗里,好多蛋,滚满深糖色的酱汁,林然幸福地吃起来。 江无涯完全习以为常,自己夹菜吃,并不讲食不言那套,边吃边说:“一会儿去祁山一趟,你还没见过穹顶天牢,带你见一见。” 那四个字如此平淡而从容地从他嘴里出来,林然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也平平淡淡地说一声好。 吃完饭,江无涯自觉刷盘子去了,林然站在门边穿自己那套蓑衣,奚辛很嫌弃:“尽学他凡人那套,直接御空过去。” 林然抬起头看他。 她喝了一点酒,远没有到喝迷糊的境地,但脸颊也红润润的,眼睛像水洗的剔透葡萄,水亮亮的,定定看着人时,人影清晰倒映在眼眸。 奚辛:“……” 林然趁机把另一件蓑衣给他套上,开心说:“我们可以溜达过去,雨中漫步,就我们三个人,不觉得很有情调嘛。” 奚辛不觉得有情调,并想把蓑衣糊在她脸上。 奚辛冷笑:“你可别半路哭着不想走。” 林然装没听见,污蔑,通通是污蔑,不存在的! 江无涯刷完碗出来,看她俩已经穿好蓑衣了,惊讶:“这么去吗?” 林然认真摆正蓑帽,认真脸:“没错,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奚辛三连冷笑。 江无涯犹豫一下,觉得雨有点大,祁山比较远,本来想御空过去的,但看见林然这么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倒也不好打击她了,点点头:“行,那走吧。” 门被推开,林然兴高采烈跑出去,一头扎进散发着新鲜气息的雨水里。 半个时辰后。 祁山云梯栈道,江无涯转过身,无奈看着十几个台阶下缓慢蠕动的身影。 “…你磨蹭再久,路都是那些。”江无涯无奈说:“明明也没剩多远,你加快几步就到了。” 林然垂头丧气 凉凉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颊,她的心早已像灶台杀了十年鱼的刀一样冰冷。 林然不听,继续慢吞吞蠕动。 “别管她,她就等着我们谁心软把她顺风带上去。” 奚辛冷笑,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出去一趟,好的没学会,算盘倒是学得噼里啪啦响。” 林然:“…” 江无涯是心软了,但奚辛在旁边盯着,他也不好惯孩子,干脆仰起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眼不见心静。 林然的小九九破灭了,家里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果然不像外面的小哥哥小姐姐好糊弄,她扁一下嘴巴,加快步子几步跑上来了。 奚辛冷笑:“这不也能上来吗。” 江无涯咳嗽两声:“好了好了,走吧,快到了。” 又走了一阵,雨水渐渐消失了,走到云梯尽头,踏上天台,到处便遍布着云雾,江无涯慢慢往前走,他背后黑色的魔纹透过蓑衣亮起光,云雾逐徐散开,林然看见一座有如倒悬蜂巢的庞大黑影。 无数魍魉黑影在周身萦绕,如穹天的柱一重重贴满数不尽的封印、符咒、血契,一把巨大的剑贯穿天牢,像定海的伸针,将它深深伫在那里。 “穹顶天牢,是沧澜重开后由沧澜大祖所建,与万仞剑阁同一日建成,悬于祁山之顶,由历代无情剑主镇守。” “上古末日,上古众尊自甘牺牲以无数性命强行建起轮回,可却无力将上古大地亿万万的凡人界托上寰宇,最终被亿万凡人位面吸干灵气,上古寂灭,轮回崩断前,却到底换来一场混沌重开的机会,于是重建出沧澜。” “那来自寰宇的【意志】并不愿沧澜壮大,强制干涉,混沌重开后,仍让天地填满数不清的魑魅恶鬼、凶兽怪魄,沧澜先辈们拼尽全力铸下穹顶天牢,将那些东西尽数封于此处,才有了俗世千百州府生存的余地,这数万年来列州割据演变,最终成了如今的三山九门、四海九州。” “为了沧澜众生的安定,也因为那【意志】的镇压,这些秘闻被隐没在纪史的最深处,只有寥寥极少数人,在寿尽陨落的前夕,被允许获知真相。” 浩大的历史从他温和的声音中徐徐道来:“每一代剑阁的掌座、剑主、长老在寿尽陨落前,都会以血为祭,加固穹顶天牢;有些极为强大的强者,甚至会在死前自请将肉身塑为傀儡,组建成剑阁最隐秘的审判机构,斩戒院,以傀儡禁卫之躯永世拱卫剑阁。” “你将承嗣我的位置,按理我应该将斩戒院一并交给你。” “只可惜,当年我的师尊——奚柏远化神叛宗,青州一战,斩戒院所有禁卫尽数战死。” 林然沉默着,她想起青州那场旧梦,那座世外桃源一样的小镇,跟在先代剑阁掌座身后那些如剑一样面负铠甲无表情走来的甲士。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锦绣山河、盛世太平的背后,藏着究竟多少盛大又沉默的血与牺牲。 她的头顶一暖,被宽厚手掌温柔地覆住。 “阿然,我从不想你做这个剑主。” “我不教你高深的剑法,不督促你学习,不逼你学会冷酷与绝情。” 他轻轻说:“原本我是想,等我撑不住的那日,强破化神,碎了太上忘川毁灭穹顶天牢,为沧澜除这一大患,那样,无情剑主便可止于我这一代,我便能给你自由。” “我以为我能给你这份自由。” “阿然。”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浮现一点塞咽:“…师父对不起你,师父给不了,给不了你自由了。” —— 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冲上喉口、冲上鼻头。 “…不。”林然哑声说:“恰恰相反。” “只有在这里,我体会到真正的自由。” 她抬起头,认真望着他的眼睛:“师父,只有在这里,我是自由的。” 江无涯眼眶泛红,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 “……” 她俩又一副师徒情深恨不能抱头痛哭的模样,奚辛看得极不耐烦:“这还没死呢急着哭什么丧!穹顶天牢还看不看,不看就滚回去!刚才柴火忘灭了,我炖的甜羹都还在灶上!” “……” 江无涯满腔肺腑被生生噎住,林然在旁边憋出一个嗝。 江无涯额角青筋跳了跳,很想挽起袖子揍人,他深吸好几口气,对林然说:“来。” 林然看着江无涯的背影,袖子抹了抹眼睛,悄悄问奚辛:“你去不?” “不去,我看见那老东西恶心。”奚辛一脸厌烦:“你们别磨蹭,快点回来。” 林然知道那老东西应该就是指被镇压在天牢里的奚柏远,她哦一声,看奚辛一张小脸烦得要命,忍不住手欠捏他脸蛋一下。 奚辛:“……” 林然拔腿就跑,身后还响着奚辛阴森森的声音:“…林、然。” 林然充耳不闻,一溜烟跑到云层上面,江无涯在等她,一看她被狗撵的样子就好笑:“你干啥了,又得罪他,一会儿回去看他揍你。” 林然瞅了他一眼,小小声嘀咕:“他只会揍你,才不舍得揍我的。” 江无涯:“…你在那里叽咕叽咕什么,是不是在骂我。” “没什么。”林然若无其事:“师父,我们先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江无涯小小瞪她一眼,到底带着她上去了。 没有台梯了,但每走一步,脚下会自然升起一股托力,将人生生托起,就这么一路走到靠近顶部的位置,林然看见奚柏远,隔着无数鬼祟嚎叫的魍魉黑影,看见他四肢被吊悬在高处,太上忘川的厚重的剑刃从他后颈贯穿胸腹,将他像一只扎在案板的昆虫扎在那里,漆黑的鲜血源源涌出来,但他没有死,甚至在听见动静时,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已经被魔气晕染成黑色的眼眸望来,古怪地弯起一点嘴角:“无…涯……” “千年了,太上忘川都杀不尽他。”江无涯恍若未觉,神色平淡,甚至笑了一下:“他确实是不世的人杰,穹顶天牢多少万年的妖鬼恶魂都没吞了他,反而被他吞了,若没有太上忘川剑,他大概早已破封而出了。” 奚柏远嘶哑叫着江无涯的名字,那声音已如鬼魅诡谲森然,江无涯没有理会他,领着林然走到更高处,重重尘封的旧门一道道打开,林然看见一颗白色的光团,静静悬浮在基台。 林然听见脑海中天一陡然紧促的呼吸。 “你在北冥海,可曾见过那颗被封在鲲鹏遗骸中的‘元核’。” “那【意志】想毁灭沧澜,必然先从‘元核’起,‘元核’是此方世界的基石,是新天道的雏心,‘元核’毁了,新天道永不可诞生,沧澜便永远不可能挣脱它、取代它,便只能任由它操纵,直到有一日,顺理成章自东海混沌覆灭。” 江无涯轻笑:“可其实,那一颗‘元核’只是从这里切割出来的一小块,是骗它的。” “这,才是沧澜真正的底牌。” 第二百二十三章 侯曼娥走进北辰殿, 莫名有点慌。 自从在玄天宗时候,剑阁掌座说了那些晴天霹雳一样的话,再回来之后, 宗门就活像疯了, 各峰各堂的峰主、堂主, 大大小小的长老、执事,都把身边的弟子提拎出来, 生生拴在裤头, 填鸭式把手头所有的东西疯狂往他们脑袋里塞, 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塞;侯曼娥走在路上,以前天天打扮花孔雀一样臭美炫耀的弟子没了,抱着漂亮灵兽快乐逛街撒钱的弟子没了, 连天女散花撒符咒宝器斗法的弟子都没了,满山满峰,到处只有一具具双眼呆滞满脸麻木行尸走肉, 魂儿似的幽幽飘过。 她不止一次路上走着走着,前面冷不丁一个人影就倒下去,打着震天响的鼾声, 然后被旁边人习以为常拽住脚拖走, 在地面留下锃亮的人体滑动痕迹。 侯曼娥:“……”就他妈有毒。 不仅如此,侯曼娥最近发现身边好多眼熟的人也不见了, 像高远阮双双那几个,平时管家婆一样跟着她, 自从被宗主叫去, 就没影儿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侯曼娥听到宗主神神秘秘地叫自己去正殿的时候, 心里很是一咯噔。 万仞剑阁的正殿叫祁山大殿,北辰法宗当然也是有正殿的,就叫北辰殿,被称为全天下最辉煌的大殿。 金缕玉缎带,锦绣北辰星。 万仞剑阁以剑镇山河;玄天宗以刀辟盛名;而北辰法宗最有代表性的特征,就是有钱,平平无奇的特别有钱罢辽。 侯曼娥踩着金玉阶踏进这座大殿的时候,即使曾经来过一次,也仍然忍不住惊叹一下它的金碧辉煌,金玉铺地,彩璧华堂,简直是人类可以想象的一切仙境圣堂的化身。 侯曼娥本来以为只是史掌门有什么话要与她说,但她一进去,就对上许多双眼睛,殿中环绕正中静坐着许多人,北辰法宗所有数得上名号的长老不知何时都来了,从里往外围成许多圈,每个人都不言不语,默默坐在那里。 北辰法宗的掌座史茂彦就端坐在最后面也是最中央,他身后是延伸贯穿整座大殿长而宽重的深雕供桌,列满数不清的先祖牌位,一重重地叠起、一重重地罗列,在长明灯摇曳的火光中,像无数双威严而沉默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 侯曼娥脚顿在那里,完全没料到这么大阵仗,比北辰法宗广邀宾客授命她为首徒那天的阵仗还大,搞得她头皮都麻了,一瞬间脑子甚至冒出个离谱的猜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觉得她太不靠谱了,终于忍无可忍,打算偷偷摸摸人道毁灭她然后再找个更靠谱的首徒? 这脑洞太逼真了,以至于她一瞬间扭头都想跑了。 但当着这么多老家伙的面,跑是肯定跑不了的,侯曼娥按捺着想夺路而逃的腿,又强行把自己扭回来,硬着头皮走进去,向众人拱手行礼:“首徒侯曼娥,见过宗主、见过诸位长老。” 史掌门颔首,对她说:“宗里近日的变动,你都看见了。” 侯曼娥迟疑点了下头。 “星海濒落,穹顶消融,旧代的天道已经为寰宇之上浩大的【意志】操纵,无力回天,那【意志】欲毁灭沧澜,以维持自己至高的尊位,将沧澜碾为养料哺育亿万凡人世界的新生。”史掌门说:“江剑主召集我等,欲亲自融身天道,再由我等祭建轮回,效仿上古,为沧澜搏出一条生路。” “……” 侯曼娥像在听笑话。 她像个傻子似的呆滞看着史掌门,脑子里却一阵骤然的痛,那些在东海昏迷时支离破碎的模糊画面仿佛被生生拽出来。 “事态危急,我等已无多余闲暇将诸多事宜一一安置妥当,只能挑最要紧的事来办,让北辰法宗于我们离开后,至少能维持运转,但再多的,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史掌门像是没看见侯曼娥呆滞而扭曲的模样,沉声说:“三山九门所有掌门、峰主、长老,都将祭向忘川,力促妖主复生合道,效仿上古忘川大河,以忘川撞黑渊从而再建起轮回;但我们走后,你们年轻一代的所有人都将再无长辈依仗,又要维持宗门运转、维持三山威望以镇压妖邪魔道,更要维护九州太平,肩负重任、事关重大,基于此种种,我们共同商议过,一致决定为各宗首徒及嫡传弟子灌顶。” “高远、阮双双等嫡传弟子,已由他们的师尊灌顶,现在就差你了。” “剑阁有江剑主与阙掌门,玄天宗有仲刀主,我北辰法宗差了这一筹,不能出一位绝顶高手为你灌顶。” 史掌门露出一点笑容:“还好我们家大业大,财大气粗,长老也是所有宗门里最多的,我们商量过了,便干脆合力为你灌顶,以量比质,一定推你化神。” “…” 侯曼娥看着他,像看着一场完全无法理解的离谱的闹剧。 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可她的身体被无形力量拽向半空,拽进众人中间,被生生压着膝盖跪在史掌门面前。 “不!!” 侯曼娥大喊:“我不灌!我不灌!放开老娘!我他妈能自己修,我自己能化神,我不他妈要你们给我灌——” 她奋力地挣扎,像个发疯的神经病,好像这不是给她灌顶,而是割她的脖子、砍她的脑袋。 史掌门看着她,眼眶渐渐湿润。 “我知道,你不叫侯曼娥。” 侯曼娥瞬间僵住。 “——” 她脑子轰的一声,脑海一瞬间空白,脸涨得通红,眼瞳因为恐惧充血,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史掌门。 “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可这早就不重要。” 史掌门深深望着她的眼睛:“重要的是,你是从云天秘境里把法宗弟子们带出来的赤莲剑,是北冥海义无反顾一力挡先的三山首徒。” “你有胆有识,重情重义,赤忱热血,敢于绝境搏生,在穷途末路如韧草逆风生长,你配得上这份担当,你扛得起这份责任” 史掌门沉声:“——那你就是侯曼娥!就是北辰法宗的首徒,是三山的首徒。” “…”泪水无知无觉从眼眶崩泻,沿着脸颊爬下来。 她最大的秘密,她最深的恐惧。 不知道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会悚然惊醒,颤抖着握住剑惊醒未定左右张望,害怕自己所拥有的都是一场梦,没有沧澜,没有北辰法宗,没有侯曼娥,只有李曼娥,那个泥潭里滚出来的脏东西,在挣扎着做一场荒唐的白日大梦。 她想做侯曼娥,她想永远做侯曼娥,她宁愿死在这里,也想做一辈子的侯曼娥。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看见熟悉的王长老和蔼的目光,看见从来不敢接近的侯长老夫妇含泪的脸,看见很多双温和而叹息的眼睛…… 原来,他们都知道。 原来,她从来都是被认可的、是真正被认可的,法宗首徒。 她想嚎啕大哭,想肆无忌惮地发泄大哭,可哭声在胸腔像被更沸腾的东西堵塞,只能发出尖塞的呜咽。 “别舍不得我们,不为你灌顶,我们这些命也留不下,为宗门死,为苍生负,我们责无旁贷,我们这些老东西活这一辈子,都活够本了,要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 史掌门说:“过了今日,你就是法宗宗主!” 侯曼娥的嘴唇在哆嗦,不停地哆嗦 “我们没了,日后他们的依靠就是你。” 她低低嘶哑:“不…” “日后宗门要依靠你!三山要倚仗你!所有法宗弟子的命,三山九门弟子的命,正道的俗世的沧澜天下的的命都要交到你手上。” “不—不—” “所有的命都交到你手上,所有的命都扛在你肩上,你扛不扛得住?!” “不不不不——” “——没有不!!” “回答我!” 史掌门猛地扬声厉喝:“侯曼娥!你扛不扛得住?!” “—回答我——你扛不扛得住?!!” “——啊!!”侯曼娥再忍不住嘶吼:“我扛得住!我扛得住!!我扛得住!!!” 她扛得住!这法宗!这三山!这正道苍生!她都扛得住!! 她是侯曼娥,她有赤莲剑,谁要害沧澜,要踏着她的尸身血骨—— 史掌门畅快大笑:“好!!” “这才是我们法宗的宗主!” 浩大的一掌拍向她,浩瀚的灵气撞进她脑海,可怖的剧痛将她全身每一寸筋骨撕裂 “不——” 那嚎啕的哭声终于从她胸口撕出来:“不——” “好孩子,睡吧。” 史掌门哽咽着,却又笑起来:“…睡一觉起来,这天下,终究是你们的。” 这未来,便交给你们了。 ....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空越来越暗了。 外面雨在淅淅沥沥地下, 连绵敲打在窗扉,发出细碎轻柔的嘈响。 江无涯正倚在床头看书。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闲暇安逸的时光了,吃饱喝足, 半卧在床头, 什么事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只静静看一卷书,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他的宝贝徒弟也在身边, 坐姿并不老实,压得椅子腿一翘一翘,整个上半身趴在桌面, 咔嚓咔嚓啃着红薯片,把书架起来,津津有味翻一页看。 江无涯心里说不出的慰贴,温柔看向他家阿然, 正欣慰于孩子长大了都知道看书了,无意间瞥到那书上的图——一群赤着大半身子只围几块破布的男男女女在嬉笑嗔闹。 江无涯:“……” 江无涯:“???”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林然!!” 林然看着话本正走神思考事情,被吼得一个激灵,她惊恐扭头,江无涯气得几乎头顶冒烟:“你看的是什么东西?” 林然一脸坦荡:“仙侠话本啊。” “听说是从凡人界流传过来的话本, 现在超级火, 到处都在卖,人人都爱看。”林然说:“讲的是一个五灵根凡人少年逆袭升级,最后一统三山九门,称霸沧澜界的故事。” 江无涯本一脑门火想训她不看正经书, 结果她满是坦荡的模样, 噎得他竟不好说什么, 只好转而说:“这是哪里编的话本, 半点不合理!三山九门是为分权彼此制衡,免得一方势力坐大祸乱苍生,岂可为某个人所一统?更别说称霸沧澜,天下之大,是为苍生,怎可由一人称霸,就算是沧澜大祖都不会如此狂妄。” “哦……”林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话本而已,人家写书是为了快乐,又不是为了合理。”林然说:“师父,你好杠精啊。” 江无涯:“……” 林然看了看手里的书页,大概明白为啥江无涯突然杠她了,若无其事抽出另外几本:“这些话本为了卖得好,都要画得刺激才好,要天下第一,还要有很多漂亮道侣,我一气儿买了好多,除了这本五灵根少年开后宫的,我这里还有五灵根少女三千面首的,男女老少主人公都有,但这其实尺|度也不算太大,该遮都遮着呢,我还见过更大场面的呢。” “…”江无涯深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阿然,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挨揍?” 林然缩了缩脖子,识相一股脑把那些话本都扔旁边去,哒哒凑到榻边:“师父,我给你梳梳头吧。” 江无涯快堕魔了,头疼得更厉害,林然天天给他梳梳头按按脑袋,她是个元气精,人形自走唐僧灵丹药,确实能让江无涯好受不少。 江无涯嗯一声,支着肘臂往外面挪了挪,林然脱了鞋子踩上榻,轻车熟路绕到他后面床头,从抽屉里摸出小梳子,曲着腿盘坐起来,给他梳头发。 江无涯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不是她和妖主那样剔透美丽的雪白,而是那种近乎苍老的银白,一把流泻在她手中,几乎像残酷的岁月在活生生地流淌。 她捏着头发,轻柔地梳着,但脆弱的发丝仍然不断崩断落在她掌心。 江无涯阖着眼。 “阿然。”林然听见他轻轻叹一声:“你们去过的那些地方,去的每一个世界,是不是也像在看话本一样。” “……” 林然不吭声了一会儿,低声说:“很难的。” “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真实的温度和笑容。”她小声说:“很多任务者尝试过当话本的,但这不是说当就能当,太容易失败了。” 江无涯像个最好的倾听者,轻轻温柔问:“那阿然呢?” “我也不行。”她声音更低了:“但我运气好,遇到了很多好心的前辈,有个姐姐教了我个法子:每次任务都当真正的人生过,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然后再全心全意投入下一个任务,就专注眼前的事、专注这一辈子的事,不让自己想太多,稀里糊涂地慢慢就过去了,总有熬完的一天的。” “她是这么教我的,我一直很想再遇见她,当面感谢她。”林然说:“我后来又遇见她,她在那个任务世界里当皇后,城破了,乱军冲进来,我想带她走,她说不走了,她的丈夫与孩子在那里,她太累了,不想再走了。” “我站在奔逃拥挤的百姓中,远远遥远她们一家人站在高高的宫城上,熊熊大火照亮了整片天空,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那么快活,那么那么快活。” “这条路太长了,好像永远看不到头。” 林然说:“我遇见过很多前辈,那些曾笑着说要永远享受永生的人不在了,那些雄心勃勃要大开金手指改变世界的人不在了,那些兴致勃勃好像永远能找到新情人谈恋爱的人,也不在了,走着走着,却不知道怎么的,就都走散了。” 江无涯不知何时转过身,凝睇着她,慢慢抱住她,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然把脸搭在他颈窝,也像一只蜷起来的幼犬,瓮声瓮气说:“我也遇见过一个很美的大姐姐,她念叨我,要我学会享受人生,做尽所有快乐的事,才不会在将来后悔。” “可我过的每一天,我都不后悔。”林然:“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走到了头,那我只想做一件事,我想像最初那个自|焚的姐姐一样,站在最高的地方,为我所爱而战,为自由而死,用最壮丽的方式,做一件能让自己快活的事。” 江无涯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眼角泛红,无声慢慢濡润。 “所以师父,你走的那一天,一定不要不告而别。” 她说:“我想看着你,看着你奔向自己的信仰,看着你自由,那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们要高高兴兴地迎接它。” “好。”江无涯说:“好。” 他的声音像是敛尽了所有的温柔,轻轻低说: “师父答应你。” —— 元景烁在至极的痛苦睁开眼。 他全身筋脉崩断又重塑,金光在全身赤露的皮表有如滚烫黄金熔涌,乾坤图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融入他的身体,化作前所未有繁复的纹路在同魂的金刀流动。 他的眼瞳布满血,隔着猩红而模糊的视野,他望见高大而沉默的背影。 那人坐在洞府广阔的山口,天边光华灿烂的余辉映在他身上,那曾经伟岸的背脊竟已微微佝偻,像有着永远不可描摹的风霜寂寥。 “一会儿你就可以化神了。” 他听见仲光启沙哑的声音:“化神就是破碎重生的过程,别怕,过了这个坎儿,以人皇大气运加持,你就不算是个人了,你是此主界的根柱、是活生生的顶梁,以后天高海阔,任它什么寰宇【意志】、什么天道,谁也别想动你。” 元景烁眼瞳发热,血水从眼瞳流出来,仿佛血泪。 “师…”他嘶哑地发出声音:“师…尊……” 仲光启背对着他,望着天空,没有看他。 “你是我半路收的弟子,但在我心里,是儿子没差别。” 仲光启笑:“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看你小小年纪,狂极了,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目空四海,天下全没人放在眼里。” “你比师尊强,心性好,运道也好。”这个向来寡言沉默的男人像是摆脱了某种束缚,哑声畅所哂笑:“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我这一辈子,造化弄人、又懦弱无能,放不下师门,也舍不下情爱,瞻前顾后,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守住,最后搭上了所有人的命,实在是个混账。” “你要以我为鉴,顾好师门,也顾好你自己。” 仲光启说:“别狂妄、别固执,别瞻前顾后,更别后悔,你这一生,决不能活成我这个模样。” “帮我照顾好梓素。” 他顿了顿,好半响,才低低说出来一句:“…若有一日,你再遇见他,你替我告诉他,晏凌晏凌,凌云之志,他母亲叫‘之云’,向来很不服气,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软弱,说若是将来生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得有雄心气魄,一定要给他取个‘凌’字。” “真是个好名字。” 他眼眶湿润:“真是个好名字啊…” 白光像一道巨柱,从那座遥远的剑锋劈开天幕,光辉照亮天空,洒满整座洞府。 仲光启仰起头,望着那天空,身体像被抹去般慢慢虚化。 “师尊!”元景烁嘶吼挣扎爬起来向他伸手,声音泣血撕裂:“师尊!!” .... 第二百二十五章 今天的雨停了。 天空的混沌已经薄得几近于虚无, 从几日前就不断有庞大的陨星破开天空的口子坠向九州大地,天幕已经被压得太薄太薄了,深空幽黑的弧光透过混沌笼罩整片沧澜, 数不清的陨星沉沉压在天幕,像无数猎杀的恶鬼凶兽, 只等某一刻,等那天幕破碎的一瞬间, 便铺天盖地冲下来, 将整个沧澜大地撕扯成碎片飞灰。 林然站在祁山高高的云台, 从这里遥望,能望见连绵山川起伏, 如锦绣泼墨铺泻 江无涯就站在她身边, 也静静望这一幕,轻轻叹息:“真美啊。” 林然嗯一声。 “强建轮回,忘川必然第一步崩泻,天下会因震动而惊惧躁动, 我们都走了, 三山九门只剩下一群孩子,九州必定不服, 有人必定要生乱。”江无涯:“你要立威,要杀人, 不怕杀得少, 只怕杀得不够,不止你杀,还要压着楚如瑶杀、压着法宗新主与那玄天人皇去杀, 杀到血水成河、白骨成山, 杀到天下闻风骇然瑟惧, 就再没有人敢不服你们。” 林然:“好。” “我去看过当今九州,珫州避世,燕州云氏温驯,幽州荣氏忠直,冀州禹州怯懦投机,小扬州小琅琊那些半州半郡和陕云川南疆周边的岛岸族邦都不足以成事,唯有雍州之主崇宗明潜心蛰伏、野心不俗,是个人杰,我将他留给你,你想用便用,不想用,便让血从他头颅流起。” “好。” “明镜还在,能再为你们挡下最后一程麻烦,在建轮回之前,一定将所有脏东西收拾干净,除尽后患。” “好。” “南琉湾千万里无人烟,是建轮回的好地方,我将黑渊往那里引去,等我们走了,晏凌便也该化神了,轮回缺忘川与黑渊任一不可,你把他叫过来,牵住他的神志,若他不驯,不拘任何手段,是压是囚,是抽他的魂魄,都要拉住他,绝不能让他被黑渊侵蚀。”江无涯用一种近乎平和的残酷语气:“成纣也是如此,他比晏凌更不受控,你当对他更狠心些,等他复生之日,必定要让他将忘川灌向南琉湾——忘川与黑渊,便是他们死,也得让他们死在成型的轮回路上!” “…”林然哑声:“…好。” 江无涯偏过头来,静静望了望她,抬手叹息似的轻轻温柔摸着她头发。 林然没有躲,脑袋轻轻往他手掌靠一下。 “坠了许多陨星,我叫人去找,陆陆续续找到几个活口。”江无涯说:“等你哪天想去看看,便去看看吧,说不定有你认得的人,有机会,也放他们一条自由。” 林然只轻轻点头。 天边陆陆续续亮起彩霞,从不同的方向升起,鲜活灿烂,光辉盛大,是年轻的生命即将化神。 江无涯望着天空,半响笑起来:“真是老了,一说起话来便没个完,好像总有数不尽的事想嘱咐。” “不念叨了。”他笑:“师父该走了。” “…” 奚辛看着林然垂落袖口里的手慢慢攥紧。 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眼微微低垂,嘴角慢慢弯起来,像是想笑,但却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哦。”她干巴巴说:“好。” 奚辛觉得她像个傻子。 他走过去,强硬地攥住她的手。 她下意识蜷起手,缩在他手心的手指冰凉,在不住地轻颤。 “那就去。”奚辛恍若未觉,冷冷说:“先把剑拔了。” 江无涯怎么舍得看她哭,便也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含笑点一点头,只柔和对她说:“等着我。” 林然抿着嘴,点头。 江无涯轻轻震袖,轻身而起,万丈高的穹顶天牢有如平地被他转瞬踏在脚下。 奚柏远听见呼啸的风声,像沉睡的巨兽咆哮着震醒。 贯穿后颈与胸腹的巨剑被一寸寸拔起,鬼魅尖碎的嘶吼枭笑几乎震破天空。 奚柏远通体轻畅。 他感受到久违的力量,久违的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体里冲撞,他混沌的思绪瞬间运转,眼睛爆出异芒,毫不犹豫抓住那一刻的机会,磅礴的魔气席卷着周围所有的魑魅魍魉,鲸吞般冲入他体内—— 一把剑,贯穿他丹田。 时空都像静止 下一瞬,鲸吞狂涌的魔气与魍魉恶怪以更恐怖的速势转而涌向剑,它们覆满残露在外的剑刃,幽黑地粘稠地尖啸地蠕动着,几乎要将那剑同化成一个模样的怪物。 但剑仍是那个模样。 那是一柄很朴素的木剑,没有青翠的青绿,没有绚丽的纹理,通体只是深而随处可见的棕褐,如老树枯干,古朴无华 奚柏远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一双淡漠而平静的眼。 魔纹慢慢爬上他的面颊,昔年冷峻锋芒的年轻剑客已经变成一潭无波沉凝的古井,太上忘川的剑刃贯穿曾经师长的丹田,他握剑的手却没有半点不稳、眼眸没有一丝余波。 奚柏远全身颤抖,张开嘴,腐朽嘶哑的嗓子挤出:“你——” 江无涯抬起眸,同样已经渐渐被魔气晕染的眼睛没有崩裂的恶欲,只是浮现出更淡漠冰冷的色彩,不属于人间的色彩。 “你活得够久了。”江无涯说:“我送你上路。” 奚柏远神色狰狞几近疯癫:“不——” 森沉的凛光如泻水拔|出,奚柏远像择人而噬的恶鬼,维持着伸手的可怖姿势,一寸寸化为飞灰。 那漫长而膨胀的欲望,玩弄了多少人的命运祸乱了多少个时空的庞大野望,在没来得及长成庞然大物的时刻,在无数的长久的筹谋与改变下,那一瞬,终于通通化为尘埃。 一切彻底改变了。 江无涯转过身,说:“阿然。” 林然抬起头。 奚辛狠狠攥了一下她的手,指骨几乎掐进她柔软的关节里,那疼痛让她清醒,无比的清醒。 奚辛松开手,冷冷喝:“去。” 林然开始往前走,她走着,目光定定地望着江无涯。 他站在那里,白衣素带被风拂起,穹顶天牢在他身后如瀚漠亘古的沙山坍塌,千万亿万的魔化作幽黑滔天的瀑河呼泄撞向他后心。 光华晶莹的白珠徐徐飘落半空,璀璨的白华照亮他满是银丝的发,魔纹覆满他面庞,可他静静望着她,林然却只能看见他温和的眼眸,目光柔和一如往昔。 他抬起手,举起那柄如沉褐枯木的剑。 林然走到他面前,她掀起袍角,缓缓跪下 她的腰挺拔,她雪白的发丝飞舞,她的剑蛰守在腰间,像冬日渐渐醒来的青绿,已经准备好悍然掀翻这万里僵沉的大地。 她举起手,细长的掌心摊开,高举过额顶。 “承天授命,恭禀先祖,万仞剑阁第二十八代无情剑主江无涯,承嗣九百八十四载,今日退剑主位。” 他的声音沙哑而威沉:“传剑主位,于剑阁无情峰嫡传弟子、吾之珍爱徒,林然。” 太上忘川缓缓虚放在她的手掌,她掌纹感受到将要托举的力量,沉而温热,那是苍生的重量。 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出狼烟石,也慢慢放在她掌心。 “予尔太上剑,以铺轮回路;予尔狼烟石,狼烟火起,以一人应召苍生黎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沙哑,像滚着粗粝的石子与血 ——“以尔为无情剑主。” “自此,俯身为苍生,再无己身,太上无情。” 江无涯哑声:“你为诺。” 林然:“我愿为诺。” “…”江无涯眼目含泪,有那么一瞬间,声音几乎像是轻颤:“苍生在上,再为三诺。” “诺。” “诺。” 林然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诺。” “…”江无涯闭住眼,两手松开,太上忘川剑与狼烟石沉沉落入她掌心。 奚辛不知何时走过来,细长的手指按在太上忘川剑面,一道狭长绛紫的深痕贯过剑刃,是奚柏远被生生剥下的一口残魂。 江无涯留了奚柏远一口魂,所以他这奚柏远的剑灵才能仍然站在这里。 “你再陪陪她。”男人低柔的传音在他脑中响起:“我放心不下,你再撑一撑,帮我看顾她一程。” 奚辛冷笑:“不用你废话。” 江无涯叹笑:“是,但我还是想谢你。” 狭长的凤眼微眯 奚辛一时并未说话,这个细瘦的少年站在那里,赤金锦绣的盘螭在宽大袖摆翻飞,妩靡敛着森然的凉意。 “…传说合道之后,会忆起前世来生,也再没有前世来生。”奚辛突然莫名问了一句:“自此之后,你是大祖沧澜,还是天道?” 男人慢慢笑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语调:“我是江无涯。” 散发着白光的元核似有所感,缓缓沉向他头颅。 他的目光重新俯落在那少女,目光像融冬入春的湖河,暖阳的柔和。 “阿然。”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怕。” “师父在天上望着你。” 白光化入他眉心,把他也变成了一团光。 那光贯向天空。 遥远的山外,高高的弦乐崖上,牧素容站在那里,望着白光渐渐铺开的天空,笑起来。 “你从来沉稳,我没什么不放心你的,该说的也都嘱托完了。” 牧素容转头对身边的少女笑一笑:“知儿,音斋便交给你了。” “…”岑知泣不成声,再撑不住踉跄着跪下,伏身颤抖:“师尊…” 牧素容笑着摇一摇头,收回目光,望向天空,任由自己慢慢虚化,化作流光。 她飞向天空,看见许多道流光从四面八方升起,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她的笑容更大了,那不是音斋掌门的笑,是许多许多年前,还是音斋首徒的少女的笑。 “我后悔了,我下辈子还要当阵修。”萧春风咬牙切齿:“如果有下辈子,就算再被师尊打断了腿,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一定要把你抢回家来。” 牧素容笑得更厉害。 “下一辈子,我不会不要你。”她反握住他的手:“下一辈子,我们都不当掌门了,我们做最逍遥的神仙眷侣。” 萧春风一眨不眨望着她,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努力想压抑,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来,一瞬间,又变成了那只骄傲蓬松的俊俏小公鸡。 “好。”他终于忍不住咧嘴:“好!” “师尊—” 楚如瑶用力地爬,化神的灵涡沉沉压碎她每一根筋骨,她站不起来,可她在挣扎,她甚至狼狈地用力地手脚并用往外爬,哭喊:“师尊!师尊!!” 阙道子转过身,白光照亮他的面孔,他目光湛湛,站在那里,就如同许多许多年前的每个黄昏站在祁山家门口迎接她与师兄放课回来,鲜活而柔软。 “小瑶。”他说:“师尊走了,你要好好当这个掌门。” “将来遇见你师兄,你告诉他,我从来没怪过他,他走了多少年,他有什么身世,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他永远是我的弟子,我收的第一个弟子。”他说:“你们是兄妹,要永远互相扶持,不离不弃,要一起守护剑阁守护天下。” 楚如瑶哭喊:“师尊——” “我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之事有二,其一是生为剑阁子,不负师长托付,镇守宗门太平安泰数百年。”阙道子说:“第二件,就是养了你们两个好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都给我争气。” “其实以前你们师祖活着的时候老骂我不靠谱。”他笑道:“你不知道他,他叫苍通之,是个顽固的老头,他老骂我招猫逗狗,骂我不务正业,骂我将来指定收不到徒弟,但他可大错特错了,我可给他老脸增光了,我收的两个弟子都比我出息,谁家弟子也不如我的弟子好,他要是能亲眼看见,绝对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楚如瑶嚎啕大哭,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师尊!师尊!” 阙道子笑着笑着,抬起袖子抹了抹脸,再笑:“好了,我走了。” “不哭,小瑶。” “师尊其实很高兴。” 阙道子仰起头,望见天空,望着那些流光,忽然再忍不住哭起来 “师尊,大师兄。”他哭:“我来找你们了!” “——”谁撕心裂肺地哭喊:“师尊——” 白光融入天空,薄薄的混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无垠的白光,蔓延遮住整片苍穹,所过之处,灰蒙散去,裂缝交融,深空汹汹欲坠的无数陨星被生生托起,渐渐被遮蔽在更灿烂光辉的阳光与霞彩中。 无数的流光从四面八方升起,化作高悬的斑斓灿烂的长河,涌向东南遥远的山河 它们跨过山川,跨过河流,撕裂妖域与人族的结界,铺天盖地,涌向那滚滚流动的磅礴血河。 ——上古有大河忘川,饮之忘生平,亡者渡河而过,余魂魄入渊,行太上道而再入轮回,是为新生。 忘川奔涌,在那一瞬间决堤崩裂,万千血河化作千万条支流撞向山峦川江。 地动山摇。 “……” 许多声音在哭,许多声音在哀嚎,像从遥远的天国传来,絮絮连绵不绝入耳。 林然慢慢把太上忘川剑与狼烟石放在旁边,空出手,手掌反压在身侧地面,慢慢俯身,额头嗑在地上,轻轻地一碰。 温热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消失,泯过她闭着的眼帘,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奚辛在旁边望着她。 三个呼吸之后,她慢慢抬起头,站起来。 庞大的灵涡从她身体铺展,从她的洛河神书,从她的剑,燃烧所有的力量,再无任何顾忌。 天道大成,圣人便终于该出世了。 奚辛看见一双前所未有明亮的眼眸,像温柔的春光,又像是血,像剑的寒光,与累累的白骨。 她折下腰,捡起太上忘川剑,把狼烟石握在手中,扔进远远的狼烟台里。 狼烟烽火熊熊燃烧,冲天而起。 她望着那火光,静静的,望了很久。 很久后,她扭过头,对他微微笑一下 “阿辛。” “我该开一场大宴了。”她温和说:“我想,这沧澜,应当重新认识我一下。” .... 第二百二十六章 岑知受到了一封烫火的请柬。 一封来自万仞剑阁的请柬。 她踏过漫长的云阶, 走上浩大无边的高台,望见那座高宏而静静伫立的沧澜大祖无字剑碑,祁山大殿盘踞在黄昏的余霞中, 轮廓广阔而峥嵘,像一头沉睡万年的庞大巨兽。 一队队威严而华贵的兽车仪仗扬着连绵旌旗穿破云层赶来,像落下的鸟儿繁密而逐序落在周围山峰露天的大小广场上, 而兽车那些平日金尊玉贵的主人,也只能带着侍从亲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祁山,才能迈进祁山正殿的大门。 这就是万仞剑阁。 岑知望着高台周围的宾客, 真是很多很多的人, 三山九门, 正道大宗, 各个州府的大氏族…… 但是岑知知道,也有更多人没有来。 三山九门老一辈掌门长老尽数陨落, 忘川决堤, 还有更早之前砸下的数不清的陨星…… 沧澜太大了, 足以容纳下太多的阴影, 那些陈年枯朽的龌龊与欲望,太平盛世时尽数被光明的天空照亮, 遮掩在角落里不敢冒头, 但当接二连三的重创侵蚀了天空的威望,光明稍稍暗下来,那些阴影就会迅速扩张, 甚至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星, 就会燃烧成燎原的暗火, 烧遍四海九州。 岑知敛着神思, 忽然听见阵阵惊叹声。 贵胄如云的地方, 连问礼都彬彬有节,很难出现这样嘈杂而奇切的惊叹。 岑知望过去,就望见那座熊熊燃烧的烽火台。 祁山烽火台,非大事不燃,岑知袖中还留着剑阁送来那封信笺,被烽火烧过的笺尾绘成美丽的剑纹。 “剑阁许多年没点过烽火台了。” 岑知转过身,看见一行白底青药纹的修士站在不远处,为首两个模样相近的青年男女,神色淡淡,清冷的气质中掩不住瘦削的憔悴。 岑知并不陌生这种憔悴,她知道自己的面颊大概也覆着如出一辙的疲倦 青蒿看见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拱拱手:“岑道友。” “两位青道友安。”岑知微微屈膝,青黛沉默拱手回礼。 岑知轻声问:“熙舵主的身后事…” 青蒿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师尊不喜吵闹,嘱咐事后不要祭典,我们便只在舵里自己立了牌位,没请你们观礼。” 岑知只能说:“节哀。” 青蒿苦笑一声:“你也是,诸宗大义举世崇敬,如今天下不太平,我们慈舵正商量入世的事,九门同气连枝,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一定开口,无需客气。” 岑知言谢,大家同病相怜,这危乱的世道,各宗正该紧密互助,确实没什么好客气的。 几人互相劝勉,都觉心里安慰了些,再一同望向那威严宏派的烽火台,火焰燃烧的灰烟高高升起,直冲天空,就算远在天涯海角都能看得清楚,青蒿问:“师尊刚走,我与妹妹最近焦头烂额整理宗库,实在抽不出空关注外界,收到剑阁的烽火信,才看见狼烟都点了起来,匆匆忙忙赶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岑道友能不能给我们简单说说。” 岑知摇头:“我们音斋也离得太远,避世太久,许多详情不知,请柬上只说了开宴,召集各家势力一同商议忘川崩洪的事宜,但我看……”岑知目光略过众人,轻声说:“来的客人,似乎并没有我原以为的多。” 青蒿神色略沉:“如今的剑阁掌座…” 岑知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叹气:“黑渊主远在万里之外,如今的剑阁掌座为先代阙掌座次徒,是楚掌门。” 青蒿与青黛对视一眼,眼神都有忧虑。 首徒与次徒,一字之差,却意义截然不同,那是多少年宗门最大资源的倾斜与天下人心本|能的趋向,纵使楚如瑶事实上已经代理剑阁首徒许多年,但她被真正冠位首徒的日子太短了,又一下被推上掌门的位置,论声望、名誉、人心、实力,都远远达不到稳坐正道魁首驭极天下的地步,若是往年太平年岁也罢,偏偏这么个世道…… 主少国疑——用凡人界的话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从这众多因为各种理由委婉谦敬推脱不来的宾客们,管中窥豹,已然隐约窥见不详的一角。 几人交换了眼神,也没有心思再观赏那烽火台,默然往殿里走。 殿里已坐了大半,岑知她们走到自己的位置,看见金阳罗堂与无极谷的已经来了,正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喝酒。 岑知几人一来,罗堂无极谷的两位新掌门自然站起来,大家互相见礼。 金阳罗堂的掌门乌深,无极谷的新谷主也是原先的首徒明极,是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现在变得更瘦了,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苦笑:“首徒当的好好的,一朝冷不丁就变成了掌门,再相见时,连故人也都做了掌门,这泼天的福气,我情愿一辈子都不要。” 众人哑然无声,后面有小弟子又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惨烈到了极致,反而叫人无力,连发泄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好半响,青蒿沙哑说:“当掌门不可怕,若是当了掌门,却没做好掌门该做的事,叫长者蒙羞,那才活该自戕了断!” 明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神渐渐变了:“…正是如此。” 几人对视着,像达成了什么不必明说的共识。 乌深沉声:“你们可听说了西疆的魔楼?” 青蒿青黛一愣。 岑知却一下抓住‘西疆’这两个字。 她望向周围三山九门的位置,果然看见许多张桌子根本没有摆放宾客的宗徽。 “万净禅刹阖宗正全力潜心修习净化之法,来不得;圣贤学宫宗门后山大乱损伤惨重,也来不得;天照灵苑根本没有回函,然后便是同样位于西疆的大日盟与西宛府——”明极罕见地露出冷笑:“眼见狼烟火起,却置若罔闻,是何等的不臣之心。” 三山九门为沧澜正道之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理,但如果有人细数过就会发现,这一十二宗中,真正主事的只有十宗,还有两宗平日根本不会有人提起 这两宗就是大日盟与西宛府。 大日盟、西宛府位于西疆,即冀州禹州边外的群岛云川之间,是围绕四海之一的空蜃沙海而生的荒芜疆外之地,地域无垠广袤,部落、帮派纷繁众多,民风凶悍亦正亦邪,西疆不在九州正统边域范围内,两宗若论宗门实力也远远不足以排进九门之列,但当年俗世百州割据战乱时,疆外聚集了大量的邪修魔道,一度攻进九州,大生祸乱,后来剑阁带着众宗调停,强压着诸州重新划分疆域,西疆天高地远,不能划入九州,也不能一股脑把人都杀光,可不管他们又会时不时捣乱,杀是杀不完,不管又不成,当时那代剑阁掌门想出个很机智的法子——叫疆外那些部落帮派自己成立了两座宗门,并入三山九门之列,列为正道大义之旗。 这招堪称奇绝,西疆自己光是为了抢这俩名号就撕了许多年,等好不容易成立了大日盟与西宛府,入了九门,顶着正道大派的名号也不好再做什么恶事,反而还得自己管着自己别生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乱事,就这么给了九州安定;自那之后,两宗自己在自己的地盘自相残杀作威作福,三山九门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而三山九门要做什么决策,也默认不算疆外,免得他们野心膨胀再对丰沃的九州生出什么企图,大日盟与西宛府也识相地不掺和,就这么达成了许多年的默契。 但现在,很显然,大日盟与西宛府并不想再维持这种臣顺与默契。 “忘川决堤,忘川血河崩向山川大地,便有歹人趁机作乱偷袭圣贤学宫,学宫后山封印的血茧崩破,一只半妖破封而出,大闹圣贤学宫后直奔西疆,他自称罗月,自号魔尊,在西疆大建魔楼,一度有传言西疆已尽归他统御,连大日盟与西宛府都臣服与他,闹得天下满城风雨…”明极沉声说:“如今看来,这恐怕已经不是传言。” “灵苑如何?”岑知一针见血:“天照灵苑凌驾冀禹两州,为九州与西疆第一屏障,如今如何?” “没有消息。”乌深说:“自玄天山沉后,天照灵苑就再没传出过一个消息。” 所有人心中一沉。 他们都意识到,更可怕的情状可能已经出现了。 “我还听说,那魔楼罗月以半妖之身问鼎化神,是借由忘川血河修习了一种特殊的功法,在那种功法之下,人的修为可以一日千里,练气者可金丹,金丹者可元婴,元婴者甚至可以强行化神!突破境界轻巧如探囊取物。” 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明极的目光掠过那些空置的桌席、那些纷纭神色不一的宾客:“这样的话,我听说了,却不知道,这在座、这在座之外,又有多少人同样听说,更甚者……已经动心了。” “咣——” 厚重的钟声自遥远山门撞响,辽辽漫过大殿内外。 众人下意识望门口望去。 如火的裙裾掠过门槛,劲风猎起她衣摆,宽袖印刻的凤纹几乎展翅欲飞,她身后紧跟着数余位金衣玉带的法宗长老,面容冷肃,气沉质凝,一进来,厚重的威压便如大河决堤,浩浩笼过整座大殿。 所有宾客都被惊住。 这些日子诸宗皆闭山不出,尤其三山,无论多少明里暗里的打探,始终一丝消息不闻,任世人窃窃嘈嘈议论,他们抱着无数的心思来这剑阁赴宴,无数次想过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真的见到,仍然被惊得头皮一炸。 化神之威,强悍霸道如斯! 不知多少人瞬间惊站而起,他们眼瞳骤缩,甚至还没看清侯曼娥的面容,便已被她的下马威逼得喘不过气。 岑知几乎下意识皱起眉头。 不只是因为化神的威压,更因为那威压中凶烈的杀意。 青黛紧抿着唇,这位继承了熙生白‘药生尘’的始终脸色冷淡的女舵主,第一次开口,低而哑地说:“灌顶的后患便是如此,修为可以强行突破,可心境不到,渡不过,恐反成心魔。” 灌顶是禁术,是与血祭归为同列的大禁术! 她们也被师长灌顶,但最多不过到元婴巅峰,量变至极,师长却没敢让她们强行质变突破化神,所以后患还不算太大。 可侯曼娥不同,她是三山,北辰法宗别无选择,只有化神才能镇住天下,才能扛住大旗,所以她必须化神,她只能化神。 可将结婴才没多久的年轻首徒生生推破元婴境界,生生推成化神,坐鼎三山之尊,一朝扛负天下,还是在这样惨烈的牺牲下,她怎么可能无波无澜?她怎么可能云淡风轻?她怎么可能不多思不多想不痛苦不忧虑不惶恐? 骇极生怒,生不安,生杀意。 她会生心魔! 岑知紧紧望着侯曼娥,看见她无表情的面庞,泛着血丝的眼珠慢慢扫视全场,尽是一种无可形容的冰冷与审视。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可岑知却恍惚觉得,曾经在北冥海嬉笑怒骂同生共死的那个法宗首徒,已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师姐。” 侯曼娥听见高远低低说:“玄天宗来了。” 侯曼娥顿了一顿,从满座惶然惊疑的宾客面上收回目光,转过身,看见一行人背着金色霞光而来。 夕阳的辉光宛若为他们披上一层金甲。 为首那人褐劲衣,挎金刀,走过的每一步,灿烈的阳光都被他高大的阴影覆过,漫出让人胆寒的森烈漠然。 侯曼娥冷冷望着他走来,忽而嗤笑起来。 高远听见她像是漫不经心的自语:“你说这样的人,没有滔天的野心,有人会信吗?” “反正我不信。”她说。 野心是危险的东西,是容易堕落的东西,是可能毁灭摇摇欲坠太平的东西,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野心,她恨不能将所有危险的东西一尽斩除。 被除名三山的玄天宗,现在立于最尴尬境地的玄天宗,却有这样的一位首徒…不,这样一位宗主,简直是在她抽痛的神经上疯狂蹦跶。 “…”高远像是完全听不明白一样,怔怔抬起头,看着她,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和眼底渐渐晦暗的凉意。 那一瞬,高远浑身发寒。 强烈的视线落在身上,元景烁抬起头,对上女人冰冷的眼神。 他的眼目已经彻底变作金色,有如黄金兽首滚烫地浇筑,当这双金瞳与一个人对视的时候,没什么人能不移开眼睛。 侯曼娥与他冷冷对视一会儿,慢慢咀嚼着审视与杀意,胸口潮水般涌上来的戾气渐渐泄去,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言未发,直接先一步转身进去。 玄天宗的黄淮眉心一跳,下意识去看旁边人的神情:“宗主…” 元景烁神色冷漠。 化神之后,他的体魄与面容也一并被淬炼到最盛的年岁,面孔每一寸纹理紧绷而结实,眼窝陷得黝深,刻进那双遍布血丝的金瞳,刀锋般的英俊与冷酷。 黄淮望着他,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他,偶尔也几乎认不出这是许多年前刚入山时眼神光亮与自己比刀的年轻人了。 “走。”元景烁只出了一声,声音低哑,便向殿中走去。 黄淮看着他宽展的背影,实在看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低声叫身边众师弟妹跟上。 北辰法宗刚落座,玄天宗便进了来。 嘈杂细碎的议论声戛然一止,各色的眼神复杂望向这些腰负刀光的青年人,最后不约而同凝聚在为首之人身上。 元景烁神色淡漠。 他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露出任何怒容,只是目无旁视地慢慢往前走,所过之处,每一张桌上的酒樽无声碾作烟尘。 大殿没有一个人出声,许多刚才议论最热切的人像被生生掐着脖子按坐在席上,面孔涨得通红,却一声也挤不出。 桌席酒菜被挣扎着碰倒碰翻,恐惧的呜咽与窒息的喘气像诡异的织曲,回荡在恢弘的大殿中。 青蒿明极几人对视,都忍不住皱起眉。 侯曼娥坐在三山的坐席,捏着酒杯冷冷望着这一幕,眼珠折射出的光影冰凉而晦涩不清。 岑知望了她一眼,手指叩住桌角,就要站起来 ——殿后的侧边走出一个人。 楚如瑶的出场一点没有侯曼娥与元景烁的气派,她走出来时,身后只安静跟着几位剑阁年轻长老,排场简单得完全不像三山之首的掌座。 她微微垂着眼,眉头紧锁,像在忧虑什么,心神不宁,以至于走出几步时,都没抬起头。 直到她听见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碎盘声,抬起头,才看清殿里发生什么。 楚如瑶眉头拧得更紧。 她一拂袖,道袍的袖摆掠过腰间的凤鸣剑,无形剑风拂过大殿,将元景烁的威压生生撞散。 “这是在做什么。”楚如瑶出声,她的声音比之前更清冷,简直如钟玉相撞,泠泠而沁寒:“我希望没有谁忘记,这里是万仞剑阁。” 惊魂未定的惊呼与咳嗽都在这样清冷的声音中渐趋于小。 所有人望着她,又望向那站在殿中的玄天宗宗主,像仰望着两头争夺王座的庞然巨兽。 元景烁没有说话,他的神色冷漠到平静,谁也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突然,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楚如瑶盯着他,看见他目光往自己身侧移去。 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侧面的门帘又被掀开,慢慢走出一个人。 青衣,白发。 她很清瘦,腰封勒得并不紧,只是疏疏裹住朴素简单的布料,可秀美的体态像云水一样流泻,收拢到挂着竹剑的腰间,也纤长像是一掌可握。 她走出来,柔和的眉目望见这剑拔弩张的满殿,似乎并不觉诧异,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慢慢走到楚如瑶身边。 楚如瑶看了看她,她根本不看自己,只目光湛湛望过大殿,唇边竟还留有几分隐约的笑意。 “……” 楚如瑶后牙咬紧,猛地看向众人:“今日召诸君来,是为几件大事。” “为首之一,是我剑阁一事。” 楚如瑶后退一步,侧身避让过林然一人之位。 “狼烟火起。”她一字一句:“此乃我剑阁无情剑主,林然。” —— 没有人出一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寂静得像死去一样 “…” “……” 倏刻,满座哗然! ....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石激起千重浪。 万千目光如利矢刺向那青衫的女子。 他们有的认得她, 有的听说过她,还有的却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有人交头接耳,打探着她的名字、她的身份, 那细碎嘈杂议论声渐大, 隐约传出“妖主”“江大尊”那么几个熟悉的关键词。 林然这个名字太陌生了, 好像唯有“妖主的爱姬”“江无涯的弟子”“剑阁的嫡传”这么些描绘才能给她下一个切实的定义,让他们知道她究竟是谁。 楚如瑶紧绷着脸, 冷冷看着宾客们议论。 她与剑阁众人沉默的态度似乎给出了某种错觉, 以至于在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嚣肆意之后,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来,拱手问道:“楚掌门,敢问这位林道友为无情剑主, 有何凭证?” 楚如瑶冷冷道:“林师妹乃江大尊爱徒,大尊献天之时, 将剑主位传于林师妹, 太上忘川剑与狼烟石也一并传交, 一应流程皆是我与师尊亲眼见证。” 林然从善如流取出太上剑与狼烟石,分别放在左手与右手, 举着给众人看。 众人望着那两物, 其实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这个东西,更别提分辨真假,但这个时候真假已经没多大意义。 更重要的在于,他们怎么看待这位新的年轻的无情剑主,乃至于新的年轻的万仞剑阁。 顺服者自然顺服,但若不那么顺服的…… 有人对视一眼,站起来扬声义正辞严:“楚掌门,此事万万不可, 此女虽为江大尊之徒,却曾与妖主不清不白,北冥海事变仍历历在目,此女身上疑点未清,心机叵测,恐品行不端,如何堪为剑主之位,岂不让剑阁中正为天下所质疑。” “正是!”又有人大声:“无情剑主何其贵重,为剑阁旗帜,这位林道友虽为江主爱徒,但不曾修习无情剑法,不曾参与宗派大事,论资历论威望论名声都绝不堪为剑主,还请楚掌门再另择合适的人选!” 一言出,仿佛戳中了炸|药桶,又有十好几人跳起来连番开喷,用词越来越锋利越来越露骨,几乎将林然从头嫌弃到脚,好像她踩在这里都玷污了祁山尊贵的大殿。 青蒿乌深明极几人面面相觑。 平心而论,他们其实也觉得剑阁这个时候宣布林然做剑主太过不合时宜,毕竟无情剑主身份不同其他,某种程度来说,万仞剑阁甚至沧澜正道的第一人不是剑阁掌座,而是历代无情剑主,楚如瑶这个年轻掌门自己的位置还没坐稳,就推出这一位比她还不够资历的林剑主,简直上赶着给有心人送把柄。 但到了这个程度,三山九门同气连枝,他们决不能放任剑阁的决定被这么质疑,这是挑衅剑阁乃至正道的威望。 岑知站起来,语气冷肃:“诸君慎言,林剑主为江大尊弟子,这便是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是承嗣剑主位的不二人选,诸君如此冷言厉色,不是在质疑林剑主,而根本是在质疑江大尊?!” 江无涯的名字一出,全场寂了一寂,不少人露出迟疑之色。 但忽然有人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岑斋主倒也不必把江大尊搬出来吓人,江大尊已为沧澜献身天道,大仁大义,我等铭刻于心,感恩不已,更不能叫这等狐媚叵测之辈污了大尊的清誉。” 这话瞬间打破凝固的气氛,众人仿佛被一记重钟敲醒,是啊,江无涯已经死了! 更甚者,不止江无涯,这三山九门老一辈的强者都死绝了 ——这里剩下的,全是被灌顶推上去的年轻弟子,全是,年轻的,一群年轻的小崽子们! 无数眼神瞬间点燃,比之前燃得更亮。 林然一直安静站在那里,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目望着这比唱戏还热闹的大场面,听着骂她的,帮她骂回去的,她神色都没有变化,好像个不干己事的局外人一样。 津津有味听到这时,她才终于看向那最后站起来说话的短髯瘦高中年人,和声问:“你是哪一家的?” 那短髯中年人被问得一愣,眼珠子转了一转,腔调高昂:“怎么,你恨老夫说中了你的心事想报复不成?难道这便是三山之首的涵养吗?老夫字字问心无愧,便堂堂正正告诉你,老夫是无间门第四峰——” “无间门,雍州。”林然笑:“原是崇宗明的人。” 短髯中年人闻到血腥味。 那血气太浓,太近。 他茫然地移动视线,对上许多双惊骇的眼睛。 他的头颅高高飞起,像个红白的蹴鞠球旋转着,他看见一道道喷涌的血柱,从他身后同来的同僚长老脖颈冲出。 她怎么敢? 短髯中年人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她怎么敢这样杀人?! “砰。” 头颅重重落在地上,咕噜滚到翻倒的桌角。 “你们可以骂我。”她笑:“但不该骂我师父,我会生气的。” 血柱像鲜红的喷泉,随着剑风扫过,一片片渲染地泼洒,被一瞬碾碎丹田失去生机的尸身交错瘫倒在地上,于是那艳丽的血红开始在地面大块大块铺展。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下意识倒退,像被生生掐住嗓子,望着疯癫的妖魔般震惊而恐惧望着她。 “你——”有人颤抖指着她,嗓子挤出诡异的腔调:“你竟敢——” “我听了你们说许多话,觉得有一些有道理,有一些并不有道理。” 青衫的女子站在那里,慢慢把太上剑与狼烟石收入袖中,风竹剑在她腰间轻轻一曳,剑柄撞在她细细的腰,像被一只手掌掐住似的。 “比方头一件,我这个剑主不是楚掌门选出来的,你们不想要我,为难她也是没用的。” 她抬起头,细白的面颊,润色的唇瓣,当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目慢慢望过他们时,每个人都无可自抑地从头皮凉到后脊骨,恐惧伴随着很难形容的酥麻从骨头缝里扒着出来。 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不由自主地寂静下来,一双双意味复杂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 “很好。” “我喜欢这样。”林然笑:“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她转过身,径自往高高玉阶拱卫的主坐席坐下。 那原本是剑阁先代掌门阙道子的位置,如今按理该是楚如瑶的位置,但她就那么平淡自然地坐下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楚如瑶,就见这位年轻清冷的剑阁掌座抿了抿唇,走到高台下一级的玉阶站着,像侍立的剑卫。 众人眼睁睁看着,突然意识到林然刚才的话是真的——楚如瑶并不能左右她,甚至只能听命于她。 高远微微偏头,余光瞥见地上已经漫到桌边的血。 他们大师姐进来时,声势浩大,像要杀人;玄天宗那位宗主进来时,气势更凶,更像要杀人;但只有这一位林剑主,含着浅浅的笑,不声不响,却直接杀光了小半片殿的人。 高远见过林然不止一次,可却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确实是江大尊的弟子……不,她甚至也许比江大尊更适合做这个剑主。 高远抬起视线,看见侯曼娥攥紧桌角的手,她的指甲叩进坚硬的木屑里,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坐在高位的青衫女子。 “我召诸君来,是为宣布几件事。” 林然很自然地接上之前楚如瑶的话:“想必诸君也听说了,如今西疆有魔楼盛起,楼主罗月大闹圣贤学宫,又借忘川河修习邪法,兴风作浪屠杀异己,罪大恶极,实在当诛,我剑阁将诏令正道诸宗,欲征战西疆,拔除魔楼,为天下除此大患。” 有人呼吸骤紧,几乎要跳起来——但那么多先跳出来的蠢货已经血淋淋躺在脚边,剩下的大都是聪明人,就算有千万句话想说,都紧攥着手强压下动荡的心绪,强坐在那里眼神闪烁。 “魔楼气焰嚣张,据我所知,魔楼楼主修习一门奇异的邪功,能将人或妖兽变作半妖,再以半妖之躯强行突破境界。”林然像是没听见殿中不断轻微倒吸凉气的声音,自然地说:“这门邪法功效惊人,我估摸着九州甚至正道名门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心动了,魔楼的触爪恐怕已经伸了进来,再说不好,连这大殿里都不知道有谁已经得了那位楼主的青眼,给自己拔一拔境界,想问鼎一下化神的滋味。”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笑道:“今日杀得人够多了,你们还活着坐在这里,都是聪明人,不管是聪明的好人还是聪明的坏人,我今日都会放过你们,只希望你们中的有些人回去再仔细想清楚,你们是想自己了断,还是破釜沉舟带着整座山门与正道为敌、搏那么万分之无一的生路。” “我会给你们几天的时间。” “灵气是不是干净,只要用测灵根的灵镜测一测就一目了然,但九州人这么多,总不能要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查。”她望着一片死寂的大殿,笑着说:“所以还要劳烦诸君回去,自己先查一遍自己的宗门,若有什么已经与魔楼有染的弟子、长老、或者是掌门自己的,便趁早自己门内先处置了,然后我属意各个宗门再交错复查一遍,互相监督,查出一个魔修,便记作一功,统一记在簿子上,日后等宗门升品的时候拿出来比较,就很公平。” 有人脸色古怪,有人眼神闪烁,但有人却露出不解之色:“……宗门升品是?” “大日盟与西宛府已沦为魔楼爪牙,自今日起从九门除名。”林然说:“三山九门的格局太久了,也该变一变了,有的宗门不愿意受这份苦,想必也有忠肝义胆的山门,愿意为沧澜担当更大的责任。” 所有人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 有人再忍不住惊站而起:“林剑主此言当真?!” 林然笑着点头:“自然。” 仿佛沸水入锅,众人顿时哗然热议起来。 “——我不服!” 但在众人被这个消息惊得无暇他顾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人忍无可忍站起来,指着她厉喝:“林道友,你先在没有正道公证的情况下自立为剑主、又在大宴中因为几句争执公然杀人,如今又一言独断欲改三山九门,这桩桩件件,肆无忌惮,你是当这天下任你玩弄于鼓掌吗?!” 满殿骤然一寂。 林然看向他,笑问:“你是哪家的?” 她上一次问的这句话,就让血溅满了半座大殿。 “燕州庄氏,族长庄丹,代燕州主族云氏而来。”那年轻人却并不畏惧,咬着牙目光凛凛直视着她:“你要杀便杀,我只问个公道!我不信这天下没有这个公道!” 林然一时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微微移向,望向那个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大殿中央的青年。 “他是燕州的人,是代你友人而来。”她笑:“他不服我,那你呢?” 所有的视线望向元景烁。 庄丹愤怒喊:“元宗主,她何其猖狂!这是要一手遮天吗?还有天法吗?还有公道吗?决不能放任她——” “闭嘴。”元景烁说。 庄丹被噎住:“元宗主!” 元景烁并不看他,他抬起头,兽类冰冷的金瞳沉沉落在她身上,像凛着热气的刀锋,沿着她脸颊的弧廓一寸寸刮过。 他声音低哑:“…你要玄天宗如何?” 林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坦然说:“玄天宗自请退出三山,这是长者们在世时定下的,无可更改,我倒是可以将玄天宗列入九门,但你愿意吗?” 元景烁盯着她:“我不同意。” 林然就知道会这样,她仰了一下头,然后对他说:“那你就去九州吧。” “俗世界太大了,只划分九州不够,我有意重新划分诸州府的疆域,移一些宗门入俗世,加强对俗世的管控。”林然说:“雍州主崇宗明与魔楼有染,让我很不快活,你去杀了他,若你能打下九州,叫他们顺服于你,你就是人皇,我允许玄天宗自此莅位九州之上,垂拱驭俗世。” 黄淮呼吸骤然急促 罢退三山,换做御极九州 ——这是更进一步的煊赫!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沉沉望着她,深冷的金瞳意味不清。 林然并不被他这个模样吓到,只笑说:“如果你答应,应该向我拱手问礼,然后自请退入席位。” “……” 元景烁不知道她怎么疯成这样。 他看着她温和的面庞,她的眼眸清澈,却看不见太多笑意,于是便显出陌生而淡漠的平和。 他胸口忽然升起一股火,一种完全说不明白的怒火,夹杂着可怕的侵略而戾怒的欲求。 她怎么能拿这种眼神看着他。 他与她相识数十年,从凡人界到沧澜,从雪山的小客栈到这辉煌的祁山大殿,同生共死过,并肩而战过,都看过彼此最惨烈的一面,她怎么敢高高坐在那里,压着他,拿这种秤量而冷漠的眼神看他?! 他几乎想上去,把她从那张高高在上的椅子扯下来,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唇揉得流血,让她再也不能这么冷淡望着自己。 所有人只看见这位玄天宗的新主胸膛起伏几下,无比冷漠地望着林然一会儿,猛地转身大步离开。 “玄天宗听命。”他声音森寒,像咬着后牙挤出来:“林剑主,告辞。” “……” 林然看着元景烁压抑怒意猎猎而去的背影,若无其事转过头,看向三山九门的席位,笑道:“诸君呢,可有何异议?” 青蒿与明极对视。 乌深挠了挠头。 岑知摇头,温声说:“林剑主所言皆为苍生,音斋没有异议。” 阮双双悄悄瞟了一眼前面的侯曼娥。 侯曼娥头顶膨胀的黑气几乎快炸了。 站在玉阶旁的楚如瑶咳嗽了一声。 林然终于转过视线,看向侯曼娥。 侯曼娥死亡射线盯着她。 林然对她笑了一下,神色自若:“侯掌门有什么异议吗?” 侯曼娥太有异议了。 她不仅有异议,她都想把鞋脱了一把糊在林然脸上。 妈的!妈的!! 这个家伙怎么就成了剑主,他妈的,看她这天老大她老二的嚣张模样,当个屁的剑主,她怎么不干脆称大王!以后她们三叩九拜每天给女大王请安好了!! 侯曼娥死死叩着桌角,咔嚓一声,生生把桌角抠下来一大块儿。 “他妈的……” 她心里骂骂咧咧不知道多少声,抬起头狠狠瞪着林然,一字一句大声咬牙切齿:“我、没、有、异、议!!” “…”林然揉了揉被震得嗡嗡的耳朵:“好的,那就这样吧。” “如瑶,你与侯掌门带队,先把三山九门与正道大宗内部都清查一遍。” 她轻描淡写:“然后准备入西疆吧。” 楚如瑶盯着她,侯曼娥盯着她,岑知、青黛……所有的一双双眼睛盯着她。 楚如瑶慢慢后退,深深望着她,躬身向她行礼,沉声道:“是,尊剑主令。” 空气陡然一松。 众人对视一眼,无论心里究竟作何想法,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踩着一地的血与尸首走向大殿中央,齐齐恭敬行礼:“尊剑主令。” .... 第二百二十八章 林然正在吃奶茶。 西疆的风俗饮食与正统的九州地域不大相同, 这里流行极甜和极咸的混搭,口味特别重,最流行的就是奶茶, 在奶与茶混成的汤里放入各种香料、切成小块的肉与蔬菜, 煮成一大锅比八宝粥还浓的奶茶,然后盛出一小碗一小碗的喝。 林然第一次喝的时候, 一脸地铁老爷爷皱眉看手机 好怪 好怪,再喝一口 ……嗯,再来一碗。 喝了那么几次, 林然真香了, 她迷之喜欢上这个味道了。 她手里这碗奶茶做的格外好, 最精纯的灵奶灵茶与各种珍贵谷物满满熬在一起, 熬出鲜甜的香气, 吹开蒸蒸的热气咽进嘴巴里, 整个肠胃都是热乎慰贴的。 美中不足的是周围的尸首太多了, 四仰八叉倒在大殿各处,衣衫半褪的少女们惊恐拥挤着躲到墙角, 她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口刚被填了半满的血池,血气不断散出来, 严重影响人的胃口。 林然把最后一勺喝干净, 意犹未尽把碗递给旁边瑟瑟发抖跪着的新任魔楼管事:“不错, 再来一碗。” “这些姑娘都好好送出去吧,希望你们没有胆子再把她们抓回来。” “这些尸体, 也拖走吧。”林然指了指满地魔修的尸体, 又指了指旁边的血池:“还有这口池子里的血倒干净,用石头填平了,你们楼主不会再有用它的机会了。” 魔楼管事匍匐在地, 抖如筛糠,连连颤声:“是,是。” 林然随意嗯了声,问他:“罗月到哪儿了?应该知道我在这里了吧。” 管事不敢想全天下还有谁敢这么直呼他们尊主的名字。 他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将今天楼里出去抓寻美人的飞鸟使分尸剁碎!西疆三百六十七洲岛,每片洲岛都建有一座魔楼行宫,行宫每天派飞鸟使出去抓捕女修放血池,怎么偏偏就他这座鸟不拉屎的枕春洲楼遇上了这个煞星!! 可管事一个屁都不敢放,毕竟他能做这个管事,是因为上一任枕春楼的管事死不瞑目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他趴在地上,恐惧又谄媚地连声说:“当然!当然!楼主一得到消息,现在正往这里赶,请大人稍等十日……不不,再稍等五日!只需要五日!” 那些被抓来的年轻女修们被领着出去,侍从们瑟瑟伏在地上拖尸体擦血,有人颤抖着跪地呈上新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林然盘腿坐在干净的软塌,接过来碗,用勺子舀了舀 倒不是检查有没有人敢下毒,纯粹是太烫,得舀着慢点喝。 “不好。” 她喝了一口,对管事说:“我没有那么多空闲,等不了五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后天黄昏前我还没有看见罗月,你们这座楼…叫枕春楼是吧,就没必要有活人了。” 管事脸色瞬间惨白。 “林剑主在这枕春楼,你要把消息传得更远,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才行。”林然对他笑一笑:“想必那个时候,你们楼主的速度会更快些,你的小命说不定就能保住呢。” 管事连滚带爬了出去。 林然低下头,继续慢悠悠吃她的奶茶。 剑阁大宴之后,正道与西疆正式开战,九州各地开始爆发叛乱。 她把元景烁打发去九州打仗,玄天宗不再是三山,复兴山门的唯一希望就是驭极九州,肯定全心全意平叛,林然对元景烁很信得过的,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比他更适合当人皇的人了,这一遍血洗,日后再有他与玄天宗压着俗世,州府割据的后患将大为改善。 楚如瑶和侯曼娥则被她打包扔去清洗修界宗门顺便立威,遛了一圈,人杀得差不多了,威也立得差不多了,她们就自觉带着人浩浩荡荡杀进西疆了。 林然没有跟去,楚如瑶是剑阁掌门,侯曼娥是法宗掌门,日后的三山减作两山,这整个正道都该是她们俩说了算,战|争与死亡是培养无上威望最好的机遇,她把西征的所有事宜全权交给她俩,自己巧妙地隐没,将来世人就不会记得是剑阁哪一位剑主发起的西征,史纪记下的只会是万仞剑阁与北辰法宗双壁珠联镇压不臣的威名与功绩。 林然本来是不想来西疆的,既然已经决定把西疆当做磨刀石,那在这里流多少血死多少人都已经不重要,但魔楼比想象得更狡猾,征西大军轰轰烈烈进了西疆,绞肉机似的大战打了几十场,但楚如瑶给她来信,说已经剿灭了大日盟与西宛府,但怎么也摸不到罗月的影子。 林然又收到了万净禅刹的信函,禅刹老掌门已经坐化,年轻的新任掌门恭敬禀告大净化术修习的进度,问她什么时候准备兴建轮回。 林然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她不打算再等了,罗月是一只太狡猾的恶枭,楚如瑶与侯曼娥还年轻,再给她们一段时间她们也许可以杀掉他,但太慢了,她不想等了。 她把奚辛哄着留在剑阁,孤身进了西疆,正碰上枕春洲魔楼的飞鸟使在大街上抓人。 魔尊罗月化神后,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在西疆建了一座座如华顶天宫似的魔楼行宫,又到处抓捕年轻貌美的处子放血建血池,供他沐浴享乐,如酒池肉|林荒淫日日不休。 林然觉得自己腰间的风竹剑应该是很有威慑的,但不知道是飞鸟使瞎得太厉害,还是她长得太不吓人,总之,她被当街抓走了。 林然:“……”啊,那、那也行。 她本来还在想怎么费劲找到罗月呢,结果瞌睡了正有人送来枕头。 接下来就没啥说的了,她平平淡淡和一群被抓的女修一起进了枕春楼,平平淡淡被押送到血池旁,在管事割开她们脖颈准备放血的时候,她也平平淡淡挑飞了管事的头颅,切碎了无数攻进来的行宫护卫。 当太多尸体垒满了华美的浴殿,以至于再没有一个人敢站着进来的时候,她总算可以在唯一干净点的软塌坐下,盘腿要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奶茶,一边吃一边等待她在这里的消息传到铺天盖地。 希望罗月来得快一点,林然想。 当然,楚如瑶和侯曼娥也该来得快一点,毕竟她得省着点力气,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好,这个大boss的人头,还是记在她俩头上最好。 ——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发展,不过在罗月之前,林然先见到了另一个故人。 似人似妖的魔修重重围住大殿四周,像阴魂不散的乌云笼罩,透过半碎的窗户,能看见一道瘦削挺拔的人影站在殿外的阶上,枕春楼的管事领着一群人跪地惊恐哀求着什么。 昏沉的夜色笼罩了他半边阴影,侧脸的轮廓深硬而冷漠,让人哪怕未与他说一句话就鲜明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林然看见他冷冷俯视管事,眼中充满无法形容的厌弃,像个重度洁癖患者被迎面泼了一杯污水,却没有地方能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只能强忍带着满身异味行走在人群中,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自己和周围花草人群的深深厌烦。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挥一下手,管事一众人被生生拖了下去,惨叫声还没出口就被堵住,再也没机会发出来。 他望了一眼窗,拾阶而上。 层叠华丽的珠帘清脆地响起,瘦长阴影打进被鲛珠朦胧照亮的大殿,男人面无表情走进来。 林然像只招财猫似的抬了抬手,礼貌性地打一个招呼:“好久不见。” 邬项英顿了一顿,站在门边看着她。 她盘坐在池边的软榻上,软塌铺着厚密柔软的毡毯,她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靠坐着,折起的长腿几乎陷进绒软的细毛里,手边歪叠着两三本闲书,几盘水果点心并一个精致的青瓷碗,碗里剩了半个底的奶茶。 她神色清淡,眼眸澄亮,望来的目光没有惊怒、没有讥讽,只是比窗外月色更静逸的平和。 万仞剑阁新一任无情剑主,当今沧澜正道第一人 林然。 邬项英不言不语。 林然打量着他,他瘦了许多,脸颊瘦削,颧骨更高,气息沉凝强大,但身上原本纯粹的灵气变得浑浊,像一池冰冷的清水被强行灌进了太多污水,看似更满了,却也被生生搅浑了。 “我来时对天照灵苑有许多猜测。”她说:“很遗憾,看起来中的是最不好的那个。” 邬项英冷冷望着她,声音沙哑而冷漠:“你来就是为了扯这些废话?”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竖起一根手指:“那时趁机潜入圣贤学宫后山、放出罗月的是谁?” 邬项英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久,林然听见他低低嘶哑的声音:“是我师尊。” “……” 林然没有再说什么。 人总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天照灵苑想放出罗月、通过控制这头半妖的凶兽增强自己的实力,那么力不如人遭了反噬,也没什么话好说。 只是可惜了天照灵苑的一群全然无知无辜的弟子。 邬项英也不再说话,他神色有一种沉骘的漠然,孑孑站在那里,一身疲惫厌倦,恍惚已经丝毫看不出曾经灵苑首徒倨傲清高的模样。 他袖口忽然动了动,一条深褐鳞尾伸出来,玄狰巽蛟探出长着双角的头。 它已经不是巽蛟了,化成真正的蛟龙了,但被催生的化神让它的蜕变并不彻底,像一个生而残疾的人,它双目猩黄,身上本该光华的鳞甲覆满疤痕似的斑点。 蛟龙望着她,鼻子动了动,忽然爬出袖口。 邬项英拧眉伸手抓它,被它咬了一口,它趁机飞出去,身形迅速变大,变成一只蛇蟒大小的模样,匍匐着爬上软塌,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 它的眼神猩黄凶戾,远不再是之前的理智温和。 林然望着它,目光安静。 “…” 邬项英手掌流着血,隐忍着怒气喝它:“回来!” 蛟龙打了个响鼻,滚烫的龙息从它身上溢出来,它对邬项英的话置之不理,慢慢匍伏着接近她,头颅贴近她的腿。 它热润的双角试探地碰触她的膝盖,泛黄的竖瞳紧紧盯着她,好像她有一点反抗,就会一爪子把她按进榻里。 林然看了它一会儿,抬起手,慢慢摸向它的龙角。 她的动作很轻柔,手掌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坦然展现在它面前,它被这种坦然安抚住了,在她的手覆住龙角的时候,也只是又轻轻打了个鼻息,没有退开,甚至把头颅往她手心顶了顶。 邬项英僵在那里。 林然摸了摸它的角,又摸了摸它的头,它渐渐放下戒备,庞大的脑袋枕在她膝上,过了一会儿,又翻过身,露出腹部更光滑细软的鳞片。 林然抱着蛟龙的头,一下一下摸着它沉重起伏的肚皮,它的鳞甲斑褐错杂,深入肌理,刻入骨髓,注定再也拥有不了属于神龙的美丽高贵花纹。 邬项英看着她,沉沉晦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记得,你离开小瀛洲时说过。”她忽然说:“欠我一件事,来日自会还我。” 邬项英颧骨皮肤轻微地拉扯。 “我本来不觉得会用上,但也许这个时候,正该用上。” “你总不想灵苑永远顶着背叛者的骂名。”林然抬起头,目光清清望着他:“你总得做什么,洗刷掉你师长带来的恶果,给你的宗门留点干净的脸面。” 邬项英说:“你想我做什么?” 林然挠着蛟龙的肚皮,它在她怀里发出低沉舒服的咕噜噜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 “楚如瑶的剑里有一头凤凰的残魂。”她说:“她还年轻,未来要撑住这偌大山河,实在艰难,若是那头残魂能化为真正的凤凰,想必是极大的助力。” 邬项英脑子一时空白。 他不敢置信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眉目,目光一如韵律平缓的呼吸落在蛟龙身上,甚至有着温柔的色彩。 她把他们当什么? 她把他们当什么?! “…疯子。”他从嗓子里挤出来:“疯子。” 林然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也不是才知道。”她说:“在北冥海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有足够冷酷的心肠。” 邬项英嗓子梗住。 “我只是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 她冷静说:“它本该是神龙,可它永远做不了神龙了,是你亲手毁了它,如果我是你,我会在饮下罗月鲜血前一刻就直接杀了它,让它死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叫它与你一起卑躬屈膝,堕了骨头里的骄傲。” “够了!” 邬项英双目充血,他的衣袖震荡,整座大殿瞬间坍塌,他站在废墟里,气得浑身颤抖,冰冷厉喝:“我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 林然望着他,也像望着一头匍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蛟龙。 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的叹息。 “我师父曾经劝慰我一句话,说这天下不是我一人之天下,这苍生不是我一人之苍生,我不该把自己当神佛,妄想一个人扛。”她说:“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你的宗门也如是,你扛得够久了,不该妄想能一个人永远扛下去。” “如果抗不下去的时候”她说:“就干脆叫自己解脱吧,用你的命,换一点别的有价值的东西。” “……” 邬项英胸口剧烈起伏。 天色隐约亮了,稀薄的晨辉照进殿堂里,照亮他半边身影,渐渐直至全身。 “尊主!”外面传来无数恐惧又惶恐的叩首声:“恭迎尊主——” 那声音像尖刺,刺破大殿凝固的空气。 邬项英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他冷冷望她一眼,拂袖转身大步出去。 林然怀里打鼾睡着的蛟龙如幻影渐渐散去。 “我当是谁,千里迢迢跑来我这里,杀了我这样多的人,还敢一个劲儿催我过来。” 那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倏然响起,像蛇信吞吐着靡烂露骨的欲|望,咯咯笑着,尾音亢奋到渐渐尖锐:“…然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林然并没有与罗月说什么。 她见一见邬项英, 还打算劝他几句,对于罗月则是彻底没有话讲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罗月是什么样的人, 除了死去的罗三娘,大概没人比她更清楚了——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别说回头了, 他连动摇都绝不会,他没有弱点, 没有软肋, 因为能打动他的只有利益, 他只会一条路走到头。 林然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讲什么道理, 她只是需要他别再玩狡兔三窟那一套,需要他冒出头来,让楚如瑶侯曼娥能抓住他这个靶子对着打。 “然姐姐。” 柔滑的腔调在门外响起, 林然吃着饭, 看着罗月轻快向殿里走来。 他身条高而纤瘦,肤色细腻雪白,筋肉并不骨感,而是有着近乎少女脂皮般微妙的丰腴,他穿着很有异域特色的西疆服饰,用鲜艳的绒皮、锦缎、毛料缝织成繁复的襟纹裹住胸腹与双腿, 却堂皇露出柔瘦修长的脖颈、肩膀,各色金银珠宝织成细带, 松松垮垮束住腰身和脚踝,赤脚踩在白玉殿石上,每走一步, 身上的珠珞叮叮清脆作响。 林然看着他一身花孔雀似的模样,说实话,有时候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就那么像会为色所迷的人吗? 她连他还是个‘她’的时候都见过,她得多想不开,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下被他引诱到。 有那个打扮的功夫,他还不如多琢磨往饭菜里下点奇毒,或者多召集点人看看能不能干脆一拥而上把她干掉。 林然捏着筷子忍住没出声,看着罗月又轻快跑来无效社交,等他的脚要迈进门槛的时候,轻轻咳嗽一声。 罗月停在那里。 他当然是想进去的。 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想进去的时候,青色的剑风差点削掉他绒长的兔耳。 他的耳垂被削出了个大洞,现在还没愈合,他杀掉所有看见的下属,挂上一只圆硕华美的金丝碧玉耳环做掩饰,但也改变不了那伤口每天都仍然在流血的事实。 他贪婪看着坐在桌前的女人,她长大了,更美丽了,身段纤细又柔软,眼神温和而淡漠,坐在那里慢慢捏着筷子吃奶包,雪白的外皮一戳就戳破了,流溢出香甜的汁水,他也真想像捏筷子一样捏住她,掐紧她,把她慢慢满满挤出柔嫩温热的液体来。 他的心痒得厉害,口舌不断溢出粘稠的唾液,他忍不住地吞咽,手指去捏耳环,染血的疼痛刺激他,让他勉强清醒过来 ——真是太可惜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有跌进尘埃里,反而站得更高了,让他仍然没办法轻易把她抓下来,任他捏扁搓揉。 真是太可惜了。 他心里有强烈的不甘,得不到满足的欲|念生长成更可怕的怪物在他身体里冲撞,他浑身发烫,雪白的脚趾难耐地蹭着地面,扶住门边的柱子撅起嘴巴与她撒娇:“然姐姐,你好狠的心,正道那些蠢货疯了似的找我,我都懒得搭理她们,可一听说你来,我赶紧就过来了,我有多想你,你还看不出吗,怎么忍心对我这样冷淡。” 林然漫不经心听他扯淡,吃完一个奶包子,筷子戳向另一个:“我一直挺忍心的。” “……”罗月指甲掐进柱子里,意识到她柴米油盐不进,直接转了话题:“你也不敢无所顾忌使用力量吧,否则依你的性情,刚一见面就直接杀了我,哪里还用和我磨蹭这么几天。” 林然不置可否。 “他们都说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强大修为,可我却见过,在燕州的时候,你修炼的法子分明与常人不同,你的修为来得不是正途,你不敢随意用,你得积攒着用在最后不知道哪里——” 罗月忽然咯咯笑:“那如果我逼你出手,让你现在把力量耗尽了,之后你想做什么,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是不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林然神色却淡定,只是回答:“可你怕死啊。” 罗月脸色一变。 ——他是怕死,他比谁都怕死,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决不能被任何东西毁了。 所以他馋她馋得这样厉害,却也不敢先对她出手。 他想吃掉她,可又畏惧她。 “要不这样吧。”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罗月眼珠转了转:“好姐姐,你与我来一次吧。” 林然:“…?” “我这里有双修的好法子,你跟我来一次,我就不想吃你了。”他舔着嘴角:“我本来也舍不得杀你,你和我在一起,以后我就绝不侵入九州,我就留在西疆,给你当封疆大吏,帮你好好镇守这里,你自去忙你的大事,等哪日有空闲了,你便来看看我,我们云雨恩爱,再等将来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抚住自己平坦柔软的腹部,忽然露出个羞涩又亢奋的神情:“我们生一个孩子,融有我们两人的骨血,至亲至密,我一定会疼爱它的。” 林然:“…” 林然:“……” 林然怀疑人生,忍不住问天一:“他怎么还没放弃这个念头。” 天一翻白眼:“你怎么能理解伟大的母…父爱……不,父母爱。” “…”林然确实不能理解,并大为震撼,然后冷酷拒绝:“不,我拒绝。” “——” 罗月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他抚着腰腹的手放下来,娇怯精致的脸庞显出阴骘:“然姐姐,你非要与我为敌吗?” “你没有情人,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就不寂寞吗?”他语气更轻柔蛊惑:“我哪里不好,世上谁还能如我对你这般伏低做小?我什么都会,什么都愿做,有千百个花样能服侍得你快活,你若是再愿意多费些心思笼络我,将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我都乐意替你做,你自高高在上做你的沧澜剑主,永远高坐在剑阁云端,俯望着天下太平,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林然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不好。”她说:“我并不打算当多久的沧澜剑主,也不需要满是后患的所谓太平,况且,罗月,你活着,这沧澜就不会太平。” 罗月神色彻底变了。 他几乎要扑过来,林然手一抬,两根筷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生生撞塌了外殿的立柱。 罗月被迫停在那里,手捂着脸颊,鲜血从指缝流出来。 林然拿起旁边的勺子:“你可以出去了。” 罗月怨愤地看着她,眼神几乎能将她生吞活剥撕碎。 “你会后悔的!”他发了疯似的尖叫怒吼:“我要杀了她们,我要杀光所有正道的人,我要把那两个贱人的脑袋提过来,让你跪在我面前磕头舔我的脚趾!!” 林然的回答是送他一桌子碗碟,并用勺子帮他打了个新的耳洞。 罗月发起疯来,魔楼铺开势力大肆杀人,在西疆每片洲岛每座城池追杀修士,正道损失惨重,九州的反叛势力如泼了油的烈火气焰高涨,那些原本蛰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的、静观其变的人,像是终于等到了这最好的时机,忙慌慌从各种角落钻出来比着趁势而起,一时间沧澜大地硝烟四起,好像到处都是叛乱,到处都是鲜血与尸骨、到处都是枭雄与传奇的事迹,像一场光怪陆离又烈火烹油的死亡盛宴。 林然总听人说,说野心是杀不尽的。 但她并不这么认为。 野心是杀不尽的,但敢因为野心而真正动手的人,是可以杀尽的。 只要下得了那个狠心,只要敢背负那份骂名。 罗月是一把好用的锄头,可以在深冬把大地覆雪下那些腐烂的草芽全都翻出来,让它们在寒风中冻死,剩下的就是干净的草芽,它们会生出越来越多干净或者不那么干净但至少绝不敢腐烂的草芽,等待来年春日,草芽钻出大地,会是一年比一年更美丽繁茂的春意盛放。 烂草快被翻尽的时候,玄天宗召集九州大族建成金甲军,连下三州,铁骑踏向雍州的都城。 征西大军杀进枕春洲,血水汇成江河淌满西疆,楚如瑶与侯曼娥亲手把战旗插进空蜃沙海,与罗月决一死战。 罗月没有与她说这个消息,林然知道的时候,枕春楼已经空了。 她不知道罗月是已经无暇特意来嘲讽她一句,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会输。 她去了空蜃沙海。 这是四海中最特殊的海,以沙为海,千古的大漠、峭壁,连绵不绝的万壁崖,这里每一面赤黄的沙壁都流淌过遥远的光阴,海浪般卷起的风沙的呼啸而过,刮过昏黄凛凛的岩石层叠万古无数剑客、刀客、佛者、法士悟道的痕迹。 林然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最后一道夕光了。 凄艳的余霞映在纷叠错落的尸体上,丝丝缕缕晦暗的黑气从尸海溢出来,扭曲着、浮动着,像在大地铺上一层奇异的灰雾,浩浩荡荡铺到黄沙的尽头。 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甘的亡魂怀揣着怨气不愿散去,没有轮回可渡,便只能越来越多流溢汇聚在天地之间,酝酿着不详而可怖的力量。 林然走在沙地里,仰起头,看见漫天飘着冰雪与火焰,血水如巨浪高起,浪尖高高踩着似人似兽的怪物,血浪咆哮着覆向半空中好似蝼蚁大小的楚如瑶与侯曼娥 凄痛的龙吟骤起,血浪被蛟龙生生撞断,鳞片与血肉像漫天大雨泼洒。 “邬项英——” 罗月的声音尖锐像能撕破天空:“尔敢叛我!!” 林然顿了一会儿,走过去。 侯曼娥没想到邬项英会反手捅罗月一刀。 大战被意外截止,她握着赤莲剑,惊疑不定看着邬项英。 邬项英远远跪在岩石上,他身上全是血,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侯曼娥吞了吞喉咙:“他是不想活了?” 楚如瑶抿住唇,好半响才哑声:“天照灵苑,活不成了。” 侯曼娥的表情沉寂下来。 她是法宗的掌门,她当然知道远比其他人更多的消息。 比如天照灵苑全宗早已经被罗月控制了。 她不知道灵苑已经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但她知道,邬项英折身魔楼,就是为了保全仅剩的天照灵苑。 可他背叛了罗月。 侯曼娥愣愣看着邬项英,看着他跪在那里,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灵苑的弟子,是那年她去梵天净地寻找所谓的净土,那里也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到处都是海蜃,从燕州来的方舟刚刚停泊,剑阁的长老告诉她,没能把林然带回来。 她在沙漠里发疯,火焰像一团团莲花炸开,没有人敢靠近,恰是灵苑的方舟远远而来,一人站在巽蛟的龙首,正冠儒带,负手而立,通体天潢贵胄般生来的倨傲,有火焰在方舟周围远远燃烧,他就皱眉挥去,冷冷瞥她那方向一眼,嫌恶而刻薄:“哪来的疯徒。” 艹 ——那时她想,早晚他妈要弄死这个傻逼! 青色的身影慢慢走来,像披着最后的一缕霞光,清柔的影子罩在他身上。 邬项英撑住最后的力气,昂起背脊,冷冷望着她。 他的五孔流血,腐烂的龙鳞爬满他的皮表,爬上他的脸孔,像狰狞的妖魔,像丑陋的怪物。 “…我那时去圣贤学宫寻师尊。”他嘶哑说:“我带了几个弟子同去,我把他们封了神识藏在学宫后山,罗月抓走灵苑每个人下了毒咒,却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活着,他们是干净的。” 林然看着他,说:“好。” “保住灵苑的名誉。”他用强硬的语气,可望着她的面孔,渐渐变作的竖瞳流露出强烈的耻辱,最后全变作恳求:“…求你,我、我求你。” “你师尊犯下的罪,害得不是我,我没有资格隐瞒。”林然说:“但剑阁会告诉天下人,你是自请潜伏魔楼,为山门赎罪而死。” 邬项英看着她,半响,竖瞳流下血来。 “好…”他慢慢低下头:“这样也好…” 旁边奄奄一息伏在地上的蛟龙喘着沉重的呼吸,艰难慢慢爬起来,它望了望邬项英,望了林然一眼。 “!!” 楚如瑶突然瞪大眼睛 蛟龙向她冲来,张开黑洞般的的嘴,她下意识拔出凤鸣剑反击,庞大的龙首穿过剑身,撞进展翅欲飞的凤凰—— 嘹亮的凤鸣凄厉 威武的蛟龙一寸寸化作飞雪 邬项英跪在那里,望着她。 他的背脊强撑着,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倒下。 他看着她,目光久久凝视她的面庞,突然伸出手,手指颤抖,虚虚伸向她垂落的雪白发尾。 他的嘴唇轻微蠕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收回手,身形虚幻,一寸寸也化为飞雪 “……” 林然看着面前空白的黄沙,好半响,慢慢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冰凉凛冽。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邬师兄,在北冥海城中事阁,他慢慢向她走来,仪态挺拔,眉骨深刻,微微抬着下巴,脸孔不苟言笑,有着仿佛理应当然的倨傲冷漠。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 第二百三十章 罗月从地上爬起来, 他已经无法维持人的形态,非人非妖,体表迅速覆满绒毛, 胸口破开一个大洞,空洞吞吐着粘稠的血黑色的液体。 血水将他包裹, 很脏,里面漂满了残肢碎片和泥沙岩石, 但是在他眼中,却像话本里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 那是他的力量, 他的命, 是他握住自己命运的宝物,是他吃尽了苦才终于能真切抓住的一点东西。 血水填向他的胸腹,伤口在迅速地愈合,他焦急地等待着, 还不够, 再快点再快点 他的面孔逐渐狰狞,因为暴怒,因为恐惧,因为无法言喻的焦躁——但某一时刻,大脑焦躁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他看见两张女人的面孔。 那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她们浑身也是血, 可眼神却没有任何痛楚或屈服, 身上充满着他最愤厌的那种所谓天之骄子的高贵气息。 只差一点, 他差一点点就可以胜利, 他可以把她们倒挂在城墙上, 像杀鸡一样割开她们的脖颈, 让她们在所有胆敢反抗他的人面前凄惨地尖叫,他会在这样的享受中吸干她们最后一滴血,恩赐给她们彻底的死亡。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楚如瑶踉跄地踩着血,走近他,慢慢拔出了剑。 她的剑风带出前所未有的威压,她盯着他,那眼神冰冷而森寒,一双巨大的凤瞳虚影在她身后缓缓睁开 ——邬项英……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 ——不,没关系,他还没有完 “你不能杀我!” 罗月突然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呼吸,面上渐渐露出残忍冷酷的笑:“我抓了很多人,我还没有杀他们,像天照灵苑,像你们正道的那些宗门,那些散修,他们还没有死。” “那真是许多许多人。”他笑容越来越扩大,掐着轻柔曼妙的嗓音:“但如果你们杀了我,他们就真的死了。” 楚如瑶的步履停滞在那里。 她布满血丝的眼瞳死死地瞪着他,眼神充满无法形容的杀意,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另一把赤红的剑猛地横戈他脖颈,嘶哑的女声像是砾石凶狠地摩擦 “在哪儿?”侯曼娥怒喝:“人都在哪儿?!” 罗月不为所惧,反而笑得愈发猖狂:“这样重要的底牌,我怎么可能说出来?” 他并不在意脖颈虚张声势的剑,只盯着楚如瑶的眼睛,目光残酷而戏谑:“你敢杀我吗?杀了我,有成千上万的人与我陪葬,他们都是你的同僚、你的下属、来帮助你的人,还有更多的,都是无辜的凡人,是我都不记得从哪里抓来的凡人。” 他太清楚这些年轻的正道修士在想什么,他可以轻易把语言化作最尖锐的刺剜的她心神震荡鲜血淋漓: “他们都在苦苦挣扎,都在苦苦盼着你去救他们。” “你是剑阁掌门,你们师长的遗愿难道没有叫你守护苍生吗?你难道要将他们弃之不管?那么多条的命,你便不要了?你还配做这个掌门吗?” “你没听见他们的哭声吗?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吗?” 楚如瑶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她的眼瞳在剧烈地震动 “你可以救他们”他用轻柔蛊惑的语气:“放了我,我将他们都放给你。” 侯曼娥怒骂:“你放屁!” “放了我,下一次你还有机会再杀我,但他们的命却只有一条。”罗月只盯着楚如瑶,眼中浮现愈发浓郁的得意与笃定:“……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必定要想清——” “如瑶。” 清淡的声音在身后:“杀了他。” 罗月所有神情瞬间凝固。 楚如瑶缓缓转头,眼望着她慢慢走来。 楚如瑶嘴唇轻颤:“那些人…” 林然说:“杀。” “…成千上万”湿润的液体从她眼眶渗出来,她强调:“成千上万!” 林然看着她,轻声说:“你是想现在死成千上万的人,还是想看下一次死上成千万的人。” “——林然!!”罗月突然目眦欲裂向她扑来,被侯曼娥狠狠压在地上,他疯了似的嘶吼:“你敢杀我?!你敢杀我!!” 楚如瑶木然站在那里,像化作了一具冰冷的石雕。 林然望着她。 她的目光到底渐渐柔和,无声的叹息含在舌底,无声地消失。 “是我命你杀。”她温和说:“楚掌门,尊剑主令,杀魔楼罗月。” “……” 风沙拂过楚如瑶的脸,眼眶酸得发疼,眼泪毫无征兆流下来,像两道丑陋的疤痕,蜿蜒流满脸庞。 她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她其实不想再看有人死去了。 “…不。” 楚如瑶望着她,慢慢转过头,却握住凤鸣剑柄:“不是你命我,是我自己要杀。” 她猛地挥剑,剑光戾鸣,像这天地一道最冷的冰霜,贯穿罗月的胸腹。 膝盖失去力气,他慢慢软倒在地上,甚至还保持着狰狞又疯癫的神色。 血黑色的液体大股大股从他被贯穿的胸腹涌出来,像一只被刺漏了的肮脏油桶 可他没有痛苦呻|吟,没有绝望哀嚎怒骂,他眼瞳睁大,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林然。 “…你说…会带我走。” 黑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你说过…你会带我走…” “燕州,去金都的莱阳路上,成庄斩妖台” “你说的…” “你说的…” 他佝偻起身体,痛得整个人扭曲,却不依不饶的竭尽力气嘶吼:“你说的—你说的——” 林然望着他,静静的,像望着一场遥远的旧梦。 是华阳城杀机一触即发的深夜,是辽野成庄斩妖台的血红成万千碎片,是金都巨大旋涡般搅动的血,血茧里不甘伸出来的那只手 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她还可以坐在马车里,遥望着斩妖台那巨大方舟,仿佛遥望着家的方向,信心十足对他说:“和我走,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我还没有拒绝!我还没有拒绝!!”他疯了似吼:“可你已经骑马走了,你等不及地走了,后来你即使回来,再也没有提过带我走,你再也没提过,你骗了我——你骗我!!” 是。 她那时应该再耐心多等一会儿 她应该知道一切知道得更早一点,应该更有能力一点,应该到了金都之后也再多提几次,或者在彻底不可挽回前干脆强行把他带走 “是。”她说:“对不起。” 罗月死死望着她,半响,忽然哭了 哭得怨恨,又痛苦,又绝望 “我恨你。”他说:“我恨死你。” 他倏然化为无数血水,像一场波涛汹涌的血浪,呼啸着漫向万垠沙海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圣贤学宫后山那几个灵苑弟子找见了。” 楚如瑶说:“学宫新任的云掌座从燕州亲自回去, 在后山一块一块翻,最后从一个隐秘的洞窟中把人找出来。” “都活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哑声说:“灵苑已经自九门除名,云掌座性情宽柔, 问过他们要不要入学宫, 他们不愿意, 也不愿意改宗名,回去灵苑封了山门, 抱着先祖牌位自请天照灵苑移入九州,愿为平叛马前卒为宗门赎罪。” “我同意了。” 林然站在山崖上,负手望着对面荒原上铺设大建的云阁亭台, 只嗯一声:“你是剑阁掌门,这些都该由你决定, 你处置得很好,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不必再告诉我。” 楚如瑶看了她一眼, 没有搭理,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三山九门中, 玄天宗退入九州,天照灵苑、大日盟、西宛府除名, 之前的出世宗门内部清洗与征西之战中许多宗门表现很好, 我与侯掌门商议过, 决定择其中七宗归入上山门,与原剩下的九门中的六门并列为十三门, 自此为两山十三门。” “九州不算黑渊幽冥妖域,六州已经归顺其三,冀州禹州怯懦, 仰雍州鼻息,金甲军的铁骑已经踏进雍州都城,很快雍州会臣服,冀州禹州也必自臣服,今晨玄天宗主送来臣函,请求将九州重新划分,包入西疆,划为一十八州,州下再分设府、城,州主府主由俗世大宗宗主或世家宗族族长兼任,各州中|央主府特设都察监,监令由两山十三门长老轮流担任,我答应了,此外,我还打算命玄天宗弟子并入金甲军,金丹之后必须以金甲军统领身份镇守一方,长久独立自立,不让玄天宗势力集中坐大。” 林然扭过头,目光带着一点惊讶、一点欣喜,含笑地望向她。 楚如瑶绷着脸,没看见一样继续说:“元景烁桀骜不臣,不会甘于人下,他攻下九州,威望深重,我会正式封他为人皇,让他镇坐十八州,安抚于他,但要他宣誓尊奉两山十三门,自他之后,每一代人皇可以出自玄天宗,但必须由世外两山十三门共同承认亲自加封,否则便名不正不顺,天下世人皆可杀之。” 林然笑意更深。 她的目光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与欣慰,让楚如瑶微微偏开头,不太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 “你未来还可以在与两山并肩多设立一个位置,那可以是一位散修中的至强者,或者可以是一个战力锋利的宗门,就像原来的玄天宗。”林然已经很欣慰了,只补充一点指点:“如果有一日,玄天宗无力镇压十八州、或者玄天宗集合十八州之力欲反,那个位置便是两山十三门刺出的第一把利器,再由剑阁覆压镇剑,由十三门协助,由北辰法宗收尾,如此,无事不可成,无人不可杀,再没有谁,能毁了这样长稳安逸的太平。” “……” 楚如瑶看着她,眼瞳在轻微又剧烈地震动。 她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什么,可想说的太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最后她只是低低嗯一声。 林然笑了起来,转过头,继续望着那座建起的宫阙楼台。 楚如瑶也看过去。 忘川大河从脚下滚滚流过,已经不像河,而是像江、像海,卷着巨大的血浪浩浩呼啸漫过,漫到遥远的天边,渐序化作万千条大大小小的支流,铺往四海九州。 她们是在妖域。 罗月死去,魔楼声势浩大的基业一瞬如大厦倾塌,侯曼娥留在西疆收拾残局,楚如瑶回去剑阁准备新十三门的晋封大典,事情稍一了结,便来了妖域 因为林然在这里。 西疆事了,她没有回剑阁,也没有下九州巡视,而是来了妖域,广召天下能工巧匠,在原本妖域王都的废墟上建一座宫阙。 三山九门那一场献祭后,忘川大河决堤,血河一夜淹没妖域,妖王宫化为废墟,整个妖域形同死域万里荒芜无人烟,可林然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要建一座新都。 楚如瑶看过图纸,很气派的一座宫殿,却是与原本妖王宫构造截然不同,她把图纸随着飞信传给侯曼娥看,侯曼娥回她说见过,说这是北冥海底幽冥绝境里,一个凡人帝国的王都。 是妖主成纣生身的凡人帝国的王都。 楚如瑶很难不联想起那些关于林然和妖主的传闻,想起曾经北冥海城时,林然提起妖主时说过的话 ——她不辞万里迢迢而来,在这片废墟上,重建那座有她们共同回忆的宫阙。 她想做什么? 楚如瑶怔怔望着那座渐渐成型的王都,在浩浩血河的环抱中,恍惚好像一颗被巨兽几条长尾圈起的明珠。 “我写了一封信。”林然的声音把她惊醒,楚如瑶抬起头,林然正递给她:“我一时走不开,你去一趟雍州,去找元景烁,让他派人带你沿着黑渊的痕迹去找晏凌,你把信交给他,把他给我叫过来。” 听见晏凌的名字,楚如瑶一下抿住唇:“你可以直接把信给玄天宗。” 林然说:“那是你师兄,你难道打算一辈子不见他。” “——”楚如瑶忍不住扬声:“那也是你师兄!” “我没说不是。”林然看她一眼:“但我心情并没有你这么复杂,也并没有不想见他。” 楚如瑶咬牙。 林然看着她叹气。 “我需要哄的人已经很多了,不要再给我增添工作量了。”林然把信塞她手里,摸摸她的头,慈爱说:“给我把他叫过来,如果他不想见我,你就把他打瘸了,把他拖在板车上拖过来。” 楚如瑶:“……” 楚如瑶心情复杂,冷着脸拍下她的爪子,攥着信转头飞身走了。 林然不以为然,扭头继续欣赏她的金屋工程。 王宫建了小半个月,浩浩覆压百余里,云阁天宫、廊腰缦回,坐地势而连阙檐耸,叠嶂磅礴地伫立在山岩之巅。 林然让打开护城河的闸口,忘川滚滚涌入,直接涌入宫阙之间的连道中,远远望去,整座宫殿就仿佛坐落在血海中。 妖域的妖魔几乎死绝了,但总还有那么些苟延残喘的,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敢在王都废墟上蹦跶,还生生蹦跶出一座新都来,探头探脑过来瞧热闹,就看见一座恢弘气派的空旷都城,门户大敞,任人进出来去。 有妖犹犹豫豫地进来,发现真没人管,犹豫地转了几圈,又犹豫地住了几天后,果断把自己的家当打包进来,找了座喜欢的房子住起来——妖域九成的地盘被淹了,一成的地盘在各种撕逼打架,它们小妖生活太艰难了,这座宫殿可是剑阁剑主亲自住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绝对是整个妖域最安全的地方。 等发现先住进来的一波妖民好几天都活蹦乱跳之后,暗中观察的众妖乐疯了,争先恐后拖家带口冲进来抢房子,像免费抢学区房,一波又一波,闹得鸡飞狗跳。 林然并没有轰人,相反她还挺乐见其成,一座空城跟鬼城似的怪吓人,多点人气——妖气很不多,所以她只是解决掉几个试图趁乱杀人夺宝的凶妖后,就任由其他小妖们无伤大雅地吵吵闹闹。 空置的房屋里有了声音,空旷的街道出现行人,又渐渐有了叫卖摆摊的喧嚣。 林然喜欢坐在太和殿翘角的飞檐,遥望着街道上走走停停的行人,然后拿起笛子吹。 她的笛子吹得比以前强了不少,师父走之前,她在无情峰很是过了段被养猪的悠闲时光,每天除了被奚辛喂膘,就是看五灵根少男少女十八x升级话本,后来话本被师父强行没收了,她百无聊赖,就又开始抄起老本行吹笛子。 江无涯万万没想到她还有这般才艺,大为震撼,感动到落泪,气得把她的珍藏小黄话本全烧了柴火,然后抓着她开始练习吹笛子。 林然很麻爪,一时脑抽,忘了师父并不像明镜尊者那么好欺负,失策了,她跑都来不及跑,被江无涯生生提着领子被迫认真练起笛子。 江无涯是会吹笛子的,甚至还会弹筝琴,会吹|箫,而且吹得很好,但人家很低调,甚至没什么人知道,并不像林然天天腰间挂着支笛子出去招摇晃悠,看着人模狗样,真正吹起来能吓得鸟不拉粑粑。 林然被硬按着吹了几个月笛子,吹到想吐,江无涯太了解她的狗德行,根本就不指望她能练成什么水平,只教给她一首曲子,填鸭式教学,硬生生给她灌出来一首—— 林然现在就吹这一首 《小黄鹂》 江无涯说这是他少年时在凡人界曲谱上看见的,儿歌,节奏简单,欢快自然,适合她。 林然抗议过,觉得儿歌不行,不够拿出去招摇撞骗,被无情镇压,最后到底还是学的这一首,学得滚瓜烂熟 轻快悠扬的曲调随风飘散,像风的哼唱,又像鸟儿踩在枝头欢快鸣叫。 宫阙巍巍,笛声悠扬,动静闹得这么大,喜弥勒终于冒头了,忍无可忍来找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然瞥了他一眼,喜弥勒还是那个胖胖墩墩的样子,在这个到处都是死人的世道,他面色红润,修为也高了许多,显然小日子过得不错 ——是这片血海的主人给予的庇佑,冰冷又浩大,看似摸不到,却实际无处不在。 “这里风景不错。”林然坦然回答:“我来度个假。” “…”喜弥勒看着周围望不见边际的血海,荒得鸟不拉屎。 喜弥勒强忍着没当场骂娘,但也扬声怒喝:“你当我瞎吗?你那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然笑了:“那我之意是在谁?” 喜弥勒被生生噎住。 “你别妄想了!”喜弥勒活像一个被盲流子觊觎自家金尊玉贵大小姐的老母嬷嬷,指天骂地怒不可遏跳脚:“我们陛下还没醒,你搞什么花招都没用!都没用!!” “没关系,他没醒,我可以等他醒。” 有新栽种的花木被风摇曳,花瓣落在她肩头,林然放下玉笛,另只手随意拂去花瓣,轻笑:“…至于搞这些花招,有用没用,不也得由当事人说了算,不是吗?” 喜弥勒表情像是要当场窒息。 他当然是打不过她的,也不敢骂她,憋着满腔无能狂怒被气跑了,但也没跑远,贼眉贼眼盯着宫都,时不时要跑过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一番,要她这个歹毒疯女人趁早放弃引诱他家冰清玉洁的陛下。 林然视若无睹,每天自顾自在宫殿里住着,随着来王都的妖越来越多,街上越来越热闹,有时候她还会去街上逛一逛,吃几家新开的小摊,吃饱喝足便溜溜达达悠闲回去睡觉,竟是一副长住不走的模样了。 喜弥勒缩在王都边边角角暗中窥视,越看心越凉——这疯女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这可怎么办? 她要真是打定主意,她要这么执着,那他家陛下岂不是肯定—— 林然又在屋檐吹笛子。 落日傍晚的余辉落在她身上,她刚刚在街上吃了一碗新开的汤面,满足的坐在屋檐,双腿自然地垂落,轻巧地悠然地晃。 细长的笛口贴在唇边,她的指尖压在笛身,起起落落,像雀儿灵动地啄食飞动。 轻快的笛声飘出来,萦绕在她身边,又丝丝缕缕地飞出去,飞过交叠错落的屋檐,飞过窗扉的琉璃纸与精致的廊柱,飞过白玉的石阶,飞向长长缓缓漫过殿前的血河 河水泛起点点涟漪 那涟漪一圈圈旋开,变大,变成旋涡,变成内浪,带动得整条河道、整片河海,都开始涌动 漫地的血中浮现一点冰冷的白。 雪白的发丝,在风中慢慢拂起,鲜红血珠从飘扬的发尾溅落,落在他细长而薄的唇角,像一颗艳冷的血痣。 血水柔顺覆上他身体,融作修长瘦高的黑袍,袍尾自然垂落,露出半张赤着的脚掌,赤红柔软的尾不紧不慢伸展,一条又一条,像孔雀屏展的尾羽,慵怠而漫不经心。 那笛声萦绕着他,像鸣唱不休的鸟儿,轻巧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冰冷垂落的手掌 他微微动了动。 整座王都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他慢慢睁开眼,狭长的血眸抬起来,望了她一眼。 笛声渐渐停下 林然握着笛子的手慢慢放下,望着他,半响,忽而笑起来 她终是等到了。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晏凌来的时候, 林然正在拆快递。 雍州城破,金甲军的大旗高高插在雍州主城的都府,紧接着一路铁骑精兵高举仪仗, 千里迢迢赶来妖域, 恭敬道奉宗主之命将这个匣子呈到她手上。 林然坐在凉亭里,拆开金黄色的布帛,露出深红色花纹繁复的木盒, 盖子压得很严实, 她叩开四面的暗扣,打开盖子, 露出里面一颗绸缎簇裹着的人头。 林然顿了一下。 啊这…… 水榭台阶下传来慢慢的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侯曼娥雷厉风行,楚如瑶轻声疾步,元景烁有逼人的压迫,但这个步声默而缓, 有着水落沉石般的淡漠与沉静。 林然侧过头,看见静静站在廊下的青年。 他穿着深蓝的衣襟,站在热闹花草丛的簇拥中,通身却只有与世隔绝的清冷,像岩岩深林中一颗孤松, 像密丛中一口寒潭, 像一柄在雾里寒光收鞘的沉默的剑。 龙渊剑已经不在他腰间,他领口垂着一个小小的黑戟, 是碧血镇魂戟,午后灿烂的阳光打在它身上,也如陷入黑洞被缓缓吞吸了所有光华,只余下漫长而幽深的漆黑。 林然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现, 只打量着他,慢慢笑起来:“我还是喜欢见你穿蓝衣啊,师兄。” 晏凌眼眸轻轻波动,抬起头,沉默的目光望向她。 “我还记得,许久以前,我们还在剑阁,去万剑林选剑之前,你怕我修为不行,你特意来寻我,在山下不知等了我多久,只为把自己大比获胜得来的丹药送给我。”林然笑着说:“那时你也穿的蓝衣,头发只束支木簪,腰间挂一柄木剑,身无常饰,年轻青涩,不是隐君客,不是黑渊主,可我却觉得,那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大师兄了。” 晏凌望着她,久久不言。 他慢慢走上台阶,走到石桌前,正看见打开的红木匣子,里面一颗面目鲜活的人头。 “……是玄天宗送来的,崇宗明的人头。”林然表示不是自己癖好特殊,强调:“是战利品。” 林然不知道元景烁在想什么,踏破雍州就踏破雍州,杀了崇宗明就杀了,一封信把情况说明白就可以,再好些把崇宗明的权玺送过来,可他偏偏都不,非要千里迢迢护送一颗人头亲眼给她看看——她想起以前养过的野猫,大晚上叼着新鲜的死老鼠送给她。 她就给他下了那么一次下马威,就在祁山那么一次,他记仇记到现在,硬是变着花样给她报复回来。 林然很无奈。 晏凌垂眸看着那颗人头,被清洗得完全干净,眼皮被合起来,死前狰狞的面孔也被特意修成安详的模样,被柔软华贵的锦缎裹住,放进精美珍贵的匣子一路铁骑金甲送过来。 这是残酷的战利品,一份猖狂又冷漠的宣言,又怎么不是一件暗藏精心的礼物 ——你要他杀谁,他便杀来送给你。 晏凌抬起手,把一封信纸放上桌面。 信封边沿被拆开,信纸内折半掩在封壳中,看不清里面写了什么。 这就是林然写的那封信,楚如瑶交给他,不忘冷冷说她没拆开看过。 其实拆不拆开都一样,里面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愿再见你蓝衣,师兄。】 晏凌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句话。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 他知道元景烁真正在想什么,就像他自己也会为了她那一句话再走来她面前。 林然看着那信,笑起来:“看来还是有用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见我。” “…何必说这样的话。”晏凌哑声:“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林然看向他,晏凌也正定定望着她。 她的神色清淡,眉眼像永远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但那种温柔曾经与情爱无关,现在也只会更淡泊。 她也许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也许不明白,但那对她已经毫无意义,她的目光只望向天空,望向苍生,她孤注一掷,为了最后的胜利,她坦然做任何事,利用任何一个人、甚至任何情谊。 像他,像法宗的掌门,像玄天的人皇 也像他脚踩的这片地方,这偌大妖域的主人。 她有最柔软的心肠,也是最无情的铁腕——可谁又能拒绝她? 她抬起头,含着笑意的脸庞,眼眸清亮亮地望来,纵使知道她的操纵利用与分衡压制、知道她把他们尽数当作棋子,谁又能拒绝她。 至少他做不到。 林然摆弄一下木匣子,匣子里崇宗明的头颅被清洗后用特殊的琥珀处理过,说是人头,其实真看见并不惊悚,乍一看甚至像个特殊的艺术品。 林然边摆弄,边问他:“你见到如瑶了吗?” 晏凌颔首。 林然:“你们说啥了?” 晏凌淡淡说:“没说什么。” 林然不强求:“那你见到元景烁了吗?” 她语气平淡,仿佛话到嘴边就随口说了出来,好像说的不是个触目惊心的大雷,而是今天吃饭了没 晏凌看她一眼,淡淡说:“见过。” 林然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问他俩到底说了什么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她完全不指望什么化干戈为玉帛,他俩能不同归于尽,保持老死不相往来互不干涉的状态她就谢天谢地了。 短暂的寒暄结束,是时候说正事了,林然拨弄了一下木匣子,忽然对着他笑:“我新做了这个剑主,元景烁送我这一份贺礼,那你的贺礼呢?” “你不打算送我什么吗?” 晏凌沉静注视着她:“你想要什么?” 林然指尖轻轻点在桌面,笑道:“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师兄。” “……” 晏凌凝视着她。 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搅动 他突然动了,一步步走向她,眼眸化作冰冷的重瞳,可怖的黑涡从他脚下铺开,干净整肃的蓝衣被无处不在的魂魄染黑,像有什么从压抑沉寂的深海破出,展露出峥嵘的一角 当他走到桌前、走到她面前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年轻而威重的黑渊主君慢慢垂下眼帘,不可触摸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他说:“你想要我的承诺,想要我镇守黑渊,永世臣服,永世为沧澜驻守轮回路。” 林然抬起一下头,直视着他,坦然而轻声:“是。” 她的目光微微垂落,落在他颈间,镇魂戟在轻轻地摇晃。 晏凌感受到她的目光。 “你想要它。”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虚虚笼住脖绳系着的小戟。 “你想要雍州的权玺,可元景烁送来你手中的,却是雍州州主的头颅。”晏凌缓缓说:“你有神鬼的本事,也无法控制一个人,控制事事如你所愿。” 林然有点无奈地笑一笑:“你们不是我的傀儡,各个都有天大的本事,论谁都不放在眼里,我哪来的本事控制你们。” 她其实是想与他们说明白的,楚如瑶,侯曼娥,元景烁,晏凌……但他们都还没合道,东海那些另一个时空的记忆还想不起来,他们只隐约感触到未来的一角,却还不能真切意识到未来会发生什么,而她已经没有时间精力与他们一一周全解释清楚,也只能先这样,亲自压着他们去各自的位置、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至于他们的不解、困惑、惊疑甚至愤怒,她已经无暇顾及,只能先就此罢置。 “我本来也不指望事事如我所愿。” “你好像对我怨气深重。”她用轻快的语气:“那你是也想学他,想个法子报复我,致力于趁早气死我吗。” 晏凌沉沉望着她。 林然已经不能完全看懂他在想什么,当年那个她一眼就能看透的青涩稚嫩的龙渊首徒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在时光里,新生的年轻的黑渊主,是他,又不完全像他。 凝固的交峙持续了良久,晏凌慢慢垂眸 那一瞬充满攻击与晦涩的庞大|阴影伴随着黑涡,从他身上渐渐收敛消失 “我不舍得。” 他说:“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爱,恨,怨愤与欲望,我已经倦怠再去分辨。” 他到底放弃了更多的逼问。 他松开脖间的小戟,手按在自己左瞳,五指张开,突然按下。 林然脸庞笑意消失,她猛地站起来,去拉他的手。 晏凌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攥住她手腕。 他攥得很紧,每一根指腹按进她手腕的皮肤,可并不疼,力道刚刚好让她不能再进前阻止他。 林然看见他的脸庞,他神色平静,入鬓的锋利剑眉是松缓的,甚至带着一点温和。 他安静凝视着她,慢慢抬起她被握着的手,按在自己眼窝,林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迫用力,像陷入柔软的湿土里,没有血,漆黑的暗光有如实质的流淌,淌过她手背,淌过他俊美的脸廓。 “当年入剑阁山门前,我渡不过母亲的心魔,显露出重瞳,是你为我遮掩。”他低低说:“今日,我将它还给你。” 黑光印入她掌心,像一块去不掉的疤,一块烙印。 他脸色苍白,却竟慢慢笑起来,望着她,隐约柔和,还是当年那个面冷心热、正直端肃的大师兄。 “林师妹。”他说:“我答应你,我承诺你需要的一切。” “我会永世忠于沧澜,忠于苍生。” 他凝视着她,像凝望着一场不会醒来的梦,缓缓哑声: “自此我为黑渊,为你镇守轮回,至死不休。” —— 晏凌走了。 林然坐在凉亭发呆。 她不断凝望着自己掌心,漆黑的痕迹烙印在掌纹中,像是生生刻进骨头里。 瘦长的阴影笼罩过她,袍尾泛开一点不散的冰冷血气。 “…我有些难过。”很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明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可我还是会舍不得。” 妖主漠然望着亭外花丛群芳争妍,闻言,微微侧眼,冰凉的血瞳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冷漠吐出字眼:“你利用起我,不见什么舍不得。” “……”林然被生生噎住。 即使是她这种感情黑洞也知道,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说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亲师兄,一个是半路认识的假姘|头,思想感情不一样 那是太没眼色了,活该挨揍的! “我也舍不得。”林然硬着头皮说:“都舍不得,都舍不得。” “……” 妖主懒得听她辩白。 他并不在意她心疼谁、在意谁,没有爱|欲的感情像风沙堆垒的山,并不值得他多瞥去一眼。 只是轮回基业在前,他没有功夫与她耗这些神,待一切事了,纵使天生无情,情根也不是不能生生灌出来。 他漫不经心听着她努力敷衍,抬起手,宽大的袖口罩过她,细长的手指抚摸她头发,一下一下,撸猫一样。 林然:“……” 林然犹豫着是否要反抗一下,虽然她明晃晃地利用人家是很渣,但如果都要利用人了,还不稍微给一点好处,是不是更渣上加渣了? 林然那不太坚定的节操左右横跳,在被撸到快睡着之前,犹犹豫豫跳到反抗的选项上 ——奚辛还在家呢,如果发现她和成纣整日鬼混,大概会活撕了她。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渣都渣了,再渣一点也没什么 林然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张口要说什么—— “你欲往万净禅刹了。”妖主半阖着狭长血眸:“嗯?” “……” “是的呢。”林然卷巴卷巴把头发往他手里塞:“陛下,请千万不要客气,尽管撸,撸秃了都算我的!”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是满山菩提花开的时节。 万净禅刹来了两位客人。 这是空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剑主。 万净禅刹是佛门出世地, 历代佛尊为尊,收佛子为徒,佛尊坐化后, 佛子继任为尊者,超脱于世外, 不问凡俗、不染尘埃,而在广大佛门弟子中另择中优异者为禅刹主持,主管山门诸事, 下通达世俗, 上供奉尊者。 空方便是这一代的主持, 他的师尊前不久坐化,他便接任主持,携领众禅刹长老弟子继续夜以继日修习大净化术。 他听说过万仞剑阁新剑主的名字, 这是自然的,诸宗献祭后, 三山九门权柄旁落、九州动荡不稳, 在天下局势最诡谲危难的时刻, 是这位林剑主横空出世,如一把刺破沉雾的剑, 踩着满殿宾客的血骨坐稳剑阁至尊位,纵横辟阖、分权抚压,生生扶住了摇摇将倾的大局, 猜有了如今浩浩荡荡的新立两山十三门、重划天下一十八州 这是不世的功业,是辉煌的纪史,是改天换地覆雨翻云的苍生事。 可当专修沧澜纪史的史门掌座拜见征询如何修这段史时,她却拒绝为自己立传立本纪,甚至下令将自己的名字尽量隐去, 罄竹满篇的事迹淡作寥寥几笔,她让写自己下令屠的西疆、屠的九州,背尽骂名,却让写剑阁的功绩,写西征的牺牲,写三山九门的那场献祭,写九州裂土化作一十八州的恢弘战役。 两山十三门的名字,十八州的名字,这一代所有人的名字,注定将在沧澜纪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千年后、万年后,后人会以向往而崇敬的语调提起他们的功绩,像提起上古,提起沧澜的初世,是凡人仰望一段遥不可及神佛的传说。 她将万千杀名敛于一身,不叫染脏了新两山十三门的光辉与权威,也叫这天下所有不甘含怨之人将骂名朝向她,平复世俗一十八州被血染践踏过的怨气。 可她背再多的骂名,再大的杀名,她也是沧澜剑主,是当世正道至尊,是覆手苍生第一人。 与这样不可触及的浩大功业相比,那些曾经关乎她的纷繁谣传、为人争论喋喋不休的风流韵事,便像飘绕在庞大山擎的云雾,云蒸雾绕,不觉晦暗,反而更添玄秘朦胧的传奇色彩,引人探寻向往、津津乐道。 空方便是在这个时候真正见到她。 菩提花花型端庄硕|大,黄蕊红花瓣,被风吹落时,黄蕊无数碎粉飘散,花瓣则纷纷扬扬落下,她慢慢走上山门,披着一身晚霞,花风拂过她鬓角,拂起她衣衫,她便好像真是踩着漫天蜃梦幻霞,慢慢地向他走来。 空方听见自己心口停跳了一拍。 他佛法远不比尊者精深,可他仍能看见她身上如日中天浩大的光辉,斑斓繁复的命运在她脚下像彩线根根崩裂,因果在坍塌,过去与未来在湮灭,只有她站在那里,腰负青剑,玉骨风山瘦,便是最灿烂光华的自在。 她身边便是那位赫赫的忘川之主,妖域之君,暗影憧憧中一道瘦高的影,黑袍白发,细长的血瞳,通身久居高位的恣睚冷漠,是人间不可容的绝艳妖异。 他们并肩而来,那些曾经纷繁的风流谣传也像花风一样扬扬飘开,有新入门的小和尚懵懂拉着同伴小声窃窃,说他们真奇怪,像有情人,又最不像有情人。 空方领着她们到明镜尊者的院落,林然笑着向他道谢。 她脸廓清柔,眉眼细腻,说话时会不自觉弯起眼尾,瞳色折射出来的波光,像盈着一池明亮的春水。 空方的心跳得厉害,他年轻的耳颊泛起红。 那位忘川君主侧首瞥来,目光像漫过山川的血海,平缓冷漠覆在她身上。 院门被推开,小童探出头来:“林剑主,妖主陛下。” 她循声偏头看去,庞大的威压也随之从他头顶撤出,空方退后几步,心跳如鼓,汗水从额角不断渗出来,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心中说不出的憾然与难过。 他立掌,微微垂下头,望着那青竹似的身影迈过门槛,径自走向那菩提巨树下的身影。 “尊者。” 小童悄悄扭头回看,正看见尊者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年轻的青衣剑主身上。 “尊者。”她轻快的声音带着笑意:“许久不见”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的脸庞丰盈,额头宽阔,有着霞光皓月的静美风姿,听见她的声音,清澈的眼眸微微垂下,望向她半响,眼中显出复杂,渐渐的,那复杂也到底变成一抹安泰柔和。 他叹了声气 小童关上门前,随着缓缓合拢的门缝,看见忘川君主瘦长的身影往那里走去,听见尊者轻轻的,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有点疼爱,又像是叹息的声音:“你来了这里,我还有什么能生气。” —— 林然其实是不想带成纣的。 但成纣想做什么显然是不会听她的,他一个合道,林然也不可能和他打,只好捏着鼻子把他一起带来。 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尴尬的。 虽然明镜尊者和成纣曾经在北冥海大打一场,但大家都是体面人,眼界与胸怀远非常人,不可能像小年轻似的热血上头先撕一把报个仇再说,坐在那里,气氛虽然冷淡,但也平和。 明镜尊者请她们吃禅刹的素斋。 斋菜按着人数定,四菜一汤,素排骨素丸子,一份宫保豆腐一份土豆炖番茄,还有一罐新鲜莲子与百合熬的甜汤,菜色简单,但做得很精巧,都是甜甜咸咸的味道,特意没做那么清淡,都是合林然的口味 ——林然是被奚辛的红烧排骨和辣子鸡喂大的,口味一点都不小仙女,明镜尊者去小瀛洲的路上带过她一阵,很知道她爱吃什么,素斋不好沾五辛,就尽量叫给她做滋味浓些的。 林然吃得超级快乐。 明镜尊者早就淡泊口腹之欲了,不过陪着她吃,筷子只象征性地动了几下,妖主也是一样,两人坐在桌边,看着林然舀一大勺宫保豆腐放进碗里,认真拌了拌,把白饭拌成酱红的颜色 是真不拿他们当外人。 明镜尊者好笑,又觉心软,看着她认真舀饭的样子,好像还是那时去小瀛洲的方舟,他在树下闭目养神,她趴在不远处小桌子,手里抄写佛经,嘴巴咔嚓咔嚓吃零食个不停。 明镜尊者问她:“你想做的,可安置好了?” 林然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点点头。 明镜尊者看着她半响,摸了摸她的头:“你可以留下来。” 妖主望了他的手一眼,血眸冷漠,不置一词。 “你该留下来。”明镜尊者并不在意,只望着林然:“你做得已经足够,好好留在这里,不必再更多了。” 林然抬起头,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他眼中有深切而清明的不忍。 林然慢慢把那一口饭咽下。 “尊者也可以选择不牺牲,但您还是愿意带着禅刹共赴轮回。”她问:“您会觉得自己付出已经够了,而不这么做吗?” 明镜尊者说:“这并不一样。” “这就是一样。” 林然笑:“我的师父,山门,我认识的许多许多人,都已经为这大业舍身,都在被迫牺牲、改变、失去,就为了搏一个未来,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已经属于沧澜了。”她说:“我来这里,归宿在这里,我很开心。” 明镜尊者凝望着她,却问:“若轮回建起,你也会在沧澜复生吗?”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是域外的生命,落入此界,若是身死,魂魄也能落入此界,再入轮回吗? “当然。”林然说:“我师父做了天道,隔绝了那【意志】,我一身束缚尽断,已经归属于沧澜,等我托起万千星辰,死后魂魄在此轮回,我就彻底自由了。” 天一默默听着 骗子。 明镜尊者沉默很久,叹一声气。 林然笑:“尊者,不要为我叹气了,今日到底是送您,还是送我啊。” “您无畏轮回,我也不会怕。”她笑得眉眼弯弯:“千百年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我若是见到您,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也一定会觉得您面善的。” 明镜尊者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头发,轻声说:“傻孩子。” 林然蹭了蹭他掌心。 梵钟撞响,声音悠长漫过天空山林。 临走时,林然不叫明镜尊者送了。 明镜尊者并不强求,他生而看透因果,死生于他如食饮眠睡,不过寻常,但也知道与别人眼中并非如此,并不愿多叫她伤心,来这半天,带她吃了饭,说了会儿话,还叫她显摆了一下她新学的笛曲,最后走时也没说什么,只送了她一卷自己手写的佛经。 林然礼尚往来,把自己之前抄的所有经书都特意打包带来送给他,堆在墙角好高一摞。 “……”明镜尊者握着经书轻轻拍在她脑袋顶,到底没舍得使劲,最后反而又变成摸摸头发。 他大概唯一的憾事,是没有收上一个她这样的弟子。 若有来世,能请江剑主松一松手,叫她先拜入他门下便好了。 明镜尊者这才看向妖主,轻道:“陛下,之后便多有劳您。” 妖主不置可否,倒也低低淡淡一声,算应承了。 明镜尊者转向林然,柔和说:“下山去吧。” 林然定定望着他半响,默不作声躬身,深深行一礼,转身快步离开,甚至一步不敢回头。 她不能再多看了。 林然走出禅刹山门时,又是来时的新任主持带着众长老送她。 她要往山下走去,主持突然叫住她:“林剑主。” 她转过头,有点茫然看过去。 她问:“可是尊者还有什么吩咐?” 主持刚接任不久,是个还很年轻的青年人,以前并不曾见过,他眉目清润干净,仪态端庄,披着袈裟,有着万净禅刹惯来的典雅质素。 “不,尊者并没什么吩咐。”他耳颊微微发热,却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是我想与剑主说,剑主不世雄主,殊勋茂绩,却甘愿急流勇退,舍无上功而背骂名,自甘隐没青史,只为全苍生太平,是真正的圣人,令人万分倾佩。” 林然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谢谢。” 然后她渐渐敛起笑容,露出认真的神情,郑重说:“主持领禅刹众徒祭大净化术,度化世间残存的亡魂,净化天地,为建轮回铺第一道路,也是无上的功绩与大义,令人万分佩服。” 空方脸庞更红,却坦然而平和:“度化灾噩,自古是万净禅刹职责所在,我等遵奉尊者之使命,不敢居功,惟愿天下太平。” “是。”林然声音渐低:“惟愿天下太平。” 年轻的主持望着她,低下头,立起掌,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贫僧空方。” 林然自然回道:“空方主持,我是林然。” 空方终于露出笑来,望着她清澈的面庞,已觉心满意足。 “林剑主。”林然看见他低下头,声音小而欢喜:“若有来生,能有缘与您再见就好了。” —— 楚如瑶看见漫天的菩提花。 她站在万净禅刹山门下,远远望着无数菩提花从连绵佛山升起。 像反升的云雨,像春夜江徐徐飘起的花灯,虚无柔和的花瓣一点点舒展,化作万千绚烂的碎光,浮向四面八方,浮向天空,浮向漫天漫地集结拥簇不散的怨魂。 西疆死了太多了,九州死了太多人,连出世的千百山门也死了太多人 死的人太多了 不愿散去的冤魂聚集在天地,越聚越多,将天空大地笼上一层淡淡的薄灰 这是建不起轮回的。 只有最干净无暇的天地,效仿天地初开的纯粹,才能搭建起轮回的第一步。 但万幸还有万净禅刹。 万净禅刹在诸宗献祭中留存,今日在这里,再把留下的全数归还。 菩提花远远飘开,裹住一团团灰黑的怨气,化作大片大片晶莹的水珠,漫天地淅淅沥沥地落下 甘霖落在楚如瑶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她听见身后低低的抽噎声,不知从哪里响起,越来越多,合着雨水一起蔓延 牺牲从来不是能让人坦然视之的东西,从来不是。 楚如瑶看见林然,她慢慢走来,微微垂着头,面庞在朦胧的雨雾中模糊不清。 妖主落在她身后不远几步的位置,不辨喜怒的视线罩在她身上,楚如瑶不知怎么的,却莫名仿佛从中看出一种深沉的关切。 楚如瑶看不明白。 直到林然走到她面前,右手握着一卷经书,看见她,另只手取出腰间的太上忘川剑。 “你来的正好,否则我还得回剑阁找你。”林然把太上剑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准备准备,去南琉湾吧。” 轮回将在南琉湾建起,楚如瑶知道,她最近也一直与所有人日夜不休为此准备着。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林然把太上剑给她。 “这是江师叔的剑。”楚如瑶皱起眉:“你是剑主,该由你亲手把它插|进黑渊,铺成太上道,建成轮回路。” 林然却笑了笑:“我去不了南琉湾了,你帮我完成它吧。” 楚如瑶下意识问: “为什——”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然通红的眼睛。 她眼睛泛红,布满血丝,仿佛一块染血濒碎的剔透玉石。 楚如瑶所有的声音滞住。 像一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呼吸。 “我有点累了。” 林然无奈地笑一下:“我不能再看了,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岑知许多年没来过南琉湾。 南琉湾曾经也是四海中负有盛名的圣地, 比起北冥幽深的浩海,西疆彪炳,东海小瀛洲的诡谲莫测, 南琉湾就临着小扬州小琅琊的郡府, 水波轻柔曼妙,千里如画榭廊,不散的烟雨都漫着纸醉胭脂香, 是天下人人都向往的繁华盛都享乐地。 但东海融化了天空, 天外的陨星落下,把重峦叠嶂的陕云川砸成万里平地, 也把南琉湾变成看不见边际的荒芜深谷。 整片南琉湾板块被砸得生生下沉数千米,小扬州的疆域被砸没了大半,周围原本平坦的原野一下被衬托成高崖峭壁,站在山崖的边沿俯瞰望去,被蒸发尽水泽的南琉湾俨然一片深不见底的深峡。 甘霖淅淅沥沥下了九日, 今日终于放晴,天空明净,光华灿烂 叠错的山崖壁边站满了人,远远近近数不清的面孔都望着深峡贯通的方向,岑知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但她看得见空气中长久无言的缄默。 自古世人争名逐利、追求长生, 至强者可以飞天遁地,翻手云雨, 可在这样浩大的命运洪流面前,生命仍然如此脆弱与渺小,像细沙,风一吹, 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周遭传来些微嘈杂的躁动,人群自发往两边散开,露出两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白衣凤剑,红衣如火,她们慢慢走来,像一道分海的天斧,平缓而威仪地分开人潮的距离。 所有人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们,但当她们走来时,无论谁心里作何想法,都只会像秋收的麦子恭顺诚服低下头,不敢有分毫逾矩与不敬。 踩着数不尽的血与尸骨,以杀意横纵的剑锋,世人终于向年轻的君主们彻底俯首,争相献上臣服与敬顺,重新化作自甘稳固托举起这太平新纪元的积石与枝蔓。 岑知走过去,向她们行礼。 法宗宗主神色冰冷而疲惫,剑阁掌座淡淡点头,岑知看见她双手共握着一柄剑,一柄枯木杞朽的深褐木剑,剑身竖贯一道绛紫色的细痕,凭生靡艳森凉的春色。 岑知曾听师尊说过这柄剑,她只在祁山大殿中真切见过一面 太上忘川剑 万仞剑阁不传之剑,上一代无情剑主的剑,一柄本不属于人间的剑 是铺成轮回太上道的最后一剑 岑知听见侯曼娥终于沙哑开口:“她呢?” “她不想来了。”楚如瑶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端倪:“她留在无情峰,等我们回去。” 侯曼娥哼一声,低低嘟囔了一句,但也没说什么,神色都仿佛渐渐好看了一点。 岑知看了看她,看向楚如瑶,楚如瑶只说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只冷冷淡淡望着深陷的巨大峡谷中萦绕的黑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目霜雪,如覆着一张冰冷沉肃的面具,再不是岑知以前认识的剑阁次徒、天真不通世事的冰雪凤鸣剑了。 其他世宗掌门纷纷过来见礼,岑知看见圣贤学宫的掌座云长清慢慢走来,月白长襟,清冠儒带,如云如玉的君子,在世俗腥风血雨的战场杀上不知多少个轮回,也有了血染风霜的威仪。 “云掌座。”两人相互见礼,岑知问:“十八州如今可好?” “各州正在重新划分疆域,虽小有摩擦,但四海皆服,坏不得大事,玄天正在筹备大典,过些时候便该向两山十三门正式下请帖。”云长清露出笑意,目光望向对岸,岑知跟着望去,金甲军的旗帜烈烈飘扬,玄天宗的徽纹被阳光折射成一把古老的刀。 当首一人覆金甲,披风猩红,高大的身影跨坐红蹄蛟马上,万千甲士簇拥在侧,如金龙盘踞,雄狮伏趴巨石阖目休憩,森烈威肃无言。 岑知几乎想沉沉地叹息 她想起师尊,想起曾经师门长老的音容笑貌 她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未来就要渐渐变好了。 楚如瑶忽然动了。 众人齐齐闭嘴,看着她往前几步,步子踏在山崖边壁,俯瞰望下 黑光旋转成越来越庞大的旋涡,像深海喷涌出的啸涡,吞没了广袤的深峡,磅礴涌动的黑渊中,亡魂尖耸怪戾的哀鸣涌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目光骤然凝固 深蓝的衣摆像潜海的龙,龙鳞清冷幽深,被怨灵浩大的力量覆上一层愈沉黑的暗光。 楚如瑶冷冷俯望着他。 晏凌慢慢侧过脸,在无数倒抽气声中,目光望向山崖的方向。 这一对曾经至亲的兄妹对视半响,晏凌漠然偏回头去,他的背脊清瘦挺拔,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扩张的黑渊如巨兽张大的血口被他生生踩在脚下,那双漆黑的重瞳折射不出任何色彩,只凝望着大湾的尽头,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细微的水声乍像一根刺破雾霭的针,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变成溪流,变成江河,直至变成震龙怒吼的洪海 瘦长的身影站在天边的遥崖,黑袍翻动,九尾如穹天之柱,赤色血艳如练 血像从天的尽头倒悬,血水成海,翻涌着泼天的巨浪,浩浩汤汤滚来—— 今天天气真好 林然吃得太撑了,坐在木屋门廊前捂着肚子消食。 无情峰的草木生长,因为最近懒得打理,茂茂葱郁都爬满了屋壁房檐,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让这些新生的草木亮起温暖的光。 没了江无涯刷碗,奚辛把锅和碗刷掉,一一放回原位,走出去,就看见她没骨头一样软软倚着门廊,捂着肚子装死。 “让你吃够了就把碗放下,你聋了,非要把那一盘吃尽。”奚辛冷笑:“我是平时饿死你了,还是虐待你了,出去鬼混时不知道着家,招猫逗狗快活极了,一扭脸回来天天给我来饿死鬼投胎这一套。” 林然装死,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 奚辛太知道她放什么屁,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笑更甚。 “阿辛,阿辛。”林然看装死不行,立刻变换套路,挂出一脸猫猫落泪,可怜兮兮说:“别说我了,我肚子疼,肚子疼~” 奚辛睨她一眼,冷酷无情:“那你去吐吧,吐出来就不疼了。” “…我不。”林然哼唧,对他张开手臂撒娇:“抱抱,抱抱。” 奚辛看着像是想按着她脑袋塞进土里。 但他到底还是走过来,撩起袍角坐下,表情吓人。 林然不怕他这套,她放开扒拉半天的门沿,脑袋一歪就歪进他怀里。 他穿着华贵馥艳的锦袄,金丝银线的饰纹覆满丝软布料,林然脑袋枕在他柔软的腿上,吭哧吭哧挪动着,努力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奚辛看她像条毛毛虫动来动去,烦得要命,强制把她按住一个姿势,另只手抽出她束发的簪子,把她压着的头发抽出来。 没有簪子硌着,林然一下就舒服了,也不扭了,舒舒服服枕在那里,一会儿那只手伸到前面,摸到她一直捂着的肚子位置,把她手拍开,自己手掌张开覆着慢慢地揉。 他的手是温热的,化神之后,他可以离开无情峰,可以凝成自己的身体,冰冷的身体甚至也渐渐有了温度,林然时常会想,奚柏远已经死了,如果他愿意合道脱离沧澜,如果他能带着太上剑离开,他是不是就可以摆脱剑灵的身份,以另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生活在寰宇 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他是不是终于可以变回年少的自己?他是不是可以有新的人生? ——他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她的肚子很疼,那种疼痛牵扯到肺腑,连着心脏,她全身都好像开始疼。 她慢慢佝偻起来,枕在他膝头,像一只受伤蜷缩起来的幼兽。 奚辛感觉她在轻微地抽搐。 他没有听见哭声,连低泣的呜咽都没有,但他能清晰触到掌下细弱肚腹的抽搐,像巨大的哀嚎在她腹腔中震荡,无声吞咽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要哭你就现在哭。”他冷冷说:“到今天为止,哭完,以后不准再哭,我不是儿孙满堂的凡人,不用你给我披麻哭丧。” 她说不出话,只用力地重重地摇着头。 “阿辛,阿辛”她摸索着攥住他的手,一声一声:“阿辛…阿辛…” “奚柏远死了,我就没有心事了。” 奚辛垂眸,望见她死死攥着的手,目光渐渐柔软,以少见的温柔回握她:“你怕什么,这又不是终结。” “我不去轮回。”他说:“当剑灵也没什么不好,左右奚柏远已经死了,他那把孤剑以后就是我的剑,镇留在无情峰下,长生不老,春秋无衰,比起一代代被迫转世的人灵,还更逍遥自在。” “我死了,魂灵就回去剑里,在无情峰下沉睡,等哪一日你转世成了,我醒过来,就去找你。”奚辛说:“谁知道江无涯做了天道,日后还能不能想起什么,你轮回后八成也什么都忘干净,那就我来记,我留在这里,会记得清清楚楚,千年万年,任你转世成什么东西,我也会找到你,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林然再忍不住哭咽,紧紧攥着他的手,哭得全身抽搐:“阿辛—阿辛——” 奚辛望着她,用虎口慢慢擦去她脸颊的泪水,低下头,细细的嘴唇在她额头亲一下 “…我知道那年上元节,是在青州,你陪我在夜里街上看花灯,后来花灯坏了,我们修好它,你拿走,恐怕早不知道丢在哪里,再没见过了。”奚辛忽然笑了起来,漂亮的眉眼舒展,有一点花枝般的娇气:“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要再陪我看一整晚的上元节,送我一盏新的花灯。” —— 喜弥勒望着前方不远处一身孑然的身影,欲言欲止:“陛下…” 妖主不言不语,负手而立,狭长眼眸微微半阖,血眸望着远方 谁也不知他的目光望向哪里 忘川大河从四面八方朝拜汇聚,滚滚呼啸而过,喜弥勒猛地瞪大眼睛,眼看着他一跃而下,九尾翻动坠进血海 “陛下——” 晏凌淡淡闭上眼,仰起头,身形倏然化作万千黑光,巨大的黑色旋涡倒转,迎着血海重重地冲撞 “轰!!” 楚如瑶猛一踩崖尖,整个人一跃而起,如寒月倒勾悬,太上剑挥舞出沉幽的流光,她双手交握,袖摆湮灭成灰,手臂筋脉根根寸断,竭尽所有的力气,将剑刃深深贯进黑渊旋涡的中心—— 无形的力波浩然震荡 血海灌进黑渊,黑渊搅作旋涡,沉寂了万千年的亡魂疯狂奔涌而出,触到那柄剑,那剑倏然崩裂成亿万万星子般的光,星光纷扬碎闪,铺成一道不见尽头的路 ——上古有大河忘川,饮之忘生平,亡者渡河而过,余魂魄入渊,行太上道而再入轮回,是为新生。 怀抱她的美丽少年像星光消失 “阿然姐姐。”他说:“我等着你。” 周围万千花草一瞬蓬勃盛放,鸟儿踩在枝条轻快地鸣叫,阳光明明亮亮洒下来,春意盎然,风光正好 林然倒在门前,头枕着冰冷的门槛,慢慢蜷缩起来,像母体中的婴儿渐渐环抱住自己 她闭上眼,颤抖抵住自己的额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 第二百三十五章 聂海是位面局第十七号任务者。 他有很多名字, 数不胜数,大多记不清了, 只剩下一个‘聂海’,他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起的,反正顺嘴叫到现在,他于是就叫‘聂海’。 他做过人,做过机械生物,做过妖魔鬼怪,当过许多动物, 甚至做过微粒尘埃或者城市星球意志, 一切寰宇生灵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玩意儿他都当过, 不过他终归认为自己是个人, 在不同位面间穿梭,始终坚持以人的意志存在与自居。 只有像他这样最资深老辣的老任务者, 才能如此深切地明白一个‘人’给自己定位的重要意义, 那是一种远远凌驾于肉|身之上的必须的至高的精神需求, 像无边海洋的一道灯塔,像深邃太空的一个坐标, 是无形又浩大的标尺,它定义生命、定义存在,定义意义, 寰宇万千位面,亿万万的生灵,它们生命的尺度,少则分毫,多则千万,似大似小, 似深刻又单薄,却大多不足以真正领悟“标尺”的意义。 但任务者不是。 他们属于位面局,从肉身到意志,从魂灵的颗粒到存在的成体,这是亘古的法则,是命定的规律,他们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对自己的“定义”。 抓住它,苟延残喘活下去;抓不住它,就只有毁灭,再没有第三条路 聂海一直是如此坚持的 ——直到他被生生拉扯进沧澜。 从寰宇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浩大的力量,当时他正在执行任务的位面被生生拽出既定轨道,拽出无数叠错的时空与不可描述的距离,化作一颗流星,崩裂的碎片带着他狠狠坠进一望无尽的碧色深海里。 他运气不错没死,或者说,没死的那么彻底,破破烂烂的身体被【位面局意志】支起来强制修复,到底又醒过来了,后来他才听说还有不少同样被拉扯进来的任务者同僚,除了极少数幸运儿当然都是当场湮灭,这还算好的,最惨的是那些半死不活的,聂海就眼看着一个任务者全身碎得只剩几块烂肉,意志飘散在周围,这样也是要被拉起来复原的,毕竟每一个活着的任务者都是位面局的珍贵资产,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它是不会罢休的。 但还没修复完,这个位面就诞生了新天道,强硬无比,生生隔挡住【位面局意志】的操纵,于是那个任务者可算能痛快死了,聂海倒是有点羡慕他了。 他醒过来,看见的是几个长老,告诉他这里是沧澜,他们是万仞剑阁,聂海最初以为这是个寻常设定的修仙位面——直到他看见那无数碎星般依傍伫立在广袤沧澜大地的凡人世界。 聂海当时脑子轰的一声巨响,几乎天旋地转 这是一个元界 万物之始,元 只有寰宇最浩大、最完整、最有潜质的位面,只有最有可能分裂为亿万新位面之源头的位面,有资格被称为“元界” 这是一个传说,哪怕对于绝大多数位面局任务者,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传说 但聂海的任务牌是第十七号,他是仅存的寥寥的那么几个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活着的人 比如元界的存在,比如【位面局意志】对元界的忌惮与压制,比如……每一座元界的湮灭,都将伴随着一位意志大成的任务者的牺牲。 “卧槽!”走在路上,他旁边一个年轻的任务者猛地跳起来,指着远方的天空语无伦次:“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聂海停在无情峰山路的半腰,转头深深望去,望见一座浩大的虹桥横贯在遥遥的云雾中,自人间大地架起,尽头直伸向望不见边际的云端,流光华彩,飘逸神渺,隐约可见虹桥之下黑光与血红缭绕。 “那是此界的轮回路。”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个削瘦苍白的女人,剪着利落的短发,脸颊有大片尚未愈合的伤疤:“在这个沧澜界,饮下忘川水,渡过黑渊,踏上那条太上道,一个死人就能转世轮回,生生不息。” 年轻的任务者显然刚被选中做任务不久,什么都不懂,听得迷迷糊糊,震惊瞪大眼睛:“人人都能轮回?那世界岂不是能永远轮转?” “这样可以一直通过轮回自我调整,那位面没有承载极限,不会衰败,不会毁,没有既定的生命周期,不就能长生不老?”他越想越激动,兴奋大叫:“这也太牛逼了!我之前两个任务世界就没这样的,这咋弄的?有没有教程给广大位面推广一下,我感觉这个弄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世界稀里糊涂死掉了!”当然,听说任务者也稀里糊涂死得很多,这下也不会出事了吧。 聂海被他的天真逗笑了,露出笑来。 短发女人也笑了,却是无比冰冷的冷笑。 年轻任务者笑容僵住了,渐渐收敛起脸上的兴奋,小心惴惴望着他们:“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他这个模样,让聂海想起上个位面时生养的最调皮捣蛋的小儿子,他轻轻叹息一声,摸了摸这孩子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海面容是个宽厚儒雅的中年长者模样,年轻任务者被摸头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推拒,小声说:“贺华亭,是我娘给我起的,华亭鹤唳,是思念怀旧的意思。” 聂海没有问他是哪个“娘”,只有刚开始做任务的年轻任务者才会如此执着于最初的亲缘或爱恋,哪怕再多经历两个位面,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如果他能活到新的任务。 “好的,贺华亭。”聂海微微一笑:“你很幸运,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在活着的时候,就有幸亲眼见证这寰宇最深的秘密。” “我做过成千上万场任务,走过不可计数的位面。”他轻声说:“我只见过这一个沧澜,至此一个。” “只有这一个沧澜。” “你明白了吗?” “……” 贺华亭呆呆望着他,脸色渐渐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聂海转头大步走向山顶,与贺华亭的震惊恐惧完全相反,他心中有一种火焰在燃烧,他迫不及待想见到这里的主人,他想看见一眼那个敢逆转乾坤生生改变位面的任务者。 短发女人不言不语,只一个劲儿往山上走,步履急促更快。 走到山顶,春风送暖,花草繁郁盛放 木屋前烧着一堆火,火架上烤着几只滋滋滴油的野鸡,一个年轻的青衣姑娘坐在木凳上,戴着一顶遮阳的蓑笠,手里拆着枯老的竹杆,扔进柴堆里添火。 “大家坐。”她转过头来,对着他们笑了笑:“条件简陋,大家别嫌弃,尝一尝我的手艺。” 贺华亭睁大眼睛,聂海短发女人沉默一下,走过去坐下。 “我叫林然。”她用一种柔和而舒缓的语气:“女性,人族,代号申坤支859301,共生系统天一,截止至今共累计完成过三千七百五十五个任务,最后一个任务是来这个沧澜界,摆正此方位面偏移的世界线,辅助沧澜稳固发展。” “我来时懵懵懂懂,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位面局真正想做什么。”林然慢慢说:“沧澜是元界,是有潜质取代位面局的新界,它忌惮沧澜,要压制沧澜,而我是最好的祭品,它要毁灭沧澜,把这里许许多多的凡人界托上寰宇,推动进化成新生的位面,而我会被炼化为桥梁,放置进这其中某个最有潜质的新生位面中,作为推动那一方位面进化为新元界的养料。” 空气死一样寂静,只有鸡油滴进火堆里爆出的轻微簇响。 “我不愿意。”她说:“我不舍得,我不愿意。” “我做了许多事,可更多的事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自己做的。”她说:“我的师父成了天道,三山九门掌门长老自愿献祭,东海小瀛洲的主人化作抵御寰宇意志降临的第一道屏障,妖域的君王合道后放弃离开沧澜变成忘川,我的师兄沉进黑渊,禅刹阖宗化作甘霖,天下最凶的剑灵在轮回建成那日自敛魔气封回无情峰下,我的师姐、朋友、伙伴,我认识的见过的所有所有人,或死或伤,或满手鲜血,或力尽精竭,都在被迫渐渐截然不同的模样。” 聂海忽而眼眶湿润。 他的情感早已经倦怠至极,意志早已经坚不可摧,可在这样娓娓平缓的陈述中,魂灵深处最厚重的壁垒倏而一重重轰碎 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刺,从来不是什么爱恨嗔痴,而是意志,是信仰,是义无反顾的奔赴,是最伟大的牺牲。 没有人可以抵抗,没有一种意志可以抵抗这种浩大的冲击,她不行,再冷酷强大的任务者不行,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位面局意志也不行 所以沧澜是元界,它才能是元界 它在这浩大的共同意志中建起轮回,脱胎换骨,颠倒乾坤,自此天高海阔,寰宇之大,再没有能桎梏它 ——只除了最后一件事 “我会化作桥梁,托起万千凡人界,让它们到寰宇中,去化作新的星辰。” 林然接着说,她眉眼舒展开,用近乎轻快的语调:“我要去望那寰宇至高神秘的意志一眼,我要沧澜永垂不朽,我要保住剩下珍爱的人再无后忧” “我要真正的自由了。” 林然站起来,把烤鸡从火架上一只一只拿下来,递给他们僵硬的手上。 “吃吧。”她笑着说:“你们今日下山去,去选个喜欢的凡人界,你们去吧,以后,你们也可以自由了。” “……” 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贺华亭僵硬低下头,看见手背烙着一滴热油。 他仓惶去吮手背的油脂,烫得舌尖发疼,疼痛直冲眼眶,眼泪毫无预兆流下来,他慌忙去抹脸,抹着抹着,怎么都抹不尽 “好,这好啊” “那我就不用做任务了” “我运气也太好了吧” “好——” 贺华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擦着脸,擦着擦着,忽然泪崩如泄嚎啕大哭:“娘!娘!我想我娘了,我想我娘了——” “哪里都没我娘了——”他哭得佝偻起身子,抽搐着嚎啕:“娘,娘,你怎么不再等一等我,不再等一等我——” 没有人去打扰他,所有人默默无声吃着手里的鸡肉,像咀嚼着蜡,苦涩与茫然渐渐泛滥开,交织在每个人模糊的面孔上。 短发女人一言不发撕咬鸡肉,她撕咬着肉条,滚烫的汁水从她嘴角冒出来,骨头被咬碎成渣,她似毫无所感,生生一口一口咽下 她第一个吃完,站起来就要走,走几步,突然转过身,直直望着林然,一字一句:“你知道吗,你幸运极了。” “你最后的一程,来了这里。”她说:“你有爱,有牵挂,你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你有选择的权利,你马上就自由了。” 泪水从她眼角落下来,爬满她伤疤狰狞的脸。 “你幸运极了。” “……”她缓缓尽力露出个笑容,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说:“…真好。” “真好。” 林然遥遥凝望着她,也慢慢笑起来 “是啊。”她轻轻一声叹:“真好。” .... 第二百三十六章 林然送几个任务者去凡人界。 贺华亭选了一个古代世界, 说要完成娘的心愿,去科举考个状元;聂海选了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笑说这种环境最便利舒适, 他只想舒舒服服养个老。 短发女人则选了一个有魔法的西方世界 “我没来过这种世界。”她说:“我要在全新的世界生活, 我要把以前的事全忘干净。” “好啊。”林然笑着点头:“那你要好好学习魔法, 说不定将来能搞个女王当一当。” 短发女人冷漠的脸上露出这段时间第一个笑,很淡很浅, 却很真实。 她深深望了林然一会儿,突然上前抱了抱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林然看着她走远,从始至终甚至没有问一声她的名字,就让前尘往事都被风沙埋去, 让她们就此一别, 再也不必见,各自安好, 就是最大的轻松自在。 短发女人走了, 林然觉得有点累,她没有立时走,一个人坐在圣殿高高的塔顶,望见脚下繁华的异域城邦在夜色中渐渐熄灭了光火,对面遥遥是一座无比富丽奢华的王庭宫殿, 顶层偌大的阳台被厚重的落地窗帘遮挡,缝隙间透出大厅里华美灿烂的烛光与乐曲,好像是在开一场隆重的宫廷宴席。 林然恍惚想起来,她来过这个凡人界,是当年燕州后她与元景烁分别,意外落入一个正被乱军攻陷的王都, 她在乱军之中被白珠珠救起来,遇见珠珠裴周陆知州一行人…… 珠珠啊… “敬我们尊敬的陛下,里曼·安东尼。” 宾客嘈杂的笑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华美厚重的窗帘被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出来散气,他脸庞英俊,神情冷酷,碧色的眼瞳微微眩晕,像兽类印刻着残酷的霸道与铁血。 他扯开领口堆叠的拉夫领,露出一线古铜色结实的皮肤,随手把酒杯扔出去,一手撑住栏杆,漫无目的抬起头 ——安东尼看见了神女 神明的化身降临人间,她坐在神圣而高耸教会尖塔上,穿着古怪而飘逸的青色衣裳,她的裙摆在夜风中拂动,落雪般圣洁的白发轻轻摇曳,柔软发丝吹过她脸颊,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俯掠繁华的城邦,像圣殿中光明神的雕像空茫而温柔。 安东尼的呼吸都僵住。 他死死望着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好半响,这个被誉为帝国暴君的年轻冷酷男人才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声音试探着:“你…不,您,您降临人间?” 神女像是被他打扰,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 安东尼屏住呼吸。 他突然觉得自己鲁莽至极,还没有建成鲜花与宝石铺设的圣道,没有献上帝国最珍贵的宝物,他怎么能鲁莽与她搭话,打扰她的清净,聆听她美丽的神音?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像看见柔软羔羊的头狼,一眨不眨凝视她身上。 神女忽然问:“你也叫安东尼吗?” 她在与他说话 安东尼压抑着心中沸腾的渴望,沙哑说:“是的,这是承自我曾祖父的名字,他曾推翻腐朽的旧式王朝,建起更宏伟的帝国,而我将战胜他,开拓更伟大的功业。” 她一下笑了。 安东尼几乎目眩神迷。 “好啊。”她说:“祝福你,未来的大帝。” “你们的世界,会有光明崭新的未来。” 她站起来,安东尼心头一沉,他知道她是要走了,他扑到栏杆上,急促大声问:“我还能见到您吗?尊敬的冕下,我还能再得见您的神光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一笑,身影如星光消散。 安东尼死死望着空荡的塔尖,猛地转身掀开窗帘大步走入欢歌笑舞的舞厅,在众人呆滞而惊恐的目光中冷冷喝令:“——封闭王都的城门,搜查每一条街道,我要找一个人!” 林然离开凡人界,回了沧澜。 她打算多去几个地方。 她先翻过雪山,去了曾经从云天秘境坠落的霜城,她走在城中,城中有大大小小的扶老院、慈幼堂,城侧的祠堂中塑着尹小姐与她丈夫的雕像,她坐在茶楼,听说书人抑扬顿挫讲她们的故事,夫为宰辅、妻为一品诰命,夫妻并肩断查忠奸,镇守朝野,白首到老,恩爱一生。 有食客听得津津有味,边议论:“前几日归乡的林老夫人便是宰辅与夫人的女儿,如今送孙女出嫁,特意回霜城祭祖,谁知道霜城下这么多天大雪,雪路难行,若是耽误了吉时,那可真是天大的憾事。” 林然转过头,望见窗外纷飞的大雪。 她走出茶楼,柔和的剑气自身后浩浩扬起,灵光浩荡,挡住漫天飞雪。 纷雪骤停,一瞬万千花草盛放,新绿在枝头冒出,整座冰雪霜城顷刻覆上一层翠绿。 城中哗然大动,人们争相从大街小巷跑出来兴奋看这奇景。 林然穿过如潮人群,慢慢往外走,看见几架高头大马拉着典雅马车忽然行过大道,门帘掀起,一个满头银丝眉眼慈祥的老妇人颤颤站起来,推开身边孙女的搀扶,失态地左右张望。 人潮汹涌,她已认不出是哪位仙人所为 是娘亲口中的故人吗? “婵娟。”她忽而大声:“仙人,我叫婵娟,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婵娟,仙人,您还记得吗?” 林然遥遥望着,听见这句话,忽然笑了 “我记得。”她自言自语:“是我师父起的名字。” 多好的寓意啊。 林老夫人正着急四处张望,听见一声轻柔“婵娟,再见” 林老夫人一愣,半响,说不清为什么,忽然落下泪来 婵娟,婵娟 两声婵娟,便是她的一生。 “再见。”她哭着笑:“仙人,再见。” 林然离开霜城,去了燕州金都。 满城的血已经擦干,家家户户挂上新灯笼,为去走轮回路的朋友亲人祈福护佑平安。 新建的州主府典雅美丽,林然坐在一棵老树上,看着儒襟广袖的云长清拿着一叠奏折走过长长的连廊,屈指轻轻叩了叩门扉,然后推门而入,笑着说:“景烁。” 透过半开的窗,书房桌案前的人皇抬起头,脸庞有着英俊而深刻的轮廓,冷峻的眉眼在看见来人时微微舒展,他只发出一道鼻音。 “放着吧。”他顿了一下,问:“大典的请帖写得怎么样?” 云长清笑:“你是指给谁的请帖,是给两山十三门的,还是特意送去剑阁的?” 元景烁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忽听有树枝摇曳的声音。 他眉头一皱,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看见院中一棵老树静静伫立,有毛色鲜亮的鸟儿踩在细细的树枝上欢快鸣叫 只是一只鸟。 “怎么了?”云长清好奇 他看见元景烁背对着在窗前莫名站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没事。” 忘川撞黑渊,血海撞进搅动的黑涡,无时无刻不有死者的亡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本来忘川与黑渊都该由两山十三门全权安排人手驻守,但轮回刚建起的那天,喜弥勒就把手下的妖修都带过来,沿着忘川河岸边建了一道恢弘气派的宫殿,然后每天带人去督促亡魂排队领忘川水喝,等他们喝完,再把他们踹进对面的黑渊里,然后才是两山十三门的活儿。 这操作太神奇了,有人特意去请教两山如何是好,要不要把这些妖修轰走,侯曼娥想了想,到底捏着鼻子认了——白省的人手白不省,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林然本来想在岸边吹一吹自己的经典代表作笛曲小黄鹂,但喜弥勒一天来回监督走八十遍,恨不得把河边每一块地方都挂上禁止拉粑粑的标签,林然不想和他打起来,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林然找了个边边角角的位置,趁着喜弥勒又去监督亡魂的时候,悄咪捞了一把忘川河水,本来是想效仿感人的‘捧一把故乡的土带走’的经典情节,结果忘川血水太红了,把她两只手染得跟凶|杀现场一样,她只好又把血水擦干净,然后摸到腰侧的笛子,放进水里 “我走啦。”她说:“如果再有机会,我能回来,我就努力再练首新曲子。” 她手心黑色的烙印在发烫,等喜弥勒监督一圈回来,她正好溜达到黑渊那边。 今日是缘生音斋的斋主岑知来巡视,她看见蹲在黑渊旁边的林然,微微怔了一下,笑着挥一挥手,体贴地没有打扰她,慢慢转身走远了,给她留更自在的空间 林然蹲在黑渊边,琢磨了一肚子感人肺腑的话,但太感人肺腑,跟舞台剧台词似的,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师兄啊。”她手试探着往黑渊边沿摸了摸,万幸黑渊不掉色,流转的黑光缠在她手心,像千丝万缕的线,沉默又柔和,不见丝毫戾气。 林然清了清嗓子:“师兄啊,以后你醒过来,还要帮我照看如瑶和鹅子哦,你是大师兄,我认识的最靠谱的就是你了,能者多劳啊,你不能撂挑子呀,你还要当我们的杠把子大师兄呀。” “还有啊,尽量不要和元景烁打架,影响世界和平嘛。”林然想了想,又觉得这太不近人情,小声改口:“算了,你们要想打也可以打,就悄悄的打哦,找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你俩悄悄打,不要给如瑶鹅子惹麻烦,我看她俩每天忙得团团转,忙得头发都掉多了,你要体谅她们,不要让她们英年早秃……” 林然絮絮叨叨了好多话,黑渊沉静地旋转,像挺拔清俊的青年站在身边,默然而忠诚地陪伴。 说到天边太阳渐渐要落下了,林然意犹未尽地闭上嘴:“我得走了,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呢。” 她摸了摸黑光,像蜻蜓点水,手心黑痕温热,像是谁在低声挽留 “我走了。”她温柔说:“再见,师兄。” 林然站起来,远远往一眼那架上天边的太上道,笑着走了。 她又去了万净禅刹,去了北冥海,还在曾经云天秘境遗址外面转了一圈,最后去了东海,在小瀛洲的礁石上静静坐了很久。 她走走停停,把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天黑了,又渐渐亮了,她乘着晨起朝阳的辉光,回了万仞剑阁。 祁山大殿人来人往,各方纷繁的大事都往这里呈送、又以回函纷繁送回各方,林然悄悄去看,侯曼娥与楚如瑶像小学生对坐在一张大案桌处理事情,楚如瑶两眼通红强撑着还在奋笔疾书,侯曼娥已经废了,脸朝下趴在桌案,发出奇形怪状的鼾声 林然观察了一下,觉得她这个姿势再起来的时候,五官八成已经被睡成个平面了。 楚如瑶大概也是这么想,百忙之中抽出一点视线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同僚,面无表情伸笔过去顶起她的脸,给她换了个侧脸趴着的姿势 侯曼娥发出更加奇行种的鼾声。 林然无比同情楚如瑶 ——太惨了,带这么一群不靠谱的小伙伴。 林然蹲在墙外,思考了一下,抽出张纸出来,拔根小草出来用草汁写成一句“适当休息,尽量别秃”的小纸条,满意塞在窗缝里 ——相信楚师姐一定能感受到她深深的爱。 林然本来想一视同仁,正想再写个“适当休息,尽量别太秃”的加强句小纸条留给侯曼娥,以表达自己更深的爱,但时间突然到了。 “走了走了。”天一说:“该升天了。” 林然:“…能不能说得稍微吉祥一点。” “那是什么,该起飞了?该上天了?该窜天猴了?”天一冷笑:“你觉得哪个好听,你自己选?” 林然只好匆匆把纸条改成个“等我回来”,放到窗边,然后匆匆赶回无情峰 无情峰更美了,山间百花盛放,万物盎然争春。 从未有过的浩大的力量从她身上冒出,丹田轰然碎裂,洛河神书碾作飞灰,她身上蜿蜒的祭纹亮起骤光 她俯身触手摸一下大地,感受着大地的震动,沉睡在山下的剑灵挣扎尖啸着想与她共鸣。 她笑了笑,取下腰间的风竹剑,放在木屋前。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群山,越过平原,越过城池,越过辽远的大地,数不胜数的结界破碎,浩浩如星光的凡人世界大片大片升起 林然张开手臂,任由风将她化为万千流光,她只仰起头,灼灼望着天的方向。 她突然大声地笑,像挣脱捕网的鹰鸟,像跃向大海的鱼,前所未有的,畅畅快快地、声嘶力竭地笑 “天一” “不是起飞,不是升天,也不是窜天猴” 她大声笑喊:“——是我自由啦!!” 亘古大梦,沧澜一场 浩浩的岁月如光流泻,万古的记忆碎星闪耀 群星冉冉升起,她的身形消散,化作流光,化作一道通天的桥,浩浩荡荡,贯通寰宇的虚空 群星升起,沧澜不朽 自此寰宇之大,再没有可以束缚她 她自由了 林然,自由了。 她终于,彻彻底底的,自由了。 ——苍生卷·卷七·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林然正在写字。 她蹲在地上, 拿着根细木棍,在沙地上戳戳画画,写自己的名字 “林…”她一笔一画认真写完一个字, 随即迟疑:“…下个字怎么写?” “…我日你大爷!”旁边一颗核桃猛地蹦起来, 忍无可忍怒吼:“你那写的是‘林’吗?两个偏旁离得比他妈牛郎织女还远, 那根本是‘木木’!!” 林然被喷得一个后仰,呆呆看着这个口吐芬芳的核桃:“…牛郎痴女, 是谁?” 天一:“……” 林然察觉不好,连忙改口:“不不,我是说,‘然’该怎么写?你、你说的太、太空了,我我一时想不起来…”在越变越黑的核桃恐怖的压迫力下, 林然的声音越来越小。 妈的, 天一想,还活个屁, 就他妈和位面局同归于尽算了。 “我会努力学的…”她小声哼唧:“你别生气嘛…” 天一斜眼瞪她, 她蹲在地上,手指抠着树枝的碎皮,脸上手上都是泥点子和灰尘,她也不嫌脏,就委屈巴巴蹲在那里, 小眼神悄咪瞅着它。 农家肥大的布袄套在她身上,只拿根细布松松圈着腰身,色彩黯淡的布料,却衬得她肤质愈加雪白细腻,那种皮肤根本不是肉|体凡胎所能拥有的光华与柔软,是玉液凝成的琼脂, 是珠质磨出的粉,是从天边扯下的云雪流霞一寸寸精心温柔裁成。 天一刚才还想把她骂个狗血喷头,被她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生生看萎了 “……” “好了好了”天一烦躁骂她:“天天就会这一套……妈的,我管不了你,早晚有人收拾你!” 林然看着这个成了精的核桃骂骂咧咧,并不在意它说什么,只知道它又没有脾气了 她一下子开心起来,抿着嘴巴笑,笑得像朵迎着太阳的花 天一便渐渐不骂了,嫌弃嘟囔一句“个小傻子…” “林姑娘!” 林然连忙站起来,扭过头,看见半人高的木栅栏外正站着陈大娘,手里挎着个菜篮 “陈大娘。” 林然扔掉手里的木棍跑过去开门,陈大娘一见她,便把怀里的菜篮塞进她手里:“我新去地里挖了菜,看您这边灶台还没升,想必是还没做饭,赶紧给您送来,地里的东西,你别嫌弃。” 菜篮有她脑袋大,里面装的满满当当,林然赶紧推拒:“不用不用,我——” 然而陈大娘大着嗓门:“姑娘快收着吧,您对我们村子是多大的功德,当日那歹人要是得逞,我们整个村子怕是都没命了,金山银山我们给不起,只有这些菜蔬,好歹是灵气种的,都是供给仙人吃的,您不嫌弃就尝尝,全当我们的心意啊。”边说着又硬是塞进她怀里。 人家说到这个份儿上,林然也不好再推拒,抱着菜篮对着陈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大娘啦。” 哎呦喂 陈大娘一把年纪的人了,被她笑得心肝都颤了颤 这真是哪里掉下来的仙子啊,活像个玉做的娃娃,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巴,脸上都是土和灰,一笑起来都能把人的魂儿勾走,这要是把脸擦干净了,再换一身衣裳…… 陈大娘吞了吞唾沫,万万不敢再多想,像捧着瓷娃娃似的又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才揣着砰砰跳的心脏走了。 林然一无所觉,开心朝陈大娘背影招手,然后抱着菜篮往院子走,边走边想之前的事 她现在在的这个村子叫陈家村,是个小村,人并不多,不过住着几百家住户,世代专门种植灵植供给最近的仙府落凤城。 她一醒来就在陈家村外,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叫“林然”,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天一蹦出来,掰开了揉碎给她讲:比如灵植,就是富含灵气的谷物,是专门给修士吃的食物;比如仙人,其实就是修士,修习各种法术的;再比如落凤城,是扬州几百座城池之一,而扬州属于俗世界一十八州,十八州顶上还有出世的各大宗门,以两山十三门为首,而这个世界统称为沧澜界…… 林然当时听得懵懵懂懂,听天一这么说,她其实觉得很熟悉,好像曾经听过,只是又忘记了,被天一提醒,只能寻着那点隐约的印象努力回忆 天一说,她之前就生活在沧澜,还是个很厉害的人,只是失忆了,林然是信的,因为她好像……有点厉害 不,是特别厉害。 她一醒来就在陈家村不远处,正有一个黑气缠身的人正在屠杀陈家村的村民,哭嚎惨叫声撕心裂肺,她当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过去,摘掉了那个人的脑袋 是的,生生摘掉的 林然:ovo 还是天一嫌弃叫她把血淋淋脑袋扔掉,轻描淡写说这是个魔修,估计是准备拿陈家村的人做生祭的。 林然听得半懂不懂,还是当时陈家村活下来的村民先反应过来,齐齐跪在地上哭着朝她磕头叫她恩人,林然赶紧把大家扶起来,有人问她是谁,是不是仙府派来除魔的特使,林然…林然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天一就又说,她现在这个德行,前脚出去后脚就该被人卖了,卖了还要傻乎乎给人家数钱,让她先在陈家村住下给她补常识,等她有自理能力了再出去。 虽然它是突然冒出来的,林然莫名很信赖它,它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老老实实问陈家村的村长她能不能住下,村长当然感恩戴德地同意了,一村子人紧赶慢赶帮她收拾出一座空院子来,要她随便住多久都没问题。 于是林然就在陈家村住下了,到今天已经住到第五天了。 林然边回想着,边收拾菜篮,陈大娘太实诚啦,大大的篮子里菜满到堆出来,林然一看就看见两颗大萝卜,她不喜欢吃萝卜,就把萝卜抱到旁边,又探着脑袋往里面翻,里面还有圆滚滚的白菜、土豆、茄子,还有一些翠嫩嫩认不出名字的绿叶菜。 天一看着她跟个小仓鼠似的开心探宝,心情还是不错的。 她能在沧澜塑体重生,能保留下来意志,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无论是它还是江无涯都抱着最宽容的心态,她怎么都行,什么都记不起来可以,记忆慢慢想可以,跟个小傻子似的…… 天一忍不住往旁边沙地上看,看见那两个硕|大的“木木”,无形的血压又一下飙升 ——不行!傻成这样绝对不行!! 天一咬牙,对她说:“我出去一趟,你老实等我回来。” 林然扭头看它:“你去哪里呀?” “我去给你找本书来。”天一琢磨着去附近的集市书铺找本记录以前她事迹的传记啥的,她的身体是重塑的,记忆也得慢慢适应身体才行,不敢叫她直接跑出去见故人,最好先找点东西轻微刺激她,循序渐进,慢慢来。 林然哦一声,她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天一是终于受不了她自己胡写了,有书,她还是很期待的:“你等一下。” 她在菜篮挑了挑,挑了个最红润的西红柿,走到天一面前 天一不知道她又搞什么幺蛾子:“你干啥,我不吃西红柿。” “我知道,你是核桃,核桃当然不能吃西红柿。”林然认真把西红柿放在它脑袋上,小小的核桃顶着大大的西红柿,她开心:“买东西不是要付钱嘛,我们没有钱,你拿西红柿抵债,不要让人家亏本。” 天一:“……” 林然:“你蹦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把西红柿弄丢了。” 天一:“闭嘴吧你!!” 天一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骂骂咧咧顶着西红柿滚走了。 林然摸了摸脑袋,开心回去继续收拾菜蔬。 她把蔬菜分门别类放好,然后拿了一个梨子出来,去水井旁边打算提桶水洗一洗。 她生活常识其实都记的差不多了,她也不是真傻子,只是忘记了,可稍微看别人做一遍就又会了,她把水桶扔进井里,井水被溅起来,林然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想避开,但高高扬起的水珠在溅到她身上之前,恰好一阵风吹过,那水珠又被吹落下去。 林然愣了一下。 风是正常的,水落下的痕迹是正常的,一切都仿佛只是恰好的意外。 林然转头往身边看了看 她身边空空荡荡,当然什么都没有 她抿了一下嘴巴,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 “…我能感觉到你在。”可她却说:“已经好几次了,我感觉到的,你不要骗我,你是谁?我们认得吗?” 没有回答 可林然手心微微温热,柔和的风拂过,是有力度的,像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又像温柔含笑的呼吸。 林然睁大眼睛。 她心一下跳得特别厉害,强烈的悸动贯穿她的肺腑,从喉头到眼眶甚至微微发热 泪水无知无觉沿着脸颊滑落 她呆呆望着,小声说:“你叫什么?我想看见你,可以吗?” 风拂到她脸颊、额头,像一只手摸摸她的脸,轻柔擦干她的泪水,然后拍拍她的头。 “再等一等。”她终于听见声音,耳边是成熟磁性的男声,带着很柔和的笑意:“等你想起所有的记忆,我便来见你。” 林然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的声音小小的:“现在不行吗。” 男声温柔说:“再等一等。” 林然抿了抿嘴唇。 那声音更柔软了:“好姑娘,乖乖。” 林然见过陈大娘就是这么哄没长牙小女儿的,她低下头,蔫哒哒:“我乖。” 那风又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若想早日见到我,便好好学字,早日出去,再见故人,把记忆都想回来。” 林然小声:“我只是不会写而已,但说话都会的,我们一直这么说话不也挺好的,写字就没那么必要了吧。” 没有必须的外力推动,她立刻又懒回去了,学渣和偷懒的不优良品质已经初见端倪了。 那声音顿了顿,语气不变,细致又温柔说:“既然如此,只今日破例与你说话,等今天之后,直到你能把字认全写全之前,都不与你说话了。” 林然:“……” 林然:“哦。”好像又不是那么想见面了,压迫感好可怕。 林然咬手指,被一阵风轻轻拍下去,他说:“不许咬手指,不许指甲抠手,都抠坏了。” 林然更不想见面了。 一个天一走了,又来一个更管她的 林然悄悄叛逆了,试探着说:“我不想打水了,你能帮我打一桶水吗?” 男声沉默了一下,林然看见水井里的桶歪斜下去,水灌进桶里,然后绳子自发抽动,把水桶稳稳拉起来,放到井沿,阳光照在水面,粼粼清澈。 哇,居然真的行 林然眼睛转了转,又颠颠把梨子拿过来,小声说:“我削皮不太好,能帮我洗一下,削个皮吗,要削成一圈一圈完整的梨皮那种。” 梨子从她手里飞走,飞到水桶边,溅出水来洗一洗,像有无形的刀尖划了一下,梨皮翘起一点小角,然后转着一圈圈被削下来,露出白脆脆的果肉,又轻轻放到林然手里。 林然眼睛亮晶晶,开心说:“…我还想把梨子切成小块块,然后被喂着吃。” 男声叹一口气 “阿然啊。”他温柔说:“吃梨多累啊,如果不想吃,我就帮你吃了吧。” 林然:“……” 林然不敢造作了,蔫巴巴自己啃梨。 天一顶着一摞书蹦回来,就看见林然蹲在门槛牙子上,无精打采慢吞吞啃着梨。 长得好看就是好,就算一副烧火丫头的标准姿势,也是个能祸国倾城的烧火丫头。 林然看见它眼睛一亮,像只狂摇尾巴的幼犬仔仔:“天一。” “进来吧。”天一跳进门槛:“我给你找了几本书,你赶紧给我学会,别天天一副傻子样。” 林然赶紧把剩下的半口梨肉塞进嘴巴里,颠颠跑进屋,拿着几本书封皮看……啊,不太认得。 “这个是《千字文》,小孩启蒙用的;这个是《沧澜图鉴》,讲沧澜大地的基本常识……” 天一给她解释,顶起最后一本:“至于这个是…” “我认得!”林然开心说:“是‘木木’!” 天一怒吼:“是林!!!” “…哦。”林然小声。 天一忍着怒气,指着给她认:“《林剑尊登天杂传》” 林然跟着念一遍。 天一:“你知道这写的是谁吗?” 林然刚想说不知道,忽然想到天一绝不会随便拿本书回来,而她又正巧姓林,再结合它之前说的:“难道是…我?” “就是你。”天一冷笑:“你离开沧澜之后,有些人发了疯,给你列纪传、修史册,到处立你的生祠,传扬你的功绩,特设的锦衣司日夜不休监察,街头巷尾但凡有敢骂你的人全抓起来关大牢,民间纷纷修你的书,但因为不敢直呼你名姓,就把你化进话本小说里,写你的光辉事迹,这估计就是其中一本。” “……” 林然如听天书,满脸呆滞。 “这镇子的集市太小,摊位上只有这一本,虽然不是正传,但事件应该大岔不差,你就先凑合看着吧。”天一说着,又想起她现在是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憋气说:“我先带你读一章,我念,你跟着我念,之后你就自己去认千字文,认完了自己读。” 林然重新找回神志,点点头。 她殷勤翻开一页,看见满满一页墨色斑驳的字,天一随便看了眼,无精打采地念:“话说那日,鸡鸣日升,清光破晓,林某——林某就是你,看来这作者也不敢写你真名,就囫囵遮掩了。” 林然:“好的好的。” 天一:“跟着念。” 林然点头,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书像小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念:“鸡鸣日升,春色破晓。” 天一继续:“林某自榻上起来,白发垂肩,云鬓松散,面颊流红,如带春光晓月之色……咦?”它渐渐觉得古怪,这些词怎么听着哪里不对劲儿。 林然语气欢快:“林某自榻上醒来……”她哒哒念完,最后还不忘加上:“咦。” “…咦不用念!” “哦。” “个傻子…帷帐重深,光影妩晦,暗香动人”天一被转移了注意,骂骂咧咧接着念,越念越狐疑,不由停住嘴;但林然看着这些字迹,越看越觉得熟悉,瞬间七窍通畅,竟然不必再天一带读,已经顺口念下去了:“鸡鸣三声,正值练剑时分,林某正欲下床,忽听身后床幔翕动,隐约有清长人影掖被坐起,低低一声叹:你若是累,便再晚起一会儿也无妨的” 天一:“……” 天一:“???” 林然毫无察觉,彻底沉浸在自己居然这么快识字的喜悦中,趁着这口语感行云流水接着念:“林某转过头去,张口便道:我辈无情剑修,自该历尽情劫、绝情断爱,怎可一直耽于享乐,晨光正好,不如你我师——” 天一猛地把书页合上 但已经晚了。 房子轰地一声全塌了。 土木怒啸,灰尘震荡,空气压迫着几如实质的惊怒。 林然捧着书,坐在露天的地基上,好半响,呆呆抬起头,呆呆看着天一 “地、地”她结巴:“地震了?” 天一:“……” 妈的,终于知道这作者为什么不敢写真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超级无敌软萌可爱的然宝!!! —— 从现在开始甜甜甜啦,我要回到我的本职玛丽苏甜文上来啦!要弥补回来,要往死里甜甜甜~\(≧▽≦)/~ —— 本来下一本是想开苏珠珠那本的,但之前写阿然给我写伤了,估计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暂时不想写太虐的了,决定下本先写个甜的,这是新预收,有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先去专栏最上面收藏一下 下一本:《夺君》 前朝覆灭,新朝建立不过十几载,大魏百废俱兴。 年轻的新帝与前朝宗室新懿郡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登基不过数月,坚持要立新懿郡主为后,自此不册妃妾,不生异母子女,形如民间夫妻,罢黜六宫。 此闻一出,举朝皆惊 大魏建朝不过三代,国祚未稳内忧外患,前朝余党流亡西北,如今才归顺,前朝郡主入宫为妃妾便罢,如何能居后位?更兼罢黜后宫独宠一人?前朝末帝外戚之乱山河破碎犹在眼前,怎可重蹈覆辙?! 傅素行冰肌玉骨,病骨沉疴,自幼拜入鬼谷门下,跟随师尊在外游历,师尊病逝后,便久居江南悠闲做个大夫 祖父病重,她被一封封泣血的家书从江南求回来,祖父奄奄一息躺在床榻,拉着她的手央求她入宫 傅素行颇为无奈:新帝年轻,少而爱慕,说话如何做得数,将来年纪大了,思虑周全了,自会纳妃生子,享尽美人春恩。 祖父却只是摇头,一个劲儿地说:素行,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傅素行并不在意,直到她与一众名门贵女的车架入了宫,见到了那位年轻而仁善的帝王 他容貌清俊柔和,眼眸漆黑清亮,坐在高高的太极殿上,像这金碧辉煌的欲望旋涡中一株清冷生长的竹骨。 傅素行才明白祖父的意思。 她知道,裴元修年轻,清冷,仁善,温和,向往公正、平等、自由,不喜欢杀戮、欲望、权力倾轧,期望一段只有两个人执手相濡以沫的婚事。 但她只能毁了他所有的期望。 大魏不需要一位痴情柔弱的君主;大魏只需要一位绝情断爱、铁血冷酷、能用君恩雨露压制阀阅斩除不臣,为万民带来太平与喜乐的帝王。 她亲手毁了他,用虚假的温柔与冷酷的手腕,拆散他所爱,斩除他的心软,再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假死,把他彻底塑造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模样。 椒房殿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她倚坐在车厢里,疲累又松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脱下一身负累,轻巧自在回了她的江南。 江南可采莲,美人如云,店肆檐角叠错林立,花舫摇曳悠悠自虹桥下飘走。 傅素行逛完夜灯会回家,侍女提着狸奴扑花团的彩灯,火烛照亮精秀的院落,也照亮围堵院落禁卫军森然冰冷的铁甲。 院门前甲士恭敬跪下,露出那人慢慢走出的身影,高大而清癯,在阴影中遮住半张冷漠俊美的侧脸,他抬起头,像是覆满霜雪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傅素行。”他沙哑:“天涯海角,你还想往哪里跑?” —— 裴元修是二十一世纪清大的大四学生,一朝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大魏朝的皇长孙。 祖父病亡,父亲登基,他成了皇太子;没两年,父亲病死,他成了新帝。 他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权力倾轧,不喜欢无处不在的尊卑高低与三宫六院,他向往平等、公正、自由,想要一段正常而平凡的婚姻。 他所有的期望都被一个女人毁了。 她用她永远浅而琢磨不透的笑、用她柔软的身体、用她虚伪的温柔与冷酷的心肠,毁了那个在公正法治世界长大的裴元修,把他塑成一个真正的帝王,一个轻易把权力与欲望把玩在鼓掌的怪物。 他当然不能放过她。 他要把手臂铸成铁链,死死锢进她身体里,他死也要把她抓在手里,为他陪葬。 江南冰凉的晚风里,他站在院门前,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她慢慢蹙起的眉头。 有火在他胸口燃烧,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极致的怒恨,还是沸腾的爱欲。 “天涯海角,你还想往哪里跑?” 他凝睇着她,目光慢慢刮过她脸庞的弧廓,忽而低低地笑。 “是你毁了我。” “除了我身边。”他慢条斯理说:“你哪里也去不了。” 【1v1,男主穿越,女主鬼谷传人】 【把清冷之花□□成深沉帝王】 .... 第二百三十八章 林然很忧愁 因为她突然发现, 她以前好像是个人|渣,是…很渣很渣的那种。 天一在发现那本《林道尊登天杂传》还真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杂传、还是带颜色的那种之后,气得差点当场把书撕掉, 但林然却抱住不让, 她真的很好奇以前的事, 而且这看起来好好看的样子,比什么千字文沧澜图鉴好玩多了, 她要看。 她不仅要拦天一,还要拦那个不给她看见的人,那天房子被震塌了没多久,又原模原样搭了回去,但林然发现那个人还是很生气, 因为这本书总是莫名其妙往灶台飞, 火自己烧起来,这本书一个劲儿往里跳。 林然更好奇了, 越不让她看她越想看, 她把书揣到自己怀里,紧紧贴着衣领 然后这本书就再也没不翼而飞过了。 林然这才满意,心满意足打开书,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这篇杂传里的林某,是个修炼无情道的天之骄子、莫得感情心狠手辣的剑道奇才, 为了突破无上境界,毅然走上绝情断爱的道路,在师门时先和自己的师尊生情,又与大师兄神魂双修,在探索秘境的路上,还和二师姐和隔壁宗的师姐暗生情愫, 一众人在复杂的感情漩涡中厮打一段时间后,林某意外受伤跌落人间界,中了情毒,不得不与一个凡人少年同行解毒—— “……”林然合上书捂住心口,深呼吸几口气,再三做好心理准备,才颤颤兢兢打开接着看 ——毒刚刚解掉,林某和已经变成刀道天才的凡人少年分别,就又被一个大妖怪掳走,做了他的爱姬,后来大妖怪被一个正道大和尚灭掉了,和尚又送她去治病,但和尚命里有劫难,林某不愿意欠人情,为表感激,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和尚的劫难化作情劫解掉了,等到了治病的地方,那附近有一座海,海上住了一个云雾精怪,以害人为乐,林某毅然仗剑而出,与云雾精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把云雾精干掉,但这个时候,更大的危难巴拉巴拉来临了…… 反正,最后,在满篇的酱酱酿酿酿酿酱酱之后,林某终于能提上掉了一路的裤子,一提上就翻脸不认人了,冷酷无情与所有红颜蓝颜妖魔鬼怪决裂,把师尊强逼上天后,自己霸占他的位置当上剑尊,自此权倾天下说一不二,绝情断爱剑道大成后,自己也登天去了 ——是的,这本包含着人妖人精百合三角恋亲情变质强取豪夺霸王上弓、情节狗血曲折离奇之大成的故事,最后居然以一个正剧的方式结尾了!不仅当剑尊辽,还登天辽!不仅登天辽,世界还和平辽! “…” “……” 林然看完之后,当场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前玩这么大! 虽然天一痛骂全是瞎扯淡,说杂传不是正传,根本不能信,但林然觉得,人家编这个话本,怎么也得是参考正传写的吧,就算去掉满篇不靠谱的掉裤子情节,那剧情梗概总是有几分按照事实写的吧 哪怕只是几分,林然光想一想,也觉得眼前发黑 扒着指头算一算,现在沧澜界数得上号的大人物们,居然都和她有关系 ——不是什么好关系! 按杂传里描述的,就算她没有玩弄大家感情那么夸张,肯定也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定就骗了谁,坑了谁,逼迫了谁,或者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欺负的谁去倒霉…… 虽然她什么都忘了,但林然莫名觉得这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ovo 林然啃着手指盘坐在床上,越想越觉天昏地暗,泪眼汪汪。 呜呜声传出去,天一翻了个白眼 真是够了,这傻蛋 但它不急,却有人着急了,床帘一下被掀起,风吹进帷帐里 “怎么了。”男声低柔心疼:“好生生的,怎么哭了?” 林然看见床边沿被褥微微陷进一小块,像是有人坐下,然后感觉自己脸颊被摸了摸,那只手像是想为她拭去泪水,然后就顿住 ……她其实只是随便呜呜一下,干打雷,没有下雨 “我没有哭…”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谢谢你。” 那手顿住,没有收回去,而是压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说什么谢。”他几乎在叹气,气息像是年长的兽低头温柔舔舐着幼崽湿漉的绒毛:“好孩子,你永远不该对我说谢。” 林然抿着嘴唇,半响低低“嗯”一声。 他这才轻声问:“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好…凶的。”她抠着手指,小声说:“我是不是辜负了好多人,如果再见到,他们会不会气到想打死我?”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 林然心拔凉拔凉的。 “打是肯定不会打你…”他尽量委婉:“但也许…会生气。” 林然:ovo “你知道吗。”他叹气:“你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说,是一个人闷不吭声走的,她们都很关心你,你想一想。” 不用想了,林然确信她是完蛋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完蛋了。 林然再次泪眼汪汪,呜呜扑倒在床上,不愿意面对现实。 他坐在床沿,看着她蚕宝宝一样蠕动进被子里,蜷巴蜷巴把自己裹成一团,倒在那里呜呜自闭,又无奈,又好笑,摸了摸她垂散在外面的发尾,没有打扰她。 天一往床边瞥了一眼。 细风吹进帷帐,微微拂起一角,虚无的清癯人影侧坐在床沿,垂眸温柔望着少女,静静地,像望着一块含在口中呵护的珍宝。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林然瞬间活了,一下从被子里挤出来:“我要出去看看。” 那声音不再说话,仿佛离开了,可仍然有轻柔的风拂过她鬓角,把她凌乱的碎发掖进耳后 “……” 林然莫名很开心,说不出来哪里开心,但就是很开心。 她轻快跳下床,到桌边把天一抓起来:“走啦,出去看热闹。” 天一正晒着太阳,也随便她,只懒懒说:“别把我和你那本小黄书挨在一起。” “…”林然强撑着表示自己是正经人:“不是小黄书,是杂传,杂传。” 妈的,天一想,江无涯怎么就不狠狠心掏出来给她撕了。 林然只好把核桃握在手心里,背着手老大爷一样溜溜达达出门去。 外面很热闹,各家各户的村民都出来,在土路上来回忙碌走动,林然看见十几个身着统一纹饰道袍的人站在村口,中间架起一口巨大的青铜鼎,着东西出来,扔进大鼎里。 “林姑娘”陈大娘看见她,连忙过来:“乱糟糟的,吵到您了?” “没有没有,我正巧出来看看。”林然好奇:“大娘,这是怎么了?” “落凤城的仙师们来了,说之前那个歹人是个大魔头,杀了许多人做祭,如今死了,叫我们把亡人生前的贴身事物都拿过去一起烧掉,免得沾染了什么魔气,耽误亡魂走轮回路。”说到这儿,陈大娘没忍住擦了擦眼睛,但也并不算太悲戚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有轮回路,人人死后都要轮回转世的,如今歹人偿命、逝去的亲人也能踏踏实实转世,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林然点点头,感受到注视在身上的目光,她抬起头,对上村口几个修士探究的眼神。 其中为首中年修士对老村长问了几句话,老村长恭敬说了什么,中年修士点点头,带着几人走过来,向林然拱手:“听此处村长说,是道友您斩杀了魔修,救了整村的百姓,我为落凤城执法堂堂主寇信,代表落凤城所有百姓谢过您的义举。” 林然愣了一下,回忆着天一教她的礼仪,学着他的样子生疏地回礼:“没关系,我也是意外撞见的。” “道友谦虚,但恩义我们不能不认。”寇信叹气:“这个魔修自潮州流窜而来,一身隐蔽诡谲的奇门法术,藏入人群便如水珠落海,神出鬼没难以寻觅,谁想到突然就在落凤坡出现,落凤坡被他视作据点盘踞不过半月,周围已经被魔气侵蚀得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场面骇人至极,若不是有您在这里斩杀了魔修,还不知要多出多少无辜的亡魂…”似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寇信不再多说,转而恭敬问:“不知道友可有闲暇,上州有贵客莅临,城主不能抽身,特意嘱咐我等务必将您奉为贵宾,邀您入城作客。” 林然摇头:“不了吧,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就不去了。” 寇信又诚切邀请了几次,见林然确实没有作客的意思,才深深鞠躬:“那便祝道友一路顺风,将来若再来落凤城,请务必让我等做东。” 林然笑着说好,转身回去了。 寇信看着她背影,衣角随着她走动轻快地起伏,好像那不是凡人农家粗制的布匹,而是飘逸的流云,柔软的春风。 旁边年轻的后辈忽然吞了一下喉咙。 寇信转过头去,就见这傻孩子怔怔凝视望着人家背影,被他一看,倏然红了脸:“堂主,这位道友她……” 寇信说:“我是元婴,却丝毫感受不到她的修为,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出。” 后辈愣住。 就算是元婴后期、元婴巅峰,甚至是化神修士,也不该一点威压都感受不出。 “你看她,一身粗布,礼节生疏,不知名姓,却体如碧玉,行路无声,神鬼一样无声无息来到这里,查不到之前任何进出城隘的踪迹。”寇信叹气:“她还有那样一双眼睛,什么样的世族与宗门,能养出那样一双眼睛。” 得什么样的膏腴簪缨、金玉成山,千山万代之门,能养出这么一个玉做的仙人。 也不知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宝贝,怎么就自己孤零零跑到外面……咦? 寇信突然想到什么,猛地问:“上州的那些贵客,究竟是来做什么?” 后辈被吓一跳,迟疑说:“难道不是为这魔头来的?” “这魔头不过个半步化神,上州锦衣司来人便罢,哪里要得那么滔天的阵仗,更何况…”寇信想到他出城时,正望见那列列旌旗蔽空的阵仗,其间中央一座銮金兽车分明是——他忽的心头一凛,肝胆震动。 寇信眼神惊疑不定,深深望了一眼那已经消失在转角的纤纤背影,低声勒令:“走,我们回去。” 落凤城执法堂的修士在村里烧了半天东西,当晚就回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几个修士留下了,也不进村,就是在村子周围守着,也许是防备那个魔修的同伙儿来报复? 魔修的事过去了,陈家村恢复了平静,村民们终于能放心下来,又开始下地收拾灵田,家家户户溜达串门。 执法堂把大鼎带走了,但那个巨大的烧火台留了下来,老村长让改成灶台,每天点火,照得村口周围一大片都特别暖和,每天没事做的大爷大娘就去哪里推牌九唠嗑,如果馋了,往火台里扔两根玉米棒子或者甜薯,一会儿烧熟了再拨弄出来,香味能飘出一里地去。 林然最喜欢抱着她的小黄…杂传去村口听热闹,她就坐在墙头,津津有味听他们唠各种家长里短,方言土话里夹杂着沧澜界的历史传闻,每当她听到有点熟悉的东西,就不时翻她的书对比一下 然而越对比,她越发现这本杂传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呜。 这一日,也是个平凡的黄昏,太阳快落下去,正是吃晚食的时候,村民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回家,村口唠嗑的大爷大娘们也领着小孙孙回去,各家升起袅袅炊烟 林然懒得再回去生火了,抱着几个甜薯来蹭村头的大灶台,她弯腰把甜薯一个一个塞进去,然后美滋滋伸着手烤火。 “天天傻乐。”天一嫌弃:“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真在村里躲一辈子啊。” 林然顿时傻乐不起来了,有点心虚:“我想再等想起来多一点…”现在出去,她连曾经坑了谁怎么坑的都不知道。 “这你不必担心。”天一慈爱说:“但凡能叫出你名字的,基本没有不想搞你的,你就躺平等着挨宰就行。” 林然:ovo “看你那怂样儿。”天一冷笑:“怕什么,以前他们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你镇坐祁山,一人在上,苍生万人俯首,可是真正的沧澜第一人。” “但现在又不是了。”林然垂头丧气:“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现在肯定更厉害了,而我什么都不会,他们现在说不定可以一拳打十个我。” 天一撇嘴 别说你这副用云膏玉霞捏的身体,就算你弱成菜鸡、就算真能打十个你,你只要活生生坐在那里,多的人甘愿拱卫你的高高在上,恨不能把你捧在云端,裙角永远不沾一点凡间的泥。 “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天一懒得和她说:“你先把甜薯拨出来,都糊了。” “!!” 林然如梦初醒,赶紧团团转找木棍,抓着木棍往柴火里努力拨弄,火花爆开焦烟,把她脸熏成个花猫。 “……” 空气中像有谁无声叹了口气,烟尘与散乱的柴火倒飘回灶台底,烤得焦脆的甜薯自己咕噜噜滚出来。 林然把木棍扔掉,开开心心捧起甜薯,烫得不停吹气,一边吹一边拨皮 拨着拨着,忽然听到低低温柔唤她: “阿然。” 林然愣了一下 她听见大地沉重的、整齐的震动。 她懵懵扭过头,望见天边红霞漫天,光芒万丈,连绵群山处烟尘一路蜿蜒,千乘车马次第相衔,仪仗人影幢幢,大驾卤簿巍巍,旌旗蔽空 仪仗大军前簇后拥,踏马列队隆隆而过,蛟龙鸾凤尖啸着拉来一座金銮帝车,金銮驾浩浩停下,龙凤恭顺俯首匐地,不等甲士上前拉开车门,金色的沉门已经从里面撞开 一人站出来 眉如峰,鬓如裁,山棱簇成冷峻的刀光,金褐衮冕的王纹在晚霞凄灿的光芒下龙飞凤舞,他高大站在那里,腰间斜挂金刀寒冽森然,那双金眸熠熠地燃烧,像倒悬的熔铸金瀑,以磅礴不可阻挡的力量,向她倾泻 手里的甜薯倏然掉到地上 林然呆呆望着他 她的头突然疼,疼得她眼前发黑,神志颠乱 她不认得他 她像只折翼的鸟儿倒在地上,可她在闭眼之前,还是能叫出他的名字 “景烁” 她说:“元景烁” “……” 哪怕许多许多年以后,元景烁都不能忘记,那天荒僻灰暗的小村村头,她倒在地上,努力睁开眼睛望着他,叫他的名字 黄昏不落,雀鸟脆鸣 那是他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第二百三十九章 林然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轻薄柔软的床帘。 她是不懂千金一寸的鲛纱曼帐,不懂珠光锦包成的枕头、枕芯要是碾得比砂砾还细的黄杨菊瓣合着软缎细细一层层填起来、才能兼得催人好眠的功效与柔软舒适的弧度,不懂纤丝绸的被褥更是要在缝织的时候便把线一根根浸泡满花汁, 才能浮动这样浑然的暗香。 她只觉得,帷帐层层叠叠好美,枕着的枕头好软,身上盖着的被子清清凉凉,就连被褥里都满是一股的清新好闻的花香。 刚还在村头烧一脸灰的林然完全呆住了。 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身上,天一懒懒说:“袖子里呢,别摸了。” 林然‘哦’一声,但还是把核桃从袖子里抖出来, 要握在手心里,然后又左看看右看看 “他先走了, 人家也不真是你贴身保姆,天天很忙的好吧。”天一翻白眼, 但到底还是说:“不过一草一木, 每一道风都是他的眼目,他守着你呢。” 林然又“哦”一声, 声音有点小低落,像被推出巢穴的鸟仔仔, 浑身绒毛耷拉下来。 “……” 天一几乎想敲她脑壳把她骂醒:守着你,又不拘束你,这是多大的美事儿, 别人根本没这心胸,你个傻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时外面有几道轻微的行礼声:“州主。” 温润柔和的男声在外面传来:“可有醒来过?” 侍女低低答:“没听见声响, 一直在睡。” 林然呆了呆,赶紧坐起来,掀开床帘说:“我醒啦!” 屋里人都被她弄得一愣,林然看见几个衣着素雅的侍女,她们正对着屈膝行礼的是个青年,月白排穗对襟长衫,墨发束着玉冠,容貌清俊柔和,正微微讶然望着她,随即眉眼舒展,尽数化为莞尔的笑意。 “原来醒来了。”他对侍女们说一句下去吧,便慢慢向她走来,走到距离脚踏三五步远的位置,便守礼地停下来,抬起手,向她示意着手里的玉碗:“正好,我给你带了碗药。” “大夫说你体质特殊。”青年有着清水似的细致语调,说话时娓娓道来:“说你身上没有暗伤或病症,只是体质太精粹了,魂魄与身体还在磨合,所以会头疼,现在记忆也想不起来呢,是吗。” 林然看着他,点点头。 他也看着她,突然笑一笑:“你是不是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林然顿时很不好意思,会这样问的一定是她原来认得的人,她小声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要说来,还是我们所有人都欠你的命。”他却这样说,笑着道:“这没什么,那就再重新认识,我是云长清,现任燕州州主,圣贤学宫宫主,以前你来过燕州,那时我们认识的。” 林然怔怔看着他一会儿,突然说:“我记得你的名字。” 云长清第一次愣住了,他看着她,看见她清澈明亮的眼眸,认真倒映着他的身影 “我虽然不记得了,但如果提到熟悉的事物,我会有感觉。”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记得你的名字,我们以前一定是好朋友。” “我会想起来的。”她又自己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最后打起精神来,认真总结说:“我努力,一定尽快的。” 云长清看着她。 在林然亮晶晶的目光中,半响,他终于张口,却是答非所问:“兄弟阋墙,十分不美,当年我答应过景烁,任谁争我也不会与他争,可你再这样,我恐怕要食言了。” 林然懵懵看着他。 云长清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她笑一笑,把碗放在桌上:“你先把药喝了,我去拦一拦他,他现在脾气可不好,一会儿进来,你不要与他对着干。” 林然也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带着种沉凉凉的压迫感。 云长清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推门出去,又握着门柄在身后阖起来 林然跳下床,下意识就想往门边去,但想到了什么,还是转头先去喝药 天一说:“这不是药,只是一种补品,对你屁用没有,也就是心理作用。” 林然不管,端着碗一口闷——心理作用也行啊,她现在心里压力老大了。 一口闷完,她抹了抹嘴巴,犹豫一下颠颠跑到门边,支着耳朵悄咪偷听 不知道这个门板是什么做的,隔音效果也太好了,她很努力听,才听见云长清模糊压低的声音: “人醒了。”云长清说:“确实失忆了,说话是正常的,只是过去的事记不起来,人也不大认得。” 没有人回答。 云长清声音更低:“你是不是还没给剑阁传信?” “两山手中有她当年留下的信物,那日天边熙光灿烂、云蒸雾霞,凤啼祁山不休,两山突然开始不断派人下山,我们才隐约顺着寻到她踪迹,仗着地利之便,得以先找回她。”云长清缓声说:“但无论如何,她是万仞剑阁的人,也毕竟是两山先开始,如今寻到了人,总该去说一声。” 仍然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景烁。”云长清向来温润的声调也不由急促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真想把她藏在这里一辈子?!” 对面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漫不经心 “那又如何。”他说:“便是藏一辈子,又如何。” “……”林然倒吸一口凉气。 “景烁。”云长清近乎无奈:“你冷静些。” “我冷静得很。”他低低哼笑,可那笑里却渗着森然的血味儿:“我如果不冷静,应该已经铸成链子拴在她手脚,把她拴进金笼子里,让她一辈子哪儿也再跑不了。” 林然:“……” 林然连连惊恐抽气 天啊噜,这个人是不是疯掉啦 林然下意识去摸胸口,赶紧想摸出自己的杂传再复习一下剧情,可什么也没摸到 她的本呢?她的小黄本本呢?? 林然手忙脚乱找小抄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门风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去 林然僵在那里。 她先看见的是一只张开的手,手掌压按在门上,青筋伏起,骨节根劲分明 她呆呆抬起头,对上一双凉而冷势的金眸 林然知道,他应该就是那个和她一起从凡人界同行来的少年刀客,现在的玄天宗主,一十八州的主君 可书里没有写的是,他已经完全是盛年男子的模样,位高权重,威势深烈,帝冠衮冕,一手背后站在门边,整个人便像已经变成一把坚硬铁血的金刀,那双狮王一样的金眸冷冷望着她。 林然:“……” 林然怂怂后退几步,小声说:“我只听到了一点点。”她知道的不多,所以不要搞她。 他望着她,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她,唇角忽然掀起一点笑,冷而嘲讥的意味 “听到了什么?”他漫不经心:“是链条,还是金笼子?” 林然:ovo “…景烁。”云长清轻声劝 元景烁侧头看他一眼,到底缓和了语气:“你先回去,我与她说话。” 林然:呜呜呜不想说话阔怕—— 云长清看见她睁圆眼睛,有种极柔软可爱的惊恐,像一只被大风吹得东摇西晃绒毛凌乱的小兽 元景烁望着他,那目光沉而不可触底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劝一句:“她记不得了,你脾气好些,别吓她。” 元景烁不置可否 云长清又看了看林然,敛袖转身走了。 林然眼巴巴看着他背影,下巴就猛被掐住,慢慢掰回去 元景烁垂眼凝望着她,像刀尖的凉风,贴着骨骼的轮廓一寸寸刮过 “你看,他还是并不真懂你。”他忽然笑起来:“我怎么能吓到你?” “你有这样一张脸,可你更有滔天的胆子,有坚硬的骨头,有一副天底下最冷酷的心肠。” 他说:“谁能吓你,谁也吓不了你,你只会叫别人害怕,叫别人撕裂肺腑、不死不休。” 林然怔怔看着他 他面孔深刻,神色冰冷,带着冷冷嗤讽的笑居高临下望着她,可她仿佛看见他身上蔓延开的痛苦,一种被生生折断骄傲、一种几乎化为实质的无话可说的凄冷和孤绝。 她嘴唇轻轻蠕动 “我回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只想说这句话:“我回来了。” “……” 他的金眸轻微地震动,像波涛怒啸岩崖,在岸上却只能看见溅起的小小浪花 他沙哑:“那还走吗?” 她回答:“不走了。” 下巴掐着的力道骤然收紧,他说:“再说一遍。” “不走了。”她认真回视他:“不骗你,再也不走了。” “……” 元景烁望着她,缓缓松开掐着她的手 林然猛地被拥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抱,脸颊撞到坚硬的胸膛,像撞到铜墙铁壁,撞得鼻尖生疼酸涩。 “记住你的话。” 他的手按在她后背,骨节几乎掐进她柔软的脊骨里:“我的忍耐是有限度。” “如果你再敢隐瞒,再敢独自承担,再敢不告而别,我不会再当你的棋子当一个任你摆布的傻子,我不会让诸事如你所愿,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记住你的话,林然。” “再没有下一次。” 第二百四十章 林然终于知道自己的小黄书去哪里了。 她在元景烁的案桌看见熟悉的封面 “……” 是这样, 那天她是与元景烁指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突然消失了,才没有被拴小金…大金链子 元景烁说完那些话当场就转身走了,没个笑脸, 没有热泪盈眶一起回忆往昔,更没有什么久别重逢兴高采烈要请她大吃一顿的意思。 林然也有点发虚,感觉他脑子像有病病的,不太敢招惹他,自己老老实实在屋里窝了几天, 但实在窝不下去了,终于鼓起勇气想找他说出去 侍女们把她带出房间,林然才发现自己住的是很后面很后面的院子,与前面隔着大大小小的花园庭廊, 还隔着一大片水榭——就远到是,她在房间里大喊大叫, 前面一声都听不见的那种 “……”林然又想到大金链子,心里莫名又虚了一层。 走了好远走到前院, 走进一个极庄重典雅的院落, 簇拥的侍女们在台阶前停步,低头碎步退到甬道边, 守门的执戟甲士一言不发齐齐向她单膝屈起行礼,不一会儿走出个相貌端正气度文雅的中年文侍, 向她弯腰恭敬问礼:“姑娘,里面请。” 林然感觉自己像一只进了城的土鳖,有一瞬间, 甚至想扭头就跑 她硬着头皮点点头,提起裙角跨过门槛,跟着中年文侍走进去, 绕过正堂一尊慵懒盘踞的狮龙鼎和袅袅缕缕飘着香的云鹤炉,走过沉檀木的山水屏风,才终于见到那体面的城里乌龟……不是 书房里有六七个人,几个气势不凡的高位修士坐在一侧圈椅中,像是原本正说着什么,看见她突然走进来,都愣了一下,等看清她的脸,都呆住 一瞬的凝固死寂,众人齐齐变色猛地站起 这张脸怎么不熟悉? 这么一张脸,挂在剑阁祁山的大殿里,挂在珫州玄天帝府的正阁里,制成塑像,立在十八州大大小小每一座生祠里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帝王大摆仪仗金銮旌马亲自下扬州浩浩荡荡迎回来的,原来不是绝代的娇人,不是隐世的尊客,而是曾经遥遥镇坐沧澜的那一柄至高的剑 那剑活了,被他活生生地迎了回来,藏在此处 众人脑中一片空白,纷繁的念头嘈杂飞过,只剩下最重要的那个:万仞剑阁是否知情?那位楚掌座是否知情?! 林然被那一道道震惊诡异的视线看得后脑发麻,脚趾忍不住悄悄抠地。 她强作镇定,若无其事挪开视线,云长清在另一侧圈椅坐着,云袖素衫,端着杯青瓷茶,人如玉清润,弯眉对她笑一笑,示意她往前看 林然咽了咽喉咙,慢吞吞看过去,垫高的小台基上铺着深木色的大龙首案桌,元景烁坐在案桌后,高大挺拔的身体略斜后靠在太师椅背,收束窄袖露出一小截骨节劲明的手腕,屈指搭在案桌,漫不经心地轻叩 一声一声轻叩中,他掀起眼皮,冷冷懒懒瞭看向她 “……” 林然觉得,如果自己脑袋顶上有可以具象化的情绪条的话,她现在的情绪刻度已经跌到底了 ——他看着好凶呜呜 来之前,林然都已经想好了,要试探着问问他能不能让自己走,她得找回记忆,怎么也得回一趟万仞剑阁吧,老待在这里也不是事啊 但是现在真亲眼见到他,林然好怕自己刚一说出口,就被他抄起手边的帝玺砸个满脑壳包。 林然这一路,气势一低再低,一怂再怂,与元景烁对视半响,彻底怂到了谷底 “…也、也没什么事儿。”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就是想出去溜达溜达。” “出去”元景烁神色不变,语气也懒懒淡淡的:“去哪儿?” 林然咽下那句“剑阁”,小声说:“就在城里溜达溜达。” 元景烁盯着她 “我在屋子憋太无聊了。”林然着急补充:“真的,我不会偷跑,我给你发誓。” 元景烁并没有任何感动,而是打量她半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不必,我还等着你有胆子跑。” 她敢跑才好,他才不会一再心软,能拿出真正的手段来让她尝一尝,让她知道,他这些年不是白活的。 “……”林然莫名觉得他接下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屁,她低头装死,一点都不好奇,纯装听不见。 旁边的几位燕州家主宗主都快听傻了,憋着呼吸僵站在那里,一声大气不敢出。 云长清轻轻咳嗽一声,把茶杯放回小几,杯底轻磕一下,打破凝固的空气 “林姑娘,你去吧。”云长清转过头,温声对她说:“我们抽不开身,便叫几个侍女陪着你,想去哪里都好,晚膳前回来,今日有进贡来的新鲜芭果,等你回来正好熬成甜汤尝一尝,你一定喜欢。” 林然几乎热泪盈眶。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仙好朋友? 元景烁直到今天还没被人套着麻袋揍,绝对九成九的原因是有这么个靠谱的好兄弟! “好。”她赶紧先应声,然后悄咪去看元景烁,他冷冷哼笑一声,搭在桌角的手肘后仰放在椅侧,懒懒漫漫的,倒也没说什么。 林然放心了。 她美滋滋往外走,转身的时候,眼神却余光无意扫过案桌,因为元景烁刚才移开了手,所以露出案桌边角的一本书 ——是她的小黄书!! 林然头皮瞬间炸了。 云长清正要说什么,就见她又一溜烟蹿回来,直接冲到案桌前,伸着胳膊往前抓。 一只宽大的手掌先按住那本书,元景烁凉凉说:“做什么。” “我的书。”林然强作镇定:“是我的。” 元景烁转了下脖子,眼风睇着她,冷笑更渐渐带上凉意:“里面的主角,可不只是你。” “……” 林然瞬间尬到脚趾抠地,但她可机智,她立刻先一步跳上道德高地,错位转移话题,义正辞严指责:“你怎么偷看我书!” “我没那么无聊,是你昏倒时掉出来,书页自己翻开,你还该感谢我第一个把它带走了,否则更不知多少人看见。”元景烁说着,瞥她一眼,冷笑更甚:“你真是好本事,这种东西不当场撕了,还津津有味收着看,你也看得下去。” 林然奸计没有得逞,悻悻:“我就是随便看看。” “人家写得挺好的,有张有弛高|潮迭起结构完整,要不是这本书,我连谁是谁都不认得呢。”她嘟囔:“我是主角,我都没说什么,你们上赶着急…” “你们。”元景烁突然抓住重点:“除了我,还有谁?” 林然眼睛咕噜噜转:“你把书还我,我就告诉你。” 元景烁盯着她,她眼睛明亮,有一点计谋将要得逞的狡黠的开心 她没有不好意思,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 ——因为她坦荡 心如赤子,无爱无欲,从来坦荡清白 可她坦荡,别人却没有这份坦荡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在她欢快得意的目光中,直接捏起书扔进旁边火炉里,轻“砰”一声,书页瞬间烧成黑灰 林然眼睛瞪圆:“你——” “你还去不去”他冷冷打断:“不去就回屋去” 林然扭头恨恨跑走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哼 元景烁无表情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半响,猛地抬手将案桌掀翻 “轰!!” “哐当——砰砰嚓” 满屋噤若寒蝉 沉重的案桌翻滚几下,碾为碎渣尘灰 元景烁坐回去,暴烈的沉怒伴随着威压缓缓压回身体里,深刻的眉峰低冷森烈,冷漠说:“继续。” —— 林然坐着马车跑到街上耍。 漂亮的侍女小姐姐柔情似水问她:“姑娘想看看什么,西都有市坊,东都有花开正盛的梅林苑,最好的胭脂水粉与法器灵兽铺子在中道的安华街,如果您想听曲看戏,咱们这便去玲珑坊包最好的位台。” 林然说:“我想去买书。” 侍女小姐姐一愣,随即钦佩道:“姑娘果真不同凡俗。” 天一心想,你但凡多问一句她是想买什么书呢 兽车往安华街去,在最大的书铺不远处停下,林然刚掀开帘子想跳下去,就惊愕看见书铺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书铺门前则立着一尊大炉,炉边站着十几个气势凛冽的修士 这些修士身着锦绣控鹤袄,体态矫健令行有素,按刀跨立在门前,冷冷监视着书铺里的伙计掌柜将一摞摞书搬出来,倒进一尊架起的大炉中焚烧。 林然眼睁睁看见一摞的《林道尊登天杂传》噼里啪啦倒进大炉里,烧出一阵黑烟 “……” “哈哈哈!”天一幸灾乐祸:“我就知道,龙傲天那脾气怎么可能轻松放过,行了,以后老实做个六根清净的正经人吧。” 林然头顶冒烟 可恶,好气! 她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众目睽睽冲进去抢两本小黄书跑,只好等大炉烧尽了,锦衣使从街上撤走,她跟着一窝蜂看热闹的人群涌进去,左右看看,果然真的所有挂着自己名字的野史杂传全没了,全军覆没,只剩下一摞摞的《正传》《正史》,端庄严肃地摆在柜台最前面,散发着冷艳高贵的气息。 林然:“……” 哼!哼!! 林然又去翻箱倒柜,虽然她自己的野史杂传没了,但其他的杂书话本都还在,她终于气顺了一点,像采购一样买了一堆五灵根少年少女的传奇故事,去结账的时候,到底勉强拿了两本正传——偶尔还是得看点正经书调剂一下。 林然美滋滋抱着一大捧书出门,正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听见隐约的呵斥挥鞭声。 她循声看去,就见街尽头一大片豪奢华美的亭台花楼,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其中一条荒僻的小巷子前,几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将一个瘦弱的少年脸朝下按在地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抽出条带刺的长蛇鞭,狠狠抽在他身上,嘴里恶狠狠骂着什么 长鞭破风声刺耳,少年身上破旧的粗布衣服瞬间被抽得鲜血淋漓,他低低哀泣,那声音柔魅怯弱,像一根湿润羽毛在耳蜗搔动,叫人听着听着,莫名心头发热。 那几个大汉神情渐渐变了,对视一眼,不知谁露出个狰狞的笑脸,竟上去抓住少年的衣领一把撕碎,瞬间露出一具瘦弱柔媚的身体,皮肤雪白柔嫩,鲜红的血痕蜿蜒,红的红白的白,色彩冲撞鲜明到惊心 林然皱起眉。 “姑娘,那边是花楼,应是管事在调理新收的学徒。”旁边侍女怕她误会什么,连忙说:“姑娘,燕州如今的花楼管制极严,绝没有逼良为娼的恶事,只是还有许多天资不佳的修士或者凡人想走捷径,甘愿自卖自身进花楼修习双修之法以图进取,屡禁不止,又纯属自愿,官府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林然抿了抿唇,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是天才、是天之骄子,一个天赋平凡的人不甘于平凡的人生,甘愿付出自己仅有的东西来换取,旁人也无法阻拦什么。 一个大汉将少年的脑袋狠狠按在地上,他脆弱的脊骨颤抖,像一只被狠狠钉在墙壁无力展开翅翼的蝴蝶 “把他救下来吧。” 林然还是轻声说:“给他一点钱,随便他是离开、还是换些伤药或功法。” 侍女深深低头:“是。” 正要一逞兽|欲的几个汉子被刀抵住脖颈,瞬间变了神色,纷纷跪下哀声求饶。 管事低头哈腰走过来正战兢想问什么,为首的金甲士摆摆手,取出一个钱袋子:“我们小姐心软,见不得这样,叫把这钱交给这少年,任他随便做什么,你们不得私吞强抢、不得干涉。” 管事诚惶诚恐连连应是,赶紧扭头喝令那少年:“小悦!你聋了不成!还不快过来给贵主磕头谢恩!” 甲士见那少年蜷缩昏迷在地,一身脏污血迹的模样,冷冷拒绝:“不必,你们别杵在这里了,赶紧把他带走养伤。” “是,是。”管事点头哈腰地应着,双手抬高恭恭敬敬接过那袋钱,腆着笑脸恭维:“贵主心慈,这小兔崽子积了八百辈子的福气,回去定叫他给贵主日日夜夜磕头祈福。” 甲士点点头,带着侍从回去复命,被刀抵脖子的几人瞬间软瘫在地,惊魂未定,转而骂起来:“这小贱人运道这么好,竟被贵人瞧见了。” “还给他钱,呸,他也配!” “妈的,可惜,裤子都脱了没玩成,以后怕是也玩不成…” 嘈杂肮脏的骂声渐渐飘远,清晰传来沉缓的车轮声 被认为昏迷的少年悄悄睁开眼,死死咬着唇,柔媚的眼睛里闪过怨毒和杀意 车轮声越来越近 他挣扎着抬起头,血污淌过他的眼睑,他看见不远处一队正缓缓驶过的仪仗,锦幔沉车,宝尊华盖。 蛟马红蹄飒飒踏过清脆的声音,簇拥着一座典雅华美的兽车,路过他这条巷子时,有风微微拂起珠帘,露出里面半张玉似的脸庞,轮廓柔和,眼眸明亮,垂着长长的眼睫,低头正专注望着膝头垫起来的书页,半落的烛光摇曳在她脸颊,像一尊软脂凝成的仙佛像。 “…” “……” 他的呼吸不知何时凝固,一眨不眨望着她 目光有如实质般,像蛇,像黏|腻的舌头,遥遥舐弄着她的轮廓 那双柔媚怨毒的眼眸,神采慢慢变得眩晕而贪婪 马车走远了,众人这才大松口气,管事从地上爬起来,拍抖着衣服的灰骂骂咧咧向他走来 “西娘皮,你这小兔崽子…” 小悦重新慢慢蜷起来,鲜血流过唇舌,他喘息急促,眼瞳暗藏着亢奋的疯狂 真美啊 真美啊 如果有一天,他能再见她就好了。 —— 林然正在看小话本,忽然感觉大地在震。 她乍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四周很快传来的惊呼大叫 “结界?” “是燕州府!” “有人竟用结界围住了燕州府——这是哪来的疯徒?!” 车队猛地停下,金甲卫队踏马的声音第一次显出凌乱而嘈切,卫队长厉声禀告:“小姐,前面情况不对,请您在此等候我等先前去查看!” 林然掀开窗帘,一眼先望见漫天的火焰,火势浩浩烧成庞大的结界,像一只倒扣的巨碗,生生将整一片燕州楼台府邸罩住。 林然都看呆了。 大白天,众目睽睽,公然困住燕州府 那句话真没说错——这是哪来的疯徒? 林然手动合起自己震惊张大的嘴巴,说:“你们别去啦,我去看一看。” 卫队长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拉车的几头蛟马猛地扬蹄嘶鸣,随即拉着马车一路疾驰,眨眼间便冲到烈焰结界之前 卫队长神色大骇:“快停——” ——蛟马腾蹄着越过结界,火焰拂起马车纷飞的珠锦幔帐,在珠玉清脆鸣声中,像轻巧展翅的青鸟,一路翩然向前 旧剑不在、青芒含敛,但无论过去多少岁月,忘却多少旧闻,风采依旧有万丈光华照人 林然猛地掀开帘子,看见燕州府周围围满了肃穆横刀的金甲军,燕州府塌了小半,滚滚废墟中站着十几个人,为首的人帝冠衮冕,衣袖震烈,气势缓而骤地升起,像一头从盘踞沉睡渐渐睁开金瞳的怒龙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林然听见一道冰冷沙哑的女声,含着几乎能将人灼伤的滚烈,一字一句:“你把她,藏哪儿了?” 林然怔怔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 业火滔滔,华莲怒啸,她站在火焰的最高处,如天神在世,将泼天的权势与杀怒一道轰然倾泻。 楚如瑶远远站在檐角,面无表情,凤鸣剑侧悬在腰后,风过无一丝声响。 她看着侯曼娥发疯毁了半座燕州府,看着燕州主试图打圆场,看着元景烁冷漠而不可一世的姿态,看着对峙越来越紧绷,始终默然不语,整个人保持着一种清冷而沉肃的缄默 她是万仞剑阁的掌座,是正道魁首,是如今沧澜第一人,应该公正、压制、权衡、协调各方 她已经做了许多年,但她今天并不想这么做。 她的手虚按在凤鸣剑柄,任何望向她的人只会看见她的剑,不会看见,她手心攥着一张小小破旧的纸条 “——元景烁!”尖锐的女声怒极而彻底爆发:“你他妈就是找死!!” 那纸条倏然发烫 瞬间,像一道重钟猛地在脑子里撞响 “那个…”小小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们是不是找我啊?” 侯曼娥像变作僵硬的雕像,缓缓转过头,望向一个方向。 孤零零一架马车停在府外远远的甬道,帘子被掀开,一个人站在马车前,怯怯举起手:“是、是找我吧?” 青衫,黑发 风拂起她衣摆,她站在那里,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像一株玉做的花,一个雪做的娃娃 滔天的怒焰像被一场春水大雨倾洒,渐渐奄奄熄灭 侯曼娥怔怔望着她,怔怔的,好半响,倏然红了眼眶 “…林然” ....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宝贝儿你的订阅值不够哦, 补足订阅就可以看到新章啦(≧▽≦ 侯曼娥冷眼旁观这群傻叉剑修,呵,山猪吃不了细糠, 一群脑子里只有剑的土鳖, 带他们去天上人间做大保健, 八成他们也能当场打成大宝剑。 她一斜眼,看见旁边盘坐在地上举着个剑发呆的林然,更是莫名来气。 “一把剑鞘有什么好看。” 侯曼娥呵呵:“竹剑配竹剑鞘, 你那个风竹剑好歹是把神剑,连个正经的剑鞘都不给配, 你们无情峰可真是返璞归真。” “干嘛阴阳怪气的,竹鞘也很好看啊。” 林然也不生气, 举了举剑鞘, 认真说:“这是我师父为我削的鞘,用的竹子是上好的灵竹,也已经特意熔炼过,看着脆, 其实很坚固耐磨,样子也很好看,我很喜欢的。” 侯曼娥一卡:“你师父给你削的?江无涯我是说,江剑主?” 林然点点头:“是啊,我也挺惊讶的,他手艺真不错,你看,比我自己削得好看多了。” 这是削得好不好看的问题吗?这明明是林然的剑鞘竟然是江无涯给亲手削的问题啊! 侯曼娥顿时面色古怪。 江无涯常年隐居无情峰,别说外人,万仞剑阁的普通弟子长老寻常都见不到他的面, 侯曼娥也是机缘巧合才见过他几面——第一面原身毒镖怼脸被他救了,第三面是江无涯来接林然回无情峰,而在那之前,就是她自己穿越过来后,上无情峰送礼道歉。 看在她舅舅阙道子的份上,当时的江无涯见了她。 江无涯容貌冷峻,体态颀长,一袭白衣负手站在窗前,那清癯出尘的风骨,原著再美的字眼也描摹不出万一,给侯曼娥看得当时心里就停跳了两拍 然而当时的侯曼娥还没来得及为这《问剑》里鼎鼎大名的盛世美颜生出什么小心思,她就对上他侧眼淡淡看来的眸子。 那是怎样一种目光啊。 淡漠的,平静的,薄而疏朗的清风下,是不可见底的埋骨剑渊。 那一刻,侯曼娥心里所有的小算盘小心思骤然冻结,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她牙缝一直冷到骨子里 ——江无涯,他实在沉寂得太久了、温和得太久了,以至于连她这个看过原著的都险些忘了,这位可是曾一剑镇封上古天牢、剑下尸骸血骨成山的无情剑主啊! 侯曼娥被吓得够呛,以至于她跪下去向他道谢的时候,那是真的双腿发软,生怕这位剑主发现她不是原身,当场给她碾碎了。 但是侯曼娥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快把她吓裂了的江剑主,竟然亲手给林然削剑鞘?! 想到那么个牛逼大佬对自己视若无物,却对林然温柔宠爱嘘寒问暖,还给心爱的小徒弟削剑鞘,侯曼娥顿时酸得冒泡:“你师父对你可真好。” “因为我是他的弟子啊。” 林然目光清正看着她:“掌门师叔也对你很好,你的父母也是疼爱你的,还有你的师兄弟、师姐妹和朋友们。” 侯曼娥嗤之以鼻,原身爹娘除了给钱根本不管她,疼她的亲舅舅也是对原身好,她算什么呀,一个占着鹊巢每天都得提心吊胆的鸠。 至于其他人…呵,要不是因为她家世好长得美还装得一手女神人设,哪里会围在她身边?要是他们知道她真人是什么德行,立刻得翻脸把她踩进泥里。 林然看着她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笑,低头摸了摸剑鞘上那朵桃花,摸出一个玉瓶,又拿出张帕子来,在帕子上倒出一些泛着香气的莹润液体,捏着过去伸手轻轻地擦拭。 “是上等金玉露?” 侯曼娥鼻子动了动,嗅到隐约熟悉的香味,瞬间瞪大眼睛:“你用金玉露擦剑鞘?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贵,这是能祛杂质促进灵气吸收的宝贝,别人拿它擦脸都舍不得,你竟然用它擦剑鞘你个败家子!” “原来很贵吗,还真没人跟我说过,这也是阿辛给我装的。” 林然听了恍然大悟,又在帕子上倒了一点,然后就把玉瓶递给侯曼娥:“那你也来点吗,这个擦剑效果也很好的。” 侯曼娥:“” 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侯曼娥想冷艳高贵地扔回去说她才不稀罕,但是她腰侧的赤莲剑冷不丁一声幽幽的嗡鸣。 侯曼娥僵住。 林然体贴把玉瓶放到她手里:“用吧,再苦不能苦媳妇。” 侯曼娥:“” 侯曼娥脸火辣辣的,哼哼唧唧:“我就是先用一下,我那里也有,有好多!只不过我没带而已,等下了山我就买瓶新的还你。” 林然无所谓点头:“可以啊,多一瓶,我们就可以多用一阵了。” 侯曼娥看着她这样坦然的态度,心里的变扭突然就消失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林然旁边,排排坐给赤莲剑大保健。 侯曼娥:“”这女人简直有毒! 侯曼娥总觉得自己一遇上这林师姐就脑子抽筋,她一边心不在焉给赤莲剑马杀鸡,一边悄咪往林然那边瞅,见她专注擦着剑,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清了下嗓子试探:“你说的阿辛…就是刚才那个站在江剑主旁边的少年?” “是啊。” 林然摸了摸竹鞘上盛放的桃花,有点忧愁:“阿辛可讲究生活品质了,你看我这花瓣,就是他按上的,唉,这整的,万一将来打架给染脏了怎么办,他还让我好好照顾它…要不我去哪个集市买张贴画贴上去,等回来再撕了?” 侯曼娥:“…” 侯曼娥看着那朵娇艳的桃花,想象一下上面贴几张彩虹小动物贴画…她疯狂摇头:“太丑了!真的太丑了!丢不起那个人!” 林然想了想也是,丢不丢人倒是没什么,可奚辛要是知道她在他送的桃花上面贴贴画,是很有可能当场给她表演手撕活人的。 林然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偷懒的念头,重新拿起帕子,继续兢兢业业马杀鸡。 林然擦剑鞘,侯曼娥却恍恍惚惚想象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的贴画都是什么奇形怪状,才意识到又被林然带歪了。 侯曼娥:“…”妈蛋。 侯曼娥暗暗骂自己两声,才清清嗓子:“那个阿辛是谁啊?长得真好看,我来剑阁怎么从没见过,上次我去无情峰向江剑主道谢也没见到他。” 林然解释:“他不大爱见人,也不怎么下无情峰的,所以你没见过。” 侯曼娥好奇:“他和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是你师弟吗?可我怎么听说江剑主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呢。” 林然迟疑了一下。 奚辛当然不是她师弟,奚辛向来对江无涯直呼名字,偶尔不高兴了就威胁地叫几声“江峰主”,但是林然分明偶然听见过,奚辛唤江无涯“师兄”。 他们是师兄弟,可是奚辛从不提起,林然隐约感觉出,他似乎很厌恶这种身份,连带着即使对江无涯都不愿意称呼“师兄”,而江无涯也只是默许。 林然其实也不太清楚江无涯奚辛的过往,毕竟她知道的是以女主楚如瑶为主线延伸出来的剧情,而江无涯在原剧情里一共没出场过几次,他们的过往更是根本没提。 但是既然江无涯和奚辛不愿意提起,她就会为他们守秘的。 林然想了想,回答:“他是奚辛,是我的弟弟。” 侯曼娥:“你俩不同姓?” “不是亲的。”林然强调:“虽然是干的,但是我们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在我眼里和亲弟弟没区别的。” 滚犊子吧,侯曼娥心里冷笑,那昳丽少年看着林然的眼神就差把人生吞活剥了,还干弟弟,她看是干(四声)弟弟还差不多! 侯曼娥嗤一声,刚要张嘴嘲笑林然个傻子连被人觊觎都看不出来,就愣住了。 因为侯曼娥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来,林然不止有个疼她疼得不行、冷峻清癯的男神师父,还有个痴恋她不知道多久、花妖精似的绝美黏人干弟弟 虽然刚出万剑林时、看到林然和江无涯走一块儿的时候,侯曼娥心里还有点怪怪,甚至有那么一刻都想提醒林然别和她师父走太近,但是这段时间她回到北辰法宗,带着赤莲到处比试,她又想开了。 虽然江无涯将来会死,但是他美啊! 虽然江无涯将来会死,但是他是林然嫡亲的师父啊,就算发展不成绝美师徒恋,那也是把林然养大的半个爹啊!她一外人多大脸过去提醒林然让她和江无涯离远点,那不是神经病吗。 而且谁不会死啊,《问剑》里死的角色海了去了,她自己穿过来之前就是车祸挂掉的,甚至就算是现在她知道剧情,其实本心里、她也不敢说自己将来一定不会死在哪儿 ——毕竟她现在已经渐渐意识到,她身处的,是个多么真实、多么瑰丽又多么…残酷的修|真界。 …而按原著江无涯至少还能活大半本书呢,闹不好比她们活得都长,能有江无涯罩着,林然就有个大靠山,在沧澜界横着走都行,安全不说,拿出去吹都可以吹一辈子了! 侯曼娥只是没想到,除了江无涯,林然竟然还他妈有个绝美干弟弟。 在别人还在为了脱单处心积虑的时候,在她还在为了将来勾搭剧情里哪个又有用、又不会死得太早且别长得太丑的男人冥思苦想的时候,林然俨然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轻轻松朝着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的人生究极快乐而去了 侯曼娥眼睛瞬间红了。 “呃” 林然不知道侯曼娥为什么突然表情特别扭曲地看着自己,迟疑着:“你怎么了?还好吗?” 侯曼娥红着眼睛瞪林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她:五官清丽,身材修长,青衣朴素,长发就简简单单在后面一绑,脸上没抹油没擦粉,甚至连唇脂都没涂… …怎么看都是个虽然秀丽、但总体还是平平无奇的女修士,在风情万种美人如云的修真界怎么也冒不出尖,更别提能艳冠群芳了。 “凭什么,我不服” 侯曼娥酸得活像被当场硬灌了三吨生醋,喃喃:“我天天练剑踩婊搞人设,这么努力了都还得琢磨着傍大款,你啥都没干就被大款硬拽着要喂饭吃,这他妈是凭什么,难道你看着是个傻子,实际是个恋爱小天才?” “啊?” 林然没太搞明白她的脑回路,怎么突然就从弟弟说到傍大款了——都穿越了还满脑子傍大款,这姑娘的三观到底怎么才能给掰正点啊?! 林然头痛又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侯曼娥突然闭上嘴,直勾勾盯着她。 林然一脸懵回视她。 侯曼娥盯着她一分钟,突然深吸一口气:“不可能,你绝对不是装傻,你就是个傻子。” 林然:“虽然但是,你也不好总当着我的面骂我吧。” “呵,你就是傻子,圣母,多管闲事麻烦精,滥好人,傻白甜。” 侯曼娥已经嫉妒到面目扭曲了,指着她,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都被我这么指着鼻子骂了你还不生气,你都不会发飙的吗?我跟你说,像你这种没脾气的人最容易被人欺负了!你别以为自己是友善大度,放屁!才没人领你的情!你越是脾气好,有些傻逼越是蹬鼻子上脸肆意踩你,变着法子作践你!你还不是个傻子,将来被极品欺负了你还忍气吞声给人数钱呢,你就是个大傻叉!大傻叉!” 林然怔怔看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的侯曼娥,半响,才迟疑:“你这是在骂你自己?” 侯曼娥瞬间如被掐着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 侯曼娥:“……” 我艹! “虽然是你自己的快乐,但是‘极品’就算了,骂自己’傻…嗯”是不是不太好?” 林然犹豫地劝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侯曼娥:…你个傻子这时候倒是有脑子了!! 侯曼娥鼻子险些被气歪,看着林然那张认真惊讶的脸简直恨不得给她挠花,她越想越气,“蹭”地站起来,指着她咆哮:“你不要和我说话!我烦死你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话,我要是再和你说一个字我就是个真傻逼!” 然后她暴怒把金玉露甩到她怀里,拎着赤莲剑怒气汹汹噔噔噔就跑走了。 林然拿着金玉露,茫然看着侯曼娥跑开,把天一从袖子里掏出来,头疼地问:“你说她为什么生气?刚才还好好的,话都是她自己说的,我这个被骂的还没生气呢,她倒是先气上了,现在的小姑娘想法都这么奇怪的吗。” 天一瞅着这个还在真心实意发问的二愣子,又瞅了瞅侯曼娥那怎么看怎么恼羞成怒的背影,呵呵两声。 “你怎么不说话。” 林然问它:“你看人的经验比较丰富,你给我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她这个性格我该怎么给她掰。”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天一懒洋洋说:“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你就慢慢等着吧,等过一阵你就自然就会发现了。” 林然一头雾水:“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天一冷笑,发现你不仅可以齐人之福,还他妈可以男女通吃、游龙戏凤! 楚如瑶呆呆站在原地,握着木剑,不知所措望着地上的侯曼娥,神情难得有些仓皇茫然。 她性情果敢决断,回手一剑都毫不犹豫。 楚如瑶不屑愤怒于侯曼娥背后伤人,那一剑并不留情,但是她只想给侯曼娥一个教训,她没想过要杀人,她没想侯曼娥死。 江无涯看她一眼,微叹,到底还是个孩子。 “楚师侄,是吧,把她扶起来。” 楚如瑶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们:“江…是江师叔…” 看她还没回过神,林然只好站出来,弯腰撑着侯曼娥的后背把她扶起来,对楚如瑶招招手:“来,搭把手。” 楚如瑶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跑过来,犹豫着往两边伸了伸手,最后生涩地扶住侯曼娥一边的手臂。 有楚如瑶支撑着,林然卸了大半的力气,转了转肩膀,低头瞅着侯曼娥的脸。 一柄弯月型的短镖斜插|进她的左脸,大股大股的鲜血往外涌,从伤口往四周迅速蔓延开蛛网状的黑色脉络 ——像蜘蛛侠版的电锯惊魂。 江无涯撩开袍角蹲下来,修长的手掌伸开,四方灵气迅猛涌来,被他打进侯曼娥心口护住她的心肺,他打量着侯曼娥的脸,客观地评价:“有点惨。” 林然点点头。 如果说原剧里楚如瑶捅了侯曼娥一剑,侯曼娥就给楚如瑶找了一辈子麻烦,那林然估摸着,按现在这毁容的仇恨值,侯曼娥一醒来八成是要当场和楚如瑶自爆的。 唉,这种姿势领盒饭也有点快… 旁边楚如瑶刚缓和些的脸色又白了。 她勉力保持镇定:“我带了解毒丹,是师尊给我的,她…” “这是魂毒,解毒丹没用。” 江无涯随口说了一句,说话间已经握住那毒镖的手柄,一把往外拔。 “魂毒?!”楚如瑶脸色大变:“师叔不可——” “没事儿。” 林然看她着急得快扑过来,怕她沾到毒,按住她的手:“你看,这就好了。” 楚如瑶被林然拦住,震惊地看着江无涯轻描淡写地拔|出手柄,侯曼娥脸上大片大片的黑线向伤口涌去,它们化为粘稠不详的黑色液体,争先恐后顺着毒镖涌到江无涯的手上,又转瞬像被蒸发一般化为滋滋的白烟,消散于无形。 楚如瑶震惊不已。 魂毒不是普通的剧毒,是一种针对魂魄的歹毒又可怕的招数,对于金丹期的强者都有性命之危,甚至是元婴期的大能一个不慎也要吃苦头。 正因为知道魂毒的凶名,楚如瑶才更震惊,在她的印象里,江师叔向来深居简出,传言都说他剑心破碎、修为大损,她刚才才会担心他大意被魂毒伤到…但是她万没想到,这位传闻已虚弱不堪的江师叔,竟然能这样轻松地拔除魂毒,那些毒液都缠绕在他手上了,竟都不能伤他分毫。 “噗——” 伴随着利器与血肉分离的轻响,江无涯把毒镖拔|出来,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捏碎,抖了抖手,残余的粘稠魂毒尽数化为白烟,重新露出白皙修长的指骨。 林然看了看侯曼娥脸上恢复血红的狭长伤口,问楚如瑶:“你有疗伤的丹药吗,给她喂两颗。” 丹药这种奢侈品,自从她上了无情峰就没怎么见过,现在她身上唯一的丹药就是晏凌之前送的玉清丹,还是吸收灵气突破用的,至于疗伤药主要靠躺。 楚如瑶略微走神,闻言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瓶,连倒出三四颗回春丸一气儿塞进侯曼娥嘴里。 第二百四十二章 林然如坐针毡。 她坐在祁山前殿最中央最大的那把椅子, 脚下铺着厚重纯色的绒毯,对面正摆着□□张案桌,因为人不多, 算个私宴,于是桌几也没有摆得太讲究,只是大致摆成弧形的两排,大家都围得很近。 曾经的三山九门变成两山十三门, 十三门中有半数的宗门变了, 今天有空来的几宗里, 除了圣贤学宫的宫主云长清,其他林然都不认得,只是看有些面孔好歹还有点熟悉, 就比如缘生音斋的岑掌座, 来的时候定定望着她好一会儿,半响露出笑来,深深拱手行礼, 称呼她“林剑主”。 林然一下觉得她人好好, 心里悄悄把她排在十三门好感度第二位, 与云州主一起并列好人榜榜首……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林然隐约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特别危险的境地。 林然悄悄抬起头, 她面前是两排案桌,她的正对面正中间是侯曼娥,占了老大一块地方, 跟个乡下老财主似歪歪斜斜靠在那里,咔嚓咔嚓嗑瓜子。 她的右手最边上的位置是元景烁, 这位垂涎她尸体的大爷坐的位置与众人的席位都稍稍隔开, 正微微后倾靠着椅背喝酒, 他掌心朝下, 张开的手指掐住酒杯边沿,全然无视周围悄悄观察过去的视线,神色始终冷漠平淡,自顾自地喝酒,但喝那么几口,总会不时掀起眼皮,瞥一眼她。 而她的左手最边边,就是她刚见到不久的大师兄,黑光在他脚下隐没,奇谲的威压尽数收敛在周身,他身姿拔俊,容貌俊美,神色淡淡,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不看那一双漆黑淡漠的重瞳,一定会把他当做哪家世宗清冷风华的高徒贵子。 案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但他都没拿起筷子过,只喝了几口茶,坐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往后靠过靠背,背脊挺拔,没有多余的动作,姿态清冷平定,有一种极沉静端正的肃默。 而她的楚师姐呢,就坐在她身边,白底山河繁纹的道袍,容貌清冷,神色淡漠,显出一种冷淡而不倨傲的威严。 乍一看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也乍一看正常地说着话 楚如瑶先说:“找诸君来,是想商议林剑主的大典,按照历来的规矩,万仞剑阁剑主即位当巡祭八方以彰正统,当年局势危急,先有九州西疆不平,后又要重建轮回,一切莅冕的仪式皆迫不得从简,但如今天下海晏河清,林剑主转世既归,便当循礼法再把诸多典仪补回来,堂堂正正昭告天下才是。” “大典之前当巡祭八方,以造宏势,其中以首祭最为贵重。”元景烁说:“我请首祭来珫州,珫州有帝府,地大物博,可造宏台,迎四方客。” 侯曼娥却反驳:“万金铸宏台只为逞一次威风,劳民伤财,她又是才转世回来的,位置都没坐稳呢,这要惹出多少风言风语来,你是不是故意想害她?”根本不等人说话,她已经顺理成章说:“其实要我说,首祭来我们法宗最好,我们北辰法宗累世的家底,随便拾掇拾掇就能把场面弄得敞敞亮亮的,而且我们又是两山之一,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任谁也说不出个理去。” 元景烁顿了一顿 “那就不铸宏台,改设大典,这一届诸宗千年大典便设在珫州帝都,届时广迎天下客,大典时让她为首祭,既有庄重声势,又不至惹来非议。” 元景烁没有反驳,而是直接摆出更毋庸置疑的方案,他的声音低沉,隐约开始渗出慑人的森寒与霸烈:“巡祭八方,当以震慑俗世十八州为先,合该设在珫州,我来之前已经诏令珫州帝都,以金枝银花饰全城,红绸铺地,软丈十里,沿河栽种流华三千树,届时叫客影摩肩擦踵,都来观她的礼。” 侯曼娥被噎住,沉默了几秒,又突然支棱起来 “要是不来我们法宗呢,其实去南琉湾也不错。”侯曼娥果断无视了元景烁的话,若无其事继续说:“那可是林剑主治下督建的第一工程啊,绝对代表性意义,林剑主回来后可还没去过呢是吧。” “妖主还沉睡在那,她师尊的剑铺成的太上路也在那,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看?她要是不去看一看,她思念成疾,怕是连饭都吃不香。”侯曼娥突然看向晏凌:“晏渊主,你说是不是?你在那荒凉的地方守了几千年,难道就不想林剑主吗,让她去你那里追忆一下故人,不是格外有意义——是不是晏渊主?你应该很欢迎吧?” 晏凌抬起头,冷冷望着侯曼娥半响,看得侯曼娥后背渐渐发毛时,才移开视线 “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晏凌这么说,抿了抿唇,却还是沙哑说:“她若来南琉湾,我自无推卸。” 元景烁面无表情“砰”一声捏碎了酒杯。 “…” “……” 全场鸦雀无声。 根本没人敢吱声。 林然已经听傻了。 还是岑知轻咳一声:“诸君争议不休……不如问一问林剑主自己的意思?” 众人扭头看向林然 林然有个屁的意思 她恨不能抖成个筛糠。 她坐在那里,左手抱着风竹剑,右手抱着个小桃花盆,像个只偷个包子就被冷不丁强压去砍头的小毛贼,睁大眼睛无比惊恐望着他们。 侯曼娥觉得要是往她怀里塞一只尖叫鸡,她能叫得比鸡都惨 ——没出息的小傻子! 楚如瑶冷眼旁观到现在,看林然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到底看不下去,淡淡说:“说你们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要掰扯她。” 侯曼娥翻白眼:“我们这不说不清楚嘛——怎么的,要不元宗主让一让?” “我若不让又如何。” 元景烁冷峻锋利的面庞忽而扯出个笑来,他张开手指,任由酒杯的碎屑从劲瘦修长的指骨间掉落,那一瞬,周身泻出几分近乎张狂的骘意:“我便不让,又如何?” 晏凌突然望向他。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他眼神的变化,这位从进来便一直影子般默默静静坐着,沉寂寡言、清冷得近乎淡漠的黑渊主宰,第一次流露出凛冽霜寒的锋芒,惊泻出慑人的威势。 “谁也不能强求她。”他说:“那我会叫你来让。” 元景烁猛地看向他 在场众人瞬间皮骨悚然,恍惚看见森然的刀光与吞魂噬魄的黑色漩涡冲撞,可怖的杀意隐现出峥嵘一角 林然睁大了眼睛 刚才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明白,但合在一起,她就完全反应不过来,迷迷瞪瞪就听不懂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等等!”林然连忙站起来,伸出劝阻的爪子着急:“大家不要打架啊!” “就是。”侯曼娥也觉得场面有点过火了,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抱着手臂劝架,嗲里嗲气:“大家不要打架啊,毕竟虽然只有一个人,大家实在分不过来,不是还可以一起吗。” 林然:“……” 林然茫然问天一:“她是不是在说一些奇怪的话?” 天一真想问问她,那一摞小黄书你都看狗肚子里去了?! 一个连小黄书都看不明白的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就她手里那花盆,就该把桃花拔|出来,给她脑袋倒栽着种进去——她那脑子指不定还没有一根木头长得快! 楚如瑶冷冷瞪侯曼娥一眼,冲着元景烁他们厉喝:“这里是祁山殿,要打你们便出去打。” 侯曼娥哼了声,到底适可而止。 “不要出去打。”林然真怕他们出去打,赶紧跑过去,小蜜蜂一样两边转着劝架:“大家都冷静一点,和平,和平,大家都是好伙伴,我们友好地说话…” 天一觉得这劝架的台词但凡别人谁说,得被元景烁和晏凌一人一巴掌拍死。 但没办法,傻人有傻福,漂亮的小傻蛋转着圈认真轻声细语,再铁石心肠的枭雄也被生生泡软了骨头。 元景烁神色冷冷的,没有说话,但还是被林然按坐了回去。 晏凌看见元景烁坐下了,便也收敛了威压,他本也不想在祁山动武,坏了她的好日子。 但林然还是跑过来,一视同仁把他也按坐下,还特意给他捶了两下肩膀:“师兄别气。” 晏凌定定凝睇她,眼帘微微垂下,唇角忍不住露出浅浅的笑,轻声说:“好。” 元景烁在对面气息更森沉了。 林然装作没看见。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晏凌,突然特别心疼他,这种情绪像涨潮的海浪,来得毫无缘由,她看着晏凌的脸,甚至觉得鼻酸,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铆足力气又给他捶了十几下肩膀。 “…你差不多得了。”侯曼娥忍不住酸溜溜:“这么用力,也不怕给你师兄捶坏了。” 林然信以为真,顿时讪讪,不好意思地又给晏凌轻轻揉了下肩膀当缓解,揉了几下,等楚如瑶叫她回去,她才松开手,跑回去了。 晏凌略微张了张嘴,到底抿唇,眼神有些无奈地浅浅笑一下。 楚如瑶看着林然跑回自己身边,让她坐下,转过头,看向终于暂时冷静下来的众人 不,是终于冷静下来的三个人,和已经完全看傻了的其他人。 楚如瑶面色不变。 她并不介意这些掌门知道,甚至最好让更多人清晰认识到,林然对她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将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巡祭八方第一要务当震名十八州,首祭便去珫州帝都,以千年大典的名义召诸宗,开帝都城门,迎各方宾客。”楚如瑶决断,然后转向晏凌:“渊主可否赴帝都?” 晏凌并不能离开黑渊太久,他与黑渊一体,沧澜无时无刻不有万千魂魄压在黑渊中,多离开南琉湾一里,他便要多承载一里的负重。 可南琉湾是什么样的地方,荒凉偏僻,与世隔绝,周遭万里连一座大城也没建起,更遑论与已经是沧澜第一城的繁华壮阔的珫州帝都相比。 与元景烁的恩怨不提,他更愿意林然在珫州帝都首祭,他喜欢望着她昭昭站在万人之上,所有人热闹为她观礼,给她一份最华美盛大的模样。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可以。” 这对兄妹对视片刻,都移开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林然。 林然抱着剑和花盆,懵懂看着他们。 “啊…所以是去珫州是吗?”她迟疑说着,挠了挠头:“我…是不是去过珫州啊?” 楚如瑶看着她,侯曼娥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白眼和不爽,元景烁压平了唇角,晏凌沉默着,很多人望着她,那目光中情绪各异,只有自己才真切明白。 “是。” 楚如瑶哑声说:“只是上一次总有种种缺憾,但这一次,都会圆满。” 第二百四十三章 珫州帝都据说原来有个名字, 叫小瀛洲。 兽车徐徐缓缓地驶进城门,林然手臂搭在窗沿,睁大眼睛望着这座恢弘繁华的城池。 到处都是雾水,无数连纵交织的栈道像锦缎布料上繁复的花色, 虹桥横跨过长长的河道铺开, 沿着河岸边是翠柳连堤、雕墙峻宇, 高屋飞檐的店肆连阙林立,川流不息的街道人潮挨挨错错传出喧嚣嘈闹的声音, 一切都是热闹、灿烂、盛大的,好像绚烂的色彩肆意从空中泼洒,如幅盛春市井画卷一样远远铺开。 林然从有记忆以来没去过几个城池,但燕州的金都她觉得怎么也该算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城了,但这里竟然还更厉害, 简直是人间能想象的繁华盛大的极致。 “小瀛洲原来可没这么好。”侯曼娥拎着她后衣领不叫她摔出去:“以前只是围着悬世慈舵周围建起一座小城,后来东海干涸, 慈舵陆续撤走了,元景烁把玄天宗迁到这儿,在这里建起帝府,改称帝都, 一下就火了;近些年天地生机愈盛, 彻底进入盛世纪元,东海这才又渐渐涨起来, 反哺这里,就成了沧澜第一城。” 林然像一只翻不过壳的小乌龟被侯曼娥揪住尾巴往后拽, 老老实实把探出去的半个身子退回来, 只把脑袋搭在窗沿, 眼巴巴说:“我想出去玩。” 侯曼娥翻白眼:“行行, 马上放你去。” 兽车转向路口,在万仞剑阁与北辰法宗的行邸前停下,林然像只小花燕轻快跳下车来。 侯曼娥掀开帘子骂:“我看你心都飞了。” 楚如瑶走下车,转过身看见一脸期待的林然,说:“我们还有事,你出去转一转,晚上有灯会,我们会在天黑前回来。” 林然抱着花盆,听她这么说下意识点头:“好的,那我也天黑前回来,我们一起去逛灯会。” 楚如瑶露出一点笑意:“我叫几个师妹陪你。” 侯曼娥插嘴:“我叫双双跟着她,她那个脑子,谁谁都不认得,别两块糖就被人骗走卖了。” 林然:猫猫憋气jpg 楚如瑶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很快阮双双跑过来,冲林然甜甜地笑:“林师姐你真好,差点我就要被大师姐拉去当苦力了,谢谢你带我出去玩。” 林然内心悄悄叛逆的小火苗一下子就熄灭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没有没有。” “林师姐千万不要和我客气,我来这里好多次了,哪里都认得。”阮双双亲热挎上林然的肩膀,嘴巴比蜜都甜,边说边往前走:“师姐想玩什么买什么,都跟我说,没想好也不怕,我带师姐把整条街都吃一遍……” 林然就这么稀里糊涂乖乖被她拉走了。 楚如瑶默默看向侯曼娥,侯曼娥得意点烟:“没见过吧,专业人才,专精坑蒙拐骗多才多艺,放心,这下就算咱俩丢了,她也别想丢。” 林然迷迷糊糊体会到了被投喂式逛街。 阮双双确实很熟悉帝都,林然在她的热情带领下,买了七八件新出的法器,十几身漂亮的道袍,端了一书架的潮流话本,还逛了半条街的小吃——只逛半条街,还有好多条街没逛,阮双双真诚说等晚上灯会再逛,那时候更漂亮,现在看就没意思了 阮双双:笑死,她陪人把街逛完了,晚上大师姐逛啥,那大师姐不得把她吊起来打?! 作为一个优秀的小弟,阮双双机智地用花言巧语拖住了林然还想往街上走的脚步,只带她去看一些浪漫的晚上不会有的活动 比如看人打架。 林然一手抱着花盆,一手举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棉花糖,一口一口认真啃着,边仰起脑袋,新奇望着高高架起的擂台。 擂台非常非常大,恢弘得几乎像一座广场,边沿雕金砌玉,擂台的地基竟是由一块完整剔透的庞大灵石生生铺成,地基以天地乾坤的交汇阵格分别雕刻十三门的宗徽,中间簇拥着两山的徽纹,万仞剑阁的宗纹在中,北辰法宗的宗纹在左,而剑阁右侧则特意空出一块地方。 “这是两山十三门设下的英雄台,天下唯一一座英雄台。” 阮双双见她望着那里,笑着给她解释:“英雄台上胜负决斗,生死不论,胜者上,败者下,而谁若是能在英雄台上站过百年,不尝一败,便可将自己的武器或家徽烙在万仞剑阁的右侧,自此为沧澜第三山,直到下一位胜者将他击败。” “这座英雄台也摆了几千年,但至今没有一个能成功守擂百年的胜者。”阮双双望着那台上正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修士,眯了眯眼:“若有一日,谁真能守住擂台百年,一跃三山之上,可就大有热闹瞧了。” 林然听得似懂非懂,思考了一下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就愉快地抛之脑后,啃着棉花糖继续津津有味看擂台上人打架。 英雄台虽说不论生死,但除非深仇大恨一般也没谁真往死里打,如今正是开千年大典的时候,诸多世宗名门齐齐汇聚帝都,宾客如织,正是一朝名扬天下的好时机,所以擂台火热无比,台上的两个修士不知是哪方地域特意赶来的强者,修为很是不俗,斗起法来奇招百出,绚烂的法光冲撞炸裂,惹起围观人群阵阵浩大声浪,到处有人高高跳起来喊叫下注买股,周围人举着灵石袋子蜂拥围去,叫好怒骂声不断。 “林师姐。”阮双双觉得人群情绪有点亢奋过头了,想了想便道:“我们走吧,剩下还有时间去河边溜达溜达。”她努力吸引傻白甜失忆小剑主的兴趣:“听说那边最近来了个奇特的书生,偶尔才露面,据说算卦特别准,准得邪门,如果运气好,咱们说不定能遇见他算一卦,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准。” 林然有点流连不舍地看着擂台,其实对书生和算卦不太感兴趣,但还是乖乖点头,举着棉花糖跟阮双双往外走。 阮双双与几个小师妹在前面开路,林然的棉花糖太大了,周围簇簇拥拥都是人,迎面正好走来一群衣冠整肃气势不凡的青年,像是正要往擂台去,林然怕糖渍沾到人家,努力把棉花糖举高起来 劲风吹起衣摆,一群高高低低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下举高棉花糖的少女就格外显眼,对面几人走来时,下意识看她一眼,顿时呆住 ——什么样不世的珍玉,化作人有了血肉皮骨,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裙摆翩然一轻飞,能折城倾国 为首的青年体态清瘦,神容冷漠倨傲,直直望着擂台,余光都不屑瞥来一眼,目不斜视冷冷与她擦肩而过。 林然一无所觉啃着棉花糖的边沿往前走,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擂台爆发剧烈一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瞬间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 人潮开始疯狂往前挤,林然前面是个不过腰高的童髻小姑娘,本来牵着母亲的手,结果被挤得直接跌进她怀里,林然下意识丢掉棉花糖,空出一只手抱住她,被人潮巨力裹挟着踉跄往后,后背直直撞上了一道坚硬的肉墙。 那肉墙瞬间僵硬。 “对不起。”林然知道自己撞到人了,连忙说:“对不起…”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圆滚滚的竖瞳。 一头巴掌长的双角小龙倒趴在男人肩头,一眨不眨盯着她 原来是个灵兽师。 林然认不出这是什么灵兽,身上是浅褐色的花纹,鳞甲像一匹流光的缎子,眼瞳圆滚滚,中间一道竖线像宝石天然的纹理,剔透又深邃。 林然莫名觉得它好可爱。 可爱小龙的主人转过身来,脸孔深刻俊美,正是之前那个冷倨的青年,他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无比忍耐地敛起自己碰到她的袖口,一身生人勿进的寒气几如实质溢出来,然后才抬起目光,拧着眉冷冷看向她—— 那种寒气突然凝住了。 林然不知道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怎么这么怪异。 天一夸过她光长脸不长脑子,楚师姐说她凉掉后连尸体都可能被人抢走,林然于是谦虚地认为自己应该确实很好看,如果他真诚夸她一句,她会很开心并高兴向他道谢的,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盯着自己半天,又猛地偏开视线,表情厌弃又烦躁,好像她是一只吃人的洪水猛兽。 林然心里悄悄不高兴了 什么人嘛,一点都不礼貌,半点没有他的小龙可爱。 怀里的女童呆呆望着四周陌生的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巴一扁哭起来:“呜呜娘——” “不哭啦。”林然赶紧低头哄她:“我带你去找娘亲。” 青年紧紧抿着唇,终于艰涩移回视线,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质地轻逸的青色裙衫,鸦羽般细腻的长发用丝带松松系住,略微翘起的发尾垂在纤细的腰间轻轻晃,她弯下腰哄孩子时,衣领微微褶皱,发丝流泻,便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柔润像初生羔羊最幼嫩的一小片脐绒。 他喉头像被什么塞住,脑子里混沌沌,不远处本势在必得的擂台那隆隆鼓声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他迟疑半响,哑声:“你……” 少女抬起头,看他一眼,眼眸明亮清澈,又像带着一点生机勃勃的恼气。 他嗓子又被掐住。 “对不起,撞到您了。”她迅速说了那么一句,只望了一眼他肩头的小龙,看都没看他,把女童抱起来,转身就哒哒跑了。 青年:“……” 他脑子有一瞬空白,下意识伸手,指尖掠过她扬起的发丝,丝丝缕缕像暮春的柳烟,从他指缝间滑走。 小龙凝望着少女跑远,爬着慢吞吞转过头去,屁股冲着他,猛地一尾巴糊在他脸上。 “……” 青年冷着脸把契兽尾巴扯下来,神色青白不定,紧紧抿唇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 ……这是,哪一家的女郎? ——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林然把哭成小花猫的小朋友成功送回娘亲那里了。 坏消息是,她自己的临时监护人丢了。 ……林然眼巴巴望着已经恢复正常的人潮半天,都没有看到阮双双,她挠了挠头,犹豫着是否自己先回去,但这里距离行邸已经很远了,她怕反而和阮双双几人走散了。 林然想了想,决定先去之前阮双双说的河边等一下,她们应该会找过来,也许能在那里遇见? 帝都有无数条栈道,但真正的过城河只有一条,据说是扩建后从东海直接引流过来的,林然没走多远就走到了,河道宽而长,一路烟柳拂春,景色很美,有好多对情人依偎在树下亲昵蜜语,林然吃了满肚子的狗粮,也不好意思杵在那里煞风景,只好沿着堤岸往更远处走,心想实在不行她就先回去得了,阮双双她们找不到她应该也会回去的。 林然这么想着,定了注意,转身就要走,忽然听见极难听的粗骂声,她扭过头,看见不远处树下围着十几个人,为首身形臃肿的锦衣中年人浑身嘶声力竭怒骂着什么,满脸狰狞指着一个人。 被中年人凶狠指着的,是一个身着素衣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以一种很悠然的姿势跪坐在地,面前摆着一张红木小几,几上摆着一把算盘,几支竹笔和素白的宣纸,他体态优柔,姿态闲适,屈起的腿上放着一张古琴,指尖轻轻地拨弄,面对着中年人的粗骂,始终不紧不慢,好像还莞尔笑了笑。 他终于开口,林然听见一口很动听的声音:“客人为我讲了一个故事,作为等价的酬劳,我已经完成了你的心愿,客人为何还生气呢?” 中年人听见,没有丝毫羞愧,反而全身发癫颤抖。 “怪物!怪物!”中年人指着书生,疯了似的怒吼:“你这个怪物,我没叫你那么做,我没叫你——”他颠三倒四说着什么,最后只化作撕心裂肺地吼:“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那些修士对视一眼,各自抽出法器冲上去。 林然本来并不想管人家的私人恩怨,但一看这是真要见血,顿住了脚——帝都城内不可杀人。 林然转过身,大步走过去,身上威压猛地覆压而下,十几个杀气汹汹的修士一僵,膝盖骤软通通跪下。 他们抬起头,震惊看着从树林中走出来林然。 “你是谁?!”中年修士惊疑不定,怒喝:“你敢管我的事,可知我是——” 他膝盖一软,也被生生按跪下,剩下的话也全堵回嗓子里。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林然说:“但帝都不可杀人,今晚还有灯会,这样喜庆的好日子,我不想看见有人破坏。” “我还要等人,不想大老远送你们去执法堂。”她说:“我希望没有下一次了,如果你们立誓,你们就可以走了。” 中年人脸色难看至极,眼神闪烁着恐惧,他挣扎半响,狠狠咬牙,到底立了一个心魔誓 林然便放开他们。 他们踉跄着爬起来,中年人眼带杀意满是不甘瞪了一眼悠然坐在不远处的书生,怒喝:“走!” 林然看着他们走了,自觉事情解决,转身也要走,就听见身后一声轻笑:“姑娘救了人,转身就走,都不愿等我道一声谢吗。” 林然停住步子,又扭过头去,书生终于抬起脸,林然这才瞧见他的真容,是几乎不属于人间的一张脸,瑰逸清姿,流华写月,在极从容高华的温雅中,又流溢着雾色似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谲丰艳。 林然的头突然疼起来。 书生真正看见她面目,也微微一怔。 他望着她,久久凝视着,目中隐约泛起奇异的光彩,好半响,他突然弯起眉眼笑一笑,不动声色,轻声缓语:“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百四十四章 “卧槽!” 天一猝然大叫一声。 林然被它吓一跳, 头针扎似的疼:“怎么了?” 天一瞪着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书生,恨不得一口唾沫喷他脸上,但又看见林然掐住额头很难受的样子, 纠结了一下, 怕刺激到她, 到底没把他名字直接说出来。 “…没事。”天一不情不愿说完,催促说:“这人奇奇怪怪, 不怀好意,你别理他,咱们走。” 林然哦一声,也觉得这个书生虽然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语,但一点都不面善, 莫名不想和他说话,勉强说了句“举手之劳, 不用谢”,揉着脑袋转身就要走。 书生见她毫不留恋就走, 微微一怔, 眸色渐浓。 “姑娘不愿告诉我名字,我却是想报答姑娘。”林然听见身后轻轻一声叹:“姑娘怀里的那盆花, 不想叫它早点开吗?” 林然步子顿住。 她低头,看着怀里只绽开一丢丢的花骨朵, 纠结一下,扭头转过来 “你能帮它开吗?” 书生眼中含着笑意,凝望着她,眼眸像一口倒映着皎皎月华的清湖, 在暮春时节被风吹开满树花, 染红滴粉的花瓣一片片洒落清波中, 含而不露地绰约摇曳。 “我能啊。”他弯着眉眼笑:“姑娘,请坐。” 林然犹豫着,在小几对面一盘腿坐下去。 “你是要给我算卦吗?”林然目光在他小几摆着的笔墨纸张和算盘扫过,又去看他腿上的古琴,觉得他的业务范围好丰富,这是不是就是天一说的桥底下卖艺的神棍,身负多重技能,这样客人上门的时候,看面相不成就看手相,看手相不行就给写字算卦,批命也批不明白的时候就可以神神叨叨弹一首曲子,最后说一句高深莫测到连自己也不大明白什么意思的批语,一单生意就做成了。 “姑娘想听卦吗?”书生莞尔:“我其实更喜欢做生意,以奇闻异事和新奇的宝物,换一个愿望,不过如果你想算卦,我也很愿意叫你开心。” 哦,开始上节奏了。 林然想起刚才那个近乎疯癫的中年男人,并不觉得他这个卦算出来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她确实很想要桃花开出来…… 她咬着嘴唇纠结。 书生静静望着她,像望着一块无瑕的美玉,轻轻叹一声:“这样美的一张面庞,你咬自己,却看得别人心都碎了。” “!” 林然咬不下去了,抬头再看着他,眼神渐渐古怪 这么驾轻就熟的话术,不会还有别的业务吧? 现在的神棍也需要这么努力吗,不仅要卖艺,还要勾勾搭搭客人赚点卖身的外快? “好吧,我不咬了。” 林然认真说:“你不要在我身上努力了,我只有自己吃喝玩乐的钱,没有私房钱,不能给你买漂亮的法器和道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善良说:“你要是需要,我一会儿可以勉强给你留一点钱,只有一点点,就当做好事了,但人总还是要靠自己的,尤其是你看着这么瘦弱,其实不适合走这条路,毕竟一个搞不好,是真的会精|尽人亡的。” 书生:“……” 书生美丽的笑容变得不那么美丽了:“姑娘…” “这盆花对我很重要,我有珍贵的人在里面沉睡,你能把他唤醒,我将很感激你。”林然继续说:“虽然你说是作为对我的报答,但我还是愿意按照你的规矩,与你交换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想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把它送给你。” 书生微微一怔。 他看见她抬起手,指向天空 她的眼睛澄澈清明,像深夜的星子,熠熠发亮。 “在天空之外,在深空最无垠遥远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巨大的核。”她说:“我终于看见过它真正的模样,它是一种意志,也是一颗星辰,是一团绚烂的星云与凝固的时光,它很美,不可比与的强大,可它也在渐渐虚弱,它的光芒在褪色,它的触角在收缩,也许有一日,它也终将陨落,而崭新的意志将高高升起,取代它继续维系这浩大亘古的深空。” “我知道,会有那一天。” “而如果到了那一天。”她一字一句说:“我希望能有更多人,能被给予选择自由的权利。” 有吞着雾气的风自河流吹过岸堤,风拂柳动,鸟儿在枝头脆鸣不休。 夕阳的霞光攀着天际升起,金辉扬扬倾洒,落在他一身,他望着她,眸光也像那被雾色洇开笼住的黄昏,波诡奇谲的清魅。 “呵。” 他忽而笑,缓缓说:“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秘密。” 他站起来,素发如雾泼泻,长身如玉,容色如春庭化旖雾,是浩海浮生的精怪,也是倾绝不世的佳人。 “林然!!” 侯曼娥的声音在身后树荫后响起:“你在不在这儿?林然?人呢?你在哪儿?” 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他慢慢折下身,发丝垂落她肩头,像细腻的绸丝,也像千丝万缕的情线,柔和而飘逸缠向她魂魄。 林然一无所觉,专注又期待地看着他,看着他低下头,对着她怀里花枝轻轻吐一口气。 一缕缥缈的雾丝从他口唇吐出,如烟如缕,笼住枯褐的桃枝,徐徐融入半裹的花骨朵中,泛开柔和的灵光。 林然紧紧盯着花骨朵,连呼吸都屏住。 “这时还不会开。”他轻轻笑:“如果运气好,也许它会在今夜开放。” 林然眼睛亮起来,抿着嘴巴:“谢谢。” “不用谢。”他垂眸望着她,忽而一笑:“我并不值得感谢,我生而有丰富的好奇与难填的欲壑,也许来日,我会来向你索取更多的东西。” 林然并没有完全听懂,想了想,豪气地说:“如果我有的,我同意了的,可以给你。” 他笑意愈浓:“好。” “林然!!” 林然跳起来:“我得走啦。” 他轻声叹:“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然。”林然往外跑,随口说一句:“我叫林然。” “林然…” 林然跑向侯曼娥,听见那低柔诡莫的声音,头一刺疼,扭头往后望了一眼 风姿清翩的年轻人静静立在河边,混沌从他身后氤氲浮起,他的身形渐渐虚化变淡,微一偏头,静静望着她,笑得神秘而风雅多情。 他说:“林姑娘,我们会再见的。” —— “你想啥呢?” 夜色笼罩天幕,绚烂灯火沿着长街升起,涌动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栈道往主街汇聚而来,云屋高楼连纵门窗大敞,沿街大大小小的摊位挂满了彩灯,食物的香气伴随着嘈杂热烈的笑闹,浮动在无数攒动人头间。 林然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一支香喷喷的烤肉串横在面前。 “从黄昏回来,一直魂不守舍的,你想啥呢。”侯曼娥斜眼瞧她:“怎么的,钱丢了?还是魂丢了?” 林然张开嘴,一口叼住油汪汪的肉块,油脂在嘴巴里爆开,香得不得了,林然边嚼边含糊不清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侯曼娥:“什么人?” 林然突然不吭声了,只腮帮子一鼓一鼓。 侯曼娥表情开始变化,眉头危险地挑起来,酝酿好了气势正准备开喷,就被旁边一直不语的楚如瑶瞥一眼 侯曼娥生生憋住 妈的。 “…我告诉你啊,少去那些河边海边的地方。”侯曼娥还是不甘心,疯狂泼脏水:“那些地方最容易长妖怪,长得人模狗样,其实专门勾引年轻的小傻白甜过去抓住开膛破腹吃掉,尤其最喜欢你这种好骗的小傻子,一口一个,骨头茬子都吸干净。” 林然慢吞吞咽掉嘴巴里的肉,真诚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她:“这种骗小孩子的故事,我八岁就不信了,你还在信吗?” 侯曼娥差点当街按着她暴打。 楚如瑶把她俩拉开,一手拽着一个,有点无奈:“别打了。” 侯曼娥袖子挽到手肘,气喘如牛,满脸狞笑点了点林然:“行,好崽种,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回去给我等着。” 林然软咩咩躲到楚如瑶身后,怯怯望了她一眼,从身后掏出一根新的烤肉吧唧吧唧吃起来。 侯曼娥:“……” 楚如瑶面无表情按住狂暴的侯宗主脑袋,把她推出去,转头对林然说:“来。” 林然点点头,几口把肉串吃完,鼓着腮帮子小鸡崽一样哒哒跟在楚如瑶后面。 越往前走游人越多,好像帝都所有的人都往这里汇聚。 林然听见悠悠的诵经声。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望见无数飘扬的经幡。 高高的楼台有如传说中上古佛国的圣殿,数百禅刹长老弟子齐齐静坐念诵经文,庞大的莲台盛放,身披朱红金袈裟的佛者阖目盘膝静坐,一手竖起在胸前,左手自然下垂,宽大的菩提珠自腕臂垂落,眉眼柔和,丰盈玉润,只如祠台供奉的仙佛,周身放着金光。 许多禅刹弟子走入人群中,向游人们送上佛灯,有虔诚的香客当街跪下,满目憧憬仰望那慈渺的佛光。 无数虔诚的吟诵声中,莲花台上,佛者缓缓睁开了眼,澄明空灵的眼眸,微微垂落眼帘,有着莫大的悯怜与慈悲。 林然对上那温柔的目光。 她怔怔望着他,风姿庄肃静美的长者望着她半响,唇边微微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这位姑娘。” 她听见清澈的声音,转过头,对上一道干净的眼眸。 一身素色袈裟、年轻俊秀的和尚从几步远的地方走来,看见她的脸,愣了一愣,脸颊微微泛红,微微垂下视线,把手里提着的四盏佛灯递给她:“尊者道,您是有缘人,这四盏提灯送与您。” “佛灯为莲,莲中燃火,是驱邪避祸,得以安康喜乐。”他耳颊愈红,轻声说:“愿您阖家团圆,一生圆满。” 林然抿着唇,接过佛灯,对他深深鞠一礼,他轻轻摇头,合手弯一弯身,慢慢退向人群。 林然把灯分给侯曼娥和楚如瑶,三个人一起拿着灯,侯曼娥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又稀奇说:“怎么还多一盏?” 莲花台忽而亮起。 众人望去,繁复的佛纹从那千百佛者口唇吐出,飘散向空中,瞬间化作甘霖,随着风纷纷沥沥洒落。 人群瞬间翻涌。 无数人向前涌去,无数人虔诚地跪下,人潮涌动着想沐浴佛光与甘霖,林然往后退了几下,怔怔望着那些佛者,忽而旁边一个跑过的人影被挤得踉跄,差点摔倒。 林然下意识扶住她胳膊:“小心!” 那人被她拉住站稳,惊魂未定捂住胸口,半响回过神来,抬起头道谢:“谢谢你。” 林然笑着说没事,低下头,对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 这是个二八年华模样的少女,穿着粉色的裙裳,头发簪着一根镶着圆润珍珠的漂亮朱钗,发心缀着细细亮亮的玉珠额饰,像只翩然灵巧的蝴蝶。 淅淅沥沥的甘霖如雨雾落下,她们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一下。 林然:“我们认识吗?” 少女:“我们认识吗?” 异口同声的话音落下,她俩又愣住,大眼瞪小眼。 少女迟疑地打量她:“好像…不认识。” 林然看了看她,也老实说:“确实不认识。”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少女:“…咳,但乍一看确实很眼熟。”她像试图把气氛稍微拉回来一点,但好像也不是怎么会说话的人,所以干巴巴地嗫嚅着:“就,眼熟…” 林然更不会说话,默默点点头,更干巴:“是,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雨幕。 “…猪猪。” 林然隐约听到不远处人群一个男声在喊叫,听不大清晰,是“猪猪?”“蛛蛛?” 少女突然大声回答:“这里这里!” “谢谢你。”她对林然摆摆手:“谢谢你,再见!”她像一只灵巧的雀鸟往外跑:“二哥我在这儿!” 林然茫然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不知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她慢慢转回头,看见楚如瑶侯曼娥在前面不远处,她往那里走去,没走几步,听见身后那男声更大声喊:“珠珠!你又跑哪里疯去了,快回来!我们要回家了!” 哦 原来不是猪猪,不是蜘蛛,是“珠珠” 是珠珠。 林然往前走几步 眼泪毫无征兆从眼眶落下来。 她转过身,突然大步往前追去 “谁跑丢了,我明明是被人群挤散了,喊得那么大声——”少女边碎碎念边努力往前跑着,手臂忽然被抓住,她愕然扭过头,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是刚才好心扶起她的那个青衣女孩子,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突然提起手里的一盏佛灯递给自己,闷声说:“送给你。” 珠珠呆住:“啊?” 她说:“送给你。” “为什么送我?”珠珠皱眉:“这是禅刹供奉过的佛灯,很珍贵的,据说许愿特别灵验,你自己好好收着吧,我不能要。” “我想送给你。”她却执拗望着自己,吸着鼻子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多了一盏,送给你。” 珠珠看着她,咬了咬嘴唇,好半响,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把上面那颗最圆润光华的珍珠拆下来。 “我不欠别人东西。”珠珠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珍珠,我收下你的佛灯,我把这颗珍珠换给你。” 林然点了点头,珠珠这才接过佛灯,把珍珠放在她手心。 珠珠第一次与人交换东西,心里渐渐溢满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手里散发着明亮柔和光芒的莲花灯,抿了抿嘴巴,抬起头问:“我叫珠珠,你叫什么?” 林然说:“我叫林然。” 珠珠点点头,问:“你是来珫州玩的吗?” 林然嗯一声,问她:“你也是吗?” “我不是,我家就在帝都。”珠珠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张空白纸条,灵光汇在指尖在纸上写出个地址,递给她:“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家去,如果你过几天还没走,可以来我家找我,我可以带你在这里逛一逛。” 林然点头,接过信纸,紧紧拿在手里。 “珠珠!” “来了来了!” “我哥哥在催了,我得走了。”珠珠转过身,看着她,想到自己冲动做了什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林、林然是吧。”她眼神飘忽,声音小小的:“你记得,记得来找我啊。” 说完不等林然开口,她直接扭头跑走:“我等你!再见!”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在人海。 她久久地望着,半响,忽然破涕为笑:“好,我记得。” “再见,珠珠。” 甘霖淅淅沥沥落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佛光柔和的光晕照亮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她脑中混沌,许许多多的记忆,许许多多的画面,最浓烈的情感在斑斓而厚重地冲撞,她的头很疼,疼得特别特别厉害。 直到草木生长的细碎声将她从混沌的迷惘中叫醒。 她低下头,看见怀里的桃枝,在朦胧的光晕中,花苞一朵朵地盛放。 第二百四十五章 江无涯正在喝茶。 曾经悬世慈舵济世东海的盛举早已在岁月悄然湮灭, 玄天立府,改称帝都,壮阔宏伟的城池在更遥远的荒地浩浩建起, 而曾经慈舵廊腰缦回的亭台楼阁,则在这东海被遗忘的最边畔,平静而无声地风霜褪色。 热闹繁华如白昼的一夜过去, 破晓朝阳的光辉倾洒,观海亭如鸟的翅翼伸出楼舵,高高悬空伫立在东海之上,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凉亭里,手边摆着两杯半温的茶,静静望着远方海雾卷成大浪,一重重叠浪而来,拍击峭壁礁石轰然惊起。 海风呼呼卷过, 忽然卷来一种不安的气息。 血水自下而上漫过石阶, 化作黑色的袍角, 裹住瘦而高的轮廓,苍白的脚掌落在虚空中,不紧不慢, 踩着凝固的时空, 缓缓走进凉亭。 “你来得时候好。”江无涯笑:“就现在,茶温得正好。” 妖主面容苍白,狭长的狐眸, 像金乌刺坠的戟角, 长而密的眼睫微微垂落, 遮不住冷漠而妩艳的瞳色, 他在八仙桌另一边坐下, 同望向遥远的东海。 当世最强大的两位至尊者在此列坐,望着浩浩雾海,只需微微偏头,就将浩大繁华的帝都春色尽收眼中。 江无涯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清晰看见帝府那壮阔恢弘的高台,百宗列坐,金色衮冕的年轻人皇立在帝阶之巅,体态苍松劲瘦的黑渊君主沉稳缓步拾阶而上,漫天霞光都像笼罩在他们身上,为这盛大的生命加冕礼赞。 江无涯欣赏地静静望着他们,好半响,终于开口: “我很放心他们每一个人。”他却这样轻轻地叹:“但我不放心把我的阿然,交给他们任何一个人。” 风都在那一刻凝固。 血水在起伏,吞吐着无声森怖的杀意 良久,妖主沙哑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竟不感到意外。”他冷漠说:“看见她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你养出来的弟子。” 江无涯笑起来。 若只是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必定渴盼独占她。 但若再加上一个父亲爱他的女儿,却会更盼望她圆满自由、幸福快乐。 他爱她,如珠如宝,如心如肺腑,他爱她的魂灵,爱她的意志,爱她曾经所有的苦痛与坚韧,爱她即使踏遍荆棘满脚鲜血、也永远博大善良的温柔与永世追逐自由的倔强不屈 她是他爱到不知该怎么更去爱的捧在掌心的至宝。 飒飒踏马声从栈道尽头传来,年轻的剑阁掌座与法宗掌门像两道灼灼耀眼的光,侯曼娥大喊:“你慢点,再踩空咕噜滚下去!” 青衣漂亮的小姑娘一声不吭从马背翻下去,怀里抱着花盆,像一只小炮|弹直冲冲往亭子这里跑。 江无涯与妖主坐在那里,望着她,像望着一只灵巧活泼的鸟儿,踩在枝头扑腾着绒毛翅膀尖尖叫。 半响,妖主终于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胸怀。” 即使是他,也不行。 “你实在高看了我。”江无涯笑:“我也有许多私心,为首的一件,便是实在舍不得。” “所以一日不到她亲口与我说,爱极了谁,一定要与谁走。”江无涯轻笑:“我是绝不会放她与任何人走。” 妖主勾了勾淡色的唇角。 林然一口气跑上亭子,仍然没有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凉亭里只有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冷冷漠漠坐在那里。 他容色极美,美得简直像一个妖怪,肤色苍白,身材高瘦,赤着的脚漫不经心踩在猩红的血水里,像一尊从森罗鬼狱里屠出来的杀神。 他慢慢转过头,那双冷薄森漠的血眸望着她,淡无表情,深不见底,乍一看极是慑人,但细细看去,又像隐约有些柔和。 林然脑子晕乎乎的,记忆像被一层薄膜包住的水,差一点就能捅破,但就是捅不破,于是全乱糟糟地堆在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只隐约能抓住一点碎片。 所以她看见他,愣了好一会儿,嘴唇嗫嚅几下,才迟疑说:“是…妖主陛下吗?” 妖主望着她,没有说话。 林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她隐约记得他,那说明他们以前关系应该是还不错吧,她并不想没礼貌,小声解释:“我以前的事都忘记了,现在只恢复了一点记忆……” 妖主说:“你来做什么。” “我听有人说,这边看见了好大的灵光。”林然抿了抿嘴巴:“我还以为是…” 妖主自然知道她以为是谁,淡淡问:“看见是我,你很失望?” “没有没有。”林然下意识说,对着他冷漠的目光,肩膀到底颓丧耷拉下来,捏起一点小拇指,小声说:“好吧,其实是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她强调:“我记得您的,我知道我们以前关系应该挺好的,我见到您也很高兴的。” 妖主望着她真诚的眼睛半响,不置可否:“你找他做什么?” “大典要开了,我想来问他去不去。”林然抿着嘴巴,又犹豫着捧起怀里的花盆:“……还有这枝花,他快点开出来,我想带他一起去大典。” 她不想阿辛永远做连话本里都不被提到的影子,她想叫所有人都知道他、都记住他,都知道,他有名有姓,为沧澜付出过什么。 妖主望着她一会儿,垂眸睃去花盆一眼。 细细的桃枝开出了五六朵桃花,唯有最顶部那一朵,仍然半合着,怎么都不开。 林然期待望着他。 妖主抬起手,苍白细长的手指伸出去,手掌虚虚握住顶部那朵半开的花苞,若有若无笼住花苞的混沌海雾瞬间被血气吞噬,一滴血珠落入花蕊,溅起触目惊心的艳丽。 怀里的花苞忽然泛开亮光。 林然睁了睁眼睛,随即眉眼弯起,快乐几乎从眼角眉梢流出来。 “谢谢。”她紧紧抱着花盆,欢快得像要转起圈来:“谢谢您,谢谢您陛下。” 妖主并不多言,只是又微微抬手,苍白掌心多了一支玉笛,玉质莹润剔透,沁着丝丝缕缕的血线,像被浸在血水里太久了,哪怕捞出来,也弥着褪不去的艳。 林然愣住。 “…这是给我的吗?”林然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我现在忘记怎么吹了,可能吹得不好…” 妖主瞥她一眼:“你从来没吹好过。” 林然:“……” 哦。 妖主说:“拿着。” 林然小声‘哦’一声,手伸过去,碰到他掌心,就被他突然握住指尖。 林然:“!” 林然吓一跳,难道他也是个垂涎她美貌尸体的人? 林然警惕看着他,努力想回忆起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恩怨,是不是花言巧语骗人家感情、然后丧良心地坑人家主动去赴死来着? “……” 林然越想越心虚,生怕他要喷她一脸唾沫星子,骂她以前是多么的人渣,再一口气拧掉她的漂亮脑袋报仇雪恨。 但人家妖主显然不可能是这么不体面的人。 妖主捏着她的指尖,漫无目的地捏了捏,目光抬起头,落在她身后柔亮的黑发。 林然脑中灵光一闪,看着他身后那头如雪白发。 对了,白发! “我头发已经变黑了。”林然机智地努力撇清干系,表示自己再也不是原来可能和他有虐恋纠葛的然然了,她是个回炉翻新的崭新清白然然:“白头发没有了,没有了!”情侣同款头发没有啦,所以过去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就都过去吧,可不要再对她感兴趣——更不要报复她揍她了!大家洒脱一点就让过去的一切随风飘散吧!! 妖主听着她小嘴巴叭叭叭,像一只永远叽叽喳喳不停的幼鸟,懒得与她废话,只言简意赅一声:“闭嘴。” 林然:“……哦。”哼。 不说就不说,把她的爪爪松回来。 林然悄悄往外挪爪子,妖主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掐着她的手,简直像掐着她的脖颈。 林然就不敢动了。 “笛曲,练回来。”妖主懒懒掐着她的手半响,突然莫名其妙来这一句,声音低哑:“练首新的,下一次,我来检查。” “?”林然完全搞不明白他的逻辑,呆滞:“啊?” 妖主抬起头,情绪寡淡的血眸凉凉盯着她。 “…好吧。”林然看着怀里被人家帮助才马上能开的桃花,忍气吞声:“我记得了。” 妖主没说话,只是把那支笛子放进她手心,才终于松开手,林然像只机敏的小松鼠立刻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退后几步,瞪圆眼睛看他。 妖主任由她瞪自己,他像是有点乏,有点慵困的懒,屈起的细长指骨抵着额角,半阖着眼,目光自半垂眼帘中掠起,倦倦怠怠落在她面庞,好半响,忽而勾一下唇角 像满园的春花一瞬齐齐盛放 剑吻裂喉,牡丹溅血,九尾君主一现昙花地笑,便是丰雍国色又妖异至极的艳。 他说:“孤等着你的情根。” 血水流泻,从亭子漫出去,渐渐消失不见。 “……” 林然呆呆站在亭子里,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林然!”远处侯曼娥大声喊她:“说完没!大典快开始了。” “…哦,好了,就来。” 林然挠了挠脑门,把笛子揣进袖子里,抱着花盆几步跑下台阶,就要往外跑。 她跑出亭子的那一刻,怀里桃花突然开了。 林然嗅到浓郁的香气。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一瞬间,她像被拉入一场幻梦里,周围亭台楼阁如被画笔抹去,遥远的海面消失,枯黄的大地覆上新绿,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桃林,迤迤逦逦,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一道卷着桃花的风拂过面前,花瓣卷着旋化作一个美丽的少年。 林然呆呆看着他。 芙蓉面,春晓色,霸孤的凶戾与少年的纤美像桃花落入染血的烈酒,冲撞出浓烈致死的瑰艳。 奚辛慢慢抬起头,狭长的凤眸望着她。 “阿辛…” 林然好像突然只会说这两个字,傻掉一样呆呆重复:“阿辛…” “嗯。” 奚辛慵懒地应一声,走过来,自然地抬起手,摸摸她的脸。 “小傻子。”他轻轻哼笑:“你已经够傻了,不用更傻了。” 所以还是都想起来吧。 他摸着她的脸,流连了许久,才略有不甘地握住她手臂,紧了紧,把她拉着转过身去。 林然被拉着重新转过身,重新看见那座刚走出来的空无一人的亭子。 可她这次看见了。 亭子里静静站着一个人。 他着白衣,清癯,柔和,像青墨山川起伏的轮廓,又像霁虹一道自天边横卧过人世间万家灯火。 他站在那里,目光含着永远的温柔与笑意,静静的、柔软地望着她,好像时光忽然如梭倒转,还是那年收徒大典她在祁山正殿中懵懵抬起头,看见高大宽厚的剑主弯下腰,摸摸她的头,含笑向她伸出手 ——那是她初来此界时握住的第一只手,是她尘埃落定后望见的最后一双眼眸。 “轰” 所有的时空轰然坍塌,纷繁的记忆化作彩虹,落入她心头。 泪水猝然从眼眶落下来,滑过脸庞。 她像一只归巢的乳燕,毫不犹豫冲过去,踉跄着跌进他怀里。 “师父。”她哭:“师父!” 江无涯慢慢收拢手臂,环住她细弱的肩膀,手掌轻轻抚在她后背 他温柔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低下头,在她额心轻轻吻一下。 “师父在。” “阿然。”他唤着她:“阿然。” “不哭了。”他轻哄着,捧起她的脸颊,用温热的掌侧一点点拭去她满脸泪痕。 “乖乖,不哭啦。” 他笑着,温柔又郑重地轻声:“从今以后,再也不哭了。” 林然哭着点头,又哭着笑,靠偎在他怀里,小声绵延地更咽,被他轻拍着哄,枕着长者温暖安稳的心跳。 阳光落在她眼皮,刺得她眨了眨眼,她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却隐约望见天边霞光破晓,锦绣山河,无尽灿烂盛大 此心归处,是家乡。 她怔怔望着,好半响,眼睛越来越明亮,含着泪水,却终于大大的、快活的笑起来。 她的家,终于,永远圆满了。 番外 阿然的快乐日常(一)(二)(三) / 【阿然的快乐日常】(一) 阿然趴在床上睡觉。 江无涯走进屋,看见被褥乱糟糟一片,她团巴团巴卷在那里,像一只软绒绒的小毛毛虫。 “都快正午了,还不起来了。”江无涯说:“法宗姓侯的小姑娘在外面等你呢,说带你出去玩,你去不去?不去就叫她走了。” 毛毛虫在被窝里蠕动一下,露出个小鸡窝似的脑袋:“去!要出去耍!” 江无涯说:“那你还不起来。” 阿然犯起懒来,不想起床,扭哧了好久,终于慢吞吞从被窝钻出肩膀,她又往外爬,但被窝卷得太乱了,她把自己裹得出不来,挣扎两下,果断瘫在那里,像看见鸟妈妈的鸟崽子扑闪着伸出手臂:“师父,抱抱!” 江无涯:“…你多大了?” 阿然装听不见,哼唧:“抱抱,抱抱…” 江无涯无奈,心里却是极受用,走过去,微微压着袍角坐在床边,俯身给她拆被子。 江无涯不知道一个人睡个觉怎么能把被子缠得比捆绳子还紧,他找了半响,才找到被子头,一圈圈给绕开,终于抖出来一只毛色鲜亮的小绒崽子。 记住网址.x63. 小绒崽子抖了抖毛,吧唧来抱他脖子。 江无涯被她抱住脖子,又好笑又心软,低下头,贴了贴她脸颊,手掌抚着她后背,另一只手臂架去她屈起的腿窝,微微用力,就轻巧把她抱起来,抱进怀里。 阿然挪动了一下,娴熟找到最喜欢的姿势,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脑袋搭在他颈窝亲香地蹭,江无涯被她赖叽叽蹭得太痒了,让她蹭了一会儿,就摸摸她的脸,又轻轻抱着她换了个姿势,叫她偎在胸口,略低下头,贴着她鬓角亲了亲。 阿然小小挣扎一下,又觉得这个姿势也不错,叫她安心,被安抚住了,于是重新乖巧靠在他怀里,两个人像一大一小两只毛绒绒的兽,依偎在一起亲昵舔毛毛。 门突然被踢开。 繁衣锦绣的美丽少年漫不经心走进来,看见屋里这幕,登时露出冷笑:“我说怎么大白天半掩着门,青天白日,你们这是就要往床上滚了?!” 阿然懵懵扭头,看见奚辛,眼睛变得亮晶晶,伸出手:“阿辛,抱抱。” 江无涯温和把她抬起来的手臂按下去,按住这个不靠谱的小呆瓜,抬起头来,对奚辛笑:“这就好了,我叫她起床呢。” 奚辛冷笑更甚:“我看有你在,她是更起不来。” 江无涯笑了笑,并不说什么,免得把奚辛惹急了真在这里打起来,只说:“她出去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给她找点零嘴带上。” ——— ——— 【阿然的快乐日常】(二) 阿然挂着奚辛给准备的小零嘴袋,欢快跑出门:“鹅子——” 侯曼娥抱胸站在木屋外的大石头上,在漫长的等待中,头顶的怒气值已经+++,看见阿然跑过来,瞬间变成喷火龙:“你磨磨唧唧干屁呢?半个小时啊半个小时!你就起个床穿个衣服,不用吃饭不会化妆,咋这么长时间你是黏床上了还是不会穿衣服了?!!” 阿然被喷得头发都往后飘起来,抹了把脸,哼唧说:“抱抱,亲亲。” 侯曼娥怒气一滞,斜眼瞧她,说着“切~”,过来敷衍抱了抱她,一脸腻歪:“亲什么亲,你以为你三岁小孩吗,抱一下得了别得寸进尺啊。” 阿然呆呆:“…我是说,我和师父抱抱亲亲来着。” 侯曼娥:“……” 侯曼娥恼羞成怒:“你再给我说一遍?!” 阿然吧唧紧紧抱住她,机智说:“和鹅子贴贴!” 侯曼娥:“……呵,没用,不吃这套!” 侯曼娥骂骂咧咧把阿然撕下来,拎着她的后衣领:“走了走了,金阳罗堂新炼出了那个能找到转世的法宝,你师姐据说已经找到转世的师尊了,咱们赶快偷偷看热闹去。” 阿然被拎着,乖乖点头,欢快举起手臂:“好!冲鸭——” 侯曼娥翻了个大白眼,拎着她御空飞起来。 她们一路飞到早打探好的地点,是扬州的一座小都城 “东城富户阙家……”侯曼娥拿着小纸条辨认了一下地点,绕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富庶的门户,侯曼娥正要悄悄踩上外墙翻进去,就感觉哪里不对。 她一挥手,外墙转角的小结界隐退,露出几个人影。 金阳罗堂大堂主乌深,无极谷谷主明极和三长老季文嘉,悬世慈舵两位与世无争的舵主青蒿青黛,还有缘生音斋最清冷素雅的斋主岑知。 明极和季文嘉蹲在墙头,乌深人高马大扒着墙,青蒿青黛侧身顺着墙壁开的花墙洞往里望,岑知礼貌在后面排队、微微闭着眼拨动命弦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结界消失,所有人都僵住。 侯曼娥和阿然:“……” 众掌门:“……”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良久,岑知无声抵拳咳了一声,青蒿青黛主动让出位置,青蒿礼让虚声:“请。” 阿然呆掉。 侯曼娥反应过来,给了青蒿一个“你很靠谱”的眼神,拉着阿然跑过去,两个人脑袋一上一下,一起睁大眼睛炯炯顺着花墙洞的缝隙往里望: 对面的墙头,遥遥站着一道身影,白衣清冷威仪,身姿如剑挺拔,正是楚如瑶。 楚如瑶正微微低着头,目光复杂,望着院子里。 阿然与侯曼娥不约而同转向院子里: 只见个面容慈蔼的中年男人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冲出来,嘶声力竭怒吼:“你大爷个混蛋玩意儿给老子站住!!” 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倏然蹿过,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脸孔,在院子里撒丫子狂奔,边跑边理所当然地大喊:“那不行,那么贵一瓶子被我打碎了,我又不傻,我不跑,不就被你打死了吗!” 侯曼娥:“……哇” 阿然:“……哇” 侯曼娥悄声问:“这真是阙道子?你掌门师叔?楚如瑶的师尊?” 阿然小声回:“真的,我师父年轻时候也这样,一般是我师叔在前面蹿,我师父在后面撵。” 侯曼娥:“哇。” 旁边偷听的明极季文嘉乌深:“哇。” “…你们不要哇了吧。”青蒿终于忍不住小声说:“楚掌座好像发现我们了。” 众人:“……” 众人呆呆抬头,对面墙头的楚如瑶不知何时已经转过来,沉沉目光落在他们这边。 众人:“……” 季文嘉心虚说:“我们、我们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明极叹气:“这可是黑历史啊。” 乌深摸了摸脑袋:“那会咋样?” 一直沉默的青黛冷不丁说:“会被杀人灭口。” 岑知徐徐吐出一口气,收回命弦,睁开眼,转头毫不犹豫就跑。 众人:“……” 众人:“啊啊啊啊!!!” —— 阿然她们到底没被楚掌座杀人灭口。 因为晏凌来了。 阿然、侯曼娥、明极季文嘉乌深青蒿青黛岑知一众人逃到客栈楼顶,锲而不舍从窗户往外望,遥遥望见阙家门墙上站着的晏凌和楚如瑶,路上人来人往,院子里阙道子还在被老爹撵着绕柱跑,但没有任何人看见这活生生的俩兄妹。 明极谷主叹气:“楚掌座的修为又精进了。” 阿然与有荣焉挺起小胸膛。 侯曼娥就看不爽她和楚如瑶亲香,一巴掌把她糊下去:“跟你有个屁关系,蹭什么热度一会儿她也照样揍你。” 阿然蔫巴了,下巴丧气搭在窗沿,但又想了想,反正都是要挨揍,干脆掏出几块留影石,对着阙道子一阵拍,打算回去给师父看,师父肯定也想瞧瞧他师弟的。 众人远远看着晏凌与楚如瑶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阙道子转世的青年很久,远远瞧不清他们的神色,他们也没有说话,但谁都明白他们的心情。 侯曼娥扭头问岑知:“你也找着你师尊了?” 岑知的师尊牧素容,正是音斋上一代斋主,为献祭忘川而牺牲,如今终于借助法宝寻到了轮回的下落。 岑知淡然:“找见了,她这世托生在豫州一座小城,是个琴师,悠闲住在市坊,又很受当地的豪绅敬重,最近成了婚,新娶了夫郎,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啊,那挺好……嗯?”侯曼娥顿住:“新娶了夫郎?” “是。”季文嘉一脸呆滞:“娶的我们师尊。” 众人:“……” 旁边明极深深低下了头。 一直就有传言,无极谷上任谷主萧春风,暗恋音斋斋主牧素容,居然是真的?! “可不是。”乌深感慨:“萧前辈这世是个富家子弟,据说街上见到了牧前辈,一见钟情,回去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要娶,娶不成就嫁了,最后带着家产入赘的,听说连姓都改了,最近还在到处寻摸易子丹,估计将来孩子也是萧前辈生。” 明极抬起头,出离地愤怒了:“够了,不要再污蔑我师尊了!” “就是!”季文嘉大声:“师尊只说将来小孩姓牧,自己可没改姓!现在还姓萧的!” “……”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阿然小声:“所以,其他都是真的是吗?” 明极季文嘉:“……” 沉默,继续死一样的沉默。 岑知轻咳一声,含蓄发出安慰:“两位前辈是真心相爱。” 青蒿诚挚:“没错,你们师尊确实很喜欢小孩。” 青黛干脆利落:“我这里有易子丹,你们师尊要几颗?” 明极季文嘉:“……” “啥也别说了,这钱老娘出了!”侯曼娥猛一拍桌子:“这大喜的日子,先来他十颗八颗,生他个一胎十三宝再说!” 明极和季文嘉‘哇’地一声哭出来。 —— ———— ———— 阿然的快乐日常(三)——(一)和(二)请打开【作者有话说】,????是免费给大家的福利。 —— 阿然打算在轮回边上建一些花花草草。 “我大师兄一个人镇守黑渊,周围全是荒地,太寂寞了。”阿然坐在客栈的小板凳上,????把随身带着的小零嘴分给大家,等大家都嗑上瓜子了,????阿然自觉贿|赂完毕,于是认真严肃说:“我想在轮回路附近建一些城,把那里搞得有人气一点,再搞一些花花草草,弄好看一点。” 众掌门面面相觑。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这位祖宗敢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叫黑渊之主一声“大师兄”,????没看连楚如瑶楚掌座,????为了避嫌,向天下人保证剑阁永远是正道最中正的立场,????都得刻意疏离万仞剑阁与黑渊的关系,称呼晏凌是一声声冷淡的“渊主”。 “林剑主,????您想在轮回路周围建什么,????我们并无异议,也乐意支持。”岑知坦然说:“但您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全由我们说了算,建城立府,绕不开俗世十八州,更绕不开玄天帝府的支持;而且轮回路上,除了晏渊主的黑渊,还有妖主陛下的忘川,????妖域的喜弥勒很早就在忘川边迁建起了妖宫,妖主偶尔会小住,您要建人族城池,????怎么也该去问一问妖主陛下的意思。” 阿然知道这很道理,但她只要想一想玄天帝府和忘川的那两位大爷,就觉得头秃,忍不住叹气:“我好难啊。” 侯曼娥在旁边听着,心中冷笑,谁叫你天天招猫逗狗,该。 “难什么?” 清冷的声音传来,一道挺拔的身影走进来 众掌门猛地站起来,纷纷说着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家里药没熬好”“这就给师尊养胎去”之类的鬼话,抓着瓜子撒丫子遛了。 眨眼间桌子就空了。 楚如瑶走过来,阿然往她身后望:“大师兄呢?” “他先回去了。”楚如瑶说,递给她一条颈链,颈链细长,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悬着一颗小珠子似的东西,漆黑光华,像某种不知名的玄秘宝石:“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阿然一看就惊呆了:“他怎么没安回去?” 这是晏凌的重瞳,是阿然之前还给晏凌的。 她献祭深空之后,天一竭尽全力保住她一团神志,已经化作天道的师父强行把她神志拉回沧澜,用天光云霞给她生生重塑出一具身体,晏凌之前挖出送给她的那只重瞳也被分割出来,等她想起记忆后,师父就还给了她,她就赶快还给了晏凌。 结果现在晏凌又给了她,还是做成个项链给她啦。 “他说送你了,便送你了。”楚如瑶把颈链放在她手心,语气也平淡:“收着吧,他是黑渊,人形也是自己化的,多一只少一只没什么。” 阿然:“……” 你们俩也都太看得开了!怎么就多一只少一只没什么,好歹也是眼睛啊。 阿然呆呆握着项链,半响突然跳起来,在侯曼娥和楚如瑶睁大的目光中,毅然握拳,超级大声说:“我要在黑渊旁边建一座最热闹的城池!” —— 赤蹄蛟马猎猎踏着烟尘而来,劲腰负金刀的人皇翻身下马,大步烈势走过来时,阿然差点以为他要把马鞭甩自己脸上。 “林、然。”元景烁大步带风,一把掐住她软绵绵的脸蛋,语气森森:“让我来给晏凌建城,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 他和晏凌那是什么恩怨?他没有和晏凌打生打死,已经是看在天下太平的份儿上,她竟然还敢让他给晏凌建城? ——她怎么不干脆让他向晏凌叫爹?! 阿然腮帮子被掐住,鹅蛋脸瞬间变成圆圆的小扁脸,她心虚说:“这都多少年了,陈年老黄历了,过去的事就放一放嘛,你看你现在在珫州当老大,日子过得挺好的,但大师兄一个人孤零零守在这里这么多年——哎呦!” 本来被轻轻掐着的脸肉一下被提起来了,元景烁笑起来,笑得更森然了:“可真是个好师妹,挺心疼你大师兄是吧?” 阿然泪眼汪汪:“呜呜呜疼~” 元景烁睨着她,一声冷笑,松开手,头也不回喊云长清:“给她拿个镜子来,让她自己看看脸蛋但凡有一道红印子。” 阿然:“……”哼! 阿然赶紧捂住脸,大声说:“我不管,你都掐我了,给我掐疼了,你得给大师兄建城!” 元景烁嗤笑,抱起臂来:“继续,我看你还能装什么可怜。” 阿然:“……” “给个面子吧。”阿然软咩咩下来,委屈巴巴:“盛美盛美,给个面子吧。” 元景烁一顿,咬牙切齿:“叫谁盛美呢?” 阿然从善如流:“景烁景烁,给个面子吧!” 元景烁又手痒想掐她。 但他看见她睁着圆润柔软的眼睛,眼巴巴看着自己,眼睛像夜空中的星子,闪闪发亮。 “景烁景烁。”她围着他团团转圈,一个劲儿叫他:“帮帮我吧,建吧建吧。” 她被宠成这样,好不容易被宠成这样,这么娇,这么无忧无虑,像个烂漫的小孩子,软绵绵地欢快地叫他。 元景烁咬住后槽牙,好半响,突然又掐住她脸颊:“闭嘴!” 阿然一下闭住嘴,眼睛亮晶晶期待看着他。 “…只此一次。”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掐着她腮帮子,凶神恶煞威胁:“再有下一次,就把你抢回去,锁起来,以后谁也别想管。” 阿然一下笑弯眼睛。 她知道,他说得再凶,也绝不会真的不尊重她,肆意妄为把她抢到哪里去。 时光荏苒,他成了人皇,做了霸主,可骨子里终究永远还是那一个善良、正直、轻狂又意气风发,陪她从人间走沧澜、横刀斩四方不平事的少年人。 “谢谢你!”阿然说:“景烁,你真好!” 元景烁望了她半响,终究松开手,揉了揉她的头,把她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啧。”他说:“傻子。” 这样说着,他唇角却翘起来: 只有这么一个人。 只有这么一个人,说你的好,便让你觉得做什么,都甘心情愿。 只有她。 番外 阿然的快乐日常(四) / 喜弥勒听见叮铃咣当的声音,????他跑出去,就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建起的城池。 喜弥勒震惊了,绕着那些城池的地基好几圈,????终于找到阿然:“你这是干嘛?” 阿然正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拿着建筑图挥斥方遒,????听见声音,扭过头来,说:“我要建几座城池,把这里人气儿拉起来,以后时不时过来度个假。” 喜弥勒大喊:“你要度假,????来我们妖宫啊,????就在旁边,我们那么大一片妖宫,????还不够气派,你直接住进来就行了。”这祖宗多得陛下的心,????她要愿意住进来,????陛下一高兴,肯定也会多来住一住。 阿然拒绝:“不,那是你们忘川的妖宫,而且妖气太重,妖气森森,环境不够明媚清新,我也要给大师兄建我们人族的城池,要阳光灿烂、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让他一看就心情好。” 喜弥勒:“……” 他真想脱了鞋,一鞋拔子糊她脸上 ——怎么的,不跟他们陛下过,????大张旗鼓给那小白脸建城? 喜弥勒出离地愤怒了:“你偏心眼!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阿然装没听见 她当然要偏心眼,她大师兄多苦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大师兄了,她就偏心眼。 .x63. “你等着!”喜弥勒无能狂怒,跳脚跑了:“我叫我们陛下来收拾你!” 阿然瞬间有点心虚 “林师妹。” 阿然听见声音,赶快转过头,看见黑渊边缓缓凝成一道人影,蓝衫墨发,有如静潭松柏,一双漆黑清冷的重瞳抬起,望向她,渐渐柔和下来:“你来了。” 阿然看见他,就心酸 他那双看似正常的漆黑的眼瞳,有一只是空的,是给了她。 阿然跳下土堆,向他跑过去,抬起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项链:“给你。” 晏凌:“你不喜欢,还是害怕?” “都不是。”阿然说:“但这是你的眼瞳。” “不。”晏凌摇头:“从我把它送给你,这便是我对你的承诺。” 【——林师妹,我承诺你需要的一切 我愿永世忠于沧澜,忠于苍生 自此我为黑渊,为你镇守轮回,至死不休。】 他沉静地望着她,目光柔和,一如那日,一如往昔。 “……” 阿然紧紧咬着唇,不叫眼泪落下来。 她答应过师父,绝不会再哭,以后的日子,只要笑。 她知道他们没有人会想看她哭。 她吸了吸鼻子,收回手,一声不发把项链戴到脖子上。 晏凌抿着唇,忍不住浅浅笑起来。 “我收了你的东西,你也要收我的,我要给你建城池。”阿然瓮声瓮气:“我已经和楚师姐娥子说好了,等这里建好,我要在这里盖个大院子,有空就来住,她们都有,我也给你留一间,你要时不时出来找我玩。” 晏凌望着她,像望着一个珍贵至极的宝物,被放在最高的架子上,不必亲手碰触,只远远看着它美丽地摆在那里,被所有人小心宠爱地呵护,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好。”他低低说:“好。” 番外 阿然的快乐日常(完) / 城还没建好,????妖主就来找她算账了。 阿然看见血水化作瘦高的人影向她走过来,扔下建筑图纸扭头就要跑,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拎住后领,????像被拎住后颈肉的幼猫一样拎回来。 “我要给大师兄建城。”阿然即使已经被提了起来,四肢耷拉着,????也要倔强地大声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师兄了,我要给师兄建大城。” 妖主淡淡睨着她:“你当年在妖域重建王都,是催我以身祭轮回、诱我甘心去死,如今也不见你觉得哪里对不住我。” 阿然:“……” 啊,心虚。 阿然手脚蜷缩起来,????心虚说:“…我心里其实也是很愧疚的,????只是我这个人很内敛,不想直白地表露出来…” 妖主睃着她,????眼神凉凉。 阿然声音越说越小,小脸蔫巴巴耷拉下去,????垂头丧气。 妖主拎着她,????她也不好意思反抗,乖乖被他拎着,身形纤纤软软,像一只柔软的幼兽,让他想把她抱在怀里。 在他心念动的同时,有风忽而拂过他衣摆,在不远处缓缓汇聚成一道清癯人影。 首发网址.x63. 手里乖巧蔫巴的幼兽一下又活了,像终于找到靠山一样,????挣扎着呜呜:“师父。” 江无涯化出身形,身边又出现一个貌美靡丽的少年,她又欢快叽喳:“阿辛阿辛。” 美貌少年看见妖主和他手里拎住的阿然,????原本慵懒轻慢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骘,厉喝:“放开她!” 江无涯也望过来,他神色未变,也没有什么疾言厉色,只是走过来,伸手虚握住她肩头,笑着说:“她是有时候十分气人,你何必与她计较。” 妖主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股庞大的力量无声无息暴起,在少女身后无形而猛烈地拉扯,阿然只觉得周围忽然安静,后背也凉凉的,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你们在干嘛?放我下去,我要下去。” 冲撞的力量瞬间消失,扭曲的时空悄然恢复,妖主瞥见她努力挣扎的样子,到底松开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松开,阿然的脚终于能沾地。 她刚一落地,扭头吧唧就扑进江无涯怀里。 妖主:“……” 江无涯都觉得好笑,心却已经软成一团,抱着他的小姑娘,手掌一下一下温柔拍她后背,只嘴上轻轻呵斥她:“叫你不老实。” 阿然当没听见,这点责骂,约等于放屁啦。 奚辛走过来,无比森冷望了妖主一眼,转过头来,看见他们师徒俩腻腻歪歪的模样,也觉十分碍眼,但妖主还在,他更不想让外人看热闹,便暂且忍下,冷冷凶她:“一出来好几日不回去,你又做什么好事。” 阿然从江无涯怀里探出头来:“我在监督建城,就快建好了。” 奚辛漫不经心:“建什么城?” 阿然超级开心:“是我送给大师兄的城!” 奚辛:“……” 江无涯若无其事,抚在她后背的手却屈起来,掐她一下。 阿然一个激灵,在奚辛爆|炸之前赶紧找补:“大家都可以住!都可以来住!” “我已经设计好一座大院子,给每个我认识的人都留一间房。”阿然大声说:“大家都有,人人有份。” 奚辛眯起眼,阿然立刻说:“你的那间我都给你设计好了,要种一棵很大的桃树,等回无情峰了我们就找一棵最好看的移种过来。” 奚辛周身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凤眸斜她一眼,冷笑:“天天就琢磨这些乱七八糟。” 江无涯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悄悄比了一个大拇指。 林然笑得眼眸弯弯,幼鸟一样依赖地偎在他怀里。 江无涯心里不知有多软,轻轻拍着她的背,笑说:“你要建便建吧,给你那些小伙伴们留完,给小辛,再记得给妖主陛下一间,留我一间。” 一直神色淡漠的妖主抬起眼,望他一眼。 江无涯平静与他对视。 阿然开心点头:“好!” 妖主略阖了阖眼,空气中紧绷的气机渐渐松缓,江无涯低下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眸,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也笑起来 友人相伴,家人在侧,让她所有珍爱在意的人都在身边,都陪着她,宠爱着她。 他的阿然 他要给他最自由圆满的快乐。 番外(完) 一只吃醉酒的阿然 /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不断。 支起的摊位架了个大锅,摊主抱出一个小腿高的坛子,扯开坛口,????顿时一股浓甜的酒香散开,摊主抱起酒坛往里倒了大半,????又取出一大碗煮得软烂的红糖糯米小圆子,咕噜噜滚进去,酒香与甜香混合在一起,合着风吹得半条街都闻到。 阿然举着糖葫芦溜达过来。 三分钟后,阿然啃着烤肉串串溜达过去。 五分钟后,????阿然咬着秋梨膏慢吞吞走过来。 八分钟,????阿然举着煎饼果子哒哒跑过去 ——“妈的,真是够了!” 侯曼娥看得额角青筋一个劲儿跳,????拽着她衣领把她生生拎过来,指着那片摊位:“我说怎么半天走不动道,????就在这儿磨蹭来磨蹭去——你真是我亲祖宗,????来祖宗,您是馋哪一家了?” 阿然焉哒哒被她拎着,闻言一下支棱起来,开心指向那家:“那个,那个!” 侯曼娥一眼扫过去,眉头倒竖:“酒?” 阿然大声反驳:“是酒酿小圆子!” 记住网址.x63. “那也是酒!”侯曼娥冷酷无情扭头:“拉倒吧,你不能喝酒,走了走了。” 阿然委屈,????举着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泪眼汪汪:“想吃——” 侯曼娥:“没有!” “鹅子鹅子!” “闭嘴!” “想吃呜呜呜——” “……” 阿然心满意足捧着一大碗的酒酿小圆子,侯曼娥在旁边骂骂咧咧吃她剩下的煎饼果子,边吃边骂她:“妈的,????警告你仅此一次啊,再有下次给你打成奇行种!!” 阿然装听不见,吭哧往嘴里塞一大勺,快乐得眼睛都眯起来。 她在旁边闷不吭声吃,侯曼娥刚开始还没注意,骂骂咧咧吃那个煎饼,好不容易吃完,才发现她半天没出声,打着嗝一扭头,就看见一张红通通的脸蛋。 侯曼娥:“!” 侯曼娥扭过她的脸,阿然脸蛋红通通的,眼睛水蒙蒙的,被扭过脸都是茫然表情,然后露出个傻笑 ——这他妈是醉了! 侯曼娥看了两下,勃然大怒:“说好是淡酒呢!这老板咋那么实诚!!” 老板是实诚老板,呆瓜也是个蔫坏的呆瓜,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闷头吃,生怕少一口吃不过瘾。 侯曼娥快被气炸了。 阿然茫然举起碗,说:“鹅子,吃…” “吃个屁!”侯曼娥就差把碗拍她脑门上,一把抢过来仰头把剩下的酒全吃掉,然后把碗扔掉,薅住她的爪子,凶神恶煞吓唬她:“闭嘴,跟着我,走丢了就让你被山大王抢回去当压寨夫人。” 阿然打了个嗝,一脸傻乎乎。 侯曼娥翻个巨大的白眼,牵着她往前走。 走过半条街,走进一座酒楼,按照约定的地点上了三层推开一间包厢,屋里围了十几个人,中间小圆桌边坐着两个人,女子一身白衣,清冷威仪,另一边坐着个俊美刻薄的青年,灰褐色长衫,体态瘦弱,肩头趴着一头通体金棕的小龙在假寐。 听见开门声,所有人齐齐看来,就看见像是要打人的侯曼娥和她旁边一脸茫然的阿然。 楚如瑶一眼看见阿然,皱起眉:“她怎么了?” 侯曼娥没想到这么多人在,尤其邬项英也在——看,看,看个屁,眼珠子都他妈不会转了。 侯曼娥把阿然拽到身后去,挡住她,言简意赅:“喝醉了。” 视线中的人突然被挡住,邬项英才意识到看了她很久,嘴唇一下抿得死紧,冷冷收回视线。 他肩头的小龙醒过来,无声无息伏低身体,竖瞳仍然直直盯着被遮住的阿然,尾巴轻轻甩动起来。 侯曼娥牵小羊崽子似的把阿然牵到楚如瑶面前:“我一个没留神,就成这样了。” 楚如瑶看了看阿然红润润的小脸蛋和水汪汪的眼睛,沉默一下:“一会儿玄天帝府的人来。” “…可拉倒吧!”侯曼娥一听都乐了,掐住阿然腮帮子给楚如瑶看:“就她这德行,给姓元的看见,今天晚上就等着世界|大战吧。” 楚如瑶默然,看阿然被掐得软鼓鼓的腮帮子和茫然睁圆的眼神,把侯曼娥手拍下来:“你别掐她。” 侯曼娥:“……”妈的,你才是她亲娘! “那把她先留在这里,我叫几个弟子看顾她,让她睡一觉。”楚如瑶想了想说:“我们换一座酒楼等元景烁。” 侯曼娥没有意见。 三宗的人往外走,阿然被侯曼娥拽到旁边,呆呆看着大家从旁边路过。 一个灰褐长衫的青年路过她。 细细长长的东西在她脸侧轻勾了一下,阿然抬起脑袋,看见一条金褐鳞甲的尾巴弯在半空,收回到青年肩膀一头小龙身后。 小龙竖瞳一眨不眨看着她,见她看过来,立刻从青年肩头爬起来,尾巴尖快速甩动。 侯曼娥在旁边呵呵呵冷笑。 青年神色一下很难看,冷冷看侯曼娥一眼,伸手把有点不甘心的小龙压下去,目光很快地掠过她一眼,又很快地收回去,冷着脸大步走了。 侯曼娥看着他的背影,大大翻了个白眼:“傻逼二号。” “……” 阿然茫然打了个酒嗝。 楚如瑶不置可否,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按坐在自己刚坐过的位置,这个地方靠着窗,清风吹进来很舒服,不远处还有张软榻,困了就可以躺上去睡。 阿然乖乖坐下,手臂趴在桌面,脑袋搭在上面,隐约有点打盹。 楚如瑶叫她去软塌睡,她摇头不去,就趴桌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乖乖的。 侯曼娥没忍住也撸了一把她脑袋,楚如瑶留了两个弟子,叫她们守在门外,有事给她传讯,又嘱咐了两句,才叫侯曼娥一起走了。 阿然一个人趴在桌上,小风轻轻吹在脸边,吹得特别舒服,她眼睛忍不住眯起来。 她安静在这里趴着,像睡着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有风拂过来,化作有如实质的一双手,像要把她抱起来抱到软塌上去睡。 阿然屁股稳稳扎在凳子上,不动弹。 风抱了两下,没抱动,就知道她故意使坏。 阿然忍了忍,没有其他动静,她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睛,小声说:“师父…” 低柔的声音在旁边“嗯”一声,风轻轻拨开她鬓角碎发,轻声斥她:“又偷喝酒。” 阿然脑子晕晕的,但心里暖暖的,小声撒娇:“抱抱。” “不要风。”她补充:“要师父,要师父。” 风吹进遮窗的布帘,隐约化作一道清癯的人形,阿然感觉自己后背枕进一个宽厚温热的胸膛。 她快活地扭过头,抱住他脖颈,亲昵地蹭一蹭。 江无涯宽容地抱着她,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抱在膝头,轻轻地摇晃。 阿然被哄得更困了,依偎在他怀里,小小地打哈欠。 江无涯说:“睡一会儿吧。” 阿然迷糊点头,抱着他脖子声音撒娇:“亲亲。” 江无涯忍不住笑,低头在她脸颊亲几下,又在额头亲一口,很轻很柔,像蜻蜓点水,又像蝴蝶翩跹落在花蕊。 “好了。”他声音像是沉琴的丝弦,有着温柔的回奏,低低地哄:“睡吧。” 阿然被哄得满足了,偎在他怀里,终于慢慢睡去了。 江无涯抱着睡着的阿然,膝头轻轻摇晃,哄她睡得更香。 风顺着窗棱吹进来,拂得窗帘轻轻摆动,他忽而笑起来,低下头,脸颊贴着她额角,柔爱地吻了吻,轻轻地叹:“我的小姑娘啊……”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